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70(2 / 2)

“當然。”柏若風頷首。他轉頭,看了眼外麵的天色,“現在時間很晚了,我累了。那位置特殊,晚上不便去,明天我再領你前去如何?”

為什麼不現在去?歐陽閒心急如焚,然他有求於人,看著柏若風揉捏著鼻根,似乎很是疲憊的模樣,識相地忍下了湧到喉頭的追問,捏緊了拳頭,抬臂拱手道:“草民謝過侯爺。”

柏若風回了房間,喊來唐言,在對方耳邊交待一二,看著他身形利索地朝皇宮而去。

柏若風把玩著腰間那枚羊脂白玉,撐著下巴琢磨著方宥丞可能會有的反應。

“應該不會氣得要當場砍了歐陽閒吧?”想到這種很大的可能性,柏若風敲了敲腦門,有些頭疼了。

先前不知歐陽遊出身,把人當孤家寡人埋在荒野。前些年方宥丞還和他一同親手把段皇後與之合葬了。

歐陽閒要帶歐陽遊走,四舍五入就是挖了方宥丞母親的墳!

方宥丞這人什麼都藏心底。看著對段皇後沒什麼感情,但柏若風覺得,他心底實則還是對血緣相連的母親有幾分依戀的。

柏若風沒有立刻帶歐陽閒去,便是出於這一層顧慮。若不提前告訴方宥丞,動了先皇後的墓,歐陽閒肯定沒法活著出京。

次日早上,柏若風洗漱完出門,便遇上了守在門口的唐言。他眼光微閃,剛要詢問,唐言主動道:“侯爺,主子說他知道了。”

“知道了?”柏若風揚眉,略顯疑惑,他問,“‘知道了’是什麼意思?你把他原話給我說說。”

唐言為難道:“主子的原話就是,‘我知道了’。”

這還真是個彆扭鬼。柏若風笑出聲來,想了想,點頭:“嗯……好吧,我大概懂了。”

現在迷茫的人變成了唐言。他撓了撓頭,實在不懂兩人打什麼啞謎,索性不去思考那麼多。

歐陽閒已經在院子裡精神奕奕等著了。

柏若風見他眼下青黑,應該是昨晚是沒睡好。“你會騎馬嗎?”柏若風貼心詢問著。

歐陽閒道:“會。”

柏若風便讓唐言去牽三匹馬過來,轉而對歐陽閒道:“知道見君山上有名的護國寺嗎?你要尋的人就在那裡。”

從皇都南門而出,馭馬而行約一個時辰,能看見一座高大巍峨的青山,在群山間若鶴立雞群般顯眼。

山前不少人前來求佛,山下停滿了車馬。柏若風領著人繞到後山處,離了喧囂,取幽徑拾級而上。

正是四五月交替間,氣候溫暖濕潤的見君山上的樹木新陳代謝,落葉嘩啦啦地被春風卷下,春景卻似深秋。

幾人行至山頂,於漫天飄零的葉子間偶一抬頭,便能看到紅牆黑瓦的護國寺。

歐陽閒大跨步走在柏若風前頭,他率先去到後門,就要敲門而入。手指即將觸碰到門時,他卻猶豫了。

其實他並沒有見過歐陽遊,僅存的印象都來自於他人口述的回憶。此人對他恩重如山,給了他生命的新生,卻客死異鄉。他執意尋蹤,不過是為了來送這人最後一程,圓了這份情義。

“歐陽公子。”身後的柏若風喚了他一聲。

歐陽閒條件反射回過頭,便看到柏若風立在樹林僻靜間。陽光灑了紅衣男子滿身,映得他琉璃似的眼瞳帶了幾分悲憫。

柏若風垂眼看向身側處,那裡有一座被野草掩埋的小包,“你要找的人,在這裡。”

一座被荒草擋住的墓碑無聲無息地立在那裡,與內心複雜的歐陽閒猝不及防打了個照麵。

歐陽閒立在原地好一陣子,方才收斂起麵上的驚詫。他步伐沉重走過去,撥開齊腰荒草,看清了小土包的模樣。

是座合墓,碑上寫著:俠士歐陽遊配妻段氏之墓。

柏若風看他出神的模樣,料想當是有話想說,便貼心地帶著唐言走遠了。他特意在林間繞了兩圈,環視周圍,果不其然尋到一抹黑色的衣角。

看來他沒猜錯。柏若風勾了勾唇,打發唐言去廟裡給歐陽閒借工具,自己則摩拳擦掌靜悄悄向黑衣男子走過去。

方宥丞正凝視遠處的墳墓,對身後的動靜毫無所覺。

柏若風停下腳步,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能看到歐陽閒朝墳墓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頭。

柏若風的視線收回來,探究地繞了方宥丞幾圈。以他的角度,看不到方宥丞的臉,自然不知道這人在想什麼。

然柏若風覺得方宥丞約莫是不太開心的。

他不想看到方宥丞不開心的樣子。

盯著背對著他的寬闊背影,柏若風忽然起了使壞的心思。

以這個距離來說,他完全可以跑過去撲方宥丞背上勾人脖子,把人嚇一跳。

然後他再說些打岔的玩笑話,就能順理成章把方宥丞的注意力從先皇後的回憶裡轉開了。

柏若風略微得意地揚了揚眉,如迅捷獵豹,盯緊獵物後便不再隱匿行蹤,在方宥丞反應過來前迅速衝了過去,一舉跳起撲過去——

可是事實似乎不如想象那般順利。

動靜驚動了方宥丞,方宥丞警惕地繃緊全身肌肉迅速轉身,握緊腰間的劍柄作勢抽出對敵。

然在看見撲過來的柏若風那一刻,他瞳孔驟縮,立刻鬆開了手上的劍把。

柏若風沒想到方宥丞會轉身,方宥丞沒想到柏若風會搞突襲。

‘嘭’的一聲,陰差陽錯間兩人撞了個準,磕紅了鼻尖和額頭,腦門都在發顫。方宥丞在短暫的眩暈裡分不清天地何處,踩不穩腳下土地,被柏若風仰麵撲倒在滿是落葉的地麵,壓了一地的嘎吱聲。

第67章 對酌

不過短短幾個呼吸間, 預想中撲在方宥丞背上的場景沒出現,反倒誤打誤撞把人壓在了地上。柏若風倒吸一口冷氣,抬手壓著方宥丞肩膀借力坐起, 尷尬地摸摸自己撞疼的鼻子。

方宥丞本能地用雙肘撐起上身,不用銅鏡他都知道額頭肯定紅了。

一仰躺一跪坐的兩人麵麵相覷,異口同聲道:“你做什麼?!”

起初,方宥丞腦子還有些懵, 但他看著柏若風臉上隱約的尷尬, 兼之對方眼神的閃躲。沉默幾息,方宥丞很容易就猜出了對方原本的打算。

頓時忍俊不禁, 唇角的弧度上揚了又努力下壓,胸膛上下起伏,憋笑憋得難受的緊。

“你……”方宥丞努力壓下唇角的弧度。想說柏若風行事怎麼這般莽撞, 又心生不忍。轉念一想,既然故意使壞送上門來,那他總不能就這樣把人放了。

方宥丞故意誤解道:“投懷送抱?柏公子是在對我撒嬌嗎?”

話裡話外的調侃顯露無疑,柏若風聽得寒毛直豎, 嘴比腦子快, 迅速回嘴:“你才撒嬌!”

話音剛落,看到方宥丞捂唇忍笑, 忍得身體顫抖的模樣。柏若風輕嘖一聲,後知後覺自己著了道。

方宥丞明顯是玩笑話, 在故意逗他。

然而他這麼一否認,卻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 玩笑成了‘事實’。

“有什麼好笑的?”柏若風眸色一暗, 頗有些惱火地拉開他擋臉的右手,果不其然看見方宥丞滿麵的笑意。

方宥丞半分沒收斂, 用微啞的聲線毫不客氣取笑道:“你都多大了,怎麼還能想到這招?”

柏若風眉毛皺起,麵容嚴肅正經裡帶著幾分委屈,他執拗地想看清對方神情,便強硬地把掌間的手腕摁到身側地上,兩人間便再無障礙。

柏若風盯著毫無掙紮的方宥丞麵容一陣,似在觀察。等方宥丞笑完了,方才聲調微揚地解釋:“因為想逗你開心啊。”

他態度坦蕩,就像在問對方喜不喜歡自己送的禮物一樣尋常。

峰回路轉,如此一來,倒顯得方宥丞方才的取笑像是‘恩將仇報’了。

本是調笑對方幼稚的方宥丞與那雙瀲灩的桃花眼對視,唇邊的弧度漸漸消下去了。

隻是想讓他開心……嗎?

人都有七情六欲。身在凡塵的囚籠中,就不得不麵對自己的,或者他人的愛恨嗔癡。

總有些人哪怕看破了喜怒哀樂,卻仍能擁有帶給彆人溫暖的通透玲瓏心。方宥丞仰看著柏若風的臉,嗓子仿佛被堵住了,說不出話來。

方宥丞動了動唇,柏若風靜靜等著他。

仿佛被柏若風視線燙到般,方宥丞偏開了頭,心裡掙紮一番,學著柏若風的直白,低聲道:“行了。有你在這,我怎麼可能不開心?”

