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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刺殺

對柏若風話裡話外的意思, 方宥丞故作不知,臉不紅心不跳道:“他一個孩子,咬字都不準, 叫錯成什麼都不奇怪。”

“小孩的確是無辜的。”柏若風唇角一勾,斜睨著他,意有所指,“不過大人就未必了, 總有些壞大人亂教小孩。”

方宥丞不僅沒反駁, 還順著柏若風的話,正氣凜然道:“對, 那種人的確壞得很,就是欠教訓。”

說完,見柏若風訝然地看著他, 方宥丞問:“怎麼了?”

柏若風被自己罵自己的方宥丞逗樂了,哭笑不得,似乎對這樣的方宥丞感到無奈。

邊上的方宥丞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在挪開視線, 看向遠方, 試圖轉移話題,“小孩子一日三餐定時定量, 我們快去吧,不然等會餓到他了。”

柏若風一時不察, 被牽著往前走。他若有所思盯著腕上圈著的手指,視線順著祥龍圖案的黃袍往上, 看到方宥丞整齊梳起、一絲不苟的後腦勺。他冷不丁喊了聲:“阿丞。”

他看到方宥丞渾身一震, 停下了腳步,麵色凝重轉頭, “怎麼了?”方宥丞問。

柏若風一看便知,這人是怕自己追根究底地問他為什麼要教方為寧亂喊的事情。

他故意擺出副嚴肅的模樣,便看到方宥丞跟著嚴陣以待的模樣。

難得見方宥丞被一個稱呼弄得如此坐立不安。柏若風的笑差點憋不住了,在方宥丞的注視下,他艱難地吞了幾下口水,才咽下那抹笑意。

柏若風鄭重其事道:“你……”

方宥丞連呼吸聲都變淺了,認真傾聽。

柏若風的笑忽然沒憋住,帶著隱忍的笑音道:“你還是穿黑色好看。”

就這?方宥丞的表情顯而易見變得空白,柏若風不用怎麼猜都知道他腦子估計轉不過來了,他毫不避諱地大笑道:“哈哈哈!你虛心個什麼勁啊?”

也真是奇怪了,在柏若風這裡,他仿佛失了智般。方宥丞深吸了口氣,有些無奈,又帶著點寵溺地看著柏若風。等人笑完了,方才緊了緊圈著對方手腕的掌心,低聲道:“走吧。”

一進偏殿,就能看到方為寧坐在加高了的椅子上晃著腿等著,見人來了,揮舞著雙手喊道:“咯咯!咯咯!”

如果不是他身後的奶娘拉著他,這小子還試圖從椅子上爬下來。

柏若風慢悠悠晃過去,戳了兩下娃娃的臉,軟得不可思議。

方為寧還認得他,抬手抓住他的食指,“咯咯?”不等柏若風應聲,他自己搖了搖頭,認真仔細思考了一下,露出個憨憨的傻笑來,“棗棗?”

柏若風挑了下眉,看向方宥丞,眼裡就一個意思:壞大人。

方宥丞裝看不懂,先行落座。

可以看出他平日裡是坐在方為寧邊上的,因為春福已經拉出了椅子。柏若風正彎腰站在方為寧右側上。今日的方宥丞選擇落座在柏若風身側。

這麼一來,柏若風就被一大一小給夾在了中間。

柏若風笑了下,順手在左邊仰著腦袋晃著腿的方為寧腦門上擼了下,轉身,在春福等人驚恐的視線下,抬手在右邊的方宥丞頭上拍了下,這才順勢坐下了。

方宥丞抬筷的動作一滯,看了眼柏若風,什麼都沒說。

柏若風左手給方為寧抓著,他掙了兩下,小孩子把他手當玩具啃。就算奶娘喂飯時,也把他食指抓得緊緊的,柏若風看著有意思,索性沒掙開,單手用著筷。

不等伺候的下人布菜,方宥丞就給他夾菜。

寂靜一片,隻有方為寧偶爾含糊的聲音。

柏若風冷不丁出聲道:“你打算一直撫養他?”

方宥丞平靜道:“不然呢?他可是曜國的皇太弟。”

方宥丞竟連繼位者的人選都已經決定好了?柏若風猛然被嗆到,撫著胸口拍了兩下才把食物噎下去。

柏若風直截了當問:“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方宥丞冷哼一聲,語氣竟有點酸,“前幾日早朝時就已經宣布了。你當然不知道,你一心在你妹妹那。”

這是在怪他不關心?柏若風好笑道:“你也沒主動和我說啊。”

方宥丞看了他一眼,柏若風竟從裡邊品出些許委屈和不滿來。方宥丞麵無表情放下筷子,“我去你府裡找你,等了一天,結果你見了我就一直在說你妹妹的事,說完又問你大哥消息。說來說去,竟也沒關心我一聲。”

“好好好,我的錯。”柏若風抬起筷子給他夾了塊魚肉。

方宥丞吃了,吃完繼續用那副不在意的口吻道:“大半夜還趕我回宮,也不關心下我走夜路安不安全。”

柏若風忍著笑,又給他夾了一筷魚肉。

方宥丞毫不遲疑吃了,吃完後道:“難得喊唐言給我傳個消息,還是要我幫忙還人情的。”

這樣下去,他真是罄竹難書了。柏若風歎了口氣,夾了個雞腿放方宥丞碗裡。他知道方宥丞向來愛吃肉食,這回便不同上次故意給人夾菜包,特意夾了個雞腿。

方宥丞盯著那雞腿一陣,質問‘罪人’:“你就這樣伺候朕用膳?”

柏若風有些意外看著他——方宥丞平日裡許是為了拉近距離,從不用代表身份的自稱,這會兒忽然在他麵前稱呼自己為‘朕’,不知道在盤算什麼。

柏若風順著他意,看戲般問:“陛下,您覺得臣該如何伺候?”

方宥丞得寸進尺指揮著:“夾起來,喂朕。”

柏若風給他氣笑了,直接把筷子往桌上一放,發出響亮的聲音,“你當你是兩歲娃娃呢?”

邊上真正的兩歲娃娃玩著柏若風的袖口,張著嘴吃下奶娘喂到口邊的粥。

房裡的宮人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唯恐雷霆一怒,懲罰這大不敬之人時,還遷怒自身。方宥丞看了春福一眼,春福意會,把伺候的宮人都領出去。

房內除了方宥丞、柏若風以及方為寧,隻留下了奶娘和春福。

方宥丞低頭夾起碗裡的雞腿,一口一口悶不吭聲吃著。

柏若風瞧著他似乎有點在生悶氣,本該去哄哄,給個台階下的。但柏若風實在沒忍住,扯了下他袖子,“雞腿好吃嗎?”

方宥丞沒理會。

柏若風竟開始猶豫了:難不成真要去喂他?

柏若風想了想,覺得這種溫柔小意的事自己還是做不來,於是乾脆裝作看不到方宥丞的麵色。轉而去逗弄方為寧。

他把手抽了回來,找春福要了塊手帕擦乾淨手上的口水,戳了兩下方為寧的腮幫子,笑道:“你這小不點,什麼都咬,也不怕把你牙崩壞了。”

方為寧長了口乳牙,可能覺得癢,什麼都想啃兩口。先前啃木雕,現在抓著柏若風的手指,也要去啃兩口,弄了柏若風一手的口水。

方宥丞聞言,三兩口吃完了雞腿,扯過他左手看了眼。

一個幼童,能有多大氣力?連個牙印都沒留下。和方宥丞之前被柏若風咬那兩口比起來,更是無足輕重了。

方宥丞神色卻漸漸鄭重起來。他摸到柏若風一手的繭子,腕邊隱約露出一點白痕。

練武磨出來的繭子,方宥丞自己也有,但那白痕,卻像是傷口脫痂後留下的。

今日柏若風穿了便服,沒有束起袖子,因而方宥丞虎口往上一推,就能輕易把他袖子推上去,看到手臂上一條條留下的疤痕。

方宥丞越看麵色越難看,把袖子卷到肩上不夠,還去扯柏若風領口。被柏若風兩三下拍落,“你夠了啊,有小孩子在呢,彆動手動腳的。”

柏若風的玩笑並不能叫方宥丞心情好一些,方宥丞喉結上下滑動著,心疼到對以往的決定有了悔意。

他沉默許久,艱澀道:“你身上是不是有更重的傷疤?”

柏若風心想這不廢話嗎?上戰場哪有不受傷的?他全身上下,估摸就一張臉保護得最好最能看了。

然而這話不能對關心他的人直說。

於是他沒心沒肺笑道:“那怎麼是傷疤呢?那可是本將打下的累累戰績,改天關上門,再給你看看本將身上的功勳?”

方宥丞遲遲沒有說話,盯著他的笑臉,情緒似乎更低落了。

柏若風受不了他這幅模樣,於是撓了撓側臉,笨拙地轉移話題,“言歸正傳,皇太弟的事,你不再考慮一下?”

繼位者的人選,於外人而言是看皇室血脈正統與否。於皇室中人而言,則要較之能力,擇賢選優。於帝皇而言,或許還要考慮繼位者的母族勢力。

而方為寧,坦白說,這麼小的孩子,除了是方宥丞的弟弟,哪方麵都不沾邊。

方宥丞似乎誤解了他的意思,看了柏若風一眼,莫名道:“考慮什麼?你又不能生。”

柏若風虎軀一震,被他的胡言亂語驚到,惱道:“怪我?陛下能生的話就不用弟弟來繼承大統了。”

饒是春福見慣兩人彼此口出狂言,此刻涉及皇權,都忍不住一驚。更彆說沒見過這場麵的奶娘,嚇得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方為寧茫然地張著口,卻遲遲沒有飯喂到嘴裡,他左看看右看看,朝柏若風伸手要抱:“棗棗!”

柏若風輕輕拍了拍他腦袋,按著他轉回身去,“坐好。”

方宥丞皺眉,卻不是對柏若風。他看著奶娘,不悅道:“起來,做你該做的事。”

一頓午飯在春福和奶娘如履薄冰中度過。

飯後柏若風被方宥丞抓住,沒能回侯府,而是被帶回寢殿裡。理由很充足:柏若風之前陪妹妹,後邊還要跟使團去北越,中間這麼點時間,合該是他的。

柏若風想起兩人長大後聚少離多,陪陪也沒什麼,就留下來了。

臨到寢殿時,方宥丞道:“我要去太醫院拿點東西,你先進去休息,下午陪我看奏折。”

柏若風不解:“你生病了?”

