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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君臣

今夜不見月, 繁星滿天。屋頂正脊上黑衣男人挨著鴟吻石獸,抱了壇酒,大馬金刀地坐著。眉間桀驁不馴, 恰似朗空落下在屋頂小憩的雄鷹。

那身影幾乎與夜幕融為一體,若不細看,還真難以發現屋頂多了個人。

被主人家發現,男人並不慌, 他甚至伸出手來, 掌心向下,屈指向內擺了擺, 招呼柏若風上去。

柏若風鼻腔悶出聲哼笑來,顯然認出了這人。

是方宥丞,是太子, 是他為數不多的摯友。

也是個足以令人頭疼的家夥。

柏若風提氣躍起,蹬著壁角而上,堪堪掛在簷邊上。身影一蕩,瓦片輕響, 人已經在空中滑過道圓潤的弧度, 半跪著落在屋頂上。

他拍拍手上塵土,起身過去, 似笑非笑,明知故問, “在等我?”

方宥丞捂嘴打了個嗝兒,“呃嗯。”

走至方宥丞身邊, 撲麵而來的辛辣之意幾乎要把眼眶辣出水來。

柏若風腿邊撞到什麼, 低頭一看,好家夥, 好幾個空壇子壘做一堆。這得喝了多少?

“你這家夥真是閒的。”他把手搭在方宥丞懷中酒壇邊上。方宥丞懶懶抬了下眼皮,鬆開抱住壇子的手臂。以至於柏若風往外一抽,酒壇便輕而易舉落入掌中。

“度數雖然不高,但也不能當水喝。”柏若風掂了掂,壇中隻剩不到一半了。

方宥丞撇了撇嘴,道:“喝水沒意思。”

柏若風氣出笑來,踢了踢他小腿,逼問道:“那喝酒便有意思了?”

方宥丞垂眸不言。

喝酒當然也沒意思。隻是上次不歡而散,他打定主意,若柏若風還生他氣,假借酒醉,能不要臉地瘋一瘋。

現在看來,柏若風心情還算好。是已經從段府得到了什麼消息?

的確查了些東西的柏若風提著酒壇落坐在對方身側,放鬆地抻著一腿,曲起一腿,舒舒服服歎了口氣。他雙臂後撐,看著頭頂的星空,兀自道:“今夜天氣真好啊。”

“尤其是現在沒什麼人的時候。”柏若風盯著天幕看了會,直至眼眶微酸,方才眨了眨眼,指著天穹道:“你知道有一天,人類會造出能上到太空的機器嗎?”

方宥丞追隨著他的視線,望向天空。

話題跨度太大了,他看著柏若風的側臉,索性丟開所有紊亂思緒,配合地努力去想象,“太空裡有什麼?”

“有很多的星球,就和我們現在住著的這顆星球一樣又不一樣的星球。”說起這個時,柏若風眉目鮮活得要飛揚起來,“還能造出穿行在星球間的交通工具。那時候的人類,會懷念起隻生活在地表的祖先。”

這些都太遙遠了。方宥丞淡淡道:“我肯定是活不到那時候的,也看不到你說的這些。所以從不去想。”

柏若風輕笑一聲,收回了手臂,“會有機會的。”

其實他很想說,你瞧,我都能從那麼久遠的未來來到這裡,說不定你也能過去呢?

隻是這樣,怕是會嚇著方宥丞吧。

方宥丞轉過頭,不動聲色地從下往上從麵前人身上掃視而過。

看他紅袍白裳上分明的喉結和下頜,看他鬢邊長發隨風舒展,發絲半掩下的唇角微微上揚,臉頰肌肉勻稱,眸間瀲灩,倒映著繁星璀璨。遠比天天可見的夜色更叫人難以轉移視線。

明明靠得那麼近,但是為什麼看起來離他那麼遙遠?方宥丞皺了皺眉,打從心底厭惡這種感覺。

離他不過一掌距離之處,那隻撐著屋脊的手掌骨肉勻稱。

方宥丞抬起手指,往那伸了伸。

接近,再接近。

“你知道剛剛我去哪了嗎?”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柏若風側過臉,明亮雙眸盯著他。

方宥丞動作一頓,在離那隻手掌在最近的地方停下來,頗有些不甘地扣著屋脊,低聲道:“猜到了。”

柏若風爽朗一笑,似乎並不意外,“那你猜到我吃閉門羹了嗎?”

方宥丞皺了下眉,手掌伸去,輕輕覆在他手背上,“這次是我過分了。”索性那女的已經死了,已經不能成為他們的阻礙,孰輕孰重,方宥丞還分得清。

“是我的錯才對。”柏若風冷淡地避開他的手,眼睛並不看他,“究其根源,是我明知你性子如此,還要故意刺激你。”

聲音如此平淡,反倒讓方宥丞吊起心來。

越想越覺得柏若風是話裡有話,方宥丞坐直身軀,忽然前傾半身,拉住柏若風小臂,急道:“若風,這回是我魯莽,莫與我離心!”

這著急模樣引得柏若風略帶訝異看著他,旋即了然,散漫一笑,拍拍他側臉,“你想什麼呢?”

方宥丞唇線抹平,忐忑地抓緊他袖子,“我知道外邊的人怎麼說我。”

“哦?怎麼說你的?”柏若風好整以暇問。

“說什麼的都有。”方宥丞回想著,嗤笑而過,輕蔑道,“總之,不會是明君之相。我都不在乎。”

他逡黑的眸色比夜幕更深,倒映著眼前人的模樣。深邃的五官難得柔和,“昔日有聖君言: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

“我知人無完人,人有過失,己必知之;可若己有過失,難能自知。尤其是人這種生物,一旦身處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嗬。”

方宥丞鬆開了手,一字一句發自肺腑:“所以若風,你願意一直留在我身邊,做我的‘鏡子’嗎?”

柏若風有些恍然。他回過神來,細細品味了下那些話,忽然笑了,“方宥丞,聖君所說的‘鏡子’,必然是位良臣、忠臣。很可惜,我不是,我的私心遠比你想的要多得多,日後若有發揮的餘地,說不得是個奸臣。”

“那我與若風意氣相投。”方宥丞曲肘搭在他肩上,執拗道:“聖君配良臣。你若是奸臣,配我這昏君正合適。”

方才他們隔著些距離並排坐的時候,柏若風就已經能聞到濃厚的酒氣,現在方宥丞貼過來,就像一個大酒池撒了柏若風滿身。

柏若風扇了扇空氣,最後沒忍住把人拍下來,“你自己做你的昏君去吧。”

越是被推開,方宥丞越是來了勁,非得往他身上貼。柏若風不痛不癢地罵了幾句,方宥丞就更笑得不可開交了。

低低的笑聲闖入耳中回旋。柏若風有些不自然地側了下頭,忽然想起一事,正色道:“此次科舉是難得擢選人才的好機會,現在的段公良纏綿病榻,無法主考,不足為懼。”

方宥丞擺弄著他的長發,惡劣地用發尾去掃了掃柏若風脖頸,被怒瞪了一眼。

方宥丞心情爽快,悠悠道:“還早著呢。隻有段公良這棵大樹倒下,陰影散開,朝中新秀才有冒尖的可能。一日不除掉段丞相,我的人就上不去。況且,科舉還不算什麼。”

柏若風心思白轉,“是秋獵的事?陛下為此召了你幾回了?”

“若風懂我。”方宥丞眯起眼,明明位置足夠,他偏要往邊上一挪,去擠著柏若風坐,“這次,若風也會站在我身邊的吧?”

被一直逗弄的柏若風心裡憋了氣,他猛地往側一躲,方宥丞沒挨實,滑倒在屋脊上。

腳尖一勾,酒壇落入手中。柏若風露出抹玩世不恭的笑意,在方宥丞沒回過身時,提著酒壇的手一歪,酒水淅淅瀝瀝灑了方宥丞一身。

“殿下,這酒可還好喝?”柏若風笑眯眯道,唇邊尖利的虎牙若隱若現,昭示著危險。

明明是很討人厭的行為。可偏偏方宥丞看著他,卻生不起一絲氣來,心怦怦直跳,要跳出嗓子眼。

方宥丞眸色暗了暗,神色從容,反將一軍,“若是想留我下來共寢,若風直說便是。”

柏若風笑容僵在了麵上,逐漸變成凝重。

他忽然反應過來把方宥丞衣服弄濕了,以方宥丞的性格,不會是跑那麼遠跑回宮去,也不會說是跑去外麵買衣服。

那還得是他的衣櫃和床褥遭殃!

就在他思考的時候,方宥丞抓緊機會雙手抱住他腰,落水小狗一般猛蹭,蹭了柏若風一身酒水。

柏若風丟下手中空壇子,飛快甩掉他,後退兩步,帶著一身不均勻的酒氣不可置信瞪著他。

方宥丞得意地捧腹大笑。

忍了又忍,忍無可忍!

“方宥丞,你找打!”柏若風直拳過去,被方宥丞格擋住。他也沒期待一擊即中,腳踝彆住對方腳腕。

方宥丞驚詫間被他拽倒。

糾纏間兩人互相桎梏成一體,不分彼此,從屋簷上滾落,壓倒瓦片一路。

本以為要就此摔下,沒想到兩人於簷邊處落下時迅速分開,旋身落在地上,一黑一紅,兩處風姿。

對視間,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好勝之意。興致上來,院中儘是拳拳到肉聲。

阿元忙完回來,推門而入,正見濕了半身的主子和太子在院內打成一團。而房中燈火未燃,瞧著像是沒進房就打上了。

阿元歎了口氣,見怪不怪地關起院門,打算去小廚房燒兩人份的熱水。

同樣的夜空下,有人輾轉難眠,有人笑鬨作伴,有人獨坐月下參悟。

明空大師撚著腕上的珠串,仰頭看著窗外的星空,麵上無喜無怒,“紫微星,要變了。”

兩月後,科舉如期舉行。

七月,皇室秋獵大會開始。

數百年前,盛極一時的天元王朝因為重文輕武,被蠻子入侵京都,慘烈地消失在曆史長河中。曜國的開國皇帝帶領親族逃到南邊,於戰火紛亂中建國。

為了抵禦驕奢頹廢等惡習,居安思危,曜太祖定下了每年七月於離京百裡外的紫薇圍場舉行為期七天的圍獵活動,檢閱皇子們和貴族子弟的騎射和習武能力。

此次秋獵,皇帝難得放權給太子負責,負責的軍隊除了宮內護衛,還有京師三大營隨行。龍武軍算在其中。

浩浩蕩蕩的隊伍從京城出發,一路向北而行。

隊伍行進緩慢且沉默,自然就有人憋不住了。

“柏大哥,我們這回得走多久啊?”邊上騎馬的年輕人湊過來道。

張劍南被押送大理寺革職處理後,柏若風接手了龍武軍。方宥丞直接撥了個武將世家的少年英才來幫他。

年輕人姓李,名鳴嶽,性格活潑,精力旺盛,一腔抱負,與柏若風竟意外合得來。

倒是方宥丞,明明是他自己的人,回回見李鳴嶽跟在柏若風後邊都要黑著臉。

柏若風估量了一下,不甚肯定,“兩天應該能到吧。”

聖駕畢竟與普通行軍不同,處處求穩妥。

“啊?這麼久?要是我自己,快馬加鞭,一天肯定能到。”李鳴嶽耷拉著腦袋。

“那怎麼一樣?”柏若風語氣誇張,故意壓低聲音哄小朋友,“陛下也在呢。”

李鳴嶽一愣,摸摸後腦勺,很輕易地就自己樂開來,沒心沒肺道:“也是也是!”

