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若風背著人健步如飛走入室內,卸貨一樣把方宥丞放在榻上,轉身就想離開。
這回輪到他手腕被陌生的熱度圈住,往榻內一扯,饒是柏若風很快反應過來穩住下盤,仍舊被扯得踉蹌一下,雙臂撐在榻邊。
而始作俑者好整以暇看著他,沒有言語。
“你醒了?”柏若風訝異道,隨即他笑了,眼角軟軟下垂,顯出一種無害的明媚。他唇瓣微動,想問問方宥丞打算怎麼處理段輕章,想勸方宥丞不要衝動行事。
然而不待他開口,對方手指勾住他從耳畔滑落的長發,在手指上纏了幾圈,喊了聲他名字:“柏若風。”
“嗯?”
方宥丞惡劣地動了動手指,扯著指上纏繞的長發。待人倒抽一口冷氣,不滿地抬眼看過來時,他才悠悠道:“有沒有人和你說過,高馬尾紮多了,會禿。”
柏若風挑了挑眉,他翹起一側薄唇,不羈的淺笑顯出些許風流韻味。他抬手拍了拍方宥丞側臉,眸色溫柔,回敬道:“殿下,有沒有人和你說過,咒人禿,會被揍?”
落在側臉的手掌被人抓住,方宥丞冷哼一聲,頗有些不滿,然而這個不滿並非正對柏若風方才的威脅:“方才你在暗牢可不是這麼喊我的。”
方才……短暫回憶起來的柏若風麻溜掙開對方的桎梏,直起腰來。他轉了轉手腕,視線往外邊飄,“我餓了,你餓不餓啊?”
方宥丞翻身坐起,“這是在轉移話題?”
柏若風聽而不聞,往外挪了兩步,自顧自道,“肯定餓了吧,豆腐花其實和水差不多,去下茅廁就沒了。”
“柏若風!”
“晚飯吃什麼好呢?不如殿下在此歇息,我去小廚房看看吧!”柏若風才不管他,拉開距離後刷的一下跑了。
徒留殿內傳出憤憤不平的喊聲:“柏若風,你給我回來!”
柏若風出了門口,卻沒去廚房。他拋了拋方才拍方宥丞側臉轉移對方注意力時,另一隻手趁機從對方腰上摸下的令牌。令牌掌心肉那般大,握在手裡沉甸甸的。
憑借手中的身份令牌,柏若風狐假虎威了一把。他知曉段輕章雙腳受傷,現在是無法行走的,然而他沒好心到把人像背方宥丞一樣背回去,於是隨手指了個暗衛毫不客氣地使喚,讓人把段輕章送回去。
段輕章路過他時,和他道謝。
柏若風屈指指向自己,驚奇道:“你和我道謝?”旋即他擺擺手,“倒也不必。”他與對方本就不熟,做這麼多當然不可能是沒有一點私心。
相反,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說他沒心沒肺一點,這天下其實與他關係不大,自始至終他想做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嘗試改變命運回去。
明空大師既然默認了他對‘大難與太子有關’的懷疑,那顯而易見太子就是個切入點。
成為太子身邊近臣,避免太子自己長歪成為‘大難’本身,亦或避免太子以後做出可能引出‘大難’的事情,就是他的目標。
柏若風瞧了段輕章一會兒,想起什麼。他笑吟吟地用段輕章說過的話敲打對方,“畢竟臣忠於殿下,為主子解憂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啦。”
他的笑容燦爛,然而落在段輕章眼中卻像刺一樣。
段輕章動了動唇,似乎要說什麼。
柏若風忽然端正問他:“說起來,我有一個問題想問段公子。”
段輕章道:“但說無妨。”
柏若風直截了當問:“如若有一日,段家和殿下起了衝突……”
段輕章回答的很快,“輕章是殿下的人。”
柏若風又問:“那如果是你爹和殿下起了衝突呢?”
段輕章愣住了。
意料之中,柏若風大笑了兩聲,打散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擺擺手,“我開玩笑的,莫放心上。”然而淺如琥珀的眼中卻有著消不去的冷意。
段輕章沒有再說話,他被暗衛背著離開,即將從暗牢出去時,他忽然轉頭,鄭重其事許諾道:“望柏公子向殿下轉告,輕章這回知錯,日後不會再做糊塗事。哪怕命喪黃泉,也斷不會再辜負殿下信任。”
柏若風把玩著令牌,沒有把這人的話放在心上。自然也不知道日後段輕章一語成讖。
他把段輕章送走,真去小廚房逛了圈,才跑回宮內。
方宥丞麵無表情坐在廳內的椅子上喝茶,等了一會兒,才看到出去撒完歡的柏若風連跑帶跳地回來。
他側了側頭,放下茶杯,攤開左手,毫不意外,“令牌呢?”
令牌被拍在他掌心裡,連帶著還有用雙手握住他左掌的柏若風。兩人掌間隔著一方令牌觸碰著,因為令牌的冷硬,更容易覺出對方指腹的溫熱。
柏若風已經猜到方宥丞知道他做什麼去了,於是連忙補救。
方宥丞撩起眼皮,就能看到柏若風眼巴巴的視線,“丞哥。”
方宥丞見他這模樣,哪裡不知道對方已經知曉,他知道對方私自放走段輕章的事情了。然而沒想到的是柏若風還敢往他麵前湊,還敢喊他哥。
一次兩次,可算摸出規律了。有事喊哥,沒事喊殿下。方宥丞都給氣笑了,“柏若風,你這聲哥可真值錢啊?”
沒想到麵對這句陰陽怪氣,柏若風沒有跪地求饒,也沒有惶恐想著法子辯解。他很認真地想了想,然後肯定地點頭:“嗯!”
方宥丞:……
他翻手把重要的令牌拍桌上。說不上多生氣,更多的是新奇,他直接揉亂了對方的頭發,揉成一團亂糟糟的鳥窩。
柏若風掙紮著從方宥丞手裡逃出來,剛想跑,想了想還是不放心,他拉過把椅子跨坐上去,簡單整理了下自己的頭發,“丞哥,我把人放跑了。”他直接問道,“你是真心想殺他嗎?”
令牌在方宥丞掌間翻飛,轉動起來若翩躚金蝶。他另一隻手撐著腦袋,瞥了眼門外探頭探腦的春福,春福隻得露出麵來,輕聲道:“殿下,菜好了,可是現在用膳?”
“進來。”方宥丞喚道,隨意把令牌係回腰間。宮人魚貫而入。
柏若風趁上菜的時候,離桌去整理好自己的亂發。回來時宮人們已經退下,唯有春福在門外兢兢業業守著。
桌上擺了兩副碗筷,柏若風坦然入座,見太子已經率先拿起筷子夾菜,他才動筷。
隻是菜未入口,就聽見方宥丞的聲音,“你不確定我的想法,還敢私自放人?”方宥丞側了側頭,“不妨你猜猜,我想殺他的心有幾分真。”
揣測上位者心思向來是大忌。可柏若風還真敢猜了,他跟著放下筷子,坦言,“十分。”
方宥丞猛地一拍桌子,怒目而視,大有問責的意思,“那你還敢放人!”
當真是喜怒無常啊。不過在他麵前還用‘我’自稱,就足以證明這問罪不是真心實意。柏若風若有所思,他用公筷給人夾了兩根青菜,慢條斯理道:“但是我賭就算把人放走,殿下不會阻攔。”
隻是如果他不橫插一腳,段輕章就要折在那了。
“況且,殿下不過一時衝動。要真想攔,殿下就不會順著我心意裝睡了。”柏若風給人夾了塊肉,像玩什麼猜謎遊戲般,輕飄飄帶了過去,“殿下以為呢?臣猜對了嗎?”
“罷了,饒了他一次。”方宥丞冷哼了聲,不大高興地陰沉著臉,“吾與表兄一同長大,但此次他被自己父親算計,吾對他很失望。”
柏若風靜靜聽著。
“寧願叫他死在東宮,留在最好的時候。也好過看他變成他父親那醃臢模樣。”方宥丞直皺眉頭,他倏爾轉頭看向柏若風,定定地看著,“柏若風,哪天你若變了。”
“吾會第一個殺了你。”
頭回知曉太子還是個非黑即白的性子。隻是,說著彆人的事,怎麼就扯到他身上了呢?柏若風眉心一跳,他笑了笑,與之對視,提醒著,“殿下,菜要涼了。”
兩人正用著遲來的午飯,外邊日頭極盛。
一陣錯雜的腳步聲從門外響起,驚擾了兩人的平靜。聽完宮人稟報的春福踏進門來,道:“殿下,柏公子,陛下來了!”
柏若風艱難地咽下嘴裡的飯,歎了口氣,“殿下啊,在你這吃飯,當真是山珍海味都難以消化。”
方宥丞點點頭,顯然柏若風說到他心坎去了。他看著柏若風肯定道:“習慣就好。我就說宮裡就算是山珍海味都吃不下的。下回還是去吃醉仙樓吧。”
與麵對皇後來時不同,這會方宥丞沒有趕柏若風走,相反還有些幸災樂禍地看著他。
柏若風不解其意,猶豫著要不要先離開。
就是這一猶豫,錯過了離開的最好時刻。
兩人去拜見了皇帝。皇上端坐在上首看著他們,深邃溫和的麵容一如尋常,“都起來吧。”
柏若風連忙起身,主動攙扶著一瘸一拐的方宥丞站起身。杖責太子、令其禁足自省還是昨天的事情,皇帝今日就跑來東宮,也不知道是要繼續罰太子,還是要說些父子間的話。
沒想到,皇帝看著形影不離的兩人,第一句話是先問起了柏若風,“吾兒,看來你很喜歡朕給你新尋的侍讀?”
看起來似乎還是那個關心孩子的好父皇,看不出半點昨日的無情。
方宥丞點頭,“若風武功厲害,兒臣喜歡。”
皇帝滿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朕聽聞,你把段公良兒子也劫來了?”
劫?柏若風眼神微動。所以皇帝是知道段輕章的事情的?
方宥丞泰然自若:“兒臣這幾日須得在東宮養傷,去不得上書房了。請表兄與若風過來與兒臣作伴,才不會落下課業太多。”
“嗯,你做得不錯。”皇帝讚道,“朕之前就說過,會來檢查你的課業。今日你們都在,正好,童英,讓人把東西拿上來。”
童公公應是,招呼著人把東西抬上來。
柏若風險些繃不住麵上表情,他可算知道太子剛剛的幸災樂禍的表情是什麼意思了。
他不過來吃頓飯而已,還給太子帶了好吃的豆腐花,這人怎麼這麼恩將仇報!竟拉他一起考試。
方宥丞看出了他的心虛,樂得唇邊的笑就沒下去過。
童英帶人抬上來兩方矮矮的條案,上邊擺著空白的畫卷,和用得上的筆墨。
皇帝興致頗濃,“今日春色正好,不若你二人即興描一副春景圖吧!”
