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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是鎮北侯府的大本營,他不允許有任何可能傷害他家人的不穩定因素潛藏。

心虛的下人見勢不好,拔腿就跑。柏若風回頭,監軍朝他撲過來。柏若風閃身避開,剛要去追,監軍死死抱住他小腿,大叫有人行刺。

行刺朝廷官員可是大罪。

柏若風眼看著那下人往人多的地方跑了,狠狠踹了監軍一腳,目光落在監軍嘴上,想到一種可能性:莫不是吞了下去?

但是現在護衛們趕了過來,就算懷疑也無法證實。柏若風抬手捂著臉上的黑巾,確認自己沒有露臉,飛身而去。

沒幾日,北越撤退的消息便傳來,監軍領著一群護衛回天元關了。

柏家三兄妹都跟過父母呆過天元關,自然知道一個監軍在軍裡的重要性。原本的老監軍還抱過小時候的他們,人和和氣氣的,有什麼都好商量。

可惜已經告老還鄉。

柏雲起提前托了人送信說會回來。柏若風不見外,直接去他院子裡等他,繞了一圈,乾脆進了書房。

書桌上擺著看了一半的兵書。柏若風拿起來翻了幾頁,發現這本兵書還是少時父親給的,封皮已經翻爛了,上頭還有筆記,新的筆跡和舊的筆跡交雜在一起。

這本書他看過。柏若風露出懷念神色,指尖撫過紙上的痕跡。

門外進來一道暗紅軍服身影,挺拔高大,手中拿著了盤糕點。赫然是剛從天元關回來,換了一身便衣的柏雲起。

他麵色還殘留著疲憊,目光從柏若風手中兵書滑過,落到柏若風麵上,“熟悉吧?這本兵法你也學過。我學得不如你好,爹常說你自幼聰慧,就是不愛與人來往。若不是你沒那意思,這世子之位給誰還不一定呢。”

他語氣輕鬆,閒話家常般隨意,仿佛世子之位是什麼瓜子花生之類的說給就給、說讓就讓的東西。不待柏若風反應,便兀自尋了個椅子坐下,翹著腿來給自己倒了盞茶水。

“大哥何必妄自菲薄?”柏若風把兵書放回原位,從桌後走出來,茶褐色的眼眸看向麵前人,純銀鑄就般清亮的聲音微微上揚,“長幼有序,大哥原就比我長三歲,世子之位當之無愧。”

“哎喲,這是哪本古書裡的榆木腦袋成精跑出來了?”柏雲起把瓷白茶壺放好,撐著下巴取笑他的迂腐,“咱們柏家可不興長幼的規矩,誰能誰上。小妹若是遠在你我之上,唔……做世子是有些困難,但學著母親那樣,以後掌管柏家軍也不是不可以的。有時候,軍權可比爵位管用多了。”

“再說了,妄自菲薄那四字有一個能和我沾上邊嗎?”柏雲起捏起一塊糕點,丟入喉中,笑吟吟看著站著的柏若風,“我知你清狂,打小就不愛搭理人,也不愛說話。但有時候聰慧就是藏不住的。”

他單手支著下巴回憶了一下,“就說你十一歲那年吧,我記得最清楚。”

“十一歲?”柏若風抱臂而立,挨在書桌邊,對柏雲起的說法有了幾分興趣。他抬頭看著三角形的屋頂梁柱認真想了想,“我好像沒做什麼吧?”

小時候,他怕表現出來與普通孩童不同,向來都低調示人。

雖然想這麼做,奈何現實還是太難了。擁有羞恥心的他和孩童很難做到一樣,尤其有柏雲起作對比。柏若風表現出來的就是異常的乖,甚至被發現能聽懂大人說話,因此被視為天賦過人。

比如有一回,六歲的柏雲起滾了一身臟乎乎的泥巴,還捉了隻漆黑的甲蟲過來,神神秘秘告訴弟弟:這是他好不容易抓來的寶貝,要分享給弟弟吃。

看著那隻逐漸靠近的屎殼郎,三歲的柏若風神色逐漸變得凝重。他忍了又忍,最後還是沒忍住,拍開了柏雲起的手,“你從哪捉的蟲子?”

被拒絕了的柏雲起兩隻葡萄眼委屈巴巴看著他,似乎不懂弟弟為什麼要拍開自己,他稚聲稚氣說:“馬便便那挖的呀。”

那不就是馬糞裡掏出來的嗎?柏若風麵色頓時變了,他迅速後退,驚恐道:“你為什麼不自己吃!”

柏雲起理直氣壯道:“娘說,好哥哥要把好東西要給弟弟。弟弟快吃啊!”說完兩隻小短腿屁顛屁顛跑了過來,手伸得長長的,“弟弟!吃!”

柏若風在前邊跑得飛快,他就在後邊一路追。柏若風不如他大,腿腳體力有限,最後沒跑過,反手就把他手裡的屎殼郎拍飛。

屎殼郎在半空滑過一套弧線,落到草叢裡,不見了。柏雲起愣愣看著一切發生,後知後覺自己辛苦掏出來的屎殼郎不見了,哇的一聲大哭出來。

聲若雷霆,一嗓子把屋裡的人都喊了出來。

小孩仿佛把哭當做解決一切事情的辦法,偏偏還管用的很。柏若風也想學他哭,奈何試了幾回,實在哭不出來。最後隻能默默站在邊上。

柏望山看了看臟兮兮嚎啕大哭的柏雲起,又看看乾乾淨淨安安靜靜的柏若風,被這兩小子弄得腦殼疼。他用那副粗嗓,凶巴巴問柏若風,“你哥哭什麼?啊?男子漢大丈夫有什麼可哭的?”

柏若風用童聲大聲且響亮回答:“他想吃屎!”

“想什麼呢?想起來了嗎?”柏雲起的聲音傳入耳朵,打斷了柏若風對不堪回首的童年的回憶。

不,準確來說,不堪回首的是柏雲起才對,如果他還記得小時候的事情的話。柏若風回過神,視線從屋梁轉移,落到眼前一表人才的世子身上,莫名就想起對方光屁股的樣子。

一口一個吃著糕點的柏雲起後背發涼,抬起頭就看見柏若風意味深長的眼神,心生不好預感。“你想什麼呢?”

柏若風問了句,“好吃嗎?”

“好吃啊。”一無所知的柏雲起回道,“新鮮出爐的糕點,我回來的時候老多人在排隊了,我排了很久才買到的。”

柏若風抱臂而立,低著頭渾身顫抖。

柏雲起莫名看著他:“你怎麼了?”