得到這麼一句話,柏若風笑開來,心裡就像下棋時被人讓了一步,既有快活,亦有想變本加厲試探對方底線的躍躍欲試。

他不信任般湊近了,再次追問:“是嗎?”

待得到方宥丞的無奈頷首後,他才鬆開方宥丞的右手。

眼看柏若風作勢要起身,隱約感覺被逼問了一遭的方宥丞鬆了口氣,正要撐著地麵隨之起來。

卻沒想到柏若風忽又彎下腰來,按著他肩膀低頭垂眸,喚道:“阿丞。”

溫暖柔軟的氣息覆上額間,方宥丞瞳孔驟縮,清楚感覺到紅了的額間被蜻蜓點水般親了一下。

柏若風向來隨性,他心裡高興,想這樣做,便這樣做了。但難得見到方宥丞怔住的模樣,心裡的愉悅有增無減。

“嗯?”柏若風單手勾起方宥丞下巴,迫使這人仰麵看向自己。在方宥丞黑瞳中,柏若風看見自己滿是笑意的淺眸,或許還帶著些毫不遮掩的好奇與惡劣,像是在說:你怎麼那麼容易被惑住?

其實柏若風本該停手了,隻是他慣會得寸進尺。體溫偏低的指尖順著下頜線下滑,眸色微黯——同為男人,他當然知道哪裡最容易被撩撥。

他帶著幾分探究看著方宥丞滾動的喉結。

柏若風抬手摩挲了兩下。

在方宥丞將要抬手拉住他,開口說話時,玩夠了的柏若風卻起身離開,冷風灌入兩人間,衝淡了原本的溫度。

柏若風慢條斯理拍去衣上浮塵,茶棕色的眼眸輕飄飄往下一掠,掃過方宥丞伸出的手,用同樣的句式和語氣,回敬了他一句:“方公子是在對我撒嬌嗎?”

撒嬌?方宥丞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暗道柏若風天天念叨他是小氣鬼,殊不知人是會近墨者黑的,看看這‘報複’的小伎倆,多忍一炷香都算長本事了。

他若無其事地收回伸出去的手,掌尖卻在半空被握住了。柏若風的體溫比起他的低,涼軟的棉絮般輕牽著他。

方宥丞聽得柏若風問道:“起得來嗎?”

方宥丞摸著自己微癢的脖子,他再傻都聽出這家夥的挑釁了。前腳說他撒嬌,後腳問他起不起得來。他轉了轉頭,頗有幾分咬牙切齒,“當然。”

方宥丞反手牽住柏若風,試圖把人拽下來。

這回,柏若風像猜到他的心思般,下盤穩健。方宥丞這一拽,竟沒能拽得動。

方宥丞眼神奇怪地看了他幾眼。

柏若風心虛地偏了下頭,又微微笑著正對著他,神情仿佛在問:怎麼了?

方宥丞被這家夥給氣笑了,也不再和裝傻的人較勁,索性一把借力站起來。相交的手掌分開時,他輕拍了下柏若風手背一下,示意皮實的對方收斂些。

被背對著的柏若風從他身側探出個腦袋,剛想賤嗖嗖去問人是不是生氣了。沒想到方宥丞轉身就用力抱住了他。

這個擁抱來得快且迅速,柏若風還沒反應過來,方宥丞就鬆開了手,劍眉微揚:“扯平了。”

扯平了?扯平什麼?柏若風皺了皺眉頭,半晌才回想起來,他盯著方宥丞,磨了磨牙,瞧著是在尋思從哪裡‘下口’。

方宥丞怎麼會看不出來。他眉眼含笑,捏了捏柏若風瘦削的臉頰,硬是給捏出一塊肉來。

以前兩人比武,他是斷不會輕易認輸的。隻是現在較之往常,少了爭鋒相對的勝負欲,隻剩滿心柔軟,他用和以前相差不大的話道:“好吧,我認輸。”

話裡的讓步非但沒讓柏若風舒坦,反而更激起柏若風逆反的心理。柏若風笑了,明晃晃露出唇間虎牙,唇紅齒白。他側頭,衝方宥丞敢捏他臉的手一口咬去。

方宥丞倒吸一口冷氣,迅速抽回手甩了甩。虎口上還殘留著痕跡,大拇指根部又添了新的一口牙印。方宥丞哭笑不得:“你屬狗的嗎?”

柏若風回道:“狗親你,你還挺享受的。”

無法反駁的方宥丞:……

柏若風看著眼前人欲言又止的神色,難得見方宥丞吃癟,心情格外地好,要是有尾巴,準翹天上去了。他捧腹大笑,爽朗的笑聲一陣陣繚繞著方宥丞,不知不覺間,方宥丞麵色放鬆。

待笑夠了,柏若風抬手,肘尖搭著方宥丞肩膀,站沒站相,吹了個彎彎繞繞的哨子。

方宥丞見他這吊兒郎當的模樣,認命般歎了口氣,唇間卻分明含笑,“你還真是什麼都敢說。”

柏若風裝不懂,反問:“這話是誇我呢,還是損我呢?”

方宥丞舉雙手投降:“誇!肯定是誇的。”

遠處拎著工具的唐言聽著後麵沒動靜了,轉身觀察了下,才踩著枯枝落葉走過來。

他故意踩重的腳步聲引起二人注意,柏若風站直了,沒再靠著方宥丞。唐言道:“侯爺,屬下找了幾把鏟子。”

方宥丞背手而立,盯著他手上的工具,眉頭慢慢皺起。

一片有些凝滯的氛圍中,柏若風率先打破安靜,他攬過方宥丞肩膀,朝歐陽閒方向揚了揚下巴,“走唄,來都來了,一起去幫個忙。”

方宥丞嗤笑一聲,頗為不屑,約莫著想說‘幫什麼忙’、‘憑什麼他要幫那人忙’之類的話,但在柏若風似乎看透一切的眼神中敗下陣來。

柏若風拉著方宥丞過去。

背對著他們的歐陽閒聽見腳步聲,才回過神,匆忙從地上起來。

柏若風往地上一看,墓前濕潤,帶著隱約的酒氣,他視線不著痕跡滑過歐陽閒腰間的葫蘆,想不到此人還挺有心。“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

歐陽閒拱手向柏若風道謝後,抬起一雙泛紅的眼,冷靜道:“我想找輛馬車,帶父親回家。隻是……我竟不知他成了親。如果是這樣的話,不知道這位夫人的親人願不願意。”

畢竟山高路遠,此去一彆,對方想祭拜也不容易了。

“也許我得去趟段府。”歐陽閒思索一二,麵色猶豫看了眼那座合墓,頓了頓,回想自己前不久對段輕章所作所為,現在一想到自己還得找上門去,就覺得頭疼得厲害,“侯爺有何高見?”

“不必了。”微啞的男聲響起。

歐陽閒抬眼望去,見柏若風沒有開口,與之並行的陌生黑衣男子倒是發話了。

方宥丞盯著那墓碑,沒有看歐陽閒,聲音沉沉,“她親人同意了,你可以帶她走。但是有一個要求。”

歐陽閒不是蠢人,聞言,他眸中閃過異色,剛要開口詢問方宥丞身份,卻見邊上的柏若風朝他幾不可聞地搖了下頭。

於是喉間的詢問便識相地咽了下去,他道:“什麼要求?”

方宥丞停頓了許久,樹林風聲瑟瑟,陽光愈演愈烈,落在幾人身上,卻照不亮他身上的黑衣。方宥丞眸光晦暗不明,他聲音仿若從喉間擠出來般,尤為艱澀道:“讓她上你們族譜,讓他們……夫妻合墓。”

她想要自由,他便給她自由。

生前不能同床,死後卻能同眠,是他為人子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了。

隻是這座孤城,無論是喜是惡,他能留下的人或物,越來越少了。方宥丞閉了閉眼,聽到了歐陽閒的許諾。

那一句許諾,就好像無形中又把一件東西從他身邊奪去。方宥丞心裡空落落得難受。

邊上,柏若風若有所覺,看了眼麵無表情的方宥丞,

唐言借來的鏟子終歸沒用上,遷墳並不是幾把鏟子就能解決的,何況清泉山莊離京城距離不短。歐陽閒立刻著手去準備遷墳事宜,有方宥丞給他暗中大行方便,一切都很順利。約莫明後天就能啟程離京。

下山後,方宥丞從胸中吐出一口煩悶的濁氣。他利落翻身上馬,打算回宮。身旁的柏若風忽然奪過他手中的韁繩,問:“阿丞,想不想喝酒?”

方宥丞有些莫名,畢竟柏若風最愛喝茶,對酒談不上喜歡,會主動約他喝酒並不合常理。他垂眼看向柏若風,在觸及對方麵上那抹擔憂和關心後,拒絕的話語便無論如何說不出口了。

“去哪?”方宥丞道,“醉仙樓?”

