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坦白
明空親眼看著柏若風接下了佛珠串, 手掌合十喃喃道:“阿彌陀佛。”
他無視了邊上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的侍衛,朝柏若風躬身,再起身時, 慎而重之道:“既然施主意已決,貧僧還有一句話,望施主記在心上。”
柏若風握著佛珠,細細觀察, 隻覺得佛珠平平無奇, 他翻來覆去都沒能看出什麼門道來。聞言,以為明空要告訴他如何找尋真龍寶藏地點, 便注視著對方雙目,連聲催促道:“你說。”
“施主雖然托生於此,然到底不屬於這裡。天道現在已經注意到施主, 施主往後危險重重,還請多加小心。”明空看了一眼旁邊不語的方宥丞,提醒道,“不過, 如果有身有真龍之氣的人在旁, 或許會少些‘意外’。”
天道、真龍之氣……又是這些摸不著看不見的東西,柏若風唇角微彎, 露出個充滿諷刺的微笑。他垂眸撚弄著珠串,漫不經心道:“大師可知真龍寶藏所在?”
明空大師頓了頓, 坦白道:“當年的高僧沒有留下隻言片語,隻傳下記載陣法的殘頁, 與一串佛珠。而關於高僧來處, 也是曆任主持口口相傳。”
換言之,他知道的就隻有那麼多了。
方宥丞聽了那麼久, 耐心即將告罄。黑眸森然,他冷笑著揚起手,示意手下,“你瞞著這麼多東西,現在又怎知還有沒有繼續欺瞞?”
此話如令,邊上的侍衛把刀往下一壓,兩條血線便順著明空大師脖頸落下,染暗了袈裟。
“施主信與不信,貧僧再無隱瞞。”明空大師說完,閉目,嘴中無聲念著什麼,一副置生死於度外的模樣。
方宥丞眸色一暗,沉聲道:“來人,上刑!”
眼看方宥丞想讓人硬撬開明空的嘴,明空被強壓著跪下,卻還是那副刀槍不入軟硬不吃的模樣。板凳已經架上來,柏若風盯著被摁到凳麵的明空大師一陣,忽然伸出手,拉住了方宥丞。他指尖冷似寒冰,拉住方宥丞時,就像碰了一團火。
柏若風隻拉了一下,便被燙的縮回了手掌。
他知道方宥丞的好意,然並不想見血氣,“他先前能把觀真的事情瞞那麼久,怎麼都不肯說一星半點。如今不管他到底是真的隻知道這些,還是有心瞞著,你用酷刑都未必能問出來。”
方宥丞皺眉,旋即抬了抬下巴,輕蔑道:“左右不過一顆腦袋,試試不就知道了?”
柏若風有一瞬想附和方宥丞的想法,他實在太想知道真龍寶藏的消息了。
但看著明空大師閉著眼無動於衷的模樣,在長刀即將落下時,他還是喊住了方宥丞:“陛下,算了吧。”
方宥丞回過頭來,柏若風與之對視,可他眼中的動搖如此清晰可見,連自己都不能完全說服,何況是方宥丞呢?
柏若風移開視線,他低頭看了看手中佛珠,歎了口氣,把佛珠放好,“宥丞,我累了。能送我回去嗎?”
方宥丞沒有答應,可侍衛已經極有眼色停住了動作,明空大師無悲無喜趴在凳麵,頭頂刀刃寒芒閃爍。
就在場麵僵持之際,柏若風徑直轉身往門口走去,身後響起方宥丞低沉的聲音,“你當真要放過他?”
柏若風動作微滯,隨後打開木門,無聲地走了出去。
他在門口看到了推著輪椅等候的唐言,恍然間像看到了以前緊跟在他身後的阿元。不過阿元早因傷勢過重,逝於冬日的戰場。
眼前的新仆,是他回京後,方宥丞給他派來的人手。柏若風盯著唐言,唐言朝他笑了笑,喊了聲公子。
柏若風心情沉重,他回過神來,道:“輪椅不用了,這路不長,我自己能走。”
唐言拿起輪椅上的薄鬥篷,走過來給他披上,“公子大病初愈,春寒料峭,還是穿多些吧。”
柏若風應了聲,尋著熟悉的路走出門去。
唐言果然沒有跟過來。柏若風走得很慢,他一直留意著身後的動靜,走出去一段路,便隱約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
他站定在一棵高大的樹邊,轉過身,便看到方宥丞扭頭要走的背影。
柏若風喊了他一聲,方宥丞腳步沒有停下來,看起來是鐵了心要走。
柏若風沒有追過去,隻是揚聲問:“陛下,我們有多久沒有這樣好好說過話了?”
隔著數米距離,方宥丞腳步停了下來,卻沒有轉過身,沉默地背對著柏若風。
他的便裝通常是黑色的,衣角繡著暗紋,發上一枚龍首白玉簪,簡簡單單,一眼過去,矗立在深夜的草叢裡,卻是周身不俗的貴氣。
“我大概知道你要說些什麼,以前我一直等你和我細說,可是現在……”方宥丞聲音低了下去,“你知道嗎,我竟有些怕了。”
什麼不屬於此間的人,什麼陣法,什麼真龍寶藏,他在邊上聽了那麼多,又怎會猜不出來一星半點?
如果柏若風從未出現,如果不是他一直關注著鎮北侯府,也許一切都不是現在的模樣。可是時間往前走著,柏若風的‘目的’似乎無形中已經完成了,下一步,是否就該想著怎麼離開?
方宥丞不信神鬼之說,當年他借方士的手名正言順要了老皇帝的命,就沒想過自己會有被命運這樣捉弄的一天。
柏若風斂眉,捏著袖角思索。怕?這還是第一次從方宥丞口中聽到的詞,和眼前人如此格格不入。
他想起什麼,摸了摸衣襟,在腰間摸到一塊硬物。
拿出來一看,果真是那枚羊脂白玉做成的玉蟬。曾經他還在北疆時,方宥丞隨信附去,讓他活著回來還,後來經曆過一係列的事情,他都忘了這枚玉佩了。
柏若風一步步走過去,直至站定在方宥丞麵前,拉起方宥丞的手,把玉佩放至對方掌間。眼看方宥丞要開口,他搶先一步道:“是你說的,活著回來還你。”
方宥丞蹙眉,握緊了拳,掌間玉佩硌著他的血肉,就像一塊石子從喉間滾落到心臟,難受得讓他說不出話來。
“不過現在,我還挺想要它。”柏若風朝他笑了笑,五指成爪,抓著他握著玉佩的拳頭,語氣很輕,動作卻強硬到不允許對方縮回手去,“但是嘛,你先聽我說完,再決定給不給我好了。”
他曾經為此一意孤行,現在,柏若風卻決定把選擇權讓給方宥丞。他的桃花眼彎彎,眸色淺似茶湯,眼尾微垂微翹,像一縷春風,朦朧而過似夢非夢。
月下林間,柏若風輕聲講述著另一個世界的故事。
他出生在一個普通的家庭,有兩個父親,一個從軍,一個從商。他有個年齡差距很小的妹妹,他們都是星際育兒中心誕生的孩子。
長大後,他沒有從事機甲方麵的工作,而是對全息技術的開發充滿興趣。
那是很普通的一天,他嘗試幫妹妹改良一個名叫《皇後養成日記》的二維交互式遊戲。
“說起來很巧,那遊戲裡的女主角名字可以由玩家取,府內有個管家叫元伯,住著個恩人叫張朝,要攻略的皇帝名字叫方宥丞……”柏若風拄著下巴陷入沉思,但他很快便回過神,微微一笑,“可能這便是某種‘提示’吧。以至於我剛來這邊的時候,沒有反應過來,可是失憶後重新在侯府醒來,卻一切都和‘遊戲’對上了。”
或許從他失憶回京那時間,就是‘遊戲開始’。
“不過不管怎麼說,哪怕存在‘原有的命運’,現在都已經被我弄得一團糟了。”柏若風聳了聳肩,如是道,“我從成為一個嬰兒睜眼,就覺得活在夢裡一般,一直想要醒來。可是宥丞,我‘醒’不來,始終找不到回家的路。”
方宥丞心臟揪起,沒有吭聲,卻感覺到柏若風捏著他的手勁在加大。
一個嬰孩,卻有著成人的靈魂,在很多人眼裡都是怪物般的存在。因此,柏若風正觀察著他。一旦方宥丞露出一絲半點的不信任或恐慌,他都會停止繼續說下去。
幸運,又或者說不幸的是,方宥丞臉色複雜,或許有驚訝有憐惜有疑惑……卻沒有厭惡。
柏若風莞爾,眼底帶著憾意繼續道:“直至我發現明空似乎知道點什麼,他告訴我,線索或許在你身上。所以我一直和爹娘保持疏離,一直在你身邊,就是想著或許哪天就要走了,到時候他們不至於太傷心。”
柏若風深深吸了口氣,穩住聲音,嘗試用不在乎的語氣述說明明就很在乎的過往:“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得過且過的人什麼都留不住,我放不下過去,也錯過了太多的現在。”
“我隻是個懦夫。”
方宥丞再聽不下去,忽然抬手攬住他後肩往前一帶,“你不是!”