柏若風側了下頭,沒能壓下唇角,唇角止不住上揚,哈哈笑出聲來。

徒留柏雲起滿腦袋疑惑。

第36章 捉賊

“咳!沒事, 我剛想到一件好笑的事情。你剛說我十一歲的時候?”柏若風清了清嗓子,努力轉移注意力。

十一歲的時候,柏望山說要帶他們學學排兵布陣, 柏若風雖然對武藝感興趣,卻沒有做大將軍的心,所以去了天元關那沒多久,就用犯困的理由, 去了主帳裡躲著。

“就因為你沒做什麼。”柏雲起側頭睨著他笑, “還記得那年開春,爹把我們一同捎去了天元關。你小子躲懶, 開頭就跑帳篷裡躲著了。我在外邊被爹捏著耳朵訓了一下午,你知道他訓我什麼嗎?他給我看陣型演練。”

柏雲起懶懶趴在桌上,撐著下巴, 把青瓷盤中糕點推成整齊的樣式,“方陣圓陣是基礎,再往下的鴛鴦陣、鋒矢陣那些我一個都弄不明白,光記就用了半天, 他還要考察我。”

“等我們回帳時, 你已經出去跑馬玩了。”他捏起一塊糕點丟入口,含含糊糊哼道, “你把爹的兵書落地上了,爹給撿起來, 發現了裡邊夾著的草稿。”

“……我畫了什麼嗎?”柏若風有些心虛地問,連帶著把自己可能會畫什麼都給回想了一遍。

光看神色, 柏雲起就知道這人忘得一乾二淨, 他挑起一側唇角,欠欠地問:“你覺得會是什麼?”

應該沒畫什麼, 他對此印象並不深刻。亦極少挨罰,反而是柏雲起和柏月盈這倆被父母教訓居多。柏若風想了想,挑眉道:“難道是我描摹書上用的草紙?”

不過就臨摹這事,犯不著柏雲起記到現在。

說起這個,柏雲起氣得坐直了身體,錘了桌麵兩下,“可惡!你畫的是自創陣法圖。我當時看了兩眼,上麵密密麻麻都給我看暈了!最可惡的是,爹還說你不是亂塗亂畫的,上邊的陣型組合可用性很高。”

“柏若風!你個小兔崽子,我辛辛苦苦在外麵背書跑腿,你在帳篷裡吃香的喝辣的輕輕鬆鬆學完陣法圖,還能自創。”柏雲起捏起拳頭朝他揮了揮,顯然看他很不爽。

記得這麼清楚,看來怨氣不少。柏若風愣了下,忍了忍,喉間到底溢出一聲笑來。

再看柏雲起那忿忿不平的幽怨模樣,一下子破了功,笑聲越發肆意,到了最後變為捧腹大笑。

但他還顧著點微薄的兄弟情,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淚,寬慰道:“那都是小時候的事情了,我隻會紙上談兵,大哥如今實操可比我厲害多了。”

柏若風走近兩步,拖出柏雲起邊上的椅子坐下。

柏雲起道:“你若肯多去營裡走走,造詣遠在我上。”

“大哥誒,這些以後再說。”柏若風擺擺手,不欲在這個話題上停留,“我今日找你是有正事。”

“什麼事?”

想來他們在軍中經常接觸,柏雲起對此了解更深。柏若風思考了下,把有關監軍的事說了,並且詢問他對監軍的印象如何。

“你說新來的監軍啊?”柏雲起聽完,懶懶抱著那盤快吃完的糕點往後一躺,癱坐在椅子上。

柏若風眼看著他叼著糕點邊吃邊說話,糕點屑落了滿桌,眉毛越來越皺。心裡疑惑:真有這麼好吃嗎?

柏雲起慢吞吞吃完兩塊糕點,舔了舔指上殘屑,這才道:“是有一些奇怪吧。這隻是小妹的懷疑,雖然她的懷疑的確有些道理。不過事實上,在監軍來之前,北越小動作就已經不斷了。隻是那監軍來了之後,北越每次突襲都讓我們有些頭疼,目前還不算什麼事。”

“那你覺得這個監軍,他如何?”柏若風直言問。

“有時候,我真想一箭滅了他,你懂吧?”柏雲起給了柏若風一個眼神,“他初來乍到,就愛瞎指揮,可是爹又不能不聽他的一些意見,畢竟人家有皇命在身,害得我們白白損了些將士……喂!”柏雲起拍開柏若風偷偷伸來的手。

然而晚了,手疾眼快的柏若風已經吃上一口他盤子裡的奶酥。柏若風嘗了嘗,發現味道著實不錯,頓時眼睛一亮,視線緩緩轉向盤子。

柏雲起防狼似的抱緊了,俊美鋒銳的麵容孩子氣地皺起,不滿地重申道:“這可是我大早上排隊買的,不許搶!”

柏若風反手指了指自己,驚詫道:“大哥覺得我像是會搶你一口吃的人嗎?”

可能是以往表現良好,柏雲起正覺得有些道理,才微微直起身。柏若風迅速從他身體空隙中又偷拿了一塊丟進嘴裡,笑眯了眼,含含糊糊道:“我明明是光明正大在拿。”

大意的柏雲起氣得想把他丟出侯府。

這時,柏若風忽然端正麵容,說起正事,“自監軍來後,京城送來的糧餉可有記錄?”

“有記錄。”

“我懷疑他與朝中某人有所聯係,當然更壞的可能是與北越有聯係。前者貪墨,後者悖逆,最有可能出現問題的就是糧餉。大哥可否給我謄抄一份?待我回京核實。若監軍沒問題就罷了,若是他真的有異心,可做呈堂證供。”柏若風正襟危坐道。

“那可太好了。”柏雲起驚歎道,樂得錘了他肩膀一下,“我現在就去拿給你。”

沒想到他們現在也算朝中有人了。

說著,柏雲起剛起身,就見柏若風迅速又偷拿了盤子裡唯二的兩塊奶酥,塞進嘴裡,腮幫子鼓鼓活像隻倉鼠。

柏雲起:……

糟心的弟弟被丟出了院外,柏雲起惱道:“哪來的回哪去,我找到本子再拿去給你。”

一口水都沒喝著,柏若風差點被糕點噎死,他捂著脖子啞聲道:“不就吃幾塊糕點嗎?殿下全都是給我的。”

柏雲起從門口探出個頭,精準地往他懷裡丟了個葫蘆,隨口胡言:“那你喊他哥去。”

葫蘆砸在身上。柏若風差點被那貪吃的幾口噎死,接過葫蘆拔開蓋子咕嚕嚕喝了幾大口,才緩過勁來。他故意氣柏雲起道:“已經喊了。”

臭小子!柏雲起睜大眼睛,猛地朝他伸手,惡聲惡氣,“葫蘆還我。”

“不就個葫蘆嘛,”柏若風把葫蘆藏起來,好整以暇問:“咱倆誰跟誰,大哥的不就是我的嗎?”