方宥丞搖搖頭。

柏若風疑惑更甚:“那為什麼要去太醫院?為什麼不把太醫召過來?”

他記得太醫院裡有一味藥,是以往宮妃最愛的祛疤膏。方宥丞深深地看了眼前人一眼,捏了捏柏若風的掌心,“你先進去等我。”

柏若風不明所以應承下來,笑了笑,調侃道:“那好吧,我去榻上等你。”

方宥丞瞬間精神奕奕,目光如炬:“我可要當真了。”

“彆貧了。”柏若風笑了下,抬手往外揮了揮,開始趕人,“快去。”

目睹著方宥丞離開乾坤宮後,他才轉身往寢殿去。

宮人推開門,恭敬地退開。柏若風踏進殿內,把宮人都遣下去。他伸了個懶腰,懶散地往龍床走去,邊走邊除下外衣,正準備上去小憩一下。

柏若風坐到床邊,黑靴在踏腳板上脫下。他抬腿上床,一扯床上被褥。

層層堆積的被褥滑下,一抹危險的寒光突兀地倒映在他眼瞳中。

藏在被褥裡的刺客衝柏若風撲去。

第72章 把柄

在扯下被褥的那一刻, 柏若風的身體遠比他的意識先感覺到濃重的殺意。他完全靠著身體反應向後仰身,刀尖險險從他鼻頭擦過去。

麵前忽然出現的宮裝女子,一擊不成, 抬手就要落下第二擊。

柏若風抬臂抵住她的右手,手掌一旋,鉗住她的手腕,骨頭錯位的哢嚓聲清晰可聞, 淬毒的匕首落在錦被上。

在女子驚詫的視線裡, 柏若風眉眼冷冽,一言不發扣住她手臂, 彎腰過肩,快準狠地往榻外一摔。

手臂一痛,隻見眼前天地倒懸, 女子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仰摔在地上。她咬牙爬起來,抽出發間鳳凰金簪,朝柏若風刺去。

簪尖刺破空氣, 卻被一腳踢飛出去。女子也摔倒在地。

那廂柏若風從衣櫃裡抽了條腰帶, 追上想要逃跑的女子,三兩下把她雙手縛住, 困在床架上。

穩固的床柱被掙紮的女子搖得發出吱呀聲。

女子以主人家的氣勢厲聲喝道:“你是誰?怎麼會在陛下殿內?”

剛要問這句話的柏若風一怔,摸了摸下巴, 好整以暇抱臂而立,“喂!搞清楚, 現在是你行刺在先, 怎麼反倒問起我來了?”

女子閉唇不言。

這人看起來與他年歲相差不大,麵容姣好, 身上透著股養尊處優的氣息。柏若風確認自己不認識她。他撿起掉落的匕首,從匕首身上聞到了濃厚的藥味,又撿起鳳簪打量,腦子更是糊塗了。

據他所知,方宥丞沒有封妃。

柏若風心裡有了猜測。他用刀尖挑起女子下巴,“從實招來,你到底是誰?若執意做個啞巴,就隻好用你下的毒來懲罰你了。”

“嗬!”女子冷笑一聲,上下打量著柏若風,紅唇譏誚掀起,輕蔑道,“原來陛下遲遲不願選秀,是有分桃斷袖之癖啊。”

柏若風皺眉,為她話裡話外的輕視感到不悅。

女子抬著下巴,明明被綁的是她,被威脅的也是她,可如今她卻不顧頸間隨時能奪去她性命的利刃,居高臨下道:“這麼一看,你長得的確有幾分姿色,然還不夠聰明。做男寵是沒有好下場的。焉知前朝男後,以男子之身登上後位,最後還不是被人活活燒死。”

倒是難得見一個刺客會羅裡吧嗦這麼多。柏若風來了點興趣,他裝出一副意動模樣,“那依姑娘所見,怎樣才算聰明人?”

女子眸光一轉,柔情似水,“想聽?”

柏若風把玩著手上的匕首,散漫道:“不是什麼人的話我都會聽的。姑娘不如先自報家門?”

“要人自報家門前,不是該先說明自己身份?”女子警惕不減。

柏若風眨了眨眼,把玩的動作一停,他用和剛剛粗暴武力全然不同的語氣無辜道:“誠如姑娘所說,奴才隻是陛下的男寵,單名一個風字。今日應召前來伺候,沒想到反倒遇上姑娘。”

說是這般說,柏若風全然沒有解開女子身上束縛的意思。

女子防備道:“那你為何會武?”

柏若風謊話信手拈來:“奴才本是一個小小侍衛,武夫出身,因為顏色好才被陛下破格寵幸。看姑娘穿著不凡,不知姑娘名諱?”

女子偷覷著他,聞言唇角一翹:“我是太後娘娘的宮女。那暴君逼得娘娘與殿下骨肉分離,奴婢不忍,特來替主子分憂。”

雖然對太後和方宥丞之間的矛盾多少心裡有數,卻不知道竟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柏若風全然不信女子來此是她個人作為。

他試圖套話:“你替主子分憂的辦法,就是私自刺殺聖上?”

“你我都是可憐人,身不由己罷了。”女子長長歎了一口氣,話音一轉,引誘著眼前地‘男寵’,“不如這樣,你且放了我,我們一同聯手除了暴君。到時候殿下繼位,有我替你求情,太後娘娘必然重任於你。到時,你便能一展拳腳,總比委身於他人好吧?”

柏若風不說話了。

那女子見他意動,卻左右搖擺不決,尖銳道:“下不了蛋的公雞,年老色衰就隻能等著被殺掉。”

柏若風猛地看向女子,一副被說服的情態。他猶猶豫豫道:“你是娘娘的人,自然無所顧忌。可如何保證事後太後娘娘不會殺人滅口?”

女子示意他看他手中那枚金簪,“鳳簪可不是誰都能用的,這是娘娘賜我的信物,你且保管好。來日娘娘過河拆橋,你大可用此信物保自己全身而退。”

簡直漏洞百出。柏若風想。他雖是故意為之,然女子似乎過分單純了,連收買人都帶著種降貴紆尊的傲慢,篤定他會殷勤幫忙。

這時,外邊傳來了腳步聲。女子急忙壓低聲音道:“快些決定,不然等那暴君回來,我便咬死你是我姘頭,到時候誰都逃不了。”

柏若風看了眼門外,為難道:“陛下武功高強,你我二人,不是對手。”言語間已經把女子和他劃為一個陣營。

女子眉間浮起一抹狠厲之意,她道:“不,有你在,我們必然能成。”

她見柏若風擺出洗耳恭聽的模樣,得意洋洋道:“你假意與他歡好,等他鬆懈時,一擊斃命!”

柏若風沉默了,抬眼看了她一眼,道:“……的確是個好法子。”

女子見人傻站在那,連聲催促:“愣著作甚,還不把腰帶給我除了?”

柏若風忽然失去了套話的心思,他懨懨把匕首丟到地上,晃了晃手中鳳簪,道:“你猜陛下信你還是信我?”

女子方知自己是被人耍了。

雖然早知道沒那麼容易策反,然而柏若風浪費她那麼久的時間,女子恨上了柏若風。她咬緊牙根,死死盯著他,眼白紅絲彌漫,煞是駭人。

女子怒目圓瞪,猛地縮緊雙頰一吐,柏若風匆忙避開,回身見身後朱柱上一個小洞。

柏若風還是頭回見這樣精細的暗器。他回身,見女子抬起腳一晃,繡花鞋尖甩出細小刀片。她往後翹腿,竟以極柔韌的姿勢把手上的帶子給切了。

原來這人還留著底牌!柏若風所料未及,上前幾步就想重新抓住她,女子顯然有了防備,死死盯著他動作。

他進,她退,一時對峙著,都在找尋對方弱點。

令柏若風感到奇怪的是,方宥丞即將回來,女子事情敗露,如此卻沒有要逃走的意思。

門外已經有人影,即將開門而入。

女子看了眼柏若風,柏若風以為她要衝過來,起勢防備。不料女子撿起地上的匕首,在木門被推開的刹那,助力跳起,持匕首往門外人身上撲去。

“阿丞!”柏若風著急喊道。

方宥丞立在門外,麵對著即將到來的危險,頭都不抬。他身後浮現出來一個黑影,以難以辨明的速度衝上前,一劍挑去女子匕首,把人打落在地。

暗衛完全沒留力,直至女子被打落在地後,才垂手站到一邊。

柏若風看著這一切,有些啞然。雖然一直知道暗衛的存在,然而他與方宥丞相處時,極少機會能見到,以至於經常忘掉這麼支隊伍。

方宥丞抬腳踏進門來,隔著一段距離凝視著著柏若風,確認他沒事後,眸間冰冷漸消,眼神柔和了幾分。他輕描淡寫道:“是刺客,殺了吧。”

女子麵色煞白,她看著提劍步步逼近的暗衛,忙不迭說出身份,尖叫道:“本宮是太後!誰敢動本宮!”

太後?柏若風被她聲音吸引,不可置信看著那年紀與他二人相仿的年輕女子。實在難以把這個稱號和女子連上。

彼時方宥丞已經走到他身邊,柏若風的目光向他尋求答案。

方宥丞一雙黑瞳深不可測,他看出了柏若風的疑惑,不怒自威:“太後刺殺,與庶民同罪。”

這時,寧太後回過神來了。她被軟禁在宮中,前幾日聽聞方為寧被封為皇太弟後,她的心思就活絡起來了。

一個聲音說:忍忍吧,等方為寧長大,她就能為所欲為了。另一個聲音說:憑什麼她要委屈這麼些年,現在方為寧已經是皇太弟,隻要方宥丞死了,她便能垂簾掌政。

恰好冷宮守衛的宮人換班鬆懈,恰好平日裡鐵籠一樣的乾坤宮這幾日人影稀疏,恰好乾坤殿內伺候的宮人不多……那麼多的恰好,讓她順利潛入。

但是世界上哪有那麼多的巧合!不過是有人設了個陷阱,等著貪心的她鑽入。寧太後連滾帶爬起身,渾身肌肉繃起,警惕看著暗衛,崩潰道:“方宥丞!你這個偽君子,你是故意的!”

方宥丞沒有說話。

暗衛步步緊逼,寧太後已經被逼到牆角,她在死亡的威脅麵前肝膽欲裂,口不擇言,“你不能殺我!你忘了當年是誰救的你嗎?你忘了是誰幫你弑父了嗎?你忘了方為寧是……”

一劍劃破喉頸,血液飛濺到門窗上,再多的話此刻都歸於死寂。

暗衛收起劍,朝方宥丞行禮,帶著女子屍體走了。

方宥丞下手狠決,乾脆利落到沒有半分商量的餘地。柏若風怔怔看著他的另一麵,有些回不過神。

方宥丞低頭從懷裡拿了盒藥膏出來,“我去太醫院挑了這款祛疤膏,你試試喜不喜歡?”

