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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皇後

雖然暫時沒法去北疆玩, 但是方宥丞先一步邀請柏若風去東宮,還列舉了無數小廚房給他做的山珍海味,揚言隻要柏若風去, 他就讓後廚把拿手絕活全使出來,樣式新穎,拍胸脯保證皇家佳肴絕對不比醉仙樓的差。

盛情難卻,被拿捏住胃的柏若風隻糾結了兩秒, 就愉悅地跟著人跑了。

方宥丞言出必行, 吩咐廚房做一大桌子菜款待客人,等待菜肴上來前還特地喊來宮中優伶表演。

柏若風見過街邊胸口碎大石之類的表演, 每次都歎為觀止。宮內精致的舞樂又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風格。

隻見樂工一人彈曲,幾位舞娘在廳中間翩然起舞,時而一個下腰, 時而一個空中豎叉,水袖飛揚,肢體靈活,舞技高超。席上, 柏若風興奮得雙眼發亮, 拍手叫絕,看到興起時挨到方宥丞邊上問他舞曲名字。

方宥丞低聲說了個名字, 他沒聽清。忙把耳朵湊過去,扯著人衣裳央求著再說一遍。方宥丞推了推他, 愣是壞心眼地沒有說第二遍,唇角壓不下地揚起, 被柏若風晃得身體來回搖晃, 如池中迎風蒲葦,偏生樂在其中。

舞娘的身姿倒是提醒了方宥丞, 他看了看外邊天色,說:“你先看著,我出去一下。”

柏若風把剛起身的人又抓了回來,揪著人袖角問,“去哪?”

柏若風的問話過於隨意,好像篤定他會回答。然從未被人過問也從來不屑於告訴他人行蹤的方宥丞頓了頓,覺出一種友人間的親密來。他眸色微暖,如實以告,“找人去查查那女的。”

“哦對!你不說我都忘了。”柏若風恍然大悟,是想起有那麼一件事。他立即鬆開了手,還把人往外邊推了推,“去吧去吧,回來的時候記得催催廚房。”

方宥丞有種被用完就丟的感覺,他不可置信看向柏若風腰腹,已然憋下去了,“這麼餓?”

“當然。”柏若風驕矜頷首,“體力消耗得快,你快去。”他趕鴨子般把方宥丞推出座位。

這家夥到底還知不知道尊卑。方宥丞揚了揚唇,忽又搖了搖頭,一拍腦門,暗道:我腦子莫不是壞了吧。

他起身去殿外,吹了聲口哨。很快便有穿著宮人衣服的暗衛湊了過來。

這些暗衛原是某次帝後微服出巡時,皇後收養的孤兒。後來給方宥丞做練武的伴兒,再後來,方宥丞發現自己缺人手用,就給這些人找了好師傅,培養成獨屬於自己的暗衛。因著皇後名諱帶一個‘棠’字,他便給暗衛們賜姓唐。

“去查查今日醉仙樓那一行人。”方宥丞道,他知道對方一直跟著自己,知曉話裡意思。他猶豫了下,也不過幾秒,麵容變得異常冷酷。方宥丞比劃一下脖子,“若是情勢危急,準許先斬後奏。”

北越的賊子,死不足惜。

方宥丞前腳才踏回殿內,柏若風的眼神十分精準就掃了過來。隔著一段距離,方宥丞莫名從那臉上看出幾分眼巴巴的期待意味,灼熱到要把他燙傷。

柏若風揚眉,無聲地傳遞出一種訊息:你替我催廚房了嗎?

接受到訊息的方宥丞頓了頓,無奈歎了口氣,把自己前腳收回,默默轉了個身親自去催廚房。

就在這時,春福慌忙跑進來,一時沒看清人,本能地往上位而去。

被方宥丞抬手一攔,才看清自己主子就站在殿門口。

春福著急道,“殿下,皇後娘娘來了!皇後娘娘的轎子往東宮來了!”

皇後要來了啊。柏若風不甚在意,他顛了顛手上的果子,咬了口蘋果,卻見到方宥丞本來無奈的麵容立時緊繃起來,跑過來拉起他。他一臉莫名,手上還拿著被咬了口的果子,腮幫子鼓鼓,就這樣被方宥丞推出門去。

柏若風抗議道:“你乾什麼?皇後來了就來了,我在你這又沒做什麼。聽首曲看個舞不犯法吧?”

方宥丞把他手上的蘋果塞他嘴裡。柏若風立時瞪著他。

“母後找我有事,我們改日再約。你先回府吧。”乾脆利落說完,方宥丞雙手按著他肩膀,硬生生把他轉了一百八十度麵朝外邊,還招來春福,認真道:“你把柏公子送出宮門去。”

“哼!”柏若風哢嚓哢嚓吃著蘋果,腮幫子鼓著大步走出門去。走著走著,他聞到了小廚房飄來的香味,轉身依依不舍再問,“真不能吃完飯再走?做都做好了……”

“下次,下次一定請你吃。”方宥丞麵色凝重,肯定道。

滿心期待以為能吃上一頓傳說中宮廷盛宴的柏若風略微不滿,沒有多留,昂首走出去。春福畢恭畢敬小步追在身旁。

離開東宮不久,已經能看到漆紅宮門。柏若風眼睛轉了轉,朝春福揮揮手,笑吟吟道:“你先回去吧,我需要去上書房拿下課業。殿下還需要你在身邊伺候,就彆跟著我來回跑了。”

他見春福還在猶豫,又加了一句:“怕甚,本公子是太子侍讀,這條路走了好幾天了,還能不認路嗎!”

春福心事重重,連忙朝他行了個禮,“那,那奴才就不送了,柏公子慢走。”說罷匆匆轉身回去。

這一個兩個都怪怪的,不就見自己親娘嘛。柏若風倚著白玉欄乾哢嚓哢嚓吃完一個蘋果,最後連核都吞了下去。他拍拍手,背著手閒庭信步往東宮去。

菜都快做好了,不吃多浪費。而且回府的路還遠,倒不如先回東宮藏起來,不讓皇後她們撞見,等回頭皇後走了,他再露麵就是。難道皇後還能呆一晚上嗎?

嘖嘖嘖,柏若風搖頭,太子殿下還是不夠機靈。

他順原路返回東宮,輕輕鬆鬆避開下人跑回大廳。皇宮雖占地大,然而基本都隻有一層結構。屋頂的木構架幾乎占據了屋高的一半。

柏若風研究過此方世界的屋頂,此刻遊刃有餘吊著橫梁穿梭在屋頂,做了回梁上君子。

奇怪的是,本來熱鬨的大廳這回安安靜靜,很是冷清。優伶、下人們俱被遣走。

小廳裡,皇後娘娘坐在上位,一身素服,麵容冷豔,氣質憂鬱,端看麵相十分年輕,十成十像極了皇帝曾經給柏若風展示的那副畫中仙。

她帶來的貼身宮女伺候在身邊,小廳中間端端正正跪著太子。兩個侍衛立在太子左右,而春福瑟縮在離殿門口最近的地方。

堂堂太子怎麼像犯人一樣?柏若風屈指撓了撓側臉,麵上輕鬆的神情消失,轉化為濃濃的不解和慎重。

這時,另一個宮女進來了,手中端了滿滿一盆水。

她一進來,皇後就朝方宥丞揚了揚下巴,意簡言賅,“潑。”

正值春日,一大盆冷水被潑到太子身上。水嘩啦啦從頭麵往下流去,明黃的太子服一下子濕透了,黏在身上。

那宮女潑完,習以為常又出去打了滿滿一盆回來,放在太子麵前。

方宥丞抿著唇,視線定在水盆裡倒影著的狼狽的自己,不發一語。

皇後問:“丞兒,你這幾日假借學習政務避著本宮,本宮還當你立誌要做個好皇帝了,沒想到是大雨天偷溜出宮玩去?”

“既然你自己都不怕淋雨難受,那本宮,也不會心疼你。”

柏若風漸漸意識到不對勁了,他所聽的傳言裡帝後恩愛,隻太子年幼頑劣,可如今看這對母子的相處方式,處處透著詭異。

在沒人發現的角落,春福嚇得麵色蒼白,見勢不對,他熟練地離開殿門,往養心殿跑去。

“你何時心疼過我了?”方宥丞蒼白的麵上露出諷意。

這一句話顯然叫本就冷麵的皇後拍桌而起,指著他怒罵,“還敢頂嘴?方宥丞,你以為我留在宮裡是為了誰?我做的一切不都是為了你?可你呢?你可曾有半點理解我的苦心?”

方宥丞沉默半晌,對她話置若罔聞,麵上隻有深深的疲憊。他反問:“說吧,無事不登三寶殿,又來我這發什麼瘋?”

這話不像對生他養他的母親說的,倒像對個不喜的外人說的。

皇後氣急,大口大口喘著氣,她不複方才的柔弱模樣,麵容甚至顯得有幾分猙獰。旁邊的丫鬟連忙扶住她,她對方宥丞咬牙切齒:“我隻問你一句話:今日在醉仙樓前強搶民女的,是不是你!”

強搶民女?柏若風納悶,那怎麼叫強搶呢?那分明叫行俠仗義抓賊子!皇後這是聽誰說的話?

他以為方宥丞會好好解釋,就那麼一句話的事情,解釋清楚就完了。沒想到方宥丞乾脆利落承認,“是。”

小廳內沉默了許久,像是低氣壓不斷凝聚,醞釀著巨大的雷雲。皇後氣極反笑,麵目陰鷙,鳳眼含著殺意,“方宥丞,你這個孽種,當初你一生下來,我就該把你掐死。”

方宥丞抬眼,逡黑的眼眸無聲地看著她,潛藏著麻木和冷漠,或許還有些柏若風讀不懂的憐憫,“那你早該把我掐死。”

“你以為我不敢嗎?”皇後怒道。而方宥丞連跪著都不把她放眼裡的姿態顯然越發激怒了皇後,皇後朝兩個侍衛命令道:“按住他!”

兩個侍衛聽令,一人扣住方宥丞一條手臂。方宥丞掙紮著,卻被死死摁在地上。

方宥丞眼球滲出紅血絲,狠厲道,“段棠,有種你就把我殺了。不然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這個瘋女人、我要把你……”他死死咬住下唇,唇瓣開裂,血滴滴落下。他的眼神明白透露著恨意,可是口中卻久久念不出下麵的話,隻是瞪著皇後,目眥欲裂。

那眼神極大地刺激到皇後,“你要把我怎樣?”皇後受了驚嚇,她不可置信往後退了一步,踉蹌著扶著椅背,“方宥丞,你竟對我說出這般話來。”

淚水無聲無息落下,原本的怒意蕩然無存,皇後抬起手帕捂著臉不斷抽泣,傷心欲絕,哀哀念著,“吾兒、吾兒!”

小廳內一時半會隻有女人的哭泣聲。

皇後哭了?柏若風歪了歪頭,他在橫梁上從蹲改為坐下,雖然覺得事情實在蹊蹺詭異得很,他甚至看不太懂。但他打心底覺得發展到這一步,一般母子間還能有什麼過不去的呢?