柏若風點點頭,又搖搖頭,“酒樓人多口雜,還是去我家吧。”

幾人在天黑前趕回京城,於城門口分開。

柏若風不是個愛酒的,鎮北侯府內沒多少酒。在路過市集時,他便想在路邊隨便買幾壇,被看見了的方宥丞攔住。

想到最後喝的人還是自己。方宥丞無奈地揉了揉鼻根,索性讓唐言拿了令牌,去宮裡挑幾壺好酒過來。

柏若風囑咐道:“拿陳年老酒,多拿幾樣,能拿多少拿多少。”

唐言悄悄看了眼方宥丞,直到方宥丞點頭才奉命離去。

兩人下了馬,牽著馬匹往鎮北侯府走去。方宥丞側身看向柏若風,開玩笑道:“你這是打什麼主意?想灌我?”

沒成想柏若風很乾脆地一頷首,承認了,畢竟一醉解千愁。

然而他知道方宥丞絕不願意被人看穿心事,於是笑了笑,一副心血來潮的模樣,攤手漫不經心道:“阿丞總說自己千杯不醉。不過在我看來,世上哪有什麼千杯不醉,喝的酒度數不夠高罷了。”

方宥丞來了興致,抱臂看向柏若風,“哦?你打算和我比?”

“那不行。”柏若風連忙拒絕,他討厭這種會讓人喪失理智的東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愛喝酒,吐得要死要活的。”

方宥丞不解,還有點獨自喝酒的不爽:“嘖,不是你約我喝酒嗎?”

柏若風短暫沉默了一下,在方宥丞逐漸危險的眼神裡,靈機一動,合掌笑道:“我可以以茶代酒啊!”

說話間,已經走到侯府門口。下人們出來牽走了馬匹。

一路無話。

行至庭院,柏若風吩咐元伯去準備幾樣小菜。

方宥丞正看著夜空出神,院門關門聲驚醒了他。他走至柏若風身後,見人正在熟練地燙茶盞。

院中無人說話,夜色朦朧,便有了不真實感。方宥丞極不喜歡這種虛無的感覺,好像下一瞬柏若風也會像先皇後一樣默不作聲地在他生活裡消失。

盯著那紅衣背影一陣,方宥丞走上前去,伸出手,接住柏若風身後垂下的長發。

冰冰涼涼的發絲流水般瀉過指縫,方宥丞如夢初醒,惡劣地扯了扯柏若風的長發。果不其然,吃痛的柏若風放下手中茶具,惱怒地轉過頭去,斥道:“你自己沒頭發嗎?想打架了是不是?”

看著眼前鮮活的人,方宥丞勾了勾唇,心滿意足道:“活的。”

柏若風疑惑,隨即聯想到今日上山的事情,那股子怒氣便蕩然無存。他拍開方宥丞的爪子,抬了抬下巴示意對方看桌上茶具,老神在在道:“罰你給我泡茶。”

“泡不好怎麼辦?”方宥丞沒推拒,掀開前襟,正襟危坐在他對麵。

柏若風知道方宥丞茶藝,因此很清楚這是對方在故意逗弄他。柏若風抬了抬眼皮,毫不客氣道:“泡不好,就把你頭發全剃了。”

方宥丞道:“那我上朝會很醜,連冕旒都戴不穩。”

柏若風道:“拜托!上朝的時候哪個大臣敢抬頭看你?”

方宥丞很自然回了一句:“你啊。我自己看不到,所以被醜到眼睛的隻有你了。”

就在兩人你一句我一句鬥嘴間,邊上傳來熟悉的呼嚕聲。

黑暗裡,一隻身軀龐大的白虎從廊邊上冒出,衝好久不見的兩個主子低低地叫著。

柏若風看過去,立時認出這隻白虎來。

他眼睛一亮,招手道:“小花?快過來。”

原是晨間柏若風帶歐陽閒出去的時候。方宥丞已經應昨日的約定,派人把白虎送過來陪柏月盈了。

柏月盈剛歇下,這隻精力充沛的大貓就在自己熟悉的府邸內遊蕩,晃來了柏若風院子。

柏若風擼了幾下毛茸茸,卻發現了不對勁。他摸著白虎光滑的皮毛,瘦削的白虎趴在他腿邊,從鼻腔懶洋洋地噴出暖氣。

“你虐待它了嗎?怎麼感覺皮毛不如以前了。”

方宥丞抬起茶盞,垂眼看著白虎,沉默須臾,無悲無喜道:“若風,老虎的壽命比我們短得多。它將步入暮年,一切都在衰退,就算照顧得再好,都抹不掉這個事實。”

小花老了?怎麼這麼快,他分明記得小花剛被送到曜國的時候,還是隻奶聲奶氣的小毛團。柏若風有些難以接受這個事實,愣愣抬眼看向對麵。

他眼中的方宥丞還是初遇時候的模樣,張揚跋扈,專橫霸道。但是一晃眼,對麵喜怒難辨、神情威嚴的黑衣男子又是誰?

“你的時間像是停滯的,從年少初遇到如今,性情似乎一直沒怎麼變。”方宥丞沉重道,“但是不管是小花,還是我,這個世界一直在向前。”

柏若風感覺到一種巨大的、無言的悲哀,他收回撫摸白虎的手,添了新茶,一杯接著一杯,灌入喉中。

他勉力勾了勾唇,努力掀起一抹笑,一如既往藏起不好的有待消化的情緒,麵上隻餘下一派明月清風的豁達灑脫,“是嗎?沒關係,人是要活在當下的。至少現在,我們還能坐在一塊對酌不是嗎?”

第68章 酒醉

“我是個俗人, 不如你看得開。”方宥丞如此道。

兩人默契地把這個話題一筆帶過,轉而談起近幾年方宥丞存下了哪些好酒。

談話間,唐言帶著貢酒回來了。

四五個酒壇子擺在桌麵上, 幾乎把兩人視線阻隔。

柏若風一一把壇子放到地麵上,喊下人把小菜端上來。方才單手拎起一壇酒,抱在懷中。他拍開壇上密封的紅泥,輕嗅著味道, 讚道:“不錯, 聞起來就很烈。”

方宥丞啞然失笑,“你不是不喝酒嗎?”

“對。”柏若風點點頭, “我是替你聞的。”說完,他眉眼含笑把酒壇放到方宥丞邊上,手掌一歪, 做了個‘請’的姿勢。

柏若風隨意夾著幾筷子菜吃著,光明正大盯著方宥丞,看他一杯接著一杯,眼都不眨乾完了一壇酒, 轉而拍開第二壇。

人在心情不好的時候, 做什麼都沒了分寸。譬如眼前這位,麵上說著自己沒事, 實際上拿酒當水喝。

柏若風筷子一轉,啪的一下按在了桌上, 他喚了聲:“阿丞?還清醒嗎?”

方宥丞抬頭看了他一眼,鳳眼裡的光格外地亮, 他笑了聲, 張狂道:“好得很。”

柏若風揚眉,帶著幾分隱約的傲氣道:“乾喝酒沒意思, 我給你表演個節目?”

方宥丞刷的一下便抽出腰間軟劍,扔在了桌上,大手一揮,豪邁道:“拿去。”

“不舞劍。”柏若風搖頭,聳肩道,“劍是君子之物,我可稱不上君子。”

他揉了揉自己的膝蓋,暗想被神醫陳無傷調養了這麼些日子,應當恢複得差不多了。正好,他許久沒活動了,身子骨都要僵成木板。

柏若風起身,十指交纏拉到頭上,鬆鬆地伸了個懶腰。他去武器架子那,輕車熟路找到自己慣用的武器——一杆上陣殺敵的長槍。

柏若風掂了掂手上的銀槍,熟悉的手感,一下子把他帶回戰火紛飛的沙場上。

柏若風搖了搖頭,再回神時,還是這座小院。不遠處方宥丞撐著下頜看著他,另一隻手有一搭沒一搭摸著白虎的腦袋。

“舞得不好,不許笑。”柏若風囑道,換來方宥丞一聲輕笑。

他走至空地上,眼神一定。從最基礎的刺擊、橫劈開始,略沉的武器落到他手上就像把小刀一樣輕便,舞槍的速度越來越快,以至於空中留下殘影。

柏若風氣勢凜冽,不比尋常說笑時。方宥丞被這樣的他吸引,目不轉睛。

眼看著銀光閃爍的長槍豎著向上飛出,在半空旋了一圈。他大步向前,接住長槍,人與長槍靈活配合,旋身一個下壓俯劈,青磚不堪一擊,碎裂成塊。

回身時,幾個刺擊後,槍身往前一送。

他拽住槍末,勁瘦的腰身在槍身上一旋,再出槍時,猶如神龍擺尾。槍尖一點紅讓人目不暇接,恍若漫天飛花。

方宥丞酒意上頭,眼前的紅纓化作重影,像一尾紅鯉在月下遨遊。他揉了揉鼻根,耳邊隻有出槍時的厲厲風聲,似乎缺了點什麼。

他回身,把茶盞在麵前列做一排,倒上不同高度的水,拿起筷子,輕輕敲擊著杯盞。

簡單而急促的敲擊聲,配著大開大合氣勢磅礴的槍舞,似有千軍萬馬往小院呼嘯而來。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雲層覆上圓月,遮遮掩掩,隻留下一點下弦月。

柏若風走至方宥丞身前,拍了拍他肩膀,喚了幾聲。方宥丞含含糊糊應著,柏若風說什麼他都回一個“嗯”。

“這得喝了多少?”柏若風挨個拎起方宥丞麵前的酒壇晃了晃,發現全都空了。

“混著喝這麼多,你可真能喝。”柏若風歎了口氣。他沒怎麼灌方宥丞,倒是方宥丞自己把自己灌得神誌不清了。

他把長□□入地麵,認命地拉起方宥丞手臂搭在肩上,摟著腰往客房送去。

醉成這個樣子,也不用洗漱了。柏若風把酒氣滿身的人往床上一放,蓋好被子才離開。

他滴酒不沾,絕受不了自己一身酒氣和汗味。因此去草草衝洗了遍身體,換了衣物。等回了房,卻發現本該好好睡在客房的某人,正坐在自己床上。

柏若風挑了挑眉,走過去半蹲下來,抬起五指在人麵前晃了晃,“這是醒著?還是醉了?”