“能追著一個目標二十餘年,換做是我,早就放棄了!”方宥丞抱緊了他,語氣急促,“我、若風,我大概能知道你的想法,可是你也聽我一言,你先聽我一言。”
他喉頭滾動著,急著說些什麼,想說的話太多,一時半會竟說不出來。緊貼著的胸膛裡,跳動著的兩顆心臟都透露了彼此平靜表象下的不平靜。
短暫的沉默給了兩人一個緩衝的時間。
有些事說出來,無形中就好像心上壓著的石頭減輕了重量。不管如何,方宥丞肯信他的話,就足以給他支撐。
柏若風微不可查地鬆了口氣,抬手回抱住方宥丞腰身,垂眸拍了拍對方後背,像是某種鼓勵,他的手掌向上伸去,攏著方宥丞的後腦,白皙的五指陷入墨發間,手背青筋隱約可見。
方宥丞閉了閉眼,呼吸重了些,“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你出現了,這就是現實。我的生命裡有無數過客,可是你要知道,你始終是最特殊的那一個。能相識相知就是緣,何況是隔著兩個世界,我甚至奢望你能夠為我停留。”
“哪怕我知道這個可能性並不大。”
停留麼?柏若風屏住呼吸,正思考著怎麼說。卻聽方宥丞下一句道:“是君臣也罷,是摯友也罷,是什麼都好。我說話算數,不管是什麼時候,我都會幫你。隻要你想,隻要你需要我。”
柏若風瞳孔驟縮,沒料到方宥丞會說出這話,哪怕隻是一句話。
他抱緊了眼前的男人,仰頸看著夜空,把人腦袋往自己肩上壓去,忽然覺得自己可能真的要耽誤眼前人了。
方宥丞徐徐鬆開手,掙紮出來,嚴肅地把玉蟬塞回柏若風手中。
小小的一枚,現在拿在手裡,柏若風卻覺得有些沉甸甸的,他扯了扯唇,“還願意給我呢?”
方宥丞鳳眼生威,不容置疑道:“普天之下,隻有你配得上它。”
“看來這‘負心漢’,我是當定了。”柏若風自嘲地勾了勾唇,指尖把玩著玉佩上的繩子,“那以後你怎麼辦?”
如若有一天他走了,方宥丞又該如何呢?曾經他替方宥丞做的決定,便是從源頭不留餘麵地杜絕。可今日兩人剖心置腹,他覺得方宥丞或許有自己的想法。
“我怎麼辦。”方宥丞徐徐念著柏若風的話,帶著疑惑,似乎並不能理解。
他後退兩步,展臂,眉間陰翳消散,立體五官顯出灑脫,“在你看來,我該怎麼辦?我現在活得很好,做出的決定都是我想做的。至於以後的事情,正如你說,人算不如天算,若一味顧著未來,不就錯過現在了嗎?”
夜風揚起兩人交纏的衣袍,荒草搖曳,明月高掛枝頭,半明半暗間,柏若風看到眼前人披著月色朝他朗然一笑,道:“不必愧疚,不必擔憂,不必為彆人負責。做你自己,走你想走的路,我會陪你,這亦是我給自己選的路。”
柏若風眉眼被他的話染上幾分輕鬆,聲音清亮,神秘道:“我在你身上,學到一個東西。”
方宥丞訝然道:“什麼?”
“言出必行。”柏若風笑了,抬臂混不吝地壓著方宥丞左肩,靠了過去。
恍惚間方宥丞像看到了年少時的柏若風,耳邊聽得柏若風率性道,“所以我說過的話也不會變。不管將來如何,隻要我還在這個世界一天,我也會陪著你,直到最後。”
方宥丞一怔,側臉時視線對上了那雙微彎的眼睛,瀲灩的桃花池底,是立誓般的認真。
那刻他就意識到,自己或許這輩子都爬不出名為‘柏若風’的陷阱了。
第62章 線索
自柏若風恢複記憶以來, 便不遺餘力派人前往出事的地方搜尋柏月盈的下落。若不是身體虛弱,暫且無法動身,他勢必當晚便縱馬前去崖底翻個底朝天。
“活要見人, 死要見屍。”柏若風站在窗前,身後是前來稟告崖下一無所獲之人,他按著窗欄,手指用力到泛白, 神色堅定注視著遠方, 顯出些追根到底的偏執來,“我不會讓她在崖底孤單一人。”
“那公子的意思是……”
柏若風閉了閉眼, 轉過身來,向來笑意吟吟的麵上滿是寒霜,隱約帶著幾分倦怠, “通知下去,準備車馬,我親自過去搜尋。”
“是!”唐言應道,轉身準備, 他邊打開門邊往外大步跨去, 不料卻險些撞到門外打算敲門的元伯。
“誒呀!”元伯往後踉蹌一步,撫了撫心口, 歎氣道,“小夥子怎麼這麼急躁。”
唐言朝他彎了彎身, 讓出位置來,隨後匆匆離去。
柏若風早聽到了門外的動靜, 他走了幾步坐到桌前, 給自己倒了杯茶,“元伯有何事尋我?”
這是看著他長大的老管家, 柏若風對元伯向來要比其他人多些耐心。
元伯須發儘白,然身體強健,精神很好。他走進來,手裡拿著封東西,雙手遞上,“侯爺,是丞相府來的信。”
丞相府?柏若風略一思索,便想起段輕章來。他放下唇邊茶盞,伸手接過信封,兩三下拆開,隻見信裡簡明扼要地寫了些問候。
先前失憶時,他應下了段輕章春日宴的邀約。後來經曆了一係列事情,柏若風被方宥丞勒令在府內修養,連著把答應了的宴會邀約給忘了,不僅人沒去,禮物也忘了著人送去,過於失禮了。
不過段輕章此信並非問責,隻是詢問柏若風是否身體好轉,他打算擇日來拜訪,又不知道柏若風現在情況,所以先寫信著人來看看。
柏若風不會看不出來段輕章有意與他維持好關係,想到如今兩人共事一主,對方又是方宥丞左膀右臂,他樂見其成。
“元伯,你替我準備份禮。”柏若風算了算時間,估摸著今日段輕章休沐。他合上信紙,決定擇日不如撞日,“我去丞相府上走一遭,見見朋友。”
說起來,先前丞相府一大家子,現在丞相府裡沒丞相,隻剩下段輕章一人撐著,也是令人唏噓。
丞相府與侯府同在一片較為清靜的區域內,距離並不算遠。柏若風著人提了禮物,打算走過去。
眼看離相府近了,遠遠地,卻聽見巨大的響聲,猶如驚雷般突然且迅猛。柏若風訝然看去,正見相府側門被衝開,一形容狼狽、戴著草帽的男人躍出門外,緊接著便是一群家丁拿著武器爭相湧出,聲勢浩大地散開堵住了去路,把男人團團圍住。
男子孤身一人,與之對峙的家丁們卻不少。如此情形,顯得他勢單力薄,緊繃的身軀如困獸垂死掙紮,抬起的雙拳做出了攻擊的姿態。
但凡有人先動,這如傷殘的孤狼般的男子勢必臨死前也要咬下敵人的咽喉。
情勢緊張,路上少數幾個行人見到,紛紛躲開。
一時間相府門前的路便顯得尤為空曠。
“可算逮到人了。”丞相府如今的主子——段輕章的身形出現在門後,他撩起前襟跨過門檻,抬扇指著壓低帽簷故意遮住麵容的男人,帶著幾分怒氣質問道,“到底有何仇怨,叫你這陣子常來‘光顧’寒舍?”
男人不說話,握住腰間劍柄,裹著劍鞘的係帶有些老舊,他的衣著看起來平平無奇,然抬起臉時,那雙寒眸格外吸睛,帶著分明的敵意。
“不說話?”段輕章眯了眯眼,麵上忽而一笑。
他長了副溫雅君子的好顏色,看起來好說話的很,那笑臉卻又有幾分假麵般的詭異。段輕章抬扇輕輕晃著,“如此可疑人物,看來極有可能是細作啊。抓了送大理寺去吧。”
段輕章話音剛落,家丁們率先發起攻擊,長棍長刀帶風砸去。
男子背後仿佛長了眼睛,倏地拔劍出鞘,轉身利落一劍挑飛家丁的長刀,踹飛捅來的長棍,衣角生風,武藝高超。
雙手難敵眾拳,男子在圍堵中,背上挨了狠狠一悶棍。
就在他動作遲滯之際,家丁們趁勢飛撲上去,抱手臂的抱腿的抱他腦袋的,任人武功再怎麼高,很快就被死死製住,按倒在地,草帽摔落,臉壓著砂礫地麵。
棍棒接二連三落在肉上,發出悶聲。
寬闊的路上卻傳來一道清亮正氣的聲音,“住手!”
在場的人被短暫吸引去注意力後,回過神繼續動作,把男子五花大綁,壓到段輕章麵前等候下一步指示。
段輕章聞聲看去,見到來者是柏若風,他似乎有些驚詫,眨了眨眼,不太肯定問:“侯爺?”聲調帶著猶疑。
旁觀了始末的柏若風帶著下人走過去。
柏若風端詳段輕章一二,見對方與自己記憶裡初見的窮書生模樣相去甚遠,不由感慨道:“許久不見了,段公子。”
於他而言,失憶前的最後一次見麵,還是在北疆營帳內,他托段輕章帶信回京。
的確好久不見。
段輕章觀察著對方神情,猜出柏若風可能已經恢複記憶的事情。他若有所思,直接發問:“為何攔我,難道侯爺認識此人?”
“說不上認識,”柏若風摸了摸下巴,話音一轉,抱臂看向男子,頷首道,“但總覺得有些眼熟。”
他本不想管閒事,隻是那男人抬起臉後,柏若風就覺得十分眼熟,卻一時半會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柏若風轉身仔仔細細打量著男人。
男子早被家丁們拿下,卸了雙手,壓著下跪。此刻發絲淩亂,他掙紮著抬起頭,脊背板正,發白的唇邊染了血汙,“你是……鎮北侯?”
