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啦啦的蝴蝶振翅飛向四麵八方。
而大片的荼蘼花開遍了祭壇。
顧千秋緊皺眉頭,剛要往上走,卻見一道流光落在祭壇之上,緊接著就是水霧撲鼻。
濕漉漉、粘膩膩的水露從那個人的衣袍底下滲出來,帶著一種塵世間無有的異香。
顏子行落在屍身旁邊,瞳孔緊縮。
他來晚了。
平生第一次,他對自己的猶豫不決、優柔寡斷如此痛恨,在呼延獻離開之後,他就應該立刻追上去的!
而不是、而不是要等什麼清晨!
就是他的猶豫,讓不二莊之外的林間成了他們的最後一麵,讓那句“不要尋我”成了呼延獻此生最後的回響。
那灑脫又含著輕微揶揄的笑。
他早該從蛛絲馬跡中看出端倪的。
顧千秋靜靜立在他身後,看見呼延獻手背上的蝴蝶,然後閉上了眼睛。
顏子行身上濕漉漉的水汽流到荼蘼花上,顯得花朵愈發嬌豔,恍若在晨露曦光之中。
千年將朽未朽的屍身,終於腐敗了。
誰也不知道顏子行有沒有落下眼淚,悄悄爬到祭壇邊緣的公儀濛和第五程深深皺眉,他們不敢上前,勸慰也說不出口。
顧千秋掐了一下自己的眉心。
不行,不行,還有天大的事情沒有處理,還有該死的人沒有殺掉,他不能傷春悲秋。
回眸一看,祭壇之上已經站滿了人。
因為滿上醉的灰飛煙滅,仇元琛也暫時恢複了個人樣,當時強行出關的心魔,就算還有一息尚存,也被仇樓主壓在最心底的角落了。
誅滅顧千秋,得證無情道?
天下將傾、大廈即倒、無數生靈塗炭,他還證這個道有狗屁作用!?胡扯!
顧千秋看向涇渭分明的人群。
俞霓、淩晨、琉璃、穹旻、南門明珠、令狐良劍,活著的都到了,真是有夠給他麵子。
他強壓住心裡的情緒,一抬霜雪明。
卻不想,命臨死前給他的最後一個“禮物”,居然就是帶走了他的劍。
隻聽“嘩啦”一聲,霜雪明碎了滿地。
顧千秋苦笑。
鬱陽澤要把俠骨香給他,但顧千秋沒要。
“你要看戲看到多久?”顧千秋忽然看向了一處虛空的角落,“真對自己那麼自信?”
不高的雲層之上,擺著一把紅木椅子。
少年錦繡華服,歪歪斜斜地靠在其中,手邊的立桌上擺著葡萄美酒,他一邊晃那把討人厭的孔雀翎扇子,一邊反問道:“好看啊,為什麼不看?”
哪怕在命和滿上醉死的時候,他都沒有出手,現在依然氣定神閒地坐在高處,俯視眾生。
顧千秋靜靜地看著他,然後靜靜地看著眾人,皆是一副執迷不悟的臉。
他知道,這群人的手背上都有蝴蝶了,他們已經失去了任何迷途知返的機會,而當然,顧千秋也不願意給他們機會。
他將自己的發帶捆好,紮高。
露出清晰的五官,黑白分明的眉眼,平靜的聲音響徹天地:
“我曾以為,我以我命可換天下太平。但事實證明,沒有。”
“我死之後,這天下的災慌、疾苦、罹難、悲痛非但不漸,反而與日俱增。”
“可惜時至今日,我才發現——”
“除了用‘我死’真理以求和平,還有‘同悲’強權可定天下。”
他的聲音,四海八荒都可以聽見。
那些叛逃出同悲盟的、自願加入花蝶教的、趁亂作惡卻試圖瞞天過海的、苟延殘喘心懷惡意的……全都驚心動魄。
顧千秋深深閉上眼睛。
十二年前那些人喚醒血海,可笑的原因始終揮之不去,真就是……怕他?
一張張熟悉的人臉如走馬觀花一般過去。
又清晰映出嚴之雀、和令狐良劍的臉。
不是怕他強硬嗎?
那他就更強硬!
顧千秋聲音低沉,道:
“從今日起,我顧千秋的劍永懸在諸位頭頂,誰敢不從,我就判他永世不得超生!”
“劍來!”
Chapter 244
“劍來!”
所有人心裡都悚然一驚。
他已經沒有劍了。
但是天地之間的異色,卻明晃晃地警醒著所有人——
有什麼東西正在急速走遍萬裡河山、追風趕月,奔此而來!
雲層之中的孔雀少主猛然起身,雙眸緊緊一縮。瞬間,他後悔袖手旁觀了。
同時,天下所有劍修的佩劍嗡嗡作響,接著就不受控製地飛上高空,朝著一個方向繼續凝聚,於天穹之上彙成了一片劍海。
浩浩蕩蕩,何止百萬!
劇烈的白光,比之日出時更加耀眼。
那些大大小小的寶劍皆被融化,彼此交融在一起,銀白色的金屬液體流動,像是天幕倒垂下來的銀河瀑布。
所有人都被嚇呆了。
顧千秋神色漠然,就在這白光之中,抽出了一把嶄新的劍。通體銀白,乍若天光。
他淡聲道:“千秋同悲。”
七十二劍天命合一,天地間盛大得所有人都呆若木雞,那天命似乎沒有範圍,一直急速地**、**……直到鋪滿五湖四海。
所有生靈,花鳥魚蟲,人魔妖鬼,就算是神仙,也在此時驟然生出巨大悲意。
毫無意識的,他們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無一例外的落下了洶湧的眼淚。
此時天地眾生,皆在悲鳴。
這就是……顧千秋的天命嗎?
