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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災星

兩兄弟對坐將近一個時辰, 夜色黑沉,兩人俱無睡意。

過了會兒,阿元帶著消息回來了, “約莫三年前,相府的確派人把一輛馬車送往邊疆,但是後來不知怎的又回來了。”

柏若風能顯而易見看到柏雲起吐出口濁氣,像是放鬆了下來。

柏雲起嘀咕著:“我就說不可能認錯。”

柏若風聽力很好, 自然聽到了這句話, 他歪了下頭,“現在, 你可以告訴我是怎麼回事了吧?”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匆匆見過一麵而已。但我覺得她挺有意思,就想認識認識。”柏雲起頓了頓, 話已至此,長話短說也沒什麼,於是他問,“你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綠洲嗎?”

綠洲?柏若風回想起來, 那時他因為年紀小被禁在城中, 柏雲起卻已經被爹帶在身邊打仗。

有一天,柏雲起回來興致勃勃和他說, 原來兩軍之間有一小塊綠洲,長著一片樹木, 站在沙丘高處時能對林間一覽無餘。

因為地處北越和南曜中間,兩國都無法把綠洲據為己有, 因此它就自成了一塊小天地。

沒有戰爭的時候, 柏雲起時不時就喜歡帶人去那裡逛逛,站在高處偷瞄有沒有敵人進綠洲。有時候偶遇一些來舀水的倒黴鬼, 這些送上門來敵人就成了他的軍功。

約莫三年前,南曜大勝北越,朝中傳來即將簽訂盟約的喜訊,眼看天下太平。然而這對柏雲起來說不是完全的好事——他的軍功還沒攢夠,以後可能就沒了著落。

柏雲起為了自己將軍夢和爹吵了一架,又帶了自己的小隊去蹲人。當時的北越還沒退軍,他想著能攢一點是一點。

巧合的是,以前蹲幾天都沒結果,今日才幾個時辰,他就看到一夥人進了綠洲,人數看起來並不多。

柏雲起眼睛一亮,當即帶人衝了過去。他去到那裡時,正看到這群人在挖坑,旁邊五花大綁了一個鼻青臉腫的女孩。

這些人嘴上一直罵罵咧咧。

“都怪她,都是因為這個災星,我們才會敗。”

“把她埋了,埋在這裡誰也發現不了,我們的國運就會好起來的。”

“對!放她的血來祭旗,再埋了她。”

“殺了這個災星!”

……

一旁的草叢微動,這些人察覺出不對時已經晚了,一群暗紅衣裝的士兵衝出樹林,揚起長槍。

那些人還沒來得及逃,就被捅了個對穿,駭然睜大的眼中倒映著偷襲的柏家軍,以及從樹林中走出來的半大的桀驁少年郎。那人再看不到更多,身軀轟然倒下。

帶著沙子的黑靴停在了女孩臉邊,女孩掙紮著嗚嗚喊出聲,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極力抬起來看向來人。

旁邊的將士見女孩瘦弱,手無縛雞之力,像是平民,並不把她放眼中,“世子,要不要殺了她?她很有可能是北越人。”

俯視著這女孩的柏雲起摸了摸下巴,他剛才聽到了那些北越將士的話,不覺得那些人會隨意殺害自己國家的民眾,因此對女孩身份有些懷疑。

倒是個可憐人。他把女孩口中的抹布扯出來,隨手丟棄。秦樓月立馬道:“我不是!我不是北越人!彆殺我,求求你們了,不要殺我!”她用沙啞的聲音喊道,眼淚珠子般一串接著一串。

其他將士麵麵相覷,都看向柏雲起,等他拿主意。除了敵兵,他們柏家軍軍紀嚴明,從不隨意殺平民,更何況是老弱婦小,哪怕是敵國的小孩。她這麼小,能做什麼呢?

於是都心照不宣地沉默了。

柏雲起隻讓這些人抓緊時間去取些水,然後收兵離開。

取水的間隙裡,他繞著女孩走了兩圈,端詳著。見她一身臟亂衣物,光著沾滿血汙的腳,身上並沒有什麼可以表示身份的東西。

他看女孩麵容清秀,額間有枚小痣,於是想了想,從腰間拔出刀來。

女孩以為他要殺了她,嚇得閉目不敢看,嗓音顫抖,卻極為利落道:“求求您,官爺,下手利落些,務必一招致命。”

以為自己到了絕境,卻還能用理智給自己選條舒服的路?這人真有意思。柏雲起忽然沒忍住就笑了。

刀落下,卻是精準割斷了女孩身上的繩索。

“你走吧,我們不殺無辜百姓。”他收刀回鞘。

秦樓月飛快除去手腳上的繩子,衝柏雲起連連鞠躬,“您是個好人,您真是個好人!”她激動到語無倫次,翻來覆去隻會說這句話。

柏雲起見她轉身毫不遲疑地跑了,便全當做了件好事,轉身就要往士兵那走去,腳才抬起,就聽到身後撲通一聲,沉重的落物聲驚得他回頭,才發現那女孩跑出去幾米,暈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這裡尋常並不多人來。柏雲起粗魯地沾著清水拍打著女孩的臉,“喂,醒醒。這裡可不是睡覺的好地方。”

昏迷沒多久的女孩被他弄醒,一睜眼火速又是道歉又是道謝的。

柏雲起在漆黑的夜色中隻記得那雙黑曜石一般的眼,特彆的清澈,特彆的明亮,潛藏著畏懼和勇敢兩種矛盾不已的東西。

柏雲起覺出奇怪,盤腿坐下來,若有所思看著她。

“謝謝、謝謝您,我這就走。”秦樓月站起身想走,柏雲起卻拽住了她的破衣裳。

“等等。”他從懷裡掏出一塊硬邦邦的餅,“你是餓得沒力氣了吧?吃點東西再走,萬一又暈倒了,下次可就遇不到我這麼好心的人了。”

秦樓月猶豫了兩下,在坐著的柏雲起身邊蹲下來,就著湖水啃著沒有味道的餅。

柏雲起擺弄著隨手撿的樹枝,問道,“你是北越人吧?”

秦樓月一頓,咽下乾巴巴的餅,瘋狂搖頭。

柏雲起笑了下,“我聽那些人說你是災星什麼的,怎麼回事?”

秦樓月不說話,裝啞巴。

“喂!我可是你恩人!”柏雲起抬起手中的枝乾隔空點了點她,不屑道,“告訴我怎麼了?兩國都在談和了,我才不會對平民下手!”

“呃唔。”秦樓月猶豫了一下,不知怎麼解釋,因為她自己也並不知道具體緣由,隻是懵懵懂懂地想要活著,“雙生子是為不詳。因此,我生來就是個災星,他們都說我是災星,誰都想把我弄死。”

她不安道,“你肯給我餅吃,你真是個大好人。以後有機會,我會報答你的。”

“你才多大,怎麼會是災星?”柏雲起沒把她話放心上,他比劃了一下身高,仰身撐地,瀟灑笑道,“混得這麼慘,看來北越實在不怎麼樣。要不,你跟我回去給我當丫鬟得了,起碼餓不著肚子,也沒人對你喊打喊殺。”

他語調輕快,斜著身看人時,那雙含笑的淺眸比頭頂明月更盛,讓人情不自禁想要托付信任,卻又因那略微輕浮的言語忍不住懷疑是否玩笑一場。

把話當真了的秦樓月眼睛一亮,小雞啄米點頭,一手抓起柏雲起的衣角感動不已,欲言又止,怯怯問,“你真願意帶我去你家?真的包飯嗎?”

“當然。”柏雲起一愣,旋即摸了摸她頭發,覺得還怪軟的,“你也不打聽打聽我是誰?”

秦樓月並不蠢,“他們喊你世子,你是哪家的世子?”

柏雲起反手指自己,得意道:“我啊,是鎮北候世子,家就在北疆三城內的侯府中。你以後可就是侯府丫鬟了,高不高興?”

此話一出,他眼睜睜看著秦樓月的麵色由驚喜變得驚恐,刷的站起身連連後退。

秦樓月惶恐道:“大好人,謝謝你的餅,我忽然想起我家裡還有事,再見了!”

說完撒丫子就跑,柏雲起沒想強留,喊了她兩聲,見人不回頭,也就作罷了。

他有些遺憾地搖搖頭,心想還是他爹赫赫戰功,把北越百姓都給嚇著了。然而那雙仿若盛滿苦難的明亮眼睛、那一句一個‘大好人’在他腦內遊蕩,始終難以剔除。

他起身。彎腰拍拍衣襟灰塵,招呼著將士們速度快些。他們得在天明前趕回城裡,免得被他老爹看到了又在念叨。

殊不知秦樓月一路逃出綠洲後,那股子如影隨形的心悸才好了許多。她回頭看了看,見人沒追出來,既慶幸,又失落。

她是想混口飯吃不假,可若是鎮北候知道她身份,那就是玩命了。

天色茫茫,她獨自立在沙漠裡,竟然不知道哪裡能是安身之處。最後,秦樓月一咬牙,跌跌撞撞往北越軍營駐紮地而去。

才回到軍營中,將士們看著她眼色各異。秦樓月權當沒看見,這些人再怎麼對她指指點點,明麵上還不敢動她。

此次若不是她落了單,也不至於被人劫走。

帳篷中酒意正酣,她才揭開簾幕,看到上位之人,張了張嘴,“皇兄,我……”回來了。

話沒說完,就被氣勢洶洶的人一酒爵砸在腦門上,血流不止。

秦樓月低下頭,抬手擋著自己,是條件反射的自我保護動作。新鮮的血液滴滴答答順著腦門上新增的傷口滑落,一下子布滿了半張臉,可怖得很。

“沒用的東西!”北越太子秦劍南指著她罵道,“還知道回來。帶你來是讓你來治療士兵的,不是讓你去玩的!果然災星就是災星,做了聖女也是個災星,天天折騰你那些沒用的藥。”

邊上的將軍打著哈哈:“殿下莫氣,聖女勞累多時,出去散散心並無不可。”

秦樓月知道自己的地位,她捂著受傷的額頭,奄奄一息,“皇兄,我先回帳了。”

她拖著受傷的腳離開,正聽到帳篷裡傳出秦劍南的聲音:“這幾年送去南曜的探子都死得差不多了,正缺人手。吾看她會用藥,養養還能見人,身份又在那,把她送去,父皇就不會總提其他兄弟貢獻多了。”

“殿下英明。隻是聖女千金之軀,萬一有所閃失?”

“死了就死了唄。”

……

三年後,丞相府裡。

段輕章忽然邀約秦樓月去他院中,在小橋流水中,秦樓月又見到了當年那個‘好心人’。

柏雲起笑吟吟道:“我見姑娘有幾分眼熟,不知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他眼中含著淡淡的期待,等著她開口承認。

若我真是段錦詩就好了。秦樓月沒來由地想,那就可以光明正大點頭,與之相交。而不是畏懼對方把我斬殺。

她搖頭,一臉陌然看向段輕章,“兄長,不知這位是?”

柏雲起拉著柏若風說了一晚上話。柏若風拍開他的手,紮心地朝他潑冷水:“想那麼多,說不定人家壓根不記得你了呢?”

柏雲起重重冷哼一聲,倒沒說些什麼了。

因著柏雲起的緣故,這幾日柏若風去相府的頻率也變高了。自然撞見了段公良幾次。這是他頭回見到傳說中的賢相。

此人身體瘦削精瘦,麵貌滄桑,疊了幾層眼皮的銳眸透著要把人吃進去的利光。

他撐著上好料子雕琢的拐杖,得體的衣物裹在蒼老的身軀上,從幾人身邊過去時目不斜視,明顯不把幾個小輩放眼裡。

柏若風在段輕章和柏雲起身後作揖,覺得這位丞相架子不是一般的大。他閒談時無意朝段輕章問道:“你爹身體似乎好了不少?”