一個母親的淚水,往往是愛意的包容。雖然無聲無息,卻能扭轉局勢。

他晃了晃長腿。皇後抽泣不止,她推開旁邊攙扶的丫鬟,顫抖著向前撲去,雙膝落地。母子兩幾乎一模一樣的鳳眼泛紅,一個是生氣怨恨,一個是難過悲傷。

皇後伸出了顫巍巍的雙手,她的手保養得極好,不染丹寇,也沒有貴重的裝飾,看著細白柔軟,如此無害。

就像她整個人的打扮一樣,走在京城裡,就像未出閣的貴女,而不像深宮裡的皇後。

柏若風一怔,終於覺出哪裡怪異來。皇後不戴鳳冠,不著釵環,還能說是喜愛便裝,可為什麼皇後嫁人這麼久了,還是未出閣的垂發打扮?

本以為皇後要給方宥丞一個擁抱。

然而下一刻,皇後瘦小的身軀迸發出巨大的力量,她抬手摁在方宥丞後脖頸,把太子整個腦袋摁到水盆裡。

事態陡轉,柏若風嚇得屏住了呼吸。

方宥丞瘋狂掙紮,他身後兩個侍衛忠誠地反擰著小主子的手臂,任由對方被親生母親把頭按在水盆裡,水盆裡水花飛濺。皇後的手堅如磐石。

皇後眸中含淚,滿麵不忍,“吾兒,本宮精心養育你十四年,沒想到你還是和你父皇一樣……”下一瞬,她語氣變得陰森詭譎,“這肮臟、惡心的血脈,就到你這裡為止吧!”

柏若風被皇後忽然的變臉嚇得渾身僵直,他捂住口鼻,震驚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本以為皇後隻是略施小懲,然而眼看著水盆的動靜逐漸從激烈變弱,而皇後麵上的瘋狂褪去,逐漸變得漠然,像是終於冷靜。柏若風發現皇後竟是真心要殺了太子!

不能坐視不管,又不能出麵以免牽連鎮北侯府。柏若風飛快從腰間摸出兩枚銅板,屈指彈到兩個侍衛額間。

那兩個侍衛驚叫一聲,頭腦受擊,他們第一反應鬆開桎梏太子的手,抬手摸自己的額頭。

也就是那一瞬,方宥丞從水中掙脫,發絲淩亂,雙目通紅,齜牙咧嘴,若水中惡鬼,神情恐怖若要活吞了眼前人,他反射性嗆咳不止,甩了甩麵上的水珠,猛地站起狠狠一推皇後。

皇後本就半蹲著,他這力氣沒收起來,那滿含報複性的一推把皇後撞到桌邊,茶盞摔碎,桌椅倒下,桌角在額角砸出個血窟窿。

“住手!”殿門口傳來憤怒的吼聲。

柏若風抬頭看去,一道身著龍袍看不清麵容的背光身影立在門口,身後是慌慌張張的的春福。

皇帝來了。柏若風鬆了一口氣。

然而皇帝雙眼掃過現場,眼裡卻隻有皇後,他快步過去抱起暈過去的皇後就往外走。

路過時看也不看險些被淹死的太子一眼,隻留下句冷漠憤怒的話,“太子以下犯上,不敬皇後,杖打十棍,禁足七日。”

虎毒尚不食子!他不是來救太子的嗎?柏若風不可置信。

春福顫顫巍巍跪下謝主隆恩,跟著皇帝進來的侍衛拖長凳的拖長凳,拿棍子的拿棍子。方宥丞低著頭咳嗽,像是已經習慣這一切,他麵無表情看著自己的父母離開,被兩個侍衛拖到長凳上。

怪不得先前皇帝口頭訓斥他們耽誤課業時,方宥丞會說還沒打板子算不得什麼。

柏若風不忍再看,一咬牙,轉身先去找好禦醫備藥。

第22章 溫暖

打完十棍, 方宥丞直接昏了過去。柏若風提著禦醫後衣領用上輕功,回來的時候剛好趕上杖責結束。

在太監丫鬟們圍著人事不省的主子亂成一窩,嘰嘰喳喳討論著挑三五個人如何把主子抬上長榻時, 柏若風這個急性子看不得他們磨嘰,直接單手把地上的人撈起來,半扶半抱著幾個大步把人送到榻上。

後邊便是禦醫檢查上藥的事了。

皇帝派來的侍衛都離開了,春福領著其他下人配合禦醫端水拿衣服。

柏若風拖了張矮凳坐在能看得到床榻的地方等著, 等了半天, 昏過去的人還沒醒來,他著急忙慌的心情倒是隨著時間過去逐漸平緩。

肚子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 在安靜的房內很是明顯。柏若風摸了摸腹部,房內沒人顧得上他,他兀自去大廳端了個果盤過來, 哢嚓哢嚓吃起了果子,一雙澄澈的桃花眼轉來轉去,視線一時落在殿內建築上,一時落在昏迷的人慘白的麵上。

他的好奇心在下午東宮這一遭裡燃燒得格外旺盛, 方宥丞現在在柏若風眼裡就是團沒解開的毛線球, 隻想找到一個線頭把毛團全扯開,通體才舒暢。

柏若風舔了舔唇上沾上的果汁, 暗道如今整個東宮除了太子本人,也沒人有膽子傳皇室的秘密。

不過就憑他和方宥丞認識還不到幾天的關係, 對方願意滿足他的好奇嗎?柏若風咬著果子遲疑,那雙湛湛桃花眼看向床榻上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下人手腳沒輕沒重的原因, 方宥丞渾身一震, 昏迷的人將醒未醒。他身上仍殘留著未擦拭乾淨的水色,頭上尤甚。

在眾人屏息以對下, 方宥丞眼睛尚未睜開,眉毛先倒豎起來,他轉了轉頭,很是不適且不耐煩的模樣,額頭漸漸起了汗,麵色通紅,眼看著要燒起來了。他絮絮念叨著什麼,如同被困在噩夢裡。

哢嚓哢嚓,柏若風又拿起個果子,在衣袖上隨意擦了擦就送入口中。

太子渾身發顫,他捂著腦袋呻`吟,牙齒哆嗦著,身上隻著單衣。方宥丞摸索著起身跪立,眼還沒睜開,就用頭狠狠地撞擊著床頭。

頓時禦醫、春福等急忙擁上去,試圖拉住方宥丞。

柏若風坐在原地沒動,心想有這麼多人伺候也用不上自己。

“滾開——”一聲怒吼忽然爆發,圍著床榻的人全被病人推倒在地,刷的一下倒了一大片。

柏若風驚詫回首。

隻見床榻間立時空出個位置,方宥丞立在那裡,捂著腦袋,站立不穩,幾次跌回床榻上,又掙紮起來。他搖搖晃晃把礙事的人都推開後,又尋著床頭柱子瘋狂撞頭,試圖通過撞擊自己腦殼的痛意,來抵擋腦內細細密密如針刺的疼痛。

作為貼身太監的春福衝過去抱住他腰,哀求著太子彆傷到自己。

方宥丞狀態很不對勁,顯然已經聽不進人話。這個時候隻要有人試圖來阻擋他,方宥丞都會激烈反抗,怒吼著推開對方,往外界發泄著自己的一切負麵情緒,“滾——都給我滾!滾開啊!”

他捂著複發的頭疾,痛得理智全無,化身野獸,把試圖按住他的人通通打倒在地,一邊找著“出口”一邊忿忿不平念著什麼,聲音時大時小,在偌大的屋子裡顯得有些瘮人。“滾開,狗東西!都給吾滾開!”

他像瘋子般咆哮,又像被傷到的幼狼般團團找著離開陷阱的出路。方宥丞向記憶裡的皇帝皇後、像記憶裡那些無情按著他看不清臉的侍衛、向這個世界惡狠狠宣誓:“殺光!殺光!吾要把你們統統殺光!”

真水進腦袋燒傻了?柏若風驚得果子都掉在手中端著果盤上。

他眼睜睜看著才被打了十棍的人行動不便,卻憑借著一身怪力,把路過時遇到的家具和下人全都推倒踹開,拳打腳踢,發泄著滿腔不忿。

彼時方宥丞背對著柏若風,因此柏若風更能清楚看到他身後的衣裳血跡暈開來,且有加重的趨勢。

柏若風迅速把果盤放下,站起身走過去一把拽住方宥丞的袖子,“冷靜!這裡很安全!”

方宥丞試圖甩開他的手,又被柏若風靈活鎖住手腕。

這手冷得不像活人,柏若風愣了下,回神後道:“醒醒,他們都不在這,你發瘋隻會傷了自己。”

方宥丞見掙不開桎梏,腦袋往後一仰,眼看就要用頭撞他。柏若風迅速鬆開手後退兩步。

方宥丞撞了個空,往前一踉蹌,被候著的柏若風看緊時機迅速用繩子捆成條毛毛蟲,塞回被子裡。

他還在那掙紮,扭來扭去,惡狠狠看著膽敢以下犯上的家夥。

宮人和太醫身家性命全都捏在太子手裡,這些人自然怕他,不敢動真格。比他們顧慮少的柏若風就成了唯一能攔住太子的人。

他喊躲在邊上的太醫趕緊過來,又拿了下人遞過來的熱帕子,直接摁在方宥丞臉上使勁揉了兩下,想讓人清醒清醒,“先睜眼看清楚我是誰,彆發瘋了。”

如此反複三四回,不清醒的人都被他弄清醒了。

“柏若風?”方宥丞大抵以為自己出現幻覺了,他一眨不眨盯著柏若風看了很久,漸漸緊皺眉頭。

柏若風鬆了口氣,湊過去問,“認得出我來了?”

然而人沒有像柏若風所想的那般冷靜下來。相反,方宥丞掙紮著拱起身,情緒激烈,齜牙咧嘴,質問著,“你看到了?你都看到了是不是!”

問看到什麼,母庸質疑。柏若風後知後覺出太子當時急匆匆讓他走,是不想新交的朋友知道他不風光的一麵。

這對處於要麵子的少年階段的太子來說,叫人看到自己的落魄,還是帝後那樣的一麵……怕是比殺頭還要難受的事情。

大意了。柏若風遲疑了下。我若說隻是單純惦記頓飯他會不會信?

就這一下遲疑,在方宥丞眼中宛若證明了什麼。

這個人,他才認識不久的朋友,就這樣輕易戳破他勉力維持的和諧假象,就這樣輕易剝下他撐起麵對世界的華麗假麵。讓內裡的他無地自容。他為什麼沒走?他是不是故意的!他是不是會宣之於眾?他也和那些人一樣……

麵對世界沒有理由的惡意激起的自我保護,滋生了方宥丞鑽牛角尖的心思,隻想著用暴力解決一切。

“我讓你走,你為什麼不走?你為什麼不走!”方宥丞眼球湧上層遲遲不落下的水意。他全身顫著,急速呼吸著,甚至語無倫次凶道,“你、你都看到了。我要殺了你!殺了你!”他外在表現得再弱,此刻也不肯認輸,始終以主動進攻保衛著自己,除了殺人找不到另一種解決辦法。

“殺了我?”柏若風挑了下眉,看著他身子發冷麵色發紅的不清醒狀態。直接一個手刀利落砍在對方脖子上,把嚷嚷著要殺人的家夥倒在被子上。

柏若風把他塞到被子裡,轉頭看旁邊瑟瑟發抖的禦醫,“他看起來已經痛得理智不清了,讓他睡著可能更好吧?”