在這巨大的、無法抵抗的悲傷之中,他們產生了莫大的恐懼,前所未有地席卷了四肢百骸。
若說之前還有貪婪異心。
此時卻隻剩下了無邊無際的敬畏。
所有的毛孔都樹立起來,腦中隻有驚聲的尖叫:“快逃!快逃!快逃——!”
本能的,所有人都想跑。
但顧千秋沒有給他們這個機會,沉聲道:“我以我命,換天下太平!”
一劍揮出!
這一劍,貫穿兩世,百年風雨。
名曰:太平。
霎時間,風雲席卷、萬物驚顫。
離得最近的是俞霓,漂亮的臉上全是蜿蜒的眼淚,驚恐的瞳孔之中映出顧千秋的身影,讓他還想在說什麼。
但是,沒有機會了。
一劍穿心,死屍墜地,美人也變了惡鬼。
那常年不敗的桃花,在瞬間枯萎了。
繼而是淩晨。
他立刻想逃跑,卻被顧千秋從身後一劍封喉,死前他看見白瑩瑩的月光,一如當初他們初見時的模樣。
倒也是,世上大概隻有人會變,月亮從來都是同一輪的。
琉璃靜悄悄地站在原地,身後險惡的佛陀化作泥沙,似乎沒打算反抗,而是問:“你能再叫一次我的名字麼?”
當然,顧千秋不會開口的,手起刀落。
這隻差一步就可以成佛的“在世活佛”,今夜也隻能變作個僵硬的屍體了。
而且,自從他選擇走上這條路之後,琉璃金頂大雄寶殿極樂世界再也沒有他的淨土。
無論再重來多少世,他無法成佛了。
南門明珠也沒有要和顧千秋動手的意思。
他本來有些緊繃的肩胛骨,也在悄無聲息中放鬆了下來。最終,他沒有說任何話,低眉、垂眼,等待著最後的結局。
顧千秋給了他乾淨利落的一劍。
浩蕩的劍意在體內炸開,他又猛然想起,初見時的場麵:那時,他們都還是少年。
什麼時候走到這一步的呢?
他想不起來了。
穹旻大概是還有還手能力的,此時也並不想死,基於動物的本能,他化作了原型。
這隻鳳凰眼看著就要騰空而起,顧千秋的劍卻比他更快,從上至下的威壓,讓他根本無法展翅,於是他又化作了人形,直奔顧千秋!
不過顧千秋神劍在手,打他也不費勁。
千秋同悲七十二劍凝在天命之內,又精妙絕倫地幻化出成百、上千、數萬劍。
普天之下,無路可逃!
然就在顧千秋要將他一劍斃命的時候,一道身影快如閃電,從血海中飛出!
這低頭一看,才發現整個城池都被血海淹了,而看海麵漲勢,他們站的這個祭台被淹,也就是幾分鐘之內的事情。
那身影直撲穹旻,兩人摔倒在地。
黏黏糊糊的血液濺了滿地。
顧千秋仔細一看,居然是不成形狀的柔儀——還是看眼神認出來的,
渾身皮膚都是紅色的,靜脈血管非常明顯,不受控製地鼓出來,像是個被剝皮的人。
真是鬼才知道她在血海中遭遇了什麼。
顧千秋對穹旻沒有好臉,對她就更是惡意滿滿了,一提劍,打算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
嗐,不要緊,順手的事。
柔儀拖著穹旻就想往血海裡鑽,但穹旻卻並不如她的意,猛地掙脫!
似乎在此時也恢複了些許神智,穹旻怨恨而憤怒地看著他的親姐姐:“都怪你!我跟千秋會走到今日,都是你的錯——!”
顧千秋一挑眉毛。
怪不得說鳥雀百年才成年呢,這話說得,分明像個沒長大的孩子。
柔儀毫不猶豫地給了他一個巴掌!
但換來的,是穹旻更加激烈地反抗,他體內潛藏著舊府數代傳承,她根本壓製不住。
隨後,她毫不猶豫地給顧千秋跪下了。
“顧盟主!”柔儀完全沒了以往的傲慢和驕縱,脊骨彎曲,頭壓得很低,“從前種種,都是我一人所為!穹旻他一直對你真心實意,求您高抬貴手,饒他一命!”
在場,凡是認識柔儀的,皆是心頭一震。
連鐵石心腸的仇元琛都皺起了眉。
但顧千秋平淡道:“都得死。”
柔儀全身一僵,還沒來得及做任何最後殊死一搏,已經被顧千秋一劍穿了個透心涼。
連帶著她身後的穹旻,死了個徹底。
最後一刻,穹旻恢複了些許神智,不管身體上的傷口和痛意,死死抓住了劍身,拚了命地抬頭,看著顧千秋:“我、我喜歡你……”
顧千秋睫毛輕顫,然後抽出劍鋒。
屍體重重摔在地上,沒了聲息。
令狐良劍心中已經掀起了驚濤駭浪,卻並不是害怕和畏懼。而是一反常態的,沒有任何表情地看著顧千秋。
他手中的明霞劍低垂,劍意卻反而接連暴漲,流轉在劍身之上,像是霞光。
顧千秋跟他沒什麼好說的,就要動手。
令狐良劍突兀地開口,喊的是:“師弟。”
“打感情牌沒用。”顧千秋語氣平靜,還流露出了三分厭惡,“給我死。”
令狐良劍再道:“我恨你。我從一開始就恨你。為什麼你天賦如此好?為什麼仲長承運選了你當徒弟?為什麼嚴之雀愛你?為什麼我明明比任何人都刻苦,卻還是不如你?”