他見柏若風遲遲沒說話,以為對方不想祛疤,便哄道:“我知道傷疤是你的功勳,不過總得把舊的‘功績’擦去,新的‘功績’才有地方放,對不對?”

柏若風後知後覺回過神,皺眉問:“她剛剛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方宥丞裝作沒聽到他的話,低頭牽起柏若風的手,抹了一坨藥膏到他腕間,專注地塗著藥。

柏若風哪能看不出方宥丞鴕鳥的心態。他歎了口氣,低聲道:“阿丞,我知道你不會濫殺無辜,也沒有怪你的意思。我隻是替你擔心,你這樣做,方為寧以後會恨你的。”

“原來若風是在擔心我?”方宥丞眉間陰翳散去,肉眼可見心情愉悅。他看著自己剛抹好的地方,把藥膏蓋子合上,放到柏若風掌間,“行吧,你答應我每日都要塗藥膏,我就回答你的問題。”

說這話時,他無視了門上新鮮的血跡,除了外衣躺到床榻裡邊,還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無聲催促著柏若風過去。

柏若風把藥膏放到床頭櫃子上,跟著跳上榻去,跪坐著晃了晃方宥丞身子,“先彆睡,你剛說會回答我的問題!”

他竟不知方宥丞背地裡藏了這麼多秘密,今兒個非得好好掏掏不可。

“那你問,問完就陪我休息。”方宥丞單手撐著腦袋,打了個哈欠。

柏若風其實也沒什麼想問的,他隻是對太後的年齡以及太後臨死前的話格外在乎。

“她隻比我大五歲,看著年輕很正常。”方宥丞半合著眼,睡意朦朧,又被柏若風搖醒。

“你想問她救我那回事?”方宥丞擦了擦眼睛,努力撐起精神來,“那是她自詡的。她是段公良送來的人,你沒發現她長得有點像我母妃嗎?”

方宥丞笑了笑,“後來我覺得能派上用場,就……把她為我所用了。”他捏了捏指腹,再提起往事,雲淡風輕,“當時段公良正和先帝一起盤算著怎麼削了我呢,你忘了?”

柏若風當然沒忘,當時他還參與了方宥丞的‘清君側’,但是對寧太後毫無印象。

“因為她隻是給我傳消息而已。”方宥丞跳過了寧太後所說的‘弑父’的事情,拿另一件事來轉移柏若風的注意力,“總之,她尚且幫了我不少忙吧。我說過,隻要她安分,不惦記不該惦記的,我助她穩坐太後之位。”

方宥丞翻了個身,枕著雙臂,看向頭頂,“隻是可惜,在她心裡,不殺了我,她連睡覺都不安生。”

柏若風晃了晃方宥丞,問:“為什麼啊?”在他心裡,方宥丞還算個說話算話的人。

方宥丞沉吟了一會兒,像是在忖度該說不說。

最後,他選擇了和盤托出。

方宥丞看向一臉好奇的柏若風,淡淡道:“因為方為寧與我沒有任何乾係。”

乍然間聽到皇家辛秘,柏若風微微睜大了那雙桃花眼,不敢確定自己有沒有誤會:“沒有任何乾係的意思是?”

“異父異母。”

方宥丞像談論天氣一般平靜道:“你真的以為先帝隻有我一個孩子,是對我母後情根深種嗎?”

他難得笑了,淺淺的,淡淡的,帶著純粹的惡意去嘲笑:“因為他啊,早就被我母妃廢了。一個廢人,是不可能再生出第二個孩子的。”

看著柏若風震驚的表情,方宥丞心下一動,抬手撫摸著他的臉側。

粗糙的指腹從光潔的臉側滑過,都說美人在骨不在皮。在他看來,柏若風骨相極好。長得恰是他喜歡的模樣。那雙桃花眼裡還充斥著疑惑。

方宥丞似乎能聽到他在無聲地問:為什麼啊?

他的為什麼真的很多。

方宥丞想:因為當時還是新後的寧皇後懷孕被他抓住了把柄,因為他需要一個先帝身邊的人幫他吹枕邊風……因為種種,他曾經與寧後成了同盟。

可是當共同的目標去世後,他們就成了天然的對立關係。

方宥丞一日還在,方為寧的身世把柄就在他手裡,寧太後的‘清白’就是她頭頂懸著的刀、催命的符。反之亦然,寧太後知道方宥丞太多的秘密,她一日還在,往後就會動搖皇太弟的地位。

不過這些藏了多年的東西,方宥丞並不打算和柏若風說。

柏若風太過乾淨了,想法都是直來直去的,心腸也軟。暗衛通知他乾坤殿進了人,內殿還有打鬥的聲音的時候,方宥丞以為柏若風會把刺客解決掉的。

但沒想到柏若風沒有殺掉‘刺客’。

這樣一個心軟的人,對他而言,知道太多並不好。

同樣的,這樣一個心軟的人,若方宥丞不解釋說清楚,不給個理由,柏若風怕是會與他有嫌隙。

柏若風抓住他的手,眉間是微妙的愁緒,重複道:“可是,方為寧如果知道你殺了他母妃……”

方宥丞對心上人的關心照單全收,欣賞了一會兒柏若風為他擔心的表情後,他才拋下一個消息來:“是什麼讓你覺得,我會這麼好心撫養一個與我沒有任何關係的、未來還會想殺我的小孩?”

“可是方為寧不是已經被你封為皇太弟了嗎?”柏若風摸不準他的想法。

方宥丞揚眉道:“真正的方為寧,早就被我送給彆人養了。”

柏若風對他的說辭莫名其妙,“那偏殿的那個孩子是誰?”

方宥丞把坐著的人拉下來,被子一扯,蓋到兩人身上,方才湊到柏若風耳邊,輕聲道:“或許換個名字,你就認識他了。他本名叫段欣。”

熱氣噴在耳廓上,癢癢的。柏若風忍不住抬手去揉,揉了一半,猛地怔住,“你說誰?”

第73章 擦藥

段欣。

段府唯一的小少爺, 段公良的親孫子,段輕章未來得及看一眼的親生兒子。

自段重鏡替代段輕章後,高飛燕與之名義上和離, 帶著尚在繈褓中的孩子回了萬州。

約莫兩年前,萬州大營駐軍持令援助,解了北疆燃眉之急。

“算了下,段欣該有三歲了。”柏若風努力回憶著。

方宥丞攬著他肩頭, 在溫暖平和的環境中閉著眼, 一副將要入眠的模樣,聞言唇角勾起, “記得這麼清?你又沒孩子,是兩歲還是三歲,哪能看出區彆。”

“喂!”柏若風不滿地扭頭盯著方宥丞。

隻見閉著雙眼的人呼吸平穩, 一副要睡過去的模樣。想要反駁的話噎在了嗓子裡。柏若風扭過頭,跟著閉上眼睛。

算了,睡醒再找方宥丞,他們的時間多著呢。

柏若風以前忙起來不分晝夜, 午睡於他而言, 是個奢侈。今天難得可以午休,他反倒不習慣了。合著眼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著。

他睜開眼盯著帳頂, 周遭安靜一片。柏若風轉過頭盯著方宥丞線條利落的側臉,靈敏的耳朵能清晰捕捉到邊上人的呼吸聲。

柏若風默默聽了半晌, 發現方宥丞隻是闔眼沒有睡著,柏若風眼睛立時一亮。

睡著的人的呼吸聲和清醒時是不一樣的。他把被子掀開, 鯉魚打挺坐起來, 晃了晃方宥丞,“你剛剛那句話不對, 我怎麼看不出了?今天我看他長齊了乳牙就奇怪,兩歲的娃娃怎麼就出了這麼多牙。”

“嗯嗯嗯。”方宥丞顯然沒睡著,閉著眼含糊敷衍。

“阿丞,天下間那麼多娃娃,你怎麼偏把段欣弄過來了?皇室宗親都沒娃娃了嗎?”柏若風隔著層被子趴在方宥丞身上,一會兒撓他下巴,一會兒捏他耳朵,鬨得很。

方宥丞被他擾得沒辦法,睜開眼盯著壓在身上的人,黑眸冷冽,“柏若風,你今天精神很好啊。”

柏若風不怕他,捏著他耳垂揉了揉,雙眼彎彎,偏厚的下唇淺淺勾起,權當他在誇自己,得意道:“年輕的人當然精力充沛。阿丞,你說你這個年紀怎麼睡得著?和個小老頭似的。”

“我是小老頭,那和小老頭玩的人是什麼?”方宥丞揉了揉太陽穴,身上的重量沉甸甸的,他想直接把人掀開,又怕沒把握好力道把人掀到床底下去,隻好任著人在身上撒歡,“你怎麼回事?往日沒見這麼關心這些事。”

“因為那些事和我沒關係啊。”柏若風把方宥丞當人形枕頭用,怎麼舒服怎麼來,他側了側身,抬腿壓在被子上,下巴枕在手背上,趴著俯視方宥丞,雙眼彎彎,眸若春水,“現在關心這些事,隻是因為和阿丞有關,我在擔心你。”

往常方宥丞還是太子時,處境艱難。後來先後沒了,先帝病重,太子監國。柏若風理所應當就以為方宥丞過上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逍遙日子,兼之他顧念著自己的家人,竟也沒多關注。

柏若風皺著眉頭,歪了下頭,疑心道:“你不願多談這些,是不是和我疏遠了?”

什麼往事,什麼疏遠,方宥丞腦子亂成一團,無法思考。隻覺得柏若風的每一次動彈都是在無意識地挑逗他。

“起來。”方宥丞深深吸了口氣,呼吸短促,聲音微啞。

柏若風疑惑地看他。

方宥丞閉了閉眼,神情隱忍,咬著牙關警告:“柏若風,從我身上起來!”

看著他強行壓抑著什麼的神態,柏若風忽然懂了。他忙不迭從方宥丞身上爬起來,震驚地坐在榻邊背對著人,給人留出點平複的空間。

不是吧?不是吧!

他也沒做什麼啊。柏若風心裡七上八下的,他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生理反應本是人之常情。但柏若風對這方麵的需求向來不高,以至於後知後覺。

過了會兒,身後完全沒有動靜。柏若風覺得奇怪,試探地回身,見方宥丞側身背對著他躺著。他欲言又止,忍了又忍,但愣是沒忍住,又探頭探腦湊過去,“阿丞?你還好嗎?”