方宥丞抬眼看他,扁了扁嘴,竟有了些孩子氣,像是委屈柏若風怎麼離開那麼久。

柏若風被自己的想象給弄樂了,指了指自己,饒有興致問:“還認得我嗎?我叫什麼名字?”

“若風……”方宥丞喃喃著,忽然抬手往前一撲,一把抱住他。

“誒!”半蹲下的柏若風一時不察,被他撲在地上。

“還是真是現世報。”柏若風看著醉得不輕的人,哭笑不得。沒想到方宥丞還不安分,忽然開始和他的衣領較勁。

柏若風滿頭霧水扯開他,他又不依不饒纏過來。

“方宥丞,你不會這麼大了,還要人陪睡吧?”柏若風毫不客氣嘲笑道。但很快,他的笑容就維持不住了。因為他清楚感知到一樣滾燙的物事戳著他。

柏若風一怔,為這份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親密而慌亂起來。他從未如此清晰認知到方宥丞的性彆。

柏若風猛地把人推開,丟上床去,就要離開。

身後的方宥丞不知撞到了哪裡,倒吸了口冷氣。

柏若風剛要抬腳離開,卻因為這聲音而頓住腳步。猶豫一二,他轉身回去,彎下腰去查看捂著腦袋的方宥丞,“我剛力氣太大了?給我看看傷?”

方宥丞鬆開手,唇角微勾,盯著柏若風得意洋洋道:“騙你的哈哈哈!”

柏若風:……

他想,這家夥醉了怎麼這般鬨騰,真想用什麼法子把這幅樣子留下來,叫方宥丞明天清醒了好好欣賞。

“沒事就睡覺。”柏若風先是惱火,然後深深地無奈,強硬把人按在枕頭上,“我不和醉鬼說話。”

“不睡。”方宥丞拒絕,執拗地直起身子,伸手抓住柏若風肩膀。

趁人不備,他拽著柏若風一個利落翻身,把人甩在錦被上,才揚起上身居高臨下宣布:“除非你陪我。”

柏若風被他反複折騰,脾氣也上來了。直接把人一推,起身就要站起,“不管你了。”

索性這家夥身強體壯,就算睡地板一晚上都不會著涼。

“不許走!”不知道被刺激到哪根筋,方宥丞反應激烈,眼睛立時紅了,死死壓著他肩膀,試圖把他按倒。

還挺霸道。柏若風逆反心態湧了上來,他冷笑一聲,輕佻地拍拍醉鬼臉頰,故意逗人道:“我就走,你能拿我怎樣?”

方宥丞抿著唇,凶狠地盯著他。

柏若風歪了下頭,還想說話,一時不察,眼睜睜看著方宥丞撲過來,孟浪地咬住他的唇。

萬籟俱寂,唯有緊貼的溫軟昭示著存在感。柏若風瞳孔驟縮,心如擂鼓,他抬手不知該接受還是推拒,已然被十指相扣壓在被上。

滾燙的氣息從唇間離去,順著下頜往下……柏若風揚起長頸,雙眼微闔,剛毅有力的五指貼著方宥丞後脖揉按,是種充滿掌控欲的姿態。

猛地被一口咬在頸間,柏若風吃痛,抓著方宥丞後腦勺的頭發把他拎開,睜開眼,好氣又好笑:“你屬狗的嗎?”

方宥丞舔了舔齒間,些微的血腥味更刺激精神,他用行動證明,每個男人興致上頭了都能屬狗。

天亮了。

光從半掩的窗間照進客房內,把睡得正熟的人弄醒。柏若風抬手遮了遮春夏之交的陽光,有些倦怠地睜開眼,打了個哈欠。

他起身披著外袍洗漱,整理頭發的時候才發現內裳領口明晃晃露著幾抹紅痕,連帶著脖子上一個顯眼的牙印。

柏若風抬手壓了壓頸間的痕跡,把領口往上扯了扯,可不管怎麼扯都遮不住。天氣逐漸炎熱起來,他穿披肩或是圍脖都很顯眼。

想起這些痕跡哪來的,柏若風冷笑一聲,心想自己比起那屬狗的,真能稱得上‘溫柔體貼’,至少他就不會這麼粗魯。

小妹那好像有些胭脂粉。柏若風靈機一動,整理好自己,就去尋柏月盈。

打發走了眼神奇怪的丫鬟,柏若風進了房間,就見小花挨著柏月盈躺著,柏月盈在榻上端詳著一把劍。她眼睛還沒好,隻能用指腹去細細摩挲,感受著劍鞘上的花紋。

“眼睛怎麼樣?好點了嗎?”柏若風一邊和她閒聊,一邊悄悄挪著腳步至化妝鏡前,翻找出一盒粉末,瞧著顏色和皮膚差不大,便對著銅鏡往脖頸上撲。

他不懂什麼上妝手法,敷衍地把粉末往印子上拍了拍,遮了大半。如果不盯著細看,一般看不出來。

柏月盈聽著他的腳步聲,覺得今日的二哥有些奇怪,她點點頭,聲音清脆:“多虧神醫幫忙,我好很多了。”

聽她聲音,的確精神好了不少。柏若風放下心來,走至榻前,小花自動自覺讓開了位置。柏若風打量著她,目光一凝,落在柏月盈手中那有些眼熟的兵器上,“你手上的劍哪來的?”

“這個啊。”柏月盈把劍隨意橫在膝上,興致勃勃道,“歐陽閒說這是他親手打造出的第一把劍,意義非凡。他今日便要回清泉山莊了,就把劍送給我做個紀念。我摸著花紋挺特彆的,似是沒見過,就留下來打算做個收藏。”

怪不得那般眼熟,往日他就是從歐陽閒腰間看見這柄劍的。柏若風危機感驟起,“他為什麼要給你送劍?”還是第一把劍這種有特殊意義的東西。

不明白二哥為什麼大驚小怪的柏月盈疑惑道:“唔,紀念我們偉大的友情?”

“他還說什麼嗎?”

柏月盈沉吟著,脫口而出道:“他說他會儘快回來,讓我在京城好好養病。說起來,真期待和他再見一次。這回他救了我,可我連他的臉都看不到,隻記得聲音,太可惜了。還記得上一回我們在北疆街頭見他的時候,他這樣那樣就抓住了小賊。”

柏月盈比劃著當初歐陽閒的武功招式。

柏若風腦門青筋直跳,心態可不如柏月盈放鬆。他點了點柏月盈額頭,“傻丫頭,你把人當朋友,人家未必拿你當朋友。”

柏月盈鼓了鼓腮幫子,不太服氣,“為什麼?以前我在北疆又不是沒交過朋友。”

“你……”柏若風一時詞窮,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後坐在柏月盈身邊,掰過她肩膀與之麵對麵,嚴肅道:“妹妹,這世界上男人都不是好東西。除了親人,會對你好的,肯定是彆有所求的。”

“尤其是那種比你大了將近十歲的男人!”柏若風誇張道,趁機抹黑不懷好意的某人,“彆把他想成以前那小白臉的模樣,這幾年他長老了,滿臉皺紋胡子,看不到更好,免得臟了你眼睛。”

“哈哈哈!”柏月盈捧腹大笑,她關注點隻在前半句話上,“二哥你怎麼把自己也罵進去了?”

柏若風拿她沒辦法,敲了她腦門一下,“把我的話記進去!”

“好咧,我當然都聽二哥的。”柏月盈雀躍應了,她一合掌,誇道,“二哥做事真快,我還以為找人要花費不少力氣,沒想到這麼快就辦好了。”

柏若風暗道:我要不辦快點,留那家夥蒼蠅一樣來繞著你?

麵上則是笑了笑,摸著她的頭,囑咐柏月盈要遵醫囑好生調養身體,其他不必操心。

與柏月盈聊了會天,柏若風才想起某個被他留在房裡的家夥。

昨夜兩人都有些失控,柏若風不想和意識不清的酒鬼糊裡糊塗地進行深入的初體驗,便直接一個手刀把人砍暈了。隨後讓出了房間,自己尋了間客房休息。

這個時辰,應該醒了吧?柏若風推開自己房間的門,裡頭酒氣濃鬱,不見人影。

他正覺得奇怪,關上門後繞過小廳和屏風,往裡走了幾步,看到方宥丞坐在榻上按著頭,身上還是昨晚那套衣服。

柏若風正琢磨著該把床單被褥拿去換洗。

方宥丞聞聲抬起眼,一雙銳眸直直看過來,他仔細打量著柏若風,視線落在柏若風脖頸沒被胭脂粉完全遮住的痕跡上。

“你……你沒事吧?”方宥丞愧疚問道。

今日的方宥丞態度怎麼有些奇怪?柏若風的疑惑一閃而過,便輕笑著,利落反問:“我能有什麼事?你喝酒斷片了?”

