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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1 章

裴椹在李玹帶李禪秀離開後不久, 就忍不住找個借口,也離開了席間。

緩步走到院中,隔著院牆, 剛好隱隱聽見李玹的說話聲, 好像是吩咐小廝準備熱水。

原來殿下就住在不遠處的院落。裴椹下意識想,等回過神時,發覺自己竟不知不覺,走到了這方院落外。

幸虧一名小廝經過, 問他可是有事, 才驟然驚醒他。於是借口出來散散酒氣, 是不知不覺走到此處。

打發了小廝後,他走到院外不遠處一棵落了葉子的老樹下, 抬頭望著被斑駁樹枝半遮半擋的月影,心中晦暗難明,一如這被遮擋的月色。

方才席上, 殿下不慎喝多了酒,不知這會兒是不是正難受。對方身體不好, 本就不適飲酒, 不知今日為何……會不會有一些是因為他到來,而高興?

可現在有李玹在,他沒有身份也沒有借口去看望, 更不能像在西北時那樣, 親自小心照顧對方。

說到西北, 他又想起李禪秀今日戴的發簪——今天在城外剛見麵時,他就看出對方的發簪十分眼熟, 像是他還是裴二時,在縣城給他們買的。

一路上, 他頻頻用餘光看對方,忍不住想,會不會就是那對發簪中的一支?殿下特意帶他當初買的發簪,可有什麼用意?

可很快,他又告誡自己不要多想,那不是什麼罕見款式的發簪,大街上隨處可見,興許隻是撞款了。

何況他當時太窮,又因為失憶不識貨,買的是假玉做的簪子。殿下如今身份尊貴,從衣著就能看出,布料的繡工紋案無一不精致,是西南盛產的蜀錦。

西南義軍並不窮,何況今日又親眼見李玹對這個唯一的兒子有多看重。如今離開圈禁他們父子的地方,李玹恐怕恨不得把能拿得出來的好東西,都給這個兒子用上,補償他缺失的一切。

如此,殿下又怎會還用他買的假玉發簪?

裴椹望著涼薄月色,無聲輕歎,察覺站得有些久了,終於要回去,卻先聽見身後傳來李玹的聲音。

他身影微僵,很快轉身,恭敬拱手道:“見過主公,席間有些悶,出來透透氣,不知不覺走到此處。”

李玹走過來,笑著讓他不必多禮。然後負手而立,也站在老樹下,看了會兒月色。

裴椹恭敬站在旁,不離開,也不多言。

李玹站了一會兒,忽然轉頭又看他,目光逡巡打量,歎道:“一彆北地二十年,你已經長這麼大了,有你祖父的風範。”

裴椹心中驚訝,太子竟見過幼時的自己?

他麵色不動,隻語氣恭敬,略帶幾分詫異道:“殿下去過並州?”

李玹“嗯”一聲,之後卻沒再多言。

裴椹見狀,便也不多問。

又過一會兒,李玹再次開口,隻是這次轉了話題,問:“聽蟬奴兒說,他在西北時救過你,你們關係不錯,所以這次他才能借著舊情,說動你?”

裴椹聽到“蟬奴兒”三字,心中暗暗思忖,原來殿下還有個名字叫蟬奴兒?是乳名嗎?

民間百姓有用阿貓阿狗奴兒給孩子取乳名的習慣,多是疼愛孩子,是怕孩子命薄,取好名怕壓不住,便取個這樣的乳名,據說是為了好養活。

再聯想之前聽聞李禪秀剛出生時,孱弱到被認為養不活,便瞬間明白李玹給李禪秀取此乳名的用意。

蟬奴兒……他忍不住在心中又重複一遍,壓下繾綣,接著才恭敬回道:“殿下對我的救命之恩,我一直銘刻在心。能在西北與殿下相交,也是我的幸事。”

李玹含笑,道:“也是蟬奴兒幸運,為大周救下一名不可多得的將才。”

裴椹忙說“不敢”。

李玹搖頭:“你不必如此拘謹,私下把我當尋常長輩即可。”

頓了頓,又道:“說來也是可惜,今天蟬奴兒不勝酒力,沒能與你結拜。不過你們在西北時就相識,如今又都在義軍共事,機會甚多,等他明日酒醒了,你再與他說吧。”

裴椹恭敬點頭,心中卻默默想——若李玹知道他對李禪秀的妄念,隻怕不會再如此客氣。

李玹這時看一眼月色,道:“時間不早,與我一起回席間吧。”

裴椹忙恭敬說“是”,離開前,餘光不經意間瞥一眼身後,暗暗記下院子的位置。

可走幾步後,又悵然。記下又如何?他還能背著李玹,偷偷潛入,來看殿下嗎?

回到席間,楊元羿見他跟李玹一起回來,暗暗驚訝,幾番欲言又止,卻因場合不適宜,一直沒敢開口。

直到宴席散了,離開郡守府,兩人到了在城中的住處。楊元羿終於憋不住,拉著裴椹快步進屋,關緊門後,長出一口氣,道:“之前在宴席上,你忽然離開,後來又跟太子……跟主公一起回來,真是嚇死我了。”

他差點以為對方是要去李禪秀房中偷香竊玉,結果被李玹抓了。

“話說你跟公主……不是,你跟殿下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他實在忍不住,好奇問。

先前以為對方是公主時,裴椹明顯對對方還有情。但剛才在宴席上,又說要結拜,看起來又不像還有情。可一眨眼,見李禪秀離席,裴椹又魂不守舍地也出去,明顯又還像餘情未了的樣子。

楊元羿一時也搞不明白了。

裴椹沉默了一會兒,開口:“以後我和殿下隻能是兄弟、朋友、君臣,你管住嘴,不要再亂說話。”

楊元羿忙閉口,可又看了看,卻覺得他實在是不像能斷情的樣子。

裴椹在他離開後,才下意識抬手,按在心口位置。那裡還放著他和李禪秀結發的青絲荷包,可這一晚上,心口都悶疼著。

結發成夫妻,他和殿下如何還能成夫妻?.

翌日,李禪秀醒來,發現枕邊多了一隻玉雕的小蟬。他握住玉蟬,從床上坐起後,怔了怔,神情還有些萎靡。

昨晚借酒醉,在父親麵前哭過一場後,並沒讓心情好受些。但理智告訴他,不能一直這樣下去。整日傷春悲秋,早晚被父親看出異狀。而且,他也不欲讓父親擔心。

何況……他和裴椹都還有許多事要做,整日拘泥於自己的私情,把自己之前說的那些大義凜然的話置於何地?

李禪秀收起玉蟬,很快強迫自己振作起來,起身洗漱,重新戴上玉冠,穿好錦袍,係上腰封,又是清冷俊逸的太子嫡子,義軍中的少將軍。

隻是眼睛還有些腫,他用布巾沾涼水,又敷了敷。

出了房間,旁邊小廝正好端來飯食。李禪秀在桌旁坐下,邊掀開碗蓋,邊問:“父親呢?”

