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兄弟
“來接我?”柏若風細細琢磨著這幾個字, 試圖理解其中意思。他回過味來,劍眉上挑,笑出幾分風流, “接我作甚?我不是孩童了,自己能認路回去。”
方宥丞眸色微動,很認真地與之對視,鄭重道:“不一樣。”他上前兩步, 揚起手臂上染了體溫暖意的鬥篷, 想要像以往那樣自然而然給人披上。
可他看到了柏若風後退半步拉開距離的動作,那半步拉開的不隻有距離, 顯然還有他們間曾密不可分的關係。
於是,方宥丞要把鬥篷披上去的動作一僵,轉而換做把鬥篷遞給柏若風。
柏若風睨了他兩眼, 接過鬥篷,自己披好係好帶子,欣然笑道:“謝啦。”
說罷抬腳就往林間走去。
林子裡很黑,兩抹人影挑著燈籠一前一後走在小路上。
他們往常雖然不會每時每刻都聊天, 可柏若風還是頭回遇到與方宥丞待一起卻不知道說什麼的處境。他頗有些為難地捏緊了手中杆, 覺出些許無言的尷尬來,思考間無意識發出一聲嘖音。
身後跟著的人立刻傳來一聲問話, “怎麼了嗎?”
沒意識到方宥丞這麼敏銳。柏若風愣住了,眸間顯出些許迷茫。
臨到山腳處, 他忽然停住腳步,身後人不問緣由, 也跟著他駐足不前。
柏若風轉過身, 細細打量著身後的家夥。
方宥丞的便衣不同於在宮裡時常穿的明黃太子服,此人偏愛暗色調, 說是見不得臟。
此時一身黑衣冷肅,發上一根簡單的龍首玉簪。本是個不耐煩的性子,這時不問緣由跟著柏若風在林間停住腳步,棱角分明的深邃麵容上意外地沒有煩躁。
越是端詳,柏若風越發好奇。自從那日方宥丞說破心思後,他似乎從另一個視角重新認識了眼前的人,既陌生,又新奇。
他沉吟著,不自覺抬起食指撓了撓臉側,直白地問,“方宥丞,你能不能換個人喜歡?”
方宥丞沒說話,眼睛一抬,黑白分明的鳳眼默默看著他,眉頭緊皺。
柏若風道:“你那麼優秀,身份又高,天下間多得是人傾心。”
方宥丞忽然開口,問:“那你呢?”
這天下,也包括你嗎?
柏若風微怔,由衷反問,“是不是我,很重要嗎?”
方宥丞唇邊掀起一抹自嘲的笑,“對我而言,很重要。”
兩人間一時半會陷入了僵持。
麵前的男人眼神裡載滿了太多東西,負擔了太多情感。隻想逃開的柏若風轉了視線,有些心虛地沒有回視。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恰恰因為知道,並且十分清晰知曉自己無法回饋,所以能毫不猶豫地想用短痛斷開念想,不留一絲期待。
而在這過程裡,柏若風更看清了自己:或許是他天性涼薄,才能如此去傷人。又或許他就是沒有半分那方麵的念頭,因此沒有方宥丞的煩憂和顧慮,想說什麼就輕易說出口來。
他知道,方宥丞也知道。
周遭一片靜默,隻有不知名的小蟲在叫著。林間夜色深了,寒冷更添幾分。一紅一黑兩抹人影對立站著,陷入沉寂。
柏若風不再要求方宥丞當即做出決斷。他認真地想了想,道:“你一定要這樣嗎?我們維持原樣不好嗎?”他頓了頓,喊了聲,“丞哥。”
方宥丞沒說話,隨著他視線看向林深處。
兩人又一次陷入了僵持。
到底一起長大,柏若風約莫能猜到些許方宥丞的想法,因此故意玩了個文字遊戲,對方宥丞承諾道:“如果你答應。隻要我在這個世界一天,都會儘力在你身邊。不管你以後納不納妃。”
這個誘惑實在太大,遠比徹底鬨掰不複相見好得多。
這回,方宥丞有了反應,向柏若風看去。
“丞哥,你彆逼我。”柏若風玩笑似地勾了勾唇,衝看過來的方宥丞侃道,“你知道我性子。自私慣了,還很叛逆,逼急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
方宥丞低頭看了看手中捏著的燈籠,裡邊的火苗在風裡搖曳不定。他稍稍鬆開手,能看到指縫間被捏裂的杆子。
“好。”方宥丞眸中映著那團小火苗,抬起頭,深深看了柏若風一眼,“我們還和以前一樣。隻是,你向我提了要求,我也有個要求。”
要求?柏若風沒想到對方如此理解,但也無妨,他歪了下頭,作出副洗耳恭聽的模樣,“說來聽聽。”
方宥丞頓了頓,“你讓我抱一下。”
抱?這個要求讓柏若風傻了眼,甚至確認性地脫口而出,“啊?!”
方宥丞似乎被柏若風的反應逗樂,笑了一下。他點頭,向麵前人確認,“嗯,抱一下。”
作為一個糙了二十餘年的大老爺們,柏若風頭回體驗到什麼叫難為情,“你認真的?”他不死心再問了一遍。
說起抱,他和方宥丞間當然抱過。
隻是都是兄弟間或鼓勵或安慰的淺淺一下,一碰即分。或許更多的是勾肩搭背似的觸碰。
方宥丞耐心道:“認真的。”
他揚眉看著柏若風,原本陰鬱的麵容多了鮮活。他挑釁道:“怎麼,你怕了?”
柏若風猶豫了下,想著抱一下他又不會掉塊肉,一咬牙,張開手,“我怕什麼?難道我還有清白可言?”
異於己身的溫熱身軀靠了過來,寬厚雙手貼著他後腰。柏若風腦子空白,隻覺得腰上略麻,剛想開口說自己可能怕癢。
後腰的手掌往前一壓,他的話未出口,已然與人鬢發相貼。
紅黑兩抹衣裳相交,在寒風裡相互依偎。
柏若風抿了下唇,方才還覺得冷,現在卻無端地覺得從頭到腳,都要燒起來,連本來平靜的心臟,都維持不住平緩的調子,變得急促而緊張,隔著身軀套子,往外迸出悶悶的快音。
——他能聽到我心跳嗎?
柏若風僵硬地擁著眼前人,腦子裡控製不住地冒出許許多多的想法。
——他體溫比我高。
擁抱實在是一個神奇的互動。它可以很敷衍,可以很疏離,也可以讓人胸膛相貼時,得到融為一體的錯覺。
這個動作隻維持了短短幾個呼吸間,方宥丞就鬆開了手。他抬眼,見那雙桃花眼脈脈多情,秋水瀲灩,左心房就像中了一箭,生萬千癡念,覆水難收。
哪怕知曉是自己妄想,也難免生出這人其實對他有情的念想。
“要不,”方宥丞心念一動,學著柏若風半開玩笑半是認真的語氣,問不即不離的眼前人,“你還是來幫我管理後宮吧,不然長這麼好,可惜了。”
“滾!”柏若風回過神來,笑罵著,給了他肩膀一錘,打散了方才的旖旎。
如此形勢,就算不是玩笑,方宥丞也隻能當做是個玩笑話。他搖了搖頭,換了個話題,“馬車在下邊,走吧。”
柏若風見對方興致不高,十分理解,沒再開口。
上了馬車,他便自覺占了一側地方,單手撐著桌麵,支著下巴。
外邊天色太昏暗,隻有兩人的空間裡,柏若風潛意識覺得安全,原本隻想小憩一下,沒想到瞌睡蟲爬上了身,便下不去了。
眼前越來越模糊,他打了個哈欠,含含糊糊道:“我睡會,到了喊我。”
說罷直接倒頭趴在桌上,蒙著毛茸茸的鬥篷就睡,呼吸聲粗重,顯然睡得很沉。
坐在另一側的方宥丞有些無奈,暗想:你這到底算是信我呢,還是太不把我放眼裡?
說歸說,但才答應了人,方宥丞沒有動他,隻是靜靜坐在馬車角落,坐在黑暗處,盯著月下桌上那坨,轉不開眼,仿佛看一個人睡覺時若有似無的起伏都成了種樂趣。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了,太子親衛隔著一塊門簾,對裡邊小聲道:“主子,侯府到了。”
方宥丞回過神來,見麵前柏若風睡得很熟,直接道:“回宮。”
親衛沒有猶豫,馬車很快動了起來。
凶猛的火舌舔舐著屋梁,劈啪作響的燒木聲盤隨著濃烈的缺氧的窒息感而來。
方宥丞猛地睜眼,發現自己站在被烈焰包裹的房子裡。
眼前,紅柱頂端彩色雕刻華美,四周白紗輕揚,內室空蕩,佛香嫋嫋。隻是灼熱的火焰破除了屋子裝飾本身的清冷感,帶起的熱度搖晃著人的視野。
這一切都太過熟悉,以至於沉重的博古架燃燒著轟然倒塌時,方宥丞被嚇了一大跳。
他心驚膽戰地低頭,看到自己身上的明黃太子服,掌間皮肉光滑,養的極好,同時也顯出少年時的稚嫩來。
這裡、這裡是長樂宮!
嗡的一下,一股血氣湧上腦子,方宥丞眼前一黑,險些沒被刹那間襲來的回憶給刺激到暈過去。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重新出現在這裡。當反應過來這是當年那座長樂宮時,方宥丞拔腿就往內室衝去。
火焰凶狠啃噬著他的皮膚,落下的房子殘骸成為一塊又一塊攔路石。他一腳踹開了通往內殿搖搖欲墜的門,看見一抹白色的身影背對他立著。
那身影顯然是個女子,垂下的長發及腰,鬆鬆挽了個鬟,是未出閣女子常用的發飾。
她轉過身來,幾乎是與方宥丞照鏡子般一模一樣的鳳眼,眼中滿是鬱結,朝他伸出了手。指若蔥白,不染丹寇,更沒有一點傷痕。
“丞兒。”段棠唇角上揚,皮笑肉不笑道,“沒想到你也是個人間禍害。與其留下來害了彆人,不如今日,你隨母後一同離開吧?”
這話當年他聽了一遍,沒想到而今又聽了一遍。方宥丞張了張嘴,他有很多話想說。想反駁、想許諾、想乞求、想傾述……
可不知為何,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他用儘全身氣力,卻隻能發出一句心虛的怒吼:“你胡說!我沒有!”
段棠笑意吟吟看著他,像是為了證明所說的話。她側了側頭,示意他看那邊。
方宥丞疑惑不滿地看過去,那張雕工一流、用料罕見的床榻上,鎖鏈密密麻麻把一道仰臥的紅衣身影吞噬。
方宥丞心神俱裂,害怕地往後退了一步。
明明沒有看到那被鎖鏈鎖住的人長什麼模樣,心下卻立時有了答案。
鎖鏈像有意識般爬行,裹在那道頎長的身影上,恨不得把他困死在這座長樂宮裡。
“你瞧。”段棠的聲音那麼輕柔,在他身旁幽幽道,“我就說,你和你父皇一樣。”
“不!你胡說!”方宥丞向大床撲過去,試圖把這些鎖鏈惡狠狠地撕成碎片。
就在他撲過去那一刻,房頂掉下一根燒紅的木梁。
頭頂熱浪滾滾,方宥丞卻沒有避開的意思。他執著地伸手,就像當年柏若風不顧燒傷伸出手拽住他一樣,去拽住了那抹豔紅衣角。
木梁砸到了後背,把明黃太子服上邊的龍紋灼穿。方宥丞悶哼一聲,爬起來試圖觸碰沉睡不醒的人,抓住他的手晃著,力道極大,竭力喊道:“柏若風,你醒醒!柏若風!”