顧千秋的厭惡溢於言表:“這也不是你當初驚動血海的理由。是,你成功逼死了我、搶走了嚴之雀,然後呢?看著天下生靈塗炭,你高興嗎?”
令狐良劍露出猙獰的笑意:“高興啊,我當然高興。我高興得快要瘋了!”
但不知為何,他的眼角卻掉下眼淚來。
“親眼看著你死掉的時候,我簡直太激動、太高興了!告訴你吧,我幾乎幾年都沒有睡著,午夜時隻要一閉上眼睛,就會想到你死時候的情景,我高興啊。”
他這個樣子,簡直像個瘋子。
顧千秋想不到,曾經他霽月清風、為人甚至有些古板的大師兄,居然會變成這個樣子。
令狐良劍雙眼赤紅,淚光灼灼:“我恨你,顧千秋,我恨你你了”
顧千秋稍稍閉了閉眼睛,隨後,知道往哪裡戳更痛,輕飄飄地說道:“哦。”
令狐良劍的劍意暴漲。
畢竟他也是顧千秋重新睜眼之前的天碑榜首,當然不太好對付。
“你想知道為什麼?”顧千秋微微一笑,故意露出了一個苦惱的表情,“唉……但是令狐師兄,有時候你就是不得不承認,這個世界上,是有天才存在的。無論你如何刻苦,都是不可能從庸才變成天才的,你日日早起貪黑地練劍,隻會變成一個……非常刻苦的庸才 。”
這話說得!
彆說是令狐良劍想錘他了。
就連他身後的自己人,都有些莫名其妙的手癢,仇元琛更是表情猙獰。
——如果連令狐良劍也能被稱作庸才的話,那麼他們這些人,跟豬有什麼區彆?!
令狐良劍被幾句話刺激得雙目赤紅。
他想要找顧千秋拚命,但是千秋同悲天命之下,哪裡有他動手的機會?
顧千秋誅了心,就殺了人。
長劍沒入身體的時候,令狐良劍露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目光,驚駭都凝聚在臉上,似乎完全沒有預料到,他和顧千秋之間的差距會那麼大。
“嗬、嗬……”他倒抽了兩口氣。
顧千秋神色漠然地抽出長劍。
屍體倒在地上,目光死死盯著顧千秋,還在不甘心地“嗬、嗬、嗬……”
不過沒多時,就咽氣了。
之前陣仗搞得巨大,死的時候卻如此輕而易舉,倒是令人心中有些唏噓。
一時間,祭壇之上全是天碑無上的屍體。
靜悄悄的,乾淨利落的一劍斃命。
看來無論曾經多麼風光霽月、高不可攀,死後就是一堆靜悄悄的爛肉。
顧千秋已經字麵意義上的——
“殺瘋了”。
顧千秋一轉頭,他身後所有自己人都打了個哆嗦,沒辦法,太他娘的嚇人了。
而顧盟主卻沉著臉,快速接近。
所有人:“!”
他們都不受控製的往後退了一步。
唯有鬱陽澤站在原地。
顧千秋快速走到他麵前,然後一伸手,扶住他的後腦,不管不顧地吻了下去!
所有人:“?!”
目瞪狗呆啊目瞪狗呆。他在乾嘛?
但是隻有鬱陽澤的心中忽然泛起了莫大的恐懼,驚濤駭浪淹沒,幾乎讓他無法呼吸。
這一次的親吻沒有纏綿和繾綣。
細細品來,居然是帶著悲傷的……
不知何時,祭台之上居然爬上來了幾個人,還有小孩兒,都很默契地沒有開口,對顧千秋有些許畏縮,但是動作並沒有停下來。
都門和磋磨分彆對著俞霓和淩晨的屍身而去,差點被眼疾手快的仇樓主給超度了。
金烏和素娥也冒出來,默默走到柔儀和穹旻的屍首身邊,按照舊府的規矩要收斂。
沒想到的還有自在。
這個當初又狂又傲、差點被鬱陽澤一劍劈死、佛心不定的小和尚,居然也在一年半載的歲月打磨之下,變得沉默寡言起來。
就像是當初琉璃撿回他的屍身。
他現在,也要把琉璃的屍體給撿回去。
人群中,仇元琛尤其看他不爽,但是又一見這是個小孩兒,終歸是心有不忍。
他們靜默的、快速的收斂。
而顧千秋卻渾然不覺,吻得忘乎所以。
鬱陽澤卻在這異常的親吻之中,體悟到了三分彆樣的意味——他在道彆。
這個念頭,幾乎讓鬱陽澤心神俱裂。
然顧千秋在吻完之後,他用沾染了鮮血的手掌,重重在鬱陽澤的側臉上一揩,那是決絕的意思。
似乎抹去了他的眼淚,穿透骨髓。
鬱陽澤下意識就去抓,但是連顧千秋的半片袖子都沒有抓到,瞬間瞳孔放大。
顧千秋手持太平劍,直奔雲層之上!
鬱陽澤聲嘶力竭地大喊:“騙子!”
