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辦法再思考任何東西,柏若風眼前一黑,溫度和力氣被從身體抽離,不受控製地下墜。
“若風!”方宥丞著急地接住暈過去的人。
那卷黃軸從柏若風手中滑落,軸棍伴隨著悶聲落在地麵,彈了兩下,卷紙輕飄飄落在了地麵,攤開的地方一行字沾了血跡。
——此陣用於請仙下凡,庇佑我國,非皇室不得擅用!
柏若風醒來的時候,睜眼看到一片墨藍的天,澄澈無雲,星光明耀。他盯著天空出了神,周圍很是安靜,靜得整個世界隻有他自己的心跳聲。
“你醒了?”一句問話打破了靜謐。
柏若風視野裡冒出個熟悉的腦袋,接著一隻手放在他額頭上,和冰冷的沙麵以及晚風相比,這隻手熱騰騰的。
柏若風回過神,發現自己枕在方宥丞大腿上仰躺著,而方宥丞盤腿坐著,墊起的角度略高,以至於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天空。
“醒了就起來喝點水吧。”方宥丞探出他額頭溫度正常,便收回手,拿起袋子抿了一口水,“你暈了快一天了,沙漠不是好地方,暈久了說不定就醒不來了。”
說是這般說,卻沒有來硬拽他。
柏若風眼睫顫了顫,沒有動,盯著夜空出神。
法陣、仙人、明空、欽天監、天元王朝……這些字詞在他心裡盤旋著,翻來覆去琢磨,卻始終得不出答案。
不知過了多久,在他們身邊不知走過了多少團風滾草。柏若風開口道:“阿丞,光憑一個陣法真的可以穿梭時空嗎?”
方宥丞沾了點水,抹在他唇上,淡淡道:“若真是那無所不能的仙人賜下的話,或許吧。”
第85章 回去
“你信世上有仙人嗎?”柏若風眼神動了動, 原本呆滯的視線從高天轉向方宥丞。他看清了方宥丞眼下的青黑,也看清了那份強撐的精神,因而後知後覺從麻木中生出幾分愧疚。
“不信, 從來都不信。”方宥丞回答得很快。
答完後,方宥丞停頓了一下,看向柏若風,與之四目相對間, 他從懷裡拿出那份染了血的‘寶物’, 輕飄飄的一張折好的‘聖旨’,就這樣被他塞進柏若風懷裡。
“但是你信, 所以,我也願意信。”方宥丞說出了與先前完全不同的答案。
自己竟是對方改口的原因,柏若風有些受寵若驚。
“你想要的東西, 拿好。”方宥丞見人反應有些遲鈍,點了點他衣襟裡的黃布如是道。
柏若風回過神來,摸著懷裡的黃布應了聲。他抬眼看向方宥丞,欲言又止, 一時辨不清麵前人的喜怒。
兩人間陷入了沉默, 心情都有些沉甸甸的。
須臾,柏若風翻身坐起, 方宥丞自然地遞來了水袋。
他打開壺蓋,才含了一口, 便聽旁邊的方宥丞軟下語氣,溫聲道:“我知道, 你一直堅信自己是因為那‘請仙陣法’而來的。”
柏若風動作一頓, 喉結微動,涼水衝去喉中粘膩的血腥味。他沒有說話, 心情複雜,什麼都想了,又好像什麼都沒想,隻是靜靜地聽著,捏緊了手中的袋子。
方宥丞接著道:“這陣法很危險,明空大師的師傅就是因此去世。”
明空的師傅用命請仙人下凡改變既定命運,卻不知為何誤打誤撞請了柏若風過來。
如果陣法沒有傳錯,為什麼方宥丞曾經用死囚試過,什麼都沒有發生。
要麼,是需要啟動陣法獻祭的那個人主動許願。
結果無非是兩種:成功了,請下來一個‘仙’,這個‘仙’能不能幫柏若風還另說,獻祭的人大概率保不住性命。失敗了,什麼都沒發生,獻祭的人失去大半氣血,重傷。
可無論怎麼樣,柏若風肯定都是要試上一試才會死心的。不是今日就是明日,不是今年就是明年。方宥丞薄唇微動,眼神複雜。
柏若風在等,等了又等,他喝了兩三口水,把壺蓋扭好,麵前的方宥丞仿佛成了雕像,就那樣坐著,唯有那雙凜冽鳳眼還在動著,昭示著他在思考。
方宥丞指了指柏若風腰間,羊脂白玉做成的玉蟬,當年他送給柏若風的信物。“你鐵了心,我不攔你,但既然收了我這個,那你在試那陣法之前,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什麼事?”
方宥丞剛要開口,想到什麼,便改了主意,抬眼看他,“回宮後我再告訴你。在你做完答應我的事情之前,不要自己去嘗試那個陣法。”
看出了柏若風想要說什麼,方宥丞補充道:“放心,不會很久。”
柏若風應承道:“好。”
腳步聲近了,兩人都默契地沒有再談。
暗衛上前稟告道:“主子,已經記錄好,留好標記了。”
見柏若風好奇地看著他,方宥丞解釋道:“那些書很珍貴,回頭再派人來運出去。”
“是,都是‘真龍寶藏’呢。”柏若風點點頭,上唇揚起,笑了。不知是在笑自己,還是在笑那個傳聞。
他撐著地麵起身,沙麵被按下一個坑。起到一半,膝蓋撐不住全身的重量,腳下又是軟滑的沙,腳後跟直往地麵墜,怕是要摔個四仰八叉。
穩當的手臂伸過來,拉住他。柏若風借力站起,不好意思朝方宥丞笑了笑,被沉著臉的方宥丞塞了顆藥到嘴裡。
看他沒事人一樣作態,身體日漸消瘦,麵色分明是蒼白的。方宥丞生氣又心疼,數落道:“到底有沒有好好吃陳無傷給你的藥?身體沒好就敢到處躥,如今氣急攻心吐了血,更虛了吧?”
還好他來之前帶了些急用的,柏若風昏迷的時候他就給人喂過一回。
“都吃完了,不過是意外。”柏若風不服氣,殘存苦澀的舌尖頂了頂腮幫子,仗著陳無傷不在,嘀咕道,“肯定是神醫的問題。”
他彎腰撿鬥篷拍去砂礫,披在身上,從胸膛裡呼出口濁氣,看向遠方滾滾似海浪的沙麵。
“既然已經做好了標記,事不宜遲,快些回去。”柏若風盤算了下進沙漠的日子,“我們帶的糧食和水快不夠了,這樣下去不行。”
他不能因為身體耽擱了行程,他還有事情要做,不能因為乾糧和水倒在這沙丘間。
他們順著石碑回到破敗的商道上,按地圖一步一步走著。
沙漠上的風刮起他們的鬥篷,乾燥的砂礫磨過皮膚,風大時經常迷了眼,為了方便,四人把自己包的嚴嚴實實。
眼看再經過一座廢棄的堡壘,就能抵擋有柏家軍鎮守的天元關,四人加快了腳步,恨不得長出翅膀來飛過去。
“主子,那裡有人!”走在前麵的暗衛忽然出聲。
哪裡來的人?柏若風看向方宥丞,見到對方臉上與自己如出一撤的不解和擔憂。
柏若風腦子裡已經浮現出一種可能,他問:“你也想到了嗎?”
方宥丞點點頭,眉頭緊鎖,他對兩個暗衛吩咐道:“你們先去探查一番,看看前麵是誰的軍隊。”
“是!”兩個暗衛應聲而去。
柏若風喘了口氣,累得乾脆坐下來。他拉了拉邊上方宥丞的鬥篷。
憂心忡忡看向遠方的方宥丞回過神,跟著坐下來,互相挨著。
“我右眼皮一直在跳。”柏若風壓了壓臉上的鬥篷帽子,冷不丁道。
俗話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怕是不好的結果。
“不要迷信。”方宥丞麵不改色拍去吹到手臂上的沙子,淡淡道,“我們走了這麼些天,水都喝得差不多了,身體有些不舒服是正常的。”
他們連說話的力氣都所剩無幾,從早到晚除了必要的交流,都是滿心滿眼想著快些趕路。
旁邊沒有聲響了。方宥丞轉頭看去,柏若風又在出神。
自從那日看過前朝聖旨後,柏若風就經常緘默不言,獨自發呆,不知道想些什麼。那往日燦若耀陽的靈動瞳眸,而今失去不少生氣,真真化為黃龍玉一般了。
“主子!”暗衛很快回來了,麵色並不好,“是雪狼旗,是越國軍!”