床上的柏若風被他搖醒,終於睜開了眼,琉璃雙眸冷冷淡淡,沒有絲毫感情地看著他。
“若風!”方宥丞的喜意還沒湧現。
麵前的人開口道:“丞哥,我走了。”
方宥丞一怔,眼前的人影化作星星點點。鎖鏈再如何纏緊,卻什麼都留不下來。
東宮內,趴伏在偌大書案上的人渾身一顫,竟險些從椅上摔下。
邊上悄悄打瞌睡的春福嚇了一跳,連忙衝上去扶住太子,“殿下小心!”
這一扶,才發現太子內裳濕透,出了一身冷汗,呼吸急促,麵色蒼白。
“殿下?殿下是做噩夢了吧?”春福連忙給他後背順氣,示意伺候的其他人快把熱水送來,“先喝點水壓壓驚。”
方宥丞捂著跳動不止的心臟,被那光怪陸離、又意有所指的夢嚇得半晌回不過神。
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方宥丞知曉他曾動過怎樣的卑劣心思,也知曉這個夢分明是他給自己的警醒:他絕不會重蹈皇帝覆轍。
喝了幾口熱水,緩過神來。方宥丞挪開手,才發現手臂下壓著張還沒處理的帖子。
從見君山回來後,他把柏若風安置去偏殿休息,自己卻心煩意亂睡不著,索性來處理積壓的事務。
離京城約莫一百公裡的景縣有盜匪占山為王,當地兵力不敵,景縣又不靠近四鎮將軍的區域。官員拿他們完全沒辦法,上報到京城來處理。
方宥丞打算從手下三大營中調一支去專門處理此事。
然而曜國重文輕武已久,兵力積弱。他正忙著解決地方戍兵幾乎是些老弱病殘的問題,能用的、信得過的武官都派出去了。眼下沒有可用的將領。
在思考人選時,他竟就這樣睡了過去,做了個難以忘懷的噩夢。方宥丞捏了捏酸痛的鼻梁,抬頭見一片金輝亮堂堂地照進殿內,已是晨間。
方宥丞清醒過來,第一句話便是問:“柏若風呢?”
他實在被那夢嚇到了,現在要見著人才安心。
春福猶猶豫豫,不知該說不該說,“柏公子他、他去禦膳房了。”
“禦膳房?”方宥丞皺眉,“他去那做什麼?”
春福如實道:“柏公子醒來後,說是這幾日見殿下勞累,心下實在不忍,要給殿下準備藥膳補補身子,先去了太醫院讓太醫們抓了副補藥,然後拎著往禦膳房去了。”
聞言,方宥丞笑了一聲,轉眼斂了笑,起身,麵容凜冽,“彆跟著,吾去看看。”
先不說柏若風會不會做飯這回事。單論柏若風心血來潮要給他做藥膳,方宥丞一聽就不是很信。
他還沒自戀到覺得自己能有叫柏若風大早上起來為他洗手作羹湯的本事。
這會兒,他倒要去看看,這家夥又在琢磨些什麼。
禦膳房內,打著要為太子煮藥膳的幌子,把所有人都趕出去的柏若風眼睛彎彎似月牙,朝皇帝的燕窩粥伸出手。
第42章 補藥
柏若風從懷裡拿出包藥粉, 往燕窩粥裡抖抖抖。
粉末簌簌落下,他取了勺子攪拌均勻,見燕窩粥表麵上沒有色澤變化, 湊過去嗅了嗅騰騰水汽,沒有怪異味道,十分滿意地點點頭。
放好勺子,柏若風剛想把鍋蓋蓋回去。轉念一想, 分量這麼小, 且皇帝人也不年輕了,興許沒有效果。
以防萬一, 他又往裡頭倒了點。
“你在做什麼!”
後背忽然冒出抹聲音,心虛的柏若風手一抖,整包藥粉全滑了下去。
毫不留情的嘲笑聲響起, 禦膳房門被人妥帖關好。那笑聲越來越近,伴隨著沉穩得幾不可聞的腳步聲。
柏若風認出聲音主人,鬆了口氣,轉身朝那道明黃身影道:“來便來, 嚇我作甚?”
“嗯。”方宥丞抬拳清了清喉嚨, 背手一副視察模樣,“來看看你給我做的藥膳。”
明明方才看到了柏若風的動作, 此刻卻偏偏故作不知。方宥丞走到燕窩粥前,彎下腰, 端詳片刻眼前這鍋糊糊,摸了摸下巴, “你這是, 在藥裡摻了少量的粥?”
柏若風:……
浪費了我的藥。柏若風歎了口氣,用毛巾端起鍋, 把咕嚕咕嚕綿密冒泡的燕窩粥倒掉。
方宥丞眸色深深,側了側頭,忽然問:“裡邊放的是什麼?”
柏若風坦然指著隨著水流而去的粥,“你的弟弟妹妹。”
這話著實太有歧義。方宥丞愣了下,瞬間從稠白的粥水聯想到某種東西。但想到柏若風總不會是在暗示什麼,便隻理解著字麵意思,不是很肯定地問:“助興的藥?”
“啊?”柏若風眼裡帶笑,頰邊小痣歡快得要飛起來般,他看了方宥丞一眼,“我是會下那種藥的人嗎?”
言罷,好整以暇把掌間捏皺的藥包紙遞過去。
雖不知遞給他什麼意思,方宥丞猶豫著,還是接了。
柏若風露齒一笑,小虎牙尖尖細細,呈現出讓人難以拒絕的柔軟,“不信?你聞聞?”
方宥丞皺起眉,還真好奇地嗅了嗅。殘餘的藥材味一言難儘,酸酸苦苦混雜著從鼻腔轟轟烈烈衝上腦子,一瞬間整個人都精神了。他嚇得用力一掐,內力把掌心內的東西震蕩成屑,“這是什麼?!”
柏若風無辜道:“補藥啊,人參鹿茸蜻蜓蜘蛛這個鞭那個鞭的都有,喝了不僅生龍活虎,還能多生娃。”
“那你給我聞作甚!”方宥丞震驚了。
柏若風拍了拍手,撣去餘味,叉腰,理直氣壯駁斥:“是你自己好奇的,我又沒逼你。”
那副欠欠的模樣著實讓人手癢。
“柏若風!你!”被惡作劇了的方宥丞想狠狠罵這人一頓,見眼前人抱臂兀自笑的開心,頓時忘了詞。
他忽然伸手,佯怒捏了人頰邊一下,轉身就走。
“誒?真生氣了?”柏若風吃痛,捂著頰邊隨意揉了揉。
見人要走,柏若風迅速抬手扣住對方右手腕,繞過人腦袋往對方左肩方向一帶。方宥丞便被原地帶著轉了半個圈,麵向柏若風而立。
方宥丞眸中精光一閃,被帶著轉身時踉蹌一下,站不穩,雙臂越過柏若風腰間,穩穩按在灶壁上。
他抬起頭,近得仿佛能看清柏若風臉上的毛孔。
似是沒想到會變成這樣,柏若風微怔,茶色的眸間倒映著眼前人越靠越近的模樣,“你……”
這距離太過親昵。柏若風頓了頓,本能地覺得自己被圈住的姿勢有些不妥。他把方宥丞的手臂拉開,後退兩步。
方宥丞沒事人般收回手,問:“你剛要說什麼?”
見對方態度恢複尋常,柏若風笑了笑,落落大方挨著他,手肘支在方宥丞肩上,不讓人走。朝他眨眨眼,“不是說來看看我給你做的藥膳嗎?”
方宥丞挑眉,篤定道:“你不會廚藝。”
“煮個粥而已,需要多少廚藝?”柏若風覺得被小看了,當即擼了擼袖子,好勝心熊熊燃燒,“邊上等著。”
說完左右觀察,尋了個小瓦罐,放了點米,舀水倒進去反複洗了兩回,盛了點水,才放上炕。
他拆著邊上明晃晃放著的掌心肉大的藥包,裡邊白的紅的藥材粒粒分明,顯然是從太醫院尋來的藥膳方子。
嗯……這些東西,要不要洗來著?柏若風表情逐漸凝重,他看了看邊上瓦罐裡已經洗好的米,闊綽地抬手一揚,全倒了進去。
方宥丞目睹著,欲言又止。但是因為他本身廚藝也不怎麼樣,以至於雖然覺得柏若風有哪裡不對卻說不出來,心情十分複雜。
柏若風得意洋洋把蓋子蓋回去,朝方宥丞揚了揚下巴,“如何?”
兩個字,滿滿的驕傲和求表揚。
方宥丞艱難地擠出兩個字:“……不錯。”
“怎麼就兩個字,太敷衍了!”柏若風不滿,“都說‘君子遠庖廚’,我可是為你下廚了,你這麼不賞臉?”
為我下廚?方宥丞心臟咚的一下,撞在了耳膜上,那聲音鳴如冬雷,又迅速遠去,刹那留下愉悅的情緒。
儘管如此,方宥丞一時半會覓不到詞,不知道該怎麼誇。就在他遲疑時,柏若風側過身去,好像真的開始生氣,方宥丞急急哄道:“賞臉的,我等會全吃完。”
柏若風不信,側著身不理他,任人在背後捉急。
底下烈火正旺,柏若風時不時往灶灶膛裡添柴,水蒸氣一陣接著一陣往外冒,瓦蓋子像熱鍋上的螞蟻跳個不停。
蹲在底下你一根我一根往裡送柴火的兩個人麵麵相覷,柏若風道:“怎麼才算是煮好了?”
隻會吃的方宥丞搖搖頭,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濃鬱的焦味飄蕩到鼻尖,柏若風叫了一聲,飛快起身,撞倒了和他貼的很近的方宥丞。方宥丞喊著小心小心,直接就想伸手去揭蓋,柏若風轉身去拿毛巾,兩個人又撞到一塊去,暈頭轉向不知往哪個方向忙。
眼看鍋蓋抖得要飛起來,方宥丞忙大喊道:“來人!來人——”
門外等候許久的禦廚和宮人一窩蜂湧進來,一邊把兩位爺恭恭敬敬送出去,一邊去處理事情。
柏若風接過溫熱的帕子,洗乾淨臉和手,抖了抖手上的水珠,笑著坐到石凳子上,“你說我們圖什麼?做什麼不好,非要去折騰廚房。”
隻見先他一步洗乾淨自己的方宥丞一本正經盯著石桌上那燒得漆黑的瓦罐。
瓦罐不光外邊黑,裡邊也黑,一罐子水全給燒乾了。米和夾生的藥材混雜在一起,黏在鍋底,分不清是毒藥還是粥。
柏若風搖搖頭,毫不可惜,“丟了吧。”
方宥丞瞥了身旁的人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神分明是不讚同。他本就麵相陰鬱,一副不好惹的模樣,現在尤甚。
隻見他拿了個勺子,在柏若風沒反應過來時,往鍋底刮了一勺,飛快送進嘴裡。
“喂!”柏若風都驚呆了,抬手去抓,隻能抓到個空勺,忙伸手抵在人唇邊,催促道,“你怎麼什麼都吃?吐出來!聽到沒有?吐出來!”