他高興地說起自己打聽來的消息,“聽說紫薇圍場還有瀑泉。柏大哥,你說到時候我們能不能去?”

天然溫泉麼?柏若風第一次聽,“那得看有多大了。”若是麵積小了,當然是優先給皇帝享用。

“你想去嗎?”柏若風有些心動,提出邀請,“要是有的話,到時候我們可以一塊兒去。”

李鳴嶽沒泡過溫泉,聞言興奮道:“好啊!”

第52章 秋獵

隨同秋獵的除了皇室宗親, 還有達官顯貴。柏若風留意著段家的隊伍,發現傳聞裡纏綿病榻許久的段公良竟然出現了,身邊還跟著一臉嚴肅的段輕章。

聽聞六月科舉前夕, 段家添丁。

柏若風送去的禮物被收下了,隻段輕章的臉都沒見著,後邊本想等孩子百日宴再見,沒想到秋獵就見著人了。

隊伍休息的間隙裡, 柏若風一直偷瞄著那邊, 終於給他等到機會。

皇帝身邊的童英公公帶人前來,召走了段公良。段公良看了眼段輕章, 似是不怎麼放心,但他顯然更看重皇帝那邊,因此留下幾個家仆, 就跟著童英離開了。

柏若風喝了兩口水,把水袋拍在一直喃喃不休的李鳴嶽身上。李鳴嶽疑惑地發出個音,沒來得及詢問,就見柏若風起身, 大步往段家那去了。

“段大哥, 好久不見。”柏若風笑著過去,自然而然寒暄著, 剛想開口祝福他喜得麟兒。誰知段輕章麵無表情,像是沒看見他, 直直往他這走過來,撞在他身上。

柏若風一身銀甲, 遠比普通人結實。段輕章撞了他一下, 不僅沒撞動,反而自己倒退兩步, 險些摔在地上。

柏若風愣住,抬起的手停在半空。

“公子小心!”身後的家仆連忙扶住踉蹌的段輕章,對柏若風怒目而視。

段輕章站直身體,像是才回過神來,皺眉看向柏若風。他毫不留情冷著臉斥道:“好端端地站路中間作甚?想訛人也得看對象,你找錯人了!”

“我……”柏若風話還沒說完,段輕章就與他擦身而過,像是很不想和他打交道的模樣。

柏若風一頓,把話吞回嗓子眼裡。

段輕章的話有點耳熟,像是誰曾這般無理地指控過他。

與段輕章長得一模一樣的某個年輕人從腦海浮現。柏若風猛地反映過來,抬眼直直看向段輕章,卻發現段輕章連背影都被身後跟著的家仆藏得嚴嚴實實。他再跟過去,估計也問不出什麼。

旁觀的李鳴嶽抱著水袋走過來,嘟囔道:“這段輕章和傳聞壓根不同,貴女們果真是妄譽了。”

若有所思的柏若風拍了他肩膀一下,笑了笑,走了。他走到林邊,見周圍沒人跟著,方才抬起右手,拳頭展開,掌間一團小紙塊,是方才段輕章給他的。

紙條展開來,上麵普普通通四個字:東南方向。

東南?哪裡的東南方向?柏若風想了半天沒想到結果,索性丟在腦後。

兩日後,行軍隊伍到達紫薇圍場。

紫薇圍場內繞著溫泉池建起一座小院,隻給皇室居住。

以皇帝居住的院子為中心,駐紮地向外擴散建造營帳。陛下所居的院子與普通營帳中間地帶,駐紮著部分禁軍。

整個營帳居所由京師三大營負責巡邏,龍武軍負責太子與嬪妃這塊地方,所有人有條不紊按照落在身上的任務行動。

傍晚時分,柏若風正看著營帳分布圖熟悉區域,李鳴嶽鑽進營帳內,伸了個懶腰,“可算搞完了,”繼而活躍道:“柏大哥,我們什麼時候去泡溫泉?”

柏若風放下地圖,趁其不意,拍了他腦袋一下,“你睜大眼睛瞧瞧,就院子裡有溫泉,你敢進去泡嗎?”

必然是不能的,隨意進去會驚動聖上。

“我啥身份,哪敢打那池子的主意!”李鳴嶽捂著腦袋叫冤,“來前我兄弟說,三年前他們誤打誤撞發現在紫薇圍場外圍,偏東南方向的地方,還有個小池。因為在林子裡,又地處偏僻,甚少有人去。”

當今天子以身體不適為由,隔幾年才來紫薇圍場一回。上一次來還是三年前的事了。

柏若風不喜出頭,加上這麼個小圍場在見慣北疆的柏若風眼中實在太小,每回來他都是尋個地方倒頭大睡,到點了打兩隻鴨子回來,不墮了柏家的名號,也說不上多好,實屬中庸。

因此說起東南方向有小溫泉池,他有些訝然,“你朋友怎麼發現的?那裡是密林,出了圍場範圍,可沒人能保你安全。”

“笑話!就咱倆!”李鳴嶽拍拍胸脯,拍得盔甲老響,“就咱倆,老虎都能打死幾隻,能有什麼危險?”

“是嗎?”柏若風頓了頓,想到先前段輕章不明意義的‘東南方向’四字,心裡已經想好要走這一遭。

他故意曲解李鳴嶽的話,惡劣道:“原來你想打死殿下的愛寵啊。”

“哥!我喊你大哥不行嗎?噓!噓!”李鳴嶽那股勇氣立馬泄了,他比怕自己老爹還怕當今太子,那眼神冷颼颼的,“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

柏若風哈哈一笑,放下手中工作,“行行行,索性現在得空,走去!”

跨過圍欄,出了紫薇圍場,兩人往東南方向摸索而去。

東南方向是密林,不透光線,夜裡更加漆黑安靜,出了兩人的腳步聲,就隻剩時不時的鳥叫蟲鳴。

“你兄弟沒騙你?”柏若風邊走邊觀察著,不帶希望。

李鳴嶽心裡直打鼓,忽然就慫了,躲在他後邊走,“應該不會吧?”

走了約莫一千米,密林入口的光小得像個點。柏若風覺出些熱意來,他環視一圈,帶著李鳴嶽往濕度溫度升高的地方尋去。

“哇,真的有!”李鳴嶽眼睛一亮。

撥開草叢,出現在眼前的赫然是熱氣騰騰的小池子,他這一喊,把池麵上站在枯葉上的鳥給嚇飛了。

李鳴嶽沒心沒肺衣服一丟,脫得隻剩最裡邊的褻褲,盔甲乒乒乓乓掉了一地。他扭了扭腰,歡呼一聲,跳進池子裡,水花四濺,柏若風以手擋麵。

兩天行軍,隻能擦個身,現在難得見到池子,柏若風也被他情緒感染,半蹲下身,指了指溫泉,故意嚇他,“你悠著點,萬一水底有蛇……”

話沒說完,一瓢水潑了過來。柏若風立時站起,倒退兩步避開‘攻擊範圍’,瞪圓了眼。

“哈哈哈!柏大哥你沒比我大多少,口氣倒像我爹。”李鳴嶽用手把水潑他身上,魚一樣鑽水麵下去了。

“你小子找打!”柏若風笑罵道。

破風聲自而後傳來,柏若風眸色凜然,沒有絲毫猶豫回身旋身一踢。箭矢嗡鳴刺入樹身,箭羽簌簌抖動。

水裡,李鳴嶽大驚失色,捂住光禿禿的自己,連忙上岸。

“誰?出來!”柏若風高聲喝道,警惕地找尋著偷襲人藏身位置。

密林裡冒出幾個人,服飾形製既不是禁軍,也不是京師三大營。他們手持弓箭,二話不說,箭矢漫天而來。

柏若風側身避開,頭也不回,“李鳴嶽,你處理右邊那倆。”

“好!”還沒穿好衣服的李鳴嶽嘴巴已經條件反射應了。他急起來,把衣服一丟,直接衝過去。

一刻鐘後,被打暈的五個弓箭手橫七豎八躺在地麵上,攢作一堆。

半蹲著的李鳴嶽把他們身上都搜了一遍,摸出幾塊令牌。他看了看,年輕的麵上帶了幾分慎重,遞給邊上站著的柏若風道:“是萬州軍。”

昔日天元王朝被蠻子兵指京城,因其軍力都散播在各地,回防甚少,幾乎沒有怎麼抵擋就被破了城。

曜國太祖吸取教訓,在皇城中配備禁軍,京城中配備護城營,京城郊外配京師三大營,而離京師最近又適合練軍的地區,配備了隻次於京師三大營的部隊——萬州大營。

這些部隊把京城猶如一層層鐵桶,以捍衛曜國不倒。

柏若風捏緊了令牌。

李鳴嶽憂心忡忡,看向柏若風,拿不定主意,“他們無詔不出。可我們一路上,明明都很順利。”

既然是駐紮在離紫薇圍場這麼近的地方,又隻尊聖上,那麼他們的出現是為了什麼,就不得不令人懷疑了:到底是什麼情況,才叫聖上把殺手鐧給拿出來了?

“嗯。”柏若風瞥了他一眼,“你身上帶沒帶信號彈?”