那已經不是凡人可以參與的爭鬥了,鬱陽澤不管不顧、不怕死地就要上前,卻被眾人七手八腳地摁下。
就連仇元琛都搖了搖頭。
轟!的一聲,鬱陽澤什麼都聽不見了。
隻有眼中的那一點身影不斷清晰、加深、最後鐫刻進他的眼底,牢牢烙印在他的靈魂之中,再也揮之不去。
“騙子、騙子……”鬱陽澤被仇元琛按在原地,那本來就崩到了極限的身體根本承受不住,哪怕他心有餘、卻提不起一點力氣,隻能一遍又一遍地喃喃,“你又騙我……又騙我!我恨你、我很你,顧千秋,我恨死你了!”
那天幕之上的顧千秋聽見,心中悲涼。
但是情勢太急迫,他也是……無可奈何。
孔雀少主躲在雲霧之後,駭然神情被往下壓了一壓,露出個前所未有的猙獰笑意:
“凡人也敢挑戰神明?癡心妄想!”
血海已經徹底覆蓋了整個浮月城,吞吃掉一切可以被吞吃的東西,發出輕微的、“咕唧咕唧”的聲音。
在滿上醉徹底死去之後,天地間那些有蝴蝶刻印的人,再也沒了托底的保障。
一時間,死了之後就不會重生的恐懼蔓延在那些人的心頭,反而令他們生出逃匿之心,結果就是被正道仙修誅殺殆儘。
那些人的屍體,連同著命和運無人收斂的屍身,被丟進血海之中,消弭於無形。
也是難逃被吞吃的命運。
剩下的人,祭壇被完全淹沒了,他們就隻好騰空飛起來,站在一片巨大的雲霧中。
而那血海好似生出了三兩分理智,能夠聽命於孔雀少主的調遣,隨著他心念一動,即刻掀起了滔天的巨浪!
本來是死寂粘稠的液體,驟然拔高,好似要直接衝破天際,席卷到天道之上,要挑戰那高不可攀的權威。
鋪天蓋地的威壓,所有天色被映成血色。
卻蓋不住顧千秋眼底的寒光凜凜。
太平一劍浩蕩,隨心意動,揮出千秋同悲七十二劍之中的,最後一劍——
天地青魄。
在這種巨大的靈力爭鬥麵前,一切都是寂靜無聲的,隻看見光芒高頻率地閃動,卻沒有任何能視的細節,連殘影都流露不出來。
隻有在瞬息之間看到的,一種冷芒的劍光驟然間壓過了天地中一切顏色,什麼月色、地光、火焰都壓縮到極限,隻有青光浩蕩。
廖承望喃喃:“還以為顧盟主翠色的劍意是因為逢春神鐵……”
秋珂也喃喃:“沒想到是因為他本身。”
一道無可匹敵的劍意掠過世間,隻傾瀉出來的一點點,就足以讓山上草木逢春。
片刻之間,在那劍鋒所指,一片生機勃勃的翠綠,萬物生長。
一絲不差地刺入那孔雀少主的眼底。
驚悚、猶豫、懷疑……各種情緒齊出。
他隻能將其壓成冷漠:
“你再厲害,一介凡人而已。血海是什麼?難道是你一人性命能抗的?——可笑!”
“……人生自古誰無死。”顧千秋語氣淡淡,“早死晚死都得死。”
天地青魄是他此生最綿長、最多變的劍式,當時悟出之時,他還覺得太過糾纏不清了,恐怕此生沒有機會用到。
但沒想到,這一劍卻在今日發出神威。
黏稠的血液鋪灑下來,像是暴雨傾盆,其中又潛藏著無數密密麻麻的鬼魂一般的東西──或者說,是血海裡的“妖物”──人類無法理解的東西,統稱為妖。
哪怕顧千秋已經將畢生絕學用儘,也深感無奈。
似乎落敗和死亡在所難免。
頭頂鉛灰的雲層和迷離的水汽,逗被血海染成血紅,眸中除了紅,就是紅,令人頭暈目眩、反胃想吐的紅。
孔雀少主壓過了最初的驚懼,稍稍把心放下來了一點。
他甚至覺得自己有些好笑:
有幾個瞬息之間,他居然覺得,這個凡人能夠顛覆血海。
哈,怎麼可能!
他又撿起了自己那把孔雀翎的小扇子,晃了晃。
“本來我是打算把你送給他們的,但看起來,你一個都不喜歡。那這麼看起來,我留著你也無用了?”
“……”
“彆那麼高冷嘛,聊聊天?”
“……”
“哎,你知道麼?血海底下全是混沌,就生了我一個有靈智的,千萬年沒人跟我說話,我都快憋死了。”
顧千秋知道他在嘴賤,但是根本罵不了他。
因為他現在必須集中十二萬分的精力,才能夠不被那血海吞噬、才能夠勉強將時間拖長那麼一秒兩秒。
而至於一秒兩秒之後?
老實說,他也不知道。
天道和血海、上古萬年的詭異妖魔、無孔不入的蝴蝶……
顧千秋已經把一個凡人可以做的事情,做到了極限。
而世界未來的命運如何?
全看天意了!
轟隆隆──
陰灰天幕,悶雷滾滾,閃電驚起。
顧千秋猛地被血海澆了個滿頭滿臉。
而這就像是某個信號,他體內瞬間產生了無數異變,好似無數微小的怪物衝進了身體,在血管之中遊走,然後……血管爆裂。
遊走全身的靈力瞬間失衡!
數枝雪試圖補救,但是根本沒用,那些東西沒走!