方宥丞不僅不吐,眉頭緊皺著嚼了兩下,咽下去了。
柏若風怕他再來一勺,真把這鍋不明物都吃了。忙叫人把瓦罐丟了,回頭揪著方宥丞領子,“那玩意都黑成這樣了,你怎麼還敢吃!”
方宥丞悶聲咳嗽,咳了一陣子,抬手抵著他拉開點距離,去拿茶水漱了漱口,才道:“想試試你第一次做出來的飯什麼味道。”
“……什麼味?”柏若風不得不承認,他竟然真的有點好奇!
方宥丞砸吧砸吧滿嘴的焦苦味,澀得像在吃燒焦的老樹根,他麵不改色道:“被你嚇到,直接吞了,沒嘗出來。”
柏若風有點失望,給人續了杯茶,“沒嘗到就沒嘗到吧,估計味道不怎麼好。”
方宥丞朝他安慰地笑了笑,用茶水衝去口腔內的苦意。
日頭正盛,曬在亭子內的兩人身上,把衣服曬得暖洋洋的,釣出了瞌睡蟲。
沒睡夠的柏若風打了個哈欠,擺了擺腦袋,拉伸著肩頸,尋思著是不是該來個回籠覺。他起身剛要尋去偏殿,身後人低低喊了聲他名字。
“還有什麼事?”柏若風轉身,見方宥丞摩擦著杯沿,似在猶豫。
最終,方宥丞下定了決心,對他道:“隨我去書房。”
柏若風原以為方宥丞是要他打下手,幫忙處理些雜事。
以往都是如此,方宥丞曾問過他要不要考取一官半職,全然被柏若風拒絕了。於是柏若風在太子身邊,身份就隻是鎮遠侯府的小公子,最多再添個‘太子伴讀’的名號。
隻是他閒來無事,做的雜活多了。偶然被其他人遇到。或是謀士,或是親衛,五花八門,外人怎麼猜的都有。總而言之,在彆人眼裡,他儼然是太子黨了。
然這回,方宥丞把一張折子,送到他麵前,示意他看。
出於避嫌,柏若風極少看下麵送上來的奏折。但若是方宥丞直接送他手上的,他毫不客氣抖開,撐著半邊臉,歪著頭看,“唔,我看看啊。”
原是離京城約莫一百公裡的景縣有盜匪占山為王亟需處理一事。
柏若風把折子合上,不解道:“那你派人去處理啊,給我看作甚?”
前幾年,他曾陪侍方宥丞微服私巡。
方宥丞不便頻繁離京,便點了他做欽差大使,給了如太子親臨的令牌,讓他去整頓完的邊軍看看。
欽差大臣雖是‘臣’,卻沒有品級,直屬最高領導,權力也止於派遣期間,事情結束後便結束。柏若風本就不愛束縛於一處,見有機會能四處看看,很樂意接這份閒差去當方宥丞的眼睛。
隻是如今的折子,算不得巡查那類,須得派武官過去處置才是。
方宥丞眸色沉沉,身子前傾,若潛行的虎豹,單手按在桌上,朝對麵撐著腦袋滿身慵懶的人道:“若風,京師三大營雖是在我手中,但他們的職責是護衛京城,不能擅自離開這片區域。而我想要的,是手裡能有一支隻聽從於我,指哪打哪的軍隊。”
柏若風清醒了幾分,微眯的眼睛睜開,收了麵上散漫之意,轉過頭來,看著他。
方宥丞低聲道:“不瞞你。我想趁這機會,以調遣的名義,從京師三大營裡擇出一批人,組建成隻屬於我的軍隊。”
柏若風了然道:“那你為什麼選我?”他挑了挑眉,“丞哥,你這路子是不是走得有點野啊。”
柏若風雙指夾起那折子,笑意盎然,“首先,我雖然隨父兄上過戰場,但可沒領過兵。其次,我沒參加過武科舉,是個連紙上談兵都不會的草包。京師三大營可是京城郊區部署的最精銳的軍隊,步兵、騎兵、火器樣樣具備,隨便擇幾百人出來都是精英,他們可未必願意聽我的。最後,你若一定要如此行事,除了塊令牌,我也拿不出叫人信我的事來,說不定,在剿匪之前,他們先把我解決了。”
“沒打算讓你直接領兵。”方宥丞頓了頓,一把奪過他手中晃蕩的折子,拍在桌上。
“我會安排好總兵的人選。但我需要你去做副將,”他沉沉黑瞳若深淵,凝視著眼前人,鋒芒畢露,“吾絕對信你,但不信旁人。”
柏若風與之對視,在心裡掂量了一下事情的重要程度。
半晌,他垂眸,站起身,左右拉了拉手臂,滿不在乎道:“好吧,我就當去踏青咯。好困啊,我打算回去睡個回籠覺。你安排吧,我都聽你的。”
他打著哈欠,整個人繃直時像豔紅的弓臂,充滿著張力。
腳步聲從書房逐漸離去。方宥丞敲著桌麵思索著領兵人選,論首選,他當然最屬意柏若風。他看上的人,遠沒有表麵那般紈絝無用。
上書房裡請的先生都是高官大臣,教授武藝的太傅便是最高階武官的大將軍。
大將軍愛才,知曉柏若風是柏望山小兒子後,看柏若風的眼神就不對了,時不時就下個絆子,提個訓練難度,還以懲罰的名義給柏若風加訓。
柏若風有沒有真的領過兵,北疆離得太遠,方宥丞無從得知。隻看柏若風這些年對大將軍的‘找茬’遊刃有餘的態度,就知道不比考上來的武官差。
但是怎麼才能讓這懶骨頭願意乾活呢?此次剿匪就是個送上來的機會。方宥丞心中定下了領兵人選,提起朱筆。
他決定下一步險棋。
春福恭恭敬敬送上熱茶,低聲道:“殿下,童公公來了。”
除了皇帝身邊伺候的太監總管童英,能讓春福叫‘童公公’的,宮內沒彆人了。方宥丞唇邊上揚的弧度下拐,滿臉不虞,“父皇召我?”
春福肯定了他的猜測:“是。”
方宥丞不耐煩地起身,拍了拍坐皺的衣服,大步往門口走去。走到一半,他想起晨間柏若風折騰出的事,便喚春福去準備些補品。
怕春福沒聽明白拿錯,方宥丞特地囑咐道:“挑些補氣血的。再準備一份助孕的,送寧皇後宮裡去。”
若風說的沒錯,趁父皇還在,他的確需要一個弟弟了。方宥丞想。
皇帝方懿近幾年修身養性,養出一身仙風道骨的皮囊。方宥丞去見他時,見皇帝身著黃袍,頭上簪了蓮花冠。
哪來的蓮花冠?方宥丞沒忍住,朝他腦門上多看了幾眼,就被皇帝斥責不敬尊長了。
皇帝脾性越發大,方宥丞左耳進右耳出,就算唾沫星子砸臉上,也是副死了爹的臉,叫皇帝越看越不順心。
他先隨便問了幾句朝政——哪怕他很久沒管朝政了,聽了也不放心上。隻是尋著由頭好去罰方宥丞。
這樣,既稱了想罰方宥丞的心,又得外人稱讚他心係天下。
方宥丞自是知道他為何如此行事。
當年奪嫡,皇帝從眾多兄弟中殺出重圍,剛登基時滿腔雄心壯誌,一心為國為民勵精圖治,做個明君。
沒兩年,就查出來得了與先帝一樣的怪病。
那怪病發作起來全身骨痛欲裂,五官流血,沒幾年便會痛苦而亡。
皇帝目睹過先帝的痛苦,確診後當即嚇得六神無主。
此後名義上是無為而治,實際上是覺得時日無多,一心沉湎在自己的快樂中。既想要享受,又在乎身後美名。把得病的事情瞞得嚴嚴實實。
可笑的是,他還沒死,倒把先皇後逼沒了。
現在,皇帝許是發現自己活得好好的,甚至還能一直這麼好端端活下去,就開始不滿意眼前乖張強勢的太子了。
君王枕畔,豈容他人酣睡。
第43章 玉佩
待方宥丞稟完, 乾坤殿內久久無聲。邊上的童公公躊躇不安,左右觀察,見聖上沉迷於新送上來的秀女畫像, 而太子也不打算提醒。
他小步上前,給聖上磨墨。
皇帝眼角瞥見奴才身影,才從畫中醒來,覺出殿內沉默。
“咳咳。今年科舉, 準備得如何了?”皇帝放下畫像, 象征性問了兩句政事。
既然對方無心聽,太子便不想多費口舌再仔細說一遍。方宥丞眼皮子一抬, 漠然道:“陛下,這事方才已經稟過,詳細的安排稍後自會呈上。”
誰料皇帝並不滿意他的語氣, 隻見皇帝胡子翹起,怒目圓睜,猛地一拍桌麵。皇帝雷霆之怒,殿內奴才齊刷刷跪成一片, 瑟瑟發抖。
皇帝頤指氣使道:“大膽!逆子, 你怎麼和朕說話的!來人,太子不敬尊長, 杖……”
此話一出,他頓住了話音, 看著眼前長身玉立的太子似笑非笑的鳳眼。
那雙眼真真像極了元後。
猶記得他還是皇子時,逍遙度日, 一把紙扇風流肆意, 文人聚會多以他為聚,兄弟姐妹不以他為懼。段棠頗富才情, 與他相談甚歡,一聲一聲的方公子喊著,眼裡明媚若驕陽。那時他以為自己找到了命中注定懂他的人。
隻是什麼時候開始,這雙眼變得如此陰冷。
“陛下息怒,兒臣這幾日嗓子不舒服。”方宥丞連認錯都顯得敷衍,他拱了拱手。見皇帝失神不語,太子皺眉,轉移對方注意力,“陛下方才,是在看秀女畫像?”