“誰是你哥,你喊誰要去。”柏雲起冷笑一聲,把門關了,啪的一聲賊大聲。柏若風吃了個閉門羹,摸摸鼻尖,後知後覺好像把人捉弄過頭了。

柏若風走了兩步,有些過意不去,轉身回去拍門,“柏雲起你開開門,我和你說件事。”

門開了條縫,柏雲起探出個腦袋,斜眼看他。

柏若風躊躇著說出自己想法,握拳抵著唇輕咳一聲,“娘說去年給你訂的親事沒成,索性你的婚事已經成了她心結,沒了這樁還有下一樁。”

柏雲起不說話,就冷著臉看他。麵上線條利落,五官鋒銳,哪怕柏若風知道柏雲起麵冷心熱,但乍一眼過去很是唬人,尤其是不開口時候的樣子,隱隱有幾分柏望山不怒自威的模樣了。

男子抱臂而立,挨著門框看著柏若風,無聲地問著:然後呢?

“所以,我想說的是,反正都是要成親。”柏若風把自己的想法說出口,“段家那位小姐還未婚配,如果你有意思,我可以替你去提親,或者給你求道聖旨。”

當然,成不成那是另一回事了。

柏雲起頓了頓,著實沒想到柏若風會這麼說,他沒說同不同意,隻問:“你當聖旨大白菜?”

除了皇室子弟外,隻有少數寵臣才有可能求得聖旨。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柏若風認認真真道,“爹當年求娶娘,也是求聖上下的賜婚聖旨。”

柏雲起和他對視了一番,撇開眼,“葫蘆送你了。”

這算是消氣了?柏若風笑了,盛若驕陽。他打定主意回京就去試探一下段家的意思。隻要段家點頭同意,後麵的長輩上門正式提親才好進行。

“娘她有心結,著急給我定親。可我不在意這些,不成業又怎成家?你有這份心我已經很開心,足夠了。”柏雲起麵色漸緩,站直了,眸間難得溫和,“你們安好,就是我最大的滿足。”

柏若風刹那心軟得不像話,他低低喊了聲,“哥。”

柏雲起卻斜了他一眼,開始翻賬,“這聲哥是我獨有的,還是那姓方的也有?”

柏若風:……

見麵前的柏若風不說話,麵色隱約有些尷尬。

柏雲起悟了:這小子在外麵到處認哥呢!

他冷哼一聲,啪的一下毫不留情甩上了門。

然而這回,柏若風半點不慌。他拍了門幾下,喊道:“大哥,我先回去了,你記得把本子拿過來啊。”

門裡響起一聲回應,“知道了!”

柏若風笑了兩聲,揣著葫蘆轉身厲害,還沒五十米,就聽有人叫道:“二哥!”

轉身就見到了柏月盈,柏若風有些驚詫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肯換回女兒裝了?”

隻見柏月盈一身紅衣裙,青絲在頭頂一左一右分梳做兩個辮子,圈做環狀,紮了紅絲帶裝飾。後腦勺弧度飽滿,兩側頸邊留了些許長發,是個活潑的雙平髻。

走路時兩邊小辮子圈圈一抖一抖的。

“好看嗎?”柏月盈毫不羞澀,提著裙擺在他麵前轉了圈,故意哪壺不開提哪壺,“嘿嘿,我剛見你被大哥趕出來了。沒想到二哥也有今日。”

柏若風倒吸口冷氣,迅疾出手,拍了她腦門一下,“好好說話!”

柏月盈沒能躲過去,抱著自己腦袋委委屈屈,“你欺負人!虧我還想著你過幾日就回京了,特地打扮著來找你去逛街。”

“哦?”柏若風單手拋著葫蘆玩,聞言抬了抬下巴,“你怎麼知道我打算出去逛逛?”

“我怎麼不知道了?”柏月盈觀察得很仔細,“年年你都要去固定的店裡買壇酒帶回去的,你都不愛喝酒,是帶回去送誰的?”

沒想到自己的動作會被柏月盈留意到,柏若風接住落下的葫蘆,摸摸鼻子。

說起來,這還是他之前大言不慚惹的禍。七年前他給方宥丞許諾,從家裡過完年回京時,給人捎上一壇柏望山自己釀的酒。

此後年年如此,帶的唯一手信就是柏望山的酒,非常省時省事。

才過了三四年,柏望山床底就被他掏空了。忍無可忍的柏望山脫了鞋追著他打,罵他拿老子的酒去送男人。

話糙理不糙,但酒又不能不送。畢竟方宥丞一副很期待的樣子。

於是柏若風計上心頭,尋了個風城內還不錯的酒鋪子,年年去那買一壇。

好在方宥丞似乎沒發現。

不過想來,堂堂一個太子,沒事不會跑那麼遠的地方,應當沒可能發現。柏若風眼神飄了一陣,想起這事就有些心虛,“唔,那我們現在就去吧。”

新春剛至,街上兩邊都擺滿了小攤,掛著喜氣洋洋的紅燈籠。攤主人說著吉利話,熱情比平日高漲了幾個度,笑容滿麵招呼著人們都來看看他們的東西。

柏若風捏起一枚鏤空金海棠珠花步搖,在柏月盈腦袋上比了比。金色的環狀花形發簪垂下流蘇,最底端的紅珠子隨著寒風微微晃著,煞是好看。

“二哥,這不適合我,我還沒到那個年紀!”柏月盈推開他的手。

“多好看。”柏若風忽而一笑,拿出銀子掂了掂,“老板,簪子我買了。”

老板笑得臉上褶子都起來了,雙手迫不及待接過銀子,“哎喲!謝謝您嘞!祝兩位新春吉祥,新的一年大展宏圖!”

“二哥!”柏月盈小跑幾步追上他,拉著他手臂,“我還沒及笄呢。而且、而且我平時用不著。”

“買了就會用得著。”柏若風說話時,十分自然地抬手給她耳後戴上,“你呀多戴戴,說不定桃花運就來了呢?”

“讓開!”隻見一個矮小人影猛地衝了過來,撞開路中間的二人,硬生生從兩人中間衝了出去。

因為力道太大,以至於差點把柏月盈撞飛出去。

“你這人怎麼橫衝直撞的!”柏月盈衝那身影怒氣衝衝大喊。

後邊有人叫道:“攔住那個賊!”