鼻青臉腫的禦醫見一口一個‘殺’字的太子睡著了,可算鬆了口氣,連連應是,“接下來,就是等殿下醒後讓他服藥,注意保暖即可。”

“如果還是頭痛呢?沒有止痛藥可以用嗎?”柏若風問。

“這……先前已經用過很多回了。”禦醫有些為難,“宮內的一些止痛藥對殿下已經沒多大作用了,還是儘量少用吧。而且柏公子在身邊,殿下定能安穩度過。”

意思就是他再頭痛發狂,你直接把人打暈了事。

看著諂媚到笑得褶子都出來的太醫,知道在對方眼裡自己就是個扛著“大不敬”罪名的怨種,柏若風麵無表情:“哦。”

都怪他有良心,這儘心儘力的免費服務,回頭不得讓太子多補幾頓好吃的?

哢嚓哢嚓、哢嚓哢嚓……奇怪的聲音縈繞著耳朵,方宥丞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到窗外漆黑的天色。

他意識還沒清醒,費力轉過頭,和咬著蘋果的柏若風對上眼神。

柏若風一隻手端著水果盤,一隻手拿著吃了一半的蘋果。見人醒了,而且理智似乎也在的樣子,他吞下口中蘋果,沒有談方才的事情,反而帶著幾分抱怨道,“你這殿裡水果就不能多幾種嗎?蘋果我都快吃膩了。”

本就空白的腦子思緒凝滯住了,方宥丞愣在那,一聲不吭睜著眼看柏若風。這無聲的驚詫不知是為柏若風在等他醒來,還是為柏若風張口第一句話就是向個剛剛還嚷嚷著要殺他的人討要吃的。

柏若風還在那哢嚓哢嚓嚼著蘋果,含糊道,“我這一頓晚飯,從下午等到宵夜。看來現在是可以開飯了。”

說罷他喊了聲春福,春福迅速領著幾個宮人一起把桌子搬到床榻前邊,好讓重傷的太子不用下床移動,再一一端上來美食。

柏若風餓得肚子直叫。這一天發生太多事情了,除了醉仙樓那頓外,還有東宮的一些水果,他都沒有吃其他。

屋內已經被重新擺放整齊,看不出毀損模樣。

但方宥丞顯然還記得剛發生不久的事情。他按了按已經不再如針刺般疼痛的腦袋,垂眸,醒來第一句,卻說了無關的話,“淨吃果子,怎麼不讓下人給你拿點好的。”

因為不久前才破音吼過,現在嗓子還有點沙啞。

此時下人們把熱騰騰的菜一盤盤端上來,放置在桌麵上,又魚貫而出。

“這不是等你嗎?主子還躺著,客人怎麼能自己先用餐。”柏若風拿起筷子,剛要大快朵頤,見方宥丞傻坐在床邊。順手把筷子塞對方手上,他想了想,看向想要留下伺候的春福,“你也出去,等會我喊你你再進來收拾。”

太子醒了,春福就不想聽柏若風的了。他眼神殷切望向麵色蒼白陰沉的方宥丞,方宥丞沒有回他一眼,冷漠吐出一個字:“滾。”

春福知道自己這遭是闖了禍,如果他不喊皇帝過來,說不定主子也不用白受十棍。

可往前數年,若不是他把皇帝喊來救人,主子早就不知道死皇後手裡多少回了。他有些委屈,失落地往外走著。

柏若風自顧自吃著飯,忽然問:“殿下,這東宮裡有你的人嗎?怎麼你受欺負的時候沒一個人出來求情。”

仿佛被警醒般,春福渾身一抖,轉身想表忠心。然而看到的是太子殿下麵無表情的臉,以及柏公子似笑非笑看透一切的眼神。他聽見太子道:“沒有。春福是父皇的人。”

再呆下去,怕是小命難保。春福假裝聽不到,連忙出外去了。

方宥丞說那話是故意敲打春福。此時頓了頓,再開口,才是給柏若風解惑,“他存在的唯一作用,就是喊父皇過來。”他嗤笑一聲,“好保我不死。”

外人都走了。柏若風飛快動著筷子,安安靜靜吃著,時不時給方宥丞夾幾筷子菜。

角色好像倒轉了過來,先前在醉仙樓是方宥丞給柏若風不停夾菜,現在換成柏若風給方宥丞夾菜了,隻是二人於醉仙樓上閒適快樂的時光好像一下子就從指間溜走,剩下的一時隻有沉默。

柏若風倒是不在意,他還能開玩笑問:“太子殿下,現在還想殺我嗎?殺了我可就沒人給你夾菜了。”

方宥丞沉默半晌,眸色複雜,他閉了閉眼,小聲道,“對不起。”

“就知道你舍不得。”柏若風得意洋洋,“我這麼能陪吃陪玩陪聊的好夥伴,天下間哪還能找出第二個啊。”

“是。”方宥丞認認真真應了一聲,抬起筷子默默扒飯。他胃口不是很好,勉力喝了一碗粥就吃不下了。反倒是柏若風胃口出奇地好,吃東西吃得津津有味,仿佛在享用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

方宥丞本已經放下筷子,看了柏若風一陣子後,被他帶起了胃口,沒忍住多吃了兩口。

飯後,柏若風喊人來收拾了桌子,沏了兩杯茶,端了糕點和切好的水果上來。方宥丞捧著熱茶,好像心底都被捂暖了,沒了那些暴躁憤怒的負麵情緒,隻覺得心底一片晴空。他看著柏若風指使下人做這做那,沒忍住笑道:“你像在自己家一樣。”

他本是玩笑,沒料到柏若風好整以暇反問:“你邀請我來的時候,可是說儘管把東宮當家的。這麼快就忘了?”

方宥丞……方宥丞方才還真忘了,然而他嘴上不承認,還不斷找補:“我沒忘。我是說,你做得特彆好。嗯,繼續保持。”

柏若風哪看不出他的尷尬,隻笑而不語。他慢條斯理給人和自己續了茶。

等下人都出去,他方才問道:“你為何不和皇後解釋清楚?強搶民女可是大罪,我們沒做過的事情,為什麼要認?”

其實他真正想問的是,為什麼方宥丞寧願激怒皇後,都不願意給自己證實清白。

方宥丞又怎麼聽不出潛在的意思,他緩緩咽下一口暖茶,吐出口濁氣,“難道我說了她就會信嗎?”

這樣想可不行!柏若風端坐起來,顯然不支持這個觀點,他靠近方宥丞道:“你沒試過,怎麼知道她不信呢?”

“你怎麼知道我沒試過呢?”方宥丞搖搖頭,苦笑道,“從小到大,我試過無數遍了。她受過刺激,神誌不清。無論怎麼解釋,始終隻相信她覺得是真相的‘真相’。和她解釋,多費口舌而已。最後該如何還是如何。”

原是如此。柏若風若有所思,最後都隻能化作一句疑問:“她不是你親生母妃嗎?”

“她是。”

於是房間裡陷入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默。

柏若風欲言又止,他想安慰人,隻是他兩輩子都家庭美滿,說出來就不是安慰,反而成炫耀了,所以不好開口。

方宥丞腰臀受了十棍,喝完茶水,他像烏龜一樣挪動,慢吞吞趴在枕頭上。

在這靜謐裡,他出於某種自己都理不清的訴說欲,主動問坐在床邊的柏若風:“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練武嗎?”

柏若風歪著頭,順著問下去,“為什麼?”

柏若風眼看著方宥丞在枕頭下摸了摸,竟掏出一把匕首來,拔開,刀刃閃著光,看著很是鋒利。他驚得後仰:“你這人還真是……腰間纏軟劍不夠,枕頭下還放匕首?”

“安全,安心。”方宥丞把匕首塞了回去,心滿意足抱著自己的枕頭,側躺著看自己的小夥伴,半張臉陷進枕頭裡,敘述時麵色平靜,“我小時候睜眼,經常看到她站在床頭,就那樣默不吭聲地看著我,想要殺了我。有一次,我是在睡夢裡被掐醒的……事後她又抱著我道歉,哭著求我原諒。不過她的淚水做不得數,下一次依舊如此。”

皇後竟然已經瘋成這樣了。柏若風啞然失語,看著方宥丞平靜的側臉。也不知是不是他心理原因,現在怎麼看方宥丞怎麼像看個可憐娃。

“她愛我是真,”方宥丞眼神晦暗,情緒複雜。他閉了閉眼,把腦袋埋進枕頭,“恨我,也是真的。”

她為什麼會這樣?柏若風瞧了半晌,都沒有把這話說出口。

他覺得現在的氣氛很不錯,但是再問下去,怕是要迫使方宥丞自剖舊傷疤,回想起一些不好的東西。於是他把話吞進肚子。今天已經經曆夠多了,不適合說起這些。

柏若風想了想,他擦了手,忽然坐到床上掀起被子,拍了拍方宥丞側腰,“躺進去點。”

乍一聽這句話,完全沒料到對方如此反應的方宥丞迷茫地看著他,“你不回府嗎?”

“這麼晚了,你要我一個人騎馬回去?”柏若風佯怒,又輕佻地拍拍他側臉道,“殿下,麻煩給我騰點位置。這都好晚了,我守著你半天沒休息,累得慌。”

詞窮的方宥丞默默往裡挪了挪位置。

柏若風熄了燈,除了鞋襪躺上來,睡在了外側,以一種最普通的仰躺姿勢。

其實他並不如何習慣和人同睡。柏雲起七八歲才分床。而他自能說話開始,就毅然推開父母,堅持要自己一床。

但是在這個夜晚,隻是興起所至。

大概是,純粹覺得這個小孩有點爹不疼娘不愛的可憐,睡個覺都不得安心。柏若風不覺得自己能一下子毀天滅地地改變些什麼,隻是單純地想,起碼也讓人睡個安心覺吧。

兩人都沒說話,夜色越發濃厚。

方宥丞一時半會睡不著,清晰感知著被子裡另一半溫暖傳過來。他亦從未和人這般親近過,更不敢親近宮中人。方宥丞沒忍住,抬眼往邊上看去,黑暗裡依稀能看到窗外透過來的燭光,隻能照出那線條利落乾淨的下頜。

過了會兒,柏若風側過身來,和他麵對麵。

他們都看見彼此的眼睛,在黑夜裡,映著窗外的月光和燭光,分外的亮,亮得能透過皮囊看見靈魂般灼眼。

“睡吧。”柏若風的聲音在黑暗裡溫柔得像流水,“我比匕首靠譜,如果床頭有人過來,我會比你先醒。如果那人要行凶,我也是你第一道防線。今晚……至少今晚,你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每一句話都像夢一樣,輕柔得像他獨自一人的幻聽。方宥丞被觸動,心臟不受控且無理由地輕輕跳著,躍起,化作一簇溫暖明亮的小太陽,在他胸腔高掛。

他動了動唇,久久,方才瀉出一聲笑來。

方宥丞並不確切知道自己要說什麼。說謝謝?太矯情了。說不需要?可是明明他很喜歡這種細雨潤無聲的安慰。

那說什麼呢?