不多時,顧千秋隻覺得身體不屬於自己了,靈力亂竄,還帶來前所未有的、滅頂的疼痛,直擊靈魂。
控製不住的,他重重摔在了地上。
周圍一圈全是血海瀑布,落地發出轟隆隆的水聲,和悶雷裹在一起。
孔雀少主假惺惺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不要以為死就是解脫,沒那麼容易的……你死之後,靈魂會沉入血海裡,你會無時無刻經曆著這種痛苦,在其中裹上一萬年。直到某一天,我突然發了慈悲,賜你真正的湮滅。”
顧千秋想要站起來,但是渾身顫抖,發不了力,像是一灘爛泥。
血海的威壓、和從沒見過的手段,在將一根鋼筋鐵打的神魂反複彎折,直到它崩潰斷裂的那一刻。
少年蹲到他麵前,神色戲謔:
“看看,凡人是弱小的,就像你現在。剛剛殺人的時候時無論有多麼威風凜凜,拿著劍的時候又覺得天地皆在你腳下,但隻錯覺而已。”
“……”
“凡人永遠是螻蟻,是在螻蟻群中的脫穎而出,讓你覺得自己不再是任人宰割的弱小生靈了,讓你覺得……你有能力能主宰自己的生命了。”
“……”
顧千秋費勁巴力地伸出手,給了他一拳。
這一拳沒有任何一點力道,錘在身上,大概跟被一片樹葉毆打了一樣。
少年表情一呆,隨即諷刺地大笑。
笑聲震動四海八荒,撞人每個人的耳膜,隨即掀起一種滅世感的不祥。
倒懸的血海瀑布逐漸回落,地麵上的腥臭液體咕咕咕地翻滾,露出半天幕上的景象——
他們那個從未輸過的盟主。
今日終於敗了。
鬱陽澤心神俱裂,終於脫開了人群的桎梏,衝到顧千秋旁邊。
而後者,此時眼神都渙散了,還是感覺到鬱陽澤的靠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側臉,嗓子早都被灼壞了,發不出一點有效的聲音。
鬱陽澤輕聲的嗚咽,如同可憐的小貓。
今日之後,他沒有歸處了。
Chapter 245
鬱陽澤眼眶中全是眼淚,視線一片模糊。
巨大的悲傷沒頂,他完全出自本能的、哆哆嗦嗦地去撿顧千秋掉在手邊的劍,在眾人不忍直視的目光之中,親吻了顧千秋最後一次。
溫度漸走,懷中的人僵硬而冰冷。
卻在親吻之後,鬱陽澤看見他的嘴唇正在輕輕翕動,發不出聲音,卻能看清他的嘴型。
鬱陽澤擦了眼淚、仔細去看。
就發現顧千秋說的是:
“我不騙你……沒騙你……等我……”
顫動太輕微了,實在是辨認不出來。
鬱陽澤靜默在原地,忽然一笑,然後貼在顧千秋耳邊,低聲道:“……騙子。”
孔雀少主漫步到他們身邊,啪啪啪地鼓掌,卻充滿惡意地說:“好偉大的愛情,真是令人潸然淚下。生離死彆、悲歡離合、愛恨更迭,真是最好的一出戲了,以後,我會把你們演進戲台上的。”
仇元琛深呼吸一口,然後猛地睜眼!
軒轅一指,劍氣如龍!
都不需要他說話,所有人全明白:
現在顧盟主已經先一步為眾生死去了,於是重任就均勻地落在每一個人的頭頂。
現在眾生百相,就算知道是飛蛾撲火,也義無反顧!他們也至少為人類的命運抗爭過!
螻蟻可死,死得道矣。
無數人衝向那身居高位的少年。
無數人如流星隕落、掉入血海。
但他們甚至弱小得,沒有讓少年提起一絲一毫的興趣,星辰墜落滿地,天地之間好像在下一場永遠不會停歇的大雨。
少年忽然抬頭看向蒼天。
青天之上,還是月色高懸,深深的黑到了一定程度,泛出幽幽的深藍,若詭秘的海。
“……”少年仰著頭,也不晃扇子了,詭異而沉迷地笑了一下,“……蒼天麼?”
霎時間,蔓延至世界各地的血海在同一時刻翻出最洶湧的浪花,開始向天上倒卷而去!
先是搭成無數的懸梯,然後劇烈地膨脹,掛出幾百萬條洶湧的瀑布,幾乎要湮滅整個大道青天。
真是末日一般的景象。
鬱陽澤剛想站起來,也走向自己的結局。
忽然發現,他懷中的人輕輕動了一下,接著,顧千秋睜開了眼睛。
鬱陽澤就狂喜,心跳一聲重過一聲。
但不知為何,顧千秋卻沒有達眼底的笑意,隻是勉強扯了一下嘴角,眸中閃爍著某種深深的光,像是哀戚。
尚不等鬱陽澤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顧千秋忽然幫他一理衣領,親了他一下,然後說道:“我不騙你,我絕不騙你。”
下一秒,太平劍飛至他手中。
沒有浩蕩、沒有震動、沒有決絕的洶湧,他堪稱平靜地起身,立在天地之間。
白衣已經染透了鮮血,卻並不影響他身上滲透出來的光,白金的光暈讓他好似降世的神明,是一種得證大道的歸途。
又似乎,在某一瞬間變成了其他人。
那種陌生感讓鬱陽澤如鯁在喉。
或者,還是應該說,是訣彆的心緒,才更讓人痛徹心扉。
孔雀少主猛然在萬千螻蟻之中看見了他,深深皺眉,不受控製地喃喃道:“怎麼可能……天道?”