段輕章點點頭,明顯帶著慶幸,“是啊,大病一場後,爹他身體硬朗,精氣神好了很多。看來禦醫的藥很管用。”

“那他現在還會入宮嗎?”柏若風好奇。

段輕章一頓,見兄弟倆都朝他看來,無聲點點頭。

過了兩日,北疆傳來家書,說是北疆有所異動。

柏雲起本想留多一段日子,思來想去不放心家裡人,還是決定入宮說明實情,帶官身返回北疆。

臨行前,他還記得安慰蹙眉的柏若風:“談和這麼多年了,北越送了不少珍貴東西來上貢,心有不滿也是正常。已經有小城遇襲,所幸損失不大。不過都是些小動作,他們還不敢動真格,我先回家看看,你自己在京中好好照顧自己。年節再回。”

柏若風頷首應承,“京中安全得很,刀劍無眼,你們小心才是。”

“我看未必。”背著包袱的柏雲起翻身躍上馬背,挑眉道,“伴君如伴虎,你離太子遠些,免得真惹火了老虎,要你的命。”

說道此處,他麵色怪異,顯然想起了某大師的批命。

隻是他認為柏若風當年處於繈褓中,不可能知道大師來過,加上家裡從不對柏若風說過,因此柏若風理應不知情。

而知道一切的柏若風一直假裝一無所知,他可不想被人當做怪物。

因此,此刻兩個明知批命卻仍然假裝自己不知的人大眼瞪小眼。

柏若風眉眼彎彎,為方宥丞說話,“殿下其實挺好相處的。”

有時候他真懷疑自己兄弟眼疾很是厲害。柏雲起麵目扭曲了一下,執起馬鞭,重複道:“離他遠些!聽到了沒?這是為了你好。還有,平時閒來無事,可以多去參加些聚會,我有好些朋友家中姊妹都到了定親年齡,你可以多加留意。”

“朋友的姊妹?莫非,兄長是在暗示那位段小姐?”柏若風不僅裝傻,還借故揶揄道,“放心,我會替兄長留意段小姐的婚事的。”

“我不是說她!”柏雲起實在拿他沒辦法,最後索性跳過了這個話題。他歎了口氣,有些不舍地看著笑意盈盈的柏若風,語氣變得認真,“我走了,二弟。”

說罷不等回答,視線已經移了開來。柏若風隻能看到他繃緊的下頜線,捏緊的指節。

馬鞭一揚,柏雲起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柏若風遠遠看著他離開,直到那一人一馬的身影踏著塵土消失在地平線上,才挪動腳步轉身回家。

又過了幾月,七月半,中元節到了。

南曜國的中元節較為隆重,傳聞當日鬼門關會大開,眾鬼可以出遊人間,接受人們祭祀,人們可以通過祭祖、祭鬼、燒紙錢等活動與鬼神進行互動和溝通。

這日,曜國家家都會祭祀祖先,宮中還會舉行宮宴。

晚間,百姓會在護城河上放花燈,徹夜不眠,格外熱鬨。

方宥丞邀請他傍晚時入宮相聚,柏若風如約而去,還特地帶了花燈。

“今日白天肯定累壞了吧。我知道你年節不能出宮,所以特地給你帶了宮外的花燈。可以在你的池塘上放。”柏若風拿出兩個精巧的花燈給方宥丞看,這還是他去市集上特地挑的。

身著禮服的方宥丞似是沒想到他會這般貼心,抬起頭來,麵上殘留著疲憊神色,然那鎖著神光的雙眸倒映著柏若風的身影,炯炯有神。

他勾了勾唇角,“走!我們一起去放。”說罷,拉著柏若風就往池塘跑去。

宮內點了不少燭光,位於花園中的池塘隻有靠近走廊的區域上披著金光,池麵上的蓮花蓮葉安安靜靜。

兩盞點了火的花燈落在水麵上,相互陪伴著,照亮了夜晚的池塘。柏若風伸手下去撥動著水麵,花燈便緩緩往裡遊去,溫暖的燭光一路搖曳,每次以為要熄滅的時候,又顫顫巍巍穩住了。

兩人低聲閒聊著,看著花燈離開岸邊。

柏若風正和方宥丞說著這幾日的趣事。他伴著回憶說得正高興,方宥丞卻冷哼一聲,道:“這麼多朋友陪你,你還願意來宮裡見我,真不容易。還以為你早把我忘了呢。”

說得都是什麼話?柏若風笑他,“聽起來,這話怎麼酸酸的?”

“誰酸了!”方宥丞站了起來,惱道,“我才不在乎他們,我肯定是你最好的朋友!”

柏若風也跟著站起來,叉著腰立了一會兒,見他滿臉寒霜,莫名就起了逗弄的心。可能他骨子裡就不是好人,柏若風故意道:“你又不是我,你怎麼知道?”

話一出口,方宥丞震驚看著他,“難道你還跟彆人一起睡的嗎?”

“啊?”柏若風人傻了。

“書上說會抵足而眠的可都是最好的朋友。”方宥丞走近一步,逼近了,滿麵陰沉,“你還和彆人一起睡過嗎?”

柏若風腦子沒有轉過來,他驚覺兩人對某件事的理解似乎不太一樣。

自從上回他覺得方宥丞有點可憐然後陪過那麼一遭後,後來每回留宮裡休息,方宥丞都是拉著他說話到半夜,他自然而然就占了半邊榻。而且在他眼裡其實和個小孩睡差不多,兩人一直互不打擾。

可是對於方宥丞而言,這種容許彆人近身的親密似乎有著特定的含義?

“沒有。”柏若風認真思索了一下,正兒八經對方宥丞道,“不過我忽然發現咱倆這樣不是辦法,要不以後我去客房吧。這麼大的宮殿總有客房可以收留我吧?”

聽前半句方宥丞麵色陰轉晴天,聽完後半句麵色已然是電閃雷鳴。他問:“為什麼要分開?”

柏若風推脫道:“因為宮裡有客房。”

方宥丞啞口無言,他想到了什麼,忽然道:“你在這等我一下。”說完轉身離去,腳下生風。

柏若風不知道他要去做什麼,在池塘邊站了會,索性挑了燈去亭子裡坐著。宮人機靈地擺上些中元節的吃食,端了熱水和茶葉過來。柏若風讓他們退下,自己沏茶。

茶才泡好,方宥丞喜氣洋洋地回來了,坐在他邊上。

柏若風給兩人倒好茶,他吹了吹滾燙的茶水,順口問了句,“殿下方才去哪了?”說罷含了口熱茶。

茶未入喉,便聽方宥丞強忍著雀躍道:“去把客房床榻全劈了。”

“噗——”

第32章 走水

柏若風瞥了眼他身後的春福, 頗有些遷怒的意思。

沒能勸住主子的春福心虛地佝僂著背,內扣著肩,視線飄蕩。柏若風一聲笑音, 春福嚇得悄悄往後退了幾步,去亭子外邊站崗去了。

“好端端的,你劈什麼床榻?”柏若風這才把視線移回方宥丞身上。

方宥丞完全不覺得有什麼問題,他理直氣壯道:“放著也是放著, 不如當柴火燒了。”

“那我今晚睡哪?”柏若風好氣又好笑, 他才說要去客房,方宥丞轉身就去把客房的床榻給整沒了, 這算幾個意思?

“好茶。”方宥丞徐徐放下茶盞,方看向柏若風,黑白分明的鳳眼正兒八經看人時透著股說一不二的壓迫之意, “當然是照舊。”

“這不合規矩。”柏若風揉了揉太陽穴,一時竟不知怎麼和他說男男也是授受不親的。

方宥丞挑眉,“在東宮,我就是規矩。”

柏若風見說不通, 尋思著晚點再找個機會給人細說。就不再糾結在此, 轉去了彆的話題。三言兩句間,兩人都想起上回的手談, 起了棋癮。

一拍即合,方宥丞喊人拿來棋子, 正打算對弈一局。

沒想到守在亭子外的春福走近稟道:“殿下,皇後娘娘請您去長樂宮一趟。”

棋局剛開, 方宥丞的好心情就蕩然無存。

他有些不滿地起身, 拍了拍衣服上的木屑和皺痕,“怎麼過個節都不讓人安生。”轉頭盯了柏若風半晌, 怕人趁自己不在跑了,不甚放心道,“你在這坐會?我去長樂宮看看。”

柏若風把方宥丞手邊的棋盒拖了過來。

他撐著下巴,眼睛看著棋盤,黑白棋子都在他手邊,顯然已經自己和自己玩起來了,聞言頭都不抬,不甚在意地朝人揮手,“殿下去忙吧。”

說完這話,他後知後覺見桌邊那席明黃身影一直沒有動作。柏若風抬了下眼皮,才看見方宥丞正灼灼看著他,也不說話,就站那等著。

方宥丞什麼都沒說,可柏若風卻懂了。他猶豫了下,旋即試探地開口:“我在這等你回來?”

得此一言,方宥丞終於放下心,他點點頭,“很快。”轉身闊步離開。

這時,柏若風才回過味來,想到方宥丞明明就想和他對弈又不得不暫時離開的模樣,沒忍住笑出聲,搖了搖頭。心道太子還會有這樣的小心思啊。

方宥丞想著速戰速決,疾走如飛。以至於身後的宮人不得不一路小跑跟上,又不敢喊住主子,個個累得滿頭大汗。

隔著一條宮道,方宥丞遙遙看到了一隊人馬從長樂宮出來。他站住腳,定定看著丞相被人從長樂宮中攙扶出來。

段家兄妹間的不和,在宮中已是昭然若揭的事了、

隻是不同往日的衰頹,段公良仰頭哈哈大笑著被人攙扶進轎子。雖然身體不行,精神卻似乎很好。

顯然,他側頭間也看到了遠處的太子。那蒼老的麵上,毫無血色的唇慢慢裂開了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他做了個口型。

太子殿下?方宥丞讀出了段公良的唇形,雖不解其意,然而他敏銳地感覺到一絲惡意,不由擰緊了眉。

因著血緣,丞相的勢力從一開始就與他分不開。但兩人私下關係並不算好。

轎子抬走了,方宥丞還立在那。春福看看太子,看看宮門,猶豫問:“殿下,還進去嗎?”

方宥丞沒有答他,先行闊步進了長樂宮。

長樂宮裡人影稀少。

雖然本來皇後就不喜熱鬨,照顧她的宮人很少,然而今日十分稀奇,路上隻有掛著的白燈籠,竟連灑掃丫鬟都沒見著。

直到到了朱紅大門,才見一個貼身宮女在那等著,朝他福身,“殿下,娘娘在裡邊等您。”

方宥丞抬腳入門,春福等人正要跟上,宮女抬手攔住,麵無表情道:“娘娘想單獨和殿下說些體己話,諸位公公外邊候著吧。”

方宥丞回頭看了眼,朝有些不安的春福頷首,示意他們外邊候著。春福不得不領著人退後,在門外等著。隔著門檻,他們與宮女僵持起來。

皇後搞什麼鬼?方宥丞鬱悶不已,好端端的長樂宮竟弄得像靈堂一般。他進了門,金碧輝煌的殿內冷冷清清,隻有白紗輕揚,佛香嫋嫋。

他找了幾處沒找到人,一時錯覺,恍惚殿內隻有他自己,從慘白的色調到空蕩的屋子,無處不在的森冷麻痹著身軀,叫人本能地覺得不適。

他兒時就不愛來長樂宮,都是奶娘帶大的。

即便如此,對皇後仍有些印象。有時難得見上一麵,皇後會屏退其他人,抱著他在殿內溫聲說話。說來說去無非是在問些功課、問些吃住如何的瑣事,絮絮叨叨的,叫人聽了直犯困。

那時他就覺得長樂宮裡太冷了,還好有兩人互相依偎著。

隻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厭棄了忽冷忽熱、喜怒無常的皇後,把她獨自丟在了長樂宮內呢?方宥丞已經想不起來了。

對這個把自己帶到世間,卻又反複折騰他的母親,方宥丞內心十分複雜。

尋到皇後時,是在書房裡。

她一身素衣,仍舊是那身未出閣的打扮,看起來年輕得不像話,恍若月寒仙子下凡。但仙子不會對著精致的火爐,一片一片燒著紙錢。

相比剛來時匆忙的心態,方宥丞難得多了幾分耐心,隻是語氣仍然不怎麼好,“你尋我來做什麼?”