方宥丞側過身看他,涼涼道:“好得很。”

“已經完事了?”柏若風真信了他的話。

這話聽得方宥丞麵色青了又黑了,他本是在說反話,然而看著柏若風認真的臉,就像出儘全力卻錘在了沙包上一樣。方宥丞惱道:“這才多久?怎麼可能這麼短時間完事!”

柏若風想了想,覺得很有道理。他點點頭,“那……你繼續?”

方宥丞真要被眼前的人給氣出內傷來,偏生打不得,罵不得。他一度懷疑柏若風沒有表麵那麼單純,就是在故意玩他。

眼看柏若風轉身要走,方宥丞伸手拉住他。等柏若風轉頭,他長呼出一口氣來,“彆走。”

柏若風一副替他著想的模樣,誠懇道:“我在這,你不方便吧?”

“沒什麼不方便。”方宥丞擰眉,縮回手去,給自己蓋好被子,胸膛以下蓋得嚴嚴實實,“我沒事了。”

柏若風笑了,沒心沒肺地又爬過去,高興道:“既然你都睡不著了,那我們來聊天吧!”

方宥丞被他弄得徹底沒了脾氣,從心底覺得拉著柏若風午休不是一個好的決定。

他高估了自己的坐懷不亂,低估了柏若風的不解風情。

方宥丞問:“你今天擦藥了嗎?”

柏若風理直氣壯道:“沒啊。”

方宥丞靈機一動,終於找到能暫且把人注意力轉走的法子。他指了指櫃子上的那盒藥膏,“把今天的藥擦了,我就和你聊天。”

“大老爺們擦什麼祛疤膏。”柏若風不太願意,但他看方宥丞轉過身去不理會他的模樣,像是打定主意他不擦藥就不和他說話了。

柏若風抿了下嘴,竟有了些本不該出現在他身上的孩子氣。他拿起櫃子上那盒藥膏,不情不願擰開,嗅了嗅,隻有很淡的藥味。

他勾了一點塗到手臂的痕跡上,淺綠的膏體很好抹開,在皮膚上留下層淺淺的水色。

“阿丞?”柏若風抬頭喊了聲背對自己躺著的人,“你睡了嗎?”

“沒睡。”方宥丞悶悶回了句。

柏若風便心滿意足地笑開了,“那你等我,我擦藥很快的。”

方宥丞轉過頭來囑咐,“身上有疤的地方都得擦,不許偷懶。”

“行了行了。”柏若風不耐煩道。

方宥丞穩下呼吸,壓下腹間的衝動。

背後窸窸窣窣的脫衣聲不知何時飄入耳間,方宥丞腦海裡不可避免聯想到某些活色生香的場麵。頓時渾身一僵,竟不敢回頭看了。

聽著背後的動靜,每分每秒都像是場折磨。方宥丞開口想讓人去彆的地方擦藥,但聲音愣是出不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柏若風帶著一身藥味蹭過來。方宥丞聽到他過來的動靜,心臟砰砰直往嗓子眼衝,連呼吸都凝滯住了。

“不是我偷懶,”柏若風隔著被子抓著他手臂,“我擦不到後背,你幫幫我。”

柏若風離得很近,在春夏之交,人能很容易感知到離得近的人的體溫。近在咫尺的熱意叫方宥丞吞了幾下唾沫,額間青筋畢現,他就像個被妖女誘惑的僧人般,艱難拒絕:“不幫。”

“好吧。”見人始終背對著自己,柏若風撓了撓側臉,輕易放棄了,“那我去喊春福過來幫我擦。”

聽到他要去找彆人,方宥丞一下子就坐起身來,忙拽住柏若風手臂,“等等!我幫你!”

柏若風歪了下頭,不懂為什麼方宥丞反應這麼大。

方宥丞更不懂柏若風為什麼能如此尋常提出找彆人。

兩人大眼瞪小眼一會兒,方宥丞有種不好的預感,他眼神微妙:“你在營裡的時候,有沒有讓彆人給你擦過藥?”

柏若風笑了兩聲,滿不在乎道:“那可多了去了。”話音剛落,就見方宥丞麵色黑的猶如被人戴了綠帽子。

“柏若風!”方宥丞低吼著,捏著他的手像鐵鉗般。

柏若風被他嚇了一跳,“怎、怎麼了嗎?”

方宥丞音量漸大,“你這人能不能有點自覺!男女授受不親,男男授受也不親,以後不許在彆人麵前隨便脫衣服!”

說完想了想,補充道,“找大夫看病的時候例外。”

怎麼忽然這麼嚴肅。柏若風瞪圓了眼,難以置信道:“泡澡也不行嗎?”

“你還想和誰去泡澡?”方宥丞森森看著他,眼神危險。

以前方宥丞沒立場要求柏若風這些,可現在既然柏若風答應和他試試,他就絕對要把這些可能的風險都扼殺在搖籃裡。

柏若風見他如臨大敵的模樣,竟樂顛顛地還能笑出聲來。笑夠了,看方宥丞一副緊張模樣,便拍拍方宥丞手背,安撫著:“好吧,都是小事,你彆那麼凶。”

方宥丞緊繃的情緒在那笑容裡慢慢鬆懈下來,他鬆開了抓著柏若風的手,眸色柔和,連聲音都低下來,“我不是在凶你。”

“我知道。”柏若風把擰開蓋子的藥膏塞他手上,轉過身去背對著方宥丞。他身上隻著一件單薄的褻衣。

方宥丞拿著藥膏,眼睜睜看著柏若風把傾斜而下的長發撥到右頸間,鬆了抽繩,裡衣順著寬肩往下,滑到勁瘦的腰間。

他挺直的後背寬闊有力,肌肉線條清晰,往下延伸,形成完美的倒三角。肩胛骨分布在脊柱兩側,肌理流暢,如同即將破繭而出的蝶翼,帶著雄性獨有的健康且矯健的力量美。

美中不足的,是其上近乎密布的傷疤,粉色的新肉如蚯蚓般爬在背上。

柏若風靜下心等了又等,方宥丞一直沒有動作。他正糾結著要不要出聲催促,微涼的溫軟輕輕貼在了他的背上。

柏若風嚇了一大跳,兔子一樣從龍床上跳下來,“你做什麼!”

“咳。”乾了點壞事被抓包的方宥丞握拳抵著唇咳了兩聲,心想柏若風是不是對浪漫過敏。他若無其事反問,“你大驚小怪什麼?”

“能不大驚小怪嗎?我讓你給我擦藥,你做什麼?”柏若風後知後覺出來一點危機感來,他到現在才漸漸意識到找一個男人做情人更深地意味著什麼。

方宥丞看著他緊張的模樣,反而不緊張了,悠然解釋道:“都說了不要隨便在彆人麵前寬衣解帶。”

“阿丞又不是彆人。”柏若風疑惑道。

“嗯,所以我隻是在給你示範,如果你在彆人麵前隨便脫衣服可能遇到的事情。”方宥丞一本正經道。

柏若風覺得哪裡不太對勁,他看著方宥丞不說話,方宥丞回看著他。

在一片沉默裡,柏若風端正著臉,認真嚴肅地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好騙?”

“噗哈哈哈!”方宥丞沒能忍住,肆意笑出聲來。

他朝柏若風招了招手,拍拍身前的地方,“行行行,是我錯了,沒想到你反應這麼大。過來這,我繼續給你擦藥。放心,我不亂來了。”

柏若風站在原地猶豫了下,複又蹭上榻去,背對著方宥丞盤腿坐著,他給自己解釋:“我的意思是,你下次能不能提前說一聲,忽然來這麼一下,我都被你嚇到了。”

“那我說了就可以親了嗎?”方宥丞順著他的話,好整以暇問。

答可以?還是不可以?好像怎麼回答都怪怪的。柏若風竟稀罕地感覺到一點不好意思了。

就在猶豫之際,他聽到身後的方宥丞笑了一聲,抬手邊給他上著藥,邊苦惱道:“可是你親我的時候,也沒問我意見啊。”

柏若風沉默。

方宥丞用委屈的口吻控訴著:“隻許柏將軍放火,不許朕點燈,真是霸道啊。”

竟敢說他霸道。柏若風屈了屈手指,猛地拍了方宥丞膝蓋一下,佯裝霸道:“閉嘴!換個話題。”

方宥丞心情很好,沒有再說話。

等給人上完藥後,他幫人拉起褻衣領子,柏若風三兩下把衣服穿好,剛要溜走。卻被方宥丞從後麵攬腰擁住了。

柏若風還以為方宥丞要繼續拿他尋開心。

沒想到方宥丞從後麵蹭了蹭他脖頸,溫聲道:“此次去北越,千萬要小心。”

柏若風一愣,身後源源不斷傳來熱意,柏若風竟有些眷戀這溫度。

他應了聲,垂下眼睫。想到什麼,那長睫翩飛,底下露出凜冽雙眸,柏若風未雨綢繆道:“阿丞,我是說如果,如果北越敢用我或者我兄長來威脅你……”

他頓了頓,告誡道:“不要留情。”

“所以你要保護好自己。”方宥丞嗅著他身上淡淡的藥味,鳳眼裡生出濃密的陰霾,話裡卻帶著漫不經心的笑意,“不然我必帶兵踏平北越。屆時民不聊生,生靈塗炭。我也不管了。”

一絲寒意爬上背脊,柏若風想到了早朝時聽到的隻言片語。

有大臣說陛下是主戰派,以戰止戰,年初時一度想讓鎮北軍跨過沙漠帶,直指北越,開疆拓土。

但是最後出於國庫、兵力、民生種種考慮,在大臣們聯名抗議下,方宥丞暫且按下了這個想法。

方宥丞見人久久沒說話,俊朗深邃的麵上兀自一笑,那笑意不達眼底。他鬆開了手,在柏若風回身時,錯開眼道:“想什麼呢,我開玩笑的。”

柏若風卻不能不考慮這種可能性,“阿丞……”

方宥丞給他係好衣帶,搶先道:“既然你睡不著,那就起來陪我看折子好了。”

柏若風被一打岔,便忘了自己剛剛要說什麼,他思考一二,點頭說好。

本以為隻是在邊上陪著,沒想到方宥丞鄭重其事地喊人搬來一張桌子,就並排放在原本的書桌右邊。

柏若風眼看著方宥丞指使春福把奏折放柏若風桌上。

“這些我都看過了,但沒想到解決的好法子。”方宥丞顯得很為難,“若風可以替我再看看嗎?說不定能從不一樣的角度想出辦法來。”

“哈?”柏若風抬手指了指自己,不可置信,“你認真的嗎?讓我替你批折子?”