方宥丞猶猶豫豫,吞吞吐吐道:“沒有斷片,那麼重要的事,我怎麼會忘記?”

他的目光堪稱冒犯,落在人腰腹部。

柏若風被他看得不明所以,低頭看了眼裝束正常的自己。他皺了皺眉,直言道:“看夠沒?你到底在看什麼啊?”

方宥丞扭過頭,避開這個話題。他輕車熟路去柏若風衣櫃裡翻出一套衣服,進了屏風後邊。

窗外陽光暖洋洋的,柏若風半合著眼,看著屏風上映出來的剪影,矯健的身姿全隱在山水畫後,以極快的速度換上了乾淨的衣服。

柏若風等得無聊,靠著柱子抱臂垂目而站,正尋思著今早元伯帶回來的兩國即將建交的消息。

一片陰影籠罩下來,柏若風抬了下眼,端詳著麵前穿了他衣服的方宥丞,摸著下巴道:“看來隔了幾年,你和我身量差的也不是很多。”

他笑得輕鬆,然方宥丞一臉嚴肅握住他手掌,鄭重其事道:“若風,你放心。”

柏若風收斂了幾分笑意,有些茫然問:“什麼?”

方宥丞莊嚴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派人下聘,他說:“我會對你負責的!”

柏若風:……

一時間,早上方宥丞的打量,臉色的不自在,以及如今的異樣似乎都有了解釋。

柏若風很快反應過來:這家夥定是誤會了什麼。

他哭笑不得,掙開方宥丞的手,十分篤定:“你就是喝酒斷片了吧。”

“沒有。”方宥丞言辭鑿鑿,“我記得清清楚楚。”

柏若風扶額好笑道:“阿丞,承認自己不是千杯不醉真的不丟人。”

方宥丞咬緊牙根,“我真沒斷片!”

他分明記得自己是怎麼纏著柏若風,又是怎麼撲過去強吻對方的,還記得怎麼扒對方衣服的,雖然後麵他不記得了……不過前麵都那麼鋪墊,兩人肯定到最後了。

被子上的痕跡就是證明!

除了宿醉的頭疼,他身上沒有彆的不適。那肯定就是柏若風不好意思了。

方宥丞信誓旦旦道:“下次我不會再讓你這麼辛苦了。”

柏若風:……

方宥丞再三道:“你不用遮掩,我都懂的。”

柏若風狐疑地看著一直在強調的對方,不明白為什麼對方就是不肯承認自己酒後斷片。柏若風琢磨一二,站直了身體,點點頭道:“行,我也懂了。”

應該是這家夥不想承認自己酒量,擱那轉移話題找麵子呢,還是不拆穿好了。

兩人都看了對方一眼,以迥異的思維得出一個相同的結論:肯定是他不好意思了。

轉念又如出一轍地想:這有什麼不好承認的,他還挺可愛。

第69章 棗棗

他好像很久沒去過皇宮了。柏若風忽然冒出這麼個想法。

在歐陽閒運著棺木離京後, 平日裡愛出宮四處遛的家夥便不見了蹤影。

柏若風摸了摸腕上明空大師給的佛珠,清透的琉璃眸若有所思。他是肯定要去尋一尋傳聞中的“真龍寶藏”的,隻是在這之前, 他還有彆的事想要找方宥丞問個清楚。

二十四年他都這樣過來了,多等一段日子又有何妨。

柏若風喊人牽來馬匹,囑咐元伯照顧好小姐,便騎上馬往宮門而去。路上他想起什麼, 扭頭往城門去, 帶了兩碗豆腐花,尋著曾經走過千百回的路, 入了宮門。

先帝病逝,方宥丞繼位時,他正在北疆抵禦外敵, 是以沒能見到方宥丞君臨天下的模樣。

在之後,多是方宥丞出宮來尋他,他因為身體原因,恢複記憶後隻上過幾次朝, 都是站在下方, 遙遙看著高處看不清模樣的人影。

想到那是與他一同長大的方宥丞,不真實感便愈發強烈。

宮門的侍衛還認得他, 檢查過身份令牌後放了行。柏若風輕車熟路往東宮的方向去,走到一半才想起來:方宥丞現在應該不住東宮了。

於是轉身往皇宮最巍峨雄偉的乾坤宮尋去。

昔日先帝不愛熱鬨, 宮人不多,但走在路上好歹能看到巡邏的士兵和宮女。

現今新帝繼位, 後宮空置, 人影更是稀少。柏若風走了半天,臨到乾坤宮處, 才看到守衛和宮女,如果不說這是皇宮,說是哪處荒廢的莊園他都信。

柏若風在門口略等一小會,便看到春福急急忙忙出來,白麵無須,和善得有些畏畏縮縮,用略微尖利的聲音朝他討好笑道:“侯爺,這真是好久不見了!今日一看,您風姿更勝當年啊!”

柏若風熟視無睹,笑了笑,“陛下呢?”

若是旁人,問陛下行蹤便是僭越。然從小伺候方宥丞的春福哪裡不知道眼前這位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忙道:“陛下正在養心殿會見諸位大臣。”

“這樣啊……”柏若風想,那還真是來得不巧,不若打道回府算了。

春福似乎知曉他心中所想,忙搶先道:“離午膳不到一個時辰,侯爺既然來了,不如先去宮裡坐坐?要是陛下回來能看到您,定然十分歡喜。”

皇帝的寢宮他可以隨便進嗎?柏若風微愣,就在他猶豫間,春福搶著拿過他手上的豆腐花,已經在前邊引路了。

柏若風的念頭隻一閃而過,唇角微勾,就直接跟上去了。皇帝的寢宮他不能隨便進,不過方宥丞的寢宮他進得理直氣壯。

柏若風沒想到偏殿有人。

且還是個奶娃娃。

他站在屏風處,毫無防備地一拐彎,視線就和長榻上的男孩對上了。

那是個約莫兩歲左右的奶娃娃,穿著明黃色的衣服,養得粉雕玉砌,就和個年畫娃娃一般,手裡捧著個木雕的玉米在那啃,周圍散著不少玩具。

木雕是吃不了的,所以啃半天,男孩除了給木雕塗上一層口水外沒有任何用處。

柏若風試探地晃晃手,打了個招呼,“嗨?”

那奶娃竟不怕生,隨意把手裡的木雕一丟,就從榻上跌跌撞撞下來,左晃右晃,傻笑著撲在柏若風腿上,抱著他大腿不放。

柏若風後退兩步,那不足一米高的娃娃就被他拖著往後退。

柏若風“嘖”了一聲,看男孩的衣服像極了方宥丞當初的太子服,他心裡便有了些火氣。連帶著看這個男孩都不順眼。

他揉揉鼻根,無視腿上的掛件,轉頭問春福,滿是不悅,“這是方宥丞那廝的兒子?”

春福剛把豆腐花放好,甫一進殿,便被柏若風質問,腦子空了一瞬,才知道柏若風誤會了什麼,忙替主子解釋道:“這是陛下的弟弟,太後的幼子啊!殿下出生時,侯爺還在北疆,不認識是正常的。”說罷,春福笑了兩聲,緩解眼前不知為何尷尬且緊張的場麵。

“他就是方為寧?”柏若風看向仰頭看著自己的男孩,頗有些心情複雜。

彼時他滿眼隻有親手斬殺投敵叛國的劉宏,北疆炮火連天,哪裡把京城放心上。皇子出生,先帝病逝,新帝登基。這些話語他在信上看過,便拋到一邊了。

知道這娃娃不是皇子,柏若風莫名看這娃娃順眼了幾分,便乾脆一隻手把人拎起,等自己坐到長榻上,再把小家夥放到膝蓋上抱著。

這娃娃是個親人的,許是被抱慣了,一坐上柏若風膝蓋,就會自己調整姿勢鑽到柏若風懷裡,依偎著打了個哈欠。

柏若風捧著他的臉打量一二,掀起娃娃的前襟把人臉上的口水印子擦乾淨了,才捏了捏方為寧的臉,觸感像一團溫軟的粘糕。

柏若風笑道:“這麼一看,是有點像方宥丞。尤其是這鼻子,像極了。”

段後是京城數一數二的大美人,方宥丞一雙鳳眼像極了她,方為寧與之同父異母,隻和方宥丞像個兩三分。

方為寧膽子大得很,抬手一把抓住柏若風食指,張嘴喊道:“亮亮~”

柏若風正疑惑,旁邊立著的春福笑道:“小殿下隻會說些簡單的話,不過發音還不大準,這是喊‘娘’呢。”

柏若風啼笑皆非,抬手捏了他臉頰一把:“你朝我喊娘做什麼?”

方為寧鼓了鼓腮,眼睛黑葡萄般溜圓。他似乎聽得懂話了,思考一二,張口喊道:“棗棗~”

這一次,春福麵上的笑容凝滯了。

唯獨不解其意的柏若風笑著,架著他腋下把娃娃提起來,“‘棗棗’又是什麼?”