皇後抬起頭,凝視著他,唇邊露出笑意,朝他招手,“丞兒,過來。”

方宥丞很容易從眼神裡辨認出來皇後的精神狀態。顯然今日她狀況不錯。於是方宥丞走過去,坐在她邊上。

段棠向他解釋道:“今日是鬼節,據說百鬼會返回人間,所以我在燒紙錢。”

這話太普通,放在段棠身上卻並不普通。自有意識以來,他們少有這樣能好好說話的時候,方宥丞坐立不安,他‘嗯’了一聲。

一隻手伸過來,搭在他手背上。叫渾身緊繃、時刻警戒的方宥丞嚇了一跳,險些跳起來,到底忍住了。其實他挺想說‘你又在發什麼瘋’,但抬頭時看到段棠的眼神,話忽然就說不出口了。

“你手快比我大了。”段棠盯著兩人交疊的手掌,輕聲道,“長得真快。今年多少歲了?”

言罷,她不等方宥丞回答,自問自答道:“十四歲多一個月。”

“再過兩年,就要娶妻,生子。你竟然長得這麼快,可我等得太久了。”段棠眼神有些渙散,喃喃自語,“你怎麼長得這麼慢呢?”

前言不搭後語,方宥丞忍不住了,問:“你在胡說些什麼?”

段棠眼神移過來,細細看著他,好像第一次發現自己有這麼大的兒子一般。那眼神陌生得方宥丞很想掉頭離開。

她今日似乎特彆有傾述欲,拉著方宥丞回了寢殿。

空蕩的殿內隻有母子二人,她拉著方宥丞坐在床側,冷不丁道:“我是在這床上生你的。”

方宥丞瞳孔驟縮,幾乎立刻想起身,被拉住了。

“丞兒,彆怕。”段棠拉住他的小臂,眼神溫柔得不可思議,“我今日隻想和你好好說說話。”

然而段棠看起來不像能好好說話的狀態。方宥丞猶豫了一會兒,他想到東宮裡還在等著他的柏若風,又想到難得如此和顏悅色的段棠。

在對方平和的視線下,他還是坐了回去。

段棠便笑了,“當時,他還隻是個皇子。這宮原先也不是皇後的寢殿,而是他母親的居所。”

方宥丞自然知道這個‘他’是說皇帝,一時有些不自然,他已經預感到段棠要說的不是什麼好事了。

“他母妃死後,這裡就是沒人住的冷宮。他把我藏在這,用鎖鏈拷著鎖著,吃的用的都在床上解決。”

“每一天,我都被迫看著他帶著一身血腥味來我麵前,聽他對我傾述他是怎麼解決了自己的兄弟的。可他在外邊裝的多好啊,無辜又良善,卻是諸位皇子中活到最後的。在我沒有意中人之前,我是真心把他當兄長好友看的。”

“結果呢,結果就是害了人,也害了自己。你是男子,大概不知曉女子被強迫時的痛苦吧?你知道我懷著你的時候有多絕望嗎?撞不掉,摔不掉,你生命力怎麼就那麼頑強呢?”段棠輕柔地撫著他的臉,用最平淡的話講述著最可怕的故事。

那手不像在撫摸他,倒像想掐死他。方宥丞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想說點什麼,最後發現他實在沒資格說什麼,也沒什麼可說的。

他的出生本來就是段棠的苦難,再去埋怨苦難人似乎太過苛刻了。

然而他卻不想再聽下去了,他隻想去尋自己好友下棋,而不是留在這裡聽段棠埋怨他不該出生。

“後來你出生了,皺巴巴像個猴子似的。我就抱著你,想著到底是我的孩子,要不就把你身上和那人像的地方統統挖掉好了。你便是我一個人的了。”段棠語調輕柔,冰冷的指腹從他鼻梁滑下,“但是你太會長了,丞兒,眼睛、鼻子、嘴巴,你長得如此像我。”

“過去是無法改變的,你說這些沒有意義。”方宥丞側臉避開她冰冷如蛇的手指,“喊我來就為了和我說這些嗎?”

“怎會沒意義呢?”段棠笑了笑,放下手,不在意他的冷淡,“是啊,我想說,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很愛你。我恨你,不在於你本身,隻是恨你身上和他相似的地方罷了。”

“其實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想跟著歐陽走了。但是他把你舉過了頭頂,說,我如果敢死,你就會成為一灘肉餅。”

方宥丞止住了呼吸,心跳急促,他忽然抬頭看向段棠,喉結上下動了動,始終說不出話來。

他到底沒有成為一灘肉餅,而是好好地長大了。段棠付出了什麼不言而喻。

段棠起身,在殿內不斷踱步。她的白裙飄蕩著,像在人間徘徊多年的遊魂。“那麼小,那麼可憐,還沒見過世麵就要跟著我下去,太殘忍了。所以我就活下來,日日期盼著你快快長大,等你長大奪了權,就是我自由的時候。”

“可是你長得太慢了,真的太慢了,我已經等不及了。我經常在想,你活了幾年也夠了吧,或者在想,可是你還小,甚至沒有弱冠。這兩種選擇每時每刻都在我腦海裡糾纏戰鬥,以至於我對你又愛又恨。”

段棠猛地抬起頭。方宥丞驚覺她眼球布滿了血絲,麵上卻帶著溫婉笑意,詭魅得不像常人。

“可是我今日又想通了,其實你已經足夠大了。貴為太子,從小接觸政事,有自己的勢力,我又給你安排了暗衛保護。而那人已經老了,哦,他今日去哪了?似乎是去找新入宮的寧美人了吧,那美人才比你大五歲,他卻已經老了。”段棠笑得花枝亂墜,是發自內心的在高興,笑得那般燦爛,“丞兒,你有自保的能力,羽翼漸豐,無需我再操心。”

方宥丞聽到這裡已經心驚肉跳,他終於看出了段棠今日平靜外表下的瘋狂,他站起身,質問道:“段公良到底都對你說了什麼!”

段棠歪了歪頭,神情恢複平靜,“他和我說了當日歐陽的遺言。歐陽一直記著我,是我害他萬箭穿心。今日鬼門大開,我想跟他走。”

“不可!”行動比思想還快一步,方宥丞上前牢牢抓住她的手。

“你想攔我?我好開心。”段棠隻是很悲傷地看著他,“但是你看,我真是個失敗的人。一邊說著為你好,一邊傷害著你,到現在,你甚至不願當麵喚我一聲母後。”

淚水無聲無息砸在他手背上,燙的嚇人。方宥丞腦袋一空,被說笑就笑、說哭就哭的段棠驚著,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我原以為你很討厭我,恨不得我早點死才是。”段棠道,“如今,你也要學你父親,困著我嗎?”

“當然不是!可是……”方宥丞指節泛白,他緊抓著段棠不放,卻始終說不出話來,“可是你還沒看我弱冠,你還沒見我成親,你能不能……晚點走?”方宥丞聲音顫抖。

段棠笑了,“你已經有心上人了嗎?”

方宥丞想否認,可是他害怕否認後,段棠決絕而去。

真可笑,平日裡避之不及,真要想到以後再也不見,他還是會本能地貪戀段棠給過的溫暖,自私地希望她留下。

思索再三,他點了點頭。

段棠就像每一個尋常的母親般問道:“真好,是哪家女子?”

方宥丞微微愣怔看著她的臉。發現好像從未和段棠這樣好好說過話。諷刺的是,竟然是段棠想向她唯一在意的人告彆時,兩人才像普通母子好好說了會話。

白紗飄飄搖搖,像紙錢在晃蕩,青煙嫋嫋,散發著供佛香。

方宥丞垂眸不言,隻緊緊抓著段棠的衣角。

段棠似乎真的很在意他有心上人這件事,追問:“她喜歡你嗎?”

“我不知道。”方宥丞本就隻是為了留下段棠說的謊言,連虛構的心上人形象都沒想好,又怎麼能回答那麼細致的問題呢?

他腦子已經被過多的信息砸得難以運轉,滿心滿眼隻想著怎麼留住段棠。

卻沒有發現段棠眼神逐漸變得危險起來,而語調始終那般輕柔得足以讓人放下戒心,“如果她不喜歡你,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方宥丞迷茫了,他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他的思維還停在‘段棠說她要走,我要怎麼留下她’這個問題上。

在一個人思考彆的事情的時候,趁機問他一個彆的問題,猝不及防下,那人多半是會把心裡話說出來的。

方宥丞坦言道:“如果她不喜歡我,那就先娶進宮做太子妃再說。”

此話一出,他才從自己的思緒裡回過神。回憶起自己都胡說了些什麼,方宥丞暗叫不好,這分明就是段棠最厭惡的事情。

他鬆了手。

可此時,輪到段棠牢牢抓住他了。

對著自己的生母,方宥丞有些惶恐地試圖解釋,“我剛剛胡說的,其實我……”

已經夠了。刹那推翻了自己原先主意的段棠打斷了他的話,毫無溫度地笑道:“丞兒,沒想到你也是個禍害。與其留下來害了彆人,不如,今日你隨母後一同走吧?”

方宥丞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就發現地板在震動,屋頂也在搖晃。

地震了嗎?他低頭,辨認不清自己的方位,腳下踩著的地板變得軟綿綿的,和虛空無甚兩樣,連邁腿都變得那般困難。

不、不對!不是地震,是他中了藥!他心下猛然一跳,立刻意識到不對,渾身肌肉緊繃,望向四周。

空蕩的寢殿隻有母子二人。白紗還在飄著,他看到了榻前燃著的香。

然而此時發現已經晚了。方宥丞撐著最後的清醒,奮力推開段棠,往門口跑去。

就差一點、就差一點!手腳發軟,方宥丞眼睜睜看著手離門口不過咫尺,而地板離他越來越近,最後陷入一片黑暗。

自己跟自己下棋,著實無趣得很。柏若風歎了口氣,把棋子丟回棋盒內,他看向長樂宮的方向,“殿下到底什麼時候回來?”

沒有人能回答他。柏若風算了算,這都快一個時辰了吧。方宥丞明明說很快就回來的,到底有什麼事情會拖這麼久。

他打了個哈欠,從亭子出來,拉伸著手腳,熟門熟路進了房間,躺在榻上。

窗外月明星稀,柏若風兀自躺了會,怎麼都睡不著。他想,宮外此時肯定很熱鬨。轉頭又念叨著:方宥丞怎麼還不回來?

本想早些休息,然而念及自己親口說了會等他,柏若風不想失信,翻身而起坐在榻邊晃著腿。

柏若風越想越懷疑方宥丞是遇到了什麼事情,思及先前親眼所見的虐待,他實在不放心。

算了,還是去看看吧。柏若風心下定了主意。避開宮人獨自出去。

皇宮守衛森嚴,好在東宮離長樂宮不算遠。

柏若風一路沿著宮道向前,隔著朱紅宮牆,他看見了黑夜裡冒出牆邊的火光。

雖然小,卻那般灼眼。柏若風一怔,原本悠閒的心態不再,他飛快奔過去,衝到長樂宮前,看到一地昏迷不醒的宮人,全都是東宮的人。

春福赫然就在其間。

柏若風揪起春福,重重拍了兩下他臉,把人扇醒了,急急問:“長樂宮走水了!殿下呢?殿下在哪?”