皇帝冷哼一聲,清楚自己現在拿太子沒辦法,更不可能再賞太子幾大板。他揮了揮手,示意殿外衝進來的禁軍退下。
皇帝愛美人,不以為恥,卻又為了那點身後名,宮中除了新後以及幾位妃子,其他全是貴人。
太子這麼一提,他眼神輕飄飄掃過桌上的秀女畫像,想起幾次賜婚卻被太子擋回來的事,麵上越發不喜,“你老大不小了,宮中該添新人。此次選秀,朕會讓皇後多為你留意留意。”
方宥丞並不在乎。除了公事,父子倆幾乎沒什麼話可說,他拱手謝恩退下。
童公公揣手而立,等太子離開,方才上前對皇帝耳語幾句。
“太子給皇後送這些?”皇帝稍顯意外,但轉念,他麵露陰翳,捏緊了手中羊毫筆,筆杆斷成兩截。
“若不是當年段棠那一刀……”皇帝眸色晦暗不明。
若不是段棠當年捅了他腹部一刀,叫他身體受損,再難有子嗣,何至於忍太子至今。
當年有多想教好太子,有多迫不及待想讓權頤享天年,身體養好後的皇帝如今就有多想撤銷太子監國,殺了羽翼漸豐的方宥丞。
然而給出去的東西想收回來哪有這麼容易,太子隻會想要更多。
皇帝冷笑一聲,丟棄掌中斷筆,不以為意,“隨他去。”
太子令旨很快傳到鎮北侯府。
待柏若風領了旨意,送走來客。回頭便見阿元抱著腦袋上躥下跳,急得不行,“太子發什麼瘋,怎麼敢叫少爺去剿匪?那可是些窮凶極惡的匪徒啊!而且就算帶也是帶咱們自己的人,去京師三大營裡挑人是嫌活不夠嗎……”
‘咚’的一下,阿元腦袋挨了一擊。皮猴子可算冷靜下來,委屈地抱著腦袋看少爺,卻見少爺不僅不急,眼中含笑,茶褐色的眸子懶洋洋看著他,含著無形的叫人信服的力量,一下子讓他定下了心。
元伯歎了口氣,搖搖頭,默念了聲‘傻孩子’,去整理行李去了。
阿元見柏若風沒心沒肺的模樣,替他著急:“少爺怎麼一點都不急。”
柏若風抱臂看了看天,桃花眼瀲灩似水,輕輕一瞥,倒叫阿元懷疑起自己多心來。
柏若風語調緩慢,反問:“我急什麼?既然你都知道京師三大營的人多能打,就不需要擔心那些匪徒了。”
“那萬一他們不服管怎麼辦?”阿元是軍裡出來的,比柏若風更清楚將士的心理,他憂心忡忡,“這就不是份好差事!”
柏若風漫不經心道:“那也歸主將管去。”說罷,他轉身離開,慢悠悠往院子晃去。
“可是,這主將不知道哪個旮遝裡挖出來的,名字竟沒聽過。”阿元跟在他身後嘟嘟囔囔,“太子到底是怎麼想的……”
轉過小道,柏若風回到院子,推開門,目的明確往屋子裡走。
主臥邊上常是小廳、書房、小廚房一類,但侯府隻他一個主子住著,他不需要小廳小廚房,便把側室改做私庫,存一些尤其喜愛的器具。
他把門推開,身後阿元的聲音便停住了。
房間不大,中間立了個約莫一人高的人形器物,用布罩著防塵。
阿元了然,走上前去,扯開麻布,顯出銀光湛湛的一副鎧甲。是前兩年陳芸見家裡兩兄弟身量變高,著人量體新做的,現下還沒有用武之地。
柏若風細細打量著這副沒用過的鎧甲,抬手拂過銀盔。
窗外的光落在盔甲上,細塵埃在空中飛舞,銀甲像活了過來般,奪目生輝。
阿元有些遺憾道:“萬沒有想到在京城,夫人命人打造的銀甲還有用上的一天。”在他眼裡,用不上這幅鎧甲意味著能一直度過平穩的日子。
柏若風看著這幅鎧甲,神色辨不分明,他忽然開口,喊道:“阿元。”
阿元觸電般渾身一抖,“在!”
柏若風轉過頭,“你要是覺得此去危險,就彆跟著我了,留在侯府幫元伯乾活吧。”
“不行!”阿元瞪圓了眼,激動道,“侯爺讓我跟著少爺,就是要保護少爺的,這是我的任務。往前二十餘年,我與少爺形影不離,哪有真有事就自己跑的道理?”
“哦?”柏若風揚眉一笑,調侃他,“可你平日裡不是跑得最快嗎?”
阿元的圓臉顯得很是無辜,他撓了撓頭,憨憨笑道:“那怎麼一樣呢?上刀山下火海,我鐵定是要跟著少爺的。”
柏若風沉吟一聲,接過盔甲手中的銀槍,笑了,“也罷。”
從京師三大營中抽調的三千將士將命為龍武軍,由太子擢選的將士帶領,前往百裡外的景縣剿匪。
此事定然需要龍武軍新任統領與京師三大營的曹將軍交接。
或許是常年遊走在戰場,見慣了生死,曜國武官間沒有文官間勾心鬥角厲害,相反還頗有些惺惺相惜之感。京師三大營的總兵曹將軍與柏望山有舊,不知怎的竟找到了柏若風這裡,邀他前往京郊一聚。
阿元見柏若風拿著帖子看,遲遲沒有動作,好奇問:“少爺,我們去嗎?”
奇了怪了,不找主將,怎麼找到他這來了?柏若風放下帖子,思索一二,笑開來,“去,當然去。阿元,你去準備些禮物。”
“啊?”
柏若風領著阿元出了京城,遞帖入了營區。來往間見將士們在帶領下列隊訓練,路上除了守衛,人跡罕見,一片肅穆。
入了營帳,便見不苟言笑的曹將軍大刀闊虎坐在位置上,邊上站著三四個交頭接耳的將士,顯然是等著他們了。
柏若風不是第一回見曹將軍,要說唬人,柏望山冷下臉來的模樣可比曹將軍嚇人多了。然上次來,他跟著柏雲起,有柏雲起在前邊插科打諢,他便沒那麼不自在。
現在他帶著阿元一進來,營帳內的人目光悉數投來。
柏若風掃視過那四個將士,隻認出其中一個是曹將軍副將,其餘皆臉生的很。柏若風兀自露出個笑來,先行問候道:“曹伯伯,許久不見,身體可還好?”
孰料曹將軍不吃他這套,上來就道:“柏家小子,你可收到太子旨意了?”
還真是想來找他談公事,柏若風嘴角的笑一抽,快笑不下去了,“收到了。”
曹將軍冷哼一聲,拍桌質問:“那你還傻裡吧唧地在府裡呆著?來三大營要人,難不成還得本將親手給你領過去嗎!”
柏若風乖乖受著,笑得明媚,嘴上討饒,一心想著找機會開溜。
然而曹將軍並不想放過他,逮著他說了一頓,最後粗聲粗氣道:“人我已經挑出來了,這三個千夫長是跟慣了我的,但他們不認得你。今日能不能把人帶走,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話音剛落,那三個千夫長往前一步,朝柏若風硬邦邦地問好。語氣敷衍,眼神上下打量,顯然並不服氣。他們每人統領一千人左右。想要真的統領龍武軍,哪怕曹將軍已經提前分好了人,收服三位千夫長必不可少。
“我?”柏若風反手指了指自己,略微訝異,既為曹將軍的嘴硬心軟,又為對方找錯了人。他無辜道,“曹伯伯不該先找主將嗎?我就是個混口飯吃的,怎的還來欺負我來了?”
除了曹將軍和三位千夫長外,營帳內還有位認識柏若風的副將,聞言解釋道:“柏公子,主將到現在還沒找著人影呢。剿匪可是大事,要準備的事情很多,總不能到啟程那一天再糊裡糊塗領軍出去。”
他語氣充滿了看好戲的意味,“既然這樣的話,你來提前熟悉熟悉流程也是一樣的。”
曹將軍麵無表情道:“我倒好奇,柏望山都教過你什麼了。從現在開始到啟程前一天,你就彆回去了,跟在我身邊學習。今日,你就先與他們三比劃比劃吧。”
三位千夫長擰了擰拳頭,向前一步,蠢蠢欲動。其中一人道:“早聽聞柏家軍的厲害,不過這小子長得細皮嫩肉的,總不會一打就碎了吧?”
這話一出,其他倆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阿元摸了摸鼻子,打了個噴嚏,不慌不忙。嘲笑少爺容貌的人多了去了,笑完還能站著的可沒幾個。
柏若風頓了頓,既不見生氣,也不見屈辱。心裡頗有些無奈想著:怎麼去了哪個軍裡,這種打架前的挑釁套路都差不多。
柏若風吃飽了撐的要替主將清路?何況他甚至都沒見過主將。這麼一想,有些架壓根沒必要打。
“彆彆彆,各位叔叔手下留情。”柏若風往後退兩步,試圖往門外開溜,“最近小子身體不適,改日再見,改日再見。”
想跑?曹將軍眸色一沉,敲了敲桌麵,“來人。”
影子浮上了門簾,是營帳外的將士守在外邊。柏若風敢撒腿跑,就得被捉住五花大綁起來。
“你們可千萬彆留手。”副將抱臂看好戲,“這小子滑頭的很,他要是不拿出點真本事,就往死裡揍。”
嫌沒拉夠仇恨,副將為了振奮士氣,多嘴道:“哦對了,上回把咱少將軍打傷的就是他哥,哥債弟償,今日必須給咱營拿回點麵子!”
曜國幾支軍隊暗地裡是會互相比較的,主將們對此樂見其成。因而事關臉麵,這話一出,三位千夫長眼裡冒出熊熊火焰。
這裡不是北疆,曹將軍也不是柏望山。柏若風慣用的那些計倆,在曹將軍這裡行不通。
柏若風暗地裡罵了柏雲起好幾回,最後隻得妥協,跟著他們去到帳外。
幾人都沒選武器,隻打算比身手。副將還在邊上起哄:“小子,需要三個一起上嗎?”
柏若風眼皮子一跳,三個一起上,若是贏了,那固然震懾力度能達到最佳效果。然而他可沒那麼狂,甚至偏向於穩重保守行事,聞言露齒一笑,擺好進攻姿勢,少年意氣風發,“大人太看得起我了,還是請三位千夫長一一賜教吧。”
從始至終,他的情緒都很平穩,不卑不亢。
他人見了隻作尋常,然曹將軍何其敏銳,鷹隼似的眸光鎖住場地中央身手利落的年輕人,那道紅袍恰似一團火,在春日的風裡生生不息。
方才,副將有口無心的一句‘少將軍’,讓曹將軍想起了自己曾有過一個乖張小子,遠比眼前的年輕人更加桀驁不馴,若是能從景縣回來,怕是也有這麼高了。
想到景縣的匪徒,曹將軍眸色冰冷。
曹將軍說到做到,果然不許他們回府,給他們撥了個小帳篷。隻叫人去通知侯府管家把衣物盔甲送來。
夜間,柏若風正在帳內休息。阿元蹲在他腳邊,大力用藥酒給他搓著腿上淤青,嘴裡嘟嘟囔囔說著什麼。
柏若風心不在焉,似乎對腿上的痛覺沒有任何反應,時不時應一句。
帳篷外有聲響,來人似乎並沒有隱藏蹤跡的意思。柏若風警惕地從床上坐直身體,抬眼看去,見曹將軍獨身前來。
柏若風有些疑惑,“曹伯伯?”