畫畫?柏若風疑惑,但這疑惑顯然是無法說出口的。他扶著一瘸一拐的方宥丞到了桌案邊,等人跪坐下來,自己才去了另一個位置。
柏若風以前在北疆隻略學過一些繪畫,但並不精通。來了京城入讀上書房後,短短幾天學習,不可能一下子擁有精湛畫功。
而今皇帝正兒八經端坐在上邊監考,他咬著筆杆子抓耳撓腮半天,才在潔白的畫卷上畫出一條河,河邊用紅色點了幾棵花樹。
與他情況截然不同的是,隔壁的方宥丞胸有成竹地拿起畫筆,動作一氣嗬成,快得仿佛沒有思考過一樣。
灼熱的日頭溫度慢慢下降,殿內的陰影在轉換著。
皇帝叫停的那一刻,兩人都放下了手中的筆。方宥丞麵無表情,柏若風著實鬆了口氣。
兩幅畫卷被宮人拿起來,一左一右展示著。
柏若風畫得顯然就是城外的護城河。他早上前往見君山路過時見到開了不少花,遠遠看去粉的白的環繞著奔騰不息的河水,十分動人,完全符合皇帝對‘春景圖’的要求。
他的畫技平平,選題也平平。皇帝掃了一眼過去,毫無感情地誇了兩句勤奮之類的詞。就把視線挪到方宥丞的畫卷上。
第一次見太子畫畫的柏若風比皇帝還好奇,他往那副畫卷看去的時候,被畫上的內容驚到,詫異不已地看向方宥丞。
誰知方宥丞也正凝視著他,逡黑的眸中帶著似有若無的諷意。
下一瞬,柏若風耳邊響起了皇帝再滿意不過的叫好聲和掌聲。
第27章 下棋
隻見畫上假山流水相得益彰。花團錦簇的背景上, 一家三口躍然紙上。雖然因為時間關係,畫作上的人物隻寥寥勾了幾筆,稍顯潦草。但仍能清晰看出來:畫上白衣女子在磨墨, 黃袍男人在提筆畫畫,旁邊一個小孩探頭探腦看畫。
任誰看了,都會感歎一家三口的溫馨愜意。
現實和畫卷間,分明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一個旁觀者都看得清, 身處其間的人又怎麼可能沒感覺呢?可不管是習以為常的方宥丞, 還是欣喜不已的皇帝,都沒有覺出問題。
本來將要完全扯開的毛線團, 似乎越扯越亂,線條都糾纏在了一塊兒。柏若風看向方宥丞,盯著對方歪了歪頭。方宥丞沒有給他解惑的意思, 率先移開了視線。
皇帝叫好的聲音在耳畔猶如雷鳴。他繞著那畫看來看去,欣賞之意溢於言表,他撫著畫上的女子長歎:“不愧是吾兒,幾日不見, 畫技提高了不少, 瞧瞧這烏發,纖毫畢現。”
總管太監童英連忙附和:“殿下這畫簡練生動, 可比外邊什麼繪畫大家厲害多了。這都多虧了陛下的教誨,俗話說得好, 虎父無犬子嘛。”
“對對對!正是如此。”皇帝激動地把畫卷起來,“朕要拿去給皇後看看。”
他急急把畫卷攥在手中大步邁出殿門, 又想起什麼般回頭, “賞!重重有賞!童英,你去朕私庫再選兩幅筆墨過來給丞兒。”
“陛下……”柏若風見皇帝心情極好, 是個難得的機會。他起身,希望趁此機會把太子的禁足令消了。沒想到才喊出聲,就被方宥丞拽住了衣角。
方宥丞衝他搖頭。
柏若風不解其意,但終究沒有追上去。
皇帝一行人來得突然,走得也很突然。
“一下午的時間,都用來畫畫了。”柏若風邊倒茶邊感歎著。方宥丞拿著他的畫認認真真地看,貪婪的視線像是要把每一寸畫卷都吞了一樣,舍不得挪開。
被人欣賞自己並不完美的作品,柏若風難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撲過去想要搶回來,“彆看了,我畫技平平,無甚好看。”
方宥丞側了下身,他便搶了個空。
柏若風再想去搶的時候,方宥丞沒擋。他順利把畫卷搶了回來,卷好放到邊上。方宥丞盯著他動作,摸了摸下巴,遲疑道:“現在城外真是這樣?”
“比畫上好看得多!人間仙境一般。”柏若風讚道,“正是賞花時節,河邊才子佳人彙聚一堂,不乏有舉家出來踏青的。到處都熱鬨得很。我就騎馬從邊上經過,隔岸看到有人吟詩作對,有人彈琴唱曲,也有小孩子在玩鬨……反正做什麼的都有。”
聞言,方宥丞麵露嫌棄,“那豈不是和市集一般?”他是個喜愛熱鬨,卻又討厭過於喧鬨的性子。
柏若風否定他的猜測,“不一樣的,下回你去了便知。”
方宥丞沉默了下來,似乎有些不大高興。
柏若風盯著方宥丞腿腳看了會兒,猜出了緣由,他安慰道:“花期還有段日子,莫急,等你傷好了,我與你同去。”
那雙鳳眼便立時亮起來,牢牢盯著柏若風不放,“一言為定!”
柏若風笑了,“我還會跑了不成?嗯,一言為定。”
然而隻是去城外踏青顯然還不能滿足太子殿下,他得寸進尺,拽著柏若風衣角把人扯近,追問道:“你剛說早上出城去了?去了哪裡?是騎馬去的嗎?”
他問得太詳細,柏若風雖覺得有些奇怪,然而還是如實說了,“早上騎馬跑了見君山一趟,那裡風景不錯。”
方宥丞又問:“你騎馬的功夫如何?”
柏若風挑眉,見他滿麵躍躍欲試,便順著對方心意問:“殿下想與我比試一番?”說這話時,分明是邀請,可他眉目間儘是自信,似乎已經篤定輸贏的結局。
“自然!你等我傷好了,我們就去比試一番!看看你的騎射功夫。”方宥丞一激動,拍桌站了起來,麵色立刻扭曲,鬆開柏若風的衣角,捏緊拳頭顫顫巍巍撐住桌麵。
這回輪到柏若風幸災樂禍了,他毫不客氣地取笑道:“急什麼?扯到傷口了吧哈哈哈。”他傾斜著身子,哥倆好地勾住方宥丞脖子,頭挨著頭,“我跑馬還沒輸過,殿下要與我比試,可想好彩頭了?”
一聽這個就來氣,被當成肥羊薅的方宥丞憤憤不平錘了他肩膀一拳,“話彆說太滿,誰輸誰贏還不一定!”
“殿下這是不服氣?”柏若風想了想,鬆開勾著人脖頸的手,他下巴微揚,“今日不騎馬。這樣,我與殿下手談一局,輸的人要答應贏的人一件事,如何?”
方宥丞被他挑釁的模樣弄得心癢,一口應承下來,“好!”
君子六藝,稍微有些底蘊的家族都會培養子弟學習。柏若風仗著往前和父兄下棋屢贏的經驗,以及幾次比武勝了太子的驕傲。
本以為此次十拿九穩,萬萬沒想到在方宥丞這翻了車。
他焦慮地捏著白子,再三猶豫後,慎之又慎落子。
“哈!”單手拋著黑子玩的方宥丞像看到獵物入了圈套,滿臉高興,雙指夾著黑子氣勢洶洶向棋盤而去,“吃了你!”
“等一下!”眼看棋盤上所剩無多的白子又要被吃掉一枚,柏若風趕緊攔住對方。
方宥丞玩味地看著他,“落子無悔,還是你要直接認輸?”
柏若風瞪著他半晌,忽然向他後邊叫道:“陛下,您怎麼又回來了?”
趁方宥丞轉頭之際,柏若風飛快把其中一枚白子挪了地方。待方宥丞轉過臉來,他一臉無辜坐直了身軀。
方宥丞哪能看不出對方的小把戲,他哼笑一聲,低頭看了眼棋盤,夾著黑子的手指晃了晃,換了個與剛才不同的地方迅疾落下,啪嗒一聲落在棋盤上。
看著柏若風越來越差的臉色,方宥丞笑得囂張肆意,“吃了你!”
柏若風氣得磨牙。
他自然不知曉自己生氣時繃緊了麵部肌肉,以至於腮邊看起來有些鼓。在外人眼裡看來倒像個孩子似的鬨脾氣。
方宥丞饒有興致看著他生悶氣,甚至還能伸手指戳了他臉頰兩下,“怎麼?輸不起?”
柏若風心不甘情不願,“沒有。”
“不教你輸一回,不知曉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方宥丞單手撐著臉,“挫挫你那傲氣,是好事。嗯——讓我想想讓你做什麼事好?”
他思考了一會兒,終於看夠了柏若風生悶氣的模樣,放下撐著腦袋的手道:“想好了。我要你做的事就是:向我提出你想問的問題。”
柏若風訝然抬頭看他。
柏若風一開始之所以提出手談,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十拿九穩能贏,並且想好了贏了就問太子一個問題。
而這問題很好猜,肯定和下午的作畫有關。他當時的疑惑簡直都寫在了臉上,方宥丞又不是瞎子,哪會看不懂。
誰知柏若風低估了太子的下棋水平,最後敗在了太子手上。
可明明是方宥丞贏了,要提也是他向柏若風提要求才是。而今這要求,怎麼聽都是變相地把贏者的碩果讓給了柏若風。
然而方宥丞眉間舒朗,似乎並不覺得自己提出了什麼奇怪的事情,“怎麼?不服輸?”
柏若風從未覺得方宥丞這般順眼!連帶著棋盤上那把白子‘趕儘殺絕’的黑子都變得可愛了。
他按捺著興奮看了眼春福,春福自覺地帶宮人退下。他便興衝衝抓著方宥丞手腕,“丞哥!你人真好!”
柏若風想了想,“其實我就是有一點點好奇。”他食指和拇指比了個小距離,“當時我還思考了會兒春景圖畫什麼,可是你好像都不用想,直接落筆了。莫非京中子弟都如此厲害?還是我太差勁了?”柏若風被這一對比,加上輸了棋,一時間陷入懷疑自我的怪圈。
“和你無關。”方宥丞推開他的手,臭著臉道,“是我知道父皇他就喜歡這樣的畫而已。總歸畫什麼,都比不過這‘正確答案’來的省勁,所以無論他出什麼樣的題,我畫的都是一樣的內容。”
柏若風愣住了,“皇後不是與他不和嗎?他為什麼會喜歡這樣的‘答案’?”