“當然。”柏若風挑眉,銳利的眉眼間浮上層薄薄的疑惑。對這個問題,年輕的鎮北侯眼中帶上幾分興致,追問道,“你認識我?”
男子默認了這個問題,道:“上次見,還是在北疆集市上。”
北疆的人?柏若風眸中多了認真,連著語氣都少了方才的笑意,慎而重之問:“你叫什麼名字?”
男子沒有報上姓名,而是說:“當日那位與你同行的紅衣姑娘正在尋你。我受人之托,帶著信物去侯府見你,卻被阻攔在外,還被人追殺不止。鎮北侯可知情?”
紅衣姑娘,莫非是……月盈?想到這種可能性,柏若風心臟咚的飛快跳了一下。如果是月盈托人帶信物來,在之前的確有可能被假柏月盈派人截住追殺。
思及這種可能,柏若風立即站直了身,麵上顯出緊張來:“信物在哪?她又在哪?”他匆匆朝男人走去,要向對方確認,走下台階時卻被一臂攔住。
柏若風轉頭看去,伸出手臂的段輕章出聲道:“侯爺還是小心為上,這賊子狡猾,在相府蹲點一段日子了,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麼。”
段輕章說罷,抬了抬下巴,示意離得近的家丁去搜身,“去翻翻他身上有什麼信物。”
一枚格格不入的鏤空金海棠珠花步搖被從男子身上翻出來,捧在家丁手中獻了上來。
柏若風眸色微動,有些恍然地接過那枚昔日自己親手買下的發簪,捏在手裡細細打量著。
掌中金光閃爍,一如當年。
柏若風抓緊了發簪,抬頭急道:“她在哪?為什麼不直接來找我?!”
男子不說話了,拒絕透漏更多信息,滿眼敵意看向邊上的段輕章,發白的唇合得緊緊的。
不知這敵意何處而來,段輕章奇怪道:“看來你對我很不滿?”
迫不及待的柏若風左右看看,乾脆轉身拱手道:“段公子見諒,事關舍妹,這人我便暫時帶走了。”
段輕章忙退了一步,避開他的禮,揮揮手瀟灑道:“行行行,我讓人把他壓你府上去。隻是侯爺要答應我,得問出此人對我的敵意來源於何處,若問不出,務必把人扣下送還。”
段輕章摸摸自己的脖子,玩笑道:“在下還是惜命的。”
柏若風感激道:“多謝體諒。”他忙喊人把男子送去侯府。
回了侯府,屏退其他下人,隻餘下唐言在身側,柏若風再三追問:“你所說的紅衣姑娘,如今在何處?”
被鬆綁的男子擰了擰發紅的手腕,這才抬臉看向柏若風。柏若風能感覺出對方在打量自己,眉目稍凝。
似乎確定了他的關心不似作偽,男子轉開了視線,“在京城數十裡外的醫廬。我遇到她時,她傷得很嚴重,普通大夫處理不了。我給她簡單處理後,聽聞附近有神醫痕跡,因此帶她去尋神醫。沒想到晚了一步,神醫被人請走了。”
“她不便移動,因此我托了醫廬的人照顧,攜信物而來。”
神醫?被男子提醒,柏若風才想起來陳無傷正在他府內。
陳無傷往日裡喜歡遊山玩水,居無定所。每去到一處地方,就會與當地大夫交流醫術,蹤跡難尋。
這回,他難得起了定居的心思,停留久了些,遇上當時的柏若風昏迷不醒,被方宥丞喊人強行綁了過來,沒想到恰好讓柏月盈錯過了。
聽聞柏月盈傷勢嚴重,柏若風擔心道:“俠士可否帶路?待我接回舍妹,一定重金酬謝!”
“重金就不必了。”男子揮手拒絕,冷硬的五官透著股不近人情的味道,“我可以帶路。不過,當時令妹托我來京時曾應允幫我做一件事,侯爺兄妹相逢後,隻要侯爺能如約,我們便能兩清。”
“當然!”柏若風忙讓人準備車馬,還讓唐言把陳無傷帶上。
可憐的陳無傷還在院子裡擺弄著自己晾曬的草藥,什麼都不知道,就被唐言風風火火掠上了馬車。
柏若風已是等不及半刻,不斷催促著車夫,以最快的速度趕往男子所說的地方。
車上寂靜,車廂內唯有柏若風與男子坐著。兩人的衣著仿佛兩個世界般,中間無聲橫著一條深淵。
男子抱劍闔眼坐在一側,像極了一尊石像。柏若風因此看多了幾眼,柏月盈的事情有了著落,如今他才有心思關注些彆的東西。
柏若風出聲打破了這片沉寂:“不知恩人尊姓大名?家在何處?”
男子睜開眼,看向柏若風,“在下一介草民,當不得侯爺恩人。”說罷,他頓了頓,方才回答柏若風的問題,“姓歐陽,單名一個閒字。四海為家,無足掛齒。”
“歐陽公子救了舍妹,便是我一家的恩人,哪裡當不起?”柏若風打從心底歡喜,毫不掩飾他的欣悅,麵上笑意吟吟,“彆說一個承諾,就算兩個三個,那都是我應該做的。”
歐陽閒對著柏若風充滿熱情的好意,卻感覺到了久違的局促不安。
他眉間的皺痕加深了些,鄭重道:“侯爺言重了。”他眼神飄忽,似乎想說些什麼,最後卻合唇不語。
柏若風見他如此,似是不慣於和人打交道,便歇了交談的心思。
隻是這個名字……
歐陽閒。柏若風默念著這個名字,頭腦中閃過一絲熟悉感。這抹感覺來的快,又蹊蹺,一閃而過,就再捕捉不到任何思緒。
他似乎從未認識過第二個姓歐陽的,為何卻覺得似曾相識?
傍晚時分,馬車趕到了歐陽閒所說的地方。
那是位於一個偏僻小鎮上的醫廬,說是醫廬,實則是有些簡陋的三間土房連在一塊。正中間的房屋敞著門,垂著塊舊布遮擋,看不到裡麵。
柏若風下了馬車,第一個衝上前去,急迫地掀開簾子,邊在昏暗的屋內巡視邊開口問:“你好,請問這裡有沒有叫柏月盈的病人?”
屋內,在櫃前抓藥的大夫被他這聲嚇得手一抖,藥材從小秤上滑回格子內。
大夫轉過身,滿眼警惕看向陌生的年輕男子,斬釘截鐵道:“沒聽過,不認識,沒有這個人。如果不是來看病的,就請回吧。”
第63章 腿疾
大夫強硬的態度稍顯怪異。柏若風站在門口, 低頭思忖一二,不死心地盯著大夫重複道:“您大概沒聽清。我要找一個約莫二八年華的女孩,約莫隻有我肩膀高, 眼睛圓圓的……”
柏若風比劃著身高。
老大夫把小秤往木桌上一丟,不耐煩地用那粗糙的嗓音道:“說了沒見過,俺們這裡窮鄉僻野,哪來的姑娘?”
他言辭極其不客氣, 反應激烈, 口水把自己嗆著了,錘著木桌咳得驚天動地。
場麵一時有些僵持。
直到歐陽閒趕過來, “莫大夫!”
門很窄,柏若風往邊上讓了位置,歐陽閒才擠進來。顯然他剛剛聽到了兩人的談話, 麵色凝重,“莫大夫,前幾日我托付給您的那位姑娘在何處?這位是她親兄長,特地過來尋親的。”
“親兄長?”莫大夫撫了撫摸胸口, 麵色不複剛才的冷硬, 稍顯猶豫,看向柏若風, 試圖從他臉上看出相似之處,“你確定?”
下了馬車的陳無傷腿腳沒兩個年輕人利索, 人沒進門,聲音先傳過來了:“哎呀, 老莫, 沒想到兜兜轉轉我又來你這了。據說有個你治不好的病人要給我看,人呢?”
此前陳無傷遊曆時, 就帶童子來莫大夫這短暫住過,兩人交流了醫術,相處很是愉快。
有歐陽閒與陳無傷在,莫大夫才鬆了口,“柏公子莫怪老夫多疑,之前歐陽公子離開不久,就有過一批人自稱是柏姑娘的親人尋到村裡,要帶走她。老夫看情形不對,就連忙把賤內和柏姑娘都送走了。”
若是先前歐陽閒去侯府替柏月盈尋過他,該是驚動了當時的賊子。為了處理身份問題,殺人滅口是假貨能乾得出來的事情。
還好這老大夫反應得快。柏若風慶幸中帶著著急,追問:“送去哪了?”
莫大夫猶豫著看向陳無傷,“陳大哥莫怪。你離開後,我看那草廬沒人住,位置又隱蔽,就把人送去那靜養了。”
陳無傷驚奇,合掌咋舌道:“你把人送我家去了?!”
諸多巧合,令人唏噓。莫大夫點了點頭,遲疑道:“我這還有幾幅藥方要配,諸位應該不用我帶路了吧?”