太平劍一出,是極端柔和的劍意。
霎時間——
浩蕩青冥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
九天之上的雲霧忽散,居然露出了一道天光,將深夜的天幕照得雪亮。一切細節清晰,讓人很難不懷疑,是太陽忽然跳出來了。
青光浩蕩,壓住一切血海紅光。
揚雲霓之晻藹兮,鳴玉鸞之啾啾。
鳳皇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
“……”仇元琛不可思議,“天道?”
天道十二年前同悲。
現在也同悲。
恩賜的瑩光全都傾斜在顧千秋身上。
相對於這光明,周圍的一切都被壓得極暗淡,對比明顯,浩蕩神力全注於他一劍之中。
顧千秋就在那連接天地間無數倒灌的血液瀑布裡,用出了全世間最柔和的劍——
它平穩、剛直、勻速、一板一眼。
卻帶著本真的力量。
如此輕柔、如此又是如此不能抵擋。
好似全天下的花裡胡哨、儘力延申出去的精妙劍術,都回歸了最開始的起手式。
歸一,然後再生出無限可能性。
爬滿天地、涵蓋萬物。
雖然是沒有任何實景的,但人人都在瞬間意識到類歸於本真的清靜:
大道無形,生育天地;
大道無情,運行日月;
大道無名,長養萬物。
世間起落、陰陽輪轉、日月無休、萬物更始,皆在他們的眼中閃動,又唯天道長存。
所有聲息漸止。
唯顧千秋清晰的身影映在所有人的眼中。
隨著劍光明滅,血瀑布都被斬斷,轟然回落,翠色劍芒掃蕩山河,頃刻間血海蒸騰,萬物生長。
少年站在血海凝成的一條巨蟒之上。
透過顧千秋,看到其身後的天道。
“……我曾以為,天道是平等的,萬物於你無高低貴賤之分。”少年居然笑了,“沒想到啊,天道之下,三六九等,你格外偏愛這一個是不是?”
顧千秋沉默。
“為什麼不回應?”少年的笑意更深,顯出三分惡劣,“是怕世人所堅信的大道青天,隻是一個虛偽的笑話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但是傷及己身,就不行了是吧?”
顧千秋還是沉默。
少年心中的警惕拉到了臨界值,表情卻還是在笑的,露出三分癲狂色:“他會死的,就算今天你我之間的爭鬥終結,他都會死的。聽到了嗎?顧盟主,它不是偏愛你,它是拿你當棄子,它想讓你跟我一起湮滅而已。”
顧千秋發出了一聲極輕微的歎息。
他低垂著眉眼,頭卻忽然往身後偏了個弧度,但這個動作隻到一半,就突兀地中止了,於是顯得有些不自然。
鬱陽澤在他身後心臟狂跳。
他沒有錯過這一瞬間的不自然,他直覺顧千秋應該是想要再看他一眼的。
但事實是,什麼都沒發生。
他的背影單薄而堅定,脊梁上撐著萬裡河山,人世間所有的勇氣都掛在三尺青鋒之上。
太平一劍。
劍氣充盈天地之間。
然後,轟然消散——
霎時間,隻剩下堪稱滅頂的悲哀淹沒過所有人的頭頂,無論是什麼人,都發出了一聲慘叫般的悲鳴,響徹天地。
再回眸,天地寂靜。
所有的蝴蝶、血海、少年……全都仿若完全沒出現過一樣,腳下的殘骸隻剩下了灰煙,粘稠腥臭的液體重新沉入地下。
而青天之上,清輝湧動,乍見天光。
塵埃落定,鬱陽澤烏黑的眼睫在眼尾掃出弧線,再也按耐不住的悲哀、思慕和愛意,終於衝破閘門,鋪天蓋地的洪水淹沒了他所有感官。
晨曦的霧蒙蒙帶著凝結的甘露,所有幸存的生靈都被這種雨水滋潤,涵養萬物,鳥獸魚蟲在劫難之後重新開始無知覺的生活,而幸存下來的螻蟻們,則熱淚盈眶地歡呼。
隻有剛剛那道人影所在,毫無痕跡。
驚天滅地的大戰結束,一切新生。
但第一時間,是沒有人笑的。
那種巨大的悲愴連帶著還沒完全消散的天命,在每個人的心間縈繞,人人的眼淚都像是斷了線的珠子,根本止不住。
在場大多數都是要臉的,於是隻能儘量不出聲,靜悄悄地哭泣。
但是再見十二年前這一幕,他們也說不好,這究竟是殘存“千秋同悲”的天命影響, 還是他們發自內心的哀傷。
甘霖雨露落在鬱陽澤身上,焚燒到極致的愛意就發出呲啦啦的白煙,岩漿滾滾,變作了萬年的冷冰。
仇元琛走到鬱陽澤身後。
隨後發出了一聲,極度輕微的歎息。
漸漸的,所有人都走到鬱陽澤身後。
秋珂、殷凝月、廖承望、第五程、公儀濛、磋磨、都門、金烏、素娥、自在……
像在參加一場盛大的葬禮。
鬱陽澤呆愣了很久,等慢慢回過神來時,忽然從自己的衣襟中找出了一顆小珠子。
那是一顆驪珠。
曾經給了他,又被顧千秋撒潑打滾、坑蒙拐騙回去的那顆驪珠。
最後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他的手裡。
天地無聲的靜默之中,他終於發出了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嗚咽。
此時,天際終於露出了晨曦,天光明亮。
拉長每一個人的身影。
半個月後。
同悲盟。
太平劍高懸在白玉京之上,屹立於人世間的最頂峰,神威耀眼,不敢直視。
在淡淡的悲傷氛圍之中,所有亡故的人的命燈被一盞一盞從英傑殿移到天命祠。
那些燈盞在天命祠中,會永不停歇地燃下去,千萬年、百萬代。
雖然每一盞燈都很微弱,豆苗大小,但是連綿成一片,就是用不熄滅的火海。
至此,英靈永垂不朽。
但不知為何,鬱陽澤沒有同意將顧千秋的命燈上移,至今還燃在英傑殿中,恍若他還活著——沒人質疑他。
青山,春潮玉露,生生不息。
而日月堂中。
所有人的表情都極度凝重。
仇元琛坐在首座,軒轅劍立在他手邊,陰暗的背光處看不清五官表情。
眾人隻能聽見他低沉的聲音,說道:
“一切,還沒結束。”
Chapter 246
顧千秋睜開了眼睛。
視線還在模糊,四肢也不太聽使喚,好像是睡了很久很久,才迷迷糊糊地醒來。
緩了一會兒,他發現周圍景象有些熟悉。
雖然全是陌生的造景。
但給他的感覺,卻好像是故地重遊。
直到他一回頭,看見了碎骨細沙的海灘,和一望無際的血海。
打輸了?