賊?兄妹二人俱是一愣,柏若風飛快向自己腰間荷包摸去,他的錢包還在。

當他抬眼想要詢問柏月盈時,隻見柏月盈若燕子般飛了出去。

幾乎同時,頭頂擦過一抹黑影。

月盈荷包被偷了?柏若風連忙追上去,他動作隻是慢了幾個呼吸而已,追過去時見到一黑一紅兩道身影仿若惡人,把賊人打得鼻青臉腫。賊人對他們構不成威脅。不需要他再出手。

“敢偷本小姐荷包,你活不耐煩了是不是?!”柏月盈毫不避諱什麼男女之彆,伸手就從他衣服裡翻出兩個荷包:一個樸樸素素的月牙袋子,是陳芸給她繡的。另外一個打滿了布丁,看著很是老舊。

柏月盈猶豫了下,起身,把另一個荷包遞給眼前幾乎和柏若風差不多身高的年輕人,“這是你的?”

柏若風著急地上下打量了柏月盈一番:“小妹,你沒事吧?”

柏月盈朝他搖搖頭,與此同時,手上的荷包往前遞了遞。

個子瘦高的年輕人把身上薄薄的黑披風解下來,當做繩子捆住了賊人手腳。那賊人哀哀直叫,草帽下的臉色冷漠,沒有一絲猶豫。

他抵著草帽抬起臉,看著麵前兩位衣著不凡的兄妹。

明明麵色冷漠到拒人千裡之外,說出的話卻意外滿含正義感。

他道:“荷包是一位坡腳老婦人的,她被衝倒在地,摔在街角,我把她扶起的時候賊人已經跑出老遠,多虧小姐路見不平。麻煩兩位把荷包送去給街角那老婦,我得把這明搶的賊人送衙門去!”

“啊?啊。”柏月盈愣愣點頭,看著他壓著賊人走遠。

柏若風喊了她幾遍,她才回神。柏若風看看那年輕人的背影,又看看柏月盈,歪頭,“這是,桃花運來了?”

“想什麼呢二哥。”柏月盈手裡還拿著荷包,聞言錘了他肩膀一下,“我是覺得,他太帥了!你看到他那身裝扮沒?腰間還配著長劍!這就是話本裡浪跡江湖的俠客吧!”

她眼睛發亮,滿懷憧憬,由衷發出讚歎,“我也好想成為路見不平一聲吼,拔劍相助的女俠啊!那樣太帥氣了吧?!”

柏月盈的想法太跳脫,以至於聽得柏若風著實一驚,他笑了笑,捏起她臉上未消的嬰兒肥,“話本看多了吧?想浪跡江湖?那是沒家的人才會做的,你啊,今晚早點睡吧。”

說罷搖搖頭,背著手走遠。

誰規定沒家的人才能混跡江湖?二哥肯定在糊弄我!柏月盈越想越不服氣,她追上去,倒退著走,麵向柏若風委屈道:“為什麼要早點睡?”

“因為,夢裡什麼都有啊。”

柏若風哈哈大笑著,拍拍她腦門,大步向前走去。

“二哥!”柏月盈追著他跑,執拗道,“你彆瞧不起我,我決定了!以後,我要當個大俠!”

“那二哥我就拭目以待了。”柏若風真心道,“不過現在我們得先去還了荷包,再去酒肆了。那老婦長什麼樣來著?”

柏月盈記性很好,連忙道:“街角坡腳那個!”

“好!”

第37章 彆離

新年剛至, 酒肆裡熱鬨非凡,尤其是值守輪班回來的將士們,湊了幾桌, 圍成一圈坐著,占了酒肆裡一塊不小的地方,勾肩搭背,大聲炫耀自己的戰績。

酒至酣處, 丟了酒杯, 拎起酒壇起身,單腳跨立在長板凳上, 拍著胸脯放豪言。

今日放晴,天氣甚好,路上積了層薄雪, 黑靴踩在雪麵上嘎吱嘎吱作響。

一隻白皙有力的手撩開厚重的門簾,露出張難掩貴氣風流的麵容。男子踏進門來,身著錦衣,滾邊的毛絨顯出非富即貴的身份, 正目不斜視向櫃台走去。身後跟著滿眼好奇, 到處看來看去的紅衣少女。

兄妹二人恰如冬日一團烈火,醒目得叫坐在將士中間的兩位武官不由看去, 這一看就移不開眼了。

其中一位上下打量了會柏若風,雖不認得此人, 卻從他身上看到鎮北候世子的影子,當即眉毛倒豎, 重重從鼻孔裡哼出一聲不屑。

另一位則是滿眼驚豔, 小聲道:“這便是二少爺和小姐了吧?”

他聲音太小,除了那黑臉將士, 沒有彆人聽見。

按慣例,柏若風找前台要了三壇北疆才有的烈酒,一壇回京送人,剩下的帶回家裡。

北疆的水土是會養人的,前台的小二從當初的少年郎長成如今人高馬大的壯漢,現在見到柏若風竟還認得這位一年隻來一次的客人,他高興道:“二少爺,您今年又來了!”

柏若風應了聲,正因為覺得這小二態度熱情服務很好,才每年都來關照生意,“要三壇你們這裡最好的酒。”

“好嘞!您稍等!”

明明貨架上就擺著酒,小二卻去找出六壇年份更久的烈酒擺上桌來,分量也更大,一壺能抵兩三個小壺。

四處張望的柏月盈見到六壇烈酒,眼睛一下子定住了。

誤以為店大欺客,柏若風還沒說話,她把柏若風擠到邊上,重重拍了下桌麵,“小二!我二哥隻要三壇酒,你怎麼搬了這麼多?多了我們也不要的。”

見柏月盈把自己想說的說出來了,話到舌尖,柏若風重申道:“我們隻要三壇。”

小二穿得不厚,但店裡暖和,他乾得又是力氣活,此刻用肩上汗巾擦了擦微濕的額頭,黑黝黝的臉上露出笑來,“是三壇。您買三壇,剩下的是小店送的。”

送?為什麼要送?小二能代表店家送酒嗎?柏若風剛想問他,小二卻自己解釋了緣故。

“二少爺收下吧,權當小人一番心意。”小二擺了擺手,麵上仍舊洋溢著喜氣,“二少爺許久不回北疆,許是不知道去年我盤下了這家店,現在已經是酒肆主人了,這酒絕對沒問題。”他拍著壯實的胸脯得意洋洋地保證。

“這酒啊,是我想送侯爺的。”

小二,不,現在應該說是店家了,他感歎道:“想當年侯爺沒來的時候,北疆啊,亂的很。長安離得遠,那裡的人哪管我們死活,一直打一直敗,就一直退,尤其是北越那叫馬森的龜孫,最喜屠城,多少戶人家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我爹娘就是被北越蠻子殺死的,當日馬賊那孫子把人趕到一塊兒,舉起火把,揚言要火燒城池。您是不知道那時候多令人絕望。當時真覺得要被活活燒死,和這座城死一塊了。”

