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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決定

翌日一早, 柏若風光明正大遞了帖子請求麵聖。

一般這種帖子都需要等很久才有回複,然而越帝很快同意了他的請求。

在宮人的帶領下,柏若風在禦書房見到了越帝。

彼時她坐在寬大的書桌之後, 緩緩撫摸著身邊的龍椅扶手。

越帝虛虛抬手,免了來使的禮節,遣走周圍宮人,隻留一個女官在身邊, 方施舍般開口:“朕認得你, 鎮北侯。說說你混入使團前來見朕,所求何物。”

柏若風背著手, 膽大妄為地直視著書桌後的天子,單刀直入,“既然陛下發話, 那臣使就直說了。”

“我要帶柏雲起走。”

“大膽!”女官向前一步斥道。

哢的一聲,是秦樓月把毛筆折斷了。她順著柏若風的視線看向白皙的掌心,淡然地把毛筆放下,神情自若重申道:“這裡沒有柏雲起。”

柏若風挑了挑眉, “是沒有?還是被陛下藏起來了?”

不等站在階上的兩人發話, 柏若風坦然道:“臣使已經找到兄長了,他如今失了記憶, 誤以為自己是齊家少爺齊雲,不肯跟臣使走, 想來是被歹人迷惑。”

柏若風眼尖,發現自己在說齊雲不肯跟他離開時, 秦樓月冰冷的麵色緩和了幾分。

果然還是在擔心啊。柏若風心想。

“哦, 對了。”柏若風從胸前衣服掏出一個精致的空瓶,在掌中拋了拋, “臣使鬥膽,還去了貴國宗廟一趟。意外發現數量有限、管控嚴格的聖藥缺了兩瓶。”

一瓶被早就入了黃泉的聖女用在了柏若風身上。

另一瓶,毋庸置疑用在了柏雲起身上。

柏若風頑劣一笑,“陛下明鑒,臣使的兄長定是被歹人所害。”

歹人秦樓月麵色鐵青,卻咬死了齊雲的身份,“這世間多有相似之人。鎮北侯是否看走了眼,認錯了人?”

孰料柏若風開口道:“說來也巧,臣使以前也喝過‘聖藥’,不過如今已無大礙。”

他囂張地抬起雙臂,在秦樓月麵前轉了個圈,展示自己的‘健康’,一點一點地擊破越帝的心理防線,“是不是認錯了人,等臣使讓兄長恢複記憶,一切都一清二楚。”

“不可能!”越帝瞳孔驟縮,拍桌而起,勃然大怒“‘聖藥’沒有解藥!”

的確沒有,但這些人不可能知道他是怎麼恢複記憶的。柏若風拿捏著這點,有恃無恐地聳了聳肩,“可臣使的確恢複了記憶,這是怎麼回事呢?”

一句話,堵得越帝啞口無言,氣急敗壞。

她冷冷看著柏若風,視線毒蛇一樣纏繞著麵前的鎮北侯,恨不得立刻、馬上把他弄死。

但是她不能。

柏若風是使團中的一員,走著明路來的越國,一旦死在了越國,兩國起了戰事,越國必定生靈塗炭。

秦樓月見過方宥丞,那不是個好說話的主,甚至比他父親更為暴戾,連那麼點仁善都不樂於偽裝。

要殺眼前人,至少不能再越國領土上。但等他離開,想殺一個人的法子多了去了。

越帝冷靜了下來,她笑了一聲,站在那裡,俯視著柏若風,挑釁道:“你若敢給他解藥,那朕就會再灌他喝,喝到他忘卻一切為止!”

“你猜,是你給他解藥的速度快,還是朕的聖藥起效快?”

饒是柏若風,都被她的言語給驚到,不禁懷疑齊雲是否一頭熱。

他捏緊了瓶子,忍不住問:“為什麼?你很恨我兄長嗎?”

“恨?不,朕很喜歡他,非常喜歡。”越帝從書桌後緩步走出來,嘴上說著喜歡,眼中卻帶著輕慢之意。這聲喜歡來的十分輕易,就像喜歡一朵花,一隻貓,一個玩具。

她白皙的手指擦過桌上廣納後宮的折子,理所當然道:“曾經朕和他或許是對仇人,但無所謂了。隻要他忘記一切,乖乖地留在朕身邊。朕貴為天子,坐享北越,今後宮空置,留一個男人有何不可?”

還以為方宥丞已經夠離譜了,沒想到這裡還有位更不講理的主。柏若風有些瞠目結舌,忽然覺得方宥丞對他實在溫柔。

半晌,柏若風笑出聲來,戳破了表麵上溫情脈脈的皮,“跟養條狗沒區彆。”

越帝不認同地蹙起柳眉,眯起眼看著下方的人,“鎮北侯爵位本就當是他,鎮北軍也該他繼承。你這個撿了便宜的,沒有感謝朕,相反還不顧危險,執意帶他離開,簡直愚笨不堪。”

柏若風還記得昨夜對齊雲說過的話,估摸著齊雲已經在附近了。

索性今日已經夠僭越了。柏若風譏誚道:“陛下殺父弑兄,怕是很難體會到臣使兄弟和睦的感情。哪怕今日他沒了記憶,仍是臣使兄長。臣使所做一切,隻為了兄長安好。爵位軍權,他若想要,拱手送上。”

“朕對他還不夠好嗎?”越帝忽然問了這麼句話。

就衝越帝方才那口口聲聲說要灌齊雲藥的語氣,柏若風就很難相信她嘴裡的‘好’。

柏若風誠懇道:“陛下那隻是喜歡吧?愛一個人就會希望他過得好,今天陛下能因為一己私欲讓他忘記一切成為你的玩物,明日陛下就能為了彆的私欲放棄他。臣使實在不忍讓大哥毀在陛下手上。”

“鎮北侯可真不要臉啊。”越帝幽幽道。

她笑意盈盈,綿裡藏針,語出驚人,“自己與曜帝同進同出的,倒是替兄長喊起委屈來了?你若真的鐵骨錚錚,就先管好自己再說。”

“朕可不比曜帝差。”

“嘖。”柏若風皺眉。沒想到秦樓月能查到那麼多,但他和方宥丞平日的確沒有很注意藏著掖著。

他今日的目的不在讓秦樓月鬆口放人手——那是必不可能的。

隻為了讓秦樓月看到他是個直白的傻子,搶人都是直來直往的,再讓柏雲起看清自己在越帝心中的地位。因此難免要多費些口舌。

“在這方麵,您確實不如臣使的陛下。”柏若風想起昨日齊雲的病容,心裡就裝滿怒氣。“至少有一天臣使要走,陛下隻會送臣使。而您隻會不顧兄長身體康健,哪怕把人灌成個傻子,也強行留下他。”

竟敢當麵比較。女官腰間利劍半出鞘,斥道:“大膽!”

“你說這些沒用。”秦樓月皮笑肉不笑,用篤定的、宣告般的語氣傲慢道,“他是齊雲,這輩子隻能是齊雲。人,你帶不走。心,你也帶不走。他總會回來的。”

“你若有本事,儘管試試讓他恢複記憶。到時候……嗬,正好,青梅竹馬的戲朕膩了。倒是想試試一個溫良賢惠的皇夫是什麼滋味”

柏若風看著她幾近挑釁的麵容,雙目怒火幾欲噴湧而出。

礙於齊雲的身體,他‘果然’沒敢輕舉妄動去恢複齊雲的記憶。秦樓月聽到這個消息,腦海裡緊繃的弦鬆了些。

後來幾天,柏若風每天都嘗試進宮麵聖,以各種籌碼換人,卻都以失敗告終。

又是一晚,月上中天,柏若風翻過宮牆。

這會兒窗像是特地為他開著,柏若風還有些受寵若驚——齊雲不把他當瘋子防著了?