方宥丞聽到自己的聲音滑出喉嚨,陌生得不像他自己開的口,“柏若風,這話……你跟誰學來的?”

柏若風疑惑地看向方宥丞,似是不懂對方問的什麼意思。

索性柏若風並不在意,他伸出手,笨拙地拍了方宥丞身上的被麵兩下。

不拍還好,這一拍,倒好像打開了某種機關。方宥丞眨了眨眼,眼眶熱了起來。那熱意清晰提醒著他:這不是夢。

方宥丞喊了一聲柏若風的名字,那聲呼喚裡帶著不明顯的哽意,“柏若風。”

他捏緊了被麵,緊了又鬆,鬆了又緊,氣流在喉管和鼻腔內衝蕩著,再開口時,聲音沙啞,“以後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了。”

不為其他,隻因為柏若風是第一個願意對他說這話的人。他從未奢求有人在乎,但等真的有人在為他著想的時候,他完全抵抗不住,在隻有兩人的小空間裡,潰不成軍。

柏若風看著方宥丞轉了個身,背對著自己。明明沒有任何聲音發出來,可是借著屋子外的光,能明顯看出背影上,抽動鼻子遏製淚水時肩膀抖動的細小弧度。

他想了想,往對方方向挪了兩下,靠近了。

柏若風緩慢抬起手臂,慢吞吞伸過去,隔著一點距離搭在方宥丞被麵上,鬆鬆地擁住對方,呈現出一種保護的姿態。

那抖動的弧度止了,整個身體僵硬得像塊冰塊,冰塊很快又放鬆下來,融化了,恢複人體的軟綿。柏若風小小打了個哈欠,將眠未眠時,發覺方宥丞把自己露在被子外的手臂拉了進去。

過了會兒,方宥丞猛地轉身,鴕鳥一樣衝過來,把腦袋埋進他頸間。還沒睡著的柏若風嚇了一跳,立時抬手放在方宥丞肩上,條件反射要推開。

然而他很快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

想了想平日裡那個我行我素、說一不二的太子今夜如此表現,這麼一對比,他沒忍住想笑。又怕對方發現,於是製止了這個衝動改成撇嘴。

柏若風想:拋開初遇時的偏見不說,其實太子人還挺有意思的。

第23章 家書

次日早上, 柏若風在東宮用過早飯才回府去。

太子被禁足七日,正好在宮內養傷,隻是上書房去不了了, 朝也上不了了,難免無趣。柏若風答應會時時來看他。

等回到鎮北侯府,柏若風沐浴更衣。阿元喜氣洋洋敲房門,雀躍道:“公子擦洗完快些出來, 看看是什麼到了?!”

顯而易見是個好消息。柏若風一聽他聲音, 立刻加快了速度。他急匆匆出門,就見院子裡阿元牽著匹瘦馬, 馬上馱了個包裹。

阿元朝他招手,“快來快來!我讓送信的人去休息了,特地把馬牽過來, 就是讓公子親手拆禮物歡喜歡喜。”

“阿元懂我!”柏若風麵上露出明晃晃的喜意,他三兩步躍過台階落到邊上,尚未站穩就往前奔去,停在馬邊, 明亮雙眼端詳著這匹千裡迢迢過來的瘦馬, 繼而在阿元肩上拍了一掌,“你說這麼大的包裹裡有什麼?”

阿元同他一塊兒長大, 哪能猜不出他心思,“先讓我猜猜, 信肯定有。夫人應該送衣物來了,至於世子和小姐, 說不定也托了手信……”

哪顧得上他絮叨, 柏若風早已壓抑不住激動,埋頭在藍色的包裹裡翻出一封厚厚的家書。他直接揣進貼身的懷裡, 這才拆禮物一般和阿元拆開包裹。

新裁的衣物是侯夫人寄來的,還沾著輕微的染料味。柏若風一一扯出新衣服打開看,衣裳抖落,一遝數目極大的銀票從新衣口袋裡掉出來。阿元驚叫著忙不迭給他撿起來:“夫人太大方了!”

柏若風心下微暖。扯出不少衣服後,包裹一下子癟了下去,底下沉甸甸的。柏若風探手進去摸了摸,摸出新打出來的小刀和鞭子等武器,不用說,肯定是爹塞的。

更底下還有幾本兵書,柏若風捧在手上翻開,首頁寫的是柏雲起的名字,隨意翻翻,密密麻麻都是筆記。阿元說出他的心聲:“真不愧是世子。”

最後,柏若風竟還能從包裹裡挖出個粗糙的乾草玩偶來。那玩偶紮著兩個啾啾,脖子上綁了個蝴蝶結。麵部用木炭繪出黑溜溜的眼睛,沒有鼻子,一個潦草的笑臉。

柏若風對乾草玩偶愛不釋手,唇畔的笑意就沒下去過。

阿元一看這麼醜的乾草玩偶,想起臟兮兮的柏月盈在地上打滾撒嬌鬨騰的模樣,也跟著笑,“誒呀,這肯定是小姐做的。”

“除了她還有誰。”柏若風摸摸懷裡有些厚度的家書,對阿元道:“你替我收拾好,我去書房。”

他已經等不及了。

柏若風抱著巴掌大的乾草玩偶去了書房,把它擺在自己桌角,占據了一塊不小的地方。那木偶長得潦草又粗糙,大大的笑臉對著他。柏若風沒忍住點點它的眉心,仿佛戳到了遠在千裡外的妹妹額頭,“你啊……”

他從懷裡拿出那封家書。

信封麵的紅簽上寫著他的名字。柏若風沒忍住摩挲著這個名字,眸色漸暖。

其實鎮北候夫婦待他很是不錯。隻是經曆和性格使然,注定柏若風不會像普通嬰孩那樣撒嬌親近。

他甚至是隱隱有些排斥與疏離的。畢竟誰知道他什麼時候就走了呢?

想到十多年來夫婦倆在他身上耗費的精力,柏若風有些歉疚地從胸口抒出口氣,他拆開信封,從裡邊拿出四張紙,一一排開,放在桌麵上。

按先後順序閱讀。

第一張的字跡有些潦草,龍飛鳳舞,連筆連得差點叫柏若風看不清字的本來麵目。話隻有三兩句,無外乎銀錢不夠了去哪取,被欺負了找誰幫忙,以及,告誡他離京城子弟遠些,原話是說:“一個兩個小白臉滿肚子黑,把你賣了都不曉得。”

第二張筆跡娟秀,和信封紅簽字跡一養,寫的內容是四張裡最多的。密密麻麻告訴他生活裡注意哪些哪些方麵,又提醒他年底記得回家過年。

現在才春季,柏若風數了數月份,他才來京城不足七天。娘就開始給他算回家過年的倒計時了。

第三張顯然是他大哥的,話比爹多,比娘少。整封信都在和他說這些時日自己做了些什麼,以此告誡他在京城也不可懈怠。

當然,最後再加了一句推翻前邊所有勤勉句子,“京城與北疆不同,小弟一人孤身在外千萬注意身體,勿要疲勞過度。訓練什麼的不做也無所謂,遇到危險能跑則跑,有大哥在,以後無人敢欺負你。”

柏若風心想:孤身在外?你把阿元他們放哪去了?

他當時上京,侯府不放心,可是派了不少仆人運了不少東西過來。

最後一張鬼畫符一樣,通篇淩亂的墨色。柏若風正看側看倒著看,都看不懂寫了什麼。他一臉茫然,視線落到笑眯眯的乾草玩偶,隨後悟了。

再展開小妹的信當畫看,果然上邊不是字,而是一副線條淩亂的畫。畫裡一個紮著啾啾的腦袋,一個大大的笑臉,張大的嘴巴裡還有空缺的位置——應該是想告訴他,她換牙了。

看明白‘信’的那一刻,柏若風沒忍住,屈指抵著下唇輕快地笑出聲,眉眼彎彎。

怎麼這麼好笑,換個牙都要寫封信告訴他。

他把四封信寶貝似的放好,存起來。又不由從自己的父母兄妹聯想到太子,與他相比,方宥丞在某方麵著實不幸了些。

想到這,柏若風起身出門。

阿元剛放好東西,正在逗元伯,惹得元伯找了個掃把追著,氣呼呼作勢要打他——自然舍不得真打,阿元算上去還是元伯同族的小孩,兩人血緣上沾親帶故。

阿元一見他出門,連忙樂顛顛跟上,“公子這回要去哪?”

“去護國寺,找老禿驢。”

阿元叫了聲,興奮地牽了兩匹馬出來,“我也去我也去!”他興奮道。

柏若風實在不懂他忽如其來的高興,“這麼激動做什麼?上回在山下看馬還沒看夠?”

“當然不夠!見君山下的小攤可熱情了,我上回去全試吃了一遍,肚子溜圓的。那還有個賣花的小孩怪可憐的,我這回特地帶了銀兩。”阿元邊說邊把馬匹牽出門。

兩人躍上馬去,一前一後往見君山奔去。

阿元和馬匹留在山下,柏若風隻身上了山。

不比上次怒氣衝衝,這回他從前門按著禮節先告知了門口的小沙彌,才被引到明空院子裡。

還是那間見客的小廳,還是那張矮桌,還是一壺清茶。

明空端坐在桌前,他年長柏若風二十歲,卻很顯年輕。當年魯莽懵懂的年輕和尚,如今已然是主持,神情平靜安寧,頗有幾分當初師傅的寬仁氣質。如若不是光著頭,瘦削的身上尚且披著袈裟,說是哪家世家公子都有人信。

柏若風一來,雙臂撐在矮桌上,俯看悲喜不形於色的明空大師,出口毫不客氣:“和尚,我今日來還是有問題尋你。”

明空撚著被新繩重新串好的佛珠,抬眼看他,態度出奇地好。明空大師溫聲道:“柏施主,有話請說。”

“你先前含含糊糊,隻與我說什麼南曜大難,說什麼我是因天意逢時而降。如你所願,現今我已是太子侍讀,那我且問你,你當初說的大難,是否和太子有關?”

明空撚佛珠的手停住了,似乎有幾分訝異,他看向柏若風——觀真的事情他並未透露半分,當日隻說‘大難’,而未曾提到半分太子,為何柏若風現今卻像是有備而來在質問他。

“看你的樣子,那就是了。”柏若風揣度著他的驚訝,這幾分情緒在柏若風眼裡不亞於直接點頭承認。柏若風指尖點著桌麵,思索道:“再問你,這‘大難’,是否和帝後有關?”

這一次,明空的麵色平淡了許多。

難道不是他猜想的那般?柏若風越發想不明白,曆來皇位之爭關乎國家安定,他怎麼看都覺得這有些危言聳聽的‘大難’與皇位有關。可明空大師的反應卻說不是如此。

索性都來到這裡了。他撐著桌子俯低身子,篤定道,“和尚,我那日看到皇後來找你了。身為護國寺主持,你肯定知道些什麼,都告訴我。”

明空歎了口氣,似乎有些許無奈,卻並沒有拒絕,“施主想知道什麼?”

“昨日有賊人在皇後麵前搬弄是非,說太子強搶民女,皇後對太子下了狠手。我親眼所見。”柏若風見明空隻是默念著阿彌陀佛,並無多大詫異,更是篤定他知道一些事,於是單刀直入問:“太子不僅是嫡長子,還是唯一的皇子。為何會被帝後厭棄?”