聞此言,方宥丞倏然變了臉,擒住他手腕,目光銳利如鷹,在他麵上逡巡而過,“你才來京中幾日,見過幾次帝後。這是聽誰說的?”
柏若風沒想到方宥丞這般敏銳,“我……”
他一時失了語。
是啊,他才見過帝後幾回?第一回是在皇帝的畫裡看到的皇後。第二回雖是看到皇後重罰太子,可是皇後受傷,皇帝擔心不已,連兒子都不顧就帶人走。第三回是見到皇帝甚是喜歡太子畫裡的皇後。
如果不是從明空那打聽了一些事,單憑以上的表現,他可以推測皇後不喜太子,皇帝漠視太子,但唯獨推算不出帝後不和。
是編個謊敷衍過去,還是照實說?柏若風猶豫了兩秒,按在腕上的力道越來越重,幾乎要在他手腕上捏出青紫印來。
想起太子在東宮暗牢時說過的話,柏若風心中瞬間做出了決斷,他直視太子,“說來話長,我出生時,明空大師遊曆至鎮遠侯府,給我算了一命。我能來京做太子侍讀是大師推薦,此次入京城,我就去找了他。”
他半開玩笑道:“大師說我和殿下有緣,所以他就稍稍提點了一下我。”
方宥丞蹙眉凝視著他,似在估量話中真假之意。
柏若風坦然回視,抬起被對方緊捏著的手晃了晃,示意:“殿下?”
須臾,緊攥著他的鐵爪鬆了,方宥丞扭過頭去,不滿道:“多事的禿驢。”
柏若風點頭如小雞啄米。
看著他一臉認可的模樣,方宥丞有些莫名,沒來由地又有些想笑。他小弧度勾著唇角,垂眸把棋盤上占據了大半的黑子慢條斯理撿起,歸入錦盒內。
柏若風見他如此,學著有模有樣地收拾殘局。
然而他不是往棋盤伸手,而是首先傾身向前,迅速把方宥丞手邊那被‘吃’掉的白子都搶了回來,一咕嚕倒入錦盒內,仿佛這樣就能掩飾他的敗局。
“你父親可有侍妾?”方宥丞忽然開口問。
“啊?”柏若風被這個問題打得猝不及防。方宥丞以為他沒聽清,又問了一遍。
柏若風邊撿白子邊答道:“沒有,我父親與母親青梅竹馬一塊長大,一生一世一雙人。”
“真好。”方宥丞點點頭,自然而然流露出豔羨之意,“你們家的人真有意思,難怪父皇讚賞鎮北候。”
“這和聖上有什麼關係?”柏若風越覺得奇怪。
方宥丞把黑子在掌心收攏,向上拋了拋,不住把玩著。點漆雙眸看向柏若風,眸色晦暗不明,“你大約沒聽說過,先帝好`色,荒淫無道。在登基前,我父皇曾有數名兄弟,而太後當年,隻不過是個小小妃位。”
他捏起指腹中的一枚黑子,眯起眼打量著指間那枚黑子,“我父皇怎麼登基的,便不多說了。當年知道實情的人早已所剩無幾,他最厭多情人,最是向往你所說的‘一生一世一雙人’。”
然而無論他怎麼看,看出了花來,指間的黑子就是黑子,始終不會變成白子,正如皇帝。
方宥丞從喉間擠出一聲笑來,失去了興趣,隨意把掌間的黑子擲入錦盒中。“不過,帝王家怎麼可能有真情。所有人都不過是他的玩物罷了,他想要做戲,誰敢不從?”
“想來你在外邊早聽過帝後恩愛的故事了吧?什麼一見鐘情,什麼天作之合,什麼風花雪月。我頭回聽的時候,都不知道有那麼精彩。”
皇室裡的糟心事的確很多,但柏若風從來都不是為了單純聽故事而來的。因此聽罷,柏若風頓了頓,開口問:“那你呢?”
這一句問話,把方宥丞驚著了,他的表情停滯了,動作停止了。原本自厭的情緒被這一句話打散,被從龜縮的硬殼裡、被從彆人的人生、彆人的故事裡抽離出來,倉促不已地抬眼看向柏若風。
兩相對視,一方從容淡定,一方狼狽不堪。
柏若風的眼型狹長,眼角微垂,顯得很是無辜。他澄澈的眼神看向方宥丞,似乎並不覺得自己問的是什麼大不敬的問題,而是好友間普普通通的探討。
探討愛情,甚至延伸向更多。他就像天降的一團火,把試圖藏在陰影裡的人照的一清二楚,不允許退縮,也不允許兀自腐爛。也是一陣風,溫暖,平和,不會突兀地衝撞,而是舒適地撫慰慌亂的靈魂。
柏若風已經收好了白子的錦盒,他甚至探過身去,幫忙把方宥丞手邊沒有收好的錦盒合上,把兩個一模一樣的錦盒的並在了一起。
當兩個錦盒並在一起時,不管裡邊裝的是黑子,還是白子,此時此刻,它們就是如此般配的一對。
柏若風見低著頭的方宥丞始終沉默,像是並不想回答這個問題,然而他明知如此,仍用那股清澈溫柔的嗓音輕輕地又重複了一遍,“那丞哥你呢?隻是聽過彆人的事情,丞哥有考慮過以後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嗎?”
“是想像先帝一樣,還是想像陛下一般?還是說,丞哥有自己的想法?”
方宥丞的情緒稍稍冷靜下來,他看起來和平時沒什麼兩樣,還是那般冷漠平靜,然而漆黑的眼底深處暴露了他的迷茫。
他把問題拋了回去,“柏若風,你問我以後想成為什麼樣的人,想必你心裡對自己的未來早有答案了吧?”
“我?”柏若風抬臂撐著腦袋,指尖點著棋盤上的交界點,思考著,沉吟著,緩緩述說道:“其實,我沒考慮過成親。人在世上,有時候不單是為自己活著的,可我家裡對外有大哥做世子建功立業,在內有小妹承歡膝下,父母對我無甚要求,隻盼我一生快樂安穩。況且,我有一個很想去的地方,可能我這一生都會在找尋那個地方吧,所以再沒有彆的心神容得下其他了。”
方宥丞的視線從那輕點的指尖往上,落在了柏若風臉上。他問:“什麼地方?你告訴我,說不定我能幫你。”
“說不清楚是什麼地方。”柏若風笑了,他笑得風輕雲淡,背後卻是萬千愁緒,凝著重重的心事。他搖搖頭,“太子殿下幫不了,這世上沒人能幫我。可能我永遠都去不了那個地方。不過執念是很難放下的。如果世道能一直這樣安穩下去,我大概會……一直尋找那個地方的線索。”
方宥丞心情複雜,欲言又止,想說些什麼話安慰,卻始終說不出來。
然而不待他開口。柏若風已從失落的情緒裡脫身而出。他直起身,一合掌,展顏道:“好了!我說完我的了,那作為交換,殿下也要和我說說你的。”他眨了眨眼,“不能賴賬哦。”
“我何時賴過賬了。”方宥丞有些不滿,“我家小白虎不還在你那嗎?”
“對對對,您說什麼都對。”柏若風哄人般敷衍道。
方宥丞冷哼一聲,抱臂扭過頭去。他認真地思索著,方才道:“我沒有什麼想法,硬要說的話,”他壓低了聲音,“就是希望那倆少找我麻煩,尤其是那誰,早些退位就更好了。我也沒想過要成親,不過皇帝是不能沒有後宮的,所以就算有,那就有吧,全當花瓶養著算了。”
“至於子嗣,我討厭子嗣,無論是像先帝那樣弄出一窩,最後鬥得隻剩下一個。還是像我父皇般,看起來隻要我一個,實際上在他眼裡我不過是個滿足他欲`望的工具。”他說到這,眼裡已經容不下其他,麵容微微扭曲,手指掐進肘部的衣服裡,“畢竟哪個太子能做成我這樣?連名字都是為了得到皇後而起的。”
“我看話本說,子嗣的存在本應是兩人相愛的結晶。然而現實裡,明明子嗣的誕生就是人的私心作祟,是某種為了滿足某種私欲的工具。若我不是出在錦衣玉食的帝王家,若我不是還有點用,怕是早被丟棄做野狗腹中物了。”方宥丞滿懷惡意道:“人都是虛偽、惡心、自私的生物,所以這天下無論男人女人,都糟糕透了!真恨不得一把火燒個乾乾淨淨才好!”
一直靜靜聽著的柏若風見方宥丞說著說著,情緒變得不對勁,連身體都在激動地顫抖著,頗有些走火入魔的模樣,他按在方宥丞手背上,“殿下。”
這句提醒,叫頭腦發昏的方宥丞終於想起自己不過是在閒談,他回過神來,稍稍收斂了自己麵上表情,深呼吸著平複情緒。
好在柏若風沒有糾纏他方才的話,一筆帶過,“那殿下就沒有什麼特彆想要達成的目標嗎?”
方宥丞順梯而下,仔細想了想,“特彆想要的?”他一時糾結起來,抱臂上看屋頂下看地板,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話,“我看北越挺不順眼的,要是能打下來就好了。那我就有好多小白虎了,而且天下再也不用那麼多軍隊打仗了。就會有更多的錢、更多的人去築房子、去修路,到時候一座座漂漂亮亮的城,越想越喜歡。”
柏若風:“……真的沒有其他容易實現一點的、積極一點的願望嗎?”
方宥丞麵露為難。
見此,柏若風才是真的為難。他扶額長歎一聲,心想太子平日那麼愛玩,原來心裡並沒那麼當回事啊。想得不是打彆的國家,就是修路建城,樁樁件件都不是容易的事。
春福敲了敲門扉提醒著時辰,“殿下,已過三更,請注意休息。”
“這麼晚了?”柏若風撐著桌麵起身,看向窗外,才發現兩人竟一個棋局、一次談話花了這麼久的時間。
外邊天色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柏若風有些發愁:這個點宮門已關,回去怕是不太容易。
方宥丞反而很高興,他盤腿而坐,雙掌按在膝蓋上,身子左搖右晃,“這麼晚,彆回去了,我喜歡若風留下陪我。”
第28章 兄長
晚間, 方宥丞以夜間危險為由,把柏若風留在宮裡陪他複習。
次日,柏若風回府上更衣。
阿元沒忍住好奇, 問道:“公子,昨夜又是在宮裡過的嗎?”
柏若風換完衣服出來,敲了他腦袋一把,“什麼叫‘又’?”