小廝恭敬答:“聽聞在正廳跟裴將軍他們議事。”

李禪秀動作一頓,看一眼外麵天色,才發現自己起的實在有些晚。

他匆忙喝幾口粥,就放下碗,起身趕去正廳。

……

廳中,眾人在昨晚慶祝時短暫放鬆過後,今天一早便開始商討接下來的計劃。

和李禪秀之前的打算一樣,為防止司州、金陵還有荊襄等地知道消息後,聯合來攻,眾人建議,裴椹加入義軍這件事,應該先假裝成是結盟。

這樣一來,其他幾方勢力不會以為李玹已儘得長安、雍州、並州,感受到威脅。他們也可繼續西攻隴右,儘快聯合西羌,北逐胡人,早日打通長安到雍、並兩州的路,將西南到長安再到西北這一大片,徹底連起來。

之後隴右出戰馬、糧草,西北的雍、並兩州,長安,以及梁州三路出兵,向東直取洛陽和司州。

實際上,裴椹來府城之前,就已讓人送信給並州的楊老將軍,告知自己加入義軍的事。

至於雍州,和楊老將軍不一樣,雍州的郡守張大人雖跟裴椹關係匪淺,但並非是裴椹的下屬,恐怕還需他親自去一趟勸說。

李禪秀到廳中時,眾人正說到這。

察覺他來,裴椹和李玹幾乎同時抬頭,朝他看過來。

李禪秀一僵,忙找個不起眼的角落,安靜坐下。

裴椹察覺自己目光太明顯,很快也垂下視線。

眾人商定完後續計劃,接下來的兩條路線也確定,一是向秦州增兵,儘快拿下隴右;二是裴椹由長安向北,攻打被胡人占領的城池。

此外還有人建議,李玹應該入主長安。但很快被否決了,因為擔心被其他幾方勢力看出裴椹與義軍的真正關係。

畢竟僅僅是結盟的話,裴椹不可能讓出長安給李玹。

一旦李玹入主長安,那他和裴椹究竟是盟友關係,還是君臣關係,長腦子的人都能看出。

議完事後,眾人很快散去。

廳中隻剩李禪秀、李玹,以及還沒來得及離開的裴椹幾人。李玹忽然叫住正要離開的李禪秀,含笑問:“禪秀想不想去長安?”

李禪秀聞言一愣,緩緩轉身,看向父親。正要和楊元羿一起離開的裴椹也腳步一頓,不明顯地慢了下來。

李玹走到李禪秀身旁,按了按他的肩,似是感歎:“你長這麼大,還沒去過長安。”

李禪秀濃長的眼睫輕扇,不自覺垂下目光。

李玹輕撫他的頭頂,歎道:“去一趟長安吧,幫為父回去看看。”

頓了頓,又決定道:“正好你帶兵押運糧草,跟裴椹一起過江,然後從長安去隴右,支援陸騭。”

李禪秀心頭忽然微跳,下意識抬頭看向不遠處的裴椹。

裴椹已走到門口位置,正背對廳中,身影逆光。

李玹剛好也問他:“儉之,你覺得如何?”

裴椹緩緩轉身,啞聲說:“好。”

李禪秀感覺他的目光好像落在自己身上,可逆著光,又看不太清,不那麼確定。

……

當天,一船船糧草被押運過江,先運往長安。

李禪秀和裴椹騎馬並立在江邊,看著眼前這忙碌一幕。

和不怎麼說話的兩人不同,楊元羿此刻分外高興,在旁不住指揮。要知道這些糧草可不是全給陸騭的,也有給他們並州軍的。

這就是加入義軍的一個好處——糧草忽然不缺,眾人不必再擔心餓肚子了。

也是他們加入的時間巧,李玹前不久才從西南的益州回來,同時押運回大批糧草。

“還是太子殿下好,給糧草比之前的老皇帝爽快多了。”楊元羿指揮累了,把活交給其他人乾,自己駕馬跑來,壓低聲跟裴椹感慨。

說完見裴椹不理自己,李禪秀又剛好離開,不由聲音壓得更低,神秘問:“我說,咱們這該不會是靠你……跟小殿下的私交,才被這麼厚待……”就差把裙帶關係四個字說出來。

果然還沒說完,就挨了一記眼刀。

好在燕王忽然過來,間接救了他一命。楊元羿乾笑一聲,趕緊駕馬又走了。

燕王見兩人之間氣氛古怪,剛想問什麼,卻被裴椹打斷,先一步問:“父親忽然來,可是有什麼事?”

“哦。”燕王回神,仰著脖子正要說,卻感覺哪裡不對勁,仔細想想,忽然拽一下他的褲腿,道,“你給我下馬來說。”

裴椹:“?”

他皺眉下馬,隨後被燕王拉到僻靜處。

“我問你,你……真投靠那個,太子殿下了?”燕王壓低聲問。

裴椹點頭,指指江麵上的忙碌情形,語氣平靜:“這些糧草,都是他們給的。”

“你、你怎麼能隨隨便便收人家東西?”燕王一聽,氣急道,“不檢點。”

裴椹:“??”

“算了,收都收了,如今也隻能賣身了。”燕王無奈,頓了頓,又問,“那我再問你,你去見太子殿下,他可有……不高興?或是跟你說什麼?比方,提沒提你祖父?”

裴椹擰眉,敏銳察覺什麼,問:“祖父怎麼了?他與太子殿下有故?”

燕王卻含糊道:“你就跟我說,提沒提?”

裴椹:“提了。”

“提什麼了?”燕王語氣明顯一緊。

裴椹看了他一眼,就在他急得快不行時,終於慢條斯理道:“隻說他二十年前去過並州,那時我還小,如今長大,有我祖父的風範……”

燕王明顯緊張,催問:“還有呢?沒說彆的?”

裴椹:“沒有了,就這些。”

“啊?”燕王愣了一下,隨即又長長“啊”一聲,像是放下心似的,道,“那就好,那就好。”

裴椹擰眉:“到底什麼事?”

燕王這會兒卻擺擺手,道:“沒什麼,沒什麼……”

裴椹麵無表情:“既然父親不說,那我直接去問太子殿下。”

“哎,彆彆。”燕王趕緊拉住他,想了想,終於無奈道,“也沒什麼,就是……你祖父是聖上……我說的是司州的那位聖上,你祖父是那位提拔的,咱們家跟其他世家大族不一樣,咱們是沐浴那位的皇恩,才有今日,也一直效忠那位。但太子不是被司州的那位圈禁過,我擔心你去了義軍……會因為你祖父,被為難遷怒。況且他被圈禁那麼多年,誰知心性有沒有變極端什麼的……”

裴椹越聽越皺眉,終於打斷道:“父親,我既已投靠太子殿下,此話以後不要再說。”

燕王立刻閉口,頓了頓,又謹慎道:“我懂,這點為父還是清楚的……”

說完搖頭,歎著氣轉身離開。

裴椹看著他的背影,漸漸擰眉。

不多時,李禪秀駕馬回來,見他站在這出神,遲疑問:“我方才見……燕王殿下來過,可是跟你說了什麼?”

裴椹瞬間回神,看向他,眸光轉笑:“沒什麼,隻是說了些家常瑣事。”

“哦。”李禪秀點點頭,見他明顯不欲多說,很快又笑道,“此去長安,路途險阻,恐怕要多勞煩儉之你了。”

裴椹搖頭:“殿下客氣了,這是我職責所在。”

李禪秀“嗯”一聲,很快又找不到話說,再次陷入沉默。

好在燕王沒一會兒又來了,對方見李禪秀也在,明顯滯了滯。

李禪秀見狀忙道:“王爺與將軍先聊,我到那邊去看看。”

說罷駕馬離開,直到走遠後,才微微鬆一口氣,然後在心中暗示自己:可以的,像平時跟陸騭他們說話一樣就行。

裴椹目光一直看著他走遠,直到被燕王伸手在眼前揮了揮了,才終於回神,皺眉:“又什麼事?”

燕王一聽他這語氣就不快:“你這是什麼語氣?我是你爹……”

“您有什麼吩咐?”裴椹立刻改口。

燕王一噎,想了想,附耳小聲問:“剛才那位,就是太子的兒子?”