李鳴嶽把衣服速度套上身,摸了摸懷裡,肯定道:“帶了。”

柏若風揣測道:“巡邏的人既然在附近,那麼萬州軍離我們不遠了。”

李鳴嶽麵上茫然。

柏若風摸摸腰間的長劍,長槍還在營內,不過一柄劍,足夠了。柏若風直接道:“我打算孤身去看看。”

李鳴嶽麵上的神情變了,滿麵驚恐,“你去找死嗎?!”

“萬州大營,我沒記錯的話,好像是高家在管。”柏若風摸了摸下巴,當年高家明貶暗升,瞧著是去了偏遠的萬州,其實是在聖上旨意下去練兵去了,“在公在私,我都得去會會他們。”

他向萬州軍弓箭手出現的位置走了兩步,手臂被人拽住。

柏若風回頭,隻見李鳴嶽忐忑不安,躊躇道:“你和殿下關係真那麼好嗎?爹教我,皇室的事少摻和。”他平舉著手掌,往喉嚨比劃,又衝柏若風快速搖搖頭。

沒有外敵,那必然是為了清‘內憂’。皇室那對父子不和的消息早不是秘密了。

李鳴嶽害怕做錯抉擇,以至於項上人頭不保。

柏若風樂了,拍拍他還在的腦袋,“小李啊,咱都是上了賊船的。聖上要是沒那個打算,咱們和萬州軍不衝突,甚至還是盟友,他們不會對我怎樣。聖上若是真要……”

他頓了頓,眼神微妙,“龍武軍早就是殿下私軍了。哪怕是過了明路,私軍的含義,你應該知道吧?”

若皇帝下定了決心,那必然是一網打破。

哪怕不是因著與方宥丞的私交,他也不能平白看著老皇帝把太子弄下去,再扣北邊征戰的柏家一頂輕則不敬重則謀逆的帽子。

李鳴嶽不是不懂,他隻是膽怯了。這會兒,他深吸口氣,點點頭,“那咱們約個時間,如果你到時候不出來,我就直接放信號彈了?”

“好。”柏若風點頭應下。

尋到了駐紮位置,柏若風直接提著一柄長劍衝進了萬州軍營內。

趴在樹枝上的李鳴嶽提心吊膽看著他被迎進了主將營帳內,覺得主將膽子大得有些離譜了。他深吸一口氣,不再多想,數著時間準備發信號彈。

主帳內,柏若風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他挑了下眉,反轉長劍,插入地內,雙手交疊,掌心撐著劍把尖而立,打量著眼前人,“看來,這不是意外。”

他是猜到‘段輕章’紙張內暗指的就是萬州軍,萬州軍的出現必然有段公良在背後推動。但沒想到的是,眼前人直接出現在主營內了。

顯然,那代表的是另一種可能。

柏若風直接就問:“我來這就問一句話,萬州軍因何而來?”

萬州軍主將答:“聖上下詔,讓萬州軍來‘清君側’。”

柏若風點點頭,“那你們來此為何?”

萬州軍主將肅容道:“清君側。”

柏若風眯起眼,眸間浮現厲色,腦海閃過來時營帳的布置以及如何全身而退。

主帳內緊張的氣氛一觸即發。他唇邊弧度依舊,眼中俱無笑意,“最後一問,段公良知道你在這嗎?”

這一次,非主將說話,而是那人插話了,她說:“不知。”

李鳴嶽著急得不行,他估量著時間,從懷裡掏出了信號彈。

信號彈是對敵才放,這要是放出去,龍武軍聽令趕來,加上太子坐鎮,京師三大營也來,到時候兩方一見麵……李鳴嶽不敢想了。

就在他壯膽準備去放信號彈時,他看見柏若風從營帳內完好無損出來了。

柏若風溜溜達達來到樹下,仰麵看著青蛙似的人,喊道:“喂——回去了。”

李鳴嶽三兩下爬下來,著急道:“怎麼樣了?是我們誤會了嗎?”

任他抓心撓肺,柏若風姿態不變,老神在在道:“回去吧,回去再說。”

回去後,柏若風讓李鳴嶽先回去收拾,自己去了方宥丞那。

扣了武器,再經數道檢查程序,柏若風才被放進院子內。他尋到方宥丞處,沒來得及敲門,門開了,一夥人走出來。

柏若風認出這夥人都是方宥丞近臣。他看過去,眼尖地發現本該是段公良門下的兵部尚書竟在其中,兵部尚書稍稍掩麵,眼神躲閃,似是心中有愧,不敢與他對視。

柏若風覺得很是奇怪,他往兵部尚書那走了兩步,沒來得及搭話。有相識的人走近攔住他,低聲提醒道:“你去哪了,殿下到處找你呢。”

“殿下找我?”柏若風道了謝,等人走了,自己才進門。

方宥丞坐在矮桌後,低頭看著帖子,故作冷靜,實則捏緊了帖子邊沿,悶聲悶氣問:“你去哪了?”

柏若風玩心上來,上前幾步,雙手撐著他桌麵,混不吝道:“我啊?和副將泡溫泉去了。”

此話不亞於平底驚雷。方宥丞帖子都顧不上看了,倏地抬頭看他,“你說什麼!”他猛地起身,撞到桌子發出巨大一聲,那聲音柏若風聽了都疼。

方宥丞懷疑自己聽錯了,拉住他,急道:“再說一遍!”

柏若風麵露無辜,平波無瀾複述一遍:“我和副將泡溫泉去了。”

方宥丞麵色空白,旋即漆黑如鍋底。

見逗夠了人,該說正事了。柏若風笑著,習慣性抬手去搭他肩膀,手伸到半路,方才想起避嫌,改成拍了拍對方肩膀。

柏若風看了眼已經關上的門,低聲道:“這不是重要事。重要的是,我在附近發現萬州軍因旨意而來。”

本以為方宥丞會追問萬州軍的事情,萬州軍不亞於懸在腦袋上的利劍。沒想到方宥丞攥緊他的手臂,啞聲追問:“他看了你哪裡?我去戳瞎他!”

剛準備講述自己在萬家軍見聞的柏若風一番話堵在了嗓子裡,哭笑不得,“哈?”

方宥丞一本正經地看著他,不像在說笑。

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為免自己的副將慘遭毒手,柏若風吸了口氣,斂了嬉笑之意,“沒有,沒來得及泡。被人偷襲了。”

方宥丞不明顯地鬆了口氣,下一瞬又惱道:“誰偷襲的你?禁軍?”大有隻要柏若風答了,他就提劍去找茬的氣勢。

柏若風:“……萬州軍。”

“傷哪了?”

“沒有,沒傷。”

……

方宥丞終於鬆開了拉著柏若風的手,“萬州?”他拄著下巴,恢複了冷靜,眸色深沉,“他們怎麼出現在紫薇圍場?”

柏若風沒好氣道:“你才發現嗎!”這小子,刀都快架在脖子上了還有心思想些有的沒的,真是皇帝不急太……呸!

第53章 奪權

“此事我知道了, 我會親自去一趟。”方宥丞背手而立,一身勁裝氣勢淩人,“但是現在, 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一個我信得過的人去辦。”

他看向柏若風。

柏若風愣了下,旋即皺眉,很快了然, 扭頭就走。

方宥丞忙拉住他。

柏若風白了他一眼, 毫不客氣警告:“殿下,彆逮著我一隻羊薅。”

方宥丞笑了, “若風,你知道禁軍吧?”

這輕描淡寫的語氣,全然不像是叫他去解決皇帝邊上護衛的。柏若風歎了口氣, “懂了。你手段就不能溫柔些?”

方宥丞不問他懂什麼,意有所指道:“溫柔該留給值得的人。”

不待柏若風說話,方宥丞搶先一步轉了話題,“我把你喜歡的禦廚帶過來了, 晚膳留在這吃?”

柏若風有些心動, 但想到和皇帝隔那麼近,便拒絕了。

方宥丞看出來他的顧忌, 沒有強求,轉而道:“那我讓人把菜送你帳裡?”

柏若風眼睛亮了, “嗯嗯嗯!”

這份單純的開心感染了方宥丞,讓他短暫忘卻了從兵部尚書那知道北疆三城輿圖丟失的憤怒。一想到輿圖丟失的後果, 是駐守北疆的柏家承受, 方宥丞背在身後的手捏成拳,麵上的冷靜險些沒能維持住。

若隻是輿圖丟失, 鎮北將軍應該能應付。已經派人快馬加鞭送信的方宥丞垂下眸子,不動聲色地估著勝算。

看來,他的速度得更快些了。

柏若風提著食盒回到營內,正好遇上著急徘徊的李鳴嶽。

李鳴嶽急道:“知會殿下了嗎?”

柏若風拉過他,一道坐在桌邊,“知會過了,你彆著急。正好菜多,一塊吃吧。”邊說著,柏若風邊把一道道佳肴擺到簡陋的桌上。

“菜是殿下賞的?”李鳴嶽咕咚一聲吞了口水,聞著就香啊,外邊士兵做的大鍋飯和眼前的壓根沒法比。

“是啊,禦廚的手藝,你還信不過?”柏若風遞給他筷子,笑著看他扒了兩口飯,就像看一隻自己跳入陷阱的兔子。

柏若風故意等人吃了幾口飯菜,才慢吞吞道:“吃了殿下的飯,等會就得喊上兄弟們,幫忙乾活了。”

李鳴嶽嚇得停住了動作。他忽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莫名覺出柏若風話裡的‘活’要遠比單槍匹馬入萬州軍更嚇人。“什、什麼活啊?”

柏若風咧出一口白牙,“你猜?”

李鳴嶽:……

在主將的眼神威脅下,李鳴嶽愣是不敢把那句“我吐出來還你”說出來,最後默默低頭扒飯,心想就算是死也得做個飽死鬼!

抵達紫薇圍場第一晚,所有人都累得不行,尤其是步行趕路的士兵,難免困頓疲乏。等到明天,就會開始陸續準備秋獵事宜。秋獵活動的正式開始,以皇帝親手射出的一箭為信號。

因此這一晚所有人都在抓緊時間休息。

夜晚降臨僻靜的圍場,除了值守的士兵,其餘人都回了自己休息的地方。來來往往的除了巡邏的腳步聲以及火把劈啪燃燒聲外,幾乎聽不到其他聲音。

下半夜時,一句恐慌的喊聲傳出院外,如一滴水落入油鍋,整個營地沸騰起來了。

被驚醒的人頭腦混沌地從被子裡爬出來,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等掀開簾子,外邊已是兵荒馬亂,火光搖曳,照得這片營地亮堂堂的。

一頭霧水的官員披著外衣,看著這等情形,心下已經跟著恐慌起來。有人抓住快速跑過的營兵詢問。

小兵著急道:“陛下遇刺!快去護駕!護駕!”說著繞開茫然的官員,握著武器彙入隊伍中。

什麼?陛下遇刺?!