“本來就是嘛。”阿元摸著被打的額頭委委屈屈, “您現在都不在府裡休息了。白天去上書房, 晚上去東宮,雖然的確方便。不過這侯府才是您的家啊。”
係著腰帶的柏若風渾不在意, 他道:“就幾天而已,你也說了,侯府才是我的家。”
“話可不能這麼說。”阿元不同意道。
今天的阿元話怎麼那麼多?而且還一直緊抓著他夜不歸宿的話題不放。柏若風一頓, 覺出些許微妙來。
要知道阿元是他近侍,卻也是從小一起大的玩伴,兩人向來‘狼狽為奸’。
他以眼神示意阿元。阿元見主子可算猜出來了,朝後院努努嘴, 用力到五官都有些扭曲了。
後院?柏若風想了想, 似乎有兩天沒去見小花了。也不知道小白虎這兩天在侯府呆得如何。
他開了門,徑自往後院去。走了一半回頭, 看到阿元端著裝著臟衣服的盆子離開,全然沒有跟著他的意思。
柏若風更納悶了。
他老神在在揣著手往後院去, 沒在飼養小花的地方找到小白虎,開始懷疑它是不是‘越獄’偷跑出去玩了。於是一路喊著小花名字, 手上不停地翻著後院草叢。
軟軟的叫聲在邊上響起來, 聲色有些尖細,聲調像貓, 拖得很長。
“小花?”柏若風含著笑意,側身抬起頭來,便看到邊上的走廊上,有個黑衣人抱著小白虎笑吟吟立在邊上瞧著他。
柏若風有些恍神,以為自己看錯了,抬袖抹了下眼,再看,黑衣人還在那。
這人長了張豐神俊朗的麵容,鼻梁高挺,五官深邃,麵相鋒銳,身量修長,氣勢太盛。立在那無端叫人不敢與之對視,好像多看一眼那容貌就會被灼傷了眼。
他與柏若風粗看並不相似。一個濃烈像酒,見之則醉。一人清洌如茶,濁穢不受。然而細看,那桃花眼與鼻梁又如出一轍。
見柏若風看過來,黑衣人捏起小白虎的爪子,朝他揮了揮,是個打招呼的手勢。
柏若風麵上的笑意越發明顯,“哥!”少年甚至等不得繞上去,而是直接越過草叢,攀著欄杆魯莽得跳上回廊。
“你怎麼來京城了?來了也不和我說一聲。”近到眼前,柏若風反而不知道說什麼了,到底相處了十幾年,見到親人隻有滿心歡喜。
他仰著頭緊著柏雲起手臂,關心道,“什麼時候出發的?什麼時候到的?阿元竟然也不告訴我一聲,我就說那小子舉止奇怪,原來是你來了!”
柏雲起挑眉,“昨晚來的。”
“昨晚?”
“對,來得巧。”柏雲起意味深長瞥了他一眼,“剛好遇上某人夜不歸宿。”
柏若風笑了聲,糾正道:“那不叫夜不歸宿,我是在東宮,又沒去什麼不正經的地方。”
柏雲起捏起小白虎的後脖頸遞給他,柏若風不明所以伸手去接,抱在懷裡揉了揉小白虎腦袋,“怎麼那麼聽話,養得像隻貓似的。”
小花打了個哈欠,露出的嘴裡利齒尖尖,帶著肉食猛獸的腥氣。柏若風掰著它嘴巴看牙,它湛藍的眼裡透著股懶洋洋的意思,爪子玩鬨一樣搭在他手上。
挺健康的。柏若風鬆開手後掂了掂重量,暗道喂肉喂多了,以後說不定會長成顆毛球。
“貓不好嗎?比人省事。”柏雲起空出了手,就直接學著母親的樣子揪起柏若風左耳朵,柏若風嚇得抽了口氣。
柏雲起訓道:“柏若風,你今年才十三,來京城沒多久就知道‘不正經的地方’了?嗯?看來離開家後你的日子過的很滋潤。”
這種熟悉的‘教導’又來了。柏若風對這世血緣上的‘哥哥’頗有些無奈。他向來是照顧人的長兄,萬萬沒想到有一日投胎轉世,還能做人家弟弟。更奇妙的是,因為有記憶,所以柏雲起在他眼裡實在就像個豆丁。
隻是自持兄長身份的豆丁長開了,時不時就以‘長兄為父’為理由想教導他。那份割裂感隨著年歲增長,如影隨形。
“行了。”柏若風飛快拍開他的手,反教訓道:“彆學娘。你也才多大,尚未弱冠,就不要擺出這麼副大人模樣訓人。”
“柏雲起,從北境到京城,你知道有多遠嗎?若叫我知道你是自己偷跑出來的,爹不關你禁閉,我來關。”
聞言,柏雲起背著手,麵色古怪。
“你不會真是自己跑出來的吧?”柏若風忽然有了不妙的預感。
柏雲起點點頭,又搖搖頭。他攬著柏若風肩頭,帶著人往外走去,“邊走邊說。先把它放好,我們出府。”他看出了小白虎的珍貴,當然知道這寵物不能隨便叫人看到。
曜國科舉有文科舉,也有武科舉,會試每兩年一次。
曜國的官位沒有世襲一說,爵位倒是可以世襲。所以柏雲起隻能做鎮北候世子,卻不能直接做鎮北將軍。想要入朝為武官,兩種法子。
第一種法子是參軍,戰場殺敵,按殺的人頭記軍官,從最低層開始往上爬。這是柏望山當年晉升的途徑,他想讓兒子隨軍跟著自己,走這條路晉升。
柏雲起年方十六。此前,柏望山見他還小,拴在身邊不敢讓他隨意離開殺敵,所以攢的軍功就極其有限。
柏望山總說,以後機會多著呢,以後機會還有,慢慢學,不急這一時。
然後北越就投降了,北疆風平浪靜到現在。家國無恙是好事,然而柏雲起的將軍夢不見蹤影。鎮北將軍麵對著大兒子的怒目,一時說不出話來。
第二種法子,就是走武科舉的路,
柏雲起瞞著家裡偷偷跑去參加了科舉,誰也沒說。
直到一路武童試、武鄉試、武會試,到武殿試,他才收拾了包袱,得意洋洋告訴父母:“其實我去年就考到武舉人了,現在打算去京城找二弟玩,順便拿個武狀元回來。”
柏小妹騎在木馬上晃來晃去,聽不明白‘武舉人’是什麼。柏夫人端著茶盞,聞言茶都忘喝了,以為自己耳朵出現了幻聽,欲言又止。
柏望山反應最快,先是愣住,反應過來後又氣又笑,笑柏雲起真有本事,氣柏雲起這兔崽子瞞著全家。他脫了鞋就抽過去,“你小子!”
柏雲起是一路被柏望山攆出門的。
說到這裡時,兩人已經從侯府走到熱鬨的街上。
“你就這麼過來了?”柏若風萬萬沒想到柏雲起膽子這麼大。
“對,一匹馬,一袋乾糧,兩套換洗衣服,我就這麼來了。”柏雲起說得雲淡風輕,他拍拍柏若風的肩頭,示意弟弟抬頭。
他們正立在醉仙樓前,柏若風一邊仰起頭,一邊奇怪:“你帶我來這做什麼?這裡吃飯需要預約。”話音剛落,他就被眼前接風洗塵的陣仗鎮住了。
隻見長安城內最貴的醉仙樓佇立在眼前,樓上某層窗戶探出一個個錦衣少年郎,單看衣著就知道出身不凡。他們見二人仰頭,紛紛招手,熱情呼喊:“雲起兄!快來啊!”
若隻有一個人喊還好,但一群少年郎情緒高漲,精力充沛。此起彼伏的‘雲起兄’衝擊著耳膜,叫路邊行人都駐足旁觀。
這場麵不像來酒樓吃飯,倒像去了青樓。柏若風一眼過去,裡頭有好幾個都是上書房內認識但不怎麼說過話的人,有些忍俊不禁。
眼看圍觀人群越來越多,柏若風拉著柏雲起匆匆進門,上樓,“怎麼那麼多人認識你?”
“能不認識嗎?都是打小一起玩大的。”柏雲起淡淡道:“其實不多,就是些小時候玩慣的朋友。我讓他們提前來訂醉仙樓,一起聚聚。你不最愛佳肴嗎?放心,這點錢我還出得起。”
跟誰擺闊呢?柏若風提拳碰了下他肩膀,沒來得及說出第二句話。
因為上到醉仙樓中層時,嘩啦啦一群大小夥湧了過來,像一堆鴨子找到了鴨媽媽,全都在叫喚。
柏雲起把柏若風擋在身後,神情自若一一回應著這些人的問候。
那些人一個個上來,柏若風本來是在柏雲起邊上站著,旁邊就是樓梯,這麼一擁而上,他險些被擠下樓梯去。
“怎麼來的這麼晚?這層被我們包下,就等你了!”
“許久不見,雲起兄還是那般俊朗啊!聽聞前幾年上陣殺敵了,武功想必又有精進。”
“柏兄此次要來京城呆多久?據說今年要去參加武科舉?巧了,輕章今年去參加文科舉!”
……
柏若風頭回知道自己兄長這麼受歡迎,他見柏雲起顧不上他,便退了兩步,矮身從人群裡鑽出去,試圖偷偷逃跑。
不料被柏雲起發現,揪住後領拽了回去。柏若風默默歎了口氣。
“諸位彆急,我會留幾個月,咱們可以慢慢聚。”柏雲起笑眯眯把試圖偷跑的柏若風拽回來,攬著他肩膀介紹,“這是我弟弟,柏若風。他半月前入京做太子侍讀。年齡小,但膽子大,以後還請大家幫忙照顧照顧,免得捅破天了。或者告訴我一聲,我好千裡迢迢趕來‘補天’。”
這話才出,大家都笑了起來。不太愛熱鬨的柏若風略顯無奈,心知自己今日逃不過這一頓飯局。
話音一轉,柏雲起問,“對了,我記得去上書房的侍讀有八個,另外七個是誰?有我認識的嗎?”
不僅認識,還幾乎來了大半。平時看著一個兩個坐在那像座雕像,目中無人又傲得很,誰能想到這時都湊了過來,七嘴八舌說著柏若風在上書房的‘偉事’。
柏若風堵不住那麼多人的嘴,轉身卻恨不得把柏雲起耳朵捂起來,“謠言,謠言!都是謠言!”
“就算是謠言,那你還挺厲害的啊,二弟。”柏雲起聽得津津有味,待有人話中不經意提到段輕章時,柏雲起才想起自己小時候的玩伴,他問,“輕章今日來了嗎?”
“來了。”
“不僅來了還來得挺早。”
“在邊上喝茶呢!”