他躍進屋內,看到齊雲背對著他發呆,手上無意識地把玩著一枚玉佩。

柏若風沒來由地想起自己也有枚玉佩——此處的人似乎格外偏愛用玉佩定情。

因而齊雲手上那枚,他不用猜都知道鐵定與越帝有關。

柏若風走到齊雲邊上,盯著他的側臉平靜道:“再過兩日,使團就要啟程回國了。這是我最後一次來找你了。”

“齊公子,你的答案是什麼呢?”

齊雲沉默半晌,猛地把玉佩牢牢捏在了掌中,按在桌麵。他輕笑一聲,自嘲地搖搖頭,“你說,她喜歡我什麼呢?”

“想聽真話還是漂亮話?”柏若風問。

齊雲道:“你是旁觀者,我且聽聽你的看法。”

柏若風拖過椅子坐下,毫不客氣道:“那不是很明顯了嗎?喜歡你的臉啊,喜歡你器大活好。”

齊雲麵色微僵,抬眼看著他,似乎不能理解柏若風怎能以這幅爽朗清舉的容貌說出這麼流氓的話來。

“不然呢?”柏若風給兩人倒了杯水,他潤了潤喉,續道,“我話不好聽,但事實上你現在就是張白紙,她愛怎麼塗抹就怎麼塗。以前你是柏雲起,現在你覺得自己是齊雲,未來呢?未來的你又是誰?”

齊雲搖搖頭,闔眼道:“我不知道。曾經我以為失憶也沒關係,左右有家人和她在身邊,可以有更多新的記憶。但是你卻冒出來說,這一切都是假的。”

“你是不是怨我出現?”柏若風撐著下巴看他,笑了笑。

齊雲沒有否認,然而他的態度已經說明了一切。

“人之常情。”柏若風深深歎了口氣,並不意外,內心感受到一股濃重的無力感。

或許,齊雲的答案還會和以前一樣。帶著這樣的念頭,柏若風珍而重之看著他,就像這輩子最後一次見‘柏雲起’,他認真問:“告訴我,你的答案。”

齊雲垂眸看著手中的玉佩。

在柏若風忍不住想催促時,卻看見他挪開了手,把背麵朝上的玉佩孤零零留在了桌麵上。他盯著那枚玉佩,語氣很輕,卻十分堅定,“我意已決。”

“他不願走,臣使不會勉強。隻是無論如何,他都是臣使兄長,陛下若負他,鎮北軍不會善罷甘休。”使團離開那日,柏若風對越帝如是說。

他對越帝的不滿在眼底已經昭然若揭。

聽官員稟告曜國使團已經離開京城,越帝揉了揉太陽穴,心裡總算放下一塊沉甸甸的巨石。

昨日開始,齊雲就開始對她發脾氣,摔了杯子。質問他們的關係,問她是不是看上了曜國的鎮北侯,才日日與那人見麵。

這種吃醋一般患得患失的模樣讓越帝覺得很是新鮮暢快:瞧,這人都會吃鎮北候的醋,又怎麼會願意認回那個弟弟?

因而哪怕昨夜被趕出了房間,說不想見她了這類的賭氣話,越帝也默默忍了。

算了,就讓他自己呆幾天吧。越帝愉悅地想著。男人是不該慣著,誤解了也好,誤解了就會忌憚柏若風,她便不用擔心他跑了。

而宮內,暫時代替齊雲的柏若風看著桌麵上那封齊雲留給越帝的信,不由提心吊膽起來。

當日,齊雲選擇了離開。

柏若風提出在使團啟程當日,他們互換身份。

齊雲以他的身份回去使團,柏若風提前給使團的人打了招呼,把侍衛唐言留給了齊雲。讓他們務必輕裝簡行快馬加鞭,速速把人護送回曜國。

隻要進了曜國國境內,自然有鎮北軍接應。

但再快也要十來天。

在這期間,必須有人拖住越帝,拖得越久越好。他身形與齊雲相像,亦較為熟悉齊雲性子,因而留下拖住越帝。

等時候差不多了,柏若風再尋機離開。

齊雲答應了。他想了很久,給越帝留下一封信。

那信並不特殊,當時柏若風就在邊上看著,看見齊雲親手把一首訣彆書抄了下來,連帶著一枚玉佩放進了信封。

昨日他和齊雲都給接下來的對換鋪墊了一番。

齊雲假借由頭對越帝發脾氣,說不願見她,以儘可能讓柏若風不露臉的情況下瞞過越帝。

使團離開後兩天,越帝都沒有過來。

第三日,柏若風就聽見了腳步聲。他猛地睜眼坐起身來,聽見外麵宮人行禮的聲音。

“你怎麼來了?”柏若風儘力模仿齊雲的聲音和語氣。

剛想推開門的秦樓月一頓,收回了手。她聽出了裡邊人的不滿,卻是得意一笑,旋即迅速斂了笑,尋了個理由,以證明自己並沒有那麼在乎,“兩天了,就算是鬨性子也夠了吧?朕的容忍是有限度的。”

“你不侍寢,多得是人侍寢。”

柏若風一怔,迅速看了眼窗外,內心掀起驚濤駭浪:這還是大白天呢!

他有些煩躁地撓了撓頭,暗想這才第三天,他必須得把時間給拖下去。

快想想,這種情況齊雲會說什麼?

說什麼?嘶——

秦樓月隻聽得裡邊的人幽幽道:“那陛下找他們去,不缺我一個。”

這是還在生氣?秦樓月摸了摸下巴,心想齊雲原來還是個醋壇子。

她心情微妙,放軟了聲音,“可朕隻想找阿雲,阿雲怎樣才肯原諒朕?”

裡邊的人靠近了門,秦樓月隻能隱約看到一個高挑的身影。

那身影伸出手,似乎打算開門。秦樓月唇角一挑,以為齊雲被她哄兩聲消氣了,要就此翻篇。

沒想到那身影猛地把門壓實了,鬨脾氣般用後背壓著門口,背對著她,悶聲悶氣道:“陛下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與陛下的男寵有何異樣?”

秦樓月道:“自然不同。”

“哪裡不同?”

秦樓月戲謔道:“你是受寵的男寵。”

房間內沒聲音了。

秦樓月等了又等,就在身邊女官拔劍,示意乾脆直接踢開房門的時候,她攔下了女官粗暴的行為。

秦樓月向前一步道:“朕方才是在開玩笑。阿雲,你且把門打開,我們好好聊聊。”

聽著門外的拔劍聲,柏若風有些頭疼,他沒想到都這樣了,秦樓月還不依不饒要開門。

這樣下去不行,得找個理由讓秦樓月主動離開。柏若風捏了捏鼻根。

“阿雲?”門外的呼喚有如聲聲惡鬼的催促。

柏若風仰頭看著屋頂,想到一個會激怒秦樓月的話題。隻是這樣做,有讓秦樓月惱羞成怒踹門而入的風險。

他思來想去,決定破釜沉舟賭一把。

“沒什麼好聊的。”柏若風裝著齊雲的聲音道,“陛下想開門,想見我,無非是想見我這張臉罷了。”

“臣一直很好奇,陛下到底是喜歡那個柏雲起,還是喜歡陪在陛下身邊的齊雲。”

此話讓秦樓月心慌了一瞬,很快便壓了下去。

果然,柏若風那廝見著了齊雲,肯定就會胡說八道一些什麼。但無所謂了,使團已經離京,她有的是時間。

心回百轉間,秦樓月放緩聲音道:“有區彆嗎?”

房內的人執拗道:“有。”

秦樓月皺眉,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她認為對方在無理取鬨:“你為什麼要和他比較?”

房內的人道:“陛下隨手一招,無數男人蜂擁而至。為何要見臣?為何執意要臣侍寢?”