誰能想到,臨到邊境,卻被圍堵住了呢?
那迎風飄揚的,是對月嚎叫的雪狼,囂張地立在城牆上,昭示著此處駐守軍隊的身份。
此處堡壘廢棄已久,殘垣斷壁,兩國既已建交,沒有開戰的意思。那麼越國忽然派軍鎮守,多半是派出去的人抓不到‘齊雲’。
秦樓月反應極快,直接下令軍隊直奔東西線與曜國交接處,把路堵死了。隨便他們走哪條路,隻要不想迷失在茫茫沙漠,路的儘頭必然會看到高掛的雪狼旗。
這是追捕,也是無聲的威脅。想來堡壘之間已經鑄就了一道防線,隻要他們敢露麵,就有斥候發現。
“如果不是敵人,就衝這反應和應對,我真挺佩服她。”柏若風撐著下巴慢悠悠道。仿佛被堵死的不是自己。
方宥丞拿出地圖,努力找尋著繞過去的道路。
“彆看了,這一片我比你熟。”這裡很是接近柏家軍大本營,柏若風當然對附近再熟悉不過,他抬了抬眼皮,一手撐著下巴,一手晃蕩著所剩無幾的水袋,“除非我們能再找到一片綠洲,不然,怕是真要折在這裡了。”
方宥丞抓著地圖的手用力到泛白,到了極點,陡然鬆懈,歎了口氣。“你說得對,附近都繞不過去,隻要露麵,多半要被追捕。”
“喏,就衝咱四個殘兵,”柏若風指了指自己,“兩條腿哪有四條腿跑得快呀?”
“你這麼冷靜,有什麼辦法?”方宥丞帶著希望看向柏若風。
柏若風眉眼彎彎,他攤手,聳了聳肩,“我能有什麼辦法?先等等,說不定他們什麼時候撤兵了呢?”
這並不是個好主意,但他們沒得選了,隻能如柏若風所說,暫時尋個地方休息。
水和乾糧還剩下一天的份,再省吃儉用,也熬不過三天。他們一路趕路甚是疲憊,交替輪值,一個個隻要有片刻休息時間,就睡得和豬一樣。
柏若風站在沙地上,眺望著那麵雪狼旗。
沉沉的腳步聲傳來,柏若風側過身,看到方宥丞站在他身邊。
他何曾見過方宥丞這般狼狽的模樣?
和在沙場征戰過的柏若風不同,方宥丞武功再厲害,始終都是錦衣玉食地養在宮裡。這回出來,要麼跟著他跑敵國皇宮,要麼跟著他往沙漠未知地區奔走,一路上都沒喊過一句苦一句累。
不過人終究□□凡軀,哪有可能不累的?
真是辛苦他了。柏若風收回眼神,“他們不抓到人,是不會死心的。”
“不知道唐策他們怎樣。”方宥丞道。
柏若風搖搖頭,“無論唐策有沒有被抓到,都不影響越國繼續駐守。除非他們抓到了‘齊雲’。”但是齊雲早被送回了曜國,這就是無解的局。
“你之前說要我答應你一件事。”柏若風忽然提起來,“可以提前告訴我嗎?”
“不行。”方宥丞唯恐他做出傻事,執拗道,“回宮再告訴你。”
“好。”柏若風笑著頷首。他轉過身邁開腿,一個踉蹌站不穩,往前摔去。方宥丞瞳孔驟縮,飛快轉身抬手就要接住他。
這並不是柏若風第一回腿軟,方宥丞也不是第一次伸出雙手去接,因此方宥丞毫無防備。
方宥丞著實沒想到,會被詐摔的人忽然點穴定住。他表情空白,還沒來得及用真氣衝開穴位,就被柏若風一個手刀砍暈。
他不甘地瞪著柏若風,最後合上雙眼摔下。
柏若風接住了方宥丞,低聲歎息:“想偷襲你真不容易。”
趕來的暗衛看了眼他懷裡的人,露出敵意,“侯爺,您這是……?”
柏若風往上抱了抱方宥丞,免得他滑下去。聞言道:“很簡單。方宥丞絕對不能露臉,但也不能就這麼憋屈地死在這。那麼我出去就是了。”
唐策不是‘齊雲’,無論是否被抓,都會讓人一看就知道是故意引開追兵的。
但是他能偽裝齊雲。如今讓越國知道實情,知道齊雲已經在曜國,下一步就是著急和曜國交涉了。
彼時退兵,方宥丞才有機會回去。
柏若風盯著方宥丞的臉幾息,把人交給了暗衛,“你們照看好他,尋到時機便趕緊回去。”
兩個暗衛一左一右架住方宥丞,他們既害怕主子醒來發怒,又害怕這回真的死在這裡。
暗衛的命和方宥丞是綁在一塊的,方宥丞有掌握他們性命的解藥。一旦方宥丞死了,他們也得在此處陪葬。
暗衛猶豫了幾秒,很快便道:“侯爺,此去小心。”
第86章 故鄉
方宥丞又夢到了少年時長樂宮的那場火。
那場火瘋狂吞噬著每一根可以觸碰到的梁柱, 把世界染得通紅。他在烈火中奔跑,黑煙滾滾,長樂宮變得很大很大, 他像渺小的一粒灰塵,在拚儘全力奔跑,找尋著什麼。
他在找誰?方宥丞自己都不知道。
段棠離去很久了,他已經記不住她的容貌, 也不再像少年時那樣對她有所期待。他早已接受了她的離開。
可他依舊迷失在長樂宮的那場火裡, 瘋狂地找尋,無儘的奔跑。
“太子殿下。”
一聲熟悉的呼喚讓方宥丞腳步變慢。
“丞哥。”
方宥丞腳步漸漸停下。
“陛下。”
方宥丞慌張地看向四周, 周圍忽然旋轉起來,所以的景物都變得模糊不堪。
“阿丞。”
方宥丞茫茫然順著聲音看過去。
周圍模糊的景物變了。嘩啦啦的雨聲交雜著雷聲忽然墜下,雨水傾盆而落, 一下子打濕了他的衣服,熄滅了那場火。
火舌不甘地被澆滅,露出外圍的景物。
烈火焚燒的長樂宮轉瞬變成了暴雨時柏若風的小院子。
又是一聲呼喚,方宥丞快速轉身。隻一眼, 目眥欲裂, 肝膽寸斷。
在小院的請仙法陣裡,原本該是死囚的位置, 不知為何卻變成了不省人事的柏若風。
他的臉色蒼白,白得沒有任何血色, 他的身軀冰冷,似乎沒了氣息。可是那個法陣呢?所謂的請仙法陣沒有任何反應。
假的!都是假的!這個世界怎麼可能有神仙!
血被雨水衝刷, 變得稀薄, 從一圈圈的法陣紋路往外蔓延,爬到了方宥丞腳尖。方宥丞恐懼地不斷後退, 而那血水一步步逼近……
方宥丞叫了一聲,掙紮著從噩夢醒了過來,已是滿頭大汗。
營帳外進來兩人,是陳無傷和唐策。唐策匆匆忙忙把人扶起來,端來杯子,“陛下喝點水,壓壓驚。”
方宥丞驚魂未定,揮手間打翻了杯盞。他打量著四周,眸光鋒銳,戾氣橫生,大有下一瞬就原地殺個人泄憤的煞氣,“柏若風呢!”
“他好著呢。”陳無傷一句話沒說完,就被衝下床的方宥丞粗暴地揪起來,哀哀叫著,“陛下冷靜!冷靜!”
他是怎麼從沙漠回到北疆的?方宥丞完全能夠猜到柏若風會做些什麼。
噩夢驚魂未定,清醒後回想更是驚恐,因此反應激烈。他單手把陳無傷拎起來,凶狠得要把人生吞活剝了,“他人在何處!”