所有官員不安地從各自營帳集中到院內開闊處。

皇帝身著金黃寢衣,消瘦的麵上蒼白如紙,似是驚魂未定。他胳膊處纏上了繃帶,繃帶滲出血色,可見傷得不輕。

院子中間,橫著一具無名刺客屍體。

在沒人注意的地方,皇帝方懿惡狠狠瞪了位處下方老態龍鐘的丞相一眼。

丞相麵不改色,扶著先帝賜予的龍頭拐杖,拱手道:“所幸陛下吉人天相,暫無大礙。但是——”他咬準了後邊那兩個字,渾濁的眼睛掃過隔壁泰然自若的太子,“此次秋獵由太子殿下負責,太子殿下是否該給個交待?”

似是沒想到段公良如此直白,方宥丞挑了下眉,堂而皇之笑了一聲。這是覺得此次十拿九穩了?

那一聲笑音叫上下站著的坐著的君臣皆臉色複雜。

太子一如既往囂張,理直氣壯道:“有罪之人才需交待,吾有何可交代的?難道刺客出發前還會向吾報備?”

“孽子!”皇帝重重拍了一下扶手,發出沉悶一聲,嚇得周遭臣子侍衛宮女紛紛低了下頭。

皇帝怒指太子,“你護衛不當,還敢如此狂妄。朕活著,礙了你的路不成?!”說罷氣急攻心,心氣不順,捂著胸口直喘氣。

一屋子的人見他要被氣暈過去,紛紛緊張起來,異口同聲喊著陛下息怒。他身邊的童公公忙給他拍背順氣。

方宥丞瞥了邊上的丞相一眼,轉頭看向上首。他若無其事站著,依舊沒有半分請罪的意思,火光到底不如太陽,晦暗間照得他眉眼深邃,滿身鋒銳,“這倒沒有。不過兒臣長大了,可能就礙了陛下的路吧。”

這一句把皇帝氣得夠嗆。

見人半死不活,方宥丞才勉強服了個軟,拱手道:“開個玩笑,陛下息怒。此事吾會追查到底。”

然而有人並不想就此了事。段公良握著拐杖狠狠戳了兩下地板,叫所有人的視線落在他身上。

段公良眯眼,看著方宥丞,質疑道:“若叫太子殿下處理此事,怕是最後不了了之吧?”

順著他的話,方宥丞不以為意道:“那你想怎樣?”

段公良冷哼一聲,邊上打從出現就低著頭降低存在感的段輕章上前,扶住他走到刺客屍體前。

顫顫巍巍的丞相緩慢蹲下,一把揭開了刺客的蒙麵布,露出張陌生的臉——在場的人麵麵相覷,都不認得此人——丞相的手向下摸索,一步步搜尋著刺客身上有用的信息。

方宥丞冷眼旁觀,出聲道:“搜查這些瑣事,還是交給侍衛或仵作比較好。丞相都一把年紀了,萬一沾了晦氣,曜國豈不是少了一位忠良。”

“不勞殿下費心,替陛下分憂,乃臣子之責。”段公良麵不改色繼續搜尋血肉模糊的屍體。

此話一出,圍攏的臣子交口稱頌,都道丞相不愧是三朝元老,其心可見日月。

忽然,段公良滿臉凝重,從刺客腰間搜出一塊木腰牌。

在死一般的寂靜裡,他把木腰牌交給童公公,童公公獻給了皇帝。

腰牌上不知寫了什麼,皇帝看過後瞬間麵色鐵青,轉向方宥丞,罵道:“孽子!”

下方官員紛紛看向方宥丞,一時諸多猜測。段公良命人把刺客外衣除去,於是所有人都看到了那身定做的軍服。

須知就在幾月前,太子殿下聲勢浩大地組建了龍武軍,恩威並施,給龍武軍所有人都定製了內外軍服。

這可是數年難得一見的奇事,叫其他軍隊所屬士兵豔羨不已。畢竟,在重文輕武的朝中,入伍的士兵們最多隻能得到一身外罩的薄鐵甲。

萬萬沒想到如今成了指認刺客身份的證據。

方宥丞對刺客身上的衣物視而不見,道:“腰牌?看來這人是個士兵,就是不知道上邊寫什麼了,叫陛下如此動怒。”

“你還裝傻!”皇帝怒氣滔天,朝方宥丞擲去腰牌。

方宥丞閃身,那簡陋的腰牌便砸到了地上。

普通士兵的腰牌是不會寫太過詳細的信息的,然每個軍隊裡的令牌製式都不同。有些官員看木牌花紋,便倒吸一口冷氣,知道今日太子殿下怕是要糟。

方宥丞聲調平淡道:“如此看來,刺客是先去偷了士兵內裳,又偷了令牌,才來行刺。這麼簡單的栽贓,陛下不會看不出來吧?”

“太子殿下。”段公良重重喊了他一聲,插話道,“哪怕賊人是偷了令牌,又為何要去扒人內裳?!”

方宥丞今日格外有耐心,願意與他掰扯:“說不定他個人癖好呢?”

段公良‘嗬嗬’笑了兩聲,不說話了。

“逆子,你還要狡辯!”皇帝勃然大怒,他倏然起身,指著方宥丞大罵,“今日你弑父殺君,意圖篡位,不忠不義不孝之人,還不束手就擒!”

此話一出,院內所有禁軍紛紛舉起武器,嚴陣以待。銳光圍著方宥丞,恰似甕中捉鱉。而方宥丞身邊的營兵與龍武軍麵露警惕,手都按在武器上,卻因沒有太子命令,遲遲不敢動作。

文臣全都退到了邊上,有圍繞在皇帝周圍護駕的,有躲到邊上的,自然也有站到太子身邊連聲求情,請皇帝三思的。

皇帝目眥欲裂,看向太子身邊的武將,“曹良,還不來護駕?”

驃騎將軍曹良掌管京師三大營。此次京師三大營護衛紫薇圍場之行,人數遠勝禁軍與龍武軍。雖傳聞他是太子的人,然他與太子之間的關係並沒有那麼牢不可分。

皇帝是在逼曹良表態。

曹良左右看看,拱手道:“陛下三思,此事疑點重重,有待考證。”

沉默了幾息,方宥丞冷不丁低聲問:“父皇今日是鐵了心要誅殺兒臣了嗎?”

他話裡似在示弱,還帶著最後一點血脈之情,在向皇帝尋求著確認。

“好、好,你們好極了!”皇帝早已聽不進他的話,揮手間下了命令,“亂臣賊子,一同誅之!來人,護駕!”

終究是撕破了最後一層臉麵。

孰料太子殿下嘲諷一笑,竟也跟著揚聲道:“都聽見了沒有?護駕!”

所有人第一個念頭便是:太子殿下瘋了嗎?

下一刻,年輕的銀甲將軍帶兵衝入院中,硬生生從禁軍中殺出一個缺口,那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銳意叫所有人忘卻了他的容貌,隻記得那陣收割人命的可怖殺意。

禁軍瞬間退避三舍,圍著皇帝從進攻改為防護。

柏若風在院外等了許久,此刻闖入院中,在眾人視線下率先朝方宥丞半跪下來。他這一跪,身後刷刷跟著跪了一片,放眼過去,氣勢煞是駭人。

柏若風朗聲道:“卑職救駕來遲,殿下恕罪!”

黑壓壓的軍隊叫皇帝神情莫測,他分明坐在最尊貴的位置,此刻卻眼睜睜看著來人向太子示忠,心頭火焰熊熊燒起,看向方宥丞已是殺意畢露。

隻憑禁軍,壓根不可能打得過龍武軍和京師三大營。既定了太子弑君之罪,又試出了曹良之心,棋局已成。好在他還有最後一招。皇帝鷹隼般的目光轉向段公良。

段公良胸有成竹拿出信號彈,煙花在眾人驚慌中升天,一聲尖銳的炮響。

院子外響起腳步聲,整齊統一,踏得地動山搖,眾人心臟高高吊起。

院門進來一人,是高家的高明彥。他身材高大健碩,像座小山,能穩妥擋下所有風雨。皇帝麵色和緩,鬆了口氣。

有萬州軍與禁軍在,又有他親自坐鎮,今日便定了太子亂臣賊子的罪名!哪怕方宥丞有京師三大營與龍武軍護衛,然師出無名,又被逼離京城,終歸窮途末路。

卻不料高明彥學著柏若風的模樣半跪,麵朝方宥丞道:“殿下恕罪,卑職救駕來遲。”

皇帝大駭,再對上方宥丞陰翳的眉目,哪還不懂對方與高家暗通款曲!

皇帝腦子滑過無數想法,他並不愚蠢,敵我懸殊之下,第一時間想的是以繼位詔書威脅方宥丞以保下自己性命。

然段公良渾濁的雙目在皇帝怒斥聲中逐漸清明,他看清場上的形勢,揚手破音喊道:“護陛下回宮!”

瞬間刀劍相向,場上亂成一片。

禁軍護著皇帝與段公良且戰且退,眼看就要退出院子。

柏若風看了看方宥丞,方宥丞似是有所感應,側了下臉。柏若風嘀咕道:“彆看戲了,速戰速決。”

方宥丞略顯無奈,“急什麼?”

勝局已定,柏若風不想再見無謂的傷亡,他說:“刀劍無眼,傷了我兄弟們怎辦?”

見方宥丞點了下頭,柏若風立刻喊道:“段賊劫持聖上,龍武軍聽令,速速護駕!”

除了環繞在太子周圍的龍武軍,隻見皇帝身邊最內層的禁軍竟一舉脫下頭盔,露出額上紅布來,藏匿期間的阿元帶著龍武軍齊聲道:“龍武軍聽令!”