陳無傷摸摸胡子笑道:“嗨!回家還能迷路不成?我帶路。”
陳無傷喜愛清淨,小鎮附近有座山人煙稀少,植物茂盛。用他的話說便是:“充滿靈氣,正適合建個小屋,種幾畝藥田,過閒雲野鶴的神仙日子。”
他的醫廬建在山腰邊上,甚是隱蔽。馬車上不去,隻能步行。
柏若風打量著周圍環境,暗道這麼個旮遝地方,不知道方宥丞派的人當時是怎麼尋到的。
從小路上去,尋到一塊僻靜地,用柵欄圍起,中間是兩座竹屋。屋前幾畝藥田長了荒草,看得陳無傷心疼得不行。
藥田邊,衣著樸素的姑娘在搖椅上曬太陽,躺椅輕微前後搖晃著,夕陽的光鋪在她身上,把布裙染成橘紅,如同畫一般恬靜美好。
柏若風視線落在柏月盈身上,先看見的便是她麵上無比刺眼的一條白布。無數不好的推測在腦海裡翻滾著,他深吸一口氣,推開木門,走上前去。
從屋內出來的莫夫人看見了柏若風一行人,如臨大敵,正要開口詢問,被陳無傷等人拉走了。
任何細小的動靜,對目不能視的人來說,都在耳邊不斷放大。柏月盈隱約聽見有腳步聲靠近,卻沒有聽見有人說話。
越是安靜,對她而言越充滿著不安。
輕輕晃動的搖椅停了,就在柏若風離她兩米時,柏月盈倏然翻身坐起,對著麵前的空氣質問:“你是誰!來做什麼?”
她的身軀繃直,像一把拉伸到極致的弓,手掌摸到腰間匕首。隻要來人有半分歹意,勢必離弦而出。
這句問話,一下子坐實了柏若風心中的猜測。
他看著眼前刺蝟一樣的女孩,在距離一米處停下腳步,愧疚、心疼……種種情緒漫上心頭,讓他開口時輕得幾不可聞,“月盈……”
隻一聲,柏月盈就呆住了。她側了側頭,轉向柏若風的方向,先是不可置信,隨後是確認般詢問:“二哥?”
柏若風心情複雜,明知她可能看不見,仍舊點頭,毫不遲疑道:“是我,我來接你回家。”
“二哥!”柏月盈終於確認了來人,她興奮地跳起來,麵上掛著大大的笑容,往聲音傳來處雀躍地蹦過去,“太好了,你沒事!”
看著她的動作,柏若風心跳到了嗓子眼,唯恐她撲了個空,連忙上前,一把接住躍入懷裡的人。
沉甸甸的重量讓他倒退了一步,柏若風笑了開來。但下一瞬,他意識到懷裡的重量不對勁,低頭往柏月盈腿看去,有衣褲擋著,他什麼都看不到。
柏若風的麵色一點一點冷沉下來,“你的腿怎麼了?”
柏月盈笑容小了,支支吾吾不肯說。
柏若風單手撈過她,上前幾步把人放在椅子上,半蹲下來卷起她褲腿查看。柏月盈推阻著,揪著自己褲腿,“我沒事,我真的沒事,二哥……”
“鬆手。”柏若風懶得和她較勁,警告道,“瞞著難道傷會自己好嗎?鬆手。”
柏月盈囁嚅著,最後低下頭,鬆開手指。
柏若風把她褲腿卷起,隻見本該光滑無痕的左腿上一道小臂長的猙獰口子,帶著血色的痂,周邊青紫煞是駭人。
柏月盈自欺欺人般抬手擋著傷疤,著急道:“大夫說快好了,這都結痂了呢。”
傷從外表看是快好了,可是柏月盈明顯站不穩。柏若風抿唇,把她另一邊褲腿卷起查看,“疼嗎?”
柏月盈搖搖頭。柏若風看著她蒙著布的臉,歎了口氣,伸手碰了下她有些奇怪的右膝蓋,隻見柏月盈整個人都抖了下,快速縮回右腿。
柏若風給她放下褲腿,捏了她鼻子一下,輕叱道:“讓你說謊。”
柏月盈訕訕撓了撓側臉,嘿嘿笑著。她後知後覺了什麼,驚叫道:“二哥,你腿好了?!”
她剛剛太過歡喜,都沒考慮到柏若風腿傷的問題,還當他身體康健的很,直接就撲上去了,沒想到柏若風還真能把她接住。
“我腿好了,倒是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副樣子。”柏若風敲了敲她腦袋,“而且你怎麼……”
柏若風本想說,‘你怎麼不來尋我’。
可一想到前段日子的狀況,彆說柏月盈當時墜下山崖傷得多重,能不能支撐的起路途奔波,就說侯府當時已經有了一個假的柏月盈,若柏月盈當真去了,就是羊入虎口。
而他呢,怕仍是個睜眼瞎,什麼都不知情的狀況。
本來輕輕落到柏月盈頭上的數落停了,轉變為對自己無能為力的厭惡。
柏若風頓了頓,狀若無事收回捏緊的手,轉了話頭,“而且你怎麼瘦了?”
“有嗎?”柏月盈摸摸自己臉,沒心沒肺道,“我覺得山裡的野菜挺好吃的啊,我每頓能吃兩大碗!”
“吃兩大碗還這麼瘦?”直到此刻,柏若風身上肌肉才鬆懈下來,整個人放輕鬆不少,“閒話晚點說,我們多的是時間,先讓神醫給你看看。”
陳無傷繞著自己的藥田左看右看,心疼地剛拔了幾棵野草,就被唐言‘請’了過去。
他仔細查看了柏月盈的眼睛,以及腿傷,有些為難道:“你們姓柏的,一天天的儘給老夫出難題。”
柏月盈緊張地捏緊了被角。
柏若風心裡本就焦慮,一聽這話更是不安,“能治嗎?”
“我要是不能治,還叫什麼神醫?高低得下去給我師傅磕頭謝罪。”陳無傷神氣道,吹鼻子瞪眼的,似乎對柏若風懷疑他醫術感到不滿。
“那就好。”柏若風回頭看了看柏月盈,眼神示意唐言把神醫送去隔壁屋,等人都走了,他才給柏月盈掖了掖被子,“你也聽到了,能治。接下來你跟我回府,好好休養,彆的什麼都彆想了,知道嗎?”
柏月盈點點頭,笑道:“我能有什麼可想的啊?都聽二哥的。”柏月盈笑得乖巧,蒼白的薄唇彎彎,嘴角上揚。
柏若風才不信她,小丫頭鬼靈精怪的很。他點了點柏月盈額頭,不免自責,“都怪我。你既托人把信送到我麵前了,我都沒能看到,沒能及時來尋你。連歐陽閒都是誤打誤撞遇上了,若不是他在京城停留,你我二人還不知何日能再見。”
柏月盈歪了下頭,不明所以,“什麼信?”
柏若風看她的反應,覺出不對勁來,“你沒托人給我送過信?就藏在一個陶泥小狗中。”
柏月盈很認真想了想,搖搖頭。
柏若風剛要追問,便見柏月盈抓住他食指,猶疑道:“二哥,歐陽閒幫了我大忙,先前我說,若是他能替我把信物送到,鎮北侯府欠他一件事。”
“我還能毀約不成?”柏若風佯怒道,可一看她麵上的布條,心軟了下來,都舍不得多逗幾句,“放心吧,我妹妹可比一個承諾珍貴多了。他的事交給我處理,你好好休養,儘快好起來才是最重要的。”
安撫好柏月盈,柏若風在門前站了會,才去尋陳無傷。
方才他故意打斷陳無傷的話,就是怕月盈傷勢不穩定,再聽聞自己病情,會感到不安。
唐言抱臂在門前守著,內間敞著門,可以看到屋內陳無傷在寫藥方,吹了吹紙上未乾的墨跡。見他來了,方才起身,了然道:“侯爺可是要問小姐的情況?”
柏若風垂眸,掃視過桌上的藥方,表情凝重:“你和我詳細說說。”
“侯爺請坐。”陳無傷朝前邊的椅子比了個手勢,然他被方宥丞恐嚇出來的‘識時務’也就僅限於此了,骨子裡還是透著股不在乎。
柏若風還沒落座,他自己先一屁股坐下了,倒了杯涼水咕嚕嚕悶完一杯。
柏若風轉了轉手中杯盞,靜靜看著他,無聲地等待,沉靜的眸子清亮似歲月凝固的玉石琉璃。
“小姐與您那時的狀況有點不同。”陳無傷拉長著聲音沉吟著,抬起手來比劃,“唉,是這麼個情況。小姐的眼睛還有腿,應當都是墜崖時磕碰的傷。我聽歐陽閒說,當時他見到小姐時,小姐是掛在了一棵大樹的樹身上,昏迷不醒,身上骨折多處。”
“他們給小姐處理了身上的傷,等人醒了,才發覺眼睛看不到了。”
“老莫的醫術還是有的,現在人身上外傷基本好全了。眼睛可以用針灸輔以藥物來治,唯一剩下的就是腿傷。”陳無傷說到此處,看了柏若風一眼,觀察他的神色,“左腿需要手術,右腿腿骨有些微錯位。所以治療的過程,會吃些苦頭。”
柏若風輕輕點著桌麵,“看來你已經想好怎麼治了。”他鬆了口氣,是開懷的釋然,“所以你剛才麵色上的為難,是指治療過程可能會讓月盈吃些苦?”