和燕王妃不一樣,他還不知道裴椹在西北娶的女子,是太子的“女兒”。

裴椹麵無表情,點頭。

燕王鬆一口氣,道:“我聽元羿說了,你跟他關係不錯,他在西北還救過你,這個……既然你已經投靠太子,可要記得跟他打好關係,尤其你們又有舊,眼下正是機會……”

說到一半,就見裴椹擰眉,好像不認同,立刻沒好氣道:“你這是什麼神情?我跟你說,我這是為你考慮,彆跟你祖父似的,一根筋,脾氣臭硬,一點不懂走關係。雖然你現在勢大,但指不定以後人家是君,快快,現在就趕緊去處好關係……”

說著,還直接上手推了。

裴椹被推了兩下,奇怪看他一眼,終於往李禪秀的方向走去。

……

數日後,大軍抵達長安。因為押運糧草,他們行得較慢,可再慢,終究也有到的時候。

李禪秀心中悵然,沒想到難得能多相處的幾日,竟過得如此快。

但想到秦州的陸騭正缺糧草,他又覺得不能耽擱,到長安後隻停留一夜,翌日便要再啟程。

裴椹親自送他出城,到了臨彆之際,兩人望著天際霞光,耳邊是噅噅馬鳴,一時都沉默無聲。

半晌,李禪秀終於開口,努力笑道:“儉之在此留步就可,不必再送。”

裴椹“嗯”一聲,望著他,輕聲道:“殿下一路小心。”

李禪秀點點頭,又看他一眼,終於駕馬回到隊伍中。

剛行沒幾步,身後忽然又傳來裴椹的聲音:“殿下——”

語氣似有幾分急,正快馬追來。

李禪秀頓時僵住,勒住馬,久久不敢轉身。

裴椹很快駕馬趕到,可沉默良久,卻啞聲道:“殿下這次來去匆忙,若下次再來長安,我做東,請殿下去坊市逛逛……”

李禪秀提緊的心微微失落,片刻,他轉頭輕笑,道:“好。”

說完不再看對方,騎馬飛快跑到隊伍最前,眼中的笑也終於無法再維持。

他在想什麼呢?他又在期盼什麼?裴椹怎可能會……他心中不由一陣懊惱,失落。

裴椹站在原地,看著隊伍漸漸遠去,良久,閉了閉眼,複又睜開,握緊韁繩的手卻沒鬆開半分。

……

離開長安後,李禪秀以為自己會像在梁州府城時那樣,繼續患得患失。但很快,忙碌的軍務就讓他無暇再去想這些。

尤其出了長安後,沿途一片荒涼,村村寥落,都早已沒有人煙。

向西又行許久,路上偶爾見到一些衣衫襤褸的行人,都是從胡人占領的地方逃來。他們有的要去長安,也有的衣著好一些,因為有車馬代步,又聽說皇帝已經到了金陵,打算去金陵……

李禪秀看著這些衣衫破落、麵黃頰陷,或驚惶茫然,或已經麻木的逃難百姓,閉了閉目,更無法再去想自己的事。

跋涉多日,他帶著五萬精兵和糧草,終於抵達秦州,和陸騭的大軍彙合。

與此同時,梁州的李玹也派人傳來消息,說荊襄的薄胤已放棄攻打梁州。

就在李禪秀抵達秦州的前一日,薄胤已率大軍順江而下,前往金陵,將荊襄交給他的長子薄軒顧守。

李禪秀放下信後,鬆一口氣,薄胤離開荊州,至少說明他們先前的打算成功了,對方沒想到裴椹已經加入義軍。

之後,李禪秀又投入緊張的戰事中。而忙碌之餘,他隻能在和父親的通信中,偶爾得知一些關於裴椹的消息。

兩個月後,義軍幾乎拿下整個秦州。

李禪秀和陸騭各率兩路軍,再次會軍後,意外遇到從西羌逃出來的西羌王子一行人。

第 112 章

李禪秀是率兵向西追擊胡人時, 遇到西羌王子一行人。

此前趙王向西羌借兵,西羌派來的士兵卻多是胡人,使秦州迅速淪陷。如今秦州軍民見到西羌人, 都十分警惕, 認為他們已經投靠胡人。

李禪秀的軍隊停駐休息時,軍中士兵忽然抓住三名尾隨的西羌人,懷疑他們是胡人奸細,按倒便要一頓揍。

那三名西羌人中原話不太熟練, 一看要挨打, 急得忙用西羌話大喊什麼“丹恒王子”“陸將軍”。

幸虧李禪秀夢中在西羌待過一年, 能聽懂他們的話,立刻駕馬過來。

一問才知, 原來這三人是西羌王子丹恒的扈從,此前趙王向西羌借兵時,西羌就發生了宮變, 老西羌王被殺,族中早就倒向胡人的王叔一派被扶持上位, 西羌王子隻得帶著親眷及扈從, 偽裝成行商,匆忙逃出王宮。

正好這時聽聞陸騭在攻打秦州——因陸騭之前去過西羌,見過當時還健在的老西羌王, 王子與他也算認識。加上王子本就有意向大周尋求幫助, 一聽他在秦州, 便趕緊往這邊逃。

但他們不知陸騭具體在哪,加上秦州已經淪陷, 沿途又有胡人和王叔派兵追殺,丹恒王子這一路走得萬分艱辛。一行人輾轉數月, 不僅沒見到陸騭,還幾度遇到胡人士兵,險些被殺。

直到前幾日,他們意外見到李禪秀的軍隊,以為是陸騭的軍隊。但又怕認錯,於是王子派幾人悄悄跟上,想先打探消息,等確定了,再來投靠。

抓住他們三人的士兵一聽,當即道:“羌人狡詐,誰知你們是不是說謊?此前你們就讓胡人偽裝成西羌士兵,來犯秦州!”

那三人趕忙解釋:“那不是我們王子做的,是王叔和胡人商議後做的。”

士兵是秦州本地人,深恨此事,一聽他還敢“狡辯”,立刻揚起馬鞭要打。

“住手!”李禪秀立刻喝止,驅馬又走近幾步,低頭仔細看那三人,忽然道,“扶他們起來,帶我去見西羌王子。”

旁邊虞興凡一聽,立刻要勸,李禪秀抬手止住,道:“不必,他們沒說謊。”

夢中,西羌王子最後也是到西南,投靠了他。而他剛好見過這三人中的一位,對方確實是王子的手下。

三人聞言,頓時鬆一口氣,趕緊起身道謝。

隨著他們帶路,李禪秀很快見到西羌王子。隻是沒想到,這一行人幾遭追殺,艱難跋涉至此,早已衣衫襤褸,個個與乞丐無異。

王子丹恒得知他們與陸騭是一支軍隊,更是激動得落淚,險些抱住李禪秀大哭。直到察覺自己身上酸臭不可聞,而對麵的少年將軍又清俊秀麗,才沒好意思上前。

李禪秀夢中與他也算是老朋友,有些失笑,趕緊命人拿來吃食,又叫人拿來乾淨整齊的衣服,給他們換上。

隨後率軍,回附近的碎月城。

陸騭得知他回來,還帶著西羌王子一行人,連忙來見。

一番寒暄自不必說,當晚,李禪秀就和陸騭商議,要送王子回西羌奪回王位。

同時,兩人也將此事稟明李玹。

不久,李禪秀先一步收到李玹的飛鴿傳書,讓他派陸騭率三萬軍,即刻送王子回西羌奪位。

李禪秀和陸騭也是這個想法,很快就備好兵馬糧草,由陸騭親率大軍出行。

本來隻是對付西羌的話,遠不需這麼多兵力。但考慮到胡人可能留兵在西羌,還是需謹慎些。

王子丹恒也與大軍同行,臨走前,他將自己的姐弟等一乾親眷,以及隨行來的臣子眷屬,都托付給李禪秀照顧。

“此次承蒙殿下大恩,感激不儘。若小王此次能奪回王位,必親自率西羌兵來助殿下和您的父親。若是小王不幸,沒能回來,還請、還請殿下照顧好我王姐、王弟,姨母、表妹……”

說著,竟抹了抹眼,又要淚水漣漣。

李禪秀:“……”王子果然和夢中一樣,實在感性。

他尷尬抽回手,微微笑道:“王子放心,有陸將軍在,您必能複位成功。”

丹恒看著他漂亮指尖抽走,心中一陣莫名遺憾,想了想,又道:“對了,不知殿下可有娶親……”

這時,旁邊陸騭忽然咳嗽一聲,眼神示意宣平。

宣平會意,立刻上前,笑嗬嗬拽走王子道:“丹恒殿下,快走吧,大軍就要開拔了,您的王位還在西羌等您呢。”

王子被拽得一步三回頭,心中滿是遺憾。上了馬後,仍忍不住回頭。

直到陸騭又咳嗽一聲,開口與他說話,他才終於回過頭。

“對了陸將軍,不知你們殿下,可有喜歡的人?”談完正事,王子忽然又問。

陸騭:“……”

宣平:“……”難怪你搶不過你叔呢,都這時候了,想什麼呢?