曹將軍始終沒糾正他的叫法,擺擺手,示意阿元下去。
等帳內剩下兩人,曹將軍隨意地拖了個矮凳過來,在榻邊坐著,先問了他家中情況。如此,倒像是補回白日裡的問候。
柏若風不明所以,但他多得是耐心,曹將軍問什麼,他便選擇性地答一些。邊說邊彎腰把卷起的褲腳放下。
曹將軍聊到柏雲起時,有意無意提到,“我見過你兄長幾回,他和我兒難得聊得來。若是我兒還活著,興許我們兩家來往更為密切。”
若是還活著……豈不是說那人已然不在了?柏若風手指微動,下意識捏著指腹。
若是曹將軍不想提,誰都逼不得他,可曹將軍既然故意在他麵前提起,就是打算借此說些什麼了。
於是柏若風便做個直白的傻子,追問道:“虎父無犬子,曹伯伯的兒子定然是位少年英雄,倒是可惜,不知他是如何遭遇不測?”
“你倒問得乾脆。”曹將軍看了他一眼,分不清是欣賞還是嫌棄,或者二者皆有。“景縣離京城不過百裡有餘,京城並非沒有派人去處理過。你可知道小小匪徒,為何要特地從京師三大營裡挑人?”
曹將軍並沒有等柏若風的答案,自顧自道:“都以為隻是個送軍功的差事,派一隊人過去綽綽有餘了。前年我兒領兵剿匪,當時隻從護城營裡挑了些兵,不曾想卻一去不返。事已至此,京城才知道景縣匪徒之猖獗。”
柏若風心下一驚,了然道:“那些匪徒,不是普通百姓?”
尋常占山為王的賊子,多是些百姓,武器一般是些鋤頭斧頭棍子之類,遇上數量差不多且裝備齊全的兵——哪怕隻是平日裡守衛京城的官兵,都難以反抗,怎麼還會有全軍覆沒的怪事。
曹將軍肯定了他的說法,“據回來的探子消息,他們不像普通百姓,卻也不是正式訓過的兵,還有著老弱婦孺。應是某些貴人偷養的私兵後代。”
曹將軍壓低了聲音,小幅度指了指天,說:“你年歲小,約莫沒聽過,二十餘年前,廢太子很受先帝寵愛,曾有過一支私兵。當今陛下登基後,翻遍了京城都沒找到這支私兵,他們憑空消失了。”
怎麼事情遠比他想得來的複雜。柏若風擰眉,莫非曹將軍是懷疑那匪徒其實是廢太子私兵後代?
他看向曹將軍,曹將軍麵色看不出喜怒,談及害了他兒的凶手,口吻很平靜,“我隻說這麼多。去到那裡,你再做判斷。”
這麼些年來,他奉命守著京城。不管什麼事都不能讓他離開軍營,卻不代表他會遺忘。
言至於此,曹將軍起身離開。
柏若風迅速起來,送他出去,“曹伯伯,謝謝你來告訴我這些。”
曹將軍轉過身,見麵前的年輕人抬手撓了撓後腦殼,露出幾分靦腆道:“我都不知道這麼多,還真以為這次就是去混個軍功。若不是得您提點幾句,就像無頭蒼蠅亂撞。”
這年輕人是聰明的,起碼聽得進去。曹將軍心軟了幾分,拍了拍他肩膀,“你可以信千夫長,他們是我的人,也是殿下的人。還有,我把方才你說的話還給你:虎父無犬子。彆讓你爹娘傷心。”
柏若風眸色一頓,麵上的笑容斂了幾分。
他知道經曆過喪子之痛的曹將軍的意思,本該說一句‘我會的’,卻始終說不出口。
或許從出生開始,他就一直在奔向一條會讓這世父母兄妹難過的路。柏若風也曾有過深深的迷茫:如果這是段新的人生,為什麼還要保留他的記憶,叫他念念不忘,叫他難以放棄。
龍武軍新任統領遲遲找不到人影。
曹將軍似是並不在乎那新任統領,隻逮著柏若風一個人薅,被曹將軍捉住的柏若風隻能去充當苦力,趕鴨子上架,跟在曹將軍邊上忙前忙後。
幾天過去,柏若風攢了一肚子的氣,還沒來得及進宮尋方宥丞算賬,方宥丞先派暗衛給他送來了一枚眼熟的玉佩。
眼前是枚羊脂白玉做成的玉蟬,蟬腹刻著四字:崇德長子。寥寥數字,便是普天下唯一一枚的尊崇,它的主人昭然若揭。
玉佩自太子出生時便招來名滿天下的工匠親手打造,意義非凡,堪比太子親臨。柏若風眉心一跳,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問眼前的暗衛,“他托你送來的?什麼意思?”
暗衛木木道:“主子囑你,若有不對,先斬後奏。”
到底是什麼樣的境況叫方宥丞提前給他玉佩,還聲明先斬後奏?柏若風再怎麼遲鈍都嗅到了不一般的味道。
這‘斬’的,又是誰呢?
他沒來得及多問幾句,玉佩被拋至他懷中,暗衛已是來無影去無蹤,和他主子一個樣,氣得柏若風夠嗆。
往日裡他代方宥丞出巡,給的都不是玉佩,而是公事公辦的令牌。
怎麼現在反而給玉佩了。何況玉佩除了代太子的本意,還是貼身之物……方宥丞究竟在想什麼!柏若風捏著玉佩想不明白。
他已經很後悔應承方宥丞了。
這時,阿元匆匆掀開帳篷簾子走進來,“少爺!”他緊皺眉頭,一張圓臉很是嚴肅,頗有幾分咬牙切齒,“主將來了。”
“你這什麼表情?”柏若風收好玉佩,笑眯眯拍了拍他肩膀,“他是長了三頭?還是六臂?”
“少爺!”見他竟不放心上,還在取笑,阿元壓低眉毛,眼睛快速掃了眼帳外,低聲把情報說出:“主將原是鎮南將軍留在京城的孫輩,名喚張劍南。本是因著祖輩蔭蔽,做了京城的守門校尉。此次走了狗屎運,被太子提為龍武將軍,他一開心,去繁花裡逍遙了好些天,誰也找不著。今早才回的府,現在一來就……”
阿元的話沒說完,門外一道得意洋洋的聲音遠遠傳開:“副將何在?怎麼還要本將軍親自來尋?”
柏若風倏然起身,隻見簾子被人掀起,走進一個銀甲將士。柏若風端詳一二,隻看出對方眉眼間的傲然。
本以為這就是遲來的主將了。然不待他開口,將士矮身讓出位置,門外走進一位個子略矮小的身影。
那人背著光,一身金光閃閃的盔甲,披著紅披風,要多顯眼有多顯眼。不像要去剿匪,倒像要參加宮宴。
柏若風按了按差點被閃瞎的雙眼,朝來人行了個禮。
那人走到他麵前一米處,仰頭上下打量著他,視線明目張膽,粗魯無禮。
“你就是鎮北侯的小兒子?”張劍南仰頭看著眼前氣宇軒昂的副將,滿意地點頭,伸長手去夠柏若風的肩膀,僵直地拍了兩下,“不錯。你把軍隊整理的很好。事成之後,本將會向殿下舉薦你。”
柏若風捏著拳頭,都想往他臉上送拳了。新集結的軍隊可不像原有的軍隊那般有一套固定的行事邏輯,他忙前忙後整頓這麼久,這家夥等啟程了才現身坐享成果,還輕飄飄來一句事成之後如何如何。
還舉薦?本來想要出口的話被硬生生憋了回去,柏若風都給氣笑了,皮笑肉不笑地咬牙‘謝’道,“那便在此先謝過將軍。”
似是沒想過副將容色過人,才從溫香軟玉裡爬出來的張劍南望著他清淩淩的桃花眼,一時移不開視線。腦子裡隻有個冒犯的想法:一個大男人,怎麼比昨夜繁花裡的娘子還好看。
曾聽聞京中有貴人喜好豢養男寵,往日裡張劍南嗤之以鼻,隻道貴人癖好奇異。今日卻沒來由的想,若寵兒長這幅模樣,那是怎麼養都不過分的。
待柏若風斂了笑,肅容問他打算什麼時候啟程時,張劍南才回過神,大手一揮,豪邁道:“不過一座小小匪寨,今日便啟程前去,待本將斬了匪首,獻給殿下!”
柏若風見事情順利開展,心裡不由鬆了口氣。暗道不管怎樣,至少張劍南表麵上看起來還算是靠譜的。
想來若沒點腦子,也做不得京城的守門校尉。
然而他還是放心太早了。待軍隊啟程,張劍南尋了空,湊到柏若風身邊,說了一堆有的沒的話來攀關係。
然而他們實在沒有什麼關係。打從父輩開始就沒有聯係。
昔日,鎮南將軍與鎮北侯同屬先帝選拔的人才,然而鎮南將軍因為奪嫡站位做了太子黨,當今天子一上位,就把人打發去南邊駐守,一年得以回一次,而家眷卻全留在了京中。
鎮北將軍看似個莽夫,實則頗為油頭,哪邊都不沾,自請去駐守北疆。因為北邊越國的威脅,天子登基後還給鎮北將軍封了侯,可把其他三位將軍眼紅的。
柏若風把他的話當耳邊風,左耳進右耳出。
雖是柏若風張嘴閉嘴對方宥丞說自己是去出遊的,可這麼一看,張劍南才是真把剿匪當做出遊的人,優哉遊哉的不行,軍隊前進的速度慢得還不如路邊經過的馬車。
“聽聞鎮北侯除了二子,掌上還有位明珠。算一算,今年快及笄了吧?我觀柏兄這般好顏色,料想那柏小妹定然也是傾國傾城的美人。說來我張劍南彆的本事沒有,就是深情,發妻離世幾年都未有續弦,可今日一見柏兄,我就倍感親切啊!”張劍南越說越離譜,“似是我命中注定的大舅子!”
柏若風眼皮子一跳,避開他想拍自己肩膀的手,捏緊了拳頭。
拍了個空,張劍南坦然收回手,繼續滔滔不絕道:“北疆一片苦寒之地,哪是能養人的,還是京城好啊。我張家在京城也算有頭有臉,哪家姑娘不想嫁入我張家?隻是我一直沒有遇到命中注定那人。若是令妹能嫁到京城,那……”
柏若風再聽不下去,迅速打斷他的話,“那她見著了你,得喊一聲張侄子。”
麵對著張劍南漆黑的臉色,柏若風挑眉,毫不客氣道:“你剛也說了,你爺爺與我父親昔日同朝為官,打過交道。這麼一看,你還得喊我聲叔叔。”
第44章 剿匪
張劍南看出了他的拒絕, 沒有再試圖接近。然而每每見了他,鼻子都要朝天仰去,大有明著罵柏若風不識抬舉的意思。
柏若風並不在乎, 一笑而過,反倒讓張劍南把自己氣死。
若是不吃不喝加急騎馬,一天可跑兩百公裡。軍隊行進當然無法做到這麼快,隻是景縣離京城不過一百多公裡, 軍隊行了一日, 因為常常休息,以至於還遠遠沒到路程的四分之一。
柏若風勸了主將一回, 但因著他不久前話裡刺了張劍南,張劍南冷哼道:“軍隊如何行進,日程多少, 如何剿匪,還歸爾等小小官身指手畫腳不成?”