比起吃苦這件事,柏若風還以為陳無傷是在治療上遇到了什麼困難。
看來小妹的眼疾和腿疾都有法子治了。他欣然笑道:“你放心去做吧,小妹她遠比你想的能吃苦。”
回想起舊時,柏若風垂眸,看著杯中倒影,有些微失神,“她這個人啊,骨子裡其實很驕傲。比起眼前能熬過去的痛楚,怕是更沒辦法接受一個有缺陷的自己。”
房門外,偷聽的柏月盈慢吞吞移開了耳朵,懸著的心終於落回肚子裡。
唐言欲言又止,注視著隻著單衣的柏月盈。她的身量看起來實在太瘦了,像是一陣風就能吹倒,又因為眼疾和腿疾,莫說是認識的人,哪怕是走在路上,也很少有人能對她視而不見無動於衷。
然唐言知曉這位看著瘦弱的女子在戰場上驚人的戰績,不敢輕視之。
哪怕看不見,柏月盈似乎還能感覺得到旁人的視線。隻見她麵上又恢複了神采,伸手立在唇邊‘噓’了一聲。
布條占了她麵龐的大半,然她唇邊笑意吟吟,仍可窺見當初的明豔風采。
柏月盈推開唐言的手臂,拒絕了他的攙扶,自己歪歪扭扭扶著牆,一蹦一跳摸索著回房。沒料想一下子撞到堵肉牆。
“嘶!”柏月盈摸了摸額頭,捂嘴把驚呼咽了回去。
她記得這裡沒有牆啊,走廊是通的。柏月盈伸手往前探去,左摸摸右摸摸,手腕被人扣住了。
“摸夠沒?”
許是靠得近,低沉的男音在耳邊響起,著實嚇了柏月盈一跳,她心跳得極快,砰的一下衝的老高,引得全身微顫。
半晌才反應過來這是誰,柏月盈拘束地收回手,“啊,是你。”
她還不想被二哥發現自己偷聽,因此聲音小小的。“光顧著和二哥說話,忘了和你道謝了。”
“歐陽閒,謝謝你啊。”柏月盈真誠道。她看不到歐陽閒的臉,自然無從得知對麵冷漠的麵上難得一見的躊躇。
隻聽到麵前的人問:“你是不是要跟你兄長回侯府了?”
柏月盈歪了下頭,以為歐陽閒是擔心自己失言,於是抬手試探地拍了拍對方大概是肩膀的位置,“放心吧,我和二哥說了你的事。既然你在京城沒有落腳處,便暫且跟我們回侯府住一段日子,我二哥一定會幫你找到親人的。”
歐陽閒嘴上客氣應道:“謝謝。”目光卻始終追隨著眼前神采飛揚,活力滿滿的少女。
邊上旁觀了始末的唐言把自己當做石頭,眼觀鼻鼻觀心守在門口,假裝沒看見柏月盈,以及她麵前半蹲下來就為了給她拍肩的男人。
唐言望了望天,暗想不知道侯爺有沒有發現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小白菜被人瞄上了。
醫廬簡陋且狹小,隻容兩人住,其餘人無處落腳。加上柏月盈的身體狀況比兩月前好上很多,柏若風來時特地駕了馬車,有陳無傷在一旁照料,可以保證回京路上不會加重傷勢。
於是柏若風便令人收拾好東西,重酬了莫大夫夫婦,當晚連夜回京。
等安頓好柏月盈,已是月上中天。
柏若風解決了一件心事,心情格外地好。他背著手,走路帶風,哼著不知哪聽來的小曲,一把推開房間門,正對上一雙逡黑的眼眸。
其人大刀闊虎坐在桌後窗前,看著柏若風隨手放書桌上的兵書,聞聲抬起頭來,氣勢凜然,比房間主人還像主人。
柏若風一愣,退後兩步,抬頭看了看自己房間上方,既沒‘養心殿’的牌匾,也沒‘淩霄殿’的牌子。
他莞爾,眼睛彎彎,“三更半夜的,你在我房間做什麼?”
“來尋你,需要理由嗎?”方宥丞合起書卷,認真思考了下,一本正經道,“如果需要理由,那我是采花賊,來采‘花’的。”
似曾相識的玩笑話在記憶和現實中流轉穿梭。柏若風失神片刻,燈罩映出的朦朧光線,讓房內的人顯得有些不真實了。
柏若風低頭笑出聲,進房後順手把門關上。他繞過小廳,走至書桌前,雙手撐著狹長的桌麵,上身俯傾,兩張麵容此刻便格外接近,呼吸幾乎交織在一起,成為兩縷林間自由穿行的風。
離得近了,那雙桃花眼中的澄澈與光輝便一覽無餘,帶著漫不經心的調侃,像是要直直看到人心底去。
這種自高而低的俯視,總是容易讓人覺出些微被動的撩撥與輕視。然方宥丞沒覺得不適,反而心跳得飛快,恍然覺得自己如赤子般被一覽無餘,從身軀到靈魂都被看穿。
柏若風端詳著麵前失神的麵容,似笑非笑,露出的小虎牙抵著薄唇,饒有趣味問:“哦?那陛下,打算怎麼‘采’呢?”
第64章 介紹
曖昧在空氣間流轉, 像極了春日的美夢。
放開了對自身枷鎖的柏若風,在此刻的所作所為,幾乎是方宥丞不曾敢想的, 因為太過出人意料,倒像極了被他人假扮。
那雙笑意淺淺的桃花眼有種被為所欲為也不會反抗的‘乖巧’,頰邊的一點紅引人沉淪。
方宥丞仰頭麵無表情看著近在咫尺的人,在腦海裡於進退間天人交戰, 終究沒能忍住試探。
他猛地抬手抓住柏若風領口往下一拽。
柏若風眸中閃過驚訝, 似是沒想過自己的逗弄會引來對方如此大的反應。
腳下沒有任何準備的人隨著方宥丞的動作踉蹌一步,絆到書桌腿上, 身軀往前傾倒。在即將摔落時,他側了下頭,於是臉側的肌膚彼此短暫地貼著擦過, 引起身軀的微小戰栗。
柏若風回過神,拉開了兩人間距離。“怎麼,我不能學你開個玩笑?”
他一手微曲,撐著對方肩膀, 一手奪過方宥丞手上的兵書, 大大咧咧蓋著方宥丞下半張臉,卻沒留意抵在了方宥丞唇上。
無心的動作, 落到有意的人眼裡,就成了百分百的挑逗。
他靠得很近, 近到方宥丞能隔著一卷兵書,隱約能嗅到他身上殘存的淡淡的藥味——該是方才從陳無傷那過來時沾上的, 也有深夜走過花園時帶來的涼意。
此間並無外人。
柏若風想了想, 輕聲問道:“答我一個問題,給你一個獎勵。嗯?”溫和的語調更似誘哄。
方宥丞眸間閃過一絲遲疑, 覺出明顯的陷阱來。
可是柏若風太狡猾了,他知曉方宥丞不喜陰謀,就明晃晃擺出個陽謀來,設了圈套,套子裡放上讓方宥丞難以拒絕的東西。
方宥丞努力遏製著自己不合時宜的好奇心,可是那顆心飄阿飄的,執意往前飛去,拽都拽不回來。
柏若風見他沒說話,抬起書卷,蜻蜓點水般拍了拍方宥丞下半張臉。不知道他是真的不小心還是故意為之,書卷邊壓著方宥丞的唇沿。
像是某種暗示。方宥丞喉結微動,抬眼看清他唇邊的笑意,選擇一舉跳入了坑底,“你問。”
柏若風挑了下眉,彎彎眼睛,似乎在說:就等你這句話了。
他篤定問:“你是不是知道我大哥下落?”
沒料想話題一下子繞回正事上來,方宥丞被問得一怔。待意識到自己的態度就是某種答案時,他立馬就要否認,柏若風又說:“可以不答,不過不要對我說謊。”
於是方宥丞便沉默下來了,他左思右想,不明白哪裡出了漏洞,“你似乎已經確認這件事了。”
“還真的是。”柏若風咋舌,退開了距離,連帶著把兵書隨手扔到桌麵,雙臂向後撐著書桌,問:“記得嗎?我失憶後,你與我在街上遇刺那事。”
方宥丞靜靜看著他。
柏若風莞爾,琥珀眸像能看穿一切,直直看到方宥丞心底,“當時我執意買了個陶泥小狗,因為上邊有著本該隻有我知道的標記。”
“今日,我把小妹接回來,詢問她是否給我傳遞過訊息,她說沒有。”
柏若風跳上書桌邊坐著,晃著腿,看著方宥丞的眸光銳利,“不是她,而你又在我身邊,會知道標記且需要傳信的還有誰呢?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至今‘失蹤’,連屍體都沒尋到的柏雲起。”
“當初,刺客被你的暗衛帶下去了,卻沒有告知我下文。以你的性子,必會派人追根究底地調查刺客來源,那麼,總該有些結果了吧?”柏若風指尖點了點桌麵,視線轉移到方宥丞身上。
方宥丞歎了口氣,“你都說完了,還要我回答什麼?”
柏若風俯低身子,麵容急切,“所以呢?所以我大哥在何處?為什麼你不直接告知我?”
“因為你需要靜養。柏雲起如今的處境有些複雜,他不在南曜國內,接他回來不是短期內能辦完的事。”方宥丞眸色微動,抬手落在柏若風手背上,安撫道,“但你放心,他暫且還算安全。不用多久,你會見到他的。”
柏若風壓下唇角不語,談及柏家,談及柏雲起,就難免想到北疆,氣氛一時有些沉重。
方宥丞頓了頓,試圖轉移他的注意,“說好的獎勵呢?”