被龍武軍包圍在內,皇帝已經徹底失去掙紮的念頭,唯有不甘地咬緊牙根,瞪著遠處的那抹明黃身影。

段公良的位置正好被‘禁軍內鬼’隔在皇帝外圍,他見勢不好,拄著拐杖帶人就跑。邊上的段輕章猛地拽住他,陰惻惻道:“父親,彆跑了,跑不掉的。”

段公良猛地甩開段輕章的手,“你放屁!”說罷帶著親族離開。

李鳴嶽哪能放過這麼大的功勞,帶人欲追。他才起跑,腳下被什麼絆了下,立刻摔了個狗啃泥。李鳴嶽氣勢洶洶扭頭看去,柏若風迅速收回腳,無辜地轉過臉,繼續指揮戰場。

滿頭霧水的李鳴嶽:?

段公良帶著親族一路逃亡。夜間的密林昏暗,親族裡開始湧現不同聲音。

“往哪跑?”

“不能往密林,萬州軍現在是太子的人!”

“不能往大路,太明顯了。”

……

聲音嘈雜起來,全都在請老爺子拿主意。段公良藥癮發作,渾身哆嗦不止,已經看不清道路,耳邊模糊,站立不穩,更妄論拿主意。

昏暗的林間,等候多時的人耳朵動了動,停下手中擦拭的動作。若仔細看,她手上反複擦拭的箭矢並不新,箭頭殘留著血腥之氣,箭身還有斑斑深褐色的痕跡。

很明顯,這支箭矢曾經刺入過某人的身軀,或許正中後心,濺出溫熱的血來。

箭矢搭上弓弦,重重葉影中毫不遲疑地瞄準了人群中那道佝僂身影。冷豔的麵容褪去溫婉賢惠的麵具,顯出不近人情。

帶著繭子的手指拉開弓弦,在某個瞬間,箭矢嗖地一聲彈出,自半空留下虛影,正中那道身影的後心。

已是強弩之末的段公良踉蹌兩步,向前跌倒跪坐在地上,喉嚨裡發出赫赫聲,掙紮半晌,身體一軟,往前撲倒在泥地上。

頓時驚叫無數:“老爺子!”

高飛燕垂下拿弓的手。大仇得報,心中卻空茫一片。

作為負責段府中饋的女主人,她很早就發覺了段公良在吸食某種成癮性藥物,也撞見過段公良藥癮發作、神誌不清的場景。

婚前段公良對她的不滿她一直記著,所以始終沒有乾預,甚至一度假裝不知,維持相處和諧的表麵。

直到段重鏡消失,段輕章被幽禁。她挺著大肚子,避開耳目,偷偷翻牆過去找段輕章,想軟聲勸夫君不要與段公良正麵衝突。

沒想到‘段輕章’抬起臉來,神情複雜,開口第一句便是:“嫂子……”

高飛燕停住話頭,張了張嘴,緊緊合唇,紅了眼眶,一瞬什麼都明白了。

萬州軍是段公良聯係的,那段時間她分娩,段公良對她們母子分外地好。她明白,這是因為她們母子是段公良的‘人質’。

在柏若風之後,在皇帝被刺殺前,方宥丞帶人入到萬州軍主帳,坐上上首,第一句話便是問罪。

方宥丞眯起眼把玩著手上指環,麵色不善,“既然打算跟隨段公良,為何又要通過若風聯係吾?若是打算投靠吾,為何現在才來消息?說吧,你們想從吾這裡得到什麼?”

萬州將軍高明彥看向自己胞姐。

高飛燕朝方宥丞行禮,抬起頭來,“殿下恕罪,民女要為段欣掙一條活路。”

“段欣?”方宥丞咀嚼著這個陌生的名字,逡黑的眸色微動,“你兒子?”

“是。”高飛燕乖順答道。段公良出賣北疆輿圖已是鐵板釘釘的事情。她與‘段錦詩’相處過,知曉對方心思縝密,逃跑在前,又有段公良封鎖消息在後,北疆已是風雨欲來,怕是難逃一劫。

她毫不懷疑段公良的罪行足以誅九族。

高飛燕抬起頭,不卑不亢道:“民女所求唯二:一是親手為夫報仇;二是不讓叛賊之名禍及孩子。”

方宥丞神情莫測。

秋獵活動因陛下暴病,不得不回京休養而取消。

在數年的太子掌朝中,無論是朝堂還是百姓,似乎都對皇位易主之事做好了準備。皇帝暴病的事情,並沒有引起慌張。百姓間甚至已經開始猜測殿下登基的時間。

秋雨淅淅,柏若風撐著傘走在山道上,山路水汽朦朧,他一襲紅衣,順直而下的高馬尾與流蘇在風中翻飛。人與墨色山水,成了一副上好的畫。

柏若風遠遠便看見了上次送他燈籠的小沙彌,正站在後院門處等待,似乎對他的出現並不意外。

柏若風心頭滿是疑惑。秋獵一事,方宥丞連禁軍的權都奪了,這鐵桶一塊的京城,裡三層外三層的士兵全是方宥丞的人,登基隻是時間問題而已。

按理,昔日明空大師所言的‘南曜大難’已經過去,為何明空大師不見他?

腦海思緒萬千,柏若風走過去。小沙彌合掌朝他一禮,“柏施主……”

柏若風打斷他的話,道:“出家人不打誑語。”

小沙彌愣了愣,笑了。他點點頭,念叨了一句,“出家人不打誑語。柏施主,方丈不見您。請回吧。”

柏若風皺眉,略微不滿,他直言道:“為什麼不見我!”

雖然他嘴上一直念叨著老禿驢是個騙子,但實際上,柏若風對明空大師是信了九成的。明空大師身上寄托著他的希望。

“這……”小沙彌撓了撓腦袋,很是為難,“方丈沒說原因,哦對了,方丈當時還說了一句話。”

柏若風上前一步,追問:“他說什麼了?”

小沙彌學著方丈的語氣道:“還不是時候。”

“什麼?”

小沙彌活靈活現重複了一遍:“讓他回去吧,我不見他,還不是時候。”

“這老和尚,打什麼啞謎。”柏若風不忿,他可是從紫薇圍場回來,就趕過來滿懷興奮見明空的,卻吃了個閉門羹,“現在不是時候,什麼才是時候?”

什麼才是時候?

火光、鮮血、屍體……影影綽綽的畫麵自腦海滾滾而過,記憶如海浪拍打著沙灘,中毒昏迷之人掙紮著醒來,似乎對接下來的事十分抗拒。

他努力睜開眼,隻睜開一道縫隙,便看到了背對他的熟悉身影。

柏若風無意識地囈語兩句。方宥丞轉過頭,滿眼著急,張嘴喊著什麼,柏若風努力去聽,耳邊卻是嗡鳴一片。方宥丞身後的建築,好像是寺廟?

短暫的掙紮醒來,他見到了老禿驢快步朝他走過來。

柏若風沒來得及質問老禿驢為什麼不見他,明空大師並指點在他穴道上,他再一次陷入昏睡。夢裡的一切因為主人的自我保護意識,時間在加快流逝。

所有的影像晃動著,從模糊變為清晰。

朦朧的雨天裡,院門前的小沙彌憨憨一笑,“什麼才是時候?我也不知道啊。不過既然方丈不見您,肯定有他的深意,施主請回吧。”

第54章 噩耗

明空不肯見他, 柏若風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那預感來的急且重,沉甸甸壓在心尖上。他忽然就喪失了見明空的興致。

因為明空的態度已經告訴了他,此行的答案。

柏若風對小沙彌道:“麻煩你轉告明空大師, 就說我一直在京城,若他改主意要見我了,遣人來鎮北侯府即可。”

小沙彌應下,一如來時般站在後院門口, 目睹著他遠去。

綿綿細雨落到泥麵上, 摻成泥漿,泥漿濺上鞋麵, 粘在鞋底直打滑。

進了林間,柏若風更小心了,饒是如此, 粘膩逐漸裹住鞋底,他腳下一滑,“誒!”快速揮了兩下沒打傘那隻手試圖保持平衡,下一刻卻被一隻寬厚的手握住, 帶著往前一個趔趄, 穩住了。

油紙傘麵撞在了一起。

柏若風抬眼看著來人,收回手, 把傘傾斜著舉高了些,“你怎麼來了?”他歪了下頭, “跟著我?”

“不算跟著。”方宥丞收了自己的傘,厚著臉皮鑽進他傘下, 抖了抖手上傘麵的水珠, “回京後去侯府找你,你那小廝說謊都不會說。想到你經常去護國寺, 便來撞撞運氣。”

“豁!你怎麼那麼閒啊!”柏若風打從心底驚歎。

方宥丞扭過頭看他,指指自己臉上因為休息不好而有些憔悴的臉色,以及那兩個顯眼的眼袋。雖然沒有說話,卻把柏若風引得哈哈大笑,邊笑邊大力拍方宥丞肩膀,險些直不起腰來。

感受著後背不輕的力道,方宥丞無聲歎了口氣。

柏若風帶著他往前緩慢走去,“年紀輕輕,歎什麼氣啊,小心長滿臉褶子。”

這一句問話恰好合了方宥丞的意,方宥丞趁機把心裡藏了多年的疑惑說出口:“你和明空大師之間究竟藏了什麼秘密?”

柏若風腳步一頓,回過頭看他。方宥丞坦然回視。柏若風挑起一側嘴角,焉壞焉壞地,“怎麼?感興趣?”

等方宥丞點了頭,他才揚了揚下巴,道:“偏不告訴你。”

方宥丞並沒有多大意外,盯著他意氣風發的側臉回不過神來。

兩人撐著一把傘,並行走至山腰間,天地就像一個密不透風的蓋子,把他們兩個牢牢圈在傘下小小的空間內。方宥丞真心希望這條路能一直走不儘,他甚至有那麼一刻不理智地想把山腳下的護衛全部遣退,留他和柏若風走回京城。

氣氛難得和諧,方宥丞出聲道:“我問你那個問題,並不是在探究你的秘密。”

“嗯?”柏若風來了點興趣,側過臉看他,等他說下去。

方宥丞心下一跳,呼吸都放緩了幾分,他道:“你有什麼願望,與其寄托在一個遠離紅塵的和尚身上,不如說與我聽,我會幫你。”

柏若風想了想,認同點點頭,又失望地搖搖頭,“有些事,隻有和尚能幫我。”

方宥丞眸色深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帝不行嗎?”