本事沒看到有多少,脾性倒是傲得很。柏若風抱臂而立,皮笑肉不笑道:“那就祝張將軍旗開得勝。”他口中叼著的野草隨著吐息一上一下, 優哉遊哉的模樣把張劍南氣得差點沒嗆暈過去。
傍晚一到, 太陽剛剛下了一些,張劍南就嚷嚷著要尋地駐紮休息。
樹林邊上, 眾人正忙忙碌碌駐紮帳子。
幾輛馬車搖搖晃晃追上來,馬車是運貨的那種, 隻有底板和幾塊拚接木板。車夫坐在前邊禦馬,後邊堆滿了食盒。
張劍南見了, 立時眉開眼笑, 帶著他的家仆上前。
不多時,一陣食物的香氣飄蕩開來, 忙碌的眾人紛紛忍不住偷看:荒郊野嶺,哪來的肉香味?
馬車夫幫忙把食盒一個個搬下來,壘做一堆。
待整理完畢,張劍南喊柏若風和幾位千夫長過去。等人齊了,他站邊上傲氣凜然,身邊的家仆會意,把盒子打開,裡麵全是肉菜酒食。
幾人皆是一愣。柏若風率先問道:“這些哪來的?”
張劍南得意洋洋,提起一壇酒豪邁道:“出發前,我特意托人從醉仙樓訂的。我與諸位雖然今日第一次見,但一見如故。諸位都是京師三大營裡出來的人才,往後還請諸位多多幫忙。咱們有酒同喝,有福共享,有難同當!”
如此發言一出,幾人麵上沒有喜意,反而紛紛皺起眉頭,頗為凝重。
隻要有錢,醉仙樓哪都送。隻是醉仙樓的送餐按距離收費,張劍南的訂餐太過奢靡。且他們行軍速度已經慢到送餐快馬能追上的程度了,張劍南行事過於荒唐。
一時間無人說話。
有曹將軍的話在先,三個千夫長無形中以柏若風為主,他們見柏若風不說話,便也不開口。
場麵有些僵持,久久無人回應,張劍南麵上的笑容都快維持不住了。
柏若風察覺出些微妙來,意識到自己是如此場麵的製造者。秉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本就與之起了衝突的柏若風如今眼不見心不煩,率先抬手拎起地上的酒壇,一掌拍開封泥,仰頭倒灌一口。
放下酒壺時,他擦了擦頜邊溢出的酒水,如畫眉眼通透銳利,唇邊似笑非笑,“那就謝過將軍美意。”
其餘幾位將領紛紛拎起酒壇道謝,不見方才的尷尬,好聽的話一句接著一句,誇得張劍南飄飄欲仙。
行軍四日,終於到了景縣。縣令出來迎接。張劍南入縣府裡坐了一個時辰,聽身材枯瘦的縣令倒著苦水,滿臉不耐煩。
縣令問道:“大人打算何時剿匪?”
張劍南拍著扶手起身道:“現在便去!”
這般兒戲,讓縣令頗有些手腳無措,“大人今日才來,不需要休息一下的嗎?”
“我等奉命前來剿匪,自當置生死於度外。”張劍南滿臉正氣道:“你且等著,今日我便解決了你們的匪患。”
說完不顧其他人勸阻,執意去攻匪寨。
他一路行事之離奇,叫所有人都難以理解。
到了山腳下,張劍南嚷嚷著全軍出擊。
不到半個時辰,匪徒不堪一擊,全部撤回寨子。張劍南一馬當先,領著人衝上山寨,二話不說取了匪首腦袋。
匪首腦袋落地時,暴突的眼睛滿是死不瞑目的恨意。敵軍首領的人頭落地讓士氣大振,將士在他帶領下一間間房把賊子全搜了出來,捆作一堆。
沒想到一切這麼順利,柏若風蹙眉,太過順暢的事情反倒讓他覺出一絲不對勁來。而且這裡的匪徒數目與方宥丞收到的折子所說並不一致。
“彆殺我!彆殺我——求求你們,彆殺我!”將士從房中抓出個老人,老人嚇得目眥欲裂,淒厲地叫著,聲音哽塞難聽,像是從一團血糊糊裡扯出來。
柏若風被動靜吸引過去。
邊上的將士行為粗魯,老人以為將士要把他就地砍殺,嚇出大叫,聲音立時拔高,“彆殺我!我不是這裡的人!”
那淒慘的聲音傳入柏若風耳中,他轉身快步走過去,“老人家,你方才說什麼?”
刀光一閃,人頭落地,血液飛濺在柏若風身前泥土上。
柏若風停住了腳步。
提刀之人正是張劍南邊上的小將,他抖了抖刀,朝柏若風一笑,“副將,莫要理會這些歹徒,他們為了求生什麼都說得出來。”說完拱手敷衍行了個禮,提著刀監管其他人去了。
柏若風皺眉,回身,正見張劍南叫人去撿柴火,要把這些匪徒就地焚殺。
就地焚殺?他怎麼敢!
饒是見多了張劍南一路不按常理的作風,柏若風此時仍為之一驚,他出聲道,“不可!”
柏若風上前阻攔,“主將,事關重大,匪首已斬於刀下,匪徒當帶回京城問話。”
張劍南個子矮,他往人麵前一擋,就像座玉山。張劍南抬頭看他,越看越惱。
一路上柏若風不知勸了多少回,張劍南憋了滿肚子火,隻覺得柏若風是故意和他對著乾。此時忍不住推了人一把,從側邊走出,惡聲惡氣道:“用得著你來教我做事?來人,上柴火!”
“此間似有內情,”柏若風凝眉沉思,“主將三思。”
“娘們唧唧的,讓開!”張建南不管不顧道,“我看誰敢攔我,上柴火!”
好說歹說,這人非要一意孤行。柏若風帶出幾分火氣,轉頭環視一圈,喝道:“都給我住手!”
他聲調微高,始終帶著昂揚之意,說話明晰有力,片言折之。
見眾人竟停住動作。眼紅的張建南聲調尖細,試圖壓過柏若風的聲音:“真是昏了頭了!來人,給我把副將抓起來!”
一時間,竟無人動作。
眾人圍攏的中央,張劍南愕然,轉著腦袋四處看,像是不能明白為什麼都不聽他指揮了,麵上浮現出些許茫然。隨即氣血逆行,那怒意化作一片通紅,叫他整個人都像隻被煮熟的蝦子,他命令身邊的人:“愣著做什麼?還不動手?!”
張劍南身邊的家仆率先衝過去,揚起拳頭帶過疾風就往柏若風麵上招呼。
柏若風冷眼相視,手才抬起,他邊上一直沒什麼存在感的阿元踏出一步,側身麵向來人。於是那一拳被橫空打開。
阿元踹他下盤,那人便轟然跪下。又見一人衝上前來,大叫一聲舉起刀劍。阿元迅疾無聲拔出腰間刀,一劈一挑,動作沒有半分多餘,就把家仆手中刀打飛。
到底是沙場裡長出來的,臉再圓,長得再無害,殺人時都透著股生死外的凶狠冷漠,阿元氣勢駭然,一下子把那三兩個家仆驚得倒退一步。
三位千夫長互看一眼,見場麵僵持,才開口紛紛喊著:“主將三思。”他們旗下的兵自然都看上邊動作行事,沒有去撿柴火,也沒有去抓柏若風。
明明他才是主將,沒想到都不聽他的話,張劍南眉眼陰沉,凶狠地環視一圈周圍人,後知後覺了然今日不能得償所願,他咬牙,自己給自己找了梯子下,“行,副將言之有理。那就先把這些人抓起來,運回京城發落。”
事情如願,柏若風並無喜意。他想到這些人身份有異,便轉身走過去,一把抓起匪首腦袋,找了個袋子裝起來。
此舉叫張劍南看到了,更是麵色鐵青,他忍了又忍,走過去裝作滿不在意道:“副將,人頭臟汙,莫臟了你的手。”
在他的眼神示意下,身旁家仆出手就要搶過袋子。柏若風避開他們的手,剜了張劍南一眼,走了。
張劍南捏緊了拳頭,身旁一直跟著他的小將低聲道:“將軍,這怎麼辦?”
本以為速戰速決的事情,沒想到路上還會殺出個程咬金來。
“能怎麼辦?”張劍南嗤之以鼻,“人擋殺人,佛擋殺佛。”柏若風要是世子,他還顧忌些,隻一個無官無職在身的富貴少爺,他還不信拿不下來。
家仆轉了轉眼睛,道:“此人心思縝密,還是徐徐圖之為好。”
張劍南豈是會聽人話的,越是想起繁花裡的溫香軟玉,對這荒蕪之地就越是厭惡。他不耐煩道:“羅裡吧嗦,今日便解決了他。你去通知那誰……”
大軍得勝歸來,縣令親自帶人出城外去迎接,放鞭炮,吹嗩呐,還準備了慶功宴。
就在縣令和張劍南談笑風生時,柏若風冷不丁把匪首腦袋往桌上一放,問道:“以防萬一,縣令來確認下,此人可是匪首?”
張劍南不發一語,唇角撇下。
縣令上前一看,激動道:“此人我認得!他是寨子的三當家。”
滿座嘩然。
柏若風又讓縣令出門去看被帶回來的匪徒。所有人都跟出去了,張劍南慢吞吞綴在末尾,滿不在乎。
縣令並不能認得所有的匪徒,他看了一圈抓回來的人,都沒能找到真正的匪首,眉毛糾結地皺成一簇。
至於那些抓回來的人,柏若風叫人問話,他們惶惶然嗚嗚咽咽,張嘴欲言又止,愣是沒人搭話。
張劍南不耐煩道:“副將就是心軟,何必和他們多說,匪徒猖狂多年,死不足惜。”
“既是猖狂多年,如何短短半日就能打下?還隻有幾十人。”柏若風麵不改色道。
張劍南大笑道:“那當然是因為本將天生將才,還有諸位將士們英勇。匪徒再難打,不過一群烏合之眾,又有何懼?一聽本將來,紛紛逃竄,並不稀奇。諸位說,是不是啊?”說罷哈哈大笑,他周圍的家仆附和著他,跟著笑出聲來。
柏若風直接讓縣令把大夫喊來,縣令最是關心匪徒的事情,顧不上看張劍南臉色,忙叫人去催。
大夫檢查後,竟說這些人嗓子都被捅壞了,張嘴全是一片血肉模糊。
想到方才死去的老者那句話,這群人的身份一下子變得撲朔迷離,是否是真的匪徒還待定。柏若風篤定道:“此事有異。”
慶功宴換做了接風宴。
縣令從開始的大喜轉為憂懼不安,額頭擠出三道紋路,麵上還是笑著,與張劍南互相恭維。一雙眼卻不時瞟向邊上撐著下巴吃水果的年輕人。
他真正關心的到底是匪徒的事情,然而總不能事事越過主將去和柏若風說話。
更重要的是,除了問了幾句山寨的事情,柏若風並沒有多少和他交談的興趣。倒是張劍南一直扯著他喝酒,說些有的沒的,暗示他今夜送幾個美人過來伺候。
縣令苦笑不已。那年輕將軍似乎察覺到什麼,抬眼看來,語氣淡然卻足夠沉穩,“大人且放心。”
放心什麼?他卻不說個明白。更奇異的是,縣令的心真的因這句話定下來。
宴飲過半,吃飽喝足,將士們都放鬆下來。
“報——”外邊衝進個府吏。
縣令這些年被匪徒弄得草木皆兵,嚇得失手打翻了酒,酒水滴滴答答落下。他站起來,在一片安靜裡質問,“咋咋呼呼的做什麼!沒看見本官在招待貴人嗎?有什麼事情這麼著急?”