秦樓月麵色鐵青,捏緊了拳。她心裡有火,又發不出來。想否認,卻又被這話繞進去,不知該從哪說起。

她不知道柏若風給齊雲說了多少事情,為什麼齊雲會知道柏雲起,為什麼齊雲會問她二選一。

秦樓月怒氣衝衝。她自上位後才感受到權力的迷人,往前的溫婉可人平易近人全被撕裂,露出內裡的冷漠狠辣,更染上了權高位重者的霸道,聞言她冷笑道:“那你就好好呆在房內吧,朕也不是非你不可。”

說罷甩袖而去。

聽到外邊的動靜走遠,柏若風幾不可聞鬆了口氣。

這問題可以說是直接戳到了秦樓月的痛腳了。她既選擇了逃避,應該會有好一陣子不再過來。

窗外輕響。

有人?柏若風聽覺靈敏,聞聲轉過頭,皺眉拔出腰間匕首,一步接著一步警惕地往窗邊走去。

齊雲已經隨使團離開了,唐言負責護送他。

那麼這個時間,會來這裡的人是誰?

柏若風眸色閃過一絲殺意。

緊要關頭,不管是誰,若試圖擾亂他計劃,他必殺之。

窗戶被人從外蹬開。

一個背著包袱的蒙麵黑衣人躍進屋內,還沒來得及打量一遍周圍環境,利刃刺破空氣,衝他喉嚨而去,力圖一招斃命。

黑衣人迅速抬手抵擋,回首間看到了一張俊美的臉,可惜眉眼鋒銳,不苟言笑,甚至還要命!

“你……”黑衣人微怔,本欲攻擊的手縮回去,迅速往後翻滾一圈,隻一味防守。

等避開柏若風連連追擊後,黑衣人起身躲到柱子後邊。

沒想到柏若風追著他跑,黑衣人一邊繞著柱子跑一邊無奈地甩了甩手上傷口溢出的血。卻猝不及防被反著跑的柏若風堵了個正著,利刃迎麵而來。

“停!”黑衣人見柏若風連口喘氣的機會都不給他,一舉拉開距離,扯下自己的蒙麵巾,“柏若風,給朕停下!”

持刀的柏若風身上殺氣漸漸消去,轉而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懷疑自己是癔症。

……方宥丞?

方宥丞不好端端呆在曜國守衛森嚴的宮裡,怎麼會出現在這?

這算是刺殺聖上嗎?柏若風迅速把沾了血跡的匕首藏到身後,歪了歪頭,笑得無辜,“阿丞!”

第82章 逃亡

但很快, 柏若風意識到方宥丞出現在越國皇宮意味著什麼。

那點愧疚的小心思立刻被擔憂代替,他麵色微變,“你怎麼來了?你知不知道這有多危險!”

方宥丞正打量著這間不算小的偏殿, 神情不以為意:“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我何處去不得?”

柏若風猛地捧著他臉正視自己,正色道:“包括跑到敵人大本營?”

方宥丞見人似乎不僅不高興,還有點生氣, 頓時不吱聲了。

沉默隻持續了幾秒, 柏若風鬆開他,轉而抓起方宥丞被傷到的手查看, 傷口在手背,長且細。柏若風暗道還好沒傷到筋骨。

柏若風瞥了眼方宥丞,憂心忡忡地想:完了, 這要是被抓住了,就憑方為寧那崽子,曜國說不定都能直接完蛋了。

方宥丞心裡自然有他的想法。想他交代好國內的事宜,不過晚了幾天出發去追使團, 路上出了點意外。好不容易到了越國, 沒想到使團裡的柏若風被掉包了!

從唐言那得知柏若風的安排後,他就開始馬不停蹄地找法子入宮。

這會兒, 方宥丞盯著給他查看傷口的柏若風,忍了又忍, 沒忍住抽回手,低聲斥道:“你又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危險?秦樓月不是好惹的, 若叫她發現你以身替之去蒙蔽她, 你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半斤八兩的兩人看著彼此,都覺得對方太沒分寸了。

柏若風抽出一張乾淨的帕子, 給他擦著傷口,無奈道:“我當然知道她不好惹,你之前和我說過她的‘事跡’。但這是最穩妥的法子了。”

秦樓月上位的事情瞞得很嚴實,外人隻道她幸運,父親死於急病,太子馬上風,皇室凋零,竟讓一位公主風馳電掣上了位。

柏若風先前故意挑釁秦樓月,說她弑父殺兄,並非胡言亂語。

要說起來,這事還是他從方宥丞那知曉的。

“穩妥?什麼叫穩妥?”方宥丞抬手捏住柏若風雙頰,往外扯了扯,扯得柏若風嗚嗚叫。他麵不改色,眸間卻滿是寒意,“對柏雲起而言是穩妥,但對你而言分明就是跳火坑。”

“到時候你被下牢,先猜猜,秦樓月會拿來要挾誰?”

那不還得是方宥丞收拾爛攤子嗎?

柏若風張了張嘴,見人在氣頭上,又不敢說出‘那你就像對我哥一樣的處理好了’這樣的話,一時理虧,不敢掙紮,索性閉了眼睛,一副你愛扯就給你扯個夠的模樣。

“你啊。”方宥丞瞧他這幅‘我錯了下次還敢’的模樣,實在拿人沒辦法,罰又不舍得罰,罵兩句都怕自己過凶了。見柏若風臉頰已然泛紅,忙鬆了手,給他揉揉臉。

柏若風懶洋洋一抬眼,冷不丁道:“你不也是?”

“嗯?”方宥丞改為攬著他肩。

柏若風把話題繞回去,側臉衝人犟道:“我說你也沒譜。方為寧才多大,你就把他丟在宮裡。而且你人不在,誰知道你托付的那些人會不會起亂子。”

方宥丞敢離開,自然是做好了萬全準備。

可看著柏若風一副替他擔憂的模樣,方宥丞很是受用,揉了揉眼前人的耳垂,順著柏若風的話逗道:“那怎麼辦喔?朕這算不算是為美人棄了江山?”

居然還有心思開玩笑。柏若風滿臉生無可戀,往外邁了兩步,拉開距離。

手中揉弄的耳垂空了。方宥丞一愣,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離這麼遠,“你做什麼?”

柏若風上下打量著他,‘咦’了一聲,認真道:“太丟人了。回頭彆說認識我。”

沒心沒肺的家夥。方宥丞放下手,好氣又好笑。

柏若風盯著房頂想了想,對方宥丞道:“要不你先回去吧。我還得呆一陣子。”

方宥丞把肩上的小包袱扔到桌麵上,“此處離曜國京城路程約莫二十天,但其實十天後,使團已經離邊境很近了。這時候秦樓月再派人帶兵追拿,追上的可能性不大。也就是說……”

柏若風領會了他的意思,“也就是說,我隻需要拖十天。今日已經第三天了,我剛刺激了她一頓,估計這幾日她不會再來。”

“我在這陪你。”方宥丞對兩人的‘默契’感到滿意,他拍了拍自己的小包袱,“衣服我都帶來了。”

柏若風盯著那小包袱,不吭聲了。

方宥丞瞧著他那模樣,覺出些微不對勁,“怎麼了?”