方宥丞垂下眼睫,故意用柏若風方才說過的話道:“看來若風是和我疏遠了,以前都是這麼幫我看的,還會替我整理,現在都不願意了……”

“那怎麼一樣!”柏若風連連推拒著。以前方宥丞隻是太子,現在可是一國之君,他身為臣子看折子屬實僭越。

方宥丞長歎一口氣,“果然是和我疏遠了。以前願意幫我,現在卻拿身份來拒絕。若風的心真狠啊……”

“你這人好煩啊。”柏若風捂著耳朵不想聽他念叨。

方宥丞沒忍住,無聲裂開嘴笑了笑。他許久沒有這般開心了,但一見到柏若風,喜怒哀樂便自然而然回到身上,他從未覺得自己活得這麼真實。

這樣的人,他怎麼可能舍得讓人離開。

方宥丞眸色微動,按著人肩膀,強行把柏若風按到椅子上,“好若風,我就知道你會心疼我。”

柏若風垮著張臉,仰頭看了他一眼。

沒拒絕就是答應了。方宥丞放下心來,心情意外地好。他拉開另一張椅子坐下,提著朱筆,看起奏折來。

柏若風磨蹭了一會兒,側頭發現方宥丞專心致誌地在工作,沒有注意他。柏若風慢吞吞拖過一張折子,有點好奇到底是什麼樣的問題,會讓方宥丞覺得為難。

卻見折子上聲情並茂地寫著:國不可一日無後。皇後之位事關國家興廢,為安民心,宜從全國上下物色淑女,舉行選秀……

洋洋灑灑一大篇,翻來覆去地重複著一句話:陛下,你該立後了。

方宥丞怎麼把這種折子給他看?柏若風愣住了,他撓了撓側臉,忽然心下有個大膽猜測。他翻開另一個折子,一目十行看去,果不其然又是一本催立後的。

他不信邪,連著翻了好幾本,竟全都是差不多的內容。

柏若風撓了撓頭,覺得頭疼,一臉茫然。

他能有什麼好的解決辦法?給皇帝硬塞女人嗎?

柏若風抬眼看向方宥丞,方宥丞正一絲不苟地、全神貫注地看著身前的折子——實際上眼角正偷窺著柏若風的反應。

柏若風氣笑了,他忽然覺得剛剛認真在想辦法的自己很蠢。

柏若風直接把奏折推遠了,抱臂對立在邊上裝作木頭人的春福道:“春福公公,我突然想到個很好的解決辦法。你等陛下忙完了轉告給他。”

方宥丞悄悄伸直了耳朵去偷聽。

隻見柏若風拄著下巴思考一番,對春福道:“隻需要公布真相,這些催立後的折子便不會有了。”

真相?什麼真相。方宥丞心底有了個美好的猜測:若風想公布他們的關係嗎?

那廂,柏若風忍著笑意,一臉悲痛地對春福道:“其實陛下他,不行。選多少美人入後宮都不過是守活寡而已。陛下體恤百姓,所以才遲遲不肯選秀。”

當真了的春福驚駭不已,偷聽的方宥丞臉黑如炭。

唯獨柏若風,拍著桌子笑得肆意。

骨節分明的手猛地壓上他肩膀,柏若風順著那力道轉過頭,對上一張再熟悉不過的俊臉。

方宥丞的臉很白,但並不是那種會叫人親近的、顯得氣血很好的白潤。相反,那是種會叫人本能覺得危險從而想遠離的蒼白,陰鷙地仿佛下一瞬就能輕易喊打喊殺取人性命。

柏若風卻神態自若,甚至能在春福大驚失色中,自然地湊近方宥丞,捏著他下巴在人側臉上親了一口。

他放開手,在書桌上單手撐著側頜,手指噠噠地敲著桌麵,眼睛彎彎看著愣住的方宥丞,問:“怎麼?許陛下能用折子來試探,不許我開個玩笑麼?”

第74章 梓潼

對著打一棒子又給一顆糖的柏若風, 方宥丞屬實拿眼前人沒辦法。他靜靜看著柏若風,柏若風向來是個轉移話題的好手,若他順著對方的話往下走, 便永遠不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方宥丞乾脆打開天窗說亮話,“若風,這不是玩笑,你明知道我想要什麼。”

把請求立後的奏折給柏若風看, 不過是在暗示罷了。

一根食指在他麵前立了起來, 左右晃了晃。柏若風還是那副笑意吟吟的模樣,說出來的話卻並不那麼美好, “不可以哦。”

“為什麼?”方宥丞沒想到柏若風會拒絕,或者說,拒絕得如此乾脆。

他回過神來, 抓住柏若風的袖子,呼吸急促,追問著,“為什麼不願意?”

答案可以有很多, 但麵對著方宥丞的雙眼, 柏若風竟說不出那些外在的、敷衍的理由了。他漸漸收斂了麵上的笑意,薄唇微動, 恍然想起自己似乎總在拒絕。

這回,柏若風再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便側了側頭,避開方宥丞的眼神。

方宥丞盯著沉默不語的柏若風, 他拉起柏若風的手, 握在手裡,不甘地問著眼前人:“若風, 這隻是一個外在的虛名,你連這樣一個虛名都不願意滿足我嗎?”

想要柏若風成為他的皇後,想要天下人都知道這麼個人是他的,想要在漫漫曆史長河裡讓柏若風的名字和他生生世世綁在一起,有那麼難嗎?

倘若真的是個沒心沒肺的人,或許反而能很輕易地答應。柏若風舒出口氣,麵露不忍,把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阿丞,我不想你不開心。但是你明明知道我在尋找的是什麼。讓我們的名字綁在一起,於未來的你而言,反倒是種折磨。”

“我知道。”方宥丞每次提起這回事,就心如刀割。

他知道柏若風心不在此,他知道柏若風可能有一天會離開,但是在那一天之前,“我們不是聊過這件事嗎?誰都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我不需要你為我的未來操心。在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之前,你不能滿足我的一個小小心願嗎?”

柏若風不想耽誤他,但是也沒辦法抵抗方宥丞的眼神。

那種熱烈的,猶如飛蛾撲火般義無反顧、不顧前路險阻的眼神。

“這樣吧。”柏若風想了想,輕輕抓著他手腕晃了晃,安撫著,“等我從北越回來,此事我們再議,好不好?”

給一段時間他們各自冷靜,或許到那時候,方宥丞會有不一樣的想法。

“你這是答應了?”方宥丞卻是眼睛一亮,喜不自禁笑出聲來。

他哪個字提到答應了?柏若風微怔,不明白為什麼方宥丞這般理解,他試圖糾正:“我沒這麼說。”

方宥丞隻聽得進去自己想聽的,篤定道:“你說再議,那便是答應了!”

“你……”柏若風終於明白對方是在耍無賴,他又氣又好笑,試圖抽回自己的手,抽了幾下,都沒能抽動。

偏生方宥丞還眉飛色舞喊道:“梓潼。”

梓潼不是誰的名,而是皇帝對皇後私下的愛稱。柏若風沒想到方宥丞能這樣叫他,神情空白。他回過神,故作不知,“你喊誰?”

“喊你啊。”方宥丞快活地笑了出來,唇角笑意壓都壓不下去。他得不到應承,不願放棄,衝著柏若風一直喊道,“梓潼梓潼梓潼,應我一聲可好?”

柏若風使勁把自己手抽回來,捂住耳朵。

方宥丞不依不饒拉下他的手,“應我一聲唄,梓潼?”

柏若風倒吸一口冷氣,這會兒算是知道被對方鬨騰的滋味了。他離開位置,下了台階匆匆往外走去。

方宥丞追在他後邊,笑眯眯道:“梓潼,你去哪啊?”

柏若風警惕抬手,示意他就此停住,“你是誰,離我遠點。”

“梓潼怎麼不認得為夫了?”方宥丞還是頭回見到柏若風這幅見到了洪水猛獸的模樣,本隻是心念一動喊出來的稱呼,現在反而成了種逗弄的樂趣了。

柏若風越是表現出一副在乎的模樣,方宥丞越是追上去,拽著他袖子故意喊道:“梓潼這是去哪,帶上為夫可好?”

“你到底是誰啊?”柏若風有點抓狂,使勁甩袖子試圖把他甩掉,“我認識的方宥丞不是這麼黏糊的!”

“哈哈哈!”方宥丞瞧著他窘迫的模樣,樂得大笑。

聽著他的笑聲,柏若風一時覺得麵熱,熱得都快呼吸不上來了。他鬆了鬆領口,看著不停地笑著的方宥丞,略顯無奈,“不要這麼叫我,真的受不了。”

“這就算黏糊了嗎?”方宥丞一雙鳳眼寫滿了不懷好意。

以前他不屑於看到那些恩愛夫妻,一直覺得像唱戲般虛偽,甚是累贅。認為相待如賓才是最好的婚姻相處方式。

可是現在,他卻有些享受這種通過一種稱呼來展示親密關係的樂趣了。

“那我有其他的備選稱呼,你要不要聽聽?”方宥丞拉住要開門溜走的柏若風,強勢把人轉過身來,按在書房門上,不讓對方離開。

柏若風緊繃的肌肉在看清方宥丞的臉時,鬆懈下來,沒有出招,而是眼睜睜看著那張龍眉鳳目的臉靠近。

直到鼻尖相抵,氣息相聞。柏若風聽著眼前人低聲問:“譬如,夫人?娘子?”

倒是很少見方宥丞這麼溫柔說話。柏若風微微失神,他反駁道:“都不行,你不能把我當女的。”

“嗯?”方宥丞猶豫了下,很快就拋卻了那點幾乎不存在的害臊,“那喊什麼?郎君?夫君?”