“殿下?”春福暈乎乎的,還反映不過來‘殿下’是什麼。

待想起睡前記憶,他渾身顫抖,尖叫起來,“殿下和娘娘還在裡邊!”

“那還不快去找人來救火!”柏若風吼道。

甫一鬆開手,春福連滾帶爬衝出去,不住叫著:“走水了!快來人啊!走水了!”

火勢顯然是被人從外邊點起來的,如巨獸般凶猛吞噬著木質架構的宮殿,爬到了窗口那般高,近乎人的一半身高了。

風長火勢,眼看比起他剛看見時,火又躥高了一米,等春福喊人來,說不定方宥丞都成黑炭了。

“方宥丞?方宥丞!”柏若風在外邊著急地喊了幾聲方宥丞的名字,宮裡安靜得不可思議,沒有呼救聲,也沒有回答聲,連一絲人聲都聽不著。

透過火縫,隱約可以看到宮殿內空蕩蕩的。

這肯定是出事了!柏若風四處尋找著宮殿前邊的大水缸。

一般宮殿前邊都會擺著幾個裝滿水的大水缸,就是為了以備不時之需。可柏若風把門前大水缸全看了一遍,裡邊竟然都是空的!

這不像是意外走水。

如今顧不得這麼多,柏若風找不到水救火,一咬牙,竟是趁著火勢稍弱的時候,獨身衝了進去。

宮殿布局大體相似,正廳偏殿書房寢室。而今書房火燒得最旺,柏若風衝進正廳沒找到人,他看了眼燒得最厲害的書房,抬肘捂著口鼻,擰眉衝進寢殿中。

“方宥丞——”

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大,驚動了寢殿內閉目休憩的女子。

如同對待才出生不久的嬰孩,安靜坐在榻邊的段棠輕輕拍著枕在腿上的方宥丞,她聞聲看去,竟在火場裡意外地看到一個陌生的紅衣少年郎。

“方宥丞!”柏若風一邁進殿內,身後的門框帶著烈火哐當落下。他麵上染了灰塵,一雙眸子卻亮若繁星。

可算找到了!柏若風的喜意才升起,等見到兩人情形時,駭然不已。

麵對咫尺的死亡,段棠的神情太過從容淡定,以至於他們不像在火場,反而像在花園裡閒坐。

不久前的事還曆曆在目,柏若風滿目警惕,衝過去試圖拽起床上昏迷的人,急急催促:“娘娘,宮裡走水了,我們得快些走!”

段棠垂眸,麵無表情地攬住方宥丞的肩、抱著他上身死死不放。整個人像座冰冷的玉山,沒有一絲移動,也不願意讓山下的人動。

火勢越加凶猛,現在出不去等會可能真出不去了。

和段棠陷入僵持的柏若風拽不動方宥丞,氣急,怒罵道:“娘娘!虎毒尚不食子,他還小,打也罷罵也罷,你這是在做什麼?真要帶著他一起去死嗎!”

段棠睫毛顫了顫,沒有說話。

柏若風沒收氣力,一把打開段棠攬著方宥丞肩膀的手。

‘啪’的一下脆響,剛剛怎麼都拽不開的手,現在卻隻是拍了一下就打開了?柏若風隻愣了幾秒,迅速把不省人事的方宥丞從段棠懷中拖出來,扶靠在肩膀上。

烈火洶湧,一根燒紅的木梁突然掉了下來。頭頂熱浪滾滾,柏若風立時帶著人往前一撲,避開了木梁,滾了滿身塵土。

同時,落下的木梁隔開了他們和段棠。

隔著火焰,柏若風看了眼完全沒有求生意誌的段棠,無比清楚地意識到以他一個人的力量,救不了兩人,能帶方宥丞出去已是萬幸。

因此他果斷放棄了勸皇後,拖著人就往外邊跑,路上遇到花瓶,單手拿起砸在牆上,水潑了一身。

煙霧滾滾,方宥丞被濃煙熏醒,睜眼就看到滿目烈焰。柏若風正奮力半扶半抱著他往外跑去。

一瞬間,方宥丞就意識到了什麼,“柏若風,她人呢?”

“在裡邊,救不了了,我們快走!”柏若風捂著嘴直咳嗽。煙越來越大了,哪怕不是被火燒死,再晚點他們也會因為缺氧而倒在火場中。

邊上近三四米高的木梁呼嘯倒下。眼尖的方宥丞用最大的力氣把滿眼驚詫的柏若風推了出去。

那一瞬間,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隻是茫茫然回頭,便看見一抹素白被烈火吞噬。心臟猶如萬蟻啃噬,眼前忽然就氤氳模糊起來。

我已經丟下過她一次了。方宥丞想。

眼看著那明黃身影背對著他,似乎打算回寢殿去。柏若風氣不打一處來。

他明明是來救人的,怎麼一個兩個都不想活了一樣!柏若風嘶啞的嗓子完全沒有平日的音色,“方宥丞!你想死嗎?”

情緒上頭,不顧失去手臂的可能性。柏若風抬手穿過火焰,極力拽住了想往回走的方宥丞腰帶。

方宥丞回頭一看,著實被柏若風嚇到了,“你的手!”

段棠已經不見了,可好友還在身邊。方宥丞一咬牙,轉頭躍過橫在木框中間的木梁,回頭再看了眼那已經被淹沒的素衣,他眼中的猶豫蕩然無存,一口氣拽著柏若風衝出火場。

火還在燒,越來越猛,吞噬過屋脊。

宮殿上的木架一個接著一個倒下,坍塌,淩亂得隻剩基礎柱框立在火中。

春福終於喊來了救火的宮人。在巨大的火焰怪物麵前,他們的力量顯得如此渺小。

柏若風在邊上咳了半天,身上的衣服燒得不成樣子,隻覺得剛被火舌舔舐過的皮膚一時火辣辣,一時又涼涼的,自己竟無法判斷傷勢嚴不嚴重了。

“方宥丞。”柏若風嗓子被濃煙熏到,一時半會說不出話來,聲細若蚊呐。他擔心地看著麵向宮殿久久站著的人,又喊了幾聲。

方宥丞轉身,麵容平靜,隻一雙鳳眼紅腫得不像話。他小心翼翼拉起柏若風剛剛拽住他的手,仔細看了看,“先喊太醫來給你看看。”

他語調很是冷靜,柏若風判斷不出他的情緒。

越是冷靜,柏若風反而越覺得不尋常,他猶豫著從受傷的嗓子裡擠出話來:“你還好嗎?”

方宥丞動作一頓,他抬起頭,“我?我很好啊。”

他扯著唇角,勉力抽了抽,試圖露出個笑容來,“她得償所願,我替她高興。”他越努力笑,卻不知道越是顯得難看。

柏若風靜靜注視著他,什麼都沒有說。

半晌,柏若風抬起沒有受傷的手,用破爛的袖子擦了擦他臟兮兮的臉,拭去麵上的濕漉漉。

方宥丞的笑容僵在麵上,垂眼看見那被燒焦的衣袖上的濕痕時,被溫柔以待的方宥丞忽然就崩潰了。

他狠狠一把抱住柏若風,伏在柏若風肩上失態地嚎啕大哭起來。他的手如同兩隻鐵鉗,緊緊地,恨不得把人塞進自己身體裡。

哭聲若驚雷落下,隨後是咆哮的暴雨,久久衝刷著心頭。

他把頭埋進柏若風頸間,一瞬的宣泄後,哽咽著若受傷小獸,用沙啞到模糊的聲音對柏若風哀哀道:“母後……”

“我想要母後。”

“我沒有母後了。”

不管他喊多少遍,他的這聲母後,想要聽到的人再也聽不到了。

一夜間,他陡然失去了自己都不知道的珍貴的東西,如嬰孩被撕下繈褓,拋在茫茫天地間,獨自承受著未來的所有。

一顆接一顆無助的灼燙珠子滴進了柏若風脖頸裡,一路滾落,燙到左胸處。柏若風有些手足無措站在那裡。

周圍人來來往往,奔走著嘗試救下火場。他們立在中間,陷在人間與冥界交錯的晦暗處,影子在喧鬨又死寂的火光照耀下偎在一起。

沉默助長了哭泣的人鼻音越發濃厚,恨不得把所有的血所有的肉都融在這淚水裡,死在這長夜深處。

好一陣子,柏若風才從那哭聲裡回神,他想到了自己。然而幸運的是,他來到異世的時候已經成人了。

柏若風笨拙地抬手回抱著這個少年,輕輕拍著他的肩胛骨。

“彆怕。”柏若風嗓音喑啞,聲音小得幾不可聞,卻努力告訴他,“不要害怕,我陪著你。”

我會陪著你的。

第33章 妄念

黎明時分, 燒得乾乾淨淨的長樂宮裡抬出兩具燒得麵目全非的焦屍。按照身上殘留的隨身物品判斷,一具是皇後段棠,一具是皇後貼身侍女。

皇帝身著寢衣趕來, 見此大怮,親自帶人給皇後處理後事。

方宥丞還想留在那裡,卻被柏若風以受傷需要及時治療為由拉回東宮。

匆匆趕來的禦醫給兩人檢查著身體。所幸兩人並無大礙,隻是柏若風右手輕度燒傷, 通紅一片, 看著著實可怖。

禦醫給他處理了傷口,留下藥膏, 囑托每日都得記著塗抹。

自長樂宮回來後,方宥丞一直靜默坐在邊上,此時忽然開口說出回宮後的第一句話:“他的手以後能完全恢複嗎?”

柏若風與禦醫都沒想到他會出聲, 眼中都閃過訝然。禦醫道:“不沾水,彆抓撓,定時塗藥,十天左右就能恢複得差不多了。若是留疤, 太醫院裡還有祛疤膏, 不會留下太明顯的痕跡的。”

方宥丞頷首示意自己知道,而後又不說話了。

柏若風看他腫著眼睛, 猜到對方現在估計也不想和人交流,便沒有試圖讓人開口, 隻是默默陪著擦藥、沐浴、休息。

雖是早間,然兩人一夜未眠, 需要休息, 顧不得時候,叫人來拉上簾子。柏若風側著身睡在榻上, 因為怕壓到受傷手臂,隻能把手臂橫出床外晾著,塗了藥的右手並不舒服,加上隱約的擔憂,叫他難以入眠。

好不容易睡著了,迷迷糊糊間他把手縮進懷裡,燒傷的手臂被碰到,立時疼醒了,起了冷汗。

“嘶!”柏若風坐起身,抱著自己右手坐了會,才緩過勁。他歎了口氣,看了眼被簾子擋住的窗口,猜測時間過了才沒多久。

他轉身,湊過去看了眼方宥丞。方宥丞背對著他睡,聽呼吸聲稍顯不穩,枕頭下暗了一塊痕跡。

柏若風想了想,伸手過去按了下那塊痕跡,軟綿濕潤的觸覺從指腹傳來,便知曉是偷偷落下的淚水暈透了枕巾所致。

估計方宥丞是絕不希望被人拆穿的。柏若風糾結起來,有時候他覺得方宥丞就是個倔強得不行的小孩,什麼時候都要撐著一副強勢的樣子去麵對所有。

不知道是天意還是如何,巧合的是每次都能被柏若風撞破。

“睡不著嗎?”柏若風抬手,搭在裝睡的方宥丞肩上,輕輕晃了兩下,“睡不著就彆睡了,我手臂難受,起來陪我說會話?”

方宥丞睜開了眼,轉身坐起來。他眼下臥蠶沉沉,加上一夜未眠,竟分不清是原本就有的還是熬夜所致的了。叫他整個人都蒙上一層不好相處的陰翳。

兩人肩並肩坐在一塊,方宥丞小心拉過他手臂看了看,抬頭看他臉色,“很疼?”