眾人七嘴八舌答著同一件事,他們往兩邊分開,露出窗邊獨坐的白衣少年。
段輕章倒茶的動作一頓,放下茶壺,起身走了過來,抬手,是要拱手作揖的手勢。然而他還沒能彎下身去,柏雲起上前兩步,直接把兩人距離拉近,湊過去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好久不見,這麼疏離做什麼?不認得我了?”鬆開人後,柏雲起調侃道。
熟悉的音調,熟悉的話語,讓段輕章向來古板正經的麵上頭回露出真心實意的笑來,他看向一如既往的柏雲起,“當然認得。從你回信說要來京一趟的時候,我就等著了。已經備了你愛吃的菜。昨夜才入京,今天你就彆喝酒了。”
喝酒?柏若風瞥了柏雲起一眼,“哥,你小時候愛喝酒?”
“胡說!”柏雲起揮揮手,“是我在信裡邊提過,彆亂說,回頭害我又被爹打。”他一手攬著弟弟,一手拉著好友往桌上去,“大家坐坐坐,都彆堵那,咱慢慢說。”
柏若風眼皮一跳,有種不好的預感。果不其然,就聽柏雲起問段輕章:“輕章實誠是大家都知道的,你來和我說說,我這弟弟在上書房可有闖禍?”
柏雲起的性子就是唯恐天下不亂,如果段輕章把暗牢那段說了……柏若風視線挪過去,就和段輕章撞上了。
還是彆讓他知道得好,免得到時候不讓他和太子玩了。柏若風小幅度搖搖頭,不知道對方是已經接收到他的訊息,還是接收到了但選擇無視,隻見段輕章移開視線。
柏若風心臟短暫提了起來,聽段輕章若無其事道:“非但沒闖過禍,性子比你還穩一些,現在深得太子殿下器重。往後,還得仰仗他在殿下麵前替我說好話了。”
話題提及了太子,無疑是京中少爺們的熱門話題。因此被段輕章這一帶,周圍的人都被帶偏了,紛紛說到太子身上。
“對對對,頭回見殿下誇一個人武功好!看來雲起兄弟弟也不差嘛。”
“什麼?殿下親口誇人了?他不是連京師營那邊的人都看不上嗎?有人詳細說說嗎?”
“我當時在場,這小子厲害,謔!一來就和殿下打上了。”
……
柏若風提起茶壺,起身伸長手臂,越過柏雲起給段輕章斟了盞茶。
段輕章頷首道謝,柏若風笑了笑,坐回位置上。
柏雲起若有所思看看左邊的弟弟,又看看右邊的好友,敏銳地意識到什麼,他肯定道:“你們有事瞞我。”
兩人對看一眼,默契地開始糊弄起柏雲起來。
上書房是因著皇室弟子而設立,現今隻有太子一人就讀,太子被禁足不能離開東宮,當然也沒法去上書房了。
太子侍讀隻是個好聽的名號,實際上和有錢人家身邊的書童大同小異。‘主子’不讀書,他們自然不用去上書房。
柏若風樂得清閒,剛好這幾日陪著柏雲起逛逛京城。
現在才開春,會試要在六月舉行,柏雲起會留在京城幾個月。他出生在京城,對京城的各個地方熟門熟路,因此他打定主意要給生在北疆的柏若風開開眼界,連著幾天,天一亮就拉著人往外跑。
幾天後,太子傷好了,禁足的期限也過了。眼看明日上書房便要恢複正常上課時間,跟在柏雲起後邊玩得不亦樂乎的柏若風,終於後知後覺自己忘了什麼。
好像他當時,是答應了方宥丞說在他禁足期間會常去東宮來著?
柏若風:……
想起還有這麼回事,柏若風一拍腦門,“完了。”
那家夥記仇得很,彆是在東宮裡頭等著蹲他吧?
柏雲起回頭就瞧見柏若風托著下巴陷入沉思,出於關心問了句。
知道原因後,柏雲起想了想,“哦,不就爽約嗎?他能拿你怎樣?”
柏若風挑了下眉,抬起頭來,“你好像很有經驗?”
柏雲起樂得捧腹大笑,笑了好一會兒,一拍柏若風肩膀,才說,“因為我爽過他幾次約啊。”
“後果怎麼樣?”
“那小子可記仇了。”柏雲起神神秘秘湊過來道:“你信不信,他會套你麻袋?”說完他肩膀聳動一陣,沒忍住笑了出來,揮揮手,“但是隻要他找你比武,你贏了,他就不會拿你怎麼樣。”
“輸了呢?”柏若風歪了下頭看他,眸中閃爍著好奇。
“那就得被他暗衛打板子了,回頭躺個幾天,死不了。你可彆不當回事。”柏雲起的眼神顯而易見就是在看好戲,“他是塊學武的料,可能前兩次你能贏,但是等他識破你的武功路數後,再想贏就不容易了。上回在醉仙樓他們說你已經贏了他兩回了吧?”
“二弟,你可得當心了。我肯定他已經琢磨出來怎麼破解你招數的法子了。”
柏若風見柏雲起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再回想起方宥丞前幾日和他手談時的和諧模樣,兩相對比,導致不是很信自己這兄長口中所說。尤其是柏雲起用一種玩笑的方式說出口,與話裡的‘危險’明顯不一樣。
所以他決定提前一天去看看。
趕在晚上宮門關閉前,他入了宮,從上書房拐了個道,去了東宮。
門口宮人極少,許是見過他來過東宮,對他的出現並不驚訝。柏若風背著手隔著一段距離小心打量著:大殿亮堂堂的,宮人有序進出,看起來不像有陷阱的模樣。
他摸了摸下巴,正要走進去。卻與從裡邊出來的春福撞了個正著。
柏若風展開一個笑容,還沒等上前說話。春福已經向他奔來,把他帶到偏殿,說是太子在殿內,正與皇後聊天,不便打擾。
“皇後娘娘?”柏若風想了想,坐在椅子上,“你去伺候殿下吧,我在這等一會兒。”
春福應是,呼人上了茶水點心才退下。
柏若風百無聊賴撐著腦袋等待,他的指尖在扶手上有節奏點著。
這一等就等了一炷香的時間。
正當柏若風尋思著會不會又出事,他是不是應該過去看看時,殿外傳來腳步聲。柏若風抬眼,便看見一道杏黃身影氣勢洶洶而來,
衣著是乾的,頭發沒有亂,麵色看起來比先前好多了,看來舊傷養的不錯,方才也沒受新傷。柏若風眉眼彎彎,起身,問候還沒說出口。方宥丞先一步開口,語氣不是很好地問他:“你這幾日去哪了?”
柏若風直言直語,“我兄長進京了,我得陪他。”
“你兄長?”方宥丞眉毛一皺,像是在回想,“你兄長叫什麼名字?”
“柏雲起。”
“是他。”方宥丞終於回想起來那個每次約戰就臨陣脫逃的家夥,他皺起的臉展開來,冷哼一聲,顯然對柏雲起印象不如何。
不待柏若風問出口,方宥丞陰惻惻道:“柏雲起怎麼有空進京了?他腿腳利索了?不拉肚子了?不頭疼了?父母沒生病?衣服沒忘收?馬沒忘記喂?”
“他身體沒事啊,而且我父母什麼時候……”柏若風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這些離譜的理由都是柏雲起能想出來的,沒忍住哈哈笑出聲來,“原來如此!”
“就他?也能做人兄長做人榜樣?”方宥丞麵露深深的質疑,他倏然扭頭看向邊上的柏若風,“且問你個問題,如果能選人做你兄長,你選我還是選柏雲起?”
柏若風笑容一滯,很想告訴他:你們倆小毛孩都不怎麼樣,我做你們大哥還差不多。
第29章 寶藏
柏若風轉了話題, “殿下身體可是大好了?”
“那是自然。”方宥丞沒有糾纏,他活動著雙手,微微眯起眼, 眼神極富侵略性。他饒有興致看向柏若風,“這幾日我閒著無聊,看了些兵書,也算了解了紅纓槍的厲害, 興致正濃。既然現在有空, 你我二人何不比一比?”
還真被柏雲起說對了。柏若風眼皮子一跳。
他自認從不是什麼淡泊名利、不食人間煙火的人物,興許起初是對比武輸贏可有可無, 但這些日子相處下來,方宥丞的執念顯而易見影響著他,激起了他的勝負欲, 叫他想一直保持著紀錄。
“既然殿下已經選好了武器,那讓我來選場地如何?”細長的睫毛一顫,柏若風抬起眼,淺褐琉璃眸中漾著勢在必得的光。
不僅應承, 還會提理由了?方宥丞略顯驚訝, 換了個站姿抱臂而立,抬了抬下巴, “說來聽聽。”
柏若風輕笑一聲,把早在來東宮前就想好的說辭緩緩說出:“長槍, 向來多用在戰事中。既然這回我們都用它比試,那當然要配一個適合的場地。當然, 我不是說讓殿下上戰場, 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騎馬比試, 按落馬與否,一場定輸贏。”
這聽來很是冒險,甚至有些危險。平地比武還能點到為止,騎馬比試的不確定性太高了,墜馬、踩踏、失手……如果是害怕受傷的那類人,一聽就會拒絕。
不過方宥丞顯然不在其中,它看上去甚至有些躍躍欲試。
春福開口勸阻,“殿下三思!”
方宥丞抬手一攔,“春福,去準備兩匹馬,牽去比武場。”
“殿下,現在天色昏暗,萬一……”春福不死心,還想再勸。
“這聽起來豈不是更刺激了?”方宥丞從聽到柏若風提議起就忍不住激動了,他摩拳擦掌,上前拉住柏若風往外而去,“走,我們去選武器。”
東宮內就有太子專用的一個比武場,兩個人用綽綽有餘。
馬匹繞著對方盤旋著,兩雙銳眸打量著對方,試圖尋找突破口。長槍鋒銳,刺破空氣時發出簌簌風聲,猶如劇毒的長蛇,一朝飛起,狠狠咬上一口。
當兩條毒蛇都發了力時,馬蹄快速踏地聲與銀槍相撞的清脆聲交雜,潛藏著兩人濃重的呼吸聲。
焦灼的狀況一度把旁觀的仆從嚇得臉色青白,屏住呼吸,不敢眨眼。尤其是春福,心底求爺爺告奶奶地祈禱著兩個祖宗下手可千萬有些分寸,傷了哪個都是個大麻煩。
然而對兩人而言,無論是快很準的出手還是隨時準備被對方擊中的過程都帶著淌過血液的暢快淋漓。
顯然,柏若風小看了方宥丞,本以為短短幾天不過紙上談兵,沒想到對方還真有些馬上本事。
可惜方宥丞最後怎麼掙紮,試圖延長時間反敗為勝。還是被柏若風那橫掃而過、淩厲生風的槍身打下馬去,這一摔就摔了個實打實的屁股墩。
“殿下!”春福尖叫著。如若不是方宥丞抬手示意自己沒事,他鐵定已經衝了過來。
柏若風一手馭馬一手提著銀槍,汗濕的麵上帶著得意,那得意並不叫人生厭,反倒有種自在愜意的風流。他笑眯眯在摔下馬的方宥丞附近踱步,“殿下,承讓了。”
他輕佻地抬起銀槍,鋒銳的槍頭停在方宥丞附近。
方宥丞會意,抓著槍頭下的棍身。
柏若風往回一抽,方宥丞就被拉了起來,他鬆開手,拍拍身上灰塵,“柏若風,你彆得意,總有一天我會贏了你。”
“哦?”柏若風跳下馬,頭也不回把銀槍往後一扔,長槍完美落進武器架子裡,他拍拍手,“贏了我,之後呢?”