“這我不太清楚,不過……我勸王子不要對殿下有不該有的心思。”陸騭說。

“嗯?為何?”王子忍不住問。

陸騭:“……活著不好嗎?”

他語氣委婉勸.

李禪秀送走陸騭大軍後,又安排好人守碎月城,很快也打算率軍回秦州府城。

秦州戰事稍定,等這邊安排妥當,他就該回梁州了。

之前諸事繁忙,他無暇去想裴椹,隻在軍報和父親的信中,知道對方些許近況。雖是隻言片語,心中也稍稍安定。

如今忽然空閒下來,卻又忍不住開始想對方。

之前聽聞裴椹從長安向北,連下數城。但最近十幾日,卻沒再有消息,他又不好意思向父親打聽,更怕主動問裴椹的話,一旦通信,便止不住心中思念,所以也不知對方近況如何。

但以裴椹的能為,現在恐怕已經快打到涼州邊界了吧?若是的話,那豈不是距他現在所在的地方不遠?

想到此處,李禪秀心頭忍不住微跳,微微攥緊手中韁繩。

可轉瞬,又五指漸鬆,望著頭頂飄著幾片白雲的天空輕歎。

即便是又如何?他又不能不管不顧,跑去看對方。而且即便去了,也不過和之前在長安一樣,客套地寒暄幾句而已。

他們再也不能回到在永豐時那樣了。

李禪秀慢慢收回視線,心中又湧起一陣酸澀。

旁邊虞興凡見他遲遲不下達命令,上前詢問:“殿下?”

李禪秀回神,搖搖頭,悵然道:“走吧,回秦州府城。”

說完,率軍隊開拔,離開碎月城。

然而就在他離開兩天後,胡人忽然糾結大軍,再次來攻。

因為事發突然,且胡人兵力數倍於城中守軍,李禪秀得知消息後,立刻率軍回援。

但不知胡人得到什麼消息,竟集中兵力,猛攻此地。李禪秀堅守數日,而且早在回援的那天,就已經派人送信去秦州府城,讓留在府城的伊潯、周愷調兵,前來支援。

然而從府城到碎月城,距離甚遠,快馬行兵,也需七八日。

到了第六日晚上,城中守兵已萬分疲憊。李禪秀穿著沾血的甲衣,靠坐在城牆冰冷的石磚上,神情亦難掩疲乏。

虞興凡拿來一個水囊,給他喝幾口,潤潤喉後,忍不住勸道:“殿下,胡人暫緩攻勢,您不若先去休息。今天已經是第六日,說不定明天一早,周愷和伊潯他們就到了。”

李禪秀卻搖頭,聲音沙啞:“胡人定也知道從府城行軍到此,需要幾日,今晚攻勢隻會更猛。”

虞興凡聽了心一沉,城中守兵已經疲憊到了極限,若真如此,今晚豈不……很難守住?

到了深夜,情況果如李禪秀所料,胡人攻勢未減,反倒愈發猛烈。

城上火光衝天,城下箭如雨發。李禪秀弓身躲過一片箭雨,抬手利落揮劍,砍下一名險些要爬上城牆的胡兵,很快啞聲喊人來補上此處防守空缺。

然而隨著傷亡士兵越多,能調配的人手也越少。尤其幾日不眠不休的戰鬥下來,士兵早已疲憊至極,戰力大不如前。

李禪秀也不知還能守多久,是否能撐到明天援兵抵達。又或者,即便撐到明天,可明天援兵還是沒來,又該如何?

畢竟行軍路上,任何一點意外,都可能耽誤行程,這不是不可能的事。

他搖搖頭,啞著聲音繼續指揮。但衝天喊殺聲似乎遮掩了他聲音,且很快,也不需什麼指揮了,胡人就要大舉破城攻入,眾人都本能地拚命殺敵,無法再去想什麼戰術。

李禪秀在火光映照下,一邊揮劍,一邊竟又想起夢境。這樣艱難的守城戰,夢中他同樣經曆過。

而夢中,他最後等到了援軍,這次他是否也能……

正這麼想時,城牆下,胡兵攻勢忽然不對,有幾股兵忽然轉身後撤。

李禪秀目光一凜,很快,城牆上的其他人也發現這點。

夜色太黑,看不清遠處情況,隻能看到遠處火把好像變多,胡人的陣型也好像開始有些亂。

“莫不是……援軍來了?”有人聲音嘶啞道。

李禪秀握緊劍,目光也緊緊望向遠處,那片密密連成星空的火把。

忽然,城牆上有人激動喊:“是援軍,真的是援軍。”

李禪秀同樣發現這點,驟然鬆一口氣。

許是精神緊繃太久,乍一鬆懈,他忽然有些支撐不住,拄著劍坐在地上,脊背緊靠身後冰涼城磚。

他以為是周愷一路急行軍,提前到了。

然而沒坐多久,卻聽耳旁人又喊:“是並州軍,是裴將軍的並州軍趕來支援了。”

李禪秀心跳忽快,握劍的手不覺微緊,恍惚以為是在夢中。

夢中那次也是裴椹及時派兵來支援,不過夢中裴椹臨時被李楨召去金陵,沒有親自到。那這次呢?這次是否會……

李禪秀立刻撐著劍站起,目光甚至迫切看向城下。

在已經被衝亂的胡兵陣中,在那片影影綽綽的火光中,他果然看見一道熟悉身影,一人一馬,一杆長槍,率兵衝殺在最前。

李禪秀抿緊唇角,眼中卻不可遏抑浮現笑意。

火光映照他沾了少許血跡的秀麗麵容,同樣也映在城下裴椹的眼中。

第 113 章

翌日清晨, 周愷率領的援軍也及時趕到。甚至不多時,宣平也帶一支五千人的兵馬趕來支援,其中還有兩千羌兵。

原來陸騭已經抵達西羌王都, 大敗王叔, 幫王子奪回王位。同時聽聞碎月城被胡人圍攻,但西羌境內,王叔勢力還沒被徹底剪除,便先派宣平率五千軍, 緊急趕回支援。

隻是宣平他們晚來一步, 抵達城外時, 胡人大軍已被裴椹和周愷率軍打退,他們隻來得及幫忙收拾戰場。

不過他們帶回的消息, 卻讓留在城中的王女等西羌族人都激動不已。

城牆邊,李禪秀見到裴椹,心中同樣難以平靜。短短幾月沒見, 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然而心中思念不減, 反倒因見麵而愈發濃烈。

可目光對視良久, 開了口,卻是壓下所有激動的一句平常話語:“你來了。”

裴椹一身冷肅,同樣定定看著他, 許久輕輕“嗯”了一聲。

回神後, 兩人不覺露出輕笑, 而後同行,一同往城中走。

李禪秀詢問後得知, 裴椹確實已經打到涼州邊界,正好前段時日得知碎月城被圍, 緊急之下,忙帶一萬軍趕來解圍。

裴椹說完,又客氣問李禪秀:“殿下呢?最近如何?”