柏若風點了下頭,“手臂上火辣辣的。”

“那你當時怎麼就敢直接伸手呢?”見上麵藥膏還有殘留,方宥丞給他吹了吹氣,皺起濃眉,“明知道火燒得那麼厲害,有時候真不知道你這人腦子裡都在想什麼。”

人不都是自私的嗎?他就沒見過像柏若風這樣不顧性命衝進火場的家夥。

“可是很值啊,我可是救了人誒。”柏若風兀自笑著。他抬起掌心,滾燙的手掌輕輕貼在對方麵上,入手涼涼滑滑的,讓他新奇之餘,又起了幾分惡劣心思,把滾燙的指腹壓在麵頰上降溫。

滾燙的掌心似乎連著心臟,輕微的搏動著,濃重的藥味彌漫在鼻尖。這種緊貼皮肉的親密叫方宥丞怔住,抬眼看向柏若風。

拿不定柏若風想做什麼,方宥丞隻用虎口鬆鬆圈著人手腕,想要拉下來,卻又莫名在猶豫不決。

柏若風忽然問:“你會討厭我嗎?”

方宥丞沒聽明白,鼻子裡哼出一個繞了彎的、疑惑的音節,黑白分明的鳳眼安靜地注視著眼前人。

柏若風重複問道:“雖然是為了救人。但是那時你明明想回去,我卻把你拽了出來,你會因此討厭我嗎?”

方宥丞頓住了,他似乎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或者更準確一點說,他沒有想過柏若風會問這個問題。

他抿了下唇,唇角下拉,顯然心情並不如何好。事實上,就連他自己都在反複捫心自問: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還會不會選擇跟著柏若風走。

他會忍不住地想:他離開的時候,那時的段棠會不會後悔?會不會害怕?會不會恨他就這樣走了?

然而,悲歡離合都隻是生人的煩惱,死人獲得的是永恒的平靜。

他眸色晦暗不明,輕輕向柏若風方向側了下頭,把臉貼進對方掌心,“是你把我拉回人間,我怎麼會討厭你。”

聞言,柏若風心定了下來。“那就好。”他收回手,打了個哈欠,動作緩慢地躺下,拍了拍身側的位置示意,“殿下。”

方宥丞反應過來他的意思,麵對麵與之躺在一起。

兩人的距離縮小了大半,身體間隻隔了一個拳頭,分明能清晰感覺到身邊的熱源。

他們從未如今日這般靠近過。

像尋了個支架般,柏若風把自己受傷的手搭在方宥丞身上,呈現出一個攬著人的姿勢。他試圖安撫茫然自責的方宥丞:“彆再想了,不是你的錯。”

停頓片刻,柏若風輕聲道:“任何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我們隻要做好自己就行。”他語調很輕,幾乎要融入暖帳中,化作瞌睡蟲,躍入對麵的人身軀裡。

方宥丞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半眯著眼的柏若風似乎猜出他要說什麼,“噓,答應我,彆再胡思亂想。”他含糊道:“睡吧,我很困了,你也累了吧,後麵你還得守靈。”

不過片刻,他合上眼,氣息逐漸變得平靜綿長。

方宥丞仿若被感染了睡意,他乖乖做著柏若風的‘支架’,沒有動過。唯獨眼睛緊盯著麵前的睡容,試圖把自己的注意力從那場大火裡轉移出來。

他真的不再想昨晚,不再想段棠,不再想那場大火。隻是思緒若雪紛紛揚揚灑落,落在眼前人身上。

起初隻是放空了心神的視線落點,很快,方宥丞心神徹底轉移到眼前人臉上。從額間散落的碎發,闔成一線的眼睫,高挺的鼻梁,到軟紅的唇瓣。

如果他能一直留在我身邊就好了。方宥丞沒來由地胡思亂想。他伸出手指,悄悄勾了一縷長發,在指間一圈圈繞著把玩。

視線在如山水畫般的麵容上寸寸逡巡而過,他甚至發現柏若風左頰邊一顆淺淺的小痣,就在靠近耳畔的地方。平日裡隻看正臉並不明顯,可在被發現後又顯得如此突出。

白皙的麵頰上一顆淺褐的小痣,像繪畫的白紙上無意間落下的一滴墨汁,越看越品出幾分性感,竟叫人生起一絲觸碰的妄念來。

肯定是因為太累了,才會瞎想。方宥丞刹那呼吸重了幾分,他收回手,急急閉上眼,不再看,而是努力想著彆的事物。

然而越是試圖轉移,心越發亂得厲害。在淩亂的思緒裡,榻上麵對麵的兩人都陷入了夢中。

皇後段氏殯天,國喪三月,皇帝憂思過度,罷朝數日,人人感歎帝後感情深厚,難能可貴。

時常入宮的柏若風卻知曉帝皇並沒有獨自宿在乾坤宮中,而是去了寧美人那。倒是他眼看著方宥丞一夜間變得沉默不少,緊皺眉頭,似乎總在思考什麼事情,問了也不說。

後宮亦會影響前朝,尤其是身為國舅的丞相。朝堂裡的波濤洶湧都藏在平靜的海麵下。

方宥丞不得不為自己的未來做打算。皇帝對他的寵愛浮於表麵,更何況把握重權的段公良並非好相與之人,段公良敢用計在本就心神不定的皇後身上落下最後一根稻草,未必就肯擁護方宥丞。

一旦走錯,怕是要腹背受敵。但是兩人亦有致命的死穴。皇帝好美色,好麵子,重文人,而段公良身體早些年被皇後折騰得沒剩幾口氣了,表兄段輕章可以一用。

方宥丞思來想去,決定把身邊跟隨多年的影衛派出去,有的前往北越,有的安插進朝堂……

這日,剛好上書房休息,柏若風見人悶宮裡好些日子了,特地去買了自己最愛的豆腐花,提進東宮去。

春福在殿外攔住他,“柏公子,殿下還在休息,不如您晚點再來?”

柏若風看了眼天色,“這都快午時了,怎麼會還在睡?他昨晚做什麼去了?”

春福猶豫了一會兒,然而眼前站著的不是什麼人,可是深得太子看重的柏公子,若有人能勸太子注意身體又不會被罰,定是此人無疑。因此他很快就把方宥丞的事給交代了:“昨日殿下伏案工作,書房一直亮著燭火。”

“如此。”柏若風笑了笑,他把手上帶的食盒隨意塞到春福懷裡,抬起食指比了噤聲,眼中流轉著風流不羈,“難得見他晚起,我得去鬨鬨他。”

“啊?”春福大驚,剛要攔他。可哪裡攔得住,柏若風長腿一邁,人兩三下就繞過他進門去了。春福隻敢追到寢殿門口,卻不敢再進。

室內很安靜,窗口被簾子遮擋,略顯昏暗。

柏若風繞過屏風入內,帳子內,朦朦朧朧見到一個人影背對著門口躺在裡邊。

睡得還真熟啊,連他的腳步聲都驚不醒,這可不像方宥丞作風。柏若風挑了下眉,一時有些好奇起對方是否做了什麼夢。

他過去撩開帳子,站在床頭光明正大俯視著熟睡的方宥丞。又左右看了看,尋了個玉如意過來,在手上掂了掂,唇角拉開抹笑。

使壞的玉如意開始在熟睡的人身上沒有章法地撓,“殿下?殿下?起床了,太陽要曬屁股了。”

方宥丞呼吸重了些許,眼珠子在眼皮下邊快速轉著,卻遲遲沒能睜開眼。“若風……”熟睡的人夢囈著。

“殿下?”明明有反應,怎麼還不醒。柏若風有些納悶,他用玉如意撓了撓方宥丞脖頸,“怎麼睡得這麼熟?起來用午飯了,我還給你帶了好吃的,猜猜是什麼?”

眼未睜開,潮熱的手心先行抬起,一把扣住柏若風手腕,抓得緊緊的,以至於立時留下紅印來。

方宥丞掙紮著醒來,滿目驚慌,與好奇的褐眸對上時,立刻起了些許尷尬無措。“柏若風?”他像是不確定道。

柏若風見他反應這麼大,猜道:“是做噩夢了?”

話音剛落,便見方宥丞刷的坐起身來,柏若風被一股大力推了下,往後退了兩步,再抬眼時,便見眼前的帳子被放下了。

隔著帳子,他聽到方宥丞惱羞成怒的聲音:“你先出去,喊春福進來!再喊禦醫!”

柏若風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麼。此時,敏感的鼻尖聞到了某種若有似無的味道。他才慢慢反應過來方宥丞是夢遺了。

算來方宥丞今年才十四,好像、好像還挺正常?

哪裡正常了!不會是被他剛剛用玉如意刺激到了吧?柏若風手一顫,把燙手的玉如意丟在了邊上,他對方宥丞到底夢到了什麼徹底沒了興趣。

他清了兩下嗓子,從容安慰道:“那什麼,你彆怕,這種現象其實大家都會有的,不是病。”

隔著一層帳子,能傳遞的隻有聲音。方宥丞對遲鈍的他忍無可忍,沉沉喊了聲:“柏若風!”

柏若風後知後覺自己都說了些什麼瞎話,“你等等,我這就去喊人。”說完闊步離開。

等人離開後,帳子裡的人才鬆了口氣。方宥丞把腦袋挨到床柱子上,可是隻要一閉眼,眼前好像就會出現夢裡那人的身影。

他看到柏若風騎馬奔跑在草原上,鮮衣怒馬的少年郎著白裳圓領紅袍,一手拽著馬繩一手握著銀槍,眉目如畫,耀若燦陽,簪下發帶曳曳,將翱將翔。

少年側臉回眸,衝身後騎馬追上來的明黃身影得意一笑,露出齒邊略顯調皮的虎牙。

後來,後來不知怎的,他追上了人,拉住了柏若風的手,一切畫麵就開始變得朦朧曖昧起來。

馬不見了。滿目所及,一片茫茫草原。紅衣落地,青絲如瀑,白得晃眼的皮膚上,頰邊的小痣染了細汗,凝成水珠,從紅腫的唇瓣邊沿滑落。

發現自己竟在回想的方宥丞猛地睜開眼,飛快從旖旎的夢中脫離,他摸了摸自己滾燙的額頭。心想,我約莫是病了,得找禦醫看看才行。

過了幾月,一身縞素的太子抱著個金絲楠木盒,悄悄來翻侯府的牆,險些被長大的小花咬了腿。

院子小徑上,柏若風正和阿元說著年節收拾東西回北疆的事情,聽到猛獸怒吼聲,轉頭就看到方宥丞把長大了不少的白虎捆了四肢,丟在院中大叫。

方宥丞拍拍它腦袋,眼含威脅,“好樣的,這才多久?連你主子都給忘了是吧?”倒真成侯府的看門虎了。

見狀,柏若風讓阿元先下去,笑眯眯背著手邁著長腿走上前來,“你都幾個月沒來看它了,估計小花心裡都在想你是不是把它丟了。”

少年郎長得飛快,身高竹子般上竄。方宥丞側臉時,先看見了黑靴,上麵一襲圓領紅袍顯得身姿利落乾淨,再往上才對上那雙笑意盎然的淺瞳。

“哼,你倒是把它養的很好,皮毛光滑得像擦了油。”方宥丞忽略了心間刹那的紊亂,有些不滿站起身,單手拍去衣上塵土。

“天地可鑒,我好端端給它擦油作甚。”柏若風睨他,“倒是某人什麼時候把小花在這的吃食費用結一下?它長得越大,吃得越多,侯府都快養不起了。”

“侯府這麼窮?”

“那當然是比不得東宮。”柏若風背手而立,認真想了想,“說來,新春時我要回家一趟,怕府內照顧不好它,到時候你把它捎回去養吧?”

方宥丞動作一頓,徐徐側臉看他,“回去多久?”

“過完年就回來了。”柏若風見他情緒不佳,笑著上前攬住他肩膀拍了拍,乾脆整個人掛了上去,“我知道你事情多,等你忙完,我就回來了,彆黑著臉,給你帶我爹釀的酒如何?”