方宥丞被他這反問弄懵了。
這個問題柏若風想問很久了。他叉著腰,好笑道,“殿下既不是武林中人,也不需要上戰場單兵作戰,贏了我,贏了天下人,之後殿下想做什麼?當個武林盟主?”
明明隻比他小一歲,怎麼總會思考些奇奇怪怪的問題。“當然不是。”方宥丞頓住了,他不會答,但他現在已經學會了反問,“那你為什麼要學武?”
孰料柏若風理直氣壯道:“因為有趣啊。往前完全沒接觸過古武,這種在曆史裡早就失去的技藝,難得被我遇到了……”他說著說著,發現方宥丞的眼神逐漸變得迷茫。
“什麼是古武?什麼早就失去?”方宥丞問:“你在說什麼?”
柏若風一頓,眼也不眨解釋,“意思就是,我以前沒學過,難得有機會學習,所以要學一學。況且,習武還能保護自己、保護身邊人,光憑這兩點,就已經足夠成為習武的動力了。”說到這裡時,他眸色變得柔和下來。
方宥丞順著柏若風的思路仔細想了想,結果再次陷入了抱臂看地看天看四周的微妙的尷尬中。“我可以不答嗎?”
柏若風佯裝生氣,“不行!我說了,你也得說。”
好好一個太子,天天沉迷練身手算怎麼回事?
“呃……”方宥丞撓了撓腦袋,他做事向來隨心,無法理解柏若風的想法。“習武,起初是皇後讓我學的,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
從記憶裡挖出的以前從未深想的東西,現在再回憶變得那麼淺顯易懂。他喉結動了動,再開口變得有些艱難,“她喜歡看我習武,會安安靜靜坐在一邊看一天。或許是我練武的時候,會像某個人吧。”
柏若風大概猜到‘某個人’是指那座孤墳,他心情正有些悵然,不曾想方宥丞話音一轉,道:“不過後來就是因為個人的興趣了。我喜歡力量,喜歡那些人恐懼、忌憚的眼神,不管他們麵上如何表現。嘖!武力、勢力可都是實打實的東西。有了他們,任何陰謀詭計都不攻自破。”
興之所至,方宥丞激動地朝著空氣揮拳。
乍一聽挺有道理,再一想,用武力來壓製一切,這可不就是個妥妥的暴君胚子嗎?柏若風扶額歎息。
“你快過來。”方宥丞往馬廄去,沒聽見身後腳步聲,回頭向他招手,催促道,“來都來了,我帶你去看看我後院的寶貝,可都花了我不少力氣才收集回來的。”
那必然是有不少罕見的寶馬了。柏若風眼睛一亮,連忙小跑跟上。
夜裡玩得太深,導致兩人第二天去上書房時都嗬欠連連。
台上的太師仿若在念經,搖頭晃腦,聲音沒有一點起伏,聲聲催眠,整個上書房陷入讓人昏昏欲睡的安靜中。
柏若風坐在第一排,位置在方宥丞正前方,太過顯眼。他隻能私下悄悄打了幾個哈欠,困意到了極致,眼裡盈著水意,時不時趁低頭看書的時候闔眼睡一小會兒。
相比起他來,方宥丞就囂張多了。
“殿下?殿下!太子殿下!”帶著隱約怒意又壓抑著情緒的蒼老聲音如銅鐘擊打。柏若風猛地清醒了幾分,撐著睜開眼,發現邊上就是太師,不知道什麼時候無聲無息就站他左後方了。
柏若風徹底清醒了。他尋聲看去,便看到身後的方宥丞一手撐著側頜,緊閉著眼,甚至還睡出了細微的呼嚕聲。
怎麼喚都喚不醒,太師氣急,手中漆黑的教鞭敲打在桌麵上,邦邦幾聲,愣是把方宥丞驚醒了。
他睡眼惺忪,醒來見太師怒氣衝衝,也不著急,而是打了個哈欠,伸了個大懶腰,甚至倒打一把,“太師一把年紀了,怎麼為人還這般衝動?把吾都給嚇著了。”
上書房內一時無人敢說話,太師提醒著:“殿下,課堂上睡著,是為失儀。”
“哦?”方宥丞懶洋洋反問,“汙蔑可是大罪,太師哪隻眼看到吾睡著了?”
太師還未出口,方宥丞展顏微微一笑:“哪隻眼看到了,吾就把哪隻眼挖出來可好?”
此話堪稱囂張狂妄到了極點。若是在民間學堂,那是要被教鞭狠狠打一頓,趕出學堂去,以後目無尊長的壞名聲傳開來,被人唾棄,更彆想再去求學了。
然而此刻太師怒不敢言,卻絕不敢這樣對太子。
因為在這上書房內,兩人既是師生,又是君臣。太子可以對他放狠話,他卻不能真拿太子如何。
於是在這種時候,皇子侍讀就顯出作用來了。皇子侍讀就是個工具,用以給上書房中的老師們敲打皇子時用的。
也就是‘殺雞儆猴’裡的那隻‘雞’。
柏若風剛才還在慶幸自己偷偷打盹沒被發現,沒想到太師一轉身,矛頭對準了正在看戲的‘幸運小雞’,“殿下,老臣說的是這位新入上書房的柏公子。學堂上睡著,是為不尊師長,殿前失儀!”
柏若風眼皮子一跳,有種不好的預感。
下一刻,太師橫眉怒目,舉起教鞭,“柏公子,伸出雙掌來。”
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柏若風心驚膽跳看著那教鞭,臉色微白。這太師十分嚴厲,他一時被這陣仗嚇住,腦子沒反應過來,身體已經如太師所說伸出雙掌。
太師滿意地冷哼一聲,手臂繃緊發力。這一鞭下來,可以預見有多疼。
甚至,柏若風已經聽到周圍的抽氣聲。他立刻收回手,抬頭看向太師,“慢著!太師明鑒,學生沒有睡著。或許是我方才頭太低,讓太師看錯了。”
他謹慎地沒有說太師看錯,而是找了彆的理由把錯攬在了自己身上。
然而這個理由並不能讓太師滿意。
柏若風那雙眼睛仿佛會說話,淺褐色的瞳眸帶著種可憐的、求情的意思,爭取著太師的寬容。
古板肅穆的太師不為所動,“伸出手來。”
柏若風當然不想被打,他捏緊拳頭,大膽道:“太師,學生剛剛真的在聽課,我可以把太師方才說的都複述一遍。”
太師皺眉,狐疑地看著他,“拖延時間並不會讓你的懲罰減少。”
邊上看戲的方宥丞這時出聲道:“太師不妨聽聽吧,說不定冤枉了好人呢?”
冤不冤枉,他能不知道嗎?太師冷哼一聲,他分明看見柏若風在打盹,隻是沒有方宥丞那般直接睡著來得可惡而已。但他向來講理,因此哪怕心裡覺得柏若風是在拖延時間,還是給了機會,“你且說說,方才我都說了些什麼。”
柏若風垂頭仔細回憶。
太師一手拿著教鞭,一手撫摸著胡子,慢悠悠道:“若想不出來,就要受雙倍的懲罰。以免今後還有人試圖用這法子來拖延時間,破壞課堂。”
柏若風謹慎道:“太師方才說的是曜國開國以前的事情。”
太師表情微頓,似乎沒有預料到柏若風真說得出來。然而這麼一句籠統的話並不能叫他滿意,他認真起來,背手而立,雙目凜凜,斥道:“彆試圖渾水摸魚,難道我講了半個時辰,就這麼一句話嗎?再說清楚些!”
柏若風還真能說得出來,“曜國開國前,大陸上隻有一個龐大而古老的國家,那就是天元王朝。天元王朝延綿上千年,昔年還有仙人下凡指點,留下寶物。使得天元王朝繁華昌盛,人人安居樂業,路不拾遺,實是太平盛世。”
“後來,北邊出現了蠻子入侵。天元王朝因為太平安定多年,朝中重文輕武,並無能人可用,因此蠻人很快占據了京都,天元王朝最後的皇帝帶領將士死守,最後殉國。此後,天元王朝分崩離析,很快就消失在曆史中了。”
太師微微睜大了眼睛。
柏若風沒有留意到他的神色,依舊撐著下巴回憶,麵上十分認真:“曜國的開國皇帝,身上有天元王朝皇室的血脈,他帶領親族逃到南邊,保存力量。當時戰火紛亂,蠻人殘暴,追殺皇室中人,民不聊生。太祖就是在見君山遇到了一位得道高僧相助,因此後邊才有了護國寺。如今的天元關附近,就是當年天元王朝國都所在,隻可惜已經成了一座荒城。”
“北越就是當年入侵的蠻人和天元百姓的混血,粗暴凶狠,崇尚武力。南曜則是當年的天元百姓後人。”柏若風無視了周圍人或驚訝或讚歎的微妙神情,繼續道,“傳聞當年,天元王朝的欽天監,則是帶領著天元皇室所有的財產藏在北越與南曜交界線那片沙漠中,人稱真龍寶藏。若是能找到真龍寶藏,或許還能知道當年仙人給天元皇室留下的寶物長什麼樣子。”他邊思考邊說著。
等他說完,抬起頭來,麵對著的則是各異的眼神。
一陣掌聲傳來,柏若風看過去,是方宥丞在為他鼓掌。上書房的其他人跟著太子,很快上書房內滿是掌聲。
段輕章出聲給迷茫不解的柏若風解釋:“柏公子不僅能複述太師所教,還能補充那麼多內容,平日定是飽讀詩書,我等慚愧不已。”
這麼說,他剛說的有些內容太師壓根沒提過?柏若風頓時心驚肉跳起來,小心翼翼抬頭看太師。
太師冷哼一聲,麵上神情放鬆,似是不打算罰他了。“莫要過於驕傲。”他敲打著,“彆忘了你父親可是鎮守著最為重要的天元關,若你連這些都不知道,那才是丟了你柏家的臉麵!”