陳無傷被他給嚇得結巴,不知所措地指著外麵:“他他他……”
還是唐策反應快,知道主子需要什麼,迅速拿起外衣和鞋子跟過來,“侯爺在隔壁的營帳裡與人商討要事。”他唯恐主子就這樣衝出去,提醒著,“陛下這樣過去,侯爺會擔心的。”
這句話短暫穩住了方宥丞,但就穩了幾個呼吸,方宥丞迅速穿好外衣,風風火火衝了出去。
茶剛入喉,柏若風就被外邊衝進來的人撲中後背,險些沒一口茶噴出去。
“若風!”來人死死抱著他,箍得緊緊的,險些把柏若風就這樣箍死。
“草民/臣見過陛下。”
周圍起起伏伏一片恭敬的聲音,讓柏若風不必回頭都知道來者是誰。
柏若風深深吸一口氣,夾縫裡求生。他努力伸出手拍了拍肩頸上的腦袋,“在呢在呢,好端端的。不過你要再不鬆手,我可真被你弄死了。”
話畢,柏若風清楚感受到空氣湧來,自己呼吸都順暢了。
方宥丞放開了手,他掃視一圈營帳裡的人,發現都是些熟人。
柏若風的副將李鳴嶽在。
齊雲,也就是柏雲起在。這不奇怪,人剛跟著使團回國,在邊境短暫停留很正常。
本該在京城鎮北侯府呆著的柏月盈居然也在,還帶著神醫陳無傷。
“這是怎麼回事?”方宥丞皺著眉,唐策給他送來了椅子。方宥丞拉過椅子挨著柏若風坐,始終死死拉著柏若風的手不放,唯恐人下一秒就跑了,沒了。
柏若風掙出一隻手來,摸了摸鼻子,視線飄忽,最後在方宥丞的逼視下,乖乖認錯:“我的錯,陛下,臣托大了。”
他解釋道:“本來想打暈你後,我再去束手就擒,好讓越國退兵。沒想到還沒走過去,越國就自己退兵了。至於為什麼這樣,還得是小妹啊!”
說到此處,柏若風驕傲中帶著幾分無奈。
柏若風曾和柏月盈說過要出遠門一趟,柏月盈乖乖答應他在府內好好養病。
結果柏家一門子的叛逆是繼承得十成十的。她把身體養好了六七成,就把陳無傷拎去了北疆,美名其曰邊養病邊等哥哥,天天擱那城門上看。
柏月盈在北疆也算是風雲人物,混得如魚得水,比暫時代理柏若風位置的李鳴嶽都讓眾人臣服。
使團一進北疆,她就迫不及待去掀馬車簾子。
這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二哥變大哥了,大哥還失憶了。
守在柏雲起身邊的唐言交代了一切,柏月盈聽完事情經過,知曉二哥的膽大妄為,整個人都傻了。
還沒等她消化完這些消息,越國直接出兵,她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也就你想得出來。”柏若風無奈地笑著,帶著幾分寵溺看著自家鬼靈精怪的妹妹。
柏月盈和柏若風想得是一樣的。
越國不退兵搞圍堵,是因為沒抓到柏雲起。那麼隻要柏雲起聲勢浩大地出現在天元關上,讓人知道本該被圍堵在路上的他已經順利回國,一切迎刃而解。
沒有什麼比柏家軍的少將軍回來更讓人士兵興奮的了。
柏若風說到此處,看了一眼柏雲起。自始至終,他都一言不發坐在柏月盈身邊思考著什麼。
柏月盈搶過了話頭,站起來一條腿踩著椅子,一隻手搭在柏雲起肩頭,揮手興奮道:“於是,我讓大哥穿回以前的衣服和盔甲,往城牆上站著。然後我去宣布消息,大家都激動得很!”
方宥丞是知道實情的,冷靜下來的他捏了捏柏若風的手,瞧了沉默的柏雲起一眼,看好戲般道:“他不記得以前的事了,你怎麼讓他站上去的?”
想說服越帝的‘情郎’上去擺明立場,可不容易啊。
聽到這話,柏雲起歎了口氣,滿臉無奈。
“這簡單。”柏月盈驕傲地轉身,從身後的武器架上拿下一把血腥味濃鬱的鋒銳大刀,丟在了桌麵上。
看看那把沉重的大刀,再看看柏月盈。
饒是方宥丞,都為這巨大的反差而忍俊不禁。
柏月盈理所當然道:“那當然是把刀架他脖子上逼他啊!”
說罷拍了拍柏雲起肩膀,笑眯眯地搖了搖頭道:“沒想到吧,大哥,你也有這一天啊。以前你拿刀架我脖子上逼我完成課業的事,我可記得清清楚楚。”
柏雲起:……
柏雲起麵無表情看了眼柏若風,眼神裡明晃晃的譴責。
柏若風心虛地挪開了眼神。在越國皇宮時,他便和柏雲起說過類似的話,沒想到回了曜國,小妹也這樣做。
至於小妹怎麼把柏雲起拿下來的,柏若風能猜出個一二來。
他們三兄妹武功路數都是一樣的。但柏雲起早就不記得以前的事情,用武全憑本能和習慣,不如以前。兼之他不熟悉柏若風和柏月盈,但柏若風和柏月盈卻很熟悉他——還對他武功的薄弱之處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之後呢,你們怎麼打算?”柏若風如是問。
在方宥丞來之前,他就委婉告知了柏雲起“那個女子懷孕了”的事情,柏雲起聽了之後,便開始沉默。
至於小妹,雖然看著跳脫,亦很有自己的想法,他管不了。
營帳內無人說話。
過了一陣子,柏雲起拍掉柏月盈擱他肩上的手,“柏月盈說這是‘我們’長大的地方,是‘我們’的故鄉。的確,我看到了很多‘人證物證’。”
柏家軍當時的歡呼發自內心,士氣高昂,無數張欣喜若狂的麵孔在柏雲起眼前浮現,那不像是裝能裝得出來的。
在城牆上那一刹,被人需要、受人歡迎的感覺衝擊著柏雲起。他已經逐漸相信‘柏雲起’這個身份的存在,相信或許他曾經真的有過一個家。
但他還需要一點時間去辨彆,去尋找。
至於秦樓月。柏雲起思維遲滯了些,艱難地從中抽身,冷漠地想:他一無所有,可秦樓月坐擁偌大的國家,絕不會讓自己吃虧。處境不同,他沒必要替什麼都有的人考慮太多。
柏雲起接著剛剛的話,做出了選擇,“真假不論,既然來了,我便暫時留在這裡,好好看看所謂的‘故鄉’。”
故鄉啊。柏若風抿了抿唇,他無知無覺捏緊了手中杯盞,有些恍然。
或許,有些人無論走了多遠,在再好的地方呆了多久,最後都有一個想要回去的故鄉。
就像落葉歸根。人總是會對自己出生和成長時那些被愛的時光格外深刻,長大後走過的漫漫長路皆是征途,唯有作為起點的故鄉是歸宿。
哪怕時光匆匆,物是人非,人再回不去記憶裡的故鄉,但光是知道故鄉在世界上存在著,光是知道它還在那裡,隨時都能回去,就會感覺到發自靈魂的安心。
但如果那個故鄉完全不存在呢?柏若風陷入纏繞了他二十四年的恐慌和虛無中。
這個世界很好,可終歸,隻有他一個人記得那些造就他這個人的事情了啊。
“要碎了。”方宥丞按住他的手背,一句話斬斷了柏若風紊亂的思緒。
柏若風回過神,花了幾秒理解方宥丞的意思——在說杯子。他悵然若失地鬆開了捏著杯盞的手掌,看向柏月盈,溫聲詢問道:“小妹怎麼打算?”
二哥臉色好像不太好。柏月盈眨了眨那雙無辜的圓眼,“我知道二哥你有事要忙,我就在北疆陪著大哥好了。”
她垂眸看著柏雲起,眼中有刹那的憂慮,但再抬頭時,她笑得開朗且堅定,拍著胸脯道:“以前都是你們照顧我,現在我長大了,肯定能照顧好大哥的。”
柏雲起嗤笑一聲,“誰要你個小姑娘照顧,我又不是七老八十沒手沒腳的。”
“你在我這啊,”柏月盈叉腰,毫不給麵子道,“和七老八十的沒區彆。”
“那你們要好好相處。”柏若風的視線在兩人間徘徊,不放心道,“小妹,彆把大哥欺負狠了。”
“不會不會,怎麼會呢。我倆一直是兄友妹恭的。”柏月盈擺了擺手,“二哥打算去京城嗎?”