本以為柏若風是覺得太冒風險,才不願意他留下,兩人還得多費口舌。沒想到柏若風開口道:“這裡隻有一張床。”

兩人一頓,動作十分默契地看向房中央唯一的木質雕花大床。

方宥丞揚眉,伸手去攬柏若風肩膀,理直氣壯道:“那不是剛好?咱又不是沒睡過。”

雖然事實如此,但從方宥丞嘴裡說出來總是怪怪的。柏若風默默歎了口氣,他接過方宥丞的小包袱,往房內走去。

這是一座宮殿的偏殿,說是偏殿,實則足以入住一位嬪妃。生活用品一應俱全,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不露麵目。

索性守衛雖多,貼身伺候的下人卻隻有兩個,又礙於身份性彆等原因,伺候的人不敢真的‘貼身’,利用言語來恐嚇下人離遠些,瞞個幾天不是問題,時日久了怕就要覺得不對勁了。

但無所謂了,總共才幾天。

柏若風挨在榻上撐著下巴,看方宥丞提筆在空白宣紙上寫寫畫畫,搗鼓著什麼。從他的角度,隻能看到方宥丞低頭正對著他時,扇動的眼睫和高挺的鼻梁。

時間在悄無聲息中過去,感到無聊的柏若風忍不住直起身湊過去,想看看方宥丞在弄什麼。

沒想到方宥丞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背過身去。

“為什麼不讓我看?”很少被方宥丞拒絕的柏若風不解道。

越不讓他看,他的好奇心越是厲害。柏若風尋了個時機,猛地按住方宥丞肩膀,越過身去,隻看到那張宣紙上粗糙繪出一個瀟灑的輪廓。

柏若風隻看了一眼,心臟莫名快了幾拍。再看方宥丞,見他唇邊噙著抹得逞的笑,正是故意引柏若風上鉤來看的。

“畫我?嗯?”柏若風挑了下眉,展開的眉眼滿是不羈,與宣紙上的人越發像了。

方宥丞轉了轉宣紙,特意轉向他,對比著畫裡的人和眼前的人,好整以暇問:“不明顯嗎?”

柏若風動作極快,忽然抬手摸了下硯台,在方宥丞的躲閃中硬是一手按住對方手臂一手畫在他臉上。

“既然你都畫我了,也讓我畫畫你嘛。”柏若風哈哈笑著。

但顯然他嘴裡的‘畫’和方宥丞說的畫不是一回事。

方宥丞黑了臉,剛想起身,又被拉了回去。柏若風抬腿,單膝跪在方宥丞腿邊,是個禁錮的姿勢。

“誒,彆走,弄個對稱。”柏若風笑眯眯在他另一邊腮上描了幾筆,最後在方宥丞無奈的眼神裡在對方鼻頭點了一下。

方宥丞抬袖想擦,被柏若風拉住兩隻袖子。

兩人一站一坐,湊得極近。

柏若風端詳了好一會兒,方宥丞有些煎熬,不得不開口打岔:“你這都弄的什麼?”

柏若風扯了扯他袖子,“你‘嗷’一聲。”

方宥丞沒聽明白:“什麼?”

柏若風鬆開了手,五指成爪抬起,比在臉邊,“就學小花這樣,‘嗷~’的一下。”

方宥丞大抵能猜到柏若風畫了什麼,又想他做什麼了。方宥丞抿了抿唇,硬是把那聲笑意噎了回去。

不說彆的,柏若風學的還挺像,就那一聲軟軟的,聽得他心頭都癢了。哪像虎啊?像隻貓咪還差不多。

“快些。”柏若風催促著,覺得平日裡總是黑著臉看誰都像欠他錢的方宥丞做這種事肯定很有趣。

方宥丞頂著張花臉,仰著頭看他,一本正經請教著:“沒聽清,你再教一遍。”

“真笨。”柏若風道,輕皺著眉,又教了一遍,“就這樣,學小花的叫聲,‘嗷~’的叫兩聲。”

方宥丞再撐不住了,抬拳掩飾著唇邊的弧度,肩膀起伏著。

柏若風後知後覺自己被看了笑話,麵色驟變,一下子直起身來,“方宥丞!”

“在。”方宥丞應了聲,帶著笑音樂道,“我可沒逼你,你自願的。”

說完起身挨過去,按住要離開的柏若風,硬是臉貼臉在對方麵上蹭了一下,分開時便看到柏若風臉上顯而易見一抹墨痕。

“這可怎麼辦?”看著那雙怒火滔滔的桃花眼,方宥丞學著他平日的模樣,無辜道,“不小心把小柏將軍弄臟了呢。”

一個麵相硬朗凜冽之人,如今故作這番姿態,著實詭異的很。

柏若風才不管這麼多,他實在被方宥丞惹毛了。

盯著方宥丞故意為之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他不知怎麼想的,冷不防湊過去,咬了方宥丞下巴一口,明晃晃留下個鮮明的牙印。

眼看方宥丞化作僵化的石雕一動不動,麵上還是他胡鬨畫上去的花臉,柏若風點點頭很是滿意,鬆開手,起身洗臉去了。

那牙印過了好些天都沒能消下去,始終留著個淺淺的痕跡。

柏若風氣消下來後,莫名就有些心虛,每回對上方宥丞暗含深意的眼神,視線就飄忽出去了。

第九天。

柏若風正收拾著行李,和方宥丞盤算著今夜離開,沒想到秦樓月就過來了。

兩人對視一眼,不由都緊繃起來。

那身影站在門前,許久沒有說話。光看人影來說,秦樓月特意遣走了其他宮人,唯獨身旁貼身的女官寸步不離。

方宥丞指了指門外,反手又指了指自己喉嚨。示意他先開口。

柏若風的聲音比較清亮,齊雲與他相比較為低沉一些,但尾音仍是習慣性上揚,總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樣。他努力偽裝出齊雲的聲線:“你來做什麼?”

“你還不願意見朕……見我?我有些話想和你說。”秦樓月聲音平緩,這幾日她似乎冷靜了不少。

方宥丞眸色一暗,拿著包袱退到窗戶,往外看了看,朝柏若風比了個手勢,示意外麵沒人。

還不是走的時候。柏若風看了他一眼,思考一二,去接秦樓月的話,“你知道我現在忌諱什麼,就在外邊說吧。”

舊話重提,秦樓月卻並沒有因此生氣,反而好脾氣道:“無論是他還是你,都不重要了。都是過去,我們擁有著現在,也即將擁有未來,不是嗎?”

柏若風被她繞來繞去的話轉懵了,“陛下有話直說便是。”

秦樓月悄無聲息丟下一個重磅消息,“阿雲,我懷孕了。”

“這!”柏若風嚇得差點露出本音。

他猛地看向方宥丞,方宥丞一副毫不意外的模樣,怪不得昨日方宥丞說他們可以準備走了。

如果是齊雲聽了這話的話,柏若風反應過來,驚訝道:“真的假的?還是你在故意轉移話題誑我?”

“這還能有假嗎?”秦樓月歎了口氣,態度與前些日子截然不同了,她溫聲道,“你不願意出來見我一麵嗎?”

方宥丞拉著柏若風手臂想帶他走。柏若風頓了頓,按在方宥丞手背上,與之眼神對視一番,他無聲指著桌上的信。

柏若風聲音微抖,一副強忍著慌張和激動的模樣道:“我有點亂,你、你明天再來,我有個東西想給你看。或許你看過之後,就知道我是怎麼想的了。”

秦樓月好脾氣問:“明天什麼時候?”

柏若風反問:“我們第一次見麵是什麼時候?”

第一次,可以是齊雲醒來時見她第一眼的時間,也可以是當年柏雲起救她的那個時間。

秦樓月深呼吸一口氣,不知為何,明知不宜再起衝突,但她仍選了房內的人或許並不喜歡的答案,“是傍晚,夕陽下山,餘暉漸消,即將入夜之時。”

或許這是她一生都難以忘記的一夜。

不知前情,柏若風自然對這個答案沒什麼感覺。唯一的感慨不過是越帝記得真清楚。“那你明日晚上再來,我有樣東西,想給你看。”

秦樓月答應了,帶人離去。門外恢複了安靜。

方宥丞從房內繞出來,見柏若風坐在廳間椅子上喝茶,對桌上的信若有所思,便開口道:“此次她勢必要見麵,明知危險,為什麼不現在走?還要和她約明晚。等她回過神發現不對,隨時都有可能衝進門。”

“還差一點,使團這會兒很可能還沒出越國邊境。快馬加鞭封鎖城門還是有可能的,都到這時候了,這個危險不能冒。”柏若風搖搖頭,“我得讓她以為我是‘齊雲’。”

方宥丞了然,“你想讓她發現這封信,再發現‘齊雲’逃跑,引她追捕我們,好掩護使團離開。”

柏若風一手握著茶盞,一手拉著他袖子輕晃了兩下,勸誡著:“陛下,這次是真的危險,您就彆跟著我了吧。”

方宥丞拍掉他的手,忽然彎腰,湊近了,問:“你喊我什麼?”