“不行。”柏若風搖頭,“皇帝也是人,是人就有人解決不了的東西。”

眼看方宥丞陷入思考,已經往怪力亂神的方向想去。柏若風心底有些後悔方才多嘴,中了方宥丞的話術。柏若風打斷他的思緒,“彆想了,你幫不了我的。若是真有需要你的時候,希望你彆忘了我們年少情誼,到時候伸個援手。”

方宥丞的視線轉到柏若風麵上,鄭重其事道:“若風,你可以對我再要求多些。隻要你需要,隻要你想要……我都幫你。”

“陛下金口玉言,言出必行,我當然信。”柏若風哈哈笑著打岔,問起朝中事宜。

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近臣暫且不說,段家猶如巨樹般盤踞朝堂多年,有樹的地方,自然就會養活無數蟲子。

年老多病的段公良在秋獵行軍中壽終正寢,後事交由段輕章處理。如此一來,便全了桃李滿天下的三朝元老最後的臉麵,既是與高飛燕的交易,也是斷了段丞相門下其他人借文墨抹黑太子的念頭。

方宥丞打定主意趁此機會把自己的人一個個安插入要位上。

‘段輕章’便是此時來自薦的,他很聰明,上來就把自己的假身份和盤托出,親手交出把柄。再直言自己在秋獵中的通風報信的事跡,來換取太子信任。最後提及自己逝去的親兄長,交好的朋友柏若風,以此來鑽人情。

段輕章身為段相獨子,對外身份特彆,方宥丞幾乎不用怎麼想,在這個特殊節點把送上門來的棋子收入麾下。

而在此後,段輕章以事實證明,其能力不輸於父兄。

段輕章從東宮回府,麵上殘存著喜悅。他才回到府內,就見到了高明彥。高明彥一身鐵甲,朝他點了下頭,並沒有喊他。段輕章踏入院內,就見到了高飛燕的婢女,臉上的笑容慢慢斂去。

對外,他與高飛燕是夫妻。借著高飛燕懷孕的名頭,他與高飛燕向來分居。段輕章揉了揉自己的臉頰,藏好了自己的情緒,才進門去。

房門關上,房內隻剩兩人。高飛燕坐在桌邊,把玩著手中空杯,對麵還留了盞熱茶。

段輕章走過去坐下,乖乖喊了聲:“嫂子。”

高飛燕抬了下眼,掃到他那張臉時,眼神閃爍,避開了視線,看向旁邊的屏風。“話不多說,我來找你要和離書。我知你難處,離事發已經過了近三個月,段重鏡已經被銷戶,從律法層麵,段重鏡已經死了。”

“你可以繼續用他的名字,我不會拆穿。今日來,是想你寫封和離書。過幾日,我便帶段欣離開京城,回萬州高家。”

段輕章心下一跳,他最怕的就是高飛燕,這種怕源於無法彌補的愧。

段輕章想了又想,艱澀開口道:“嫂子,是我有愧你和欣兒在先。說到底,那日如果我沒找大哥,大哥就不會去找父親……”巨大的響聲打斷了段輕章的話。

段輕章臉側到邊上,耳邊嗡鳴不止,他舌尖頂了頂口腔,嘗到了血腥味。他既覺得不可思議,又覺得心底鬆了口氣。

這一巴掌,迅疾且毫不留情。

“如果不是你,他不會死,我不會失去夫君,欣兒不會出生就沒有爹!”收回手,高飛燕惡狠狠審視著他,把心底所有的怨恨釋放出來,“況且,你還把他的身份,多年積累的名聲、人脈,全盤收下。這巴掌,是你活該的!”

“是,所以我受了利,更該承好責。和離書我會寫,嫂子希望我怎麼寫,我就怎麼寫。”段輕章垂下眼,坦然承認了自己的貪婪,乖順道,“至於段欣,嫂子帶著他怕是不方便,容易惹人非議,不如留在府內,我會待他如親子,以後段家都是他的。嫂子若不信,我便在此立下遺囑,往後每年都帶段欣去萬州探望。”

“不必了。”高飛燕轉開視線,似是不願多看那張臉一眼。

桌下打了人的那隻手在顫抖,她調整著呼吸,控製著情緒,冷漠道:“段欣我會帶走,他的東西我都會帶走。至於府內財富,按兄弟分家劃分,我隻帶走段欣應拿的那份。”

他一個沒有走過明麵的人,高飛燕竟願意與他平分!段輕章驚訝地抬頭,睜大了眼,“嫂子,我何德何能……”

“既喊我一聲嫂子,就不要反駁。”高飛燕皺眉。

段輕章欲言又止,眼看高飛燕始終不看他,捏緊了杯身,不耐越加明顯。

他有什麼可以回報?可笑如此,他渾身上下,或許隻有一份諾言尚且有些價值。段輕章倏然起身,朝高飛燕拱手一弓,發自內心道:“若日後段欣有需要,隻管來這裡。他永遠是相府最尊貴的大公子。”

高飛燕並沒有放在心上,起身開門離去。

段輕章心頭巨石終於落下。他趕去書房,整理起兄長的東西來。方才高飛燕說幾日後會走,又說‘他’的東西都會帶走,想來是要做紀念的。

書房曾經是兄長在用,後來他頂了段輕章的身份,為了熟悉段輕章的人情往來,他在書房詳細翻找過。

段輕章把東西都整理出來,抹了把額頭的汗。他想起什麼,繞到書桌後,從桌下櫃子裡拿出一遝遝信,皆是兄長與柏雲起來往的書信,按日期排得整整齊齊。

多年來兩人聯絡不斷。麵對遙遠的友人,兄長總把近況告之。段輕章憑這些書信,詳細了解了‘段輕章’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事發後,段輕章模仿著筆跡和語氣,試著給柏雲起回了一封信。如今算了下快兩個多月了,為什麼柏雲起還沒回信?

難道,是柏雲起發現了什麼不對勁嗎?段輕章心下一跳。這時的他,還沒想到平穩多年的北疆已然蒙上一層陰影,呈風雨欲來之勢。

鎮北將軍柏望山若一杆平定軍心與民心的長槍,牢牢駐守在曜國最北的地方,麵對著最凶猛最有野心的敵人,誰也無法想象失去這柄長槍的未來。

順著南曜的北疆出去,過了天元關,是一望無際的沙漠。

秦樓月一路上躲過來自段家、太子等多方的追殺,身無分文帶著輿圖逃出曜國,全身上下被披風罩的嚴實。她穿過白骨累累的戰場,曆經數月,終於趕在新春前,回到越國京城皇宮之中。

越國皇帝縱情聲色犬馬,子女眾多,每回宴請必然興師動眾,花費的白銀若河流不絕。與滿是血腥氣、傷痕累累的邊境不同,入了京城皇宮,所聞千金暖香,所見儘是富麗堂皇,酒池肉林,她在廳內揣著那張輿圖不安地徘徊著。

門開了,秦樓月興奮地抬起頭,臉色卻變得慘白,她後退一步,“我要見父皇!怎麼是你?!”

“嘿?就你個小賤蹄子也想見父皇?”秦劍南居高臨下道,“什麼態度?來人,教教她怎麼給兄長行禮。”

他身後的兩個侍衛上前,意圖抓住秦樓月。秦樓月知此事事關重大,決不能被這人拿下。因此不顧一切暴露會武的事情,以利落的身姿躲開追捕,反手打暈兩個侍衛,衝出門去。

秦劍南抬了抬眼皮,享受著新歡的侍奉,端起茶盞吹了口茶麵,翹著腿悠然自得。

下一刻,秦樓月麵色難看,倒退兩步回到廳中。

馬森將軍獰笑著,帶著一眾士兵在門外步步緊逼。秦劍南吞下一口茶,合上茶杯。清脆聲中不時合著拳腳聲。

兩個侍衛一人反壓著一隻手臂,把越國的聖女大人按壓在太子麵前。馬森得逞地笑著,抓著秦樓月的長發,壓著她實實在在在地板上磕了三個頭,磕得頭發淩亂,額間血流不止。

“本殿下就知道你心思野,不服管。”秦劍南親昵地用手指隔空點點她額頭,“特地帶了人來。”

馬森毫不顧忌從她身上翻找出那卷輿圖。他拿到輿圖,第一時間不是呈給秦劍南,而是迫不及待打開來看,看得雙手顫抖,眼中現出紅光,麵露癲狂,仰天大笑,“柏望山啊柏望山,你也有今天。待我一雪前恥,踏平他娘的天元關!”

“不可!”秦樓月腦子被砸懵了,回過神聽此一言,大驚失色。

馬森出了名的殺伐過重,手段殘暴,昔日屠城的事她尚且記得,忙道:“如今兩國交戰傷亡諸多,連年征戰民不聊生,國庫空虛,休養生息方為長遠之道,為什麼要徒增殺孽?光憑這張輿圖,能換回多少俘虜和糧食?”

“婦人之仁,哼!”秦劍南摟著懷裡的伶人,輕蔑道,“那些俘虜輸了,死不足惜,要他們回來做什麼?等打下曜國,彆說糧食,到時候金銀珠寶,還有美人,豈不全是本殿下的了?”他笑著輕佻拍了拍伶人的臉蛋。

“哦,對了。”秦劍南轉過頭道,“若不是阿寶傳信,本殿下還不知道你真能從神神叨叨的大祭司那學到些有用東西。既然這樣,以後你就不用做聖女了,本殿下要送我的乖乖寶貝去做聖女。”

他懷裡乖巧依附的伶人一聽還有這種好事,竟能從三教九流脫身,成為一國聖女,瞬間雙眼放光,把秦劍南誇上了天。

“至於你——嘖!”秦劍南看著還在掙紮的秦樓月,厭棄道,“你的價值到此為止了,女人就該發揮點女人的作用,恰好哈巴特部落首領來求娶公主,過幾日你便跟他回去吧哈哈哈……”

“父皇!”眼尖的秦樓月大喊道,“父皇救我!我不要嫁!父皇——”

門沒有關,此地又是皇帝書房邊上的小廳,大腹便便的越帝隻是路過,壓根沒有搭理。

眼看越帝的影子在門上越走越遠,要徹底消失了。秦劍南譏誚不已看著她,仿佛被一隻竭力求生的螻蟻取悅。

秦樓月腦子轉得飛快,猛地想起什麼,聲嘶力竭吼道:“父皇!兒臣給您帶回了南曜國的長生藥!”

此話一句,秦劍南變了臉,瞬間起身,踹了秦樓月一腳,“胡說八道!”

越帝帶著若乾人折返,浮腫的眼睛一掃,秦劍南便慫了。

越帝站在門外,將信將疑,“你剛說什麼?”

秦樓月緊張到不斷吞口水,她道:“其實、其實南曜國的皇帝身上有一種會早逝的怪病,就像他父親一樣!”