語氣維持著應有的禮數和邊界,沒有逾矩之處。

李禪秀不知他問的究竟是自己,還是戰事,想了想,朝他淺笑道:“回去給你看軍報吧。”

裴椹看著他的笑,似有一瞬失神,可很快又恢複。

……

當晚,為給趕來支援的三路兵馬,尤其是裴椹的並州軍接風洗塵,同時也是慶祝勝利,碎月城內載歌載舞。

李禪秀親自設宴,款待諸位將領和士兵。

說是設宴,其實是準備了一些酒水和菜,再烤一些牛羊,與士兵們同享。

宴席剛開始,眾人還有些拘謹,但酒過三巡,漸漸熱鬨,士兵們都圍著火堆,個個大口吃肉喝酒,笑聲不斷。

酒意酣暢時,一些西羌士兵忍不住開始在火堆旁載歌載舞,不少人鼓掌叫好,氣氛也愈發熱烈。

李禪秀等人坐在案幾後,互相敬酒,含笑看著這一幕。

李禪秀不善飲酒,大多數時候隻用唇碰一下酒水。

裴椹的座位就在他旁邊,目光不自覺落在他被酒液浸潤的薄唇。在火光映照下,似塗脂的唇瓣泛著水潤光澤,更襯得眉目昳麗。

裴椹忽然收回視線,猛喝下一杯酒,緩解嗓間乾渴。可喝完,卻覺得更乾了。

這時,西羌王女帶人送來美酒。

為感謝李禪秀之前搭救,以及派陸騭幫王子奪回王位,王女親自斟一杯葡萄美酒,送到李禪秀麵前。

李禪秀先前幾乎沒喝酒,但王女送來的葡萄酒並不烈,而且對方是為表達謝意,出於禮節,他接過飲儘。

旁邊,裴椹看見,不覺捏緊手中酒樽。

白日他和李禪秀一起去對方府邸看軍報時,便得知王女也住在府中。

不過他不知道,不止王女,丹恒王子的其他親眷也住在府中。那裡是李禪秀臨時處理軍務、休息之處。

之前救回王子等人,李禪秀順便把人帶到府中,反□□邸大得很。後來因為自己馬上要離開,沒必要讓王女等人再搬走。隻是沒想到他剛走,胡人又來襲,他匆匆帶兵趕回,這幾日又幾乎不眠不休,也就沒來得及重新安排住處。

案幾旁,王女見李禪秀飲下酒,鬆一口氣,又說要為將士們獻舞一曲。

說完,她便帶隨行女子,在場地中央跳起異域舞蹈。

西羌女子大膽熱烈,跳著跳著,又有人與方才的西羌士兵們一起,圍著火堆共舞。中原士兵鮮少見這場麵,不由都看得目瞪口呆,又忍不住起哄叫好。

這時,一名西羌女子忽然大膽向旁邊的宣平獻酒。底下士兵們見有美人給宣將軍敬酒,不由都笑鬨起哄。

裴椹同樣看見這一幕,更看見火堆旁,趙三當家竟也在起哄笑鬨。

裴椹握著酒樽的手愈緊,心中想:他怎還笑得出來?不是喜歡對方?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彆的女子送酒,又眼睜睜看著他喝下那女子送的酒?

想完,他卻又一怔,知道自己是魔怔了。趙三當家並不喜歡男子,在知道宣平是男子後,也早就看開。

他心中方才那番話,說的其實是自己。

是他看不開,放不下。是他笑不出,也是他不想看殿下喝下那杯酒……

席間,李禪秀看到這一幕,同樣微怔。

此前在陸騭軍中見到趙三當家,他也有些意外,又因自己一些難言的心事,沒忍不住問了宣平。

宣平聞言吃驚,得知他是之前在山寨時,不小心聽見自己和趙三當家的對話,頓時不好意思,撓撓頭道:“他當時隻是誤會,後來知道我是男子,自然就沒那意思了。如今我們隻是兄弟,而且我和他都不好男風,怎可能……咳咳,殿下日後萬萬彆再打趣我了。”

李禪秀回憶完,不由默然。

是啊,正常人知道自己認錯了,用錯情,都不會再喜歡。他又在奢想什麼?

一時,兩人心中重逢的喜悅都被衝淡許多。

下方,宣平已經喝完酒,那女子很快又去敬其他人。

李禪秀卻心中黯然,端起酒樽,一個人悶飲。等裴椹察覺時,他已經不知喝了多少。

裴椹麵色微變,忙伸手阻止:“殿下,你身體不好,應該少飲。”

李禪秀醉意朦朧,定定看著他,忽然淺笑:“無妨,王女送的酒……不醉人。”

說完“咚”地一下,忽然倒在案幾上,已然已經喝醉。

裴椹:“……”

他幾乎立刻起身過去,旁邊將領察覺動靜,也都轉頭看過來。

裴椹麵色不動,扶起已經醉到站不穩的李禪秀,對眾人道:“殿下不勝酒力,我先扶他去休息。”

眾人回神,忙說:“好好,那就麻煩裴將軍了。”

畢竟李禪秀不善飲酒也不是什麼秘密事,三杯兩盞就醉很正常,大家都沒多想。

裴椹扶著已經醉到迷糊的李禪秀,手橫在過對方腰間,近乎將人攬在懷中。

旁邊侍從忙要上前幫忙,卻被他側身避開。

“不用。”裴椹聲音微沉,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緊繃。

繞過營地,遠離篝火和人群後,他忽然彎腰橫抄,將已經昏睡過去的李禪秀打橫抱起。久違地將對方再抱入懷中,他手臂竟有些僵,生怕用力過甚,會勒疼對方。

他深吸一口氣,小心抱緊懷中人,往營外走去。

緊跟在兩人身後的侍從一愣,急忙快步追上。

……

翌日。

李禪秀在一陣宿醉的頭疼中醒來,他不知昨晚是何時散的席,更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府。

抬手揉了會兒額角,記憶回籠,終於漸漸記起,他昨晚好像喝醉了,後來是裴椹送他回來。

裴椹……

他回過神,忙掀開衾被,快速下床穿衣,卻聽外麵侍從忽然來報:“殿下,裴將軍派人來辭行,說收到緊急軍情,半刻鐘前已經率軍離城。”

辭行?

李禪秀動作一頓,微微怔然。

裴椹竟然這麼快就走了?甚至沒親自來跟他道一聲彆?

他心底一陣失落,原以為這次見麵,能多相處幾日,卻沒想,對方竟如此來去匆匆?

甚至,他還沒來得及再見對方一麵。

李禪秀抿了抿唇,繼續穿好衣,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那幅自己一直隨身帶的畫上。

忽然,他一把拿起畫,疾步出去.

山道上,裴椹和楊元羿騎馬並行在軍中。

楊元羿轉頭:“我說,咱們真就這麼走了?你不親自跟殿下辭行?”

裴椹抿緊薄唇,沒有言語。

楊元羿見狀,又試探問:“可是發生了什麼事?昨晚你送殿下回去,不是待了挺久……”

話沒說完,忽然挨了一記眼刀,他忙閉口不言。

裴椹用眼刀掃完他,便收回視線,繼續沉默。

昨晚他送李禪秀回府後,本想讓人去煮些醒酒湯,出了房間,卻聽外麵幾個仆役在議論——

“這一仗打完,咱們殿下也該回梁州了吧?你說,那位西羌王女會不會也一起去?”

“王女為何要一起?”