柏若風勾了勾唇,沒忍住笑出聲來,眼神亮亮的,像落滿了星星。他輕聲道:“陛下倒把自己當女子了。”

這話若細究起來,算得上大不敬的嘲諷。方宥丞沒生氣,反而心情甚好。於他而言,叫什麼都無所謂,總歸是柏若風,是他心上的人。

方宥丞笑出聲來,用鼻尖去點了點柏若風的,柔聲道:“既然你都不滿意,那還是喚梓潼吧。”

柏若風沒說好亦或不好,隻是默默地看著他,似乎是在好奇方宥丞想做什麼,等待著他做什麼。

那雙瞳眸清澈如琉璃,很難讓人相信這樣的眼神會長在一個手刃了無數敵人的將軍身上。

或許說,柏若風本身就是一個很難去定義的人物。他可以展現出孩子氣的天真,卻又有看慣了世事的複雜。他在力所能及的事情上會善良,卻又會對無關己身的事上十分漠然。他果敢瀟灑,卻又被親情友情所牽絆,溫吞而內斂。

用任何一個簡單的詞去概括,似乎都顯得片麵了。

方宥丞抬起手掌,摩挲著眼前人的眉骨,拇指撫過風流的眉梢,指腹緩緩下滑。柏若風覺得癢,條件反射眨了眨眼,那睫毛便如蝶翼般在指腹上一掃而過。

方宥丞勾了勾唇,拇指惡劣地擦過頰邊的小痣,下一瞬,便順著側頜的線條,強硬地抬起了柏若風的臉。

他盯著那抹看起來很好親的軟紅,喉結微動。

殊不知柏若風心裡正嘀咕著他動作怎麼那麼慢。柏若風之前一直是想親就親,哪能想到方宥丞摸了他臉半天,還沒能親下來。

柏若風無奈地抬手圈著他的腰身,配合地閉上眼睛。

是一個討親的姿態。

方宥丞心臟狂跳,側頭便親下去——

書房的門被人從外麵推了兩下,門內的兩人都被這震動嚇了一跳,分開來。

門口開了條小縫,一個小腦袋努力擠了進來,仰頭看見兩個人都在,頓時興高采烈地推開門衝過來,牢牢抱住方宥丞的小腿,脆生生喊道:“咯咯!”

是方為寧,也是段欣。

半開的書房門外,奶娘看清兩人後,忙彎腰行禮:“奴婢見過陛下和侯爺,小殿下醒來,就在宮內到處找陛下。”

柏若風已經在邊上毫不客氣地笑個不停了,“看來你平日裡對他很是不錯,一醒來就到處找你。”

方宥丞無奈地看了他一眼,揉了揉鼻根,後悔剛才動作沒快點。

方宥丞對奶娘道:“你下去吧。”

他不喜歡和柏若風親近的時候有彆人在場,春福也就罷了,畢竟是從小看著他們大的。

奶娘鬆了口氣,把書房門關上,自覺離開了。

門甫一關上,方宥丞右手直接蓋住方為寧眼睛,左手快準狠地揪住柏若風的前襟,把人拉過來,硬是補上了那一口。

方為寧掙紮著把蓋在眼睛上的手拿開時,兩人已經分開了。隻能看出來兩個人心情都不錯。

方為寧疑惑:“咯咯?”

柏若風沒方宥丞臉皮厚,掩飾性地低咳了一聲,唇瓣還微微泛紅。他把方為寧抱起來,方為寧以為柏若風要和他玩舉高高,快樂地揚起雙手高呼:“棗棗!高高!”

他還不會和個小孩子計較。柏若風無奈轉頭,對身旁的人道:“趕快糾正回來,彆逼我揍你。”

方宥丞堂堂一個帝皇,如今卻裝作聽不懂,“不叫嫂嫂叫什麼?”

“管你叫什麼,不能叫嫂嫂!”

“可是叫嬸嬸好像顯老。”方宥丞摸了摸下巴,一本正經道。

柏若風奇怪道:“怎麼變成嬸嬸的?”

“他爺爺是我舅父,他奶奶是我姑姑。無論從父母哪邊論,他都是我侄子。”方宥丞抬手去逗弄方為寧,方為寧這會兒倒對他愛答不理了,把玩著柏若風長發。

方宥丞看向柏若風,振振有詞道:“表叔的愛人,可不就是嬸嬸嗎?”

柏若風被他噎住了,想直接反駁他倆還沒到這個關係,又怕傷了方宥丞。一時竟不知說什麼。

方宥丞露出副煩惱的模樣,道:“可是這樣算,好像把你、把我都喊老了。所以,還是喊嫂嫂吧。”他敲著掌心,一錘定音。

聽起來好像很有道理,但細想似乎有哪裡不對。柏若風想了半天,終於想到關鍵的地方,他避開方宥丞試圖逗弄方為寧的手,惱道:“都不對,教他喊我哥!”

他尋了窗邊的位置,抱著方為寧坐過去。

方宥丞剛想靠近,就被柏若風的眼神製止住了。

方宥丞不得不舉手認輸,“我的錯我的錯,保證糾正回來。不過梓潼啊,這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總得給我點時間。”

柏若風一心二用,邊逗著方為寧邊道:“儘快。”

話音剛落,他就聽到方宥丞的笑聲了,明晃晃的心滿意足。

笑什麼?柏若風有些奇怪地看了方宥丞幾眼。等他回憶時,才意識到自己竟應了方宥丞藏在話裡的‘梓潼’。

發現自己的小把戲被看出來後,方宥丞笑得更歡了。

柏若風不再和他較勁,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一心一意教方為寧喊自己哥哥。

方宥丞靠在邊上看了一會兒,有些吃味:“梓潼怎麼對一個小屁孩這麼溫柔?”

柏若風不理會他,抓著方為寧的小手,扒拉出根食指,指著自己,“來,跟我喊,哥哥。”

方為寧溜圓的黑眼珠子盯著柏若風半晌,歪了下頭,“棗棗?”

“哥哥。”

方為寧抬頭指著方宥丞,雀躍道:“咯咯!”

柏若風把他的手拉回來,指著自己,溫和道:“我也是哥哥,喊我哥哥。”

方為寧似乎無法理解,他盯著柏若風,顏色淺淡的眉毛越皺越深。最後,他啃著自己的拳頭,迷茫地看看柏若風,又看看方宥丞,發出意義不明的哼唧聲。

“我是哥哥。”柏若風把他的拳頭從嘴巴裡拽出來,在他自己的前襟上把口水擦乾淨了,指向自己,“我,哥哥,懂了嗎?”

方為寧疑惑,“咯咯?”

“對!”

方為寧茫然,“棗棗?”

柏若風不出聲。

方為寧皺著臉喊:“咯咯?”

柏若風笑道:“在呢!”

方為寧不解,“棗棗?”

沒有人應他。

如此來回幾次,方為寧發現喊‘哥哥’,麵前笑得好看的男人才會應自己,於是他開始把‘棗棗’和‘咯咯’混著亂喊一通。

柏若風心想這事急不得,沒再抓著方為寧教學。他轉頭,發現方宥丞沒去批改奏折,而是坐在一邊看他教小孩看了半天。

“梓潼可算看見我了啊。”方宥丞不滿道。

“你那麼大的人,我怎麼可能看不見?”柏若風把方為寧換了個姿勢,寶貝地抱在懷裡,找春福拿了些玩具過來。

方宥丞低聲笑了笑,興致盎然看著一大一小玩木雕,心裡油然而生一種滿足。

要是他們真能有個孩子就好了,一個既像他又像柏若風的孩子。方宥丞沒來由地想。他會把那個孩子寵成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可惜這注定隻是妄想。

柏若風冷不丁問:“你是怎麼把他從嫂子那接過來的?”

據他所知,段欣是段輕章的遺腹子,高飛燕對這個孩子愛惜的很。

柏若風緩緩抬眼看向方宥丞,警告道:“段大哥和我大哥是好友,以往對我還挺照顧。你沒對他夫人做什麼吧?”

所以他才不想告訴柏若風有關段欣的事情。方宥丞有些無奈地想著。麵上則是笑得溫和:“我能對她做什麼呢?”

麵對柏若風懷疑的眼神,方宥丞敗下陣來,耐心解釋:“你也知道,我父皇生前沒放過他的兄弟姐妹,皇室宗親所剩無幾,更彆說找到一個適合過繼的娃娃了。段欣,他出生的時間很巧。”

“你放心。”方宥丞回憶道,“我隻是去了一趟萬州,告訴他們,我要把段欣帶走,親自撫養他,他將成為曜國的繼位者,曜國的皇太弟。”

“當時,高飛燕高興極了。為了段欣的前程,她立刻就答應下來。”

——“陛下,天下孩子那麼多,求求您放過欣兒吧。民女不求他榮華富貴加身,隻求他平安健康長大。”

“我對她說,我會把段欣好好撫養長大,會告訴段欣他的身世,她能隨時來看段欣。”

——“朕隻問一次:高家上下幾十口人,還是一個段欣,說出你的答案。”

“我們愉快地完成了欣兒的托付。”

——“你是個聰明人。來人,賞黃金萬兩。”

方宥丞回憶結束,看向柏若風。與回憶裡冷酷陰鷙截然不同的是,如今他的麵上和煦溫柔,“在這之後,我就把欣兒接回宮內,此後他一直住在偏殿。”

“這麼順利?”柏若風有些難以置信。

“當然,畢竟高飛燕帶著個遺腹子回娘家,不好再嫁,且她家裡人難免有所不滿。現在把段欣交給我,孩子有了好去處,她也輕鬆了,這不是很好的事情嗎?”方宥丞如是道。

柏若風想了想,點頭道:“我想的不如你周全。”

方宥丞拿起一個撥浪鼓,逗弄著什麼都不知道的方為寧。看著他被撥浪鼓聲音吸引,試圖抬手去抓的模樣,眸色漸暗。

昔日,方宥丞的姑姑,當初的長公主下嫁給一無所有的段公良,貧苦出身的段公良才能在官場上爬的那麼快。

後來長公主生下雙胞胎後沒多久就去世了。

長公主的真正死因是未解之謎,但有無數人相信是出於先帝之手。為了在麵白心黑的先帝手中保下一家性命,段公良為先帝送上了自己貌美的妹妹……

故事的開始,總有那麼一個惡人。可是為什麼到了故事的結尾,不僅沒出現真正的英雄,反倒無論有意的還是無意的,都成了惡人?

撥浪鼓清脆的聲音和方為寧發出的含糊音節交錯在一起,方宥丞回過神,眼前方為寧伸著稚嫩的雙手試圖去抓撥浪鼓,柏若風正側身抱著他去倒茶。

歲月正好。不信神佛的方宥丞難得想著:或許冥冥中真的有天注定吧,所以才能把唯一的例外送到他麵前。

又是一日春光燦爛。

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從門外進來,躡手躡腳走過院子。

在躺椅上用扇子有一搭沒一搭扇著風的柏月盈冷不丁出聲道:“二哥,你昨日怎麼夜不歸宿?這幾天跑哪去了?怎麼回來了都不和我打招呼?”