“嗯。”柏若風琢磨著懷裡那張聖旨,“我與護國寺的明空大師還有些事未處理,不日就啟程……”
他話說到這,方宥丞忽然捏緊了他的手。
柏若風不解其意,轉頭看向方宥丞,詢問著:“阿丞?”
“再呆多幾天。”方宥丞並不在意其他人,他麵向柏若風道,“我改主意了,不必回宮,你在這裡便答應我一件事情吧。”
柏若風的心被提了起來,他緩了緩,不知道該不該在這麼多人麵前問,可方宥丞既然主動提起,那想來應該是能問的。“什麼事情?”
方宥丞又捏了捏他手掌,沉吟著,視線掃過桌上諸位,回頭朝柏若風道:“很簡單。從現在開始,在我下一次詢問你問題時,給我一個肯定的答複。”
這和他想的不太一樣啊。柏若風有些摸不著腦袋,“我沒聽錯吧?你的要求僅僅是讓我應承一聲嗎?”甚至都沒怎麼要求他一定要做到某件事。
方宥丞低頭思索著,捏了捏他手掌,肯定道:“對,隻要你應承就行。”
其他人都被這啞謎繞得糊裡糊塗。
並沒有人敢詢問方宥丞其意。他們麵對方宥丞還是十分拘束的,在方宥丞不再開口說話後,眾人又與柏若風聊了起來。
不多時,幾人便散了。
回到營帳內,方宥丞打了個哈欠,拉著柏若風躺回去休息。
這裡有暗衛在外守著,室內隻有他倆,很是安全。不必擔心敵人,也不必再擔心惡劣的環境,方宥丞和柏若風麵對麵躺著,昏昏欲睡間,感覺到邊上的人不安地搖了搖他手臂。
“阿丞,為什麼忽然改主意,京中還需要你。”
柏若風向來是個責任感挺重的人,有時候不僅是對自己,對方宥丞的事也格外在意,像是總擔心他一不留神走了歪路般。
如果傳說有妖妃,那像柏若風這種,怎麼都算個賢後吧。方宥丞思維散開,不知為何有了這樣的想法。
“忘了之前和我說過的事情嗎。”方宥丞枕著手臂看他,數落著忘性大的家夥,“你說過這裡沙海浩蕩,原野遼闊,兵強馬壯,也說過此處古城滄桑,民風淳樸,烈酒灼喉……”
柏若風接住他的話,笑眯眯點頭,“是,我說如果你有機會來北疆,定要帶你好好玩上一玩。”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轉眼他們都長大了,沒想到方宥丞還記著。柏若風一時哭笑不得。
“現在就有機會了。”方宥丞道,“我隻在此處停留幾日,你就好好做回向導,帶我看看你的故鄉吧。”
這話讓柏若風渾身一僵。但很快,他收斂了表情,轉而道:“好啊。”
柏若風欣然答應,他笑吟吟展臂,“歡迎來到北疆。”
方宥丞心滿意足往前去,伸手抱住他。在柏若風看不到的背後,方宥丞眯了眯眼,若有所思。
如今鎮北軍暫時不歸他管,柏若風便儘心儘力當著向導,把自己覺得好的都介紹給方宥丞。而方宥丞很給麵子,愛吃的不愛吃的都嘗過,好玩的不好玩的都試過,對柏若風介紹的一切都有著無儘的好奇。
這日,柏月盈正在侯府內和柏雲起爭辯著院內老樹上的劃痕是誰的身高,又是誰悄悄劃掉的。唐策忽然冒了出來,把兩兄妹嚇得一致拔刀相對。
“兩位,陛下有請。”唐策意簡言賅道。說罷,唐策立在那裡,一副要給兩人引路的模樣,由不得人拒絕。
“啊?陛下?”柏月盈摸不著腦袋,再三向唐策確認。
得到肯定答複後,她嘀咕著:“好端端的,他找我們做什麼?”
柏雲起側身看她:“我想問很久了,柏月盈。曜帝和柏若風是不是關係很好?”
哪怕已經開始接受自己的身份,他始終還是沒有多少認同感,對誰都保持著距離,言辭裡便格外疏離。
“當然,二哥年少時就去京城長住了,說起來他們一塊兒長大,感情深厚些很正常吧。”柏月盈大大咧咧道,邊說邊繞到柏雲起的背後,推著他往前走,對唐策道,“快快快,帶路。”
柏雲起被她從後推著走,不得不向前走,皺眉道:“兩個男人,關係再好再親近,都不會同出同進。”
他沒有特彆關注,隻是這幾日被柏月盈帶著滿北疆跑,美名其曰尋找回憶,因此好幾次撞見過那兩人出門遊玩的情景,隨便一猜測,便覺得匪夷所思,聳人聽聞。
身後的推力停止住了。柏雲起轉過身,看到柏月盈滿臉糾結。
柏雲起平鋪直述地強調著兩人的異常:“不會好到同吃一根糖葫蘆,同吃一口糕點,更不會頻繁摟腰拉手。”
柏月盈柳眉皺起,歎了口氣,似乎很是無奈。
她長得清秀可愛,睜大眼睛盯著人的時候顯得異常無辜,與裝傻時的柏若風很是相像。而今她便是這樣看著柏雲起,一副‘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啊’的模樣,“大哥想說什麼?”
“我的意思是……”以為柏月盈太單純沒聽懂的柏雲起頓了頓,有些忌諱地看了眼不遠處停住腳步等待他們的唐策,沒敢把‘他們有分桃斷袖之癖’這話說出口。
說到底,這話有冒犯天子之嫌。尤其他早聽聞過曜帝的手腕,到時候真追究起來,他怕是腦袋不保。
柏雲起頓了頓,換了種說法,“我的意思是,柏若風未免自甘墮落。”
明明是鎮北侯,是赫赫威名的柏家軍將軍,結果寧願放下北疆,跟著人回宮,做那上不來台麵的……男寵。
“二哥做什麼一直都很有分寸,以前爹娘就誇他小小年紀沉穩得很。”柏月盈歪了歪頭,輕鬆笑道,“我大概懂大哥的意思,大哥還不了解二哥,不過不必擔心,無論是做將軍,還是做……,二哥高興就好啦!”
第87章 成親
唐策領著柏雲起和柏月盈進門, 背對著他們的方宥丞緩緩轉過身,不容置疑道:“這次請兩位過來,是想兩位幫朕一個小忙。”
說著‘請’字, 口氣卻是強硬的。
因而哪怕方宥丞看似十分客氣,柏月盈萬不敢當真,她拉著麵色嚴肅的柏雲起朝方宥丞規矩行禮,“陛下有事儘管吩咐, 臣等萬死不辭。”
“場麵話倒是跟你哥學得挺好。”方宥丞為她鼓了兩下掌, 唇角小弧度揚起,“不過朕要說的這件事, 事關若風,希望事成之前,爾等守口如瓶。”
一聽與柏若風有關, 柏月盈驚詫地抬起頭,她不顧直麵聖上的規矩,謹慎地打量著方宥丞的神情。
方宥丞似笑非笑對之對視,似乎覺得她的態度很有趣, 任由對方冒犯。柏月盈揣度著聖心:陛下看著不像生氣, 也不像要緝拿柏若風的模樣。
思考一二,柏月盈邊暗戳戳擺明立場, 邊試探著方宥丞的態度,“事關我二哥, 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阿丞!阿丞?奇怪,人去哪裡了。”傍晚時分, 柏若風一連翻了幾個營帳, 都沒能找到方宥丞。
他在營帳間快走而過,正思考著要不要去城裡尋人的時候, 方宥丞帶著唐策不知道從哪個地方冒出,閒庭闊步走來,揚聲道:“在這裡。”
“你去哪了?我找了你好久。”柏若風道。
方宥丞側了下頭,眼角瞥著那兩兄妹藏起來的方向,若無其事道:“隻是方才,看到個好玩的東西。”
“哦?”柏若風快步過來,敏銳地往他後麵探頭看去,卻被方宥丞掰回來。
柏若風納悶道:“是什麼?怎麼還藏著掖著不讓我看。”
“噓!知道太多可不好。”方宥丞輕佻地拍拍他側臉,“先把秘密留著,過幾日我再單獨告訴你。”
“這可是你說的!”柏若風頓時來勁了。
方宥丞點頭,轉開話題,“上回說到城裡有家很不錯的酒肆,往年你都是從那酒肆買酒回京,不如帶我去看看?”