小二說起往事,一陣唏噓,柏若風兄妹二人沉默聽著,沒有留意到酒肆內的其他軍爺也停下了吹噓,看了過來。

中間那兩位武官,一個沉默不嚴,一杯接著一杯喝著烈酒,一個認認真真聽著。

見兩人聽他叨叨這些陳年往事,小二一個壯漢亦不免赧然。

他不好意思搓了搓手,感激道:“是侯爺帶著柏家軍到來,重整旗鼓,救了我們,北疆三城才有今日。以前我想給侯爺送點心意,奈何自己都吃不飽穿不暖的,現在有了點身家。和一條命比起來,送幾壇酒實在算不得什麼,便算作小小心意,二少爺替我收了吧。侯爺保衛北疆多年,大過年的還在打仗,都不容易啊。”

雖見過百姓夾道歡迎軍隊回城,這還是柏若風頭回以親屬身份感覺到城裡百姓對柏望山的愛戴。

“原是如此。”是他們誤會了店家的好心。他眉眼放鬆,笑著把銀子按在櫃台上,手臂一伸就落到酒壇中間,往自己這邊一攬,便把三壇烈酒帶了過來。

“謝過店家好意了。不過國有國法,軍有軍紀,家有家規,無論出於哪種原因,我要是敢收下,回去我爹得軍棍伺候。”柏若風左右手各一壇,至於另外一壇,他看向柏月盈,眼神示意了下。

柏月盈當即會意,笑嘻嘻地雙手抱起第三壇酒跟在他邊上。

“店家要是真想做點什麼,那就多釀幾壇好酒放著。畢竟這裡的酒是真不錯,將士都愛來喝,小妹,你說是不是?”柏若風含笑看她。

“對!”柏月盈肯定地重重點頭,再抬頭時,見柏若風已經抱著兩壇好酒,長腿一跨就要出門去。她連忙追上去。

眨眼兩人就快到了門口。

沒想到柏若風跑那麼快。店家一愣,連忙從櫃台後開小門出來,試圖挽留,喊道:“二少爺!您的酒!”

酒肆擋風的厚重簾子一揚,兩抹鮮活的人影已經消失在雪地上,隻聽聞門外輕揚的嗓音,乾乾淨淨,不容置疑,“存著,明年再來。”

店家追出門去,門外已經沒了人。

寒風刮過,他打了個噴嚏,不得不放下簾子,回身朝櫃台走去,喟歎道:“侯爺家風甚嚴。”

府上管家不收,這想通過少爺小姐們送禮的路也行不通啊。

錯肩而過時,店家分明聽到那群士兵中人有人發出冷哼,他疑惑看去,正見到裡頭一個常年跟在柏望山身邊的副將,名為劉宏,留著兩撇八字胡,很是好認。另一個,便是柏望山麾下六名大將之一。

都是上過戰場殺過人的,眸光森森淬了血般,凶狠至極。

店家被副將瞪了一眼,嚇得迅速轉頭,回了櫃台,不敢多說什麼,更不敢閒話了。隻是心裡不由納悶:在這裡喝酒的多半是鎮北軍,怎麼看起來竟是很不爽侯府的少爺小姐們。

劉宏抬起酒杯,抵在唇間,散漫問身邊的大將:“那就是將軍家中的二小子?”

比起他隨意的態度,大將顯然是重視多了。大將歎道:“是啊,那是二少爺,和世子像極了,兩兄弟仿若一個模板刻出來的。還有小姐,頗有侯夫人當年颯爽風姿。”

“你懂什麼?”劉宏不屑一顧,“一個沒上過戰場乳臭未乾的小子,隻會舞文弄墨,怪不得被送去京城做質子。至於另一個,女流之輩,無須在意。”

大將心裡不悅,與之爭論道:“這話就說的不對了。所謂龍生龍,鳳生鳳,二少爺那是文武雙全,哪日說不定取了功名,回來就是一員猛將。”

他還拿出例子,“你瞧,世子不就是先去京城奪了狀元嗎?況且我聽軍中傳言,這二少爺自幼聰慧,武學上更是天賦卓絕,因為不想兄弟鬩牆才主動去的京城。柏家一門將才,有他們鎮守北疆,柏家軍無所畏懼!”

粗糙的酒杯被捏碎,酒液迸濺,撒到周圍人身上,把高談闊論的將士們、還有一直在誇柏家人的大將都給嚇了一跳。

但是因為副將身份僅在柏望山下,眾人敢怒不敢言。

劉宏拍桌而起,怒氣衝衝吼道:“鎮北軍什麼時候叫柏家軍,什麼時候成他們家的了?!”說罷氣勢洶洶提起一壇烈酒大步離開,把地板踩得震天響,掀起簾子的力道之大,險些把簾子拽下來。

人離開了,簾子還在晃蕩著,光影被簾子剪成幾塊灑進屋內,將士們愣了愣,旋即低聲嘰嘰喳喳起來,偶有幾句取笑聲流露出來。

“他算哪根蔥,鎮北軍不姓柏難道還姓劉嗎?”

“誒,你們年輕不知道吧,鎮北軍以前還真姓劉。就是可惜這位帶軍不行,節節敗退,死了多少兄弟?要不是後來侯爺給他求情,他連副將都做不得。”

“切,他打媳婦,媳婦跟人跑了,現在無妻無子的,肯定是嫉妒人家兒女雙全。哥幾個彆管他,繼續喝!”

“喝!不醉不歸!”

劉宏提著酒壇,踉踉蹌蹌走著,邊走邊往嘴裡倒酒,酒液嘩啦啦順著前襟落下。路過的行人嫌他酒氣滿身,頭發淩亂,胡子拉碴,紛紛避讓。

這等仿若嫌惡的待遇,與柏望山回城時的歡呼相比,越發令他難以忍受。

劉宏站定在街中間,眼球布滿紅絲。他在所有人異樣的眼光裡,惡狠狠把酒壇砸在路上,指著路人環視一圈,怒罵道:“看什麼看?再看把你們全殺了!”