顧千秋腦袋麻麻的。
靠,那傻.逼天道不靠譜啊!
這是哪裡?怎麼沒死?
顧千秋站在一個巨大白玉建築的二樓露台上,然後忽然想起來,他曾經到過這裡。
當時命追殺他,兩人一起遊過血海,不知道穿過了什麼詭異森林,然後到了這裡。
顧千秋頓時心裡發毛。
當時的情景雖然很難用語言形容,但是給人的體感卻是他此生經曆的最詭異。
半透明的灰色物質在叢林裡遊蕩,似乎就是血海裡那些互相吞噬、傾壓的東西,更加聚集,更加混沌。
麵前是一扇白色雕花的大門。
材質很像通天徹地的玉,但細細看來又不是,玉髓之中,隱約遊曳著許多肉眼難辨的生靈,顧千秋雖然看不清楚細節,但直覺能敏銳地感知到,他正在被一萬隻眼睛偷窺。
而這一次,不需要他推門。
大門已經開啟了一個縫隙,靜悄悄的。似乎有人在他耳邊說:請進……
顧千秋深吸一口氣。
上次他看見門內有兩點巨大懸浮的野火,像澄澈的琥珀色寶石——但隨即就意識到,那是一雙巨大的眼睛,在深淵之中看了他一眼。
不知這次會看見什麼。
沒多少猶豫,顧千秋直接推門。
沒想到,門背後居然不是漆黑的,而有著明澈的光,一點都不詭異,反而相當溫馨。
這看起來像是一個普通的居室。
普通的案幾、普通的長桌、普通的木床、普通的靠墊、普通的茶壺、普通的燭台……
還有一個,普通的男人。
男人正在煮茶,小爐上咕嚕嚕的水聲,有淺淡清幽的香味彌散在半空中。
他看見顧千秋,說了一句:“你好。”
這裡的一切太正常了。
以至於正常到,太過不正常了。
顧千秋心中的疑惑和警覺達到了頂峰。
男人穿著麻布的素衣,底色是紫的,但是好像因為被洗過太多次,從而發白發灰。頭上一根木頭釵子,跟個地上撿的木棍差不多,怎一個“寒酸”兩字了得!
他淨了杯子,在案幾對麵放了一個,又往其中到了茶水,對顧千秋道:“請坐。”
懷著驚疑不定,顧千秋坐在他對麵。
當然那茶沒敢喝。
曾經,他在這裡被那詭異的大眼睛看了一眼,回去連做兩個月的噩夢,就差被嚇死了。
開門的時候,他都做好必死的準備了。
沒想到,這裡有個男人。
還喊他喝茶!
顧千秋偷偷瞟了他一眼。
男人相貌端正,五官沒什麼硬傷,卻也沒什麼亮點,是個長得很周正的……普通人。
顧千秋忽然覺得這個男人有點眼熟。
他好像在哪裡見過似的。
但顧盟主記憶力素來不錯,見過的人沒有不記得的,但這個,想了半天,沒想起來。
男人自己喝了一口,茶有點熱,他被燙了一下,很輕微地倒抽了一口氣。
“不問問我是誰嗎?”
“問了你就會說嗎?”
“問了我就會說。”
“你是誰?”
男人忽然失笑,神色卻又很含蓄:“不告訴你,逗你玩的。”
顧千秋眼角和嘴角都一抽:“……”
男人又問:“不喝我的茶嗎?”
顧千秋道:“不敢喝。”
不過男人的笑點真是太奇怪了,聽這話,居然沒忍住,偏頭憋笑,肩膀一抖一抖的。
顧千秋:“……”
饒是見多識廣的顧盟主,此時也不知道應該作何反應,隻能假裝自己是個石頭雕的,安安靜靜坐在原位,等他笑完。
這時,白玉大門忽然被敲響了。
咚、咚、咚……一聲比一聲急促。
男人卻沒有去開門的意思,而是收斂了笑意,看向顧千秋:“它來要人了,你就先回去吧,下次見麵,你請我喝茶。”
顧千秋:“?!”