“酒肆普通,但酒很是不錯。”柏若風想起往年那個說什麼都要送他酒的店家,彎了彎眼,“店家也很不錯,是個勤快的老實人,晚些就要打烊了,我們動作快些。”
說罷急急拉著方宥丞離去,邊走邊和方宥丞說起店家的事,轉眼忘了方才想要探究的秘密。
又過了幾日,一個普通的清晨,方宥丞說要準備回京了,讓柏若風去幫忙看著下人們收拾行李。
回京路途遙遠,個個唯恐怠慢了皇帝,因此要準備的東西很多。許是方宥丞下了什麼命令,唐言帶著那些拿不準主意的人來找柏若風,柏若風被困住,一時半會走不開。
奇怪的是,往日格外粘著他的方宥丞不見蹤影,沒有主動來尋。
太陽西下,一個白日很快過去,黃昏即將來臨。
唐策尋了過來,把周圍的人都趕跑後,對柏若風拱手恭敬地傳達訊息:“侯爺,今日主子要在侯府用膳,讓屬下來請您過去。”
“他怎麼忽然對侯府感興趣了?”柏若風摸了摸下巴,奇怪道。
侯府是他的另一個家,他偶爾會回府,但大多數時候是在營裡陪著方宥丞。
對方宥丞這等身份來說,住在營裡安全。此外,柏若風亦有私心,回到人去樓空的侯府,難免會讓他想起些傷心事。
柏若風剛要上馬,趕去風城鎮北侯府內。
沒想到唐策拉住他,招手喊來一頂轎子,“主子說這幾日您陪他四處閒逛,實在辛苦,他讓人準備了轎子。”
“不辛苦啊。我一個粗人習慣了騎馬,馬多快啊。”柏若風一臉茫然,拽著馬匹韁繩不願鬆開。
但唐策拉著韁繩,死活不給他上去,麵上流露出急切之意,“侯爺,這是陛下好意。如果您不肯坐轎子,回頭陛下就會罰屬下和轎夫辦事不力了。”
這麼麻煩。柏若風仔細想了想,覺得是方宥丞能做出的事。柏若風歎了口氣,不願為難下人,索性鬆了手。
唐策迅速讓人把馬匹牽走,“謝過侯爺!”
柏若風轉身就往轎子走去,後麵一陣風聲,他眸色一冷,警惕地轉身擒住歹徒,同時熟練地一踹對方膝蓋,直接把人按趴在地,臉頰貼著粗糙的地麵。
沒想到那人竟是一直跟著他身後的唐言。
拿著個漏水的袋子的唐言叫道:“侯爺饒命啊,是這水袋壞了,屬下不是故意的。”
柏若風一愣,後知後覺胸前一陣涼意,低頭看去,原是衣襟被濺了水,濕了一片。
他鬆了手,後退一步。唐言忙從地上爬起來,不好意思摸了摸頭,憨憨的朝他賠笑道:“許是先前往裡頭灌水太多,屬下不過是想喝口水,沒想到一擰開蓋子,這水就噴出來了。”
柏若風感覺到哪裡不對,他低頭拍了拍身上的水痕,不打算追究做事不著調的唐言了,“沒事,我回府換套衣服就好了。”
他說著跨過轎梁,神態自如入轎內坐著。
轎子緩緩抬起,往前而去。柏若風在轎內閉目養神,耳邊聽得一聲“侯爺”,他抬了抬眼皮,見軟布做的窗被小心翼翼掀起。
唐言騎著馬跟在轎子邊上,他掀開窗道歉:“真的對不起,侯爺。這個時節穿著濕衣容易著涼,屬下這裡有套備用外衣,如果您不嫌棄,就先穿著。屬下替您在外邊守著,絕不讓任何人靠近。”
“嗯,也行。”柏若風可有可無哼出個鼻音。
唐言從馬上卸下來一個小包袱,從轎子窗口遞進去,旋即立刻把布窗拉得嚴嚴實實,不漏一絲縫隙。
柏若風把包袱放在腿上,打開結,意外地看見裡頭是一套紅衣。
不對勁。柏若風愣了下,唐言跟慣了他,往日都愛穿深色衣服,為什麼備用衣服會是這麼顯眼的顏色。
但他是個慣穿紅衣的,想到唐言或許是知道他愛好,方才趕時間去買了套符合他喜好賠罪,倒也合理。
柏若風摸了摸胸前的濕痕,想了想,還是把外套脫下,換上了包袱裡的外衣。這一換便發覺出問題來。
這套絲織物製作的衣服華麗莊重,色彩鮮明,雍容大氣,縷縷金線繡成繁複的龍鳳喜紋,通身遍飾喜慶熱烈的仙鶴等暗紋,怎麼看都不像便服,更像某種場合的禮服。
就在他琢磨著唐言打什麼啞謎時,轎子停了。
唐言湊在窗戶,暗搓搓問:“侯爺換好了嗎?”
好,很好。這家夥肯定是又替他主子做事了。柏若風冷笑一聲,同時心裡浮現出大膽的猜測,他應了聲,緊緊盯著轎簾。
一隻堅實有力的手探進來,徐徐拉開了門簾。柏若風抬眼,隨著簾子被掀起,他看到了轎外同樣一身華貴紅衣的方宥丞。
瞬息之間,他明白了什麼。他們身上的,是婚服。
猜測已然成真,柏若風看著眼前玉樹臨風滿臉喜色的方宥丞,心裡怦怦直跳,喉間溢出欣喜又無奈的笑聲。
柏若風不會,亦不敢籌備這些。成親是給愛人一輩子的承諾,他分明知道自己做不到,又何必這般殘忍。
但方宥丞與他考慮的事情不同,所以方宥丞會去籌備,會覺得這是必須要做的一件事。
他們兩人走到這一步,是心照不宣,水到渠成的事情。柏若風懂他,之所以意外,更多來自於方宥丞把地點選擇在北疆的鎮北侯府。
轎外,方宥丞眉眼含笑等著人緩過神,帶著無需言明的默契,他朝柏若風伸出了手,“做朕的皇後,做我的梓潼,與我成親,可好?”
——在我下一次詢問你問題時,給我一個肯定的答複。
柏若風腦海裡回想起方宥丞之前神神秘秘要他應承的事。
得有多不安,才會連這麼點信心都沒有,難道還怕他跳轎跑了不成?柏若風彎了彎眸子,桃花眼中笑意蕩漾,溪水般澄澈,倒影著方宥丞喜不自禁的模樣。
“好啊。”柏若風沒有半分遲疑,把手搭了上去。
兩隻骨節分明、青筋少許浮現、剛猛有力的手,沒有分明的大小區彆,沒有一隻是女子獨有的柔軟,隔著世人空氣般無處不在的深遠的偏見,搭在了一起。
柏若風虛虛搭著那手,在方宥丞引導下跨過轎子橫梁,走到府門前。
鑼鼓聲響,嗩呐不斷,舞獅揚蹄,熱鬨源源不斷圍繞著二人,不明所以的百姓被熱鬨吸引,潮水般紛紛湧來,吵雜聲一片。
鎮北侯府一路往內,火盆、馬鞍應有具有。
他們並肩走過一段,柏若風忽然側過臉,了然地朝方宥丞輕聲道了句:“反了。”
這算怎麼回事,禮節上齊全了,可細想又不對勁的很。
在他家拜堂,怎麼是方宥丞站在新郎官的位置,還是他來跨火盆。尤其是現在,沒有彩綢遞來,方宥丞一直牽著他不放。
若要細數,不合規矩的地方處處都有。
“你我二人本就不分嫁娶。真要論起規矩,我們就沒法成親了。”方宥丞側臉看著他,鳳眼亮如夜星,興奮喜悅畢露無遺,又帶著一些遺憾。世間少有男子成親,自然沒有相關的禮儀章程留下。
兩人的腳步不快,邊上喜婆唱戲一樣說著吉利話,喜慶得很。
方宥丞眉間多出幾分平日少見的柔軟溫和,以隻有兩人聽到的音量,緩緩道:“其實婚服早早準備了,這幾日我讓人從京都快馬加鞭送來。原是打算挑良辰吉日昭告天下,給你一個完整的、隆重的冊封。隻是思來想去,章程太多,禮部太慢,而你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柏若風垂著眸子,他唇角抑製不住微揚,心情很好,又忍不住替他擔心,“你知道上一個迎娶男後的皇帝在史書上被罵的多慘嗎?”