他頭暈眼花,漫無目的走著,走到哪便算哪。

大抵是醉了,走到最後,他撐著一麵廢牆,仰著頭看牆頭破敗的模樣,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柏望山帶著一千驍勇善戰的柏家軍領命前來的時候。

他當時鎮守天元關,一腔抱負被北越將軍馬森打得渣都不剩,下場無非就是戰死,或者回京領罪被賜死。

柏望山的到來就是給了他將功贖罪的機會,他迫不及待把軍權像燙手山芋丟了出去,協助柏望山整頓北疆三城。

因為交接軍務時表現良好,柏望山十分信任他,為他求情,提他做副將,把他當兄弟。

柏望山的確厲害,成了北疆屹立不倒的、人們心目中的戰神。可他恨啊,柏望山越厲害,越是信任他作為副手的能力,他越恨。

現在的北疆哪還記得劉宏,百姓不記得,士兵也不記得。

柏家軍不過一千人,隻是柏望山的私兵。然約莫兩萬人的鎮北軍,個個都以‘柏家軍’的名號為榮。

——柏家乃開國將軍後裔,將軍世家,能養一千私兵是皇帝對柏家莫大的寵愛和信任。

天潢貴胄也就罷了,可他柏望山的子女憑什麼也要被傳得那麼厲害。

再厲害,有他能輔助主將打理鎮北軍厲害嗎?!劉宏越想越氣,扶手在牆角吐了一頓。

想他現在,職位被柏望山死死壓著,因為犯過大錯再難升遷。家裡無妻無子,下來的糧餉他不過摸點利息,就被柏望山在眾人麵前軍棍伺候。

麵子沒了,銀子也攢不下來。

劉宏眼球發紅,咬緊牙根,哆嗦著摸了摸胸前口袋,從裡麵找出一張暗通款曲的小字條。

“是你逼我的,老匹夫。我倒要看看,”劉宏麵色醉得像番茄,咧出個猙獰的笑來,“沒了你們這些礙眼的,一個小子,一個女流,如何撐得起北疆。”

他一拳錘在土牆上,鮮血和著黃泥從半弧形的坑裡滑下。

崇德二十年的春節剛過,地上積雪未消,柏若風已經準備回程。

“若風,在京城看看有沒有適合的姑娘,給你哥相看相看……”陳芸拉著柏若風的手念叨著,“還有,我給你準備了些吃食,都在阿元那。你累了餓了渴了彆勉強自己,找個地方歇歇腳。你這孩子從小就省心,但是要記得……”

麵對母親仿佛無窮無儘的關心話語。柏若風心軟得要化了,一律笑笑,溫聲說好。

他身上披著厚厚的半臂大氅,領部、手肘處的毛領顯得他年齡比實際上的要小很多。更令陳芸不忍放他獨自去京。

天邊晨曦乍現,柏雲起牽著一匹汗血寶馬背光而來,他身後是整齊收拾好的護衛馬隊,打頭的就是阿元。一張圓臉滿是喜氣,在等待主子期間和其他護衛勾肩搭背說著年節趣事。

柏雲起把馬繩遞給柏若風,問:“你們在說什麼呢?這麼久還沒說完。”

柏若風摸了摸駿馬腦袋,沒有說話。

“說你這不省心的。”陳芸佯怒道,伸手點了他額間一下,柏雲起被戳的腦袋一路後仰,哀哀叫著。

明知他是裝的,陳芸仍不舍得多戳幾下,笑罵道:“就你金貴。”

“我的娘誒!”柏雲起摸了摸額間,取笑道:“這又不是一去就不回來了,想家了隨時回都行。娘何必這麼難過,再說了,這不還有我嗎?”

他眨了眨眼,反手指了指自己,“我陪著娘啊!”

“你?你不把我氣死就好了。”陳芸麵上沉鬱漸消,樂得抬手捂著唇直笑,扯到了傷口,咳嗽不止。兩兄弟一驚,連忙給她拍背順氣。

“沒事沒事,笑岔氣了。”陳芸扯了個借口。

一隻粗糙大手忽然搭在了肩上,柏若風回頭看,隻見麵色滄桑的柏望山俯視著他,眸色深深。

柏望山向來話少,站在柏若風邊上像座小山。他唇瓣蠕動幾下,最後隻憋出一句話來:“你想留下嗎?”

柏若風搖搖頭。

柏望山有些失望,他抬眼定定注視著遠方。看著那初升的太陽慢慢離開地平線,向著廣袤的天空而去,金光燦燦,非池中物。

就像他這兩個兒子,長大了,翅膀硬了,早晚要飛出去的。

柏望山拍拍小兒子肩膀,囑咐道:“照顧好自己,受委屈了就回來。如果京中有解決不了的急事,去找大將軍,報我名字,他是我老師。”

大將軍是曜國最高階的武官,現在已經在京頤養天年,德隆望尊,不見外人。柏若風著實沒想到還有這層關係,他點點頭,眉眼彎彎,“爹,我記下了。”

見他聽話,柏望山緊皺的眉頭才鬆開。

這時,起晚了的柏月盈披著外套匆匆忙忙跑出門,身後追著一群拿著大氅的丫鬟。

她見著柏若風,飛撲過來,大叫道:“啊啊啊你們怎麼都不喊醒我!我差點就要錯過了!”

三人一見她,麵上都掛起了笑。

柏雲起抱臂而立,毫不客氣嘲笑道:“誰讓你起晚的?我倒想看看你能晚到什麼時候。”

“哼!”柏月盈衝柏雲起比了個鬼臉,轉身張開手臂給了柏若風一個大大的擁抱,抬起臉來,眼睛熠熠生光,“二哥,記得多給家裡寄信啊。我會想你的!”

“小丫頭。”柏若風捏捏她鼻子,在柏月盈的哼哼聲裡敲了她腦袋一下。他從丫鬟手裡接過大氅,展開一揚,披在柏月盈肩上,“快回去穿好衣服,彆回頭冷著了。”

冬日天色早黑。不過說了一會兒話,時間就過得飛快,太陽已經露出全麵,再聊下去恐怕就要誤了趕路的時候。

柏若風翻身上馬,回頭和家裡人揚手告彆。

他視線一一掃過府門屋簷下的父母兄妹,迎著陽光,溫暖的色澤灑在麵上,也落在了心底。

柏若風倏然一笑,朝他們道:“我走了!”

“去吧。”陳芸溫柔道。她挽著柏望山的手臂,挨著沒有說話的柏望山。

鞭子高揚,馬蹄踏雪,一聲接一聲的“駕”是啟程的信號。

柏若風和柏月盈追了幾步,站在陽光下,目送著馬隊向遠處而去。

下一次見麵可能是一年後了。不舍的柏月盈用手掌圈著嘴巴,大喊道:“二哥!過年記得回來呀!”

回應她的是舉著馬鞭揮手的背影,那一襲紅衣瀟瀟灑灑,獨身迎著初陽而去,沒有回頭。

在他們身後,陳芸緊了緊抓著柏望山的手。

雖然為人活得比較粗糙,但在對待妻子的時候,柏望山語氣難得溫柔:“怎麼了?”