“稟告大人!”府吏跪在地上著急道,“方才有百姓來報案,說、說石羊山上的匪徒們又回來了!還劫了他家,擄去妻女,如今正跪在府外哭呢!”
白日才說端了土匪窩,晚上土匪就來搶家劫舍了?縣令睜大了眼,“他們沒死?!”
縣令迅速看向張劍南,等著拿主意。
張劍南把玩著杯盞,不與他對視,“急什麼,不搶也搶了。我等風塵仆仆,今日才來,未有休息,等整頓一晚,明日再戰也不遲。”
他身邊的家仆附和道:“將軍說得對!剿匪不是一天能做完的事,將士們沒有休息好,怎麼能替百姓剿匪?且讓那人門外等著。”
真讓百姓在門外等一晚上,他這官不用做了!縣令急出滿頭大汗,求救般看向柏若風。
柏若風吃完整塊糕點,拍了拍掌中糕屑,又慢吞吞喝了杯茶,出乎意料地附和張建南道:“主將說得有理,休息好了才能為君分憂。”
心裡暗暗想著回頭得再去方宥丞宮裡順點吃的。
聞言,縣令滿眼絕望。
張劍南則是一愣,眼中出現少許慌張:這柏若風怎麼不按常理,他不該與他作對,前去查看嗎?
柏若風並不是瞎子,一路上張劍南不當一回事的囂張、輕而易舉的剿匪、三番兩次的阻攔,讓他本就有所懷疑。
此時對方眼中的情緒已然暴露徹底,更是坐實了他心底的某些猜測。
這人可真是急躁性子。柏若風想著,沒再逗弄對方。他話鋒一轉,道:“不過,石羊山已經人去樓空,這些匪徒們不知藏到哪裡去。若是明日再去,怕是尋不到蹤跡了。不如,末將先帶些兄弟過去查看?”
果然還是那個愣頭青。張劍南定了心,忙道:“既然如此,那勞煩兄弟了,你且帶人去查看一番,我等明日就率軍去一網打儘!屆時必不會忘了兄弟們探查的功勞。”
柏若風笑了下,若雪後晴光,溫雅和煦。張劍南傻愣愣看著,不由覺出些許可惜。可惜這個風華無雙的公子哥要葬身於此了。
柏若風領命後,點了幾十個小兵,就出門去了。
張劍南仍坐在上位,八風不動,樂得一杯接著一杯喝酒。他心裡數著時間,想著沒了人礙事,他們明日就能回京了。
卻沒發現,柏若風身邊的阿元並沒有跟出去,而是藏在邊上,低眉順眼給幾位將領一一倒酒。當然,送酒的時候順便幫自家主子帶個話。
一刻鐘後,有將領鬨肚子,起身要去更衣。
兩刻鐘後,又一個將領鬨肚子,離席。
另一個神情緊張,說要去照顧有過命交情的兄弟,也跟著走了。
……
喝著喝著,縣令冷不防問道:“諸位將士是否水土不服?怎麼都去了茅廁?”
他有點擔心家裡的茅廁不夠多,一時間去了那麼多人,怕是不夠用。
聞言,喝昏了頭的張劍南睜大眼睛,這才愕然發現除了他身邊的家仆,台下隻剩下幾個小兵,將領們全都跑沒了!
他驚怒交加,速速派人去找。
家仆們慌慌張張跑回來,“將軍,不止裡邊,外麵的將士們都沒了!”
張劍南刷的起身,怒拍桌麵,“豈有此理,他們都去哪了?難不成都是群臨陣逃脫的懦夫!”
台下留下來的幾個人本沒打算理會張劍南,但‘逃兵’可是個大罪名。
於是一個被留下來的軍師起身,拱手不鹹不淡道:“主將息怒,兄弟們初來乍到,都疲乏的很了。將領們特意帶他們出去散散步,休息好了,明日才能一舉殲滅匪徒啊。”
頓時,張劍南麵色青紅交加。大晚上的散什麼步,豈不是真拿他當小兒糊弄了?
邊上的縣令摸了摸胡子,麵上不顯,心中了然:原來是個光杆將軍啊。
第45章 生氣
卻說柏若風領兵跟著百姓前去, 正撞到鬼鬼祟祟在百姓家門外徘徊的匪徒們。
上千個窮凶極惡的匪徒傾巢而出,手裡都拿著武器,在夜色裡守株待兔。本想悄無聲息解決掉柏若風這個‘兔子’, 沒想到浩浩蕩蕩來了三千虎豹般的將士。
他們震驚,他們怒罵,沒想到朝廷這麼當回事,居然派了這麼多人來。更沒想到說好的隻有副將領著一小隊人來, 結果不講武德, 全軍出擊。
一個照麵,就嚇得想要轉身逃竄, 試圖藏進樹林裡去。
卻被中間一絡腮胡子的壯漢喊住。
絡腮胡子粗暴蠻橫,揮刀劈下,砍到了最先轉身要跑的那人身上, 慘叫聲裡鮮血濺在他臉上,麵目猙獰,顯得這人若修羅地獄爬出來的惡鬼。
他提著鏽跡斑斑的刀,氣沉丹田, 吼道:“誰敢跑, 老子先殺了他!”
本來作鳥雀散的眾賊被鎮住,紛紛拔刀對準樹林外的軍隊。
柏若風輕輕“嘖”了聲, 眯起眼,在火把微弱的光下打量著那絡腮胡子。就算沒有人指認, 他都能猜出這大胡子不是‘大當家’就是‘二當家’了。
大胡子也在打量著柏若風,滿臉不屑, 或是為了振奮士氣, 或是真的心裡話,他刀尖對著柏若風, 揚起下巴,嘲諷道:“老子還以為來的是誰,原來是個不中用的小白臉。”
倒映著柏若風的虎眸殺意畢現。擒賊先擒王,放在軍隊上同樣適用。絡腮胡子在心裡早早拿下柏若風的人頭。
柏若風橫眉冷對,不與他多說,一聲令下,兵隨將令如潮湧入樹林,火把映照若白晝降臨,冷兵器相交的聲音響徹林子。
年輕將軍揮出長槍,槍尖凜凜,馬鞭一拍,駿馬若離弦箭矢般躥出去,槍頭紅纓隨著馬匹奔騰在風中揚起。絡腮胡子並不防守,他持刀虎虎生風衝出樹林,大跨步飛撲而來。
銳不可當的槍尖劃過半圓,哐的一聲與半鏽的大刀相接,剮蹭出刺耳聲音,火花閃爍。
柏若風拿槍的虎口被長刀傳來的蠻力震得發麻,帶著撕裂開的痛意。心臟聲在耳膜上雷鳴不止。
絡腮胡子蠻力如牛,若被砍中了,深可見骨。柏若風不敢輕視,他抽槍回防,以掌抵著鐵杆一旋,破開絡腮胡子的強攻。
長槍在遠戰上格外有優勢,不待落地的絡腮胡子反應,柏若風回槍一掃,槍出如雷,迅疾如電,寒芒先至,遊龍在後。絡腮胡子渾身蠻力,速度卻不及,失手間肩上腿上被柏若風戳了兩個血洞。
傷口血流不止,入骨的傷痛難忍,絡腮胡子發了狠,眼球爆出紅絲,大吼一聲,長刀下壓,往細瘦的馬腿砍去,想斷了來者坐騎。
韁繩拽起馬匹,然已來不及,斷掉的前馬腿飛出去,血液飛濺在泥地上,駿馬晃著身體不甘長嘯,側身而倒。
就在將倒未倒之際,柏若風果斷舍棄馬匹,飛身離馬。絡腮胡子的刀鋒與之腳尖險而又險擦過。
他踏過馬頭,槍身橫過腰間,隻見虛影重重。年輕將軍空中旋身側翻,槍身凜然戳進壯漢仰起的頸上,一擊致命。
絡腮胡子瞪大了眼睛,試圖說話,然而喉嚨隻能發出赫赫氣音。柏若風收槍落地,壯漢身軀轟然倒下。
柏若風眸色冰冷,間或一槍挑開來犯者。他撣了撣銀槍上的血液,看著周遭戰場,擲地有聲:“匪首已死,還不束手就擒?拒不投降者,就地斬殺!”
此言一出,賊寇嘩然,驚慌去找尋大當家的身影。卻隻見倒在地上的絡腮胡子身首異處,而那年輕將軍站在馬屍與人屍間,銀甲染血,淵渟嶽立,恍似玉麵閻羅降世。
勝負已分。
等張劍南領著家仆匆匆趕來的時候,已然塵埃落地。匪徒死的死,擒的擒。柏若風已經領著人找到他們新據點,一網打儘,外加搜出書信若乾。
張劍南當即怒斥副將不聽指令,想以一己之力壓下事情。
跟著他鬨起來的家仆被將士擒住。
張建南猶不肯認命,直到帶著血跡的槍尖衝他麵門而來,張劍南嚇出一聲尖叫,魂飛天際,閉目不忍見自己被捅成篩子。
要命的傷害遲遲沒有落下。
眩暈驚恐中張劍南睜開眼,麵龐煞白如紙張。隻見那厲厲銀槍離他麵龐不過一個指節的距離,晃了晃,銀槍落在他左肩,往下一壓。
張劍南嚇得口不能言,腿抖不止,視線順著銀槍往上,看向麵前的豐神俊朗之人。
柏若風一手下壓著長槍,一手揚開紙張,看信時一目十行。他似乎並不意外信中所言,輕笑一聲,漫不經心道:“將軍還是莫要想著續弦了。不然新夫人怕是得守寡。”
然琥珀眸中俱無笑意。
去時四日,回程卻隻用了兩日。
方宥丞正在書房內批著折子,小花喉間溢出幾聲綿軟的呼嚕,趴在他腳上小憩。旁側春福垂目點著安神香。
忽然,方宥丞側了下臉,他聽見熟悉的腳步聲。
趴伏在地的大白虎搖了搖尾巴,半起身看向門外,耳朵豎起,顯然也有所察覺。
暖室寂然,卻突然闖入一抹紅衣身影。那身影來勢洶洶,猶如一團烈火,直直衝到方宥丞桌前。
背光人影落在折子上,擋住了未書儘的地方。方宥丞唇角勾了抹細小弧度,放下朱筆,抬頭道:“這麼快回來了?”