明空有些猶豫。柏若風不喜,他敲了敲桌麵,冷麵以待,“禿驢,你最好想想是誰口口聲聲說我是解難之人的。不說彆的,就衝你向陛下薦我入京做侍讀這事,你合該把太子的事與我說清楚。不然便是推我入火坑,哪日我因無知衝撞貴人丟了命,你便是劊子手。”

“施主,稍安勿躁。”明空隻短暫思考了幾秒,旋即起身,“請隨我來。”

柏若風非但沒有輕鬆,麵上還現出少許凝重。他跟隨著明空從後門出去,走入樹林。柏若風記得這片樹林,視線不由往當時和方宥丞初識的地方瞟去,那裡已經是一塊平地。

奇怪的是明空大師在那麼多幾乎一模一樣的樹裡,精確地以肉眼認出一條路來,帶著他左拐右拐。最後來到一個偏僻角落,那裡雜草叢生。

一座孤墳孤零零的立在那裡,簡陋的木板上邊寫著個陌生的名字:歐陽遊。

“他是誰?”柏若風不解地看向明空。

明空低聲念著阿彌陀佛,垂眸看了看那孤墳,答曰,“段小姐當年的意中人。”他沒有喊皇後,反而喊了皇後待字閨中的姓,顯然在避諱什麼。

柏若風悚然一驚,扭頭去看那孤墳。

然而一座孤墳能看出什麼呢?它在這個朝向京城的見君山上的小樹林角落裡,被風吹雨淋,早就已經殘破的不像樣子。唯獨墳前除了草的小空地還留著一些祭品,不多,但顯然一直有人惦記著。

於是柏若風謹慎地也不再稱皇後,而是道:“段小姐,如今還會來祭拜嗎?”

明空大師頷首,“會。”

柏若風越發疑惑,“他家裡人為何不把他帶走?”

明空大師頓了頓,“歐陽公子是闖蕩江湖的俠客,身上沒有具體身份信息,亦不知他家中住址。且他走的時候……情勢頗為危急,不曾聲張。”

沉默半晌,柏若風不覺得明空忽然和他提起皇後的舊事是純粹說一段風花雪月,逝者已矣,然而此人定然還在影響著現在活著的人。

他做好心理準備,向前一步,勢必打破砂鍋問到底,“這位歐陽公子,到底是因何故早逝?”

“阿彌陀佛。”明空既把人領到此處,就是打算如實相告。他撚著佛珠,回想著段棠曾經告訴他的事情,組織著語言,“當年,段小姐與來京城遊曆的歐陽公子情投意合,奈何丞相門第之見頗重,遲遲不同意這樁婚事,且要棒打鴛鴦。”

“彆無他法,他們打算夜裡私奔,段小姐想隨歐陽公子離開京都,去他口中的江湖,隨他一同回家。”

“然而約定當晚,歐陽公子沒有出現。段小姐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歐陽公子,隻等來了帝王的封後聖旨。”

“段小姐以死相逼,最後卻還是妥協入了宮。”

“她最後入宮了?”柏若風喃喃著,似乎不懂為什麼段棠會改變主意。

不料明空大師話音一轉,“她入了宮,以此為交換條件,從丞相手上換回了情郎的屍體。送到護國寺,托付貧僧,希望貧僧能超度亡靈。”

“超度?”柏若風為這個詞困惑。段小姐不讓歐陽遊入土為安,卻為什麼要找和尚超度?莫非……

下一瞬,明空肯定了他的想法,“歐陽公子生前受苦頗多,萬箭穿心。”

“萬箭穿心?!”柏若風睜大了眼,他一瞬把短短幾句故事串了起來:丞相是皇後兄長,丞相不同意自己妹妹和歐陽遊的事,然後不知道從哪裡知道了兩人私奔的事情,就提前把歐陽遊以殘忍的方式殺了?還以對方屍體來要挾妹妹進宮?

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柏若風自己都有妹妹,因此尤為看重兄妹情,此刻聽到截然不同的情況,心裡驚詫不止,也頗有些不忿。這……這豈能是兄長所為?!他甚至懷疑那賜婚聖旨背後是否也有丞相手筆。

“那後來呢?”柏若風忍不住問。

“沒有後來了。”明空大師搖搖頭,“交易結束。段小姐反悔想要離開皇宮,可惜皇宮哪是想走就走的。何況陛下很是喜歡她,三千寵愛在一身。她身不由己,求死不能,連太子也非她所願出生。”

求死不能,太子非她所願出生。三兩句話,說完一個女子在後宮掙紮的十餘年。

再聯想到‘太子強搶民女’這幾個字,豈能不知皇後昨日發難的真正原因多半是遷怒。她把對皇帝的恨意遷怒到太子身上,尤其是做出似乎與他父皇當年之事差不多的太子。

柏若風抿了抿唇,“我知曉了,多謝大師提點。”

他歎了口氣,轉身朝那座孤墳端端正正拜了一禮,“歐陽公子,我為友人而來,隻是想弄清楚一件事,今日無意冒犯,望見諒。”

說罷,他告彆了明空大師,步伐沉重地離開見君山。

見君山下阿元玩得正開心,卻見自家公子心事重重從山上下來了。阿元舉著朵花笑嘻嘻追過來,連聲問他怎麼了。

柏若風牽著馬搖搖頭,“有些難過。”不知道方宥丞知不知曉自己的身世,以對方的性格,多半是查過的。若是不知曉就好了,若是知道自己的出生如此不受生母喜愛……

“公子為何難過?”阿元撓頭,“今日有家書來,理應高興才是。”

“如何不難過?”柏若風側頭看他,“因為一樁無解的舊事影響了一個無辜嬰孩十餘年,叫他寢食難安。而今我和那長大成人的嬰孩做了朋友,替他難過不是正常的嗎?”

阿元眨眨眼,“公子當真心善。”

“這算什麼心善?”

“自然算心善。”阿元樂嗬嗬道,“要是我啊,我才不會替他難過呢。如若那人是我朋友,我隻想叫他從現在開始過得快活些,忘卻以前所有煩惱!至於那些舊事,更是統統丟掉的好!”

說到此處,他手一揚,手裡的花飛了出去,剛好落在柏若風的馬匹的耳朵上。

事情已經這樣了。柏若風想了想,覺得是這麼個道理。他撥弄著馬兒頭上那朵花,搖頭感歎:“阿元啊阿元,平時看你貪吃貪睡那模樣,沒想到如此樂觀。”

“都是隨公子的。”

“那我們快些回去,”柏若風眺望遠方城牆,“我忽然想見見我那朋友,他被禁足了,現在肯定難受。”

言罷,二人快馬加鞭回京。

入城門的時候,柏若風下馬在城門口打包了兩份豆腐花。他先前惦記了好久,還給方宥丞說了好幾回,這家城門口的老嫗做的豆腐花當真一絕!

這回剛好路過,那就一同帶去宮裡和對方分享好了。柏若風想。

然而等他去了東宮,卻發現方宥丞不在。

手裡還提著豆腐花的柏若風一臉茫然:太子不是被禁足了嗎?身上不是帶著傷嗎?這是怎麼做到爬得起身還能出去的?

他向宮中下人問起方宥丞行蹤,跪在一片狼藉裡的春福瑟瑟發抖,說太子今早起來就一直在看書養傷。

其間喝了一頓藥,人還好好的。臨近午時的時候,卻犯了頭疾。

柏若風一怔。是了,禦醫說過,方宥丞從小就有頭疾,近幾年越發嚴重,每回嚴重起來都會發瘋,砍家具打下人都是常見的了。

昨日柏若風才見識過太子那副狼狽模樣。頭疾越疼,他脾氣越顯暴躁,兼之理智不清,做出什麼來無人知曉。

轉念回想起在這還有些冷的天氣裡,方宥丞被自己母親把腦袋按進水盆裡的場麵,柏若風心裡直犯嘀咕:吃多少藥都沒用,這樣反複折騰能好才怪。

“然後呢?”柏若風掃了眼麵前破破爛爛的東宮,很顯然,太子殿下已經發過一次瘋了,“他人現在在哪?”

春福抖得像鵪鶉。他欲言又止,顯然既想忠心些,不想把太子行蹤暴露,又怕真沒人阻攔太子,最後太子乾出什麼事來。

躊躇半晌,春福一閉眼,快速道,“殿下叫人把段輕章段公子抓回東宮暗牢,一刻鐘前已經提著劍下去了!”

丞相之子段輕章?上書房看著他們表兄弟間感情還算不錯,那為什麼抓人過來?柏若風沒想明白,但事情緊急,他提著那兩盒豆腐花急忙道,“你可知道暗牢在哪?速速帶我去!”

太子頭疾犯起來可不認人。何況這回還是特地抓人進來折騰,也不知道段輕章現在怎樣了。

第24章 虛偽

若不是春福帶路, 柏若風真沒想到東宮還藏著這麼個地方。

春福端著蠟燭走在前麵,漆黑的台階長長延伸向地底,一眼過去看不到終點, 叫不熟悉地方的人走在石梯上心中發毛。

一聲悶悶的慘叫響起,柏若風渾身緊繃,往腰間摸去,手指按在小刀上, 蓄勢待發。

然而那一聲後又沒有動靜了。

這時, 走在前邊的春福害怕了,他停住腳步。

柏若風剛要問他為什麼停下。春風已經轉過身, 不安地快速把蠟燭塞他手裡,雙手合十做求饒狀,眼含請求。他小聲道, “柏公子,奴才先回宮等你們。”

看他滿麵惶恐,柏若風欲言又止,什麼都沒說, 點點頭答應了。就見春福急急忙忙提著前襟小布順著樓梯跑上去, 仿佛呆多一秒都會死去。

此處看著是有些陰森可怖,沒想到東宮藏著這麼個地方。柏若風舉著蠟燭往前走去, 下了幾步樓梯後眼前豁然開朗,一條可三人並行的地道出現在麵前, 牆上點著火把。

又是一聲慘叫,他順著地道快步往前, 空間更加開闊, 兩邊牆壁變成了牢獄,裡邊放著乾草。他腳步快且靜, 孰料一拐彎,險些撞上陌生人後背。

聽到動靜,四個衣著統一的護衛整齊回首看著他,表情警惕且嚴肅,牆壁上的火把給他們身影籠罩上一層陰翳,顯得不善極了。

這種緊張的氛圍下,柏若風如臨大敵,他把手中蠟燭塞到牆上凸起的位置,抬手防衛。那四人忽然衝他而來。柏若風瞳孔驟縮,不待幾人交手,一聲熟悉的聲音從前方傳來:“住手!”