方為寧揮了揮手,聲音很大,卻仍舊咬不準字音,含含糊糊地嚷道:“棗棗!”

柏若風捏著他拳頭,揉來揉去,看方為寧像看一個新玩具般,含笑說:“喲,還挺精神的。”

方為寧生氣了,掙開他寬厚的掌心,揮舞著拳頭喊:“棗棗!”

柏若風道:“你朝我凶什麼?嗯?”

方為寧著急了,癟了癟嘴巴,大聲道:“棗棗!”

柏若風看向春福,春福僵硬得扯了扯唇,解釋道:“小殿下喊人非要得到對方應承才舒服。您應他一聲,他就不會追著喊了。”

柏若風有些驚奇,“這麼小,脾氣還挺倔。”說罷又莞爾一笑,“可彆長成方宥丞那臭脾氣。”

於是,下一次方為寧喊‘棗棗’的時候,柏若風看戲般應了一聲。果不其然,方為寧便咯咯笑了出來,快快樂樂地抱著柏若風的脖子,騎馬一樣搖來搖去。

柏若風陪他玩了會,才後知後覺問春福:“‘棗棗’是什麼意思?”

春福沉默。

柏若風意識到哪裡不對勁,又追問了一遍。

春福吞吞吐吐道:“陛下平日陪他玩時,喜歡給小殿下看您的畫像,教他喊‘嫂嫂’。”

原來‘棗棗’是嫂嫂啊?

心情複雜的柏若風:……

方為寧聽到熟悉的詞,高興地歡呼道:“棗棗!”

柏若風笑了,笑得咬牙切齒,額頭青筋直冒。之前小妹喊錯是因為誤解了方宥丞性彆,方宥丞這家夥倒好,故意教一個小屁孩亂喊。

春福默默給養心殿裡議事的陛下點了個蠟。

柏若風陪方為寧玩了會,很快方為寧就開始止不住打哈欠,眼皮直往下耷拉。柏若風抱著他還不舍得鬆手。

他並不喜歡小孩,卻拒絕不了這種洗得乾乾淨淨,又不會大聲哭鬨的乖娃娃。尤其是這麼小一團子,抱著柔軟又暖和。

但方為寧已經趴在他肩頭上昏昏欲睡了。

柏若風遲疑了下,不甚肯定地問春福:“是不是該送回太後那裡?”

“不用,殿下平日就住在偏殿。奴才去喊奶娘來。”春福出去了。很快,他就帶著奶娘進門,奶娘用熟練的抱姿帶走了方為寧。

柏若風旁觀著方為寧被帶下去,背手而立,想到春福的話,難免問多了幾句,“方……陛下親自撫養他?可是太後不是還在嗎?”

實在難以想象方宥丞會去養一個奶娃。那黑臉一擺,真不會把小孩子嚇哭嗎?思及此,柏若風不由輕笑。

春福左右看了看,明明宮人都站的很遠,他仍用手背擋著嘴,分享秘密般,低聲道:“侯爺久不進宮,有所不知,太後已經被陛下禁足,陛下把殿下接過來,說要親自撫養。”

“禁足?”柏若風有些疑惑。雖然寧太後不是方宥丞親生的母妃,可是名義上仍是方宥丞的母後,方宥丞怎麼敢不顧孝道?

春福歎了口氣,表情有些一言難儘,似乎在反問:為什麼不敢?

“沒人勸他?”柏若風問。

春福搖了搖頭,道:“勸過的人,都趕上了今年的清明過節。”

柏若風:……

他轉念一想,此事沒有傳出宮外去,側麵說明方宥丞早已得掌大權。而寧太後母族不顯,母子都得仰仗方宥丞鼻息生存,這種情況下,怎麼還會被方宥丞禁足?

從某種角度來說,方宥丞與方為寧的立場天然相對,若是某人起了垂簾聽政的心思……柏若風捏了捏指腹,若有所思:“寧太後惹他了?”

春福道:“不知侯爺在宮外,可曾聽聞今年年初的瑤池會?”

“瑤池會。”柏若風一字一字念著,從記憶裡拚湊出一些痕跡來。

年初,宮中傳出消息新帝要選妃。傳聞主持瑤池會的便是太後。隻是後來,這選秀過了兩輪,本該開始五月進行瑤池會了。而今五月中旬,卻沒有半點消息。

說起來,北越聖女之所以盯上柏月盈的身份,就是為了以貴女的名義入宮。

柏若風沒忍住,笑了兩聲,像是聽到了某件異想天開的事:“她竟想給陛下選妃?”

春福無奈地點了點頭。

柏若風得到肯定,笑得越發明顯了,“昔日,陛下連先帝先皇後的話都不聽。她既無家族支撐,又非親生母妃,怎麼敢插手陛下的事?不過陛下脾氣挺好的,隻是禁了足。”

比起當年,隻要有人敢試圖染指方宥丞手上的東西,方宥丞非叫對方人頭落地不可來說,隻是敲打一番來個‘禁足’,屬實是脾氣變好了。

然彆人不是這般看的。

陛下脾氣好?春福欲言又止,侯爺能說陛下,他卻萬萬不敢說主子壞話,於是沒有搭話。

柏若風沉吟著,索性放棄思考方宥丞的事情。他見離午膳還有一段時間,便饒有興致問道:“你方才說陛下有我的畫像?在哪?”

春福為難地皺著臉,嘴唇動了動,苦笑道:“侯爺彆為難奴才了。這要是被陛下知道了,奴才討不得好。”

柏若風正是好奇的時候,怎麼會輕易放過春福。“到時候就推我身上,直接說是我想看就好了。”

春福不吭聲。

柏若風聲音微揚:“怎麼?我還不能看麼?你不肯告訴我,等會我去問陛下,一樣能得到答案。”

春福不語。

柏若風歎了口氣,“好吧。”

春福正以為他放棄了,才鬆了半口氣。沒想到柏若風腳步一轉,笑眯眯地左右打量著,在找書房的方向,“乾坤宮裡應該有書房吧?那家夥最喜歡在書房裡堆書籍字畫,我去翻翻,鐵定能找到。”

相處了那麼些年,不說了若指掌,柏若風對方宥丞的熟悉程度不是他人能比擬的。

隻是少年時他慣去東宮的書房,方宥丞搬來了乾坤宮,他一時半會找不到地方,才會詢問春福。

柏若風不顧春福阻攔,很快就尋到了地方,直接推開書房門,果不其然就看到了熟悉的擺設。

春福曾經是先帝的人,方宥丞現在還用著他,這書房不少擺設,都是東宮那直接搬過來的,布局與原本相差不大。柏若風打量著四周,忖度著:看來這家夥挺念舊,不管是對人還是對物。

春福已經對阻止柏若風一事自暴自棄,乾脆裝作沒看到,去弄些茶點瓜果來。

柏若風在書架間穿梭,感受這份久違的熟悉感。巡視一二,他眼神定在了書桌邊的白瓷畫缸上。

他走過去,抽出一卷散開的畫軸,緩緩展開。

畫上大片的草原,陽光下兩名男子一前一後禦馬而行,似是在比賽。

前者身著紅袍,一手執鞭,一手揚起,招呼著後邊的人跟上,笑容滿麵,眉目舒暢,神情自信且張揚,仿佛能叫人穿過畫麵,看到那鮮活靈動的靈魂。

落後的人則一席黑衣,發上隻有簡單的龍紋玉簪,似乎因為離得遠,麵上是一片空白,並沒有五官。

柏若風若有所思盯著畫軸,頭回知道自己在方宥丞眼裡長這樣。他評價道:“把我畫的傻裡傻氣。”

嘴上嫌棄著,他興致勃勃把畫缸裡的畫軸一一打開,滿足著好奇心。

看完的畫軸往桌上隨手一放,無意間碰倒了一遝處理過的奏折,奏折撒了一地,聲音驚動了挨著書桌的人。

柏若風放下手中的東西,蹲下去撿起,整理好,放回原位。

這些奏折應該都處理過了,落款都是兩三月份的,其中卻夾著一個信封。

柏若風掂了掂,這信封輕飄飄的,封麵隻有一個‘雲’字。

種種念頭交雜在腦海裡,柏若風盯著那信封,遲遲無法放回去。他皺了下眉,打開了信封,往掌心一倒。

紙條雪一般紛紛揚揚落在手上,紙條沒有署名,但是那鐵畫銀鉤的字跡,一下子叫柏若風變了臉色。

柏若風麵色冷肅,他撐著紅木桌,俯身擰眉把紙條按時間順序擺好。

每張紙條上都隻有寥寥幾句話,最早的那張是年初的時候,當時兩國還在交戰,這張紙條上寫著北越內部的求和計劃。

後邊則是北越內部的政務秘事。

柏若風抿唇,翻到最新的一張紙條,時間已經是兩個月前了。他眯了眯眼,唇角溢出一絲嘲意,按著桌麵的指尖已然用力到泛白。濤濤怒火皆悉數藏在看似平靜的麵下。

他的大哥,他本以為早已身亡的大哥,眼下看來是在北越做著危險的探子工作。

很好,原來方宥丞不肯透露柏雲起的消息,是因為需要人替他去打探消息?