這話的確不假,越帝與曜國先帝打過交道。他眯起眼,不以為意地看著眼前自出生就被斷定為災星的女兒,問:“然後呢?”

“然後,”秦樓月腦子飛快轉著,“然後他之所以能活到現在,是因為他兒子,就是曜國的太子給他搜刮天下術士,花費無數珍寶,終於研製出了一種丹藥,叫做、叫做神仙丹!”

鼻青臉腫的秦樓月掙開侍衛的鉗製,膝行兩步,快速道:“這神仙丹能治一切疾病,還能讓人延年益壽。兒臣所說句句屬實,父皇不信,可以去查!”

秦樓月滿臉真誠,雙眼發亮,“此次除了輿圖,兒臣不遠萬裡帶回來的最珍貴的東西,就是神仙丹的藥方。”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全都在這裡,隻為獻給父皇。”

一字一句,無不動搖著越帝的心。腫圓的腦袋上,那狹小的眼睛顯而易見已經露出了興趣。

秦劍南心氣不順,上前一步:“父皇,不要信她!”

越帝命人把秦樓月扶起來,這個時候,才回頭毫不客氣斥責秦劍南:“她到底是你妹妹,一國公主,你怎能讓她這麼冷的天跪在地上?”

她這個公主什麼時候名副其實過?秦劍南張嘴欲反駁,越帝已經喪失了說話的欲望,帶人擺駕回宮。

在他身後,秦樓月低下頭,一如當初的乖順,然滾燙酸辣的眼眶載著恨意。

活了二十四載,越帝頭回為她說話,是為了並不存在的‘神仙丹’。

如果秦劍南這樣的人,當初在胎裡都能被批命是北越未來的希望,並且因此得封太子。憑什麼身為龍鳳胎中的一員,她隻能是個災星?就因為性彆嗎?

說不定呢、說不定她才是那個……

秦樓月掐緊了掌心,心裡浮現起從未有過的野心和欲望。

又是一年新春,炮竹聲滿城。

皇室年宴既是家宴也是國宴,皇帝病重,出來露了個麵,說了幾句,就被攙扶著離開了。留下太子麵對眾臣。

方宥丞坐在龍椅下首,一身明黃太子服,卻已然是整個曜國最尊貴之人。

他眉間籠著不耐,鳳眼生威,沉沉斂著光,冷漠得叫無數試圖湊關係的人不敢靠近。大臣們隻是帶著心底的小九九一靠近,那份冰冷和暴戾的視線就會掃來,刺在身上,一時間讓無數人退避三舍。

宴散後,方宥丞撇開緊追的春福等人,兀自穿過宮道回去,腳步匆匆,踩得腳下細雪直響。

路過花苑時,一根枯木輕擲下來,落在他明黃的衣裳上。

“誰?”方宥丞警惕看去,對上一雙含笑的眉眼。

百年的鳳凰木樹乾粗壯,人還不如它一根延伸出來的樹枝大。每片葉子上都覆了層微融的薄雪,如拋了光般。

當下不是開花的時節,柏若風一席紅衣,曲起單腿坐在樹枝上,像極了盛夏時才會出現的花朵。小花趴伏在樹下打哈欠,時不時抬起湛藍的圓眼看向樹枝上的人,似是守著自己的寶物。

今年,柏若風留在京中過節,讓方宥丞受寵若驚了一回。

卻是當時柏若風撣了撣家書,說北疆最近軍務繁忙,家裡人怕顧不上,特地讓他不用來回奔波。

他說這話時語氣半是疑惑半是釋然,方宥丞猜出了許是年節北越不安分,鎮北侯府嚴陣以待,托詞讓柏若風留在安全的京城。出於些私心,方宥丞沒有說出口。

“喲?瞧瞧哪來的醉鬼。”柏若風戲謔道。又隨手丟去一包東西,撐著枝乾靈活躍下,衣裳在半空翻飛若焰火,在寒冷的冬季叫人看了便憑添暖意。

小花起身,繞著柏若風嗅來嗅去,被擼了兩把虎頭,便享受地呼嚕出聲。柏若風輕笑著逗了逗它,又拍拍它腦袋,溫柔道:“陪我玩半天了,回去休息吧。”

小花人性化地低低叫了兩聲,跟著柏若風向前。

巴掌大的小紙包被長臂接住,扣在手中。方宥丞盯著走過來的人,身上緊繃的肌肉放鬆下來,聚在心頭沉甸甸的雜事煙消雲散,臉上染上顯眼的喜意。

小花走快幾步,在方宥丞身邊繞來繞去蹭來蹭去,像是在和自己主子打招呼。大貓往前一躍,幾個靈活地跳躍間,爪印就消失在牆角的雪堆裡。

方宥丞挑著唇角垂眸,在掌間打開油紙,一顆顆圓滾滾的小白球沾滿糖粉,聚在紙包中間。

不多,約莫五六顆。

若按這個分量來看,是誰路過看了都會罵一聲奸商的程度。彆是某個饞嘴貓拿來打發時間的剩食吧?方宥丞想。

已然猜對了九成九。

“糖蓮子?”他捏了顆送入口中,舌尖抵著蓮子滾了幾圈,甜滋滋的味道驅散喉間酒氣,霸道地在空氣裡彌漫開。

說來奇怪。他不愛吃甜食,愛吃甜食的明明是柏若風。可不知為何,柏若風送他的東西總沒有那股子討厭的膩味。

柏若風笑著點點頭,“路過瞧著做得不錯,買些試試。”他抱臂而立,似是抱怨似是陳訴,“我想著你們午間行宴,下午總該結束了吧。所以特地傍晚來的,想約你去逛街,但你看看現在——”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方宥丞朝宮牆外看去。方宥丞看了眼牆外漆黑的天色,剛要說不算晚。

恰逢此時,穿雲破風聲響起,遙遙一道紅光衝上天空,砰的一聲回響,綻開碩大的‘繡球花’。

仿佛是開始,這一聲響後,漫天光斑展開,以奪目的色彩占滿了這片天。

新春歡喜的氣氛從天上落到身上,煙花的亮光倒影在兩人眼底。

宮裡很安靜,但宮外肯定很熱鬨。方宥丞徐徐把糖蓮子包好,塞到兜裡,邀請道:“時間正好,要不要一起去宮外看看?”

他就是來找玩伴的。柏若風彎了彎那雙桃花眼,茶褐眼眸流轉間風流肆意,盈滿生機,“隻是看看啊?不請吃宵夜,我可不去。”他晃了晃食指,一副拒絕的模樣。

“那……請你吃城門口你最愛的那家豆腐花?”方宥丞猜著他的喜好道。

“這個好!”柏若風高興地一合掌,快步湊近,迫不及待地把方宥丞往東宮推去,“快快快!你快去換衣服,今日人多,晚些就沒了。”

“莫急,豆腐花沒了,我就請你吃醉仙樓。”

此話一出,後背推的力道變小了。方宥丞回頭一看,柏若風蹙著眉毛,心事重重,乍一看還以為他在思考什麼人生大事。

柏若風觸及他的視線,直白地脫口而出:“我兩個都想吃怎麼辦?”

方宥丞便笑了,笑得爽朗,無比的輕鬆自在,全然不是他平日雷厲風行的風格,“你沒吃晚飯。”方宥丞心下一軟,看著眼前怎麼長怎麼喜歡的月下容色,聲音溫和,“我們可以兩個都要。”

“這個好!”柏若風便因為這點小事開心起來,這份專注的純粹令方宥丞久久移不開眼。

若能年年如此,就好了。方宥丞按了按胸口衣襟裡藏著的糖蓮子,由衷產生了對未來的希翼。

同一時刻,崇德二十一年開年,鎮北軍前任監軍出賣情報,副將劉宏叛國投敵,大開天元關之門,北越鐵騎持輿圖一路踏破南曜邊疆防線。

京城的街道掛滿了喜慶的紅燈籠,喧囂滿耳。北邊黃土屋血濺滿地,兵荒馬亂。

京城大街人來人往,笑意盈盈。北疆街上屍橫遍野,死氣沉沉。

煙花漫天,炮火連天。

醉仙樓上,柏若風與方宥丞把酒言歡。

鎮北侯府,空無一人。

濃鬱的夜色籠罩住天地,緘默地見證著兩處人類的悲歡離合。

第55章 分歧

年後一個春暖花開的普通清晨。

“報!急報!”驛卒快馬加鞭衝到皇城, 衝過城門那一刻,馬匹累到倒地,鼻孔吭哧吭哧噴出熱氣。驛卒摔下馬, 滾落地麵。

圍住的士兵連忙把人扶起,驛卒踉蹌兩步,被守城士兵一左一右扶住,架著送入宮中傳遞訊息。

“報——前線天元關被破!”

恰逢早朝, 滿朝文武俱驚, 腦海裡閃過的第一個想法就是:不可能!

他們紛紛抬頭去看坐在最高處的人,重重台階之上, 冷肅的太子殿下捏緊了扶手,眼眸深邃,麵上全無笑意, 卻也無驚懼。似是對鎮北軍居然失守這一事早有預料。

他就像一個最有力的鎮定劑,叫人不由自主穩下心來。待驛卒把消息完整傳達,朝堂之上皆瞠目結舌,啞然失色, 久久無聲。

越國蠻子偷襲, 又有內奸作祟,天元關被破時, 一城士兵來不及做出反應,死傷就已過半。

眼看賊子破開天元關, 將要直入鎮北關,造成更大的難以挽回的損失。鎮北侯當機立斷, 鎖死城門, 也封死了自己後退的道路。守城將士軍民全部戰死殉國,無一人投降。

餘寒破開暖春的氣息, 侵入殿內,叫所有人腳底躥起一股寒冷,直指天靈蓋。方宥丞冷聲問:“現在鎮北軍由誰統領?”

他的問話回響在淩霄殿內。

驛卒心下惶惶,被這一聲嚇得顫聲答道:“鎮北侯世子柏雲起。”

有大臣出列,率先打破沉默,恭敬道:“殿下,北疆戰事迅猛,鎮北侯世子尚且年少,是不是應該立刻派人帶兵支援?”

方宥丞問:“諸位愛卿,可有人選推薦?”