柏若風回過神,那點凝重便散開了。
“獎勵啊?”他想了想,拖長聲音,神秘道,“你把眼睛閉上。”
方宥丞:……
柏若風催促道:“閉上。”
方宥丞心下砰砰直跳,他視線短暫掠過柏若風麵上那抹紅軟,不敢細想,閉上了眼睛。
一個硬物塞到毫無準備的他口中,濃鬱的甜味從舌尖蔓延,完全霸占了味覺。方宥丞捂著嘴,嗆咳了幾聲,幾乎瞬間就能認出這是柏若風愛吃的糖蓮子。
“哈哈哈哈!”爽朗的笑聲打消了方宥丞心中的旖旎。
方宥丞撐著額頭,睨著眼前躍下桌子的柏若風,為自己剛才的想象氣笑出聲來。
很好,百分百不是彆人假扮的。
“怎麼樣,驚喜嗎!”柏若風拍著他肩膀,還挺驕傲,“上回年節分你糖蓮子的時候,你就挺喜歡。正巧今晚小妹喝藥,那藥黑漆漆的,一看就苦得很,我便順手買了袋備著。”
原是哄小女孩用的。方宥丞忽然覺得嘴裡的糖蓮子有點酸,他沒細想,張嘴調侃:“真不是你自己想吃?”
被懷疑的柏若風有些不悅,否認道:“我雖然愛甜食,但不至於這麼饞。”
方宥丞捏了捏指腹,心間落了根羽毛般,癢癢的。他道:“你買了一袋,就分我一顆?”
柏若風不以為意道:“你又吃不完。”
“誰說我吃不完?”方宥丞總覺得柏若風私藏的小零食格外香,比宮裡大廚做的珍稀佳肴要叫他喜歡一萬倍。他伸出手,攤平了,“分我點。”
柏若風不吭聲了,默默用眼神譴責他。
看著他糾結心疼的模樣,方宥丞心下愉悅,歡喜,比看什麼都歡喜。他一邊嘎吱嘎吱把糖蓮子咬碎,一邊幼稚地把手掌往前遞了遞,麵無表情重複道:“分我點。”
柏若風歎了口氣,似乎拿他很沒辦法,從懷裡拿出巴掌大的紙袋,心不甘情不願地拍到方宥丞手上,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
方宥丞就像挖到了天大的寶藏般,打開紙袋看了看,心滿意足揣到懷裡。
就半包糖而已,柏若風瞧著他那模樣,沒忍住道:“出息!”
方宥丞老神在在,拿起桌上兵書裝看。
這尊大神看起來是不打算走的樣子。柏若風看了眼方宥丞,打了個哈欠,瞥了眼窗外,時辰已是不早了。
忙了一天,從知曉小妹下落到順利把人接回來,心下放鬆,倦意就湧了上來。
“你自便,我要休息了。”說罷,柏若風兀自回房,吹熄了房間的燭火,解了外衣上榻。
隔著山水畫的屏風,外間燈火朦朧。柏若風轉了個身朝裡,把被子扯好,困意悄無聲息爬上眼皮,他闔眼,打算入睡。
一陣黑影從他身上跨過去,輕穩落到床榻裡邊。
同時,陌生的熱源貼著手臂傳了過來。
柏若風眼皮一跳,把右手伸過去一摸,鼓起的被子大包印證了他的某種猜測。柏若風睜眼一看,方宥丞十分自然睡在裡邊,端端正正仰躺著。
“陛下,您不回宮?”柏若風特意把前兩個字咬重了,好提醒這人該回哪就回哪去。
方宥丞皺了皺眉,轉頭看他,一臉嚴肅地反客為主道:“走夜路很危險,你都不替我擔心一下的嗎?”
柏若風啞然無語。
危險?的確危險。且不說方宥丞身邊的唐姓暗衛有多少,就說他本人武藝高超(柏若風實名印證),夜路上遇到誰,誰準倒黴。
當然,想和說的是兩碼事。柏若風毫無感情道:“的確危險。那不如我讓元伯給你收拾出一間客房?”
方宥丞理直氣壯道:“這麼晚了,怎麼忍心讓一個老人家操勞?”
若是平時,柏若風準和他鬥嘴說多幾句。
但是今天,無精打采的柏若風打了個哈欠,嗤笑一聲,放棄和他交流,索性轉身把被子往上一蒙,卷成一條春卷。
被冷落了的方宥丞安安分分躺了一會,心頭總像有個小柏若風蹦來蹦去,叫他心癢,手也癢,沒忍住側身過去逗柏若風。
“怎麼睡那麼早?”方宥丞硬生生把他擋住臉的被子扯下,“聊會兒?”
“聊什麼?”柏若風努力睜開一條縫看他,瞌睡蟲在腦門上爬來爬去,催著他入睡。他眸中沁著水意,眼框因為困乏而微紅。
方宥丞微怔,有些新奇,愣頭青般盯著人看。
柏若風等了會兒,見他不說話,便又把被子蒙上腦袋去。
誰想今晚異常精神的方宥丞再次扯他被子。柏若風煩不勝煩,閉著眼逮住方宥丞一條胳膊,強勢往腦袋下一枕,穩穩壓住了。
“若……”
“再說話就回宮去。”柏若風警告道。
方宥丞立刻閉上嘴了,在昏暗的光下,隱約看到柏若風卷了卷被子,翻了個身背對著他,很快,呼吸就變得綿長平穩。
他試圖抽了抽被柏若風壓在腦袋下的左臂,卻被睡得迷糊的柏若風一掌按住了手腕,製止了動作。
方宥丞眸色微動,沒敢再動作了。
那剛從被子裡拿出來的掌心滾燙,正牢牢貼在他腕上,連同常年練劍形成的繭子如輕絮般擦著腕間皮膚。
明明隻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動作。咫尺的距離讓方宥丞心悸不已,好不容易平複下來,他往側邊看枕在自己手臂的人,不敢深想。
他的安分讓柏若風滿意,剛剛緊繃了一會兒的身軀逐漸放鬆下來。
身前裹著被子的小山包緩慢地起伏著,絲綢被麵精致平滑。
方宥丞睜著眼看著床頂,偷偷抬起右手,試探地放在‘小山包’上,慢慢地加重重量,直到手臂完全放鬆地擱在上麵,鬆弛地虛攏著熟睡的人。
如此,倒顯得是他從後麵抱著人睡一般了。
方宥丞勾了勾唇,從自己的被子裡出來,拉開柏若風被子一角鑽進去,像個卑劣的小偷一樣,竊取著暖意,卻感到久違的心安和愉悅。
或許,就連方宥丞自己都不明白,為何普通的夜晚,隻是和某個人呆在一塊,就遠比他手執玉璽虎符還令他開心。心裡的那股滿足如不斷上漲的湖水,填滿了心池。他微眯著眼,注視著柏若風的後腦勺。
翌日,陣陣敲門聲把柏若風弄醒,少女清亮的嗓音風鈴般傳來。
柏若風翻身而起,卻聽得旁邊有人倒吸一口涼氣。他尋聲看去,隻見方宥丞捧著被枕麻的胳膊揉搓。
柏若風後知後覺想起昨晚自己做了什麼,心虛地捏了他手臂兩下,“沒事吧?”
方宥丞正要說話,門外的人已經按耐不住,問:“二哥,你起了嗎?早飯已經做好了。你還記得今天要陪我去逛街嗎?”
柏若風原打算接柏月盈回來安置,讓人多休息幾天好好養身體。偏生柏月盈是個坐不住的,入京時就一直嚷著第二天要柏若風和她出門逛逛。
柏若風當時想著柏月盈早上未必能起來,就隨口應下了。
方宥丞指了指門外,無聲做著口型:你妹妹?
柏若風點點頭。
房裡一直沒人回話,柏月盈有些奇怪,“二哥,我進來了?”
兩人一怔,方宥丞忙起身穿好外袍。他還不想第一次見柏若風家人是這麼個形象,推開窗就熟練地往外一躍,想跑。
“等等!”柏若風一邊逮住他腰帶,好笑不已,一邊有些手忙腳亂整理衣物,對門外的人道,“你先去大廳等我吧。”
“哦。”柏月盈有些失望,乖乖應了聲。
她一蹦一跳的腳步聲走遠了。柏若風剛要開口調侃方宥丞這緊張的模樣,沒想到柏月盈殺了個回馬槍,又跑回來敲了敲柏若風的房門,直白問:“二哥,為什麼你房裡有兩個腳步聲?”
她向來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天真裡帶著幾分明晃晃的狡黠,“是我二嫂嗎?彆跳窗了,帶出來給我見見唄!”
本想跳窗跑的方宥丞:……
哪門子的‘二嫂’?柏若風看著方宥丞黑漆漆的麵色,毫不客氣笑出聲來。
他鬆開拽著方宥丞的手,抱臂挨著柱子而立,壓低聲音,饒有興致問:“總不至於被個小姑娘嚇跑了吧?陛下。”
第65章 往事
等待的時間有點久, 柏月盈無聊地低頭擺弄著裙上的裝飾。她看不見,但可以通過手掌,去細細感受袖子上的繡樣紋路。
元伯給她備了丫鬟, 服侍她穿衣用餐。她讓丫鬟給她挑了件簡單的衣服,然而摸起來,層層疊疊的寬袖和裙擺,都讓她很不適。
想念北疆了。
柏月盈心裡歎了口氣, 搖了搖頭, 硬生生轉移自己的注意力,盤算著去街上需要購置些什麼。
廳門打開了, 兩抹腳步聲一前一後走進來。柏月盈的好奇心又冒了出來,她抬起頭,朝聲音來源處確認般喚了聲:“二哥?”
“我在。”柏若風在她身旁坐下, 給她倒了杯水,擺弄著餐具,“用過早飯了嗎?”
“當然!我今天可是起得很早呢。”柏月盈有些得意道,她側了下頭, 憑借著感覺找尋另一人的方向, “二嫂也來了嗎?”