柏若風被嚇了一跳,轉身含含糊糊道:“啊?我我我……”

他正想著怎麼解釋自己在皇宮過夜的事情——雖然這種事以前就沒少乾,但是自從被柏雲起撞破過一次後,他才意識到很難和家裡人解釋。

所以這幾天,柏若風都是有意識地掩蓋自己從早到晚往皇宮跑的事情,沒想到今日被柏月盈逮了個正著。

等等,這院子裡隻有他和柏月盈!柏若風意識到柏月盈身邊沒有人提醒,他猛地抬起頭,衝到柏月盈麵前,激動地拉住她的手問:“小妹,你眼睛能看到了?”

柏月盈一怔,從躺椅上坐起身,都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什麼?”

“你是不是能看到了?”柏若風抬手在她麵前揮了揮。

黑暗裡,五根手指的肉灰色輪廓在眼前晃來晃去,柏月盈立時抓住他的手指,高興叫道:“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二哥,雖然隻能看個形狀,但是我能看到了!”

柏月盈興奮地就要解開眼睛上白布,卻被柏若風攔住了。

柏若風顧念著她腿腳沒好利索,小心翼翼把她從躺椅上扶起來,話裡是壓抑不住的欣喜:“走!彆自己解開,現在日頭正盛,你還不能見強光。我們先去找神醫看看。”

柏月盈忙點頭,屁顛屁顛跟著二哥走,連帶著把疑惑了好幾天的事情都拋到腦後。

第75章 寶貝

“小妹她怎麼樣?”柏若風的耐心僅維持到陳無傷給柏月盈做完檢查。

陳無傷這幾個月在侯府吃好喝好, 臉都圓潤了。

他一副儘在意料之中的神態,老神在在道:“小姐恢複得很不錯。既然能看到輪廓,證明複明的可能性很大。具體還需觀察觀察。”

“聽到了嗎?小妹, 你的眼睛可以恢複!”柏若風拉著柏月盈的手高興道。

柏月盈興奮得溢於言表,傻傻地一直在重複著,“聽到了,聽到了。二哥, 我好開心!”她一把撲到柏若風身上, 樂到極點,幾欲落下淚來。

本以為此生要與黑暗為伴, 沒想到傳說中的神醫真的能治好她的眼睛。

柏若風拍了拍她肩膀,無聲安慰著。他問陳無傷,“那神醫打算什麼時候開始治她的腿?”

陳無傷其實一直有在給柏月盈用藥。此前柏月盈身子太虛, 他怕她撐不過去,所以不斷延後手術日期。

如今聽柏若風這般催促,他忖度著:“這幾日便可以準備手術了。”

“那就好。”柏若風鬆了口氣,他看著欣喜若狂的少女, 眉眼間滿是堅定沉穩, “我會陪著你直到手術結束,不要害怕。”

柏月盈笑得燦若春花, 如釋重負,“二哥, 我不怕。”

待藥物和工具準備完畢,陳無傷領著藥童著手給柏月盈準備手術。

柏若風看著那一件件不知道叫什麼的器具送入房中, 光想想這些器具將要用在柏月盈身上, 便不由感到心慌。比落在自己身上還要令他不安。

就和小時候安慰被大狗嚇到的小妹一樣,他牽緊了柏月盈的手。

“二哥, 你彆怕。”作為病人,柏月盈反而開始安撫他。

柏若風道:“我沒怕。”

柏月盈的笑聲似銀鈴,並不刺耳,清脆如流水,“可是你手好冷啊。”

柏若風還要狡辯,藥童端了一碗酒和一碗黑褐色的藥過來,對柏月盈意簡言賅道:“小姐先把這兩樣藥吃了,然後進去躺著。等你睡著後,師父才會開始動手術。小姐醒來的時候,手術就做好了。”

“這麼簡單?”柏月盈問,不等藥童回答,她接過那碗酒,豪邁地一飲而儘。

“小妹……”柏若風擔心地喊了她一聲。柏月盈衝他擺擺手,一抹嘴巴,把另一碗藥也倒進肚子裡。

“好了,我要去睡覺了。”柏月盈朝他揮揮手,一派輕鬆模樣,“二哥你就在外邊等我的好消息吧。”

柏若風看著她慢吞吞進了房間,藥童跟在後邊,把房門合上,隔絕了視線。

柏若風的心七上八下的。他在房間外走來走去,眼皮直跳。

“公子稍安勿躁。”方宥丞送給他的護衛唐言出聲道,“小姐會沒事的。”

但那些冷冰冰的器具在柏若風眼中,簡直比十八般酷刑還可怖。

一想到柏月盈的腿就要像木頭般被神醫擺弄,他就冷靜不下來。柏若風忍不住道:“你又不是神醫,怎麼這般篤定?”

俗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著方宥丞的護衛,把方宥丞的作風是學了個十成十的。隻聽唐言理直氣壯道:“神醫會救人,小人不才,隻會殺人。”

唐言拍了拍腰間的劍,衝柏若風篤定道:“神醫要是沒能治好小姐的腿,他的命便不保了。所以為了小命著想,神醫怎麼也得把看家本事亮出來。”

柏若風啞口無言。

但奇怪的是,聽唐言這麼一說,他劇烈跳動的心一下子便稍稍安分了些。

柏若風搖搖頭,好笑不已:“陳無傷遇到你和阿丞,不知道是幾輩子做的孽。”

唐言不讚同他的說法,“雖然最開始是威逼利誘,但那不是主子擔心公子,才出此下策嗎?後來我們可沒傷神醫一根毫毛。相反,包吃包住,銀錢和太醫院一般多,要多珍貴的藥主子都從私庫裡給他找……神醫分明是攢了幾輩子的福分,才遇上主子這麼好的人。”

柏若風沉吟著,他的心不在此,視線直直看向緊閉的房門,“他們什麼時候出來。”

唐言沒說話,這個問題誰也不知道。

初夏的白晝很長,饒是如此,天色稍暗,房內就已經點了蠟。藥童來來回回地端著盆出來換水,把盆內稀薄的血水倒掉。

柏若風看得眼皮一跳,心急如焚,在房外轉來轉去。幾次探頭想看看房內什麼情況,都被藥童攔住。

門吱呀一聲開了。柏若風本以為是藥童出來,沒想到一回首,發現是神醫邊擦著手邊出門來。

柏若風忙上前去,就聽神醫道:“手術已經結束,小姐還在睡,你彆動她。我先去吃點東西,回頭她醒了,侯爺再托人來喊我。”說完就急匆匆出門去覓食,柏若風喊了幾聲他都沒回頭。

柏若風顧不上神醫,大步跨進房去。濃重的血腥氣撲麵而來,柏月盈麵色蒼白如紙,躺在房中央的木板上昏睡,薄被蓋住她腰腹以下。

柏若風小心地掀開她腳邊的薄被看去,便看到柏月盈的褲管被剪到膝蓋,左右小腿都已經被竹片和白布固定著綁住。

邊上放著用完的滿是血汙的布條,還有盆血水。

柏若風給她蓋好被子,搬著矮凳坐在柏月盈邊上。

他盯著麵無血色的人發呆,恍然有種晦氣的幻覺,就好像柏月盈已經……他回過神,被這個猜測嚇到,連忙用手背貼了貼柏月盈的額頭和側臉,感受著那點溫度。

柏若風給她理了理耳邊的碎發。

歲月的痕跡落在她身上,讓當年的小女孩都長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柏若風垂眸,無聲的歎息溢散在空氣裡。

“小妹,對不起。”

晚間,柏月盈才迷迷糊糊醒過來。醒來的瞬間,她倒吸一口冷氣,本能要摸自己抽痛的腿,卻被柏若風按住手。

“哥,我的腿怎麼了?”她與柏若風相似的眼睛裡滿是著急。

“你的腿已經好啦!”邊上喝茶的陳無傷得意洋洋地出聲道,“不過暫時還不能下地。接下來你需要臥床一段時間好好休養。有我在,保你恢複如初。”

“真的?”柏月盈眼裡迸發出希翼,著急地拽了拽柏若風的衣服。

柏若風應承道:“那可是神醫,你還信不過嗎?”

聞此一言,柏月盈連那點傷痛都能忽略了,滿心滿眼都是快點好起來。

柏若風把她抱回房間,等丫鬟幫她擦完身換好衣服,看著她吃完了東西,沉默許久,他才緩緩開口:“月盈,接下來,我需要出遠門一趟。元伯會陪著你,我會讓阿丞派點人來保護你,他也會時不時來看看你……你一個人在家可以嗎?”

儘管已經做好出行前的準備,交待柏月盈時,柏若風仍然很擔心。

柏月盈還沒從自己的腿要恢複的喜悅裡走出來,就聽聞柏若風要出遠門的消息,整個人都回不過神。

她抱著被子歪了下頭,臉上掛滿委屈和失落。她抬起手,怯怯地拉著柏若風的衣角,“二哥,你要去哪啊?”

去尋大哥。柏若風欲言又止。

他尚且不知道北越那邊什麼情況,因此不能隨意給柏月盈許諾什麼,更怕她傷心失望。

柏若風喉頭微動,不得不用彆的理由來騙柏月盈那雙真誠的眼睛,“因為越國要和曜國講和了。”

柏若風避開她的視線,不安地捏著指腹,低聲道:“你知道,我們的父母、大哥為了鎮守天元關付出了多大的代價。不止我們,鎮北軍的士兵又有多少葬身沙場。眼看議和在即,我得去親眼看著他們談判,才能放下心來。”

“這樣麼?”柏月盈眼裡閃過一絲疑惑。談判向來是文臣的事情,可是二哥這麼說,似乎也有些道理。

柳眉緩緩皺起,一雙眼裡分明盛滿了不舍。她更想要柏若風陪著她養傷,而不是去那勞什子的北越。

可就算心裡再不舍,柏月盈仍鬆開了攥住柏若風衣角的手。

她努力揚起笑臉,乖巧道:“那、那二哥就去吧。二哥想做什麼儘管去做,我這麼大的人了,能照顧好自己。再不濟,也有元伯在啊。我在侯府養傷,等你回來。”

她的過分體貼,讓柏若風心下一軟。

“但是二哥也要答應我,不能讓自己受傷哦!”柏月盈伸出小尾指,揚了揚下巴,示意他過來和自己勾手指許諾。

多大的人了。柏若風啞然失笑,抬手和她勾了勾手指,“嗯,我會平安回來的。你在府內要好好養傷,知道嗎?等我回來,我要見到一個活蹦亂跳的柏月盈。”

柏若風捏了捏她還殘存著嬰兒肥的臉頰。

“知道了知道了!”柏月盈鼓了鼓腮幫子。

兄妹兩對視一眼,都為彼此這份幼稚笑出聲來。

臨行前,柏若風特地去了一趟護國寺。

他謝過帶路的小沙彌,踏進門檻。明空大師盤腿坐在殿中央的蒲團上,肅容閉眼念著記在心裡的經書。

柏若風抬眼看著這尊金身佛像,慈眉善目,漠然俯視著每一個來客。他無意識摸了摸手腕上纏著的佛珠。

這是明空給他的唯一線索了。

可是傳說中的真龍寶藏真的存在嗎?數百年來無數人前仆後繼去尋找,都不曾聽聞任何消息。他手上這串看似普通的佛珠難道還能開口說話,告訴他地點嗎?