暗衛們離柏若風堪堪隻有一米多的距離,甚至有出手快的已經伸出手。可一聲令下,他們訓練有素地收回攻擊,步調一致往兩邊撤開,露出後麵的光景。

明黃太子服的背影從彎腰到直立,緩緩轉過身來,鋒銳的眉眼配上不苟言笑的神情,在這種環境下像極了在做壞事的反派。也是他這一起身,柏若風才看到在方宥丞前麵還有個被五花大綁的人影。

那人被兩個暗衛強壓著摁在長板凳上,身上衣著完好,唯有靴子被除下,腳底說是皮開肉綻都不為過,空氣中飄蕩著淡淡血腥味。

從柏若風的角度,看不到那人的臉,不清楚是不是段輕章,而且那人現在異常的沉默,腳底板都那樣了,都沒有呼痛,唯有呼吸聲異常濃重。隻能看見他身軀不受控製地在抖著,尤其是腿部。

柏若風視線一挪,看到方宥丞邊上還站著個拿著鞭子的人,鞭子上帶著新鮮的血跡。說不得他方才下石梯時聽到的聲音就是這裡出來的。

他猜出方宥丞是在動鞭笞足底的私刑,這種刑罰常用作拷問的方式,卻又不會在人體上留下明顯的痕跡,留足了體麵。

方宥丞看上去很平靜,至少麵上是這樣,沒有春福所說的那般嚴重——又或者已經冷靜下來了。他皺眉,不甚肯定喊了聲:“柏若風?”

柏若風談笑自若打了個招呼,“早上好啊,殿下。”他看了眼長板凳上那人蒼白的麵色,“殿下是在……動私刑嗎?這人犯了什麼罪?何至於此。”

“何至於此?”方宥丞重複了一遍他的話,忽而冷笑一聲,揚起下巴,“吾動用私刑又怎了?彆人可以對吾用私刑,為何吾要對罪魁禍首仁慈?”

私刑?罪魁禍首?柏若風訝然,這兩個詞放一起,幾乎瞬間叫他聯想到昨晚發生的事。他看向長板凳上的人,眸色沉下,皇後從何處聽說謠言的事情尚未明晰,難道太子已經差人查出來了?

竟然是……這位京城有名的少年天才。

段輕章的大名,他在上書房幾天已經深刻了解。那就是傳說中的“彆人家的孩子”,出身相府,博聞強識,虛懷如穀,性情溫良。

今日一看,似乎不過如此,竟是個傳謠小人。柏若風有些失望,看來傳言有誤。

“柏若風,你來此處作甚?”方宥丞見他不說話,有些不耐道。

“呃,”柏若風默默提起手裡拿了一路的豆腐花,坦言:“我來找你吃豆腐花。”

兩人隔著一段距離大眼瞪小眼。

柏若風怕他不信,心急地加了一句,“很好吃的!”不知為何,說完這句,總覺得太子看他的眼神變得更微妙了。

暗牢裡,火把熊熊燃燒,黑影蟄伏在角落,暗衛們無聲站在邊上假裝不存在,不知放了多久的乾草堆散發著奇怪的味道。

方宥丞昨天挨棍子後留的傷沒好全,走路頗慢,但已經不怎麼影響行動了。暗衛貼心地給他弄了個軟墊。

此刻,方宥丞和柏若風肩並肩並排坐在長板凳上,一人手裡托著一盒已經碎的不成樣子的豆腐花,沉默地吃著。

柏若風咬著勺子認真想了想,歎氣道:“都碎了,我更喜歡吃成塊的豆腐花。”

方宥丞丟開勺子,捧起盒子三兩下當水喝下。柏若風連忙叫道:“誒誒誒!你彆吃那麼快!”

方宥丞頓了頓,抬眼看他,眼裡明晃晃的疑惑。

柏若風小聲道:“就剩我一個在這裡吃,挺奇怪的。”

方宥丞:……

方宥丞很想問這人,既然知道提著豆腐花來暗牢找人奇怪,為什麼還要做出這種奇怪的舉動。旋即他心裡浮現起淡淡的疑惑:更奇怪的是,他還陪他吃了。

想不明白便不想了。懶得動腦筋的方宥丞特意留了兩口,看了看柏若風那還剩大半的碗,用眼神無聲地催促對方吃快些。柏若風斯斯文文用勺子挖,瞧那速度,都不知道要挖到什麼時候。

方宥丞等了又等,捧著那還剩兩口的碗瞪柏若風,“你再不吃快點,吾就……”

“就怎樣?”柏若風沒想到他這麼急著趕自己走,愣是拖延著。

方宥丞語塞,半晌,他惡狠狠道:“我就把你的全吃了!”

這小孩子過家家似的威脅著實沒料到是從方宥丞口裡說出來。聞言,柏若風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後仰頭哈哈大笑起來。

樂極生悲,他這一笑嗆到了自己,豆腐花碎從喉管吸到氣管去,驚天動地地咳嗽聲立時代替笑聲響徹暗牢,惹得周圍的人忍不住側目看他。

“你還笑!”方宥丞急得給他拍後背。柏若風咳得死去活來的,好一會兒才緩過氣,對著方宥丞搖搖頭。

方宥丞給人順著氣,有些生氣地看著他,“誰把你帶來的,回去吾一並治罪!”不等柏若風求情,他把豆腐花重重放下,也不搭理柏若風的叫喚,怒氣騰騰背著手往長板凳上的人走去。

隻見他倏然按著那人後頸半蹲下,掌控著對方命脈,與之平視。段輕章冷汗涔涔,方宥丞冷笑道:“表兄,方才問的問題,你可有答案了?”

柏若風低頭吃豆腐花,悄悄豎起耳朵。

方宥丞從腰間抽出柄小刀,在段輕章麵上拍了拍,輕佻道:“吾耐心有限,若你自己不選,吾便幫你選。”

選什麼?柏若風越發好奇。

“殿下,”段輕章極力穩住呼吸,直視對方,若發誓般振振有詞:“我從未想害您。自做侍讀以來,我一直忠於殿下。”

“是麼?”方宥丞漫不經心道,顯而易見並不在乎。他指下的小刀在段輕章麵上劃出道血痕,血跡滴滴答答落在長板凳上。然而段輕章神情沒有半點變化,好像受傷的人不是他一般。

方宥丞盯著段輕章的眸子,出手迅疾如雷,掐住他下巴,“吾原以為表兄與你父親不同,日後可以接替你父親的位置,成為吾左膀右臂,今日一看,”他笑了,“倒是如出一轍的虛偽。”

“你若直說是為了你父親,或許是為了什麼私心。吾都可以接受。”方宥丞笑容斂下,變臉變得很快,他冷漠道,“但你實在太過虛偽,口口聲聲說忠於吾,讓人惡心。”

他說這話時,小刀倏地擦著段輕章的臉插入木凳,甚至穿透了凳子,銳利的刀尖露出一小節,殺意畢現。

段輕章屏住呼吸看著方宥丞,清楚地看到了對方冷漠的墨眸。他毫不懷疑剛剛那把刀子是想生生插進他頭骨的。段輕章麵色發白,緊繃全身以至於傷處被牽連,痛意針紮般刺激著神經,引起軀乾顫抖不止。

太子眼裡容不得半點沙子,有仇必然當場報。與之一起長大的段輕章再清楚不過了,他知曉太子討厭一切陰謀詭計,從來寧可殺錯不會放過。

此次他的確耍了個心計用太子去轉移皇後的注意。

然而畢竟一同長大的情分在那,在今日之前,他想過太子可能會責備可能會懲罰他,但他未曾想過太子反應如此激烈到要因為一句含糊話想要殺了他。段輕章不禁有些後悔,他不知道皇後到底做了什麼,怎麼太子身上似乎帶著傷。

忽然,柏若風走過來按在刀柄上。方宥丞眯了眯眼,使勁想拔出刀子,柏若風的手牢牢按在刀把上,使得刀子又往板凳裡戳進了幾寸。

方宥丞抬頭看他。柏若風歪了下頭,無視對方眼底的威脅,直接問,“殿下,若風實在好奇,您問了他什麼問題。”

因為這句突兀的問話,段輕章眼珠子動了動,受過鞭笞刑後那略微失神的眸子看向柏若風。隻覺這個新來的當真不可貌相,長了張無害的俊秀的麵容,膽大卻大得很。

從開始挑釁殿下比武,到醉仙樓同進同出,而今又敢隻身來暗牢,還敢多嘴詢問。所做的樁樁件件匪夷所思,也不怕喜怒無常的太子一並把他……

殊不知這種坦誠直言最對方宥丞胃口,而這種興趣至少能成為他願意回答的前提。

“吾問他,他到底是忠於吾,還是忠於段家。”方宥丞拂開柏若風抵著刀柄的手,泰然自若收回小刀,把血跡慢條斯理在段輕章身上擦乾,沒有抬眼看二人。

柏若風有些驚奇於方宥丞的思考方式:不問對方為什麼害他,不問對方和皇後說的什麼,什麼細節都不問。卻執著於要造謠的人承認自己的不堪,哪怕動用刑罰。

他道:“那看來,段公子的回答沒有讓殿下滿意。”

方宥丞點點頭,驕矜道:“若是能令吾滿意……”

“就放了段公子?”柏若風接話。

方宥丞笑了聲,為他的單純。“吾給這個叛徒一個體麵,留個全屍。”

柏若風頓了頓,“那若是他一直如此呢?”

方宥丞眉間閃過一絲厭惡,“那便行車裂之刑,丟給野狗。”

柏若風驚詫不已,“所以不論他回答什麼,其實今日都隻有一條死路嗎?”

原來方宥丞剛剛說的‘選擇’隻是在選死法而已?

似乎是柏若風的反應愉悅了他,方宥丞對回答他的問題饒有興致。他摸摸下巴,端詳著柏若風,看出對方眼底的驚訝,如同發現什麼新鮮事物。

方宥丞單手拋耍著小刀,出自內心地好奇反問,“是什麼給了你吾很好欺負的錯覺?”

柏若風啞然無語,瞪著方宥丞半天說不出話來。方宥丞的確不像受了委屈會自己忍下去的人,隻怪這家夥這幾日的表現麻痹了他的判斷。

他想起初見麵的時候,方宥丞似乎就是蠻不講理,不管彆人死活的討厭模樣。上書房裡的太子打從開始就惡意滿滿想要給他教訓,執意和他比武是為了讓他做手下敗將。隻是他贏了,因此太子高看他一眼,要和他做兄弟做朋友,還把寵物寄養以示好。

也是從這裡開始,他開始被錯覺蒙蔽。昨日太子翻牆來找他,抱著小花口不對心,和他開開心心出去玩,像個普通的愛玩少年。

他見過對方頭疾犯病的虛弱癲狂,也見過對方深夜的脆弱一麵。隻覺得自己是誤打誤撞發現了某些秘密,太子在他眼裡從性格冷酷奇怪的人變成了個小可憐。

此時猛然驚醒,柏若風方知自己當真是打心底被這小可憐似的假麵騙了,哪裡還記得他是那個被上書房眾人畏懼的太子殿下,哪裡還記得這天下除了皇帝皇後,他無所畏懼。

在一個皇權專製的社會裡,君王要是這樣的行事作風,肯定不是什麼好事。千裡之堤,潰於蟻穴。

況且,段輕章還是太子一起長大的親表兄,是丞相獨子,雖然不做人事,但若是因為濫用私刑死在這裡,怕是麻煩不小。柏若風揉了揉鼻根,心想這位殿下是打從根子就有點歪啊。

段輕章默不吭聲聽著身旁的兩人討論自己的死法,他捏緊了拳頭,自知今日逃不過,他仰著頭看向方宥丞,想要明誌,“殿下,事已至此,臣死不足惜。隻是臣從未想過叛……”

然而太子已經完全不想聽他滿口假話,決然打斷道:“既然你不選,那吾替你選。”方宥丞轉頭睨了段輕章一眼,眼神不善,他抬起手,“來人,把他——”

“等等!”柏若風抓住他舉起的手腕。眼看方宥丞眉眼間的陰沉漸濃,想要拖延的柏若風快速道,“殿下,既然這人總歸要死,不如讓他死前先滿足滿足我好奇心?他是怎麼看到我們的,怎麼和皇後說的,為什麼如此行事?這些事情不說得明白,我心裡難受。”

“嘖。”方宥丞上下打量他,語出驚人,“你是貓嗎?”