“嗐,這你都不明白?你猜那西羌王子為何在離開前,把王女托付給殿下照顧?不就是有意聯姻?而且殿下已經年過十八,就算不和王女聯姻,等回了梁州,太子殿下恐怕也要為他張羅……”

回憶戛然而止,裴椹緊緊握著韁繩。

幾句閒言碎語,卻如利劍,刺破他心中一直維持的假象。

無論那個仆役說的是真是假,可有一點沒說錯,殿下已經十八,若是尋常人家,早該成親。隻是對方曾被圈禁,才耽擱至今。如今既然已獲自由,是否……

何況以李玹對殿下的看重,以後必然要讓他繼承大統。如此,成親更是不可避免的事。

但他能像昨晚趙三當家那樣,笑嗬嗬祝福嗎?

不,不能。

裴椹閉了閉眼,隻是想一下,就覺得眼睛刺痛。

他先前太高估自己,以為可以做到退回臣子、朋友的身份。可這次重逢、那幾句閒言碎語,卻讓他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

甚至,他連在城中久留都做不到,更沒有親自向李禪秀辭行,就狼狽離開。

或許就此遠離,克製不見,才能不念?隻是不知殿下知道他不辭而彆,是否會不悅……

裴椹吹著山間冷風,心中酸澀悵然。忽然——

“裴椹——!等等——裴椹——”

身後隱隱傳來喊聲,熟悉急促,像是……

裴椹一僵,驀地轉頭。

後方山道上,李禪秀帶了數十親衛,正騎馬疾追而來。

裴椹心跳忽快,不覺攥緊韁繩。

暮春三月,雜花生樹。

邊塞初見綠意的山道上,此刻卻飄起細雪。

裴椹聽說,這樣的雪叫桃花雪。以前在江南時,他亦見過枝頭粉霞覆蓋白雪的美景,一如此刻身著紅袍錦衣,騎馬冒雪奔來的殿下。

如山間清雪出塵,亦如桃花灼灼盛豔。

桃花桃花,一場暮春細雪而已,竟令他無端想起與桃花相關的許多事,譬如此花和姻緣的關係。

然而,這隻是一場雪而已。

裴椹回神,忙壓下忽然加快的心跳和妄念,快馬迎上去。

眨眼間,李禪秀也騎馬帶人趕到。

他一身雪青色錦衣常服,隻是披著暗紅色裘毛披風。

一路騎馬快奔而來,披風的裘毛已經被細雪沾濕。李禪秀的發梢、眼睫也沾著細雪,輕眨了眨,雪花融化,眸光似比融化的水光還清亮。

他呼吸急促,麵頰薄紅,因一路急追,吸入不少寒氣,嗆得肺腑寒涼,忍不住又一陣咳嗽。

裴椹手指動了動,險些要上前幫他輕拍脊背,生生忍住後,終於在他好些後,啞聲開口:“雪天風寒,殿下怎麼親自趕來?若是有急事,差人送信即可。”

李禪秀咳完,緩過氣後,看向他清俊麵容,卻又怔住。

方才來時衝動,可真正追上裴椹後,卻又一時無話。

他張了張口,最後勉強笑道:“得知你忽然離開,竟沒提前說一聲,遺憾沒能相送,特意趕來送一程。”

裴椹僵了片刻,也含笑解釋:“忽然收到緊急軍情,又不好打擾殿下休息,所以隻讓人去府中說一聲,還請見諒。”

他聲音同樣平穩,令人聽不出異樣。

李禪秀搖頭,遲疑一下,忽然拿出一支長木盒,遞過去道:“難得你來一趟,沒什麼好送,這份薄禮還請收下。”

裴椹微訝,接過後打開盒蓋,見是一卷畫。

因山道上飄著細雪,怕將畫弄濕,他立刻將木盒小心合上,再次看向李禪秀,拱手道:“多謝殿下贈禮,可惜我來得匆忙,沒有禮物回贈,等下次見麵,再回贈殿下。”

“沒什麼。”李禪秀搖頭,遲疑說,“隻是我……畫的一幅畫而已,不是什麼貴重東西。”

“殿下親手所繪,便已十足珍貴。”裴椹聞言握緊木盒,頓了頓,又看向對方,輕聲道,“雪天風寒,殿下不要久送,還是先回吧。”

李禪秀搖頭,心中悵惘,卻淺笑說:“無妨,等送完你,我也要離開,回秦州府城。”

裴椹心中一黯,握緊木盒拱手,輕聲道:“那我先祝殿下,一路順風。”

“嗯,你也是。”李禪秀輕輕淺笑。

送君千裡,終須一彆,兩人又話彆數句。

裴椹駕馬離去時,李禪秀仍在原地,遙遙目送。

紛紛細雪很快遮住遠去的身影,不知時間過去多久,直到身旁人提醒一句“殿下”,李禪秀才終於回神。

心知這一彆,不知何時能再見,所以才迫不及待來送,可送完,卻更加悵惘。

而將那幅夢中就想送給對方的畫送出,更是藏了他難言的心意和私念。

“回去吧。”他惆悵輕歎,慢慢調轉馬頭,卻仍回頭望向早已看不見人影的風雪。

……

遠去的行伍中,直到雪停,裴椹才終於舍得拿出木盒,小心打開。

徐徐展開的畫卷中,是一道冷峻的將軍背影,手持長槍,坐騎駿馬,披風烈烈。一隻金雕落在他肩上,令畫中人的背影更添幾分冷寂和肅殺,似剛從戰場踏血歸來。

裴椹心跳忽快,定定看著這幅畫,不覺捏緊畫紙邊緣——

殿下為何送他這樣一幅畫?畫中的背影又是誰?會不會是……

“咦,這畫的好像是你啊。”楊元羿好奇湊過來看一眼,忽然驚訝道。

裴椹目光倏地一緊,轉頭看他,語氣不覺發緊:“你說這是我?”

“是啊,”楊元羿點頭,“就是這金雕不太像小黑,小黑的頭頂是撮黑羽,不是白羽。”

說完見裴椹怔然,不由問:“你沒認出來?”

但緊接著又自答:“也難怪,你腦袋後麵又沒長眼睛,自然不知自己背影是什麼樣?我天天騎馬跟在你身後,看多少年了,一眼就覺得像,主要是神韻太像了。尤其這披風上的繡紋,不就是你之前攻打義軍……攻打殿下他們時穿過的?不過話說回來,我剛才在後麵隱約聽殿下說,這是他親手畫的?他……”

第 114 章

楊元羿話沒還說完, 裴椹捏著畫卷的手已用力到指節泛白,克製不住輕顫。

殿下畫的是他?

對方又特意贈他此畫,那殿下是否也……

忽然, 一名哨兵來報:“稟將軍, 詹將軍截獲胡人情報,一支一萬餘人的胡兵往秦州方向行軍,欲埋伏在鬆林穀。”

詹將軍是裴椹留在大營的守將。

楊元羿一聽,頓時心驚:“鬆林穀?那不是殿下回府城的畢竟之路?”

尤其李禪秀說送完裴椹, 就率軍回去, 算算時間, 這會兒豈不剛好行到鬆林穀附近?

而李禪秀前帶回來的士兵在守城時折損不少,周愷帶來的兵, 又要留部分在碎月城繼續防守,以防胡人再次來攻。如此一來,李禪秀回府城帶的兵馬恐怕不會超過……五千?