不對嗎?柏若風想了一圈,沒想出來問題所在,“陛下?”

於是他眼睜睜看著方宥丞掀唇笑了,抬起拇指擦了擦他唇邊水色,“知道我是陛下,倒反過來給我下令?膽子肥了啊。”

“那……真被抓了,曜國怎麼辦?”柏若風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非戰時,一國之君被剛簽了友好契約的敵國生擒,他想都不敢想後果。

方宥丞拿起他手中杯盞,喝了剩下的茶水,聞言斜了他一眼,“你又不是曜國皇後,操心那麼多做什麼?”

柏若風氣不過,抬起腳尖‘踹’了他一腳。

方宥丞捏著茶杯一愣,反應過來後垂眸笑了笑。他並非是個生性愛笑的人,隻是忽然發覺不管是在哪裡,情勢多危急,隻要柏若風在他邊上,他們就總能尋到樂子。哪怕是像這樣打鬨,都無端讓他開心得很。

柏若風收拾好兩人留下的痕跡,把信封擺在桌麵中心,背好方宥丞帶來的包袱,一副整裝待發的模樣。

回頭見方宥丞還在那優哉遊哉倒茶,柏若風上前去把他拽起來,“彆喝了,大爺,快走了!”他算了算路程,“這回真要亡命天涯了。”

方宥丞像春遊般不見絲毫著急,跟在柏若風後頭輕輕鬆鬆從窗口翻上去,等一路順著牆角躍上屋頂,他盯著身前那青竹般的身影,忽然小聲道:“怕什麼,我護著你。”

柏若風抽空回頭看了他一眼,好笑不已,也跟著壓低聲音,用氣聲道:“咱倆到底誰護著誰啊?陛下。”他故意咬重了後兩個字,就為了讓人知道身份。

沒想到方宥丞道:“朕護著你啊,梓潼。”

柏若風差點被他那兩字嚇得腳一滑從屋頂摔下去,被眼疾手快的方宥丞拉住,拽了上來。

方宥丞朝他眨了下眼,明明沒說話,柏若風卻分明從那墨黑的眼瞳看到一個意思:你瞧,是吧?

有時候,柏若風真想把他嘴巴給封了。

第83章 沙漠

他們連夜出了皇宮, 沒想到落地就有五六個人堵在了前麵。

竟然來得這麼快。柏若風冷下臉,條件反射抬手示意方宥丞後退,同時迅速拔出腰間利劍。

未曾想那幾人齊齊單膝下跪, 拱手道:“主子,馬已備好。”

柏若風定睛看去,才發現說話的人有幾分眼熟,像是在哪裡見過, 但愣是想不起來了。

方宥丞拽了他一把, 不悅道:“他好看嗎?”

柏若風把劍收回去,沒回過神這句話的意思, “什麼?”

方宥丞瞥了牽著馬匹過來的唐策一眼,唐策接收到他凜冽如刀的眼神,忙朝柏若風拱手道:“侯爺, 臣是陛下的暗衛統領,先前有過一麵之緣。”

“哦!是你。”柏若風了然,牽過韁繩躍上馬去,對旁邊與他並肩齊驅的方宥丞道, “阿丞, 你都安排好了?”

方宥丞眸中沉沉斂著光,不知在想什麼, 聞言頷首道:“嗯,沿途都留了馬, 我們快馬加鞭,出了邊境入了沙漠, 他們再想尋來就不容易了。”

“那走!”柏若風笑得爽朗, 他拽著馬前蹄高揚,落地塵起, 踏著星月,率先往城外奔去。

為了引開追兵,他們走了與使團截然相反的路。

“西線廢棄多年,從理論上來說,按照當地人給的地圖,能走。”篝火邊,唐策從懷裡拿出一張地圖,獻給方宥丞過目,“但是風險太大,出了邊境後,得再想辦法繞回東線去。”

柏若風把腦袋探過去,看到地圖上兩條鮮明的紅線。他肘部壓著方宥丞肩膀,在地圖上點了點,“太遠了,這兩邊繞過去,夠秦樓月抓你幾回了。”

方宥丞拄著下巴:“那你覺得……”

“要不咱們還是分頭行動吧。”柏若風興致勃勃看向他,誠懇建議,“我帶點人去西線就好,讓唐策護送你回東線去。反正他們不知道你的存在,本來就不會追著你。”

方宥丞沉默好一陣子,在枝條燃燒的劈啪聲裡,忽然抬手,用了點氣力狠狠戳了戳他胸口,“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柏若風被他戳的倒吸一口氣,沒敢再說話了。

倒不是方宥丞下手多狠,隻是他懷裡還揣著明空當初給他的、據說能找到‘真龍寶藏’佛珠串,而‘真龍寶藏’就在那條被黃沙掩埋多年的西線上,因此柏若風勢必要走一遭。

或者說,他來北越除了尋找柏雲起,本來就打算去沙漠上找一找。

方宥丞戳他,戳的正是那串佛珠。珠子碾在他胸膛上,是一種隻有兩人知道的警告:方宥丞不允許他獨自去尋那虛無縹緲的‘真龍寶藏’。

方宥丞把地圖收起來,沉默幾息,不容置疑:“走西線。”

暗衛從不會質疑他的決定,也不會詢問緣由。方宥丞眸間滿是陰霾,解釋道:“就算是死在沙漠上,也不能被生擒。”

旋即,他看了眼邊撥弄火堆邊偷聽的柏若風,垂下眼去。他清楚柏若風的脾性,正如柏若風了解他一般。

——就算是死在沙漠上,也不能讓這家夥自己去。

因為早有準備,兼之有了時間差。直到他們即將到邊境了,才看到追兵。

隻是這個追兵遠比他們想的多了好幾倍,毫不誇張地說很有可能調用了一整隻支軍隊。眼看過了最後一座城,與追兵間的距離越來越近,出了門後儘是平地,想要隱藏身形極難。

方宥丞當機立斷,命令唐策帶兩人,偽裝後向東線方向而去——這也是最符合一般人邏輯的做法,西線危險且前途未知,想順利回到曜國十有八九要向那‘唯一的路’而去。

唐策等人領命,爭分奪秒,顧不上休息,灰頭土臉衝出邊境線。

而他們等了幾個時辰,眼看追兵追著唐策等人離去,才摸黑出城。

夜裡的沙漠溫度偏低,四人裹著鬥篷而行。方宥丞拿著地圖走在前麵。

馬到底比不得駱駝,前麵已經走了這麼些路,現在都跑不動了,喘著粗氣想喝水。

不遠處有個綠洲,幾人就地休息儲水。

兩個暗衛就在不遠處修整。柏若風坐下來,悄悄往方宥丞那挪去。

方宥丞正研究著地圖,無意識咬著指尖。火光的影子在他麵上跳躍著。柏若風若無其事抬起手,身上的鬥篷攏在方宥丞肩上,把兩人都罩了進去。

他歪頭看方宥丞,方宥丞對他的接近沒有任何反應,自然得就像一隻家養小鳥落在肩上般。

柏若風盯了方宥丞半晌,從懷裡摸出來一盒東西,挖了一坨抹在方宥丞手背的疤上。

這麼明顯的動作,方宥丞想不注意到都難。他抬手看了眼手背上的乳膏,“這是什麼?”

“祛疤膏,你之前給我的。”柏若風也是剛剛翻包袱的時候想起來還有這麼個東西。

方宥丞隨手抹平了藥膏,“都來沙漠了,怎麼還帶著?”