“一言為定。”方宥丞臉色才好看了些。

其實他對酒並不算多喜歡,何況宮內什麼好酒沒有?哪裡至於去貪圖彆人家釀的,但他喜歡柏若風把他放心上,願意給他千裡迢迢帶東西。

他一手抱著盒子,一手拽住柏若風腕間,聲音不知不覺沉下去,“今日,陪我去護國寺一趟吧。”

柏若風視線在他身上與那盒子間來回,似乎已然猜到了什麼,他沒有多問,“好。”

廟前香火旺盛,人來人往。

廟後的樹林森冷,秋葉落滿地,踩上去嘎吱嘎吱直響,打破了樹林的僻靜。

秋日晴空裡,太陽是暖的,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而正是這份暖,叫走在地上的人已經能感受到明顯的寒意。

直至等站在簡陋的墓前,柏若風才發現這墓邊長了不少野草,比不得他上次來的時候乾淨。

若是寺廟裡的人來定時掃墓,便不會有此情況。

想來是因為時常來掃墓的人不在了。

柏若風見方宥丞抱著盒子站在墓前不說話,知曉對方此刻定是百感交錯,心領神會對方的意圖,“我去借兩把鏟子,你在這等我。”

方宥丞回過神,朝他點點頭。

柏若風便去寺廟裡借了兩把鏟子過來。兩人一同鏟了墓前野草,挖了那位歐陽公子的墓。

挖了許久,才見到墓下竟是一副華貴的楠木棺材。哪怕是柏若風不識貨,見這棺材花紋雕琢儘顯華美,五福突顯,棺上散發淡淡香氣,都能猜到它並非普通人家能用。

雖比不得方宥丞手中價值千金的極品金絲楠木料子,棺材規格超出預想,兩人俱是一驚。

沒有想到廟後荒涼地方的墓裡竟有如此一副棺材,可見修墓人對已故之人的珍視。

柏若風把殘土撇去,露出棺材一角。他把鏟子往泥裡一插,曲肘撐著鏟子把手,扭頭問:“你想怎麼做?”

方宥丞沉吟一會兒,道:“我想把盒子放在棺材邊上。”

“好。”

兩人忙活了一天,渾身沾了泥土,尤其是方宥丞那身喪服,臟得不能看了。待到太陽即將落下,才把這座合墓修整好。

收尾時,柏若風下山去拎了兩壺酒。

他回來的時候,正見方宥丞對著新砍下來的木板想了許久,提起小刀鄭重刻下兩行字:俠士歐陽遊配妻段氏之墓。

柏若風旁觀著一切,沒有說話,一掌拍開壇泥,遞過去。

方宥丞端端正正給兩人敬了酒,在墓前拜了又拜。他凝視著新做的墓碑許久,才和柏若風下山。

雖是猜到了那盒子裝的是誰,柏若風仍為方宥丞的大膽感到心悸,他忍了又忍,等做完一切,方小聲問:“你真的把她帶出來了?那皇陵裡的怎麼辦?”

“放心吧。”做完一切,心中巨石可算落下。方宥丞麵上顯然放鬆不少,步子閒適,他回頭看柏若風,眼中陰霾儘去,徒留眼前暖陽清晰的倒影,“當日長樂宮裡抬出兩具焦屍,守靈時我特地尋了機會把她們換了。沒有人會在意那宮女的屍身去了何處的。”

“也沒有人會在意皇後是不是真入了皇陵。”方宥丞語調變低,眼神閃爍,“但九泉之下的他們會在乎。”

明明段棠對他說不上多好,甚至還想拉著他一同葬身火海。但是方宥丞還願意冒這等風險去讓兩人合葬。

柏若風說不上心裡什麼滋味,他忽然停住腳步,在方宥丞疑惑的視線裡轉身,展臂一把抱住了方宥丞。

方宥丞怔然,立在那裡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柏若風偏頭蹭了蹭方宥丞鬢邊,歎道:“殿下。”

“什麼?”

“我忽然發現,你人真好。”

撲來的溫暖立時叫方宥丞手足無措起來,連同呼吸也亂了。

半晌,他抬手回抱住紅衣少年,肘彎圈過少年的腰身,掌心小心翼翼搭在腰帶上。那褐色的腰帶還不如他一掌寬。

方宥丞垂眸,斂下複雜思緒,“一直陪著我的不是你嗎?此話當由我來說才是。”

“也對。”柏若風毫不謙虛。他輕笑一聲,撒了手,轉而拉著方宥丞往山下跑去,風吹過山林,卷起兩人衣角纏在一塊。

林間留下肆意的笑聲,“走走走!難得你今日出宮,我們好久沒去跑馬,今日索性玩個痛快!”

跑馬?方宥丞麵上的笑容消失,渾身一僵,立在原地,怎麼都拉不動了。

走在前邊的柏若風回頭,很是不解地看著駐足不前的人,問:“怎麼了?”

麵對這雙清澈的眼睛,方宥丞嗓子乾澀,一時竟說不出話來。許久,他才磕磕絆絆心虛不已道:“沒、沒什麼,走吧。”

第34章 新春

崇德十八年冬, 正值新春期間,縱使比不得京城的三千燈火、火樹銀花,北疆三城有獨屬於自己的喜慶。

街上家家戶戶掛了紅燈籠, 門窗擦得乾乾淨淨,街上人來人往都是一張張笑臉,給這常年被戰爭陰雲籠罩的邊陲小城染上鮮活顏色。

京城四季如春,往北卻越顯寒冷, 尤其路上積雪, 馬匹難行,耽誤了行程。柏若風昨夜才從京城趕回來, 正好能趕上侯府的年夜飯。

晨起時,他用冷水洗漱,打開窗戶, 外麵正下著雪,荒蕪的庭院覆上一層白色。許久不見雪景,如今再看彆有一分趣意,他於窗前靜靜立了會, 聽到開門聲才回過神。

敲了幾聲沒人答應, 阿元推門進來見到柏若風,著實驚了下。

他忙關上門, 搓著手哈氣,“少爺, 我還以為您不在呢,正打算進來收拾。彆站窗口了。謔!這裡太冷了, 比不得京城, 我昨晚冷得硬是沒睡著。”

他活動的動靜很大,跺著腳把地板踩得嘎吱響, 拎著熱水走過來。

“是有些冷。”柏若風聽他這麼一說,才覺出麵上的冰冷之意。他把窗戶拉上,低頭捏了捏自己冰冷的指腹,“那你起來給自己加被子了嗎?”

“加了,還是冷。看來得重新適應適應。”阿元把熱水放到桌上,撓頭,左右看了看,問:“少爺早飯在哪用?”

“去廳裡。”柏若風茶褐色眸間起了暖意,“去見見爹和大哥。”

柏若風想起昨夜他披星戴月趕到時,柏雲起竟孤身在門口等著。

當時雪才停,柏雲起披著深黑大氅,挑著一盞燈籠站在門口,堆雪埋到他靴麵上,顯然等了有一會兒。

燈籠的光很微弱,燭火在昏暗的街道安靜亮著。

柏若風騎著馬進城,一路直奔侯府,夜色朦朧,他沒發現門口立著個人,還納悶怎麼家裡不關門。

直到發現屋門邊上的漆黑‘雕像’動了,腳步匆匆朝他走來,從陰影裡抬起的俊臉帶著喜意,發上摻了雪粒,黑白相間。他仰頭看著馬背上風塵仆仆的人,喊道:“二弟!”

柏若風一驚,勒住馬繩,馬兒嘶鳴,在原地煩躁踏步。“大哥?天這麼冷,你怎麼在這?”

柏雲起風淡雲輕道:“給你留門。”

須臾,他想到什麼,笑了笑,衝柏若風道,“歡迎回家。”

天色將亮未亮,阿元揣著手取暖,“那不巧,侯爺現在還在軍中沒回。我來時,見世子出門去了,似是軍中有要事。”

“那我去給娘請個安。”柏若風思索著。

他朝門口走去,阿元連忙打開門,寒風趁機呼嘯衝進來,阿元連忙從衣架上拿下件大氅給少爺披上。

柏若風自北疆長大,原先膚色並不白,叫人一眼看去,是帶著些野性的俊朗。就像柏雲起般,誰見了都覺得是親兄弟。

如今去京城呆了七年,皮膚養的白皙光滑,和京城的世家公子無甚兩樣。大氅黑灰的毛領襯得他臉好像在發光,如月般籠著一層光。

間隔了一年,庭院景色有些許變化。柏若風左右看了看,才認出路來。

他帶著阿元進了被炭火烤得暖烘烘的房間,就走這一小段,便迫不及待把身上厚重的外套除下,跺腳抖掉雪粒,喊道:“娘,你用早飯了嗎?爹他們去營裡了,我陪您吃點?”

室內傳來應聲,還有陣陣壓抑不住溢出的咳嗽聲,顯出屋主人身體多麼虛弱。柏若風皺眉,腳步急了些,繞過屏風走過去。

昏暗的榻上半躺著一個婦人,哪怕在屋內也穿著厚厚的衣物。一頭烏發摻了銀絲,她唇色蒼白,然而精神極好,見到今年才弱冠的柏若風時,眼裡更是發著亮,比外邊的太陽還要耀眼幾分。

“若風,你回來了。”她眉眼彎彎,仿佛柏若風隻是出去了幾日,而不是一年。

“好像又長高了些,過來給娘看看。”陳芸朝他伸出手,攤開的右手掌心,並不如柏若風在京城見到的深閨貴婦那樣是柔嫩白皙的,相反,上麵遍布繭子和傷痕。

侯夫人到底是戰場磨礪出來的巾幗英雄,其名並不輸於其夫。

柏若風在原地頓了頓,沒有伸手回應,而是往前走近幾步,自然而然把陳芸伸出的手臂按下。他坐在榻邊凳上,示意家仆們把桌子搬過來,把早飯鋪好。

他們家並沒有食不言的規矩。

等屏退了人,一直暗中打量著陳芸的柏若風開口擔憂道:“信裡說您前幾月中了一箭,傷及要害,身體現在如何?有好些了嗎?這次我從京城帶了不少陛下和殿下賞賜的補品,都存在倉庫裡,等大夫看過後,再想想怎麼給您補身子。”

陳芸扯著唇笑了笑,“還能如何?總歸死不掉,就是折磨人。”說罷用帕子掩唇咳了幾聲,咳嗽聲深深淺淺,喉間溢出無法自控的粗喘。

“莫要這般說,爹聽到了會生氣。”柏若風給她拍著背緩解,不讚同看著她。

“他啊,他什麼時候不生氣?像頭凶巴巴的大黑熊一樣,往那一站,再淘氣的小孩都不敢放聲哭了。”陳芸看似抱怨,然而麵上神情顯然放鬆了不少。

柏若風把勺子筷子分好,示意她動筷。

陳芸緩過勁來,卻無視麵前的碗筷,隻親昵地拉過柏若風的手,視線沒有錯過對方僵住的身軀,“倒是你,從小就不和我們親近,如今去了京城,心更是野了。給你去了那麼多封信,隻回了寥寥幾封,年節好不容易回來,還非要踩著除夕夜到。你啊!在家待久些會吃了你還是怎樣?”