方宥丞坐在柏若風另一側,探究地盯著柏月盈臉上遮目的布條看。
下人拿來兩幅碗筷, 端了粥送來。
柏若風摸摸她腦袋,“什麼二嫂?他是我朋友, 男的。”柏若風咬準了後麵兩個字。
男的?柏月盈看起來有些失落,又有些尷尬, 撓了撓臉側, “啊,是我誤解了。不過沒想到二哥你也有朋友啊。”
“怎麼說話呢!”柏若風隨意夾了幾筷子送粥, 騰出手來,敲了她腦門一下。
難得見二哥會親近家人以外的人。柏月盈裝傻,嘿嘿笑著,又問:“不知道二哥的朋友叫什麼名字?”
柏若風頓了頓,咀嚼的動作停下,腮邊鼓了個小包,看向方宥丞,又看了看柏月盈,一時間不知道怎麼介紹。
直接說這是現在的皇帝嗎?那不得嚇著他妹妹。
柏若風用手肘推了推方宥丞手臂,乾脆把問題拋給了方宥丞,眼神示意他自我介紹一下。
方宥丞捏著杯盞的指節微微泛白,麵上卻端得一副穩重平靜的模樣。“你好,柏小妹,我是你二哥朋友,虛長他一歲,以後你喊我丞哥就好。”
柏月盈沒他那般拘束,捧著茶盞直接問:“哪個g?橙子的橙嗎?”
不待方宥丞解釋,柏若風毫不客氣笑出聲來,看熱鬨般道:“對對對,橙子那個橙!”
方宥丞想要解釋的話哽在喉中,他黑著臉回道:“不若說成‘乘風’那個乘?”
柏若風被這話噎到,側過頭捂嘴咳了幾下。
方宥丞微挑眉,唇角弧度微揚,給他拍了拍後背,還嫌刺激不夠,對滿臉擔憂的柏月盈似真似假遺憾歎息道:“可惜我是男的,做不了你嫂子。不過做你姐夫還是可以的。”
柏月盈疑惑道:“我哪來的姐姐?”
方宥丞看向柏若風,鳳眼含笑:“誰知道呢。”
柏若風裝聾,直接拿起一個包子塞他嘴裡,隱含威脅道:“吃你的,等會吃完就回宮去。”
“回宮?”柏月盈出聲問。
柏若風淡淡道:“嗯,他在宮裡供職。”
柏月盈感慨道:“原來是與二哥意氣相投之人。”
方宥丞剛想開口挽留一下自己的形象,就被柏若風又塞了個包子入嘴,還是他最不喜歡的素餡。
方宥丞:……
柏若風想起什麼,朝方宥丞側了側頭,笑道:“好久不見小花了,剛好月盈在府內無聊。阿丞能不能把它帶出來?”
阿丞?頭回被這樣叫的方宥丞動作一頓,心裡開了滿園的花。他張口欲言,又被柏若風塞了個包子。
柏若風滿麵春風,唇間隱約露出半截銳利的虎牙,笑起來卻顯得十分無害,與早間的柏月盈十分相似。說出來的話卻並沒有那般柔軟,他不容置疑道:“很好,不說話就當你同意了。”
一連被塞了三個素餡包子,方宥丞轉了轉眼珠,十成十肯定柏若風因為他剛剛那句‘姐夫’在報複他。
想到自己雖然沒有妹妹,但有個便宜弟弟。方宥丞若有所思,瞄了眼柏月盈臉上的白布,又去看柏若風。
兩兄妹正在聊天。
柏月盈問:“小花是誰?”
“一隻可愛的大白貓咪。”柏若風意簡言賅道,“它能保護你。”
“大貓咪?它還沒我大,怎麼可能保護得了我?”柏月盈被他的話弄笑了,連著說不可能。
說起小花來曆,那得從北越戰敗把小白虎送來說起,柏若風看著小花長大,算得上半個主子,因此聊起自家寵物,格外有興趣。
“有什麼不可能的,你可彆小看它,它可是北……”他邊和柏月盈說話,邊伸手拿木筷夾起一抹配粥小菜。
這時,側邊一隻手突兀伸過來把他手臂撈過去。
柏若風猝不及防,眼睜睜看著方宥丞一口就把他筷子尖上的菜給吞了。
被虎口奪食的柏若風話堵在了嗓子眼,桃花眼斜睨著邊上的人,指了指他的碗筷,無聲質問著方宥丞為什麼不自己動手。
看著柏若風靈動的表情,生氣裡似乎還帶著幾乎忽略不算的委屈。方宥丞琢磨一二,仗著柏月盈看不到,笑了。
他似乎最喜歡這麼逗弄柏若風,看那張朗目疏眉的麵上顯出平日裡少見的鮮活神色。然他的故意撩撥落在柏若風眼裡,就成了明晃晃的欠揍。
方宥丞抬手拿起柏若風方才硬塞過來的素餡包子,往人麵前晃了晃,幼稚地試圖投喂,“要不給你咬回來?”
柏若風睨著他,不說話。
方宥丞以為他同意了,把包子送上去。
柏若風忽然一歪頭,毫不客氣地在他大拇指上啃了一口,留下兩排整齊的牙印。
“嘶!”一聲痛呼,包子落在了桌麵上。
柏月盈朝聲音傳來的地方側了下頭,“二哥?怎麼不繼續說了,你們打架了嗎?”
柏若風眼中光華流轉,帶著隱隱的得意和挑釁,看著方宥丞,“他打不過我。”
方宥丞一雙鳳眼向上看時,有稍微的三白眼,臥蠶沉沉伏在眼下,麵容凜冽,顯得格外不好惹。
他皺眉看著柏若風,甩了甩手,看著手側的牙印,沒有生氣,反而笑出聲來,問柏月盈:“柏小妹說的是哪種打架?”
柏月盈滿頭霧水,沒來得及追問。
柏若風直接用包子堵嘴,給方宥丞來了套手動禁言。隨後麵不改色轉移話題,對柏月盈道:“你剛說小花沒你大?這我可得糾正下……”
早飯後,三人在門口分開。
方宥丞心情格外好,走路帶風。柏若風陪著柏月盈在京城內慢慢走著,她眼睛還沒好,在喧鬨的市井聲中,緊緊挽著柏若風右手,模樣看著很是緊張。
柏若風心下不忍,再三詢問:“要馬車嗎?”
“不。”
“或者過幾天再出來?”
“不要,就今天。”柏月盈搖頭如撥浪鼓。
柏若風無奈地笑了,摸了摸她腦袋,“那就今天吧。”
他陪著柏月盈在京城路邊緩慢走著,時不時出聲介紹著附近有名的地方。
路上不少人看到柏月盈臉上的白布,有的麵露可惜,有的目露驚異,有的滿眼探究……柏若風視若無睹,把自己作為柏月盈與外界間的防線,專心挑著平整的路走。
“真好啊。”柏月盈忽然出聲道。
“什麼?”柏若風精準捕捉到她微弱的聲音,卻沒聽明白其中含義。
“先前大哥與我說過,長安城四季如春,有像塔一樣的酒樓醉仙樓,有點心很好吃的雅茗軒,有種滿花樹的護城河岸,還有很多很多。”柏月盈道,“家裡就我沒來過京城,我一直想來這裡看看。”
“隻是現在……”柏月盈停住了,沒有再說下去,情緒有些低落。
隻是現在,父母已逝是既定事實,家中早已物是人非了。柏若風喉頭微動,想告訴她或許大哥還在世上的消息。然轉念一想,大哥下落不明,月盈還在修養身體,若是空歡喜一場,豈不是白白傷了小妹的心。
柏若風抬手攬著她肩膀,引著她慢慢往前走,安撫道:“你還小,以後你還有很多機會,去慢慢欣賞這座城。”
“城不重要。”柏月盈搖搖頭,停住了腳步,“十年,百年,或者哪天我們都不在了,這座城還在這裡。我最關心的始終是人。”
她仰起頭,對柏若風道:“二哥,我知道你有事要去做。但是答應我,照顧好自己好嗎?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不管以後我們各自分散在世上哪個地方,我都衷心希望你能好好的。”
隔著白布,柏若風仍能感覺到那股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攜著血脈相連的純粹與深厚,帶著靜默無聲的真摯與關切。
柏若風抱住她肩膀,垂眸,是關切,也是某種默默告彆,“月盈,我和你想的是一樣的。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
晚間,柏若風看著柏月盈喝完藥,才走出廂房。
他找來元伯,詢問歐陽閒住的地方。元伯隨即給他帶路。
“今日他有出門嗎?”柏若風問。
元伯歎息道:“侯爺昨日特地吩咐,我們當然會把人看好了。隻是歐陽公子甚是不喜,還是小姐好言勸說才讓他留在院內的。”
“辛苦你們了。”柏若風無聲念著歐陽閒的名字。
昨日之前,他怎麼都想不起來‘歐陽’這個姓氏在哪聽過,直到見到了方宥丞,他才回想起來。
想起樹林裡的那座孤墳,想起了方宥丞抱著皇後骨灰獨自站在墓前的落寞身影。
他怎麼就忘了呢?柏若風揉了揉鼻根。對怎麼‘報恩’已經有了眉目。
到了亮著燈的客房前,元伯率先敲了敲門,“歐陽公子,我家侯爺想和你聊聊。”
門很快便打開了,歐陽閒掃視過門前的人,側身讓出空位,比了個‘請’的手勢。
“元伯,你去忙吧。唐言,你在門前守著,我和歐陽公子有些事情要說。”柏若風吩咐完,獨自進門。
房內隻有二人,留出了一片交談的空間。歐陽閒把門關上,眉目冷淡。他抱劍而立,拒人於千裡之外。
眼看一席華貴紅衣的年輕男人悠悠坐下,渾身氣度不凡,鬆弛有度,似有備而來。歐陽閒皺了下眉,單刀直入,不悅道:“侯爺,我是個粗人,有話便直說了。”
他完全沒有坐下的意思,站在原處道:“您口口聲聲說我是令妹恩人,今日卻吩咐管家與守衛不讓草民出門,這是否是變相的軟禁看管呢?”