陳芸有些低落道:“你還記得他剛出生的時候嗎?這孩子,興許本來就是留不住的。”

懷著柏若風時,他們剛來北疆不久,局勢並不安定。

戰場上,她不幸墜馬,卻死死護住肚子。前前後後大夫來了多少個,用了多少藥,受了多少苦,本來都以為這胎留不住了,沒想到最後保了下來。

柏若風出生沒多久,見嬰兒身體健康四肢健全,夫妻倆沒來得及高興多久,明空大師就來敲門,給了批語。

他們夫妻二人半信半疑,把小孩如珠似寶地養著。然而這孩子與他們並不親近,甚至身體力行地在抗拒和他們親近。

不如柏雲起那般淘氣任性到需要家裡處理麻煩,也不如柏月盈那樣想一出做一出地令人擔憂。

柏若風這孩子太靜了,對他們幾乎無所求,而無所求往往意味著一種疏離。

經驗豐富的奶媽說:“興許是這娃天性涼薄。”

唯一一次所求,就是他想去京城,哪怕一年隻回一次,他們都允了。

但那又怎麼樣呢?為人父母,所求不多。

陳芸目光柔柔看向遠方,感覺到冥冥中,他們與柏若風的緣分一點一點變淡,她道:“不管若風在哪,希望他以後一直這樣無憂無慮、平平安安。”

“你啊,彆一天到晚操心這操心那的。大夫就是說你心思太重,才靜不下來養身體。”柏望山道。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陳芸看看前邊。

正巧柏雲起哥倆好地勾著柏月盈的肩,兩個人嘰裡咕嚕地說著悄悄話,柏雲起勾著唇笑得壞壞的,不知道在打什麼主意,多半又是在慫恿小妹去做點什麼。

而心思純白的柏月盈覺不出大哥白切黑的本質,一臉慎重地點點頭,覺得大哥說得很對,兩人還勾了勾小指頭。

“兒孫自有兒孫福,”柏望山粗獷的眉眼綻開,露出大大咧咧的笑來,“想要什麼樣的生活,他們自己活出來!”

第38章 回京

從曜國北部前往京城, 一路上溫度升高,恍若從冬季穿越到萬物複蘇的春季,衣衫漸薄, 草長鶯飛。

及到城外,護城河岸邊,枯瘦的枝丫上花苞隨著料峭春風粒粒冒出,羞澀地等待綻放的時刻。

趕路多日的隊伍回府整頓。柏若風本打算次日才入宮, 可等洗漱完畢, 推開窗戶,見遠處碩大的夕陽, 紫色紅色橙色黃色藍色連成一副畫,美得叫人移不開眼。

他趴在窗邊,看著荒蕪的院子發呆, 實在靜不下心。乾脆臨時改了主意,拎了壇酒,牽了匹好馬,利落地進宮覲見。

宮裡還是那副舊模樣, 氣派豪華的亭台樓閣內住著全曜國身份最尊貴的人。朱紅牆, 琉璃瓦,披了層朦朧的霞光, 多了幾分暖意。美則美矣,卻少了人間煙火味。

入了東宮, 守門的太監見了他,忙前去稟告。

不一會兒, 春福領著前去稟告的太監走了出來, 待到近前,才道:“殿下在書房內議事。柏公子舟車勞頓辛苦了, 不若去偏殿內休息會?”

意思就是主子在忙,讓他先等等。

近幾年皇帝身體每況愈下,朝政交由太子處理,事務繁忙,柏若風也知道。他看了眼紅霞漫天,便道:“偏殿就不了。我去院子裡坐會兒吧。”

春福猶豫著,試圖勸阻:“外邊風大……”

“我等習武之人,這點風怕什麼。”柏若風打斷他的話,滿不在乎地擺了擺手,拒絕了他試圖接過自己手上東西的動作,單手抱著懷裡的酒熟門熟路往院子走去。

春福忙叫小太監們利索點跟上去伺候,想來想去不放心,自己跟過去把人安排妥當了才回書房門口守著。

春福早已認清了誰是皇宮未來的主子,為了保命,頻頻向方宥丞示忠心,就怕方宥丞因為他曾為陛下效忠的緣由要他小命。或許是有點從小到大的情分在,春福才能安安穩穩到今日,其中自然也有他自己的本事,知道何人何物對太子而言是重要的。

東宮的院子在殿後方,不大的一個小院,鑄了假山引了活水,可惜天氣還沒暖和,植物都半死不活的模樣,沒什麼生機,就連池塘都靜得起不來一點漣漪。

柏若風不喜宮人在身邊伺候,打發了他們去外邊守著。

熱水從壺嘴落入杯中,衝起茶香嫋嫋。白霧氤氳中,柏若風眸色漸暗,思索著什麼。

六年足夠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段皇後離世後幾年,陛下立了寧妃為後,醉心書畫,不喜政事。一次風寒後身體變差,便愈發不喜上朝,喚了太子來打理朝政。

但凡皇權交替,總是人心浮動,朝堂如今並不安穩。

遙想陛下剛登基時,勵精圖治,政治清明。後期卻秉持無為而治,沒有過多乾預,沉溺在自己的喜好裡。本義是以法治國、知人善用。

但無為而治之道,帝皇若把握不好尺度,就容易養出心思多野心大的官虎吏狼。

這麼些年有意無意的放縱,看似清明的朝堂上藏了不少汙垢,其中又以段丞相最是難纏,既是兩朝元老,又是皇帝國舅,主持科舉數年,門下學生無數。

比起陛下,太子的做法就簡單粗暴多了:上來先收軍權,提拔武官,重視武舉。獎善罰惡,問責追責,抄家問斬。

待朝中人反應過來他與陛下截然不同的兩種作風時,淩霄殿裡已經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血腥味。頓時人心惶惶,一個兩個縮緊了腦袋。

若不是捉不到段丞相的尾巴,柏若風估計方宥丞能直接把自己九族裡的一族給洗了。

近半年來朝臣頻頻上奏,陛下開始對方宥丞作風感到不滿,把人喊去養心殿中,當著幾位重臣的麵,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

但皇帝也沒辦法了,除了禁軍和護城營,京師三大營都在方宥丞手裡。皇帝不敢再隨意杖責,隻能用言語泄憤。

當看到方宥丞油鹽不進的態度時,他開始意識到麵前太子給他帶來的巨大威脅,眼神變得危險起來。

柏若風勸諫過方宥丞,然而方宥丞無動於衷。

柏若風頗有些頭疼,他能明顯感覺到方宥丞還帶著少年時的影子,隻是直白變作獨斷,陰鬱成了陰翳,喜怒無常化作詭譎冷酷。

唯獨‘一力降十會’的理念一直沒變,隻是從追求自身武藝變作控製軍權。當然還有那份不耐煩——勸諫他的人不少,唯獨柏若風沒被丟出宮去。

腿邊被熱騰騰的活物拱了兩下,打斷了柏若風的思緒。

那活物體積不小,熱量傳到柏若風小腿上,驚得他放下茶壺,往石桌下一看,一頭白虎仰著圓臉,湛藍的眼睛像兩顆小珠子閃著光。

煩惱瞬消,柏若風一下子笑開來,興奮地抬手捧起它的臉揉了兩下,“哎呀小花?幾月不見,你怎麼長膘了!”