她抬起食指點了點柏若風額頭,把柏若風戳的直往後倒。

將近二十的青年身量修長,氣宇軒昂,一雙瀲灩桃花眼熠熠生輝,流光溢彩。哪怕在京中各世家公子中,也是叫不少貴女傾心的存在。

然而在陳芸眼裡,柏若風顯然隻是當年繈褓裡的柔軟嬰孩罷了。

倒也不是會怎樣,就是怕呆久了舍不得離開。柏若風放下公筷,揉了揉自己微紅的額間,有些無奈地笑著,嘴上為自己開脫道:“今年路上大雪,延誤了些許時間。”

陳芸看向窗外,沉默半晌,忽然提議:“北疆離長安城終歸太遠了,這次回來,乾脆就彆走了。七年了,再怎麼呆也夠了吧,回頭我讓老柏上書求求陛下,這太子侍讀沒有做一輩子的道理。做了這麼些年,不見給你封個什麼官。”

“娘——”柏若風拉起她手腕,輕輕晃了晃。他眉目低垂,頗有些委屈道:“孩兒喜歡長安。”

陳芸沉默半晌,見柏若風滿眼乞求地看著他,終歸忍不住軟下心腸。

這是柏若風唯一求過他們的事情,她豈會不允,生怕二兒子生起氣來,真與自己疏離了。陳芸歎了口氣,把小菜往他那推了推,換了個輕鬆些的話題,“罷了罷了,你和我說說,平日裡你在京城都做些什麼吧。”

“那可多了去了。”柏若風喜笑顏開,他笑容裡洋溢著純粹的開心,喋喋不休起來。邊說著瑣事邊給陳芸舀粥夾菜,希望她能多吃些。

陳芸聽了會兒,眉頭越鎖越緊,她猶猶豫豫,“你平日裡和太子玩得最好?”

“是啊。”柏若風漫不經心應了。

陳芸欲言又止,柏若風眼睜睜看著她滿麵愁雲,故作不知,笑得單純。那笑容仿若能驅散陰霾的暖陽,“娘,怎麼了?”

陳芸努力從腦海裡搜刮著為數不多的關於皇室的信息,憂心忡忡問:“太子年歲好像和你差不多……不對,好像比你大一些,那應該已經弱冠,可有妻妾?”

“目前沒有,不過應該快了吧。”柏若風坦然道,“我離開京城時,聽說陛下有意給太子賜婚。”

柏若風話音剛落,就見陳芸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他知道對方擔心什麼,正因知道,因此一直隻把預言當謬論的柏若風沒忍住笑出來。

在柏若風眼裡,明空大師為人神神叨叨,解釋個事情雲裡霧裡說不明白,實在不可信。鎮北候夫婦之所以信,無非是因為護國寺的虛名。

再且,有些預言若能輕而易舉說出來,還真的能發生成為現實嗎?

他現在和方宥丞不就是兄弟一樣處得挺好的嗎?可見不能儘信。

笑容沒能持續多久,因為陳芸目標轉向了他,“若風這幾年在京城可有心儀之人?若是有了喜歡的人,儘管和爹娘說,我和你爹會準備聘禮,好早日上門提親。”

頭回被催婚的柏若風還沒反應過來,他慢吞吞眨了下眼,似在思索。長睫一顫,抬起眼皮時,淺眸笑意猶存,“娘太心急了,大哥的婚事還沒定,哪能先定我的?”

陳芸說起這事,放下筷子,愁得吃不下飯了。見吃得差不多了,柏若風叫人來把桌子撤下去,換了熱水,把暖手的小爐塞到陳芸手中。

陳芸視線落在半空,緩緩道:“去年,我給你哥定了門親事,是月城一戶商家的女兒,心悅雲起,知書識禮,很是不錯。”

天元關乃是南曜最外的一層關隘,關城內駐紮著柏家軍,沒有百姓。

往內是鎮北關,鎮北關內是北疆三城,風城,雪城,月城,都住滿了百姓,也是天元關的補給之地。

風花雪月,北疆唯獨沒有花,隻有連綿的半沙漠化的荒地,充斥著呼嘯的風,以及如今窗外的大雪,還有夜半時分高掛的寒月。

城池名字雖簡單,倒是與地方貼的很。

鎮北侯府就位於風城。

柏若風並不曾聽家人在信裡提過這回事。乍然間知道自己有個聞所未聞的嫂子,他微微驚訝,還沒來得及問細節。

便見陳芸轉頭,與他對視,語調沉沉,“可惜那女孩命不好。”

“此話從何談起?”柏若風連忙追問。

陳芸歎了口氣,“他們還沒來得及見麵。定親後沒幾天,那女孩攜伴出遊,被毒蛇咬了,沒救回來。因為這事,雲起克妻的名聲傳開來,現在北疆有適齡女子的人家基本都躲著我們走。”

她頓了頓,帶著些微期許問柏若風,“雲起七年前曾入京參加武科舉,不知當時是否有女子屬意他?”

這話聽起來,怎的像來者不拒了般,莫不是天底下的父母都這樣急著給子女定好下輩子的事?

況且,還不知道柏雲起心裡怎麼想。柏若風腦中閃過雜亂思緒,麵上淺淺一笑,“說起這個,大哥當時在京中可受歡迎了。”

“真的?”陳芸直起身,十分激動,她揪著被麵,喃喃道:“我這身子日漸衰弱,若是能來得及親眼見到你們成家生子,往後有了著落,那就真是死而無憾了。”

柏若風心下一跳,等他意識到自己這份慌張從何而來時,不由有些自嘲。

本以為離得夠遠就能疏離,沒發現自己現在還是聽不得這些話了。他眸色微動,“娘莫要這麼說,日子還長。”

從陳芸那出來,柏若風斂眉,沉沉思索著什麼。

家仆們基本都被喊去廚房準備年夜飯了,因此院裡人少得很。倒是給了柏若風休息的空間。在庭院小徑中,他忽然站住腳,問阿元:“你知道大哥定親那回事嗎?”

阿元驚訝,旋即搖頭,“少爺,我這整天跟著你,你不知道的我哪知曉哦?”

“也對。”柏若風有一下沒一下拔著院中枯枝。他側了側臉,看向阿元:“娘去年給大哥定了門親事,但他倆還沒見麵,那女子不幸離世了。”

阿元是個很好的聽眾,他聽完唏噓一陣,大大咧咧道:“那還挺可惜。不過世子不是有意中人了嗎?”

“噓!”柏若風連忙打斷他的話,左右看了看,還好周圍沒人。

他朝阿元比劃,“小聲點,那是我瞎猜的。現在看來未必,你也知道大哥那性子,若真喜歡,哪會七年了都沒和爹娘提一個字,估計就是有些好感而已。”

阿元滿臉茫然,還沒來得及說話。

邊上的草叢裡忽然冒出個人,大驚道:“什麼!大哥他有意中人?!”

主仆倆都被這忽然冒出來的人嚇了一跳。

隻見來人一身粗糙老舊的暗紅軍服,厚重的帽子蓋在頭上,把頭發藏的一點沒漏。青澀秀氣的麵上還擦著兩抹灰,不知才從哪裡打滾回來,臟兮兮的。

這人竟躲在這裡偷聽,不知是何居心!阿元被嚇得魂不附體,正打算斥責一頓,不料身側柏若風竟喊了小姐的名字。

“柏月盈!”柏若風看著她,頭疼不已。太陽穴青筋一跳,大掌伸出去,壓在小兵腦門毛茸茸的帽子上,穩穩把人按住了,“你穿的這身什麼?”

“嘿嘿!”柏月盈歪了下頭,從柏若風的掌下躲開。

她眼睛笑成兩道彎月,抬起手裡那隻咕咕咕直撲騰的肥雞,“二哥你這麼凶乾嘛!我剛從早市回來,見這雞肥美得很,特意買來給娘燉了補補身子,沒想到它半路掙開躲起來了。我好不容易才抓到它,你倆就站我邊上說事。”

她背著手,連帶著把那隻雞也藏在了身後,黑白分明的眼睛咕嚕嚕轉著四周看,麵上擺著理直氣壯,“我這可是光明正大地聽!你不能凶我。”

鬼靈精怪的模樣叫柏若風頭疼,又好笑,“難怪爹娘天天說你,瞧瞧你這身什麼打扮,連阿元都沒能認出來。”

“哼!”柏月盈委屈地衝他哼哼,“我不是你親妹嗎?他不認得我就算了,你不認得我,我就不跟你玩了!”

說完跳出去草叢,帶著咕咕直叫的肥雞跑了,身影快得柏若風都來不及喊她。

雖然年方十三,柏月盈身高卻長得很快,麵容清秀,膚色健康。遠遠看去,幾乎要誤認為是個雌雄莫辯的矮個子將士。

阿元看著她跑掉的身影,抱臂而立,搖了搖頭,說出了柏若風心聲,“世子和少爺都不算什麼。小姐才是最讓夫人頭疼的吧。”

柏若風正琢磨著柏月盈會不會把剛剛的話傳出去,到時候他就成了以訛傳訛的源頭,那可真是罪過。聞言挑眉,“你又知道了?”

阿元直言不諱,“小姐不是天天嚷嚷著以後要嫁大將軍大俠士嗎?不過現在天下間哪有家世相當、智勇雙全的年輕郎君?”

就算是老百姓都知道,曜國重文輕武最嚴重的地方是朝堂。

朝中文官人數幾乎是武官的數倍,高階武官裡除了年邁的大將軍,以及一直以來駐守四方的四鎮將軍外,基本無人可用。

曆年的武狀元選出來,若沒有家世支撐,最後大多數淪為護城營或者京師三大營中的守城小將,不受重視。

各邊遠駐城的將士一守就是多年,從年紀輕輕到滿麵風霜,沒有新鮮血液輸入,也幾乎沒有提拔的可能。

東西南北方,除了北方,三麵臨海,訓練的多是海軍。

唯獨北疆,因為麵臨著北越國的威脅,反而是曜國除了京城外陸軍兵力最強盛的地方。

不過,如今太子監國。柏若風伴在身側,見他夙興夜寐,常為此頭疼,未來情況或許有所改變。

“你想得還挺多啊。”柏若風抬手,敲了阿元腦門一下,笑了笑,“不過鎮北候府辛辛苦苦養出來的大小姐,哪是為了便宜他人的?就算以後寧可不嫁,也不會委屈了她。”

“哎喲!”阿元抱頭,眼睛轉了轉,嘀咕道,“那是,說不準就出了個女將軍呢?”

柏若風又敲了他腦門一下,這下子力道更重了。

柏若風擔憂地看向柏月盈離開的方向,對阿元警告道:“這話彆給小妹聽到。她這人固執得很,若叫她認定了這個方向,還指不準怎麼折騰。”

頓了頓,他低聲道,“這條路太辛苦了,情願她普通些。”

然而晚上這頓年夜飯是吃不成了。

第35章 兄妹

傍晚時軍中來了消息, 正是年節,北越突襲。好在侯爺和世子都在,沒有出大問題。天元關如今嚴陣以待, 二人今晚不回了。

晚飯是母子三人齊聚,柏若風和柏月盈使出渾身本事岔開話題,才叫養病的陳芸吃得下飯。

隻是哪怕故意不提,烏雲仍然籠罩在三人身上。

晚間, 柏若風把二人送回房——尤其是柏月盈, 他看著有些小叛逆的妹妹躺下了,才安心抬腳離開。

柏雲起提到過的小妹‘惡跡斑斑’事例在前, 他不敢疏忽。

隻是翻來覆去,始終無法睡著。

柏若風把手臂從暖被裡抽出來枕在腦下,盯著窗外的圓月, 百無聊賴地想:方宥丞這會兒在做什麼呢?他們會看著同一輪月亮嗎?

指尖點了點被麵,柏若風側身,對著床外,閉著雙眼, 試圖睡著。

然而輕抖的眼睫暴露了他心中並不平靜。腦海裡閃過二十年間發生過的樁樁件件, 想到陳芸的話,心裡就像落了塊沉甸甸的重石, 怎麼都下不去。

二十年了,他在這裡的二十年, 快趕上他的上輩子那般長久了,還一直心存僥幸地抱著一個令人絕望的執念。

若拋開執念, 柏若風不知道自己還剩什麼, 一副軀殼嗎?還是要如陳芸所說,成親生子。就這樣在這個時代過完一輩子?