裴椹臉色也瞬變, 立刻將畫收起,裝回木盒後揣進懷中, 沉聲道:“眾人隨我趕往支援。”

說罷調轉馬頭, 率先往另一條山道疾馳。

天空漸漸又飄起雨雪,裴椹騎馬在泥濘山道上一路飛奔,很快跟後方大軍遠遠拉開距離。

雨雪因一路疾馳拍打在臉上、鑽進脖頸, 他下頜緊繃, 仿佛感覺不到冷和疼, 儘管臉頰早已冰到麻木。

他近乎伏身在馬上奔馳,眼中不知是不是進了雨水, 竟微微發紅,目光卻冷沉, 緊緊盯著前方。

疾馳快半個時辰,忽然,他勒馬緊急停住,目光冷銳,莫名掃向附近山上,耳廓也不明顯地動了動,似乎在仔細聽什麼。

此地距離鬆林穀還甚遠,山間除了細密雨雪聲,隻有偶爾呼嘯的風聲。

遠遠墜在後方的楊元羿見他忽然停下,心中奇怪,忙快馬加鞭追趕。

忽然,裴椹麵色急變,轉頭大喊:“彆過來!”

話音剛落,頭頂傳來一陣“轟隆”,似悶雷陣陣。

同時,山上樹木成排倒下,泥土混合著石塊,如出籠猛獸、洪水呼嘯,急衝而下。

後方楊元羿抬頭看見,臉色驟變:“不好,是山崩滑坡!”

……

李禪秀帶著護衛回到碎月城,周愷前來稟報:“殿下,都準備好了,是否現在就出發回府城?”

李禪秀怔了怔,片刻卻搖頭:“我方才回來,聽說陸將軍不日將從西羌回來,而且是和孫神醫一起……要不還是再等兩天吧,等他們到了,將一切安排妥當,再一同離開。”

他忽然又改變計劃。

周愷點頭:“那屬下先讓士兵們回營休息。”

“嗯,去吧。”李禪秀點頭,淡聲道。

說完回到住處。

不知是今日天氣不好,陰天雨雪使人低落,還是裴椹忽然離開,讓他心情惆悵。送完裴椹回來,他心中總像蒙著一層陰沉沉的雲霧。

到了晌午,看著窗外雨雪漸大,心中又莫名生出幾分不安。

李禪秀輕輕歎氣,以為是太累的緣故,不由放下手中兵書,抬手支額,打算休息片刻。

隻是一閉眼,伴著窗外簌簌雨聲,竟輕易睡著。

模糊中,雨聲好像越來越大,淅淅瀝瀝,打在芭蕉葉上,又順著葉脈滴在院中青石的小窪洞中,滴滴答答,水紋輕漾。

空氣有些悶,潮漉漉,濕黏黏……等等,西北的三月,怎會潮悶?又哪來芭蕉葉?

李禪秀猝然睜開眼,發現自己竟在夢中他身處西南時,住的一處宅院。

他記得夢中自己搬到這裡時,已是十餘年後,那時陸騭已經病亡數年,而裴椹……

忽然,他捂住唇,悶悶咳了一下,放下手,卻見掌心一片猩紅。

他微微怔住,接著感到一陣寒意,下意識裹緊身上的衾被。

明明是西南五六月的天,外麵人都已穿上薄衫,他卻在屋中裹著衾被發抖。

這時,木門“吱呀”一聲,伊潯端著藥碗進來,眼睛不知為何微紅,對他道:“將軍,先把藥喝了吧。”

李禪秀又悶咳幾聲,伸出有些清瘦的手腕,接過藥碗,剛遞到唇邊。

忽然西羌的丹恒王子急急進來,聲音難掩恐慌:“不好了,禪秀,胡人前日大破金陵,薄胤帶著李楨南逃,裴椹……裴椹已經在江邊戰死。”

“哐啷——”

李禪秀手中藥碗摔落,褐色藥汁濺了一地。他手指不受控製地輕顫,怔怔看向對方,不可置信:“你說……什麼?”

“金陵城破,裴椹……戰死了。”

耳中轟鳴,一陣心悸突然襲來。李禪秀攥緊心口布料,猝然睜開眼。

“啪嗒!”桌上兵書落地。

他一陣急促呼吸,忙抬頭向外看去——窗外細雨夾著霰雪,一陣冷風吹過,幾朵被雨雪打蔫的桃花墜入濕泥中。

李禪秀怔然,他還在碎月城中,方才一切隻是夢境。

他下意識按了按心口,那股心悸的真實感,卻揮之不去,仿佛真真切切經曆過,更令他心中一陣不安。

除了在西北大病一場那次,接連幾日夢到這些事後,他此後再沒夢過。也因此,有些事記得並不全麵。

但今日為何忽然又夢到?尤其還是夢見聽到裴椹的……消息?

李禪秀心中愈發一陣不安,甚至不敢去想那兩個字。

他忽然起身,推開房門,雨雪裹挾寒意襲麵而來。

守在門外的士兵忙問“殿下有何吩咐”。

李禪秀微怔,斟酌問:“裴椹可有派人送消息來?他是否已經到涼州邊界的大營了?”

士兵一愣,還沒來得及回話,周愷忽然冒雨從院外匆匆走來。看到李禪秀,他急忙上前:“殿下,不好了,裴將軍遭遇山崩,現下不知所蹤,恐怕……凶多吉少。”

李禪秀霎時僵住,周身冰冷,心臟瞬間被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

“你說……什麼?”他扶著門框,艱難出聲,聲音啞得如同方才夢中。

周愷趕忙解釋:“裴將軍行到一半,得知有一支胡兵埋伏在鬆林穀,又以為您已經回府城,剛好經過那,忙率兵趕去支援,誰知去的路上忽然遭遇山崩……幸也不幸的是,山崩範圍不算大,楊少將軍他們因為落在後麵,沒怎麼被波及,傷亡較輕,但裴將軍剛好被泥石衝到,已不見蹤影……”

李禪秀臉色蒼白如紙,未等他說完,忽然疾步衝入雨中。

周愷急忙快步跟上,繼續道:“另外據楊少將軍他們傳來的消息說,當時山上先是‘轟隆’一聲,像是炸雷,接著才山石滾滾而下,楊少將軍懷疑山上當時可能有人埋伏,用鐵火雷引發山崩,請我們派支軍去山上幫忙查看……”

“那等什麼?還不快派人!”李禪秀語氣從未如此嚴厲,甚至帶著恐慌。

他臉色蒼白到近乎透明,快步到府外,翻身上馬時,不知是雨水太滑,還是慌亂,踩了幾次馬鐙,竟都踩滑了。

周愷見狀,忙想上前扶他,可走近後卻一怔。

李禪秀雙眼不知何時已微紅,臉上更不知是雨水還是……

周愷不敢多想,忙恭敬扶他上馬。

李禪秀騎上馬後,竟直接駕馬往城外疾馳,隻令周愷迅速帶兵跟上。

周愷見他一個人趕去,頓時心慌,急忙回府喊虞興凡,讓對方帶數十護衛跟上,自己同時趕去軍營點兵。

李禪秀一路駕馬急奔,不顧雨雪打在臉上,冰涼冷痛。

他腦海幾乎空白,隻有一個念頭:裴椹不能出事,裴椹千萬不能出事……

雨勢漸小,在天地間織成薄紗。李禪秀不知眼睫上是不是沾了雨水,茫茫看不清前路。

他努力眨了眨,駕馬一路飛奔。

這種天氣在山間跑這麼快,其實很危險,可他已經顧不了那麼多,腦中一會兒是丹恒王子說“裴椹已經戰死”的場景,一會兒又是周愷說“裴椹不知所蹤”的場景……

他心臟像被什麼緊緊攥住,快要呼吸不過來。抬手又擦一下眼,忙繼續甩動馬鞭疾叱:“駕!”