雖北疆向來是戰事最為殘酷之地,福禍相依,若抓住機會,就是下一個‘鎮北侯’。於是三言兩語間,為了誰去支援,各懷心思的群臣激烈地吵了起來。

京城,鎮北侯府大門被撞開,阿元麵色煞白,拿著一封信風風火火衝進來。

走廊裡掛著的紅燈籠還殘存著新年時的喜意,元伯抱著一盆迎春花,冷不防被阿元撞到,嘴裡誒誒喚了幾聲,嘟囔著小夥子就是衝動。

阿元衝進庭院的時候,柏若風正背對著他。那襲紅衣人影袖子卷起,半蹲下來,拿著小錘子哐哐哐固定著秋千的架子。

秋千左右各放著一盆藤本月季,正繞著中間的木棍纏繞而上。想來等秋千做好後,月季彎彎繞繞纏著秋千開滿花的模樣很是好看。

“少爺,彆弄你那月季了,大事不好了!”阿元急道,拿著信焦慮得直跳腳。

停下手中工作,柏若風回了下頭,有些納悶,“阿元,都多大人了?什麼事讓你這般緊張。”

“是、是……”阿元張了張嘴,欲言又止,麵白如紙,他忽然不忍心說了,“少爺,這裡有封北疆來的信,你先看看吧。”

柏若風撣落身上沾上的泥土,放好工具,起身走過來。他懷疑地看了阿元一眼,一把拿過對方手中的信封。

他三兩下拆開信紙,如以往每一次收到家書時那般信手揚開折紙,一目十行看完了信。

看完那一頁薄信時,柏若風愣了愣,似是懷疑自己的眼睛,他表情顯而易見變得嚴肅起來,慎而重之又看了一遍。

好像上天,一念之間收去了他理解字詞的能力。

柏若風不信自己的眼睛了。他捏著信紙,指尖自上而下滑下,每看一個字,他就指著一個字,生怕看錯了、看漏了,理解錯了意思。

短短一段話,柏若風看得異常艱難。

阿元惴惴不安等著,隨時準備扶住主子。他是被侯爺收留的遺孤,自小跟著柏若風長大,剛接到侯爺死訊的時候尚且難以接受,何況是少爺呢?

出乎意料的是,柏若風看完信,發了會呆,神色與平時無異,很平淡地側臉問阿元:“他是怎麼走的?”

阿元道:“侯爺守城而亡……”

“不,不是。”柏若風搖了搖頭,他拄著下巴思考了一會兒,忽然開口道,“怪我。”

“少爺……”阿元有心安慰,一時之間卻不知道說什麼。

柏若風已經自問自答道:“爹那麼厲害,怎麼會死呢?信裡說因為內奸作祟,可那該死的監軍早就被調離,一些過時的情報能做什麼用?副將、副將的確厲害,他本事平平無奇,若不是靠賣我爹的消息,北越不會要他,然而算不上要命的威脅。”

沉默半響,信封猛地被捏成一線,柏若風抬起臉,一雙桃花眼冷若冰霜,“當年鎮北侯帶領柏家軍辛辛苦苦重整北疆三城,為何如今北越破城如入無人之地!”

他步履匆匆向前,阿元喊住他,想要跟過來。柏若風抬了下手,一時間背影如山,看不見的擔子沉沉壓著他,“我進宮一趟,你不必跟來。”

“少爺,要不咱冷靜下再去吧?”阿元唯恐他說錯什麼話。

柏若風瞥了他一眼,“放心,我很冷靜。”說罷迅速去馬廄拉了馬兒,奔入宮去。

一臉為難的春福接待了他,“殿下在養心殿與眾臣商議要事,不如柏公子先等等?”

柏若風皺眉不語,就在春福以為要被拒絕時,他應下了。春福鬆了口氣,忙把他引去小花園,送上熱茶,又送上點心,照顧妥帖,唯恐被主子問責。

然柏若風撐著下巴心不在焉,看都沒看桌上堆得滿滿的東西。連向來愛逗的白虎過來蹭他,也是渾不在意的模樣。

這一坐,便從白日等到傍晚,桌上紋絲未動的茶水點心換作晚膳。春福急得不行,在邊上勸他多少吃點,柏若風側了側臉,裝聽不見。

過了沒多久,熟悉的腳步聲自背後響起。柏若風不用回頭都知道誰過來了。

“沒心情也多少吃點。”方宥丞繞到他麵前坐下,揮揮手讓跟著的人有多遠離多遠。

柏若風扯了扯唇,還真拿起筷子夾了一口塞進嘴裡,也不看是什麼,囫圇吞了下去。“你不躲著我,我便吃。”

被說中心思的方宥丞不說話了。

商議要事是真,北疆的事情亟待處理,然而躲著柏若風顯然也是真的,不然完全可以休息間隙抽空出來。

柏若風看透了方宥丞的心思,睨著他,唇角卷起,“怎麼?做了什麼這麼心虛,還敢躲我?”

方宥丞拿起筷子給他夾菜,低聲道:“沒故意做什麼。”

“那就是有應該你做的但是故意沒做,比如有些事沒讓我知道,是這個意思吧?”柏若風盯著碗中堆起的菜肴,出聲道。

沒想到柏若風今日如此敏銳。方宥丞一怔,筷子停在半空,他眸色微閃,卻沒有開口。

“你不說,好,那便我來說。”柏若風指尖敲了敲桌麵,一聲接著一聲,像是在催促,“我想想,上回秋獵的時候,我在你休息的地方見著了兵部尚書。你的人我基本都見過,唯獨他以前是跟著段公良混的。”

“天元關失守的那麼快,定然是敵方知道了些關中情況。如此大的危機,需要一國將軍殉城挽救,怕是除了內奸出賣,還有……”他眸色銳利,若鷹牢牢落在方宥丞麵上,觀察著,“輿圖丟了?”

方宥丞臉色微變,抬頭定定看著柏若風。此事會動搖民心,除了北疆那邊的人,朝中知道的屈指可數。

“什麼時候丟的?”柏若風平靜問。

然不待方宥丞開口,柏若風又道:“往前就是科舉的時候,科舉時段重鏡死了,段輕章被軟禁,莫不是那時候起,你就得到了消息?”

柏若風審視著他,這種冰冷的眼神,與當初知曉了方宥丞讓他去剿匪的深意時一般無二。

然這回,的確不是方宥丞拿鎮北侯的命去算計什麼。

“不!我怎會拿國土開玩笑?若我知道那麼早,就不會發生這些事了。”方宥丞深知若叫柏若風誤會了,怕是以後都難澄清。他放下筷子,麵色難看,“秋獵行軍時,通過段輕章的消息我才知曉。而輿圖被偷走,已經是科舉時候的事情了。”

“我知道的第一時間,一邊派人追捕,一邊派人去通知柏望山。但你知道,這裡離北疆太遠了……”方宥丞抬手揉著眉間,“鎮北侯自年節時開始苦戰,直到前不久抵抗不住殉城,而今的北疆不知道狀況如何。柏雲起太過年輕,北越又集中兵力來攻,之後怕是不易。”

“原是如此。”柏若風把玩著白玉酒杯,須臾仰脖一飲而儘,一杯接著一杯,借著三分酒意,柏若風皮笑肉不笑看著眼前人,“想來也是,告訴我,除了徒增擔憂,能有什麼辦法?或者我跑回去,今日信封上的人名就多了一個。”

溫暖乾燥的東西落在手背上,柏若風垂眸,看到方宥丞掌心覆住他的手背。也是有了對比,他才知曉自己的體溫竟是這麼低了,冰冷的手不自覺發著抖。

“不要這麼說。若風,鎮北侯在天之靈,定是不願意看到你這個樣子,你彆太難過。”方宥丞覆住對方手背,笨拙地想著安慰的詞。

以前他取笑彆人安慰人來來回回隻有這麼幾句,可現在他才知道這份笨拙背後是太過珍重的為難。他什麼都不怕,現在卻怕極了心上人的疏遠。

那隻手太冷了,在暖春裡冷得像塊冰一樣。

“我不難過。”柏若風麵無表情道。他抬頭看著方宥丞,卻像看著過去執意離家的自己,於是他認認真真說,“早就做好了離彆的心理準備,怎麼還會難過?”

他的心是麻木的,臉上也無甚表情,甚至連說話都是沒有起伏的平鋪直敘,“唯一沒想到的,不過是設想了無數遍的白發人送黑發人,今朝卻是黑發人送白發人了。”

一滴滾燙的水滴到方宥丞手背上,方宥丞瞳孔驟縮,卻聽耳邊一句,“下雨了啊?”

方宥丞心下一抽,不敢抬頭看那張臉。他點點頭道:“下雨了。”說罷起身,脫下身上鬥篷一翻,罩在柏若風身上,連著帽子給人戴上。

於是那張向來笑著的俊朗麵孔,便被藏在了鬥篷寬大的帽子裡,陰影裡露出半截玉白的下巴,緊抿著唇,壓抑著什麼。

黑暗給了人安全感,柏若風側過頭,忽然伸手圈住方宥丞腰身,臉死死埋在對方懷裡久久沒有抬起。

沒有任何聲音,唯有滾燙的水一路暈染透了明黃的衣裳。方宥丞幾乎不敢呼吸,手很輕地拍著柏若風發抖的肩背。

這時候,他倒發自內心地祈求柏若風和他生氣了。質問也好,發火也好,什麼都好。

過了不知多久,柏若風鬆開手,低頭囫圇擦了兩把臉。應當是擦花了,他能覺出自己的狼狽,不想叫人看見。

好在方宥丞也沒有要看的意思。他剛起身要走,方宥丞抬手攔住他。

然而兩人都沒想到柏若風在這坐了半天,早就腿麻而不自知,著急起身,猝不及防往前踉蹌一下,正好扶住那條手臂。

這突發的小意外叫兩人都有些訝然。方宥丞趁勢半攬著人,擔憂道:“彆回去了,在我這靜靜吧?我不打擾你,也不會叫彆人打擾你。行嗎?”

柏若風按著那隻手起身,盯著眼前的花叢發呆,半晌才脫出出神的狀態,嗓子微啞,“熱水。”

“好。”

次日,柏若風的折子就遞了上去。

方宥丞捏著那折子,丟也不是,留著也不是,隻能留著它,越看,眉頭鎖得越緊。

本以為柏若風還要休息幾日,然對方的雷厲風行比之他有過之無不及。昨晚亭子的事情還曆曆在目。現在,柏若風卻給他上書自請帶兵前往北疆支援,其中理由種種,中肯得若這人不是柏若風,他立刻就能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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