可如果要繼續追逐, 他在方宥丞身邊呆了七年,並沒有見到什麼奇跡。

所謂的‘曜國大難’就像一場鏡花水月,隻聞其名不見其影。除了方宥丞這個人形線索,他看不到任何實質的東西。

難道明空是騙他的?柏若風又翻了個身,睜開眼,清透的眸間猶如淬了寒冰。不對,明空沒理由、也沒必要騙他。

實在睡不著,柏若風乾脆起身,穿好衣物,披上大氅,打算出去走走。

繞過屏風,他看到隔間裡睡得很熟的阿元,整個人縮在了被子裡,一眼過去隻能看見個隆起的大包。

柏若風隻猶豫了下,就放輕腳步走出門去,並不打算喊醒阿元。

寒夜裡寂靜一片,唯有走廊兩側的燈籠裡燃著朦朧的燭火。他披著大氅走過,尋了個安靜的地方坐下。

坐下沒多久,就聽到了馬叫聲。

馬棚離柏若風的位置有一段距離,然而因為夜裡太過安靜,一點聲音都能傳開來,何況是馬叫聲。

誰在馬棚?柏若風警覺地起身,他摸到了腰間的匕首,悄無聲息尋過去。

黑暗裡,那道約莫隻到他肩膀的身影利索解開捆住的馬繩,把馬匹從馬棚牽出來,往馬背上嫻熟一跳,輕輕鬆鬆騎了上去。

這時,一隻白皙有力的手從黑暗裡探出,猛地拽住了馬繩,把馬繩從那人手中奪了過來。

黑影嚇了一大跳,因為沒有防備,手中立刻空了。她身子側歪,尖叫著從馬背上整個摔了下去。

柏若風迅速鬆開拽住馬繩的手,轉身接住墜下的人,正好接了個滿懷。他低頭斥道:“大半夜的,你不睡覺在這裡做什麼?”

被打橫抱在懷裡的柏月盈瞪圓了眼,“二哥,這大半夜的,你不睡覺來嚇我作甚?報我白天嚇你的仇嗎?”

她從柏若風懷裡跳下來,又蹦上馬去。

好在柏若風早有防備,死死拽著馬繩不鬆手,才沒讓柏月盈跑沒影。

哪怕心裡早有了答案,柏若風還是問:“你要去哪?”

他明明看著小妹洗漱更衣後躺上去乖乖躺好的,怎麼一會兒功夫人又穿成這樣跑出來了。柏若風看著柏月盈那身小兵打扮,太陽穴就開始脹痛。

若是個弟弟,這就是欠揍,他非得好好教訓一頓不可。

柏月盈嘴巴撅的老高,“去天元關,去看看大哥他們怎麼了。二哥,難道你不擔心嗎?我們可以一起去看呀。”

她不光自己要跑過去,還試圖慫恿柏若風,她彎腰拉住柏若風的手道:“走嘛走嘛,咱們騎馬跑快點,明天午飯前能趕回來的。”

這副模樣,不禁讓柏若風懷疑她到底跑過去多少遍了。

——二弟,你千萬把月盈看住了,這家夥膽大包天,還泥鰍一樣滑不溜秋。上回如果不是我恰好去營裡巡查,都沒發現她裝成士兵混進去參加訓練,還和其他人勾肩搭背喝上酒了。

回想起柏雲起千叮萬囑的話,柏若風試圖勸道:“小妹,戰場太危險了。”

“可我不去戰場,我隻是去關城而已。如果父兄他們沒事,那我在城內肯定也沒事啊。如果父兄出了事,人多力量大嘛。我可是從小苦練,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二哥你在京城那麼久,養得皮光肉嫩的,現在未必能贏我。”柏月盈自信地抬了抬自己的細胳膊,對自己能幫上忙很有信心。

“天元關離這裡遠,況且夜裡太危險。”柏若風隻覺得她在說大話。

“不危險不危險。”柏月盈笑嘻嘻道,“我跑過好幾回了,閉著眼都能走對。”

柏若風盯著她笑得明媚的臉龐,終於意識到和她說道理沒用。他圈著柏月盈的手一把把人拽下馬,決定扛也要把人扛回去。

柏月盈斂了笑,被拽下馬匹的那一刻,右掌化刀,直衝柏若風側頸。

沒想到柏月盈竟要和他動手,柏若風麵色一冷,後仰避開柏月盈的手腕,轉而向前一步,五指成爪朝她肩膀而去。

借著身高優勢,柏月盈飛快矮身避開,靈活地從他胳膊下過去就想往後門跑,卻被柏若風拽住後衣領。

二哥怎麼這樣!柏月盈磨了磨後齒,抬臂擋住柏若風意圖擒住她的另一隻手,拳腳相對,肉身之間發出最純粹的碰撞聲。

她借力回身一掃,長腿帶著疾風而來。卻被柏若風抓住小腿桎梏住。

“嗷!”柏月盈單腳蹦了兩下,屈膝想蹬他。全被柏若風避開了。力量懸殊之下,再好的招式都發揮不出來。

柏月盈皺起臉,“二哥!”

打不過就開始撒嬌鬨騰。柏若風挑眉笑了,明晃晃的嘲笑,還專往她心口插刀:“怎麼?剛剛還說能打得贏我呢。”

柏月盈癟了癟嘴,“你都不讓讓我。”

“不讓你是為你好。”柏若風鬆開手,拎起她後衣領就像拎著隻貓崽,“你現在的功夫就隻能自保,上陣殺敵還是太勉強了。哪日你能打得過我再說。”

“嗚。”柏月盈耷拉著眉眼。

柏若風直接把她拎回院子裡,把侍女喊醒,勒令看住小姐。

柏月盈抓著他袖角搖了搖,“二哥,好二哥,我們一起去看看嘛,你都不擔心的嗎?”

柏若風彎下腰,捏了捏她鼻子,“你把娘一個人留在侯府,你不擔心的嗎?”

四目相對,柏月盈為他話驚著,刹時一愣,像是沒想到這個問題。

柏若風見有效,直起腰身,拍拍她腦袋,繼續道:“爹和大哥在前線作戰,你在府內保護好娘,看好補給,一樣有很大的作用。”

柏月盈哼哼唧唧一會兒,拽著柏若風袖子不讓他離開。

待把侍女們都遣出去,柏月盈才和柏若風嘀嘀咕咕道:“那不一樣,侯府內我敢保證都是我們自己的人。可自從幾年前監軍來了後,天元關就開始事事不順了。”

“我總覺得那監軍不是好人。今早我見他們一行人連夜趕回風城,竟說是為了采買。就覺得不對,連忙去晃醒了大哥,大哥帶人趕去了天元關。”柏月盈蹙眉,“下午就傳消息說天元關遇襲了,哪有那麼巧的事情,回回遇襲他都不在關城內。我擔心天元關有變故,所以想去看看,二哥你竟攔著我!”

明明年紀這麼小,說的頭頭是道,宛如老兵。柏若風著實被柏月盈嚇了一跳,抬手摸摸她腦袋,把她腦門上的帽子拿下來,就見她裡邊是個潦草的男式發髻,“你早上不是買雞去了嗎?”

柏月盈瞪他,“大哥離開後,我去蹲了下監軍,看他動靜,順便買了隻雞。”

柏若風:“……原來如此。”

他想,我果然好久沒回來了,都不知道柏月盈竟然這麼對政事這般敏感,聰穎得有些出乎他意料。

“小妹長大了,會為父兄考慮了,有這份心就足矣。”柏若風半蹲在她麵前,見柏月盈要反駁,抬手輕輕按了按她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但戰場不是單打獨鬥,哪怕你武功再厲害,真有什麼事,能一人敵萬軍嗎?你甚至沒帶護衛,倘若路上出了什麼事,隻會叫家裡人擔心,讓守在前邊的父親大哥心神不寧。”

“天元關裡的將士千錘百煉,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但侯府需要你。”柏若風靜靜看著她,茶褐色的眸子溫暖若冬陽,“你還小,還能慢慢長大,以後能做更多的事。爹在天元關守了一輩子,你不該懷疑他的能力。今夜你就在家好好休息,答應二哥,能做到嗎?”

柏月盈怔怔然,囁嚅著低下頭,攪動著手指。“二哥,”她聲音低低,“我給你們添麻煩了嗎?”

“沒有。”柏若風按著她手掌,對她笑了笑,“我妹妹可聰明了。”

得到肯定的柏月盈眨了眨眼,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往前撲去,抱住柏若風脖頸,“二哥!”

“在。”

“二哥!”

“在啊。”

柏月盈心滿意足了,她直起身,覺得與眼前這個常年不在家的二哥關係親近了不少。

柏若風見她終於答應不跑出門去,起身拍了拍衣裳。

“二哥,聽說你和太子關係很好。”柏月盈忽然有了主意。隻見她仰著頭,眼巴巴看著柏若風,“那能不能想辦法讓他把監軍換了?監軍直屬皇帝,他好歹是以後的皇帝啊。”

小小年紀,說得還挺有道理。但監軍哪有說換就換的。柏若風啞然失笑,好整以暇地反問,“你覺得我有這麼大能耐?”

“七年可不是白混的。”柏月盈站起身,好哥倆似的拍拍他肩膀,“妹妹相信你!加油!”

柏若風賞了她腦門一拍,寵溺道:“小屁孩,睡覺去!再不睡覺要長不高了。”

麵上雖不顯,到底把柏月盈說的話放在了心上。

這次北越突襲範圍並不大,天元關帶來的都是好消息。

作為邊疆三城百姓心目中的戰神,柏望山的威名就是定海神針。三城百姓生活日複一日的尋常,並沒有亂起來。

柏若風留心觀察了一下柏月盈口中的監軍,那是個約莫三四十歲的男子,大肚便便,一直在風城裡晃蕩,吃茶喝酒品美食抱美人,優哉遊哉得不像話。

柏若風站在對麵酒樓上,他已經跟了兩天那個監軍,並沒發現有什麼異樣。正準備打道回府,沒想到本來喝著酒聽著小曲的監軍麵色痛苦,捂著肚子匆匆去了趟茅房。

他立在原地本不欲動。但仔細想了想,以防萬一還是跟了過去。

監軍在茅坑蹲了會,忽然開始哀哀大叫,錘著木門,喊路過的好心人送紙。

不一會兒,酒樓裡的一個粗使下人聞聲走了過來。他低著頭,身著打著補丁的衣服,似乎是聽見了喊聲,好心的他從衣服裡掏了幾張廁紙,從茅坑底下遞進去。

一切發生的太過自然。柏若風麵無表情目睹著一切發生。

忽然,柏若風目光凜然,他從衣服裡掏出個黑布,蒙在麵上,自樹上跳下去。

蹲在茅廁門邊的下人聽到聲音,狐疑轉身,還沒看清楚來人,衣領就被一隻好看的手拽起來,狠狠按在門板上。

“東西拿出來。”麵前的黑衣人冷聲道。

“你在說什麼?”下人裝傻,一副被嚇著的模樣。

柏若風不與他廢話,單手直接把下人牢牢抓緊的拳頭掰開,裡麵空空如也。他目光森然,扔開下人,一腳踹開茅廁門。

監軍蹲在那,褲子還落在膝頭,試圖凶起來罵他,然而哆哆嗦嗦的語氣已經出賣了他的害怕,“你誰啊!急著用茅廁也不能這麼沒禮貌。”

柏若風屏住呼吸把他拽出來,上下搜了一圈他身上,沒見著剛剛下人掏出來的那張紙。

他忍著嫌惡,丟開肥胖的監軍,往茅廁坑裡一看,一堆發酵的汙穢裡看不出東西。

在這裡,紙張作為文房四寶,尋常人家用不起,更彆說用來如廁。

就算有錢點的人家,用的也是加工過的草紙、廢紙。但方才柏若風看見下人從懷裡掏出來的紙張分明類似信紙。

他懷疑監軍秘密和什麼人通信,且用這種隱秘方式,對方肯定不是明麵上能來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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