終於趕到發生山崩的地方,李禪秀幾乎是踉蹌下馬,然而麵前一幕,卻令他手腳發涼。

幾人高的山土完全擋住前路,將山路完全掩埋,甚至將下方的斜坡也埋了大半,向前看不到儘頭,而向下……

怔了一瞬後,他幾乎不管不顧,爬上土堆。

“裴椹——!”他竭力喊著,可聲音卻像堵嗓子眼,艱澀得如同擠出。

他捏緊喉嚨位置,努力又喊不知多少次,才終於真正喊出聲。

“裴椹!裴椹——”他視線模糊,踩著雨水打過的冷滑泥土,腳步踉蹌,一遍遍地喊著。

山體隨時有再塌滑的可能,可他卻已經想不到這些。他不能相信,也不願相信,裴椹不能有事,裴椹怎麼可能有事?

明明夢中對方還活了十多年,不可能在這裡出事。

活著,一定要還活著!他還有話沒跟對方說,有很多事沒告訴對方,他還沒感謝對方夢中的幫助,沒告訴對方自己其實……

李禪秀視線不停模糊,又被抬手擦清,明明雨雪已經停了。

忽然,視線看見前方不遠處泥土中斜刺出的半截槍頭。

“裴椹?”李禪秀睜大蒙著水霧的眼睛,喉間再次像被堵住。

回過神,他幾乎一路踉蹌過去,腳下泥土濕滑,他摔倒了又爬起,錦袍早已滿是泥汙。

“裴椹……裴椹……”他聲音顫抖,雙手一下下挖著泥土。心臟像被寒冰凍住,哪怕寒毒發作時,也沒覺得那個位置會這麼疼,這麼冷。

“裴椹,你不能死,你不要死,我、我……”他眼淚顆顆滑落,砸在手背、濕潤的泥土中,手指被磨破,出了血,也毫無所覺。

他還沒跟對方說喜歡,還沒跟對方一起實現天下靖平的理想,還沒……對,裴椹還沒實現他的承諾。

對方說過要幫他實現理想,說過以後他想要的,對方都會為他實現。所以裴椹怎麼能死?他怎麼能死?

“不許,我不準,我現在隻想要你彆死,你答應過的,裴椹,你快出來……”李禪秀眼淚不停滾落,拚命挖著泥石,手指疼到麻木,卻不及心中半分。

“殿下……”

忽然,一個嘶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李禪秀一僵,動作瞬間頓住。他腦海忽然空白,僵硬著一點點轉頭。

身後,裴椹披風殘破,甲衣也壞了幾處,額上、手背都蜿蜒著血跡。

他從坡下爬上來,此刻正站在李禪秀身後,喘著粗氣,一雙幽深泛紅的眼睛正緊緊望著李禪秀。即便如此狼狽,他另一隻手仍緊緊抓著一個有些破損的木盒。

李禪秀定定看著他,視線再度模糊,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殿下……”裴椹再度開口,似乎向前走了兩步,卻忽然摔倒,發出一聲悶哼。

可他很快站起,到李禪秀麵前。

李禪秀仰頭,怔怔看他,一時竟不敢想他究竟是人是鬼。

裴椹低頭,混著泥和血的指腹抹去他滑落眼眶的淚水,卻在他眼尾留下一抹紅痕。

“殿下哭了,是為我嗎?”他啞聲問。

李禪秀怔怔看他,眼淚忽然流得更多。

“殿下為何送我那幅畫?”裴椹繼續為他抹去眼淚,聲音低啞。

“為何不顧危險趕來?”

“為何邊哭邊喊我,挖我的槍……”

他眸色愈深,聲音也愈發低啞,終於問出那句:“殿下心中,可是也有我?”

李禪秀感受到他指腹的溫度,仿佛終於確定他還活著,淚水瞬間洶湧,用力點頭。

下一刻,他被裴椹用力按在身後的碎石泥土上,狠狠吻住。粗糲的指腹捏著他的後頸,迫使他仰起頭,齒關被撬開,呼吸被完全吞噬。

裴椹膝蓋抵在李禪秀腿間,另一隻手緊緊扣住對方腰身,吻如疾風驟雨。

他心中的牢籠徹底打開,猶如猛獸。

他早就想這麼做,也早就該這麼做。

在意識到李禪秀可能也喜歡他時,在看到李禪秀不顧危險找他,為他哭時,一切就都已經壓抑不住。

想要他,想將他牢牢困在身下,繼續哭泣,永遠都不能離開。

第 115 章

仿佛心中猛獸幻化成實形, 裴椹粗寬大手掌緊緊壓著李禪秀單薄瘦削的肩,迫使他不能逃離,不能移動, 隻能被迫承受。

他雙目微紅, 近乎吞噬般地親吻,心臟被難言的熾烈情緒充斥、占領,隻剩最本能的渴望。

李禪秀被按在石塊泥土上,試圖起身回親, 卻被再度按倒, 他乾脆緊閉眼, 環住對方頸項,舌尖主動追逐。

雨水, 血水,和泥水混雜在一起,兩人像泥窪裡擱淺的魚, 迫切地,極儘所能地汲取彼此。

李禪秀眼尾還殘留淚痕, 手指抓著裴椹的頭發, 顫抖仰頭,索取更激烈的吻,明明唇齒麻痛, 卻仍不願鬆開。

仿佛忘了這是哪, 仿佛忘了身處何時何地, 眼中心中都隻剩彼此。裴椹吻得熾烈,放在李禪秀腰間的手也扯向衣帶。

李禪秀驟然清醒, 急忙按住他的手,轉頭避開親吻, 艱難說:“不、不行。”

裹挾寒意的冷風吹過,意識到此刻實在外麵,裴椹仿佛也終於冷靜,眼中血絲稍退。他緩緩鬆開李禪秀,幫對方整了整衣襟,忽然躺在旁邊土石上,望著仍霧蒙蒙的天空,大口喘息。

李禪秀驟然鬆手,同樣劇烈呼吸,微張的唇瓣嫣紅濕潤,緩過神後,又轉頭怔怔看向裴椹。

裴椹恰好也轉頭看他,兩人都微泛紅的眼睛對上。片刻,李禪秀忽然趴到他身上,一邊摸索他的手臂和腿,一邊趴在他心口,傾聽心跳。

裴椹驟然按住他已經摸向大腿的手,僵了片刻後,將他手拉到唇邊,不顧手指上還有血和泥,低頭吻了吻,啞聲說:“殿下彆鬨,我怕我……”

會再控製不住。

李禪秀感受到他唇上熾熱的溫度,眼睛又紅了紅,手指也不由輕顫、蜷縮。

片刻,他掙脫裴椹的手,用沒怎麼沾到泥土的手背去碰對方臉頰,哽聲:“你果真還活著?”不是夢?

裴椹直接將他的手背按貼在自己側臉,泛著血絲的黑眸深深望進李禪秀眼中,啞聲:“我看過殿下的畫,還有話沒來得及問殿下,怎舍得死——”

“死”字剛說一半,李禪秀立刻用另一隻手的手背擋住他的唇,啞聲道:“彆說那個字。”

他今日連聽兩遍裴椹“死了”,哪怕知道對方已經沒事,可再聽那個字,仍不受控製地心臟發緊。

裴椹目光定定看他,忽然另一隻手也握住他的手腕,將他手背緊緊按貼在唇上。

李禪秀一僵,耳廓倏地發燙,紅得如同胭脂染過。

冷靜下來後,他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件多麼瘋狂的事,他竟然和裴椹竟然就這樣幕天席地親吻,甚至差點……

幸虧此處沒有旁人,周愷等人亦沒跟他一同趕來。

剛想完,遠處便傳來馬蹄聲。

李禪秀回神,連忙抽回手。

裴椹皺了皺眉,李禪秀輕咳,向他解釋:“應該是周將軍和虞統領他們來了。”

周愷如今到軍中,也領了將軍之職。虞興凡則代替他,升任李禪秀的護衛統領。

話落,虞興凡率數十名護衛正好趕到。

李禪秀兩人被泥石遮住身影,虞興凡一時沒看到人,不由急喊:“殿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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