下一秒,他連自己的意見都沒有發表,直接眼前一黑,就落入永無止儘的混沌之中。
他忽然想起來這個男人是誰了。
敲門聲頓止。
同悲盟。
日月堂中高掛的玉璧之上,映著天下俯瞰圖,上邊斑斑駁駁的紅色,像是打翻的顏料。
那是血海的蔓延脈絡。
不知為何,那日那孔雀少主死後,血海逐漸回落,卻又在不多時,開始重新蔓延。
就好像是,血海擁有自己的意識。
它不會被任何人所控製,自它被驚擾的那一瞬間開始,就會永無止儘地蔓延下去。
有個小弟子來敲門:“樓主……”
仇元琛手一抬,所有人都起身,仙門百家的宗主長老們靜默地往門外走。
同悲盟萬裡青山上,掛滿了招魂白帆。
衣冠塚佇立在山巔。
所有人都是一身素白的喪服,自發披麻戴孝,就算長輩也是人人如此,紙錢紛飛,燈籠沿途。
但是鬱陽澤沒來。
仇元琛做主,尚未將血海未停息的事情告訴眾人,臉色陰沉,半個月宛如熬了幾百年。
他和顧千秋最熟,站在人群最前端。
有人主持喪葬儀式,井井有條。
忽然,鬱陽澤來到了現場,沒穿喪服,一身湛藍色的輕裝,頭發紮高,青絲之中卻幾乎有一半是白色的,陽光底下非常刺眼。
仇元琛對他千忍萬讓:“做什麼?”
鬱陽澤說:“不準辦。我師父沒死。”
仇元琛眉毛都豎起來了:“胡鬨!”
鬱陽澤說:“我說,不準辦。”
幾乎是全世界看著他倆就要吵起來。
但是沒有一絲火氣。
愛屋及烏的,現在全天下的人都對鬱陽澤的“憐愛”達到了頂峰,生不了氣。
就在這詭秘的僵持之中。
忽然,同悲盟的萬裡青山都開始震顫。
所有人不明所以,四下去看,沒有要領。
隻有鬱陽澤一個人勃然色變!
仇元琛問:“怎麼?”
鬱陽澤卻頭也不回,猛地轉身朝一個方向跑去,所有人拔腿就追。
接著,千萬人就見驚虹山訇然洞開!
巨大的山體,連同其上的建築都分崩離析,露出了一座完全被掏空了的內壁。
“怎麼回事?”
“怎麼山裡麵是空的?”
天色壓暗,山裡麵更是晦暗不明。
人群隻能你順著鬱陽澤的目光去看——
隻見中空的山體之上,掛著一個長方形的東西,用八條青銅鐵鏈係著,靜悄悄懸掛。
仔細一看,就發現,那是一口玉棺。
仇元琛不可思議:“你把山挖了?!那是什麼?千秋的屍骨嗎?!”
十二年前,於驚虹山巔自刎的顧盟主。
眾人還以為是他被同悲一脈的人收斂了、入土為安。
沒想到裝在這個棺材裡,掛在了山裡麵!
虧你想得出來!
鬱陽澤當然不回應他,全神貫注、死死地盯著那個方向。
仔細看,就會發現他渾身都在微微顫抖。
人群驟然爆發出一聲驚呼!
隻見高懸的白玉棺材輕輕地顫抖起來,煉鐵發出嘩嘩嘩的響聲,然後,棺材蓋子被推開了一條縫隙,一隻青白的、毫無血色的手從棺材裡伸出,扒住了棺材的邊緣。
這跟青天白日詐屍也沒什麼兩樣了。
但在場的人均好漢,沒一個怕的,反而有種好的預感呼之欲出,伸長了脖子去看。
然後,棺材蓋子被挪開了更多。
鬱陽澤縱身上去,踩著一條鐵鏈,打開棺材蓋子,就見其中的人猛地坐了起來。
顧千秋深呼吸了一口:“憋死我了。”
此言一出,就好像是冷水入了油鍋,底下的千萬人瞬間就炸了,嗷嗷叫著止不住。
仇元琛驚詫的表情化成狂喜。
顧千秋被爆發的聲音嚇了一跳,一縮脖子,往底下一看,然後莫名其妙地說:“謔,誰死了,這麼大陣仗?”
下一秒,他被鬱陽澤掰著下巴掰回來了。
顧千秋剛想笑,就看見鬱陽澤半頭白發。
一瞬間,顧盟主的心抽搐了一下,苦澀和酸澀齊齊泛上來,壓在他的舌根處。
小孩兒應該是要哭了,眼眶紅紅的。
顧千秋拽他,他不動。
顧千秋用力,他掉進棺材裡。
顧千秋貼著他,親了親他的眼角和麵頰,濕漉漉、滾燙燙的水漬被舔掉了。
“彆哭彆哭,我這次真沒騙你,你看,這不是回來了嗎?嗯?”顧千秋抱著他,輕柔地撫摸他的頭發,心絞著一般痛,“怎麼搞得啊?你要心疼死我嗎?”
鬱陽澤道:“心疼死你才好。”
顧千秋立刻投降認輸:“已經心疼死了,恨不得以頭搶地,唉,真該被一道天雷……”
鬱陽澤捂住他的嘴:“彆說。”
顧千秋歎了口千回百轉的氣:“小陽澤啊……”
鬱陽澤靜靜等著,看他還能放什麼屁。
顧千秋極度認真地說:“我愛你。”
千言萬語都凝成了這三個字,鬱陽澤所有的悲哀和恨意都在瞬息間土崩瓦解,隻剩下蓬勃而出的愛,洶湧難擋。
塵世間有句話說得很有道理。
愛總比恨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