午時,書房木門被推開了。

一聽是柏若風來找他,方宥丞才回到乾坤宮,就往書房而來。然當他推開書房門,他看到的是坐在書桌後麵無表情的柏若風。

方宥丞隱約感覺到氣氛不太對。

他把春福等人都關在門外,才往前走了幾步,待他看清桌麵上散落的紙條時,眼皮一跳,頓生不好的預感。

柏若風抬了抬眼皮,修長兩指夾起信封,似笑非笑道:“陛下,解釋?”

第70章 孟浪

方宥丞深知柏若風此人看似鬨騰, 平日裡嘴上說生氣,作勢要人哄的時候,多半是在開玩笑逗他。真要生起氣來, 反而平靜的很,悄無聲息憋著,憋到一定程度,便不知道什麼時候猛地炸開了。

笑得越和煦, 恰恰代表柏若風氣得越厲害。

看著眼前這張平靜的笑臉, 天不怕地不怕的方宥丞心下竟一顫。

越是在乎,便越是重視。本該順暢出口的解釋變得溫吞猶豫起來, 唯恐下一瞬柏若風像當年單槍匹馬趕回北疆一般,氣勢洶洶提槍衝去北越要人。

方宥丞擰眉,還沒想好怎麼說, 然柏若風的視線無聲催促著。在柏若風逼視下,他吞吞吐吐道:“若風,我……”

柏若風心裡正有火,惱方宥丞怎麼連他大哥的消息都要瞞著。他晃了晃手上的信封, 單手撐著側臉看戲般瞧著眼前人, 尾音鉤子似的,出聲道:“解釋, 懂?”

方宥丞幾步走上去,想去牽他。

柏若風躲開他的觸碰, 把信封放到桌麵,向後徐徐靠在椅背上, 抱臂哼了一聲,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方宥丞眸光一閃, 垂下手掌,“先答應我,不能生氣。”

“不行。”柏若風挑了下眉,斬釘截鐵道,“陛下,你在我這沒有討價還價的權利。”他拍了拍桌麵,催促著‘犯人’老老實實交待。

這是連‘阿丞’都不喚了。方宥丞頗有些頭疼,決定甩鍋:“我若說,這是柏雲起主動聯係的我,你信不信?”

柏若風半信半疑看著他,垂下的睫毛在琥珀眸上落下一層陰影,顯得晦暗不明。良久,柏若風從桌下伸腿,隔著書桌踢了踢他小腿,“他先聯係的你,主動給你遞的消息?”

方宥丞正低頭看著桌下縮回去的腳尖,聞言回過神,點點頭,乾脆利落地把鍋甩了出去,“你趕回北疆時,正是柏雲起失蹤的時候。當年他墜崖時磕到了腦袋,昏迷不醒,被偷渡的商隊所救,當奴隸賣去了越國。”

“總之,當他聯係我的時候,自言先前傷到腦袋,沒能恢複記憶及時回來。”方宥丞頓了頓,在柏若風的審視下繼續道,“他恢複記憶的時候,已經是北越新冒出來那位皇太女的隨身護衛了。”

怎麼又是失憶,總覺得太巧了些。柏若風摸了摸下巴,歎了口氣,聯想到先前的什麼北越聖女、北越大祭司,能擁有殘害人意識與身體的藥物,怎麼看都不像是什麼好東西。

越國實在太邪門了。柏若風道:“我這大哥,也就一身武藝能看了。當時應該正是兩國交戰的時候,柏雲起能混到這麼一位重要人物身邊,你就趁勢讓他替你打探消息?”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方宥丞繼續說下去。

方宥丞可不敢明著承認,雖然此事是柏雲起提出,他覺得利大於弊,毫不猶豫就答應了。但公歸公,私歸私,之所以瞞著柏若風,先前是因為戰時,如今是因為柏雲起出了點事。

柏雲起是柏若風同父同母的親兄長,若真出了什麼事,他倆可就玩完了。

方宥丞含糊地試圖一筆帶過:“柏世子願意為君分憂,實乃南曜之幸……”

柏若風忽然站起身來。

方宥丞編不下去了,一雙銳利的鳳眸默不作聲看著柏若風,視線跟著他轉,淩厲的麵上帶著幾不可聞的心虛。

然柏若風隻是繞過桌子走近,雙腿交疊,隨性靠坐在方宥丞身前的書桌邊沿,兩人的距離拉得極近。

他自然是看清了方宥丞的心虛,沒好氣道:“我臉上有花?看我作甚。”

方宥丞眼神飄移了會,又落到柏若風臉上。年輕俊美的公子,連生氣的時候看起來都不顯凶,反倒靈動得叫人挪不開眼。

方宥丞背在身後的指尖微動,沒來由地很想上前去捏捏麵前人的臉頰,看看是不是氣鼓鼓的。

他被自己的想象給弄笑了,卻沒敢在這時去逗弄柏若風。

柏若風不知眼前人心中所想,更不知道自己在對方心裡留下的印象如此無害。他眯起眼睛,眸光危險,頗像質問,“現今五月,三月初我回京的時候,他尚且給我傳遞過訊息,為何後來杳無音訊?就連他最新的給你的信,為什麼都是兩月前的?”

“因為他那邊出了點狀況。但是隔得太遠了,加上皇宮防衛重重,消息並不明晰。”方宥丞腦子裡轉了一圈打聽到的消息,“我派暗衛前去接他,他不願意回來。”

為什麼會不願意?柏若風皺了皺眉,有些著急地前傾身子,看著方宥丞雙眼,追問道:“你沒瞞著我什麼了吧?”

方宥丞停頓了一下。

就是這一瞬被柏若風捕捉到,他倏然冷笑一聲。方宥丞便知曉自己漏了破綻,迅速道:“暗衛傳回來的消息,隻是可能。柏雲起如今可能真的失憶了。”

“你說什麼?”柏若風麵色微變,柏雲起玩脫了?

就是這樣,他才不想告訴柏若風。方宥丞垂眸看著他,安撫道:“他先前是假失憶呆在皇太女身邊伺機打探消息,現今似乎是真的失憶了。那皇太女給他偽裝了一個全新的身份,柏雲起對此深信不疑。此事疑點重重,不日使團將前往北越皇都和談,我必然讓他們與之交涉,把柏雲起帶回來。”

麵對柏若風懷疑的視線。方宥丞抬起雙手,恨不得對天發誓,“沒了,真的沒有瞞你的了。你不用太過擔心,柏雲起這人機靈的很,說不定他不願意回來,還裝作不認識暗衛的樣子,或許是正被那皇太女監視著。畢竟能在眾多兄弟姐妹間以女子之身得此尊位,這位素未謀麵的皇太女顯然不是個簡單人物。”

怎麼可能不擔心?柏若風道:“你說這話的時候,有沒有想到我先前的狀況?”

方宥丞啞口無言,顯然也回想起了之前柏若風被下的蠱毒。

隻是三年前,明空大師算出柏若風命中早有一死劫,因此費儘心思給他護住心脈。柏若風才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恢複的可能。

但柏雲起許是沒這般幸運了。

方宥丞見他麵色難看,安慰道:“你彆擔心,隻要人還活著,就總有希望。”

死了,才是真的什麼都沒了。

柏若風亦知道現在在原地不能空想瞎想,因此心中打定主意要去北越走一遭。

想到往事,柏若風笑了笑,抬手一錘眼前的胸膛,數落道:“說彆人不簡單,你這家夥也不是個簡單的。”

“那怎麼一樣?”方宥丞沒防備,乍然間被他一錘,條件反射後縮,倒吸一口冷氣,他上前一步抓住柏若風的手腕,製止他再來一錘,忍不住為自己叫苦道,“我可從未把你當做普通的伴讀。”

“分明是因為你小氣,見第二麵就想從我身上找回麵子。”柏若風想起年少的兩人,掙開他的手,捧腹大笑起來。

方宥丞看著他沒心沒肺的笑容,無端鬆了口氣,以為這個話題就這樣揭過去了。

下一瞬,卻見柏若風斂了笑,抬手拽著方宥丞的領口往下一拉,逼對方躬下身來,眸中無半點笑意,堅定凜然若雪原寒冰,“北越皇女登基,我國使團將前往北越皇宮與之和談。”

他口吻霸道,不容拒絕:“阿丞,把我加進使團。”

如此近的距離,方宥丞把那雙眼裡的執拗看得一清二楚。這人一貫如此,做出了什麼決定,便不管不顧勇往直前。

又是這樣……他眸色微沉,捏緊了身側的拳。滿腦子都是卑劣地隻想把人綁在身邊的想法。

而柏若風話剛出口,便從相似的情境中回想起當年申請回北疆時,他就是這麼和方宥丞鬨翻的。

柏若風麵色微變,再看方宥丞神情,即刻意識到自己不能再走老路,和方宥丞硬碰硬。

方宥丞動了動唇,還沒說話,柏若風仿佛已經知道他會拒絕,忽然笑吟吟地伸手揉了揉他後頸,白皙有力的指節扣住他後腦,不容置疑地往下按,抬頭親了下他唇角。

溫軟一觸即離。

被突然襲擊的方宥丞麵上陰翳瞬消,他眨了眨眼,有些茫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麼。

他這是……被親了?