說這話柏若風就不樂意了,“是誰叫我隨身帶的?”

說隨身帶,可沒說這麼緊要的關頭還帶著。罪魁禍首方宥丞見柏若風一臉認真,是把他的話真放在了心上,心裡頓時樂不開支。他含糊應了聲,“唔,我錯了。”

柏若風擠了過來,枕著他手臂沒話找話道:“穿過沙漠要多久?”

“明知故問?”方宥丞揉了揉他腦袋,“按東線走隻要三天,快得很。但是沒辦法呀,誰讓咱們的小侯爺選了條人跡罕至的路。”

身體的疲憊似乎加深了消極的情緒。柏若風沉默了會,抬頭盯著方宥丞看了會,忽然抱住他一條手臂,把腦袋蹭方宥丞頸間,猶猶豫豫問:“阿丞,我是不是做錯了?”

無心再看地圖的方宥丞歎了口氣,把地圖收好,“你說哪個?”

柏若風不說話了。

“要是說你哥那回事,你又不能未卜先知,人都送走了才知道她懷孕。不過話說回來,哪怕你提前知道她懷了,結局多半不會改吧?”方宥丞篤定道。

柏若風沒吭聲,聽他聲音沙啞,拿了水壺過來,拔下壺嘴遞給他。

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缺水了的方宥丞微愣,接受了他的投喂。

方宥丞把水壺放邊上,卷著柏若風滑下的長發,在食指上卷了幾圈,再鬆開著玩,“要是說把我牽扯進來這回事,你不覺得說得太晚了嗎?”

柏若風平日裡看著坦蕩,心裡頭藏的事可不少,心軟得既想顧全這個,又想顧全那個,總把自己陷進難以抉擇之地。

相反,方宥丞看著深沉,實則黑是黑白是白,把世界劃分的簡明扼要,對彆人狠,對自己也狠,自然少了柏若風的諸多煩惱。

“既成定局,無謂再想,好好休息。”方宥丞憑感覺拍了拍他腦袋安撫。

柏若風不太樂意甩開腦門上的手,情緒低落。他垂著腦袋,在方宥丞疑惑的視線裡,忽然咕噥一聲:“你見過齊雲了嗎?”

方宥丞花了一陣子回想‘齊雲’是誰,然後勉強記起是柏雲起在越國的名。他點頭,目不轉睛盯著眼前人,不明所以,“怎麼了?”

怎麼了?沒記憶了,那可是大事。沒記憶代表什麼?以前的那個人再也回不來了,以前的事都隻有他記得了。

柏若風深深吸了口氣穩住情緒,難過地把忍了好久的話說出口:“我沒哥了。”

原來是想說這個。方宥丞拉著鬥篷湊過去。一時半會他說不出話來,欲言又止看著柏若風。

柏若風為何能恢複記憶,他當時在場,最為清楚,因此也知道柏若風難過的地方。

柏若風垂著眼盯著腳尖發呆,一塊手帕慢吞吞遞了過來。柏若風回過神,抗拒地推開那手帕,“不用。”

方宥丞沉吟著,忽然彎腰湊過來打量柏若風的臉。

他這動作隨意又帶了點稚氣,把柏若風逗笑了,“看什麼?”

“以為你哭了。”方宥丞看他臉上乾爽,沒有水痕,便坦言道,“沒事,沒了個大哥,你還有個丞哥呢。”

“不要亂占便宜,我比你年紀都大。”柏若風還真被他的插科打諢轉移了注意力。

方宥丞冷不丁笑了聲,嘲笑道:“你見誰投胎還把上輩子年齡加上的?”

柏若風被他噎的說不出話,瞪圓了眼。

方宥丞心情大好,抬指點了點下巴,火上澆油挑釁道:“怎麼?瞧這氣的,我這剛好,要不再來一口?”

柏若風瞪了人半晌,打不得,罵不得,再咬一口對方宥丞不痛不癢,反倒把他自己給憋得難受。

柏若風磨了磨牙,抬手揪住方宥丞臉皮,“你真的是方宥丞?”他懷疑道,“真不是他人偽裝?”

方宥丞疼得直抽氣,拍開他的爪子,“不是我還能有誰?”

柏若風疑惑道:“我記得阿丞嘴巴沒那麼伶俐啊,也沒那麼愛說話。”尤其是這幅賤兮兮的模樣,他好奇很久了。

方宥丞給自己揉了揉臉,聞言懶散道:“這不是逗你好玩嗎?”

逗他好玩?柏若風有些不爽,他道:“知道桌上我哥留給秦樓月那封信寫了什麼嗎?”

方宥丞心生不好預感,扭頭閉嘴不問。

然而決定權不在他身上。柏若風把人腦袋掰回來對著自己,捧著他臉自顧自道:“引了一句詩: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晞,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彆,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方宥丞心裡一咯噔,怔怔看著念詩的柏若風。

柏若風挑了下眉,忽然笑了,笑得意味深長,又單純無辜,“阿丞,這詩,好聽嗎?”

“我討厭這句詩。”方宥丞緩緩開口。

柏若風本隻是為了恐嚇調侃他,聞言鬆開手,笑得前俯後仰。

不料方宥丞眼眸微轉,墨色流動間,他拉著柏若風的掌心,十分認真道:“若有一日,收信人是我……”

柏若風漸漸斂了笑,看著方宥丞認真的臉,心如鼓擂,說不出話來。他的神魂仿佛要被那墨色的漩渦吸進去,整個人動彈不了。

“若是信給我,”方宥丞喉結微動,他們坐在沙漠綠洲中,頭頂璀璨星光,火堆的劈啪聲入耳,他拉著柏若風的手,低頭捏在掌中,有血有肉如此真實。

方宥丞抬臉,眸色柔和,“若風,我隻希望那句詩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人生何處不相逢,不管什麼時候,不管在哪裡,希望他們終有相逢的一天。

他們順著地圖的道路走了兩日,除了土黃的沙、湛藍的天,一無所獲。彆說真龍寶藏了,就連傳聞中天元王朝徘徊此處的亡靈,也不見絲毫蹤跡。

隻有偶爾在黃沙裡露出的舊物一角,能證明這裡在數年前的確是通商之道。

第三天夜裡,他們尋了處地方宿營。

“線索、線索在哪呢?”柏若風把玩著那串一直帶在身上的舊佛珠。

如明空所說,從最初那位‘高僧’傳下來,這串佛珠曆經幾個主人,按理來說應該很舊了。但相反的是,它珠子圓潤,看著顏色更鮮活了。

一串佛珠,怎麼能夠指引方向?柏若風一直想不明白。現在他人都到這裡了,佛珠也帶了,為何佛珠就沒有一點反應。

“珠子又不會開口說話,你想讓它給什麼反應?”方宥丞敲了敲他腦門。

柏若風擒住他抬起的手,若有所思:“阿丞,若你想在珠串裡留下回家的線索,你會怎麼做?”

“簡單。”方宥丞想都不用想,他的手段向來簡單粗暴,“把地圖塞進去完事。”

柏若風重申道:“這可是珠子。”

“那就先碎掉,再放進去。”方宥丞快速道。

“不可能。”柏若風搖頭,“那是大師、高僧,肯定有更深奧的法子。而且傳了幾任主持,他們明知道秘密都沒有解開,肯定是因為太深奧了猜不出來。”

“或許他們是不敢試呢?”方宥丞正拿布條低頭擦著沾了汙血的軟劍。

這幾日行過之處,因為人跡罕至,他們不時會遇到一些蛇啊狼啊之類的東西,除了兩個暗衛,他們亦有在自保。

說得有道理,可是佛珠就那麼一串,要是試了什麼都沒有可怎麼辦?柏若風仔細想了想,寶貝地捏著那串佛珠犯難,不舍得下手。

“嘖。”方宥丞實在看不慣他為難的模樣,走過去奪過柏若風手裡的珠串,上下拋了拋,哼笑著道:“有什麼好糾結的,試一試不就知道了嗎?”