“知道,但我不在乎。”方宥丞笑得散漫不羈,緊了緊牽著他的手,側身看向他,怎麼看都看不夠一般。
唯恐柏若風逃婚,方宥丞剖心置腹述衷腸:“我在乎的,是前朝那位男後曆史上被千夫所指,被賊人燒死,被後人辱罵。我不想你變成那樣。改變彆人的眼光很難,那就不管了吧。我已然等不及了,隻想要一個名分,就在你從小長大的地方,就在這裡。”
走到儘頭,方宥丞不舍地鬆開了手,柏若風捏了捏他指腹,讓他稍安勿躁。抬眼間,柏若風看到邊上站著柏雲起和柏月盈。還有春福、唐言、李鳴嶽、陳無傷等人。
柏雲起好奇地打量著身著喜服的兩名男子。
本以為兩個男的拜堂會不成體統,可如今看來,一人神采飛揚,風流肆意,一人眉目疏狂,深邃沉著。並肩站在一塊,帶著旁人融不進去的氛圍,般配的很。
柏雲起收回眼神看向堂上,還有著局外人一般的淡然。
而他邊上的柏月盈與之截然不同,畢竟幫忙布置廳堂、婚房等地方的都有她,她自覺見證了二哥人生的一環,高興地踮了踮腳。
堂上本該父母坐著的地方改為了一方鋪著紅布的供桌,供桌上放著四個牌位。
他們兩人竟湊不出一個長輩來坐在堂上,悲哀裡莫名帶著幾分好笑。柏若風盯著其中兩個牌位的名字,眸色微深,眉目籠著輕愁,在方宥丞不解的視線中驀然勾唇。
今日天氣甚好,藍紫色的天際,白雲悠悠,折射出夢幻的粉金色,半落的夕陽金燦燦的,慷慨地投進屋內溫暖的橘色。
黃昏時分,金色的細塵跳躍間,司儀抑揚頓挫高聲唱著:
“一拜天地。”
新人麵向屋外白晝與夜晚相融的天空,彎腰落下一拜,感謝天賜良緣。
“二拜高堂。”
新人轉向高堂。兩對父母的牌位列成一排,靜默無聲立在供桌之上,見證著新人行禮謝過父母生育之恩。
“夫夫對拜。”
按要求唱完最後一句,司儀已是滿頭大汗,沒忍住看了天子一眼,唯恐聖上不滿。但他隻看到喜形於色的天子滿足之情溢於言表。
相對而立,他們久久對視著,像是從未如此清楚地看清對方的容顏。
從年少到如今,見過彼此成長的時光,亦見過對方的狼狽不堪與意氣風發。時間如白駒過隙,不知不覺間,原來他們竟共同陪伴度過那麼多日子了。
柏若風勾著輕淺的笑意,俯下身去。方宥丞一時竟有些手忙腳亂,心頭小鹿亂撞,他匆忙拱手鞠躬,與之互行一拜。
禮成,夕陽徹底沉入地平線,天上繁星點點,院裡擺了幾桌宴席,觥籌交錯間,把本來冷清的侯府弄得熱鬨非凡。
與之相對,隻有兩人的新房很是安靜。
畫屏後人影重合,羅帶輕分,衣衫滑落,層層疊疊似紅玫盛開。
汗濕枕巾,房中輕響,有人喊著情郎名字,呢喃著不安,“呃啊……若風……”
“阿丞,我在。”柏若風垂下頭,長發垂落,擋住無邊春色。他唇邊含著笑意,俯身輕蹭著方宥丞額頭,眸光溫柔繾綣。
風熄了精致的龍鳳花燭,鴛鴦錦被裡風兼雨,十指交纏。月下紅花含玉露,色授魂與,一響貪歡。
七日一晃而過,該回京了。柏若風與心裡唯二放不下的兩人好好擁抱告彆,和等著他的方宥丞上了馬車。
車隊一路南下回京。秋風漸起,已然見路上樹木染了黃色。
回宮後,方宥丞把皇後鳳印交給了他,柏若風一直推辭,直到方宥丞絞儘腦汁說後宮空置,如今的鳳印沒有什麼實際權力,隻是表明皇後身份和地位,讓他安心收著玩,柏若風才肯接下。
方宥丞回宮後就不得不忙活政事,兩人一直住在一起。
這日一如往常,柏若風放下手中泛黃的史書,撐著腦袋看他批改奏折,方宥丞寫著寫著乏困了,腦袋一點一點的,最後在書桌上不知不覺睡過去。
看著他的睡容,柏若風放輕腳步走過去,撥弄了兩下當今聖上鬢邊碎發,方宥丞許是真忙累了,沒有半分反應。
柏若風讓春福去尋了件毯子,回來輕輕披在他肩上。
柏若風摸了摸懷裡揣著的前朝‘聖旨’,回想著這幾日方宥丞的不安,無聲歎了口氣。
“阿丞。”他彎下腰,眷戀地親了親方宥丞額頭,笑如暖陽,聲音卻輕得要隨風而去,像是說與自己聽,“世間安得雙全法。”
他給方宥丞理了理亂發,旋即轉身,出宮向護國寺而去。
第88章 招魂
見君山上, 護國寺內,又見明空。
看著身披袈裟的瘦弱主持四平八穩走來,柏若風抬手寒暄著, 尾音輕佻地上揚,“一彆多日,大師可好?”
往日裡他每次來,心裡都是帶著股怒意和怨氣, 因而說話氣衝衝的, 還帶著刺,恨不得把眼前的禿驢紮死。
一彆數日, 許是‘塵埃落定’。有了方向的柏若風心境平和,再見明空時,竟和顏悅色起來了。
明空反而不習慣了, 他低頭念了句佛號,“貧僧一切尚好,施主此行看來收獲不少。”
“的確不少。”柏若風拿出一方金黃的舊布,“但也可以說是什麼都沒找到, 我靠您給的佛珠, 尋到了所謂的‘真龍寶藏’之處,那裡全是書籍。哦, 對了。大師請看這個,這便是護國寺最初那位高僧留下的法陣的原型, 傳聞中仙人留下的寶物。”
明空大師怔住,他抬出雙手, 小心地接過那方舊布, 緩緩打開。映入眼簾的赫然是布上兩行矚目大字。
——此乃仙人賜我天元皇室秘法,不到萬不得已, 切勿私用!
——此陣用於請仙下凡,庇佑我國,非皇室不得擅用!
舊布後邊,大塊大塊的密密麻麻的法陣,印證了柏若風的說法。明空大師手抖不已,那塊布便從他手中脫落。明空大師忙去撿,緊緊抓著,又珍惜地捧著,遲遲說不出話來。
半晌,柏若風隻聽他聲音顫抖低聲念了一句,“師父……”
那句聲音,不像如今的護國寺方丈的,倒像是當年那個懶散小沙彌的。
柏若風看著他陷入懷念的模樣,咽下追問的話語,在原地等著。
過了快半炷香的時間,明空與柏若風對坐。明空整理著茶具,也在整理著複雜的心緒。熱水注入壺中,茶香飄溢。
“貧僧知道施主想問陣法的事情。隻是可惜,貧僧所知不多,怕是無法幫助施主。”
柏若風不急,把曾經自己和方宥丞做過的嘗試都和盤托出。
“依施主所言,曾經用雞血、人血嘗試過,都是失敗。”明空撚著手裡的新珠串,想了想,“雞血可以理解。但若用人血也失敗,那是否意味著,法陣對獻祭人的血脈、願望、性命等有所要求。”
“我有一件事,一直想不通。”柏若風把玩著茶盞,抬起的眼眸清透,卻也銳利似刀,“大師可還記得當初的說辭?”