雖沒明說,話裡話外指責柏若風恩將仇報的意思卻很明顯了。
柏若風對歐陽閒的不滿早有準備,他有心與之交好,聞言聳了聳肩,抬起手肘擱在桌上點了點,對歐陽閒道:“所以,我這不是來和恩人消解誤會來了嗎?”
他這句話,把本來凝滯緊張的氣氛攪亂了。
歐陽閒不動聲色立在原地。
見人始終不打算坐下,柏若風便站起身,與之對視一眼,道:“既然恩人不歡迎我,那我便在此開門見山,長話短說了。”
聽此一言,歐陽閒眉眼中先是浮上一層譏誚之意,以為柏若風要幫著段輕章對付他。
某種意義上說,段輕章是柏若風朋友,既然段輕章能賣個麵子把‘刺客’交給他,柏若風在兩者嫌隙解決之前,就不會輕易放歐陽閒離開侯府。
然而歐陽閒又是柏月盈的救命恩人,事情就顯得麻煩了。
但在見過方宥丞,猜測過歐陽閒的目的後,柏若風認為其間有誤會。
柏若風不等歐陽閒回答,自顧自地把利害關係毫不避諱地點出:“丞相府的段輕章是我好友,恩人於我有恩。兩位之間卻似乎有些嫌隙,這於我而言,實在是件棘手的事。但好在,事情尚有回旋餘地。”
在聽完柏若風的話後,歐陽閒原本置身事外般看戲的眼神微變,神情漸漸凝重起來,卸去了厚重的防備,垂下雙手,向前一步追問:“侯爺知道些什麼?”
“小妹說,你在找人。”柏若風閒庭信步朝他走去,停在了距離他一米外的地方,觀察著對方麵上神情,“在回答你的問題之前,你先回我:你與歐陽遊是何關係?”
“歐陽遊……”歐陽閒低聲喃喃著這個貫穿自己一生的名字,笑了笑,笑容裡數不儘的遺憾和失落。
幾乎可以肯定柏若風知道他想要找的人的下落了。於是歐陽閒直麵問題,他抬起頭來,目光堅韌,言之鑿鑿,“他是我父親,我素未謀麵的父親。”
許是柏若風的表情太過驚訝,歐陽閒皺了皺眉,道:“怎麼了?”
看著與他年紀相差無幾的歐陽閒,柏若風欲言又止,似乎對此事有彆的看法。歐陽閒靜靜等著,卻看到柏若風搖搖頭,繞過了這個話題,“說說你的事情吧。”
在聽到這個事情時,柏若風第一時間比便想到了方宥丞。
當年他以一個成年人心性去旁觀段皇後的事情,仍覺得難以接受,何況那時的方宥丞不過是個脾氣壞點的少年郎。
如果方宥丞知道了這個消息,會難過的。
柏若風幾乎能想象到方宥丞複雜的神情,唇角譏誚的弧度。
如果他知道自己的母妃為了一個有家室的男人鬱鬱寡歡數年,甚至最後為了追隨一個死去多年的人而拋下他,點火自焚……
柏若風雙目一凜,壓下自己紊亂的思緒,扶額笑出聲來。
他這是怎麼了?他是瘋了吧。
竟覺得一個手握生殺大權的帝皇可憐。
第66章 意外
然而歐陽閒接下來的話表明事情並不如柏若風所想。
歐陽遊出身於清泉山莊。
遙想清泉山莊在數十年以前不過是個鐵匠鋪子, 農具家具武器什麼和鐵沾邊的都賣。
時因北越與南曜間的戰爭,鐵匠鋪子賣刀劍戟槍等兵器發了財,才盤下清泉山起了個莊園, 名為清泉山莊。
清泉山莊的生意越做越大,山莊內急缺人手。最初的清泉山莊莊主收留了很多因為戰爭而失去庇護的孤兒,既是義子義女,也是傳承鑄造手藝的徒弟, 隨他姓歐陽。
兄弟姐妹論年齡排輩, 齊心協力經營著清泉山莊,清泉山莊的名氣便越發大了, 武器不僅供給官家,還供給武林世家,收養孤兒的善舉亦延續下來。
歐陽遊成年後便離開清泉山莊, 獨身遊曆,雲遊四海,偶爾年節才會回山莊與兄弟姐妹們一聚。
他最後一次回清泉山莊時,帶回了還在繈褓中就被人丟棄的嬰兒, 取名為歐陽閒, 作為自己的養子。
但在這之後,他便杳無音信。
山莊內部像一個與世隔絕的小世界, 歐陽閒在山莊內以歐陽遊兒子的身份平安順遂長大,生活環境簡單的他除了每日鑄造兵器, 並沒有思考過未來要如何如何。
直到他弱冠那年,伯伯們問他:“你以後打算做什麼?”
山莊內分工明確, 有一心做鑄造師的, 有專門負責談生意的,也有出外運貨物的……他們的本意是想詢問歐陽閒心儀的方向。
他們亦知道, 以歐陽閒的喜好,多半會選擇做鑄造師。
然而歐陽閒苦思冥想了幾天,最後卻給出一個所有人意料之外的答案:“我想去尋我的父親,不管他最後是生是死,我都想見他一麵。”
想知道這個給予他新生的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想知道這個人為什麼沒有再回來。
在失蹤前,歐陽遊經常會給山莊內寄信報平安。
順著他走過的路走一遍,總能找到些痕跡。於是歐陽閒便拿著那些發黃變脆的信件,離開了清泉山莊,尋找那個人在世上留下的蹤跡。
最後一站,也是最後一封信寄出的位置,就是在這座長安城裡。
當年的段丞相段公良為了把妹妹嫁給皇帝,掩蓋妹妹與歐陽遊的私情,處置了不少人。然而歐陽閒依舊捕捉到了一絲半點的線索。
隻憑這些線索,他幾乎可以判定歐陽遊沒能離開京城的真相。
作為殺人凶手段公良兒子的段輕章並不無辜,這便是歐陽閒數次出入丞相府找尋線索,並且對段輕章有殺意的原因。
這世上因果循環,自有定數。人雖如螻蟻,命如草芥,然所做之事往往能影響甚廣。歐陽遊不過是個再普通的凡人,生前的善舉,卻能在多年後讓一個年輕人跋山涉水而來。
“這麼說,幾年前於北疆遇到你的時候,你就是在尋他嗎。”柏若風的問話裡並沒有多少疑惑,他遺憾地歎息道,“若是當時你和我多談兩句……”
思及這種可能性,柏若風本欲出口的話卻頓住了。
麵對歐陽閒疑惑的眼神,柏若風沒有說下去,而是搖搖頭,微微一笑:“或許是天意。”
如果當時他知道歐陽閒要找的人,肯定會直接告之以詳情。但這樣以來,墜下崖底的柏月盈便不會遇到歐陽閒,也不會被救治了。
“你應該知道未出閣前的段皇後曾與令尊有交情。”柏若風背手而立,他看著歐陽閒緊張的麵容,覺得長痛不如短痛,乾脆三言兩語把殘酷的事情說清,“當年的段公良段丞相殺害了令尊,段皇後給他收了屍,但不在段府內。”
“前些年段公良已經死了,你的仇人早已離世。”柏若風忍不住道,“至於段輕章那個倒黴鬼並不知道這些。所以你找他無濟於事,冤冤相報何時了呢?”
“那他屍體在何處!”眼看尋覓數年的消息就在眼前,激動的歐陽閒向前一步,抓住了柏若風衣襟,麵容急切。
與之相對的,是始終平靜到近乎有點冷漠的柏若風。柏若風拍開他的手,打量著他,沉吟一陣,背手而立,“這樣吧。你先發誓,不會傷及無辜之人。”
麵對歐陽閒的怒目而視,柏若風無辜一攤手,道:“我理解你的心情,隻是他人所托之人,不敢有失。”
歐陽閒對他話中所言並不全信,因此並不馬上起誓,而是試探道:“隻是發誓?若我不守諾言,侯爺豈非害了好友?”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歐陽公子救過小妹,我願意信你。”柏若風笑得明媚,說出來的話卻並不如麵上單純,“若歐陽公子負了我兄妹二人的信任,傾儘鎮北侯全府之力,必然送公子下去向段輕章道歉。”
歐陽閒與之對視,看清了柏若風的笑不達眼底,那雙瞳眸若浸在冷泉下的黃玉石,靜靜等待著他的回答。
所謂的信任,不如說更像是絕對武力下的底氣。鎮北軍數萬人,如何拿捏不了一個小小的清泉山莊?
歐陽閒心知自己的試探是走岔路了。好在這位侯爺似乎並沒有惡意,他隻是防止他把段公良的仇算到段輕章身上。
歐陽閒苦笑一聲,退了一步,抬指發誓,“我以性命起誓,此行隻為了父親回去,必不會傷及無辜之人。”他看向柏若風,“侯爺能放心了嗎?可否告知我父親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