方宥丞盯著柏若風麵上的那抹紅軟,疑心自己是不是起了幻覺。

“阿丞。讓我去唄,我保證在使團裡乖乖呆著。”柏若風軟下調子,雙眼滿懷期待地、專注地看著眼前人。

他拍自己胸膛拍得作響,信誓旦旦道:“你要是擔心,我還能做點偽裝,不用‘柏若風’的身份去。他們認不出我,當我是個普通官員,肯定沒什麼危險的。”

這是硬的不行來軟的?哪怕是看穿了柏若風的心思,方宥丞仍舊艱難抵禦,他吞了口唾沫,艱難出聲道:“那也不……”

“啾!”柏若風揪著他前襟抬頭,迅速把他另一邊唇角也親了。

方宥丞喉間一緊,垂眸看著滿臉含笑的柏若風,意亂情迷,腦子無法正常思考,亂成一團,唯有眼前的笑臉和胸腔裡瘋狂跳動的心臟,他說不出話了。

柏若風見他不說話,然眼裡顯而易見在掙紮,便知道這招有用。

他十分自然抬起雙手圈著眼前人的腰身,往前一拉,掌心貼在他後肩胛骨上,擁著人來了個抱抱。

無聲地抱了一會兒,毛茸茸的腦袋在方宥丞頸窩裡蹭了蹭,涼滑的長發貼著脖頸癢癢的。他抬起臉,眼巴巴看著方宥丞,“阿丞,你之前說我想要什麼你都會給我的吧,難道不做數了嗎?”

有點過分了。抱著人肩膀的方宥丞想,這麼劣質的‘美人計’,他怎麼可能就這樣答應?

然而理智在不受控地瘋狂動搖。方宥丞腦海裡分出兩個小人在吵架。

其中一個小人說:若風隻是想去北越接大哥而已,他這麼乖,多派點人護著不就好了嗎?

反對的小人說:不行,萬一談不攏,萬一到時候要打起來,使團極可能被扣下來。

小人據理力爭:有什麼關係,如今越國論兵力論國庫都比不上曜國,越國敢扣他的人,那就把越國踏平!

反對的小人說:太危險了,萬一過程裡若風受傷了呢?

小人道:可是他給親親,他還朝我撒嬌。若風又不是想要天上的月亮星星,他隻是想出去玩玩而已。

反對的小人:不行,狀況未明,風險太大,太危險了,還是把人留在身邊看著好。

小人一腳把反對的小人踹開:可是他給親!

於是,有往昏君暴君方向進化的方宥丞指了指自己嘴唇,麵無表情道:“再親一下。”剛剛太短,他都沒感覺出什麼。

柏若風眉眼彎彎,得逞地笑出聲來,那雙桃花眼明媚瀲灩如春湖,隻倒映著一個人影,連頰邊的小痣都帶著幾分狡黠。

他往方宥丞頸肩撒嬌似地蹭了兩下,像隻小狗在拚命拱人,嘴上卻道:“賒著,回來再還。”

“不行。”方宥丞把他腦袋掰起來,捧著對方雙頰捏了捏,“你這家夥向來不安分,讓你離開我的視線範圍,你知道我得多擔心?回來得補彆的才行。”

“那有什麼辦法?”柏若風聳了聳肩,“你又不能陪我去。”

方宥丞心念一動,忽然開始質疑從前沒懷疑過的規矩:他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執掌天下大權,卻隻能和曆任皇帝一般困在皇宮?為什麼他每回都要放柏若風走?他分明很想和柏若風一道去,想看看外邊的景色。

就在他思考離京的可行性時,眼前的一張俊臉逐漸放大,與此同時,溫軟的朱唇貼上他的。

方宥丞聽到自己胸腔裡瘋狂跳動的雀躍的心,不知所措地抬手回抱住柏若風,滿心滿眼都隻有眼前人閉眼時垂下的長而微卷的眼睫。

蜻蜓點水,一觸即離。柏若風已經後撤,風灌進兩人間,方宥丞忽然覺得離開了這個擁抱,他連心都空了一塊,颼颼漏著風。

柏若風撐著桌麵坐著,舔了舔唇,似乎覺得有些新奇,疑惑地喊了聲:“阿丞?”

方宥丞回過神,應了聲。

得償所願能進使團去北越的柏若風心情格外好,忖度著以後多裝乖多服軟,麵上笑道:“阿丞,我給你帶了你愛吃的豆腐花。”

方宥丞看著他的笑容,自己唇角也忍不住勾起,“什麼我愛吃,那分明是你最愛吃的。”

“有什麼關係。”柏若風擺擺手,轉身拉著人往外走,“可以當飯後點心。”

他剛拉開門扉,看到春福的背影,眼角餘光便看見一隻手忽然出現,把半開的門按上了。

方宥丞拉著柏若風轉了個身,忽然抱住了他。

柏若風不明所以回抱著方宥丞,“怎麼了?”

方宥丞無聲地緊緊地抱著他,懷裡暖洋洋的,心上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滿足,像是擁著整個世界。離得太近,他鼻尖微動,甚至能從柏若風身上嗅到些許混著茶香的獨特氣息。

直到柏若風拍拍他肩膀問他怎麼了。

方宥丞才極為不舍地拉開了點距離,抵著柏若風的額頭,鼻息相近,兩人的體溫交雜在一塊兒。

柏若風還是頭回被方宥丞這樣擁著,隻以為對方是遇到什麼無法解決的事情,因此眸色柔和,關切問:“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身體不舒服嗎?”

“沒有不舒服,單純想抱一下。”方宥丞如是道。

對上柏若風疑惑的眼神,方宥丞苦笑一聲,抬手捂住他的眼睛。睫毛在掌心裡顫著,的戳的掌心肉癢癢的。

方宥丞道:“為什麼這樣看我?想和你親近不是很正常的嗎?若風,難道你沒這種想法嗎?為什麼你對我這般冷淡?”

這指責簡直毫無道理。柏若風想,剛剛他分明主動親方宥丞了。

“哪裡冷淡了?”柏若風拉下他擋住自己眼睛的手,反駁道,“你把我當什麼隨便的人了?”

方宥丞以為他生氣,有些慌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隻是時常覺得你眼裡沒有我。”

他抬起手,微燙的指腹輕輕摩挲著眼尾。

柏若風覺得癢,側了下臉避開。他並不是個很粘人的家夥,或許正因為此,從他願意嘗試邁出一步後,方宥丞對兩人的關係一直有極大的不安。

然而這隻是兩人的喜好使然。

“哪有?”柏若風為此輕笑。他抬臉用鼻尖親昵地碰了碰方宥丞的,“你沒發現嗎?我一見你,總是忍不住笑容。”

方宥丞皺了下眉,不是很能理解他的回答:“笑?我長得很可笑嗎?”

“怎麼會這麼想?”柏若風被他的想法逗樂了,抬手,手肘頂開方宥丞,哈哈大笑出來。笑夠了,他才坦然正色道,“錯了,是歡喜啊。一見你便心生歡喜,就算什麼都不做,你在我身邊,我心情就已經很好了。”

“那我不一樣。”方宥丞心花怒放,抬手去牽柏若風,捏著對方掌心軟肉,感受著另一人的溫度,愉悅道,“我心悅一人,就總想去碰他。”

他話音一轉,又有些顧忌,“但是我擔心,你會覺得孟浪,會因此害怕遠離。”

不過既然柏若風主動親他了,那是不是說明,在柏若風這裡,他們是可以這般親近的關係?

柏若風有些驚訝,“嗯?不會啊。”

“真的?”聞言,方宥丞滿足地眯起眼。

卻不料柏若風道:“你以前就夠孟浪了,多一點少一點沒什麼區彆。”

原來他在對方心裡竟是這麼個不好的形象?方宥丞神情空白一瞬,待聽到那肆意的笑聲,看清柏若風打趣的神色,才後知後覺:“你在故意逗我?”

柏若風掙開他的手,抬起食指,勾了勾他下巴,惡劣道:“這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本事,還是跟阿丞學的啊。”

方宥丞正要說什麼,柏若風忽然打斷他,道:“阿丞,我餓了。”

方宥丞點了點頭,他便轉身拉開了門。

守在外邊的春福立時轉過身來,笑得討喜。“陛下,侯爺,午膳已經準備好了。”

說完這話,他麵色猶豫,看了眼方宥丞,小心翼翼問:“小殿下剛醒,陛下要喊他過來一同用膳嗎?”

“你平日裡和他一塊兒吃?”柏若風有些稀罕。

待見到方宥丞點了點頭,他腦海裡一時浮現出一大一小隔著一桌子菜大眼瞪小眼的模樣,興致盎然,接連追問:“真的啊?你會帶小孩嗎?他不會被你嚇哭嗎?”

方宥丞鋒利的眉眼在陣陣笑聲裡略顯無奈。

柏若風笑著笑著想到什麼,忽然抬手,攬住方宥丞肩膀,往身邊一拉,“說起來,今天我來你宮裡時,在偏殿見到那孩子了。”

方宥丞眉間一跳,心生不好預感。他抬眼陰惻惻看向極有可能出賣自己的春福,春福瑟瑟發抖轉身,側對著都惹不起的兩位,假裝聽不到看不見。

而邊上,柏若風已然開始翻開小賬本了,他眯了眯眼,幽幽問:“阿丞不妨猜猜,那孩子喊我什麼?”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