“什麼?”

“好奇心怎麼那麼旺盛。”

柏若風以為方宥丞這句話的意思是拒絕了,他一時半會想不出彆的方法,腦子忽然閃過不久前方宥丞曾提出要與他打賭的交換要求。

也不知還有沒有用。他咬著後牙再三猶豫。最後,他嘗試著拽了兩下掌中方宥丞的手腕,眼神閃爍著,清越的聲音壓低了,喊道:“丞哥,且先聽我一言。”

喊一個在靈魂層麵年齡遠比自己小的人做哥,可算是突破了一個成年人的恥表。

然而方宥丞對這聲意味複雜的親昵稱呼的興趣遠遠超乎柏若風的想象。

宛若烏雲散開,天色開始轉晴,連同周圍的氣氛都沒那般肅殺了。方宥丞通體舒暢,甚至還追問:“你,剛說什麼?”

柏若風深吸一口氣,豁出臉去。他一聲比一聲叫得順口:“丞哥,先讓他說說怎麼回事,說不定隻是誤會。”

“哼,誤會?”方宥丞冷笑著,明擺著並不在意是不是誤會。

隻見他心滿意足地掙脫柏若風的掌心,腦海裡一個‘哥’字在不斷盤旋,征服欲得到極大的滿足。方宥丞翹著唇得意洋洋喊人把椅子拖過來,慢條斯理坐上去。轉臉卻對段輕章興致缺缺,“長話短說。”

這便是應允了。

“殿下!”段輕章試圖起身,立刻被暗衛摁回去。他因為動了腿腳而痛呼,冷汗在額上凝聚。他不得不就著這個趴著的姿勢,忍著疼痛道:“昨日早上,我是在醉仙樓遇見的兩位。”

“隻是我剛好上樓,兩位下樓,沒留意到我。不久便見一樓出了事,亂成一團,因為擔心殿下出事,所以我連忙帶著護衛下去,沒想到趕下去的時候事情已經塵埃落定。”

“我便帶人打道回府。在府門正好見父親應召入宮探望皇後娘娘。這是慣例了。娘娘戀家,得陛下恩準,父親可以每七日入宮探望一次。”

“當時,我正要回房看書,父親卻喊住了我。”

剛從護國寺回來的柏若風懷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問題。

皇後戀家?不對,太不對勁了。柏若風想,這怎麼和他剛聽的不一樣?

本隻是可有可無的拖延之法,此刻柏若風才是真正起了聽下去的興趣。

邊上的方宥丞心不在焉打了個哈欠,顯然把段輕章的話當做了背景音。從小到大,各種主動的、被動的背叛他見多了,誰都能為了點私心賣他害他,因此方宥丞從不在乎理由,隻在乎結果,隻想用鮮血平息怒火和委屈。

他動了動鼻尖,暗牢裡的血腥氣和潮濕味道卻讓他覺得安心。

此刻,他的視線專注看著背對自己的紅衣少年郎。歪了下頭靠在欄杆上,指尖有一搭沒一搭點著手背,心緒漫天亂跑。

雖說,他是不喜有人插手自己的事情。隻是此人……頗為特彆。方宥丞想起某人拎著豆腐花魯莽地跑進暗牢的模樣,當真既讓人啼笑皆非,又如此熠熠生輝。

叫他忍不住對以後的日子有了些期待。

第25章 選擇

昨日午後, 段輕章回家,剛好遇到段公良心事重重出門。

段輕章在旁邊站著,朝即將離府的父親行了一禮。段公良壓根沒留意他, 就這樣錯身過去,麵沉沉如黑雲壓城。

段輕章轉身,抬腳剛要去書房,沒想到段公良倒退兩步, 以極大的力道擒住他手腕, 目光灼灼,“輕章, 你速速隨為父入宮一趟。”

往前沒有這樣的例子,畢竟外男不宜入宮,就是姑侄亦要避嫌。皇後召的又從來隻是段公良而已。沒見過皇後幾麵的段輕章愣了愣, 不知道段公良的用意,他征求著意見:“父親,我當真可以去嗎?”

段公良眸中閃過精光,肯定道:“當然可以。許久不見, 你姑姑必然想你了。快快隨為父入宮。”

然而事實與段公良說的並不一樣。段輕章坐在下首。隔著珠簾, 看不清麵容的皇後沉默坐在上首,她與段輕章之間隔著段公良。

自見麵時, 皇後問了他的名字後,三人便這樣像啞巴一樣坐著。身為晚輩, 段輕章不敢輕易先開口。

還是皇後打破了死沉的寂靜,“今日, 兄長為何有心思帶孩子入宮了?”

皇後是老來子, 因此段公良與皇後的年齡相差略大。段公良皺巴巴的臉展開來,他摸著胡子大義凜然道:“做侄兒的怎能不認得姑姑。況且娘娘小時候還抱過他呢, 輕章說想姑姑了。隔了十多年,也是時候該見見,臣便帶他入宮探望娘娘。”

段公良的說法與哄段輕章來時截然不同,然而段輕章是不會在此時打自己父親臉的。

眼看皇後把視線移到他身上,段輕章被父親這口謊言弄得坐立不安,一時不知看哪,總之是萬萬不敢與皇後對視。

幸好皇後沒有多問。

然而段公良還在說著:“轉眼時間過得真快啊。如今臣老了,不中用。好在輕章如今在上書房做太子侍讀,幸得殿下信任,日後能替為兄為南曜再儘一份力氣。”

皇後淡淡道:“是麼?”

她的一句平淡無奇的接話,卻讓段公良雙眼發亮,尋到了希望。他受寵若驚地絮絮叨叨道:“是啊!我兒未來成就必定不在吾下,想當年,為兄背井離鄉來到京城,連中三元,正是有先帝賞識……”

殿內安靜,一時隻有段公良的剖白,字字句句都在回憶著輝煌的往事。

感覺到皇後的視線在身上掃過,段輕章如被針紮,隻能用禮貌客氣的笑容偽裝自己。他不知道以往父親和皇後娘娘的敘舊是否這樣枯燥尷尬,隻是此時覺得自己很是多餘。

或許,他就不該跟來的。

不過好在,隻是來坐一會兒敘敘而已,想必很快就能回去了。

“段公良,本宮沒興趣聽這些。”皇後打斷老人的回憶,直呼兄長大名。

段公良麵上的神色從被打斷的尷尬,過渡到緊張。他起身行了一禮,眼角餘光落到一直低頭不言的段輕章麵上,“娘娘,今日天色不早了,不如……”

皇後的聲音清冷如寒冰,“想走?”

段輕章隱隱感知到兩人間充滿火藥味的氣氛。

隻聽皇後道:“你以為把他帶來,自己就能逃過一劫了嗎?”

段公良麵色鐵青,立在原處,屏息看著皇後娘娘在簾子後起身,撩開珠簾。

那是一張很美的臉,若天上神女下凡。儘管一身素衣,也掩不住眉眼裹了雪般冰冷與豔麗。她與段公良歲數差的有點遠,都快能做段公良女兒了,因此兩人看起來不像兄妹,倒像父女。

皇後走到離兩人幾步距離的地方,立住了。

段輕章回頭疑惑看向渾身顫抖的父親。

他那被兩朝皇帝倚重、在他眼裡強大睿智的父親,此刻竟在胞妹麵前,露出了疲憊蒼老之色。甚至於,他後退的一步隱含著怯懦。

空蕩的內殿,幾人小如螻蟻,然而螻蟻間也存在著等級。

皇後與之對視,忽而嗤笑一聲,若未出閣的女孩般笑得天真又殘忍,“兄長,你在怕我?”

“害怕到把他帶來,覺得我會在乎個小孩?”她的眉眼被陰翳一點一點地吞噬,笑意轉瞬而逝,“可惜十四年前我就死了,死人是不會在乎臉麵的,也沒有良心可言。”

她抬手,神情帶上麵具般變得平靜冷漠,“按住他們。”

段輕章尚且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就被侍衛按倒在冰冷的桌麵上,雙臂死死扣在背後。

情勢陡然急轉,他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可看形勢肯定是不好的發展!段輕章心臟狂跳,咚咚敲擊著貼著胸腔的桌麵。

他聽見叫聲,費力扭頭,驚恐地看著年邁的父親被侍衛毫不留情按倒在地,連忙向皇後求饒道:“娘娘手下留情!”

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與皇後的平靜截然相反,段輕章眼睜睜看著段公良仿佛一下子被抽去所有理智,在長樂宮中用嘶啞的嗓音毫無顧忌地破口大罵:“段棠!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你以為你這個騷`貨憑什麼能入主中宮?沒有我沒有段家你就是屁!你這個徹頭徹尾的瘋婦、賤`人!我是你哥!我是你哥!你敢動我,我要把你碎屍萬段!”

眼前這個用惡毒話語詛咒著皇後的老頭,當真是他父親?段輕章瞪大了眼,看向段公良的眼神很是陌生,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在做夢。才會看見父親撕破彬彬有禮的儒相麵孔後的醜陋模樣。

皇後對段公良扭曲的麵孔和臟話熟視無睹,她冰冷若毒蛇的視線移了過來,纏繞上段輕章的脖子,叫他呼吸冰冷,身體麻木。

段公良還在那瘋狂掙紮著,辱罵著。段輕章強撐著左耳進右耳出,小心抬眼看眼前人道:“皇後娘娘,我父親身體狀況每況日下,神誌不清,請您千萬莫與他計較。侍衛們下手沒個輕重,老人家受不住。若有什麼責罰,我替了便是。”

這話似乎在皇後意料之外,她蓮步輕挪,走了過來,抬起手,冰冷的手落在段輕章腦門上,輕若無骨。段輕章起了一身冷汗,腦袋若有千斤重,就怕這手直接把他脖子扭了。

“好孩子,當真是個無知無畏的好孩子。”他聽到皇後歎道,“哪怕知道自己父親如此不堪,還肯為他求情。你倒是孝順。”

然後下一刻,皇後毫不留情地揪住他的長發迫使他仰起臉,看向段公良的方向,“隻是你父親的罪孽,合該他自己受去。”

段公良的腦袋被侍衛揪著,砰砰往地上砸了兩下,熱血翻湧而出,他痛呼一聲,暈頭轉向,那叫罵聲便停了。

皇後的貼身宮女不知從哪裡端出一碗漆黑的藥來,那苦澀味道飄得很遠。眼冒金星段公良聞到那碗藥的味道反應激烈,掙紮得更加厲害,發出淒厲的哀叫,卻被侍衛全數按下。

“住手!快住手!”段輕章甚至能聽到老骨頭掙紮時嘎吱嘎吱響的聲音,可見段公良有多排斥和恐懼那碗藥。他麵露不忍,急急看向皇後,“那是什麼?娘娘,你要給我父親喂什麼?”