不等明空開口,柏若風道:“這是請仙法陣,本該請仙下凡。而觀真大師的願望是請皇後星下凡。”
明空抿著唇,撚著佛珠的動作停下來了。
當初他說,觀真為了請皇後星下凡丟了性命。
然而今日,一切謎底揭開。法陣實為請仙陣。但事實上,‘仙’沒下來,柏若風來了。
“且不管願望是什麼,無論如何,法陣都不該‘請’到我。最怪異的是,一切順理成章。”柏若風攤開手,自嘲道,“您看我,哪裡像那無所不能的仙人?”
這其中定有蹊蹺。
“可能是仙人聽到師傅的願望,派施主來回應。”明空說著自己都覺得荒謬的事情。
若這樣說,那法陣不該是請仙陣,而該換名字叫許願百靈陣法了。
“與其說這些,”柏若風叩了叩桌麵,“明空大師不妨再仔細回想過程,當日觀真大師坐化之時,還有什麼異樣?”
異樣?心頭亂糟糟的明空閉了閉眼,在一片平靜中仔細回憶。
沒有異樣。
師父是在小院內走的,走的時候,佛珠已經交給了他,身下是傳說中的‘請仙法陣’,隔著狂風,明空依稀聽到觀真口中呢喃著佛號……
不,不對,不是佛號。
明空出了一身冷汗,猛地睜開眼。
柏若風把玩杯盞的動作一頓,麵上輕鬆的神情變得嚴肅,他死死盯著明空。
明空呼吸急促,擦了擦額間冷汗,“除了請仙陣,還有……寺內秘而不傳多年的禁術招魂咒。”
使用禁術,會招來邪祟,會被寺內除名,會成為一生都洗不清的汙點。
觀真是撿了他,把他撫養長大的師父。當日隻有他離得最近,目睹了觀真使用陣法,請仙陣本就玄乎,把一切歸於請仙陣,不會有任何人懷疑。
師父既然逝世,那就不要再汙了觀真努力一生的護國法師名號。於是明空把一切瞞的嚴嚴實實,嚴實到他把自己也給騙了,把相關的記憶都忘了。
隻有騙過自己,才能騙住所有人。他要維持住師父清譽。
“有意思。請仙陣加上招魂咒,竟把我給招來了。”柏若風雙眼彎彎似月,朝他攤開手,“大師看我尋覓那麼久,會幫助我的吧?”
明空皺了皺眉,明白他的想法,認真看向柏若風,“施主三思。”
“我已經三思了二十四年,人生有多少個二十四年?”柏若風單手壓在桌上,上身前傾,“明空大師覺得,我若以身試之,許願回到最初的地方。那是我先殞命,還是神仙先回應我呢?”
明空不言。
“人生甚短,”柏若風退了回去,喉間溢出一聲笑來,張狂道,“我做一回賭徒又如何?”
他眼含威脅,看向明空,“既是觀真大師把我‘請’來的,大師作為他的徒弟,會負責善後的吧?”
明空麵色蒼白,掙紮許久,最終念了句佛號,垂眼道:“如施主所願。”
柏若風心滿意足,他起身伸了個懶腰,看著天色不早了,便打算回去。“阿丞該忙完了,我得回去陪他用膳,大師,我們還會再見的。”
小沙彌把柏若風送下山,明空還坐在原位思索。
一個不速之客的嗤笑自外間響起,“看來,大師與我家若風相談甚歡啊。”
門扉被唐策毫不客氣拍開,一席黑衣的方宥丞神情冷漠站在外間,邊上還有被兩個護衛按倒在地掙紮的小沙彌。
小沙彌艱難抬起頭來,“方丈,這位公子帶了許多人來,我們攔不住。”
“無事。”明空擺了擺手,對來者不善的方宥丞道,“施主,借一步說話。”
護衛守在外間,方宥丞坐在柏若風剛剛的位置,先發製人問了句:“朕知曉護國法師皆有一脈相承的占星之術。近日大師可還有夜觀星象?”
明空不明所以,“自然。”
方宥丞把玩著柏若風剛喝過的杯子,玩味地勾了勾唇。他放下杯子,意味深長看向明空,“那……最近可有再見到天上神仙下凡?”
明空先是疑惑方宥丞為什麼會這樣問,待見到他唇間那抹陰惻惻的笑時,一種不好的推測湧上心頭。
明空睜大了眼,拿著茶壺的手一抖,打翻了茶盞。
“你!”明空看著不言不語似乎默認的方宥丞,隻覺得毛骨悚然。
上一回‘神仙下凡’,是觀真以命相抵。而今方宥丞問:最近可有再見天上神仙下凡。無異於告訴明空,他最近以人獻祭來查探請仙陣法。
“看來是沒有啊。”方宥丞從明空的態度裡得到了答案,頗有些遺憾。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明空平複著急促的呼吸,再睜眼時,萬分懇切道,“陛下,請仙陣法一事諸多未明,草菅人命要不得啊!”
方宥丞彈了彈袖角沾上的灰塵,聞言抬了下眼皮,麵無表情,油鹽不入。
明空實在是沒辦法了,“柏公子若是知道了,容易與您心生嫌隙。”
“嘖。”方宥丞本不欲理會,但看明空叨叨個不停的份上,他不耐煩道,“都是些死刑犯,你慌什麼。”
“不過,若大師再想不出法子來,死刑犯殺光了,朕就得想想抓誰了。”方宥丞信手指了指窗外路過的和尚,語含威脅,“朕看那個小沙彌就很合適。”
明空顯然坐不住了。
方宥丞指尖敲了敲桌麵,“你與若風的話,朕都聽到了。”
他眯了眯眼,自柏若風給他披上毯子時,他就已經醒了。
柏若風擔心貿然行動會讓他不安不喜。而他擔心自己會讓柏若風為難。從回京後,兩人都有著無法言明的心事。
而今或許,是一切了斷的時候了。
“大師慈悲為懷,普度眾生,也來度一下朕。”方宥丞慢條斯理起身,抽出腰間利劍,明晃晃架在了明空脖子上,一條血線自頸肩滑下,染紅了主持的袈裟,“夫妻本為一體。大師既然願意幫若風,那必然也會幫朕的吧?”
明空長長地歎息一聲,滿麵苦澀,“自然。”
“大師打算怎麼幫?”方宥丞好整以暇問。從始至終,劍都架在明空脖子上。
明空沉默良久,看向方宥丞,“其實,看完柏公子帶回來的‘聖旨’,貧僧有一個大膽的猜測未曾說出口。若是那猜想為真,那麼陛下尋再多的人去祭陣,都無濟於事。”
他本不打算說,而是先拖著柏若風,好勸柏若風放棄。但沒有想到的是,方宥丞如此肆意妄為,還聽到了他們的話。
“無濟於事的人裡,也包括若風嗎?”方宥丞眉心一跳,仿佛見到柏若風重傷卻一無所獲的未來,感到心驚膽戰。
“若是猜想為真,柏公子哪怕祭陣也無濟於事。”明空撚著佛珠,低聲喃了一句佛號,“陛下亦知,陣法傳與天元王朝的皇室,供奉於欽天監內。那張‘聖旨’一直在強調陣法非皇室不得用,或許這個陣法,隻有天元王朝的皇室血脈能用。”
當初天元王朝滅國,則不知道是皇室宗親已經忘卻了陣法的限製,還是說無人願意祭陣。導致這麼一張本該有大用的陣法,沒能發揮作用。
至於後來,守護天元皇室的欽天監奉命帶著所謂的救世陣法在沙漠隱世,若不是有限製,為何欽天監的人遲遲不用陣法?
欽天監中的人,當初的無名高僧,於見君山處救了曜國的第一位皇帝,助他逃亡,而後曜太祖感念高僧恩情,建了護國寺。
這一切看似巧合,或許並非巧合。
方宥丞終於懂了明空的意思,他微微增大了眼,驚駭萬分,手中的劍落地,腳步踉蹌,扶住牆麵,“哈?哈哈哈!你在說什麼渾話!”