他回到前邊台上,跳過了方才的話題,“好了。時間不早了,我們接著說曜國的開國史。以史為鑒,可知興替。彆因為這課枯燥就可以睡著,書上短短幾頁,是多少人的一輩子。都給我支起耳朵,等會我還得抽查!”
下邊的人都嚇得端正坐姿,他們沒有那個信心能像柏若風這樣從太師手中逃過一劫。
殊不知看起來胸有成竹的柏若風悄悄鬆了口氣。
方宥丞用毛筆杆戳了戳他肩膀,趁太師不注意時,湊到柏若風後邊,取笑道:“說得不錯。吾都差點信你沒睡著了。”
他當然能猜出來,柏若風完全是憑借打盹時聽到的那麼幾句,判斷出太師方才的‘念經’是在說天元王朝的曆史。
因此,柏若風是靠小時候從作為鎮北將軍的父親那聽到的曆史,結合自己在東宮書房閒逛翻到的皇室的曆史,再結合一些民間野史,腦子瘋狂運轉,邊整合信息邊整理措辭說出來的一番話。
這人還敢說!柏若風氣得咬牙,提筆用墨汁在紙上寥寥勾了隻王八,轉身啪的一下,把墨跡未乾的那邊反手摁到方宥丞臉上。
他生氣了?為什麼?方宥丞一臉茫然,他眨了眨眼,白紙就從臉上飄落,掉到地上,露出麵上那新鮮的王八墨痕。他還沒說話,柏若風已經迅速轉身,埋頭提筆做出一副有在好好學習的模樣。
方宥丞還在納悶柏若風這一連串動作何意,抬眼就和太師的視線撞上了。
太師擰眉,深深不解,“殿下,您好端端在臉上畫隻王八作甚?”
一時間,周圍全都看了過來。
才知道臉上沾了‘王八’痕跡的方宥丞百口莫辯:……
時間如流水,一晃幾個月過去了。
方宥丞從小跟隨皇帝參政,皇帝偶爾會把一些不緊急的事情給他練手。
正是六月時節,科舉殿試結束後三天。
傳臚大典剛結束,方宥丞及其近臣因為舉辦殿試時的小失誤被皇帝召去養心殿罵了一頓。出了養心殿,方宥丞轉頭就開始對辦事不力的手下發火。
新鮮的鳳凰花砸在身著杏黃龍紋的人身上,火冒三丈的方宥丞住了口,擰眉,視線從鵪鶉似抖著的近臣們身上移開,陰惻惻轉向花來處。
皇宮花苑內有一棵百年鳳凰木,葉如飛凰之羽,花若丹鳳之冠,花紅葉綠豔得灼眼。然柏若風身上的紅衣遠比美豔的鳳凰花更為耀眼奪目。
看見來人的那一刻,方宥丞才得以從一團糟糕的政事中抽身出來,腦海裡取而代之的是某些令人高興的事情,心情自然雀躍,於是得以片刻的清淨,麵上的戾氣散了大半。
“殿下,早上好!”少年英氣的麵上被細汗潤濕,劍眉入鬢,一雙風流肆意的瀲灩桃花眼獨獨倒映著杏黃衣袍之人。
他撐著粗壯的樹枝起身,輕快地朝方宥丞招手,揚起的笑容乾淨爽朗,連聲調都是高高的,“段輕章和我哥現在去祭孔了。等會文武狀元還得騎馬巡遊,我剛路過時看到大街兩邊都擠滿了人等著呢。”他從樹上跳下來,高高興興朝方宥丞奔過去,“我已經定了窗邊位置,特意來找你一塊去湊個熱鬨,沾沾喜氣!”
方宥丞才想起來今天是傳臚典禮的日子,由帝王親自放榜,對新科進士們意義非凡。他還沒說話,柏若風已經拽著他往外跑了。
明明麵上寫著不想去,方宥丞看著柏若風的背影,腳卻莫名其妙動了。
等方宥丞回過神時,他已經換了便裝被柏若風拉著出了宮,擠進路邊的酒樓裡。
街道中央被清出了一段路,是等會狀元經過的地方。說是巡街,其實上路程很短,隻是走個儀式。
在過程中,年輕女子會投擲鮮花表達傾慕,更大膽些的,直接就守在酒樓上準備丟繡球,砸中了狀元郎,立馬就帶回去成親。
周圍鬨哄哄的,一夜沒睡的柏若風被情緒感染,興奮得腦子都快成漿糊了。
昨天柏雲起嘴上說著不緊張,實際上手抖腿抖了一天,上躥下跳,還拉著他和家丁們比武,愣是沒把精力消耗完。半夜還跑他房內擾了他一晚上。連帶著柏若風都跟著緊張起來。
等到天一亮,柏若風就火速把柏雲起送去參加傳臚大典。他等在宮外,知道兄長是武狀元後,喜不自禁,第一時間想到的竟然是來找方宥丞分享。
柏若風掏了掏懷裡,弄出幾朵鳳凰花,塞了一半到方宥丞手中。方宥丞低頭看了看手上的花,舉起來不可置信:“你摘了宮裡的鳳凰花?!”
“那麼多,摘幾朵沒人發現的。”柏若風向他比劃著,“噓!噓!彆說出去,時間緊,花都賣完了,我隻好行此下策。殿……咳,丞哥,等會我哥經過的時候,請務必拿花狠狠砸他!”
方宥丞都想砸開他腦子看看裡邊裝了什麼新奇玩意,一時間大笑起來:“認真的嗎?讓我給他砸花?你哥知道後不會嚇尿吧?”
“多好玩啊,我們還可以比一比誰砸的中他胸前的大紅花。”柏若風見方宥丞還在猶豫,伸手就要去把花搶回來,“你不砸給我砸。”
方宥丞忽然來了興趣,往旁邊一躲,“來,我們比比。”
歡快的嗩呐聲由遠及近,儀仗隊吹鑼打鼓護送著文武狀元而來。旗鼓開路,喜炮震天。遠遠地,柏若風就能看到隊伍中間,柏雲起與段輕章身著錦衣華服,胸前配著大紅花,騎著高頭大馬,麵上喜氣洋洋。
等兩人接近時,百姓放聲歡呼,百花從四麵八方襲來,實在是熱鬨非凡。
柏若風拉著方宥丞占據了一格窗,對著柏雲起的紅花瘋狂投擲。
鳳凰花混在百花裡,在空中滑過幾道弧線,爭前搶後嵌到武狀元胸前的大紅花裡。柏雲起被砸的狼狽不堪,和邊上比他乾淨多了的段輕章抱怨,“誰家姑娘砸花力氣這麼大!這太不含蓄了!”
段輕章側了側臉,眼中明晃晃的笑意,“慎言。”旋即示意他往某酒樓二樓看去。
柏雲起抬頭一看,謔!他家二弟拽著太子擠在人群裡給他砸花呢!嚇得柏雲起差點沒從馬上翻下去。“他也不怕太子給我花裡藏刀!”
段輕章毫不客氣嘲笑著柏雲起狼狽的模樣,“殿下哪會做這種事?以他的性子,若是他想傷你,直接喊人綁你進宮,正麵對著你擲刀子。”
“輕章,你這哪是在安慰我?!”柏雲起佯怒道,探身過去狠狠給了他一拳,差點沒把人拱下馬去,段輕章連連求饒。
柏若風玩得正開心,結果花很快就砸完了。
忽然,他眼睛一亮,拽著方宥丞衣服激動道,“看!快看!有人砸繡球了!快看柏雲起怎麼躲。”
“繡球?是哪家的小姐?”方宥丞摸摸下巴,腦子裡一一滑過朝上的官員們哪家有適齡小姐,覺出些許忖度的趣味。但他很快覺出話裡不對來,“你怎麼那麼肯定你哥會躲?”
狀元遊街時能投繡球的姑娘家,可都不是一般人家啊。畢竟現在也有不少想聯姻的官家盯著兩個狀元呢。
“嗯……”柏若風被這個問題一問,稍微冷靜了些,他想了想,“柏雲起心裡好像有人了,這幾年都不肯定親。不然現在被催定親的就是我了。”
定親?柏若風明明之前說過不想成家,可若是他家裡讓他定親,難保這麼重視親情的對方不會同意。方宥丞心下一跳,倏地扭頭定定看著他,嚴肅道:“那你家裡現在會催你定親嗎?”
第30章 舊識
“會又如何?不會又如何?”身處喧鬨之中, 不同於對方的嚴肅冷厲,柏若風倒是種無所謂的態度,他輕輕一笑, 雙臂撐著窗欄,側著頭,好整以暇反問:“你怎麼好像不太高興?”
“我是不高興。”方宥丞轉身,趴在窗欄邊, 目睹巡街隊伍遠去, 他麵色沉沉,“我喜歡你找我玩, 現在你時間多,還能多來找我。等你定了親,以後心裡住了人, 就會繞著那個女人轉了。”
他眸色暗下去,“再成親,往後三餐是她,四季是她, 餘生都是和那人綁定。就沒空理我了, 我們就會不斷疏遠。”
隊伍遠離後,人群逐漸散去。附近不剩什麼人了, 反而給兩人留出了一些空間。
“你從哪知道的?”柏若風哈哈笑道,“這話聽起來不像你自己的經驗, 倒像看彆人悟出來的。”
“不然呢?”方宥丞冷哼一聲,低聲道, “我有個堂兄, 以前常來陪我解悶。後來他求父皇給他賜婚,再後來, 他就沒怎麼出現了。等我讓人去查的時候,才知道他舉家遷離京城了。”
“我印象裡他長得很是英俊,高高瘦瘦,白白淨淨。”方宥丞轉了個身,手肘壓在窗欄上,歪頭看柏若風,“但是很多年後的宴席上,有人指著個矮胖的男人和我說,那是我小時候帶我玩的堂兄。”
“一個人怎麼能變化那麼大呢?”方宥丞眼裡浮現出深深地疑惑,“他婚後完全變了個樣,再見我時很是疏離,一口一個殿下喊著。還胖了那麼多,旁人說那是因為他夫人把他照顧得很好。”方宥丞用手臂圈出一個很大的體型,抱臂打了個冷顫,麵上露出少許嫌惡。
柏若風抬頭想了想,“你覺得他矮,那是因為你長高了嘛。至於胖,大概是開心吧,不是有句話說,心寬體胖嗎?”
他開解的話還沒說完,方宥丞忽然抬起雙手揪住他臉頰,搓了搓,一臉深沉。柏若風張了張嘴,含糊發出幾聲。
“你現在就挺好的,彆成親了。”方宥丞一本正經,“還有,要多鍛煉,少吃豆腐花,少吃糕點之類的甜食。要是變胖了……”
大膽!這人居然要克扣他最愛的零食?柏若風瞪他,把他兩隻手拉下來,摸了摸自己雙頰,皮膚一直在發熱,不用照鏡子都知道是紅了。他問:“變胖了就怎麼樣?變胖了我也是帥的!”