殿中的誦經聲不知何時停了,一襲袈裟的明空大師站起來,轉身看著他,淡定得如同早就預料他會到來。

明空大師微微彎腰,念了句‘阿彌陀佛’。

“和尚,我要去北越了。”柏若風回過神來,毫不客氣地開口道,“除了找我大哥,此行我還想試著找找你說的真龍寶藏。現在這裡隻有你我二人,你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

明空大師沉吟許久,他溫和地看向柏若風,“施主,你已經改變了南曜的國運。”

“所以呢?”柏若風麵無表情。

明空大師緩緩道:“從國運而言,你是北越的‘絆腳石’。施主此去危險重重,千萬小心。”

“嗬,說得好像我在這裡就沒遇到過危險一樣。”柏若風冷笑一聲,背手而立,“比起這些廢話,倒不如告訴我如何找到真龍寶藏來得實際。你,還有你那師傅想要的已經完成了,但你們現在還欠我的。”

“彆以為一串佛珠,我就會善罷甘休。”柏若風眼中帶著不達目的不肯放棄的冰冷。他的態度向來如此不客氣,然這回,哪怕他藏得很好,明空仍從中讀到了一絲怨憤。

他理解柏若風的怨,卻對此無能為力。明空大師沉默許久,搖了搖頭,仍是那副任由處置的態度。

一而再再而三的緘默不言刺激了柏若風。

柏若風猛地上前一步揪起明空的前襟,力度大的幾乎讓明空腳尖離地。

那雙向來含笑的桃花眼滿是怒意,他咬牙切齒道:“我已經等了二十四年,再多的耐心都到此為止。和尚,你既然說那位無名高僧是欽天監的傳人,我不信他沒留下任何回去‘真龍寶藏’的法子。”

明空大師的脖子被衣領卡住,呼吸不暢以至滿臉通紅,他顫抖著手拍了拍柏若風的手背,從懷裡掏出了什麼。

柏若風將信將疑地把他放下。

明空大師撫著脖子咳嗽不止,半天才停住。他用沙啞的嗓音無奈道:“無論試探多少次,結果都是一樣的。高僧傳下來的,隻有一串據說是機緣的佛珠,以及一頁記載著救世秘法的殘卷。”

“貧僧以護國寺的名義向施主發誓,絕無任何欺瞞,更不存在隱藏了尋找真龍寶藏的法子的事。先前施主帶走了佛珠,貧僧後來想了很久,覺得這個陣法或許對施主有用。”

他從懷裡拿出的,是一卷宣紙。

“施主見諒,遵循高僧遺囑,原本的殘頁必須傳下去。這是貧僧從殘頁上臨摹下來的陣法。今天交予施主,希望施主沒有用得上的地方。”明空雙手奉上。

柏若風皺著眉接過來,打開了卷軸,裡麵的確繪製著完整的陣法。

隻見圖上一個小人正盤腿坐在陣法中央,神情安詳含笑,垂在膝上的右手腕部留下紅線,繞著小人聯成完整的陣法。

滿紙的鮮紅,配上小人閉眼含笑的臉,觸目驚心。

柏若風刹那懂了明空所說的希望他用不上的意思。他驚詫抬頭,聲線不穩,“這陣法需要血祭?!”

這豈是什麼救世陣法,分明是邪法!

明空麵容帶著一絲悲憫,“所以它是禁法。誰都不知道用了這個陣法會發生什麼。師傅他孤注一擲,擅動了禁法,害了自己,也讓施主深陷此處。”

“望施主三思而後行。”

明空的話久久環繞在耳邊。

柏若風回到侯府,握著燙手的陣法,思來想去,心底忽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衝動。

柏若風喊唐言買來幾隻活雞,他嘗試著在地麵上用利刃刻出陣法雛形,隨後把切了要害的雞放在了陣法中央。

“公子,這是在做什麼?”唐言不解道。他轉過頭,看見柏若風狂熱的眼神,那是種他從未見過會出現在柏若風臉上的表情,恍然像走火入魔了般。

“公子?”唐言嚇了一跳,抓住柏若風的手晃了兩下。

眼看著多年夙願有完成的可能。柏若風控製著自己粗重的呼吸,他揮開唐言的手,深呼吸幾下,壓抑著激動道:“我沒事。”

雞血由內而外,一圈圈漫延過紋路,直到流到最外圍的紋路。

陣法即將完成,原本掙紮著奮力直叫的雞如今已經虛弱地趴在地上,而紋路還差最後一點就要完成。

柏若風的瞳孔驟縮,耳邊所有的聲音都消弭在這一刻。那瞬間他連自己都忘卻了,整個世界都感受不到了,眼裡隻有無儘放慢的、雞血溢滿凹陷的紋路的過程。

紅色連上了首尾,陣法紋路完整地被雞血溢滿,清晰地展現在空闊的庭院中。

風吹過落葉,拂過衣擺處。

什麼都沒有發生。

巨大的難以言說的失望充滿了身軀。柏若風愣愣地站在那裡,如同被抽掉靈魂的人偶,失去了整個世界般難過。

你在期待什麼呢?柏若風問自己。

本來就是天方夜譚,你個傻子,還在希翼什麼?

身側的拳頭緩緩捏緊,指縫裡滲出了血珠。

初夏的太陽曬在身上,邊上的唐言熱得冒汗,柏若風卻如墜冰窟,麵色白得嚇人,指尖冰冷如雪。

“主子。”

他聽見唐言如此喊道。

“若風,怎麼了?”

一雙手按上他的肩膀,強硬地把他轉過身。柏若風愣愣看著出現在眼前的那個人。仍是一席低調的黑衣,發上隻有一枚龍首白玉簪,向來冰冷的麵上如今盛滿了擔憂。

唐言給他傳信說柏若風去了趟護國寺回來,閉門在房裡呆了很久。方宥丞覺出不對勁,匆匆放下手上的事趕來,沒想到進門就看到院子裡用雞血繪製的法陣,一片紅色嚇人的很。

麵前的人不說話,沉默地看著他。往昔靈動的眼神如今卻很是呆滯。方宥丞心驚膽戰地拽起柏若風的手,強行把拳頭掰開,看到掌心的血跡,被嚇了一跳,“好端端地怎麼掐自己?發生了什麼?告訴我好嗎?”

頭一回,柏若風撲到他懷裡,牢牢抱住他的腰。

“怎麼了?到底出什麼事了?”方宥丞恍然覺得似是抱了團萬年寒冰。他心中沒有半分旖旎,反倒從不尋常中充滿擔憂。他放輕聲音問,“有什麼事情我們一起解決好嗎?”

柏若風把臉埋在他頸間,不肯抬臉,也不肯說話。

方宥丞拿他沒辦法,隻能抱著他,像當年柏若風安慰他一樣,輕輕拍著後背安撫,嘴裡念著:“沒事的,沒事的,我在呢。”

滾燙的液體滲透了布料,落到皮膚上,像一簇簇小火苗。幾不可聞的抽泣音在他耳邊回響。

方宥丞一怔,頓時手足無措起來,“若風,你到底怎麼了?”

他把唐言趕走,抱著懷裡的人溫聲哄著:“彆哭了,若風,你哭得我心都亂了。梓潼,寶貝,心肝,彆哭了,你要什麼我都給你。要是你看那禿驢不順眼,回頭我替你把護國寺鏟了,把那些骨灰全揚了。你要是覺得還不泄憤,我把見君山給你平了。”

“你要什麼,隻要開口,隻要你一句話。不要自己憋著難受行嗎?”

“我……”柏若風被抱著哄了半天,身上的暖意漸漸回來。他後知後覺自己這麼大的人了還哭,實在丟臉。

他埋臉在方宥丞肩上的布料上擦了擦臉,才敢抬起頭來。

方宥丞用最大的溫柔和耐心看著他,眼中滿是鼓勵,似乎在等他說話。

柏若風被他哄小孩一樣的方式弄笑了,笑出個鼻涕泡來。

頓時兩人一怔。

柏若風立刻扭過頭去背對著方宥丞,為自己的狼狽而後悔,尷尬得手腳不知道怎麼放了。

遲遲沒聽到身後的嘲笑聲,反倒是一方手帕無聲無息遞了過來。

柏若風心下一暖,接過手帕把自己收拾乾淨了,才敢轉身看著方宥丞。殊不知自己臉被擦紅了,眼睛也是紅的。

像兔子。方宥丞腦海裡忽然蹦出這麼個想法來。還是隻在外邊受了委屈的可憐兔子。

柏若風聲音裡還殘存著泣聲,他開口道:“你剛說,我要什麼都願意給我是嗎?”

“當然。”方宥丞見他終於願意說話,連忙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既然這樣,”柏若風努力地想了想,笑了,才哭過的眼睛這會兒盛著水色,像春日下的暖泉,很難不令人心軟。“那你給我買袋雅茗軒的糖蓮子吧。”

雅茗軒是京中著名的茶舍,它家配茶的小吃也是一絕。柏若風獨獨喜歡它家的糖蓮子。

隻跟他要糖嗎?方宥丞心裡軟得像豆腐花一樣,被糖漿泡得軟綿,一戳就要爛了。

他給人理了理白皙側臉邊上的亂發,感歎道:“你啊……總是為彆人考慮這般多,倒是從來沒為自己想過。”

明明自私才是人的本性,不是嗎?

方宥丞給他理了理衣領,瞥過地麵的陣法,充滿遺憾道:“什麼時候才能學會依賴一下我呢?”

第76章 剖心

夏季的雨雲來得急, 好好的烈日當空,轉眼一片陰雲突兀地飄了過來,天際雲層翻滾, 開始起了風,刮得院子裡的樹葉摩擦著發出細響。

“快下雨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有什麼,等你休息好了再說。”方宥丞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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