宮中記錄,曜國的開國皇帝,身上有天元王朝皇室的血脈,他帶領親族逃到南邊,保存力量……
“你在說謊!”方宥丞感覺到了莫大的荒謬,世界給他開了個惡意玩笑。
他心中驚怒交加,猛地掀起桌子,茶壺茶杯碎了一地,茶水順著地麵蔓延。在破碎聲中,方宥丞眼球泛紅,“要皇室血脈來祭陣?你的狗膽不小啊!”
聽到明空話語的第一時間,方宥丞想到的是用有皇室血脈的人來獻祭。
然而天道輪回,皇室宗親早在方宥丞父親方懿那一輩就自相殘殺完了,尤其是方懿那個瘋子,斬草除根。以至於他隻有方宥丞一個獨子。
但還有一個漏網之魚。早年大公主與段公良成親,生下段輕章與段重鏡這對雙子。段輕章已經死了,他的兒子段欣還在,段重鏡也還活著。
或許,可以用段欣或者段重鏡……
不,不對。方宥丞掩著半張麵而立。如果當年天元皇室知道陣法的限製,若他是當時的皇帝,肯定會抓人嘗試。
那為什麼天元王朝還會滅國?除非很有可能還有彆的限製。
思及觀真當時,坐著請仙陣法,念著招魂咒,心下是請皇後星下凡。若是這三種都是條件……方宥丞目眥欲裂,猛地錘了牆麵一拳。
若是缺少其中之一,卻要了段欣或者段重鏡的命,柏若風定然與他離心。就算往後不走,兩人也沒可能了。
“如果你的推測是真的,憑什麼觀真能用陣法?”方宥丞咬緊牙根,抬起一雙赤目,看向始終靜坐的明空。
這個問題,明空也有想過,“所以這個陣法本身,對正確的使用者而言,可能並不會要命。”
“你對你的推測有幾分把握?”
明空沉默良久,坦誠道:“沒有親眼所見,亦無從考證,因而貧僧猜中的概率,可能是零。”
也可能是百分百。隻是這一句,不用明空說,兩人都心知肚明了。
明空手中佛串撚過一圈,而方宥丞沒有動作。明空出聲道:“陛下,柏公子方才說要與您用膳。”
言下之意,催促方宥丞趕緊走。
方宥丞似乎冷靜下來了,他背手而立,眼中紅絲還未褪儘,殘存著瘋狂。他看著遠方暮色,語氣溫柔,“若風啊,我托春福轉告,給他買糖蓮子去了。”
“說起來,我和他成親時,也是在黃昏時分。”方宥丞感慨著,“說不定這便是天意。”
“他為我而來,也該由我親手送彆。”方宥丞垂眸,彎腰撿起銀劍,擦拭著上麵濺上的茶水,抬手,緩緩把劍架在了明空脖子上,“既然大師已有章程,那麼擇日不如撞日,就現在布陣試試吧。”
“速度快一些,一炷香內弄不完,我屠了護國寺。”方宥丞露出笑來,然皮笑肉不笑,麵目陰翳,如閻羅在世。
快一些。他看向皇宮的方向,捏緊了身側的拳頭,在掌心掐出血絲來。
在我後悔之前,在我怯懦之前,完成這一切。
柏若風趕回宮裡,卻找不到方宥丞。他逮到躲著他走的春福,見人畏畏縮縮的模樣,皺眉質問:“你躲什麼?阿丞呢?”
春福如實轉告,“陛下讓您先用膳,他去給您買糖蓮子去了。”
“糖蓮子?”柏若風心裡開了花,一片柔軟,鬆開了春福,“那我等他回來。”
轉身間,他看到書桌上小山高的奏折,又覺出不對勁來。糖蓮子什麼時候都可以買,為什麼要挑在公事繁多,他還不在的時候出門買?
柏若風想逼問春福,沒想到春福溜得很快,一下子人就不見了。左思右想覺出不對勁來,柏若風去尋唐言,唐言正在嗑瓜子。
柏若風一個箭步衝上去,揪住唐言衣領,“阿丞去哪了?”
唐言被他嚇得瓜子都掉了,“公子,我不知道啊。”
“他是你主子,你會不知道?”柏若風臉色難看,逼問著。
唐言忙道:“主子是主子,公子是公子,屬下現在隻聽公子的!”
柏若風鬆了手,忽然換了個問法:“你頭兒去哪兒了?”
“頭?”唐言嚇得摸摸自己腦袋,旋即鬆了口氣,“還在脖子上。”
“誰問你腦袋,我問的是唐策!”柏若風惱道。唐策一直守著方宥丞,知道唐策在哪,十有八九能找到方宥丞。
唐言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在柏若風怒氣上湧時,他忽然抬手,指向宮牆外那座山。
柏若風轉身看去,距離有些遠,他眯了眯眼,看清了那座山是……是見君山?!柏若風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他拽了唐言一把,“快!跟我走!”
見君山上,主持的院內已經清了場,護衛都守在院外,唯有唐策被允許守在院內。
就在觀真離世的地方,明空拿著粗大的毛筆,沾著墨,在地上一筆一劃複刻著法陣。
巨大的法陣落在這個小院內,顯得小院很是狹窄。
方宥丞看了看天色,“同樣的地方,同樣的時間,同樣的法陣和招魂咒。”他朗笑著,對死亡毫無懼色,“這都不行,那也是天意。”
如果一定要試,他願意代替柏若風。
法陣已成。明空大師默念著佛號,站在一邊,沒有離開。
方宥丞對唐策道:“若朕有不測,你便回宮宣讀遺詔。”
段欣是太子,柏若風便是攝政王。有鎮北軍在後麵撐著,就算沒了他,柏若風有了底氣和遺詔,普天之下沒人敢動他。
深知自己肩負重任的唐策麵色嚴肅,單膝跪地行禮,“屬下領命。”
方宥丞背著手,握緊了拳,指甲陷入肉裡,血珠從拳內滑落,滴在身後的地麵上。
麵對著現成的陣法,眼前滑過種種過往,方宥丞有了一絲怯意。但那怯意轉瞬即逝,他想到自己曾經思考了無數次的決定。
最終,他深吸一口氣,邁入了法陣。
柏若風趕上山時,看到和尚都擠在護國寺前殿。過去一問,才知道後院都被清場了,陛下和明空大師都在裡麵。
清場?柏若風一怔,猛地推開擠在一起的人群,朝後院衝去。
眼看離方宥丞隻有一堵院牆的距離時,院子忽然由內而外迸發出一股勁烈的狂風,呼嘯著嘶鳴著,不斷旋轉著往上攀升,把路過的雲朵悉數絞殺。
轟隆聲起,明朗的天空竟憑空出現雷光。這陰雲和雷光,恰恰隻在小院正上方。
電閃雷鳴間,柏若風放下擋風的手,眼睛被衝得睜不開,他恐慌地逆風朝院內邁腿,腿部重若千鈞,他隔著牆大喊道:“阿丞!”
沒有回聲,眼前的空氣變得渾濁壓抑,讓人窒息。
陰風怒號,身前的路看不清了,無數半透明的人影在晃著,尖銳地叫著,掙紮著向活人撲來,又從身軀穿過。那扭曲的眼神帶著凶殘的饞意,像是恨不得把他們撕成碎片吃掉。
光是看到這些猙獰可怖的,無法觸碰的身影,就已經把人嚇得魂不附體。
唐言見過屍山血海,唯獨沒見過淩駕於人力之上的邪魔鬼祟,不可置信顫著手指著眼前的重重人影,“鬼?鬼!鬼!”
旋即,柏若風聽見了□□砸在地上的沉悶聲,約莫是人已經嚇暈過去了。
他亦未曾見過此等怪力亂神,膽戰心驚間,出現了逃跑的念頭。但很快,對方宥丞的擔心淩駕於這些之上。
在無數陰靈朝柏若風撲來之時,他努力從漆黑中辨認出路來,邊喊著方宥丞的名字,邊逆風往小院奔去。
一如當年,他義無反顧衝入長樂宮的那場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