卻是一遝書信砸了過來,春福驚叫道:“殿下!”
小花猛地站起身,它如今起來足有半人高,越過桌麵,野性難馴的藍眸死死看向來人。當看到來人的那一刻,大白虎眼睛溜圓,凶意全無,顯出幾分家貓的無害來。
書信紛紛揚揚落在桌上,現出紅衣青年滿是怒火的桃花眼。方宥丞少見他生氣的時候,鋒銳深邃的麵上不由一愣,顯出不解,“若風何故與我生氣?”
他在柏若風麵前,慣來不用王侯自稱。
腳下,小花悄悄離開方宥丞腳邊,繞著許久不見的柏若風打圈,粗長的毛尾巴甩來甩去,勾著柏若風腿部撒嬌。
柏若風揉了大貓腦袋兩下,揉的大貓舒服地直呼嚕。他對大貓溫柔,看向方宥丞時卻冷冰冰道:“你算計我。”
平淡冰冷的聲音下是壓抑的怒氣。他從景縣領兵一路快馬趕回,就是憑著心口的怒意,衝進東宮時真恨不得直接咬方宥丞一口泄憤。
當年鎮北將軍府以親信身份接手了廢太子的私兵,並且以土匪麵貌豢養在景縣,劫掠路過景縣前往京城的商人,以財富供養子孫。
近幾年景縣匪徒猖獗,報上京城,又有曹將軍愛子早夭之事,才引起重視。
曹將軍知道的事情多,方宥丞隻會比曹將軍知道的更多。
方宥丞明知如此,還特地派張劍南去處理,就是讓張家以為事情還能蒙騙過關,讓匪徒金蟬脫殼。
卻又讓曹將軍派兵。因為篤定知道一些內情的曹將軍肯定不願意把心腹給間接害死愛子的張家,隻會找上他。不管他願不願意,龍武軍隻聽他行事。
給他的命令便是剿匪,把玉佩送來,就是暗示他小心身邊人。
棋局早就布好,隻需要棋子按部就班走完就能了事。柏若風哪能想不通這一層。
雖然他說過會幫方宥丞,此次剿匪出兵也是他自己親口應承,但‘幫’和‘甘做被人擺布的棋子’區彆很大。
柏若風目光森森,鎖住眼前人。大有方宥丞今日不給他一個答複,就不善罷甘休的意味。
方宥丞掃過蹭著柏若風的大貓,撚起一張信紙,上挑的鳳眼黑白分明,看得人背生寒意,“你不覺得,看賊喊抓賊很有意思嗎?”
“方宥丞!”柏若風雙手猛然撐在桌上。
直呼姓名,是為不敬。春福心下一跳,小心翼翼抬眼去看坐著的人。然方宥丞並無計較之意,他放下信紙,“我是為了你好,你生什麼氣?這送上來的軍功,還是頭回見有人往外推的。”
“這是為了我好嗎?我說過我不需要。”柏若風麵色難看,俯視著方宥丞,看他的眼神活像看著個陌生人,“莫不是一切都是為了你的下一盤棋局?”
誤會怎麼越扯越大了。方宥丞放下信紙,十指相抵按在酸脹的額間,想了想,他對春福道:“你先帶小花出去。”
春福用肉食引誘著大貓離開書房,房間內便隻剩下兩人。
“你是想看賊喊捉賊,還是存心想看我的戲?”柏若風皺了皺眉,轉身要走。
誤會大了。方宥丞不複方才的淡然,急急起身,撞到桌椅一聲巨響。他隔著一張桌子按住柏若風的右肩,喚道:“若風……”
柏若風回過頭,故作凶狠朝他齜牙,“放手!信不信咬你?”
方宥丞竟把手伸他麵前,一副隨便他咬的模樣。
如此一來,倒是輪到柏若風怔住了,那雙桃花眼看看眼前的手臂,又看看方宥丞,猶疑著方宥丞到底是真不怕給他咬,還是看準了他不會咬才遞過來的。
方宥丞見他在猶豫,抿直的唇線繃不住,泄出一絲笑意。
然就是那絲笑意,在柏若風眼中化作挑釁的信號。柏若風心立時就硬了,他拽住方宥丞的手腕,毫不留情一口下去。
饒是早有準備,刺痛襲來時,方宥丞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氣,不可置信道:“你真咬?”
“不然呢?”柏若風冷哼一聲,鬆開手,看著腕上整整齊齊的牙印微微滲血,得意地衝方宥丞笑,上齒邊還沾著血絲。
但他很快收起了笑意,凝神思索。因為柏若風後知後覺自己的行為堪比三歲小兒,而方宥丞不知為何縱容了他的幼稚。
泄了半肚子火氣,柏若風推開方宥丞的手臂,抱臂斜挨在紅木桌邊,衝方宥丞挑了挑下巴,把方才對方的挑釁還了回去,“你自找的。”
方宥丞挑了挑眉,把手收回去,垂下的袖子遮住了腕上牙印。
他被桌子遮住的地方,左手拇指悄悄滑過右腕上的印子,咬的最深的地方顯而易見是兩顆尖細虎牙所致,他平日裡沒少見柏若風笑的時候露出來。
方宥丞點點頭,說,“甚好。”
還會咬他,說明問題不大。
對麵的人動作幅度很小,卻沒有特意避開。
柏若風疑惑的視線往下一挪,猜都能猜出半分對方在摩挲什麼。他迅速挪開了眼。不就個牙印而已,咬一口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嗎?
奇怪的明明隻有方宥丞!他視線遊移,說不清道不明心亂的緣由。
算了。柏若風清了清喉嚨,假裝什麼都沒瞧見。他敲了敲桌麵,帶著幾分偽裝出來的不耐煩道:“有什麼快說。”
押回來的匪徒,與匪徒勾結的張家,還有大理寺那邊,還沒整頓的龍武軍……他事情多著呢。
但一想到這些事情都是眼前人丟給他做的,柏若風剛剛軟了幾分的神色又變得有些不善了。
“其實沒什麼要說的。”方宥丞背著手道。他確實調查過石羊山上的情況,算好了明裡暗裡三方的小心思,算準了兵力懸殊下不會出大事,才敢讓柏若風過去接手。
但若是說他故意算計柏若風,方宥丞就得替自己喊冤了。
方宥丞暗地裡摸摸手腕,道:“不與你說那些並非特意隱瞞。你知道我的性子,本就不耐這些權衡算計,龍武軍將士優秀,又有你穩坐龍武軍中,便無以為懼。”
哪怕柏若風不知道這些事情,隻要他捏住了軍權,直接殺過去沒有一點問題。就算殺錯了,沒找到逃竄的土匪,但明麵上還是剿了匪,後續他會給人兜底。
所以說送軍功,是一點問題都沒有。
但顯然柏若風猜出來的東西比他想讓對方知道的多。而且任務完成的很好,匪剿了,人抓了,證據也有了。至於那些藏在事情表麵後的真相,該大理寺查去。
那他可太知道方宥丞的性子了。柏若風想,在方宥丞眼裡,隻要派的兵足夠多足夠優秀,沒什麼不能解決的。
等等,這麼一說——
“所以我在你眼裡隻是好用點的兵?”柏若風以為這人是真把他當工具用,才緩下來的麵色一下子就變了,轉身抬腿就要走。
沒想到繞了一圈,這人還是拿他當猴看。
饒是方宥丞聽到這句,戾氣橫生的眼眸都愣住了。他迅速伸出手去,扣住柏若風小臂,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若風,你且聽我一句。”
柏若風拍開他的手,腳步卻沒有移動。他倒要聽聽這人還想辯解什麼。
望著眼前側身而立,始終不回頭看他的人,方宥丞歎了口氣,他不想對方與自己離心。
方宥丞低聲徐徐道:“不要把我想成很壞的人,若風。就算這是個棋盤,整個棋局都是為你服務而存在的。你是我的‘將帥’,你才是裡邊最重要的。”
這是什麼話?柏若風心下一跳,條件反射看過去,對上一雙滿眼是他的眸子。
那雙眼或許不是多麼溫柔,或許不是多麼和煦,甚至有些忐忑,然而此間真意遠勝其他。
“龍武軍是我的,也是你的。剿匪是送你的軍功,衡量這麼多是為了你的安全……總之,”方宥丞頓了頓,“做這麼多,隻是希望你願意留在我身邊。”
權利、金錢、美人都無所謂,他最怕的是柏若風無所求。沒有什麼比實權更牢固的東西了,一旦擁有就很難割舍,最好是有了利益糾葛,再也無法離開他身邊。而且柏若風心軟,若是知曉他身邊沒有信得過的人,肯定願意留下來幫他。
以後他為帝皇,他作他的大將軍,就算兩人不能一起,能日日相見,他便足以滿足。
往前類似的剖白方宥丞不是沒說過,柏若風從沒往彆的方向想。
可自從那夜後,哪怕再如何克製,柏若風沒法像以前那樣去想這段話了。柏若風斜著眼看麵前的太子,掂量著什麼,卻始終不發一語。
方宥丞摸不清他態度,躊躇問,“你還生氣嗎?”
不生氣了,隻是意識到了另一個問題。柏若風仰頭看了看裝潢華美的天花板,忽然轉了個話題,道:“奇了怪了,你今天說了好多話。”
方宥丞不解其意。
柏若風又道:“我記得你以前性子沒這麼好。”追著解釋,不像是方宥丞能乾出來的事情,他還記得這家夥以前刺的很。
方宥丞沉默了。
有些事明明早已說過,可柏若風忍了又忍,沒忍住再三勸道:“你對我有所求,我卻不可能給你想要的。方宥丞,彆在我身上浪費心思了。”
“你可以一直拒絕。”方宥丞聽懂了,他眸色微暗,本就漆黑的眼睛沉鬱如墨,“但不能要求我放棄,那是我自己的事了。”
柏若風忽然笑了,半是真心半是玩笑,睨著他道:“難道你以為你這般,我能全然無視嗎?倒讓我覺得自己是個折磨人的劊子手。”
他從懷裡夾出那枚隨方宥丞長大的羊脂白玉,放在方宥丞麵前桌上。視線擦過方宥丞麵上,他勾唇,輕輕一笑,漫不經心道:“這麼珍貴的東西,殿下好好拿著。以後再有事,還是給末將令牌吧。”
就好像隻是做了個簡單的交接,柏若風沒有一點留戀,放下玉佩抬腿離開。步步生風,掀起的紅衣若火蓮搖曳,東宮內的溫度似乎都隨著他離去而降下。
方宥丞看著他離開書房,捏起玉佩緩緩坐下。被拒絕似乎是一件永遠無法適應的事情。他撐著額頭,閃過無數思緒,紛紛揚揚,沒有一個能教他怎麼做。
思來想去,隻有一個想法能寬慰自己:至少,他沒有推辭統領龍武軍。
柏若風不知他所想,隻道玉佩珍貴,不是他該拿的。此刻他腦中嗡鳴,亂糟糟的思緒一團團壓迫著他的神經,叫他生起頭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