皇後娘娘但笑不語。

雖不知道是什麼,可是看皇後的笑容和段公良的瘋狂掙紮,段輕章猜出那是什麼不好的東西。

在他眼裡那碗藥簡直和毒藥無異。他不能眼睜睜看著父親受罪!

“娘娘,皇後娘娘,念在往日養育恩情上,求求你放過父親,哪怕他做錯過什麼,他隻是一時糊塗……”

然而不管段輕章是以感情哀求,或是各種求饒,皇後都無動於衷。

“一時糊塗?童言無忌,本宮便當你說笑了。”她唇角含著譏諷的笑來,甚至還有心情談笑般道:“放心吧,你父親死不了。”她一下一下撫摸著段輕章的後腦勺,柔聲道:“本宮會讓他活著,活著受夠人間所有的痛楚。”

段輕章徹底慌了。此刻他忽然想起方才皇後唯一一次回應,是因為段公良提到了太子。他顧不得考慮更多,剛想到太子就立刻出言叫道:“皇後娘娘,太子殿下出事了!”

果不其然,皇後眯了眯眼,扭頭看向他。

在她身後,段公良正被侍衛掐著臉頰灌藥,灌了又吐,發出慘絕人寰的痛苦聲。

看來是有用。段輕章掙紮不開身後的侍衛鉗製,急紅了眼,大喊道,“娘娘住手!太子在京城出事了!我方才親眼目睹,隻要你放了我父親,我就如實相告!”

他生怕皇後不住手,還特意添了一句:“晚了就來不及了!”

興許是他聲音裡的急切不似作偽。皇後素白的手一抬。那邊的人停下了灌藥,鬆開手,任由段公良倒在苦臭的藥水裡。“說吧,他怎麼了。”

皇後俯視著麵色慘白、冷汗涔涔的少年,“你最好說的是真的,不然,本宮不會看你年紀小便饒過你。”

“是不是真的,皇後派人去一查便知。”段輕章心下惴惴不安,他想來想去,這會兒已經圓不回那個謊了,他磕磕巴巴,“太子、太子他偷溜出宮去了。”

皇後麵無表情看著他,仿佛在說:就這?

在段輕章眼裡,皇後的美人臉堪比吃人的巨蛇。若再不想個理由,他和父親說不定都要死在這了。被綁在身後的雙手不受控製地發抖,段輕章指甲狠狠掐進掌心,在努力回憶裡終於挖出了一點可以利用的信息,“我看到殿下在醉仙樓前圍堵一女子,與之發生糾葛!”

皇後麵色終於變了,她蹙眉問:“什麼樣的糾葛?”

這‘糾葛’必須得重要到足以轉移皇後的視線,又不能憑空捏造。段輕章仔細回想,都打起來了,那當然是:“事關生死的糾葛。”

皇後麵色沉沉,轉身回到簾子後邊。

不一會兒,她對身邊宮女說了什麼,那宮女步伐匆匆出宮去。段輕章看見她派人去查了,後來如何並不知曉。因為當時皇後已經顧不上他們,遣人把他們送回相府。

逃過一劫,段輕章鬆了口氣。

誰想段公良回去後便痛得直打滾,哀哀直叫喚,又發起高燒,開始含含糊糊說著昏話,眼看就要熬不過去了。段輕章身為獨子,伺候在旁,一直沒有休息。自然就沒有那個精力去思考太子會怎樣。

是夜,一抹倩影小心翼翼敲著門。

段輕章從床邊醒來,開了門,見到了段錦詩。

丞相段公良雖年紀輕輕便成了狀元,得了先帝賞識。然而在子嗣上運氣一直不太好。好不容易得了這麼個小兒子,自是捧在手中疼著,好生教養。

而段輕章其他的姐姐妹妹,幾乎都被嫁出去了,唯獨這麼個庶妹年紀小身體弱,兼之母親出身低微,一直住在偏院裡。

隻是兒時她體弱,不常出來走動。前陣子才開始頻繁拜見父兄。段輕章便是這時候才知道,自己常年臥床的庶妹竟有這麼張標致麵容。

此刻段錦詩端了個盤子,上麵是新熬好的藥。晚飯時,段公良看到藥就驚恐大叫瘋狂掙紮,把藥打倒了,隻得重新煎過。

她端詳著段輕章疲倦的麵容,輕聲道:“兄長麵容憔悴,早些回去休息吧。府中還需要兄長主持,父親今夜有我照顧便好。”

今天接受到的訊息太多太亂,段錦詩所言不錯,他的確需要休息了。段輕章揉了揉眉間酸痛的部位,感覺到身體疲乏無力,沉如灌鉛。“你一個人行嗎?”

段錦詩微微一笑,“久病成醫,我也算有些經驗。能照顧好父親的。”

段輕章拍拍她肩膀:“辛苦你了,受不住就喊丫鬟替你。我明早就過來替你。”

段錦詩含蓄地低頭應承。

待段輕章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裡,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段錦詩麵上的笑容收了起來,她關上門,把托盤放置在桌上,轉身看著床上的段公良。她從懷裡拿出一包藥粉,步步走近,“父親,你還醒著嗎?”

繞過床頭輕帳,她看到了睜開眼的段公良,麵目枯瘦,氣息奄奄。段公良瞥了她一眼,視線重新移回床頂,沒有搭理的欲`望。

那輕輕一眼,分明是種並不在乎的輕視。

段錦詩笑了笑,那笑容裡帶著惡意,“父親,瞧瞧你現在的模樣。哪還有當初的神氣,若叫外麵的人看到了,估計都不信這麼個行將就木的老頭,會是曜國大名鼎鼎的儒相吧?”

聞言,段公良終於舍得把視線挪向她,渾濁的眼珠子倒映著段錦詩的身影,兩片乾癟的嘴皮子動了動,他用氣聲問:“你是誰?”

兩根蔥指把藥包緩緩遞上前去,段錦詩並不在乎對方是否識破她偽裝的身份,“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個能救你的人。連禦醫都說,你體內五臟六腑已經滲透劇毒,從內而外爛得徹底,不日就要一命嗚呼。”她一字一句說得極為緩慢,像念著一個人已經注定的結局。

段錦詩話音一轉,笑吟吟道:“不過,我這有些‘神仙散’,可肉白骨活死人,隻要父親答應我一件小事,我便贈予父親。”

第26章 偷放

段公良努力撐起上身, 期間摔了幾回,段錦詩遠遠站在離床頭一米外,冷眼旁觀。段公良好不容易爬起來靠在床頭, 喉嚨的氣聲濁且重,“你要什麼?”

段錦詩無聲地說了幾個字。

緊盯著對方唇形變換的段公良瞳孔刹那縮小,他氣得順手拿起離得最近的枕頭,往段錦詩身上惡狠狠砸去, 罵道:“亂臣賊子!也敢犯我南曜!”

枕頭砸了個空, 段錦詩輕輕鬆鬆避開他的攻擊,慢條斯理繞著床徘徊, 她喟歎道:“父親,無論是權是財,那也得有命, 才能享受啊。你死在這裡,固然留了個好名聲,但好名聲能當命活麼?再且,你的好妹妹, 如今獨得盛寵的段皇後, 在你死後,會做出什麼來無人可知。可彆到時候命沒了, 名聲也沒了。”

又一個枕頭飛來,狠狠砸到段錦詩臉上, 把她後邊的話打斷了。

段錦詩把枕頭從臉上拿下,不怒反笑, 她拋開最後一點體麵, 直白地用言語化作刀子反複戳進對方心臟,甚至翻轉著刀子攪弄:“你以為除了我, 還有誰能救你?身子差成什麼樣子你心裡沒數?段皇後就是想要活活熬死你,叫你苟延殘喘又百病纏身,最後痛苦死去。而你,段公良,有辦法拒絕嗎?皇帝他會幫你嗎?太子會幫你嗎?你手中的權勢能用來救自己嗎?”

久久沒有回應,唯有枯瘦手指握拳,竭力又無力地錘在床褥上。

“看來段丞相是鐵了心要活成個笑話了。”她笑著,轉身就要離去,“我等得起下一個識時務者,可惜父親等不起了啊。”

“且慢!”

段錦詩本來打算開門的動作停在半空,她勾了勾唇角,眼中是勢在必得的光。

東宮暗牢裡顯得很是安靜。

柏若風追問段輕章關於皇後的事情,然而段輕章除了已經說過的那些事,翻來覆去說不出更多了:他進宮次數寥寥無幾,段公良又很是愛惜自己的印象,若不是有那麼一回被段公良拎去皇後,親眼見到皇後與丞相間撕破臉皮的場麵,他也不會相信。

柏若風見得不到更多答案,扭頭向一直沒有聲音的方宥丞看去,卻發現人已經坐在板凳上頭側靠著欄杆睡著了。胸膛時不時的起伏,顯而易見他睡得很沉。

“殿……”柏若風捂住段輕章的嘴巴,把他未出口的話語堵了回去。

柏若風低聲道:“不想死就彆再說話。”

段輕章頓了頓,有些奇怪地看向眼前人。

柏若風抽出鎮北候新送來的匕首,想要劃破了綁縛段輕章手腳的麻繩放人走。匕首落下中途,他卻被身旁的暗衛抓住了手腕。

柏若風蹙眉,打量著麵前逐漸圍過來的暗衛們。

太子是睡著了不假,但是沒有太子的命令,這些暗衛不會眼睜睜看著柏若風把主子想要殺的人放走。

如若和他們打起來,就會驚醒方宥丞。以方宥丞這幅對‘理由’不感興趣的模樣,勢必要血濺暗牢。柏若風衡量了一下,收回匕首。

他轉身,走近太子,暗衛們都提防著他對主子不利,疊在身上的視線如芒在背。然而柏若風隻是輕輕拉起方宥丞的兩個手臂,抓住,往自己脖子兩邊帶的同時一旋身,太子便順著他的力道趴在了背上。

呼吸淺淺噴在側頸皮膚上。柏若風看著那六個暗衛圍攏了過來,眼含警惕。

六人把他包圍在中間,且肌肉緊繃。柏若風毫不懷疑哪個瞬間他們會暴起攻擊,來‘救’他們的主子。短短一瞬,又像過了很久,暗衛們似乎察覺出他的無害,緊繃的軀乾放鬆下來。

他們往兩邊讓開,露出離開暗牢的路。

還好這些人識時務。柏若風想。他托著背上的人,微直起腰身,往前走去。

在他看不到的背後,不知什麼時候醒來、又或者一直隻是在閉目養神的方宥丞睜開了眼,陰翳的鳳眼裡滿是對暗衛們的無聲警告著。見周圍的暗衛退開,他重新合上眼。

柏若風背著人一路拾階而上,順利走回東宮內。

春福大概是心慌得厲害,一直閒不下來,團團轉著指揮宮人收拾好宮殿。待柏若風他們從暗牢出來,東宮已經基本恢複原樣。

“柏……”

“噓!”柏若風打斷他。春福了然,連忙捂住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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