多珍貴的寶珠他都捏著玩過,何況這麼一串。

方宥丞說著,在柏若風的阻攔聲中用內勁大力一捏,柏若風撲過來,晚了一步,珠子粉碎聲在兩人間清晰可聞。

在柏若風驚詫的視線下,他猶豫了下,攤開手掌,一堆粉末中,裡麵竟藏了塊隻有半個珠子大的硬物。

柏若風呆住了。

“看來高僧和我想的一樣。”方宥丞沒想到推測是真的,旋即玩味地把珠子全捏碎了,從中挑出硬塊,捧到柏若風麵前,“我就說他們是不舍得。來,拚吧。”

柏若風怔怔地看著麵前的碎塊,沒想到珠串轉眼變成一堆碎塊。他後怕又生氣地喊道:“方宥丞!”

隔得不遠處,兩個暗衛痛苦地捂著耳朵,假裝沒聽到。

直呼聖上名諱,普天之下怕是隻有這位主了。偏生這幾日他們被迫聽了不少東西,生怕活不到回宮了。

“彆生氣,”方宥丞眯了眯眼,似乎有些遺憾珠子裡真藏著東西,“方才掂量著它重量不對,我才捏碎的。”

他雖然愛逗柏若風玩,但不會故意壞事。從小養尊處優,多珍貴的珠串他都把玩過,因此珠子一上手,他就覺出不對來:按這個材質,珠串不該這麼重。

柏若風如釋重負,他把碎塊放在平鋪的手帕上,撚起珠串中留下的碎塊,仔細打量,“像是琉璃。”

“用琉璃做地圖,財大氣粗啊。”方宥丞敷衍地誇了一句,蹲下來,和他一同拚起琉璃。

一百零八顆碎塊,光是拚完就用了大半個晚上,這還是喊來兩個暗衛共同努力拚成的。

然而拚成後,幾人都犯了難。

這並不是地圖,而是一個奇特的形狀,像是瘋長的雜草堆毫無規律,淺黃的‘草堆’中一點金黃泛紅。

一個暗衛小聲道:“會不會是拚錯了?”

柏若風摸了摸下巴,正有此感。他伸出手剛要打亂重來,一旁坐著的方宥丞卻按住他手背,“等等。”

說著,方宥丞從懷裡拿出那張舊地圖,擺在了琉璃塊邊上。

柏若風歪了歪頭,試圖調換方向角度去看。方宥丞直接把地圖一轉,擺到他麵前,沿途指了一圈,“這樣看。”

地圖外圍廓形,與那看似毫無規律的‘雜草堆’形態對上了!柏若風眼睛一亮,看向方宥丞,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據聞天元王朝圖騰是鳳凰。所以這裡,”柏若風指向琉璃塊中一點金紅,激動道,“是代表天元王朝?這個地方就是‘真龍寶藏’!”

居然這麼容易,怎麼會這麼容易,好像忽然間所有幸運都來到他這邊了。

沒有筆,柏若風直接咬破手指在地圖上落下血色標記,等不及般收拾行李,麵容疲倦,精神亢奮,“走!離我們不遠了,我們現在就出發!”

他興高采烈起身,卻被人拽住手腕。柏若風回頭,看見盤腿坐著的方宥丞伸長手拉著他,麵上難得一見帶著幾分掙紮和恐慌,張口似乎要說什麼。

柏若風頓了頓,耐心等他開口。

然而方宥丞閉唇不語,倦怠地搖頭,捏了捏鼻根,“我沒事。”

“阿丞。”柏若風了然他所有的不安,瞥了眼那倆極有眼色走遠了的暗衛,無聲歎了口氣。他單膝跪地,伸手抱住了方宥丞的雙肩。

柏若風偏頭,蹭了蹭他腦袋,低聲道:“我在這。”

腰間的手收緊了,柏若風隻覺得呼吸都難了幾分,然而他隻是重複著,安撫著:“我在這呢,這幾日辛苦了,需要再休息一會嗎?”

方宥丞靜靜抱著他,沒有說話。

就在柏若風以為人已經累得睡著的時候,方宥丞鬆開了他,沒事人一般起身,伸了個懶腰,朝他伸手,“走吧。”

柏若風抓住他的手,順著力道起身,左腿跪久了腿麻,起身時柏若風踉蹌了兩步,掉進方宥丞的懷裡。

“小心點。”方宥丞扶著他,抬眼看向遠方將明未明的天色,“接下來還有路得走。”

按琉璃塊指引的方向,他們偏離了‘商道’,闖入了漫漫黃沙間。

沙丘起伏,一重又一重,直到標記處,未見任何建築,讓人懷疑‘真龍寶藏’存在的真實性。

幾人立在藍天之下,站在那標記處平坦的沙地上,都有些茫然。

按理,這裡就是琉璃塊指引的地方。

是地圖錯了?還是他們錯了?

方宥丞皺眉道:“都散開,在附近找找線索。”

柏若風深一腳淺一腳走在沙麵上搜尋,不放過任何一點痕跡。

就在這時,一個暗衛驚呼道:“主子,這裡有發現!”

聞聲,柏若風當即衝過去,暗衛讓開位置,他蹲下去,隻見黃沙掩埋處露出一個邊角。柏若風迫不及待把黃沙拂去。

方宥丞不知從哪裡掏出把匕首陪他一起挖。

黃沙重重埋沒到它的頭頂,直至幾人來到,讓它重見天日。那東西露出的麵積越來越大,讓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是,挖出來的竟是一塊立著的石碑,

一塊再普通不過的,刻著素不相識的名字的墓碑。

荒唐又離奇,為什麼沙漠裡會有墓碑?

沙漠的風拂過,幾人都感覺到背脊一涼,想起了那個魂靈徘徊的傳聞。

第84章 請仙

“墓碑是石料, 刻的花紋很像鳥。”方宥丞打破了沉默,他摸了摸碑身,“這個規格, 不像普通百姓能有。”

柏若風如今對圖樣很是敏感,一說鳥,立刻激動問道:“是鳳凰?”

方宥丞遲疑著,不太肯定, “有點像。”他站起身掃視一遍周圍, “再看看有沒有彆的。”

接著,幾人在石碑後幾米發現了新的墓碑。

把墓碑挖出來後, 他們再一次在碑上看到了類似鳳凰的花紋。

鑒於兩座石碑呈直線距離,仿佛列隊般一個接著一個。柏若風試圖尋著大概方向找去,果不其然發現了第三座石碑, 猜想被證實了石碑是直線列著的。

為了省時間,他們沒有挖掘,而是簡單做了個記號。

此處應是被特地挑選出來的地方,在大沙丘背後, 夾在兩座小沙丘之間, 平靜無風,安靜得有些詭異, 像是被天地遺忘之地。

隨著發現的石碑越來越多,他們一路向前走去。立著的石碑宛如引路燈, 給來人無聲指引著方向,鋪就了一條亡者之路。

不知走了多久, 數不清找了幾十甚至上百座石碑。直至眼前突兀出現了一抹白色, 叫人疑慮是否出現了幻覺。

“雪?”方宥丞皺眉不解,眼前無邊的沙漠裡, 竟然出現一片皚皚,美得像一種錯覺。

柏若風快步走過去,彎身抓了一把沙子查看。“不,是沙子,白色的沙。”

與普通的沙子無異,唯一奇怪的,是這顏色有如白雪,鋪在巨大的黃沙畫卷上,如此顯眼。

沙中有諸多起伏,拂開一看,又是墓碑。

層層林立的墓碑拱衛著中間的沙包。

傳說中的真龍寶藏,莫不是天元皇室的永眠之地、‘真龍’遺骸?柏若風捏緊了拳,臨到最後,卻開始焦慮。

那邊,方宥丞指使著暗衛,“挖!”