方宥丞笑了笑,眼神危險,“變胖了我就罰你去軍營鍛煉。”
“就這?”柏若風不屑一顧,“那和罰我回家有什麼區彆,我高興著呢。”
他眼睛一轉,忽然趁方宥丞不注意,抬手狠狠擰了對方臉一把給自己報仇,瞥見方宥丞一副難以相信的模樣,他轉身就笑著跑了。
“站住!你給我站住!”
柏若風什麼時候聽過他的,腳下不停,還敢回頭,笑著朝他揚手,“再見,我去找我哥了,您就自己回去吧!不送了!”
“柏若風!你回來!柏若風!”方宥丞按著窗口探身著急喊道,卻眼睜睜看著那道紅衣身影擠進樓下人群裡,像朵花落在湍急河流中,一路浩浩蕩蕩往前而去,不曾停留,很快就消失在眼前。
方宥丞呼吸急促,卻沒有下樓追去,眼睜睜看著人離開。他心下一跳,竟像看見了未來的他們。
但是,那怎麼可能呢?
良久,方宥丞低頭一笑,“柏若風,你這人可真是……”
狀元巡街後,帝皇會在皇家園林內擺宴為新科進士慶祝。方宥丞、柏雲起和段輕章都得在場,家屬不能入內,於是柏若風一下子落了單。
他本想先回府內做自己的事情,然而柏雲起告訴他,宴後他們幾個單獨在段輕章那小聚,讓柏若風先行去段輕章府內等著。
柏若風想了想,今天難得是柏雲起的好日子,他該配合些慶祝一下,所以先回去換了套衣服,收拾了一下自己,估摸著宴會結束的時間去了段府。
段輕章思慮周全,提前讓人在門口等著,柏若風直接就被引去了段輕章的院內,省去了些麻煩。
一到那裡,柏若風大概就知道為什麼要相約在相府內了。侯府說不上簡陋,花草魚木俱全,然而一家子武將,難免活得糙了些,設計大方簡約。與雕梁畫棟、閬苑瑤台的相府一比,便相形見絀。
院內點了不少燈,吃食玩樂一應俱全。他等了沒多久,就看到段輕章和一群人走了過來。
柏若風探頭探腦往他身後看,“我哥呢?”
“他被陛下喊去了,晚點來,讓我們先玩著。”段輕章如實道。
少了柏雲起,就好像少了番大大咧咧的熱鬨。這小聚的慶祝都是含蓄的,什麼吟詩作對,什麼射箭投壺,一下子都變得文雅了幾分,不溫不火,沒有什麼輸贏的刺激。
聽得昏昏欲睡的柏若風打了個哈欠,對段輕章道:“柏雲起應該快到了,我去門口接他。”
“你第一次來,自己去容易弄丟。”段輕章卻不許,按著他肩膀坐下:“放心吧,你哥他來過好幾次相府,認路的。”
可是這裡很沒意思,又不能直說。柏若風偷偷看了眼玩著飛花令的那群人,仰著腦袋看向段輕章,那雙眼若湖麵泛著清波,垂下的眼角帶著股可憐巴巴的味道。
他小聲道:“段哥,你就讓我出去透透氣唄。”明明那麼大一個人,偏生眼睛卻又那般欺人的單純清澈。
這模樣,倒弄得段輕章不答應就是在欺負人了般。段輕章一怔,沒來得及說話。得逞的柏若風唇角彎彎,“你不說話我就當答應了。”趁機從他手邊溜過去了。
段輕章回過神,搖搖頭,倒有幾分好笑。心想怪不得柏雲起老提起自己弟弟,若他也能有個兄弟的話,估計生活裡的樂子少不了。
柏若風順著花園小路往外哼著小曲兒慢悠悠走去,遠遠地看到一個身影掠過眼前。那身影豈不正是柏雲起?
然而柏雲起去的方向顯然不是段輕章他們那。
這家夥要去哪?柏若風來了些興趣,他故意沒出聲,綴在柏雲起後頭,就想看看他做什麼。
柏雲起這個變態居然跟蹤未出閣的小姐!
柏若風驚詫不已,想來想去,想不出頭緒。柏雲起小時候雖然生在京城,然後少年時期隨父母去了北疆,不應該認識相府內的千金。
隻是他沒否認心裡有人,現在又乾出這等失禮的事情,實在是、實在是叫人大吃一驚!
柏若風眼睛亮如燭火。
他隔著柏雲起看了眼遠方的倩影,那女子看起來年歲不大,麵貌清秀柔弱,身軀瘦弱。看著可能比他現在的歲數還小。
她身著淺青裙裳,提著燈籠走過廊橋。風吹過她裙角,翻飛的衣裙像破土而出的嫩芽搖曳。
這身形有些熟悉,似乎在哪日見過。柏若風回憶不起來,於是隻以為是京中偶遇過,沒有深想。他偷偷上前去,拍了下柏雲起肩膀,著實把柏雲起嚇了一跳。
柏雲起看了眼那女子,見她已經回房關上門了,才轉頭拉住柏若風手臂,道:“你怎麼來了?”
柏若風咧嘴一笑,晃著手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柏雲起:……
“彆亂想。”他拍了柏若風腦門一下,“回府我再與你細說。”
柏若風斜眼看他,拖長調子:“哦~~~~”
柏雲起氣笑了,屈指彈了他腦門一下,“彆猜了,不是你想的那樣。”他想了想,低聲感歎,“能在這裡見到她,其實我還挺意外的。原來她竟是相府的小姐。”
這表情,明顯就是春心萌動。柏若風沒談過戀愛,但不意味著他不懂,於是揚眉而笑,戲謔道,“哎喲,原來是嫂子啊!”
他的貧嘴換來柏雲起惱羞成怒的一拍,然而這回柏雲起沒得手。越是不得手越是氣急,柏雲起追著柏若風跑,“站住!你小子給我站住!”
柏若風引著他回到聚會上,有人在的場合,柏雲起總得顧忌幾分,隻能隔空瞪了柏若風一眼,眼裡滿含警告,不希望他說出去。隨後和其他人打了招呼,繼而著急忙慌把段輕章拉了出去。
柏若風越想越好奇,跟著出去,就聽柏雲起問段輕章:“你家裡是不是有個妹妹,約莫和我年齡差不多,住在你院子左後方的那個位置上。”
段輕章一愣,還想著他怎麼知道的,嘴上應道:“是有位庶妹住在偏院裡。”
柏雲起咧嘴一笑,問:“我看她很是眼熟,像極了我一位朋友,但我與那朋友是三年前在北疆遇上的。所以想問問你妹妹可曾去過北疆?”
柏若風暗道:你哪位朋友我不知道,這朋友怕是單方麵的朋友吧?
段輕章苦思冥想一陣,說:“不太可能。”他壓低了聲音,“她是我最小的妹妹,名錦詩。母親是北越送來的舞女,因此她們一直住在偏院,不曾出去過,更不可能千裡迢迢跑去北疆。”
柏雲起一愣,眸中滑過疑惑,顯而易見有些失望,他情緒低落,袖手喃喃道:“這樣啊,興許我看錯了吧。”
不待他轉身回去,想起什麼的段輕章又拽住他袖子道:“但是前幾年,父親嫌她們身份低微,辱了門楣,又有嫌疑。於是有意把她們送回北越。我不知道父親最後有沒有送過,或者是她們去過但又回來了。”
“我前幾年顧著科舉,不曾關注過家中事。”段輕章眼含歉意看向好友,“所以,你們是在北疆遇到過嗎?”
柏雲起點頭,勾著唇笑,卻沒說彆的話了。
他想來想去,半晌,才在兩人視線下含含糊糊問,“那個,你妹妹喜歡什麼?”
他這話才出,柏若風和段輕章對視一眼,都毫不顧忌地笑了起來。
在這坦蕩的笑聲中,柏雲起漸漸放鬆下來,揚起下巴得意道:“都說人生三喜事,說不得我得雙喜臨門了,你們可得替我高興啊。”
“那是自然。”柏若風笑眯眯道,“不過不打算和兄弟說說你們相識的事情?”
柏雲起眉毛微動,抬起手拍了拍他肩膀,“小毛孩,你懂什麼,才不與你說。”說著哥倆好的模樣攬著段輕章走了。
“不與我說?”柏若風的心,就像被毛輕輕撩過,抓心撓肝的癢。他從睜眼開始就有記憶有意識,因此某個方麵來說,柏雲起就是他看著長大的——當然,這話叫柏雲起聽到,兄弟倆得一頓互毆。
柏若風故意對著他背影玩笑似的嚷嚷著,“不肯說給我聽,那往後接親可彆想讓我這個‘小毛孩’去!”
“你說什麼呢!”眼看他這一喊叫其他人好奇地看了過來,柏雲起惱羞成怒,追著他打。柏若風腿長,轉身幾步,人就跑沒影了,隻留下一陣善意的笑聲。
然而即使有段輕章牽線搭橋讓兩人見麵,事情發展並沒想象那般順利。
“我長得挺好認的吧?沒理由不認得我啊。”柏雲起一回府就拉著柏若風抱怨,他抱怨的重點顯然在於段錦詩竟然說不認得他,還回回繞著他走,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樣。
“而且當時我還英雄救美了呢!這種話本裡常出現的故事最後英雄不都得抱得美人歸嗎?”柏雲起撐著下巴道。
他看起來身量幾乎與成人無異,麵相鋒銳五官深邃,更是加重了幾分成熟感。然而心性還帶著少年氣,想法直率。這種苦惱若叫爹娘聽了,說不得都要笑一笑孩子單純。
“是是是,沒人會不認得你,第一公子。”柏若風故意用閨閣小姐們的話來取笑柏雲起。他聽了半天,此時懷疑起彆的可能來,“有沒有可能真是你認錯人了?北疆離京城可遠呢。”
他這一問,柏雲起自己都不肯定了,“不至於吧?我又不是瞎子,這才幾年,麵貌變化不至於這麼大,何況她這裡……”柏雲起點了點自己額間,“有顆小痣還挺明顯的。”
柏雲起食指抵著下唇沉思,整個人陷入一種糾結中。他喚來阿元,且讓人去查查相府前幾年有沒有把人偷偷送回北越過。
阿元動作很快,但即便如此,前幾年的事情仍不是那麼好查,尤其是相府的私事。
柏若風見這樣子下去,怕是自己都得被拉著沒得睡,靈機一動,提出讓阿元直接去查相府馬夫。
若相府真把人送去過北疆,那當年柏雲起遇見的人鐵定就是段小姐無疑了。
若相府不曾把人送去過北疆,那這位當年獨自出現在北疆的段小姐,當真是個謎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