兩個暗衛動作很快,層層白沙被拍下去,露出沙下東西的真容。

是一座巨大的白色鳳凰雕像,生動得展翅欲飛。

一個踩在雕像正後方且挖且退的暗衛踩到了不同沙子的硬麵,險些摔倒,他爬起來,用腳把沙子撇去,看到一抹白牆。“主子,雕像後麵有東西。”

“再挖。”方宥丞等不及了,拿了匕首上去一同幫忙。

四人合力,終於讓那巨大的鳳凰雕像以及它身後棺木一般的東西露出來。

形如棺木的石塊隻有鳳凰四分之一高,若不留神很容易就忽略了。

柏若風熱得額間滿是汗珠,他俯身左敲敲,右敲敲,聽到空音傳來時眼睛一亮。柏若風把匕首順著縫隙插入,往上使勁一撬,石塊間裂開縫隙。

方宥丞走過來,幫他把石塊搬下去,那‘棺材’裡麵,竟是一條白石堆砌的暗道。

在沙漠裡砌暗道,也不知道這暗道給誰走的。方宥丞皺眉拉住想要跳下去的柏若風,“先等等,這裡不知道多久沒人來了,先通通氣。”

柏若風雙眼很亮,“據說,欽天監帶著寶藏藏在沙漠裡,你說裡麵有沒有欽天監的後代?會不會藏著世外桃源?就那種不知外邊世事變化,其樂融融的世外桃源!”

想到一路上詭異的指路碑,方宥丞沉默了。與其說是通往世外桃源的地方,還不如說是對舊時代的悼念。

既然是悼念,下麵就肯定沒什麼好東西了——至少對活人來說是如此。

“有什麼下去了才知道。”方宥丞麻利吩咐道,“你二人守在這裡,不要讓沙子埋了入口。”

柏若風的興奮冷卻了些,左右看看,想說什麼,又合上了嘴巴。

兩人一前一後順著密道下去。

下麵昏暗,但居然有光。是嵌在石壁上的夜光珠散著瑩瑩光輝,雖然不比天光火光,照亮來說卻夠了。

但這光呈藍綠色,這麼一照,真有幾分冥路的模樣。膽子小一點了,怕是要尖叫著逃跑了。

兩人有條不紊從梯上下來,踩到實地上。

“你這麼信他們,”柏若風朝方宥丞道,“萬一他們要埋了我們怎麼辦?”

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可是傳聞有寶藏的地方,柏若風還想活著回去,不得不考慮多些。

方宥丞不以為意道:“怕什麼,我死了他們也活不成。”

為什麼方宥丞死了他們活不成?柏若風還想再問,方宥丞卻換了話題:“這裡有壁畫,來看看。”

剛剛下來時,兩邊都是空白的石壁,現在再看,東邊的石壁上出現了壁畫。

先是一副巨大的鳳凰在半空展翅,下麵一堆人恭敬叩首。

順著往下,第二幅畫裡,天子高舉權杖,下麵的人手舞足蹈。

“是記錄開國時,還有繁榮時的天元國的盛況。”方宥丞打量著壁畫。

第三幅畫,兩個看不清臉的小人站在雲端,下麵是天子行禮,百姓叩首。

柏若風拉了拉方宥丞袖子,指著畫上的小人奇道:“這就是傳聞裡說的神仙?神仙居然是兩個嗎?”

“嗯,還有傳聞裡賜下寶物。”方宥丞指了指兩個神仙小人和天子之間的東西。

看起來的確像是神仙賜予了凡人什麼的場景。

柏若風湊近了看,看了半天,不甚肯定,“寶物是……書?寶物怎麼會是書?”

方宥丞已經往下走了。

他快速地掃過壁畫,後麵的壁畫都是已知的曆史,是天元王朝不堪一擊,四分五裂,最後欽天監奉命帶著東西離開,在沙漠建起一方隱秘之地,把‘寶物’留在了此處。

“按此處的規模,不太可能藏著什麼金銀珠寶類的寶藏。”看完了壁畫的方宥丞站定,回身看柏若風,麵色陰沉,“但是或許這裡有你想要找的東西。”

柏若風走過去,圈著他手腕,笑得明媚,沒有一絲陰霾,“那你陪我一同走下去吧。”

“好。”

這條密道仿佛是特意為了存放壁畫所造,很短。

走到壁畫儘頭,他們看到一間頂部鑲嵌滿夜光珠的石室。

瑩綠的珠光柔和,他們清晰看到石室周圍擺滿了竹簡書籍,唯一正中間凸起的石台上放著一卷黃軸,看起來很像是聖旨。

方宥丞隨手拿起一本書翻了翻,發現是記錄明晰的史書。他一連換了幾本略看,發現都是些缺失已久的珍貴書籍。

“不愧說是文化繁榮的一個時代。”方宥丞低頭翻看著書籍,指腹擦過扉頁上前朝名士留下的筆墨,他合上書,放回原處。不知是褒是貶,麵無表情道,“寶藏竟都是書。”

而柏若風的目的從來都隻有一個。離石台越近,步伐卻是由快轉慢。

“這就是神仙賜下的寶物嗎?”柏若風站在石台前遲疑,“它看起來更像聖旨。”

方宥丞走過來時,柏若風已經拿起那卷軸。可能存放的時間久了,柏若風一拿起來,還沒打開,軸棍就與黃布脫離開來。

軸棍落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音,把緊張的兩人都嚇了一下。

柏若風吸了口氣,緩緩打開,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行豎字:此乃仙人賜我天元皇室秘法,不到萬不得已,切勿私用!

仙人?柏若風瞳孔驟縮,迅速打開,隻見露出來的又是一行字:此陣用於請仙下凡,庇佑我國,非皇室不得擅用!

往後徹底展開,露出來的則是一個繪得極其精細的法陣,密密麻麻勾勒著線條,還有細密的小字在旁注解。以至於一眼看去,紙麵仿佛被墨色浸染了般。

後邊還有不知道天元王朝哪任皇帝用玉璽蓋下的章印。

那法陣分明和在柏若風院中見到的一樣!方宥丞認出來了。

他看向柏若風,柏若風似是懷疑自己的眼睛,抬臂擦了幾下眼,把一雙桃花眼擦得泛紅,看著那圖案,表情明晃晃的不可置信。

原來之前明空沒有騙他,明空大師的確把傳下來的法陣給他了。想來那無名高僧傳下來的陣法,就是從此處抄錄出去。

可就是這樣,才更顯得他這一次尋覓像個笑話!尋到最後,仙人留下的‘寶物’當真隻是一個法陣而已。

柏若風急急地翻過去,後麵什麼都沒有,這就是聖旨的全部了。

他快速地把這聖旨上下左右地查看,可無論他怎麼翻,都翻不出其他內容來,倒是把他自己驚出一身冷汗,心臟狂跳,手抖不已。

“請仙?請仙……嗬!居然是請仙下凡的法陣。”柏若風失了氣力,著魔般笑著,且笑且退,麵上似悲似歡,“這算請的哪門子的仙啊?”

他腦海混亂不已,出現了高頻的幻聽。

聲音尖銳刺耳,柏若風反射性地死死捂著耳朵,眼前是方宥丞喊他的模樣,眨眼間卻看到那卷軸上寥寥的幾句話,再眨眼是這二十多年的種種往事,倏然還出現另一個時空的記憶。

他摸不到實處,踩不到地板,隻覺眼前光怪陸離,無數聲音和畫麵碎塊般襲來……他已是強弩之末。

“噗——”濃鬱的滾燙的鐵鏽味溢滿口腔,柏若風還沒意識到怎麼回事,他愣愣低頭,發現自己唇邊手上滴滴答答流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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