從小家養的白虎比不得野生的,攻擊性弱了許多。加上把方宥丞和柏若風當做了主子,連叫聲都軟了不是一點半點,說是大貓都不為過。

它在男子身側蹲坐下來,長尾巴圈地盤一樣在地上繞著柏若風形成半圓,眯著眼享受許久不見的柏若風熟練的擼毛,鼻子裡噴著熱氣,喉間發出呼嚕呼嚕的粗聲。

偶爾不耐煩了,還會用收了指甲的毛掌拍他腿,力道不小,再重一點柏若風都得懷疑自己腿是不是青了紫了。

大毛團貼著腿,熱量隔著厚衣服源源不斷傳來,這一點冷風倒不算什麼了。

柏若風彎下腰抱住它毛茸茸的腦袋揉了兩下。頸間大氅滾邊的毛毛隨著他俯身輕飄飄落到大貓鼻子上,大貓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惹得柏若風直笑,揉它腦袋:“你毛這麼厚還會著涼嗎?”

大貓不會說話,它喉間發出低沉的聲音,似是不滿。

“好好好,我不笑了。瞧瞧這是吃了幾斤肉養出來的?”明知大貓會生氣,柏若風忍不住逗孩子似的搓它毛茸茸的臉。

大貓鼻孔裡噴出兩股熱氣,喉間發出短促刺耳的聲音,類似咳嗽聲般。它有些不耐煩地皺起臉,脖子往後縮,抬起毛爪拍開他的手。

它立起四肢,優雅地繞到桌邊,藍珠子似的眼睛好奇地往桌上看。

柏若風見它微微俯身,作勢要跳,瞳孔驟縮,迅速把桌上的酒壇拎下來。

果不其然,隻見下一瞬,大貓跳上了石桌,把桌上的茶壺茶杯糕點全踩翻了,汁水飛濺,場麵變得很是糟糕。柏若風飛快起身後退,險而又險避開。

一看這臟兮兮的石桌和大貓,柏若風就感到頭疼。

“小花,下來!”柏若風冷下臉斥道。

大貓壓低前肢,喉嚨裡發出長聲,不同於方才的撒嬌,這聲音悶沉且悠遠,帶著震懾。

白虎盯準某個瞬間,飛撲而來。柏若風清淺如蜜的眸色微動,拎著酒,腳尖輕點,轉身往後躍去。大貓擦著他衣角撲到地麵,撲了個空。

接連的‘捕獵’失敗叫大貓開始生氣,它的吼叫聲盤旋在院子上方。

柏若風晃了晃手上的酒壇,見大貓對它很是感興趣,視線跟著他手的動作晃來晃去,不由爽朗一笑,“你是老虎,又不是人,怎麼對酒感興趣了?”

大貓聽不懂,搖著尾巴壓低身子,恍若靜止在原地。這不過是麻痹獵物的手段,柏若風看清了它的動作,回回都在它撲來前躲開。

長尾氣呼呼地拍打著地麵,大貓低吼的聲音傳出院子。

守在門口的太監進來查看,見到偌大的白虎敏捷地追著柏若風跑。凶狠的虎臉好像要吃人一般,這場景嚇得太監腿腳發軟,連忙去叫人來。

可在柏若風眼裡,不過是陪寵物玩而已。

院子裡有棵大樹,應當有些年份了,樹根粗壯有力,因為季節緣故葉子稀疏。

柏若風引著大貓在院子裡撒歡跑了幾圈,自己也跟著熱了身,興致上來,蹬著樹身三兩下翻上樹枝坐著,紅袍輕揚,飄落在坐著的人膝上。

柏若風看著樹下轉來轉去的大貓直笑,朝它招手,“聽說老虎不會爬樹,你倒是上來啊。”

大貓齜牙咧嘴,往前一撲,以極強的跳躍力飛起兩米多,強而有力的四肢牢牢抓在樹乾上,衝樹上的柏若風哈氣。

“喲,你還真會爬樹?”柏若風有些驚詫,笑道,“你倒是上來,我看看你能爬多高。”說著起身,直接往上一鑽,人就消失在樹叢間。

然而大貓並沒有跟上來,柏若風跑得太快,隻能隱約聽見下方傳來有些熟悉的訓斥聲。

不一會兒,大貓的聲音遠了,有人喊柏若風的名字。

誰來了?柏若風小腿勾住樹枝,倒吊在樹上,好奇地露出半身一看:樹底下背手而立的人不是方宥丞還是誰?

明明身著一襲明黃,本該溫暖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卻叫人感覺不到一絲和煦,反倒覺得此人鋒芒畢露,立在那冷厲有如直指蒼穹的寒劍。

他在看方宥丞,方宥丞也在看他。

方宥丞見他發梢上衣服上都沾了枯葉,頗有幾分狼狽。不由黑著臉道:“怎麼一回來就被它追到樹上?不會喊人來救?”

“救?”柏若風奇了,“我和小花隻是鬨著玩而已。”

方宥丞緊皺雙眉。小花已經長大了,不再是當年貓一樣大的小寵,無論是它的爪子還是牙口,都具有能把人撕碎的攻擊力,叫喂養的宮人都如履薄冰。

“玩能被追到樹上?”方宥丞催道:“快下來,莫摔了。”

雖然這擔心是真的,然而不信他的能力也是真的。柏若風有些不爽對方的語氣,“下來就下來。”

他眸色微動,忽然起了幼稚的惡劣心思,看準目標,鬆開小腿,人就像斷翼的鳥兒從樹上直直墜下來。

那一刻,方宥丞嚇得麵色發白,心臟急得要跳出嗓子眼,想都沒想就衝上前,伸出雙手要去接。

落葉飄飄,他隻接到一懷空蕩,刹那連心臟都停止跳動。

柏若風單手掛在離地麵最近的枝丫上,輕輕鬆鬆蕩著身子旋了一圈,倒吊在樹上,把完好無損的酒壇子往方宥丞伸出的手上一放,笑嘻嘻道:“你不是最愛酒嗎?我特地從家裡給你帶回來的。”

直到酒壇落入掌中,方宥丞表情都是一片空白。

待他後知後覺意識到這是柏若風在開玩笑後,氣得左手提酒,右手扣住柏若風手腕把人拽下樹來。

離地最近的樹枝不過兩米左右,柏若風落地,踩在粗壯的樹根上,踉蹌兩步才站穩,與方宥丞的距離不經意間拉到最近。

抬起頭時,方才覺出近得幾乎貼麵而立。茶褐色的眸中倒映著方宥丞深邃的麵容,柏若風覺出些許太過親近的怪異來,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

又被腕上鐵鉗往前拽去半步,不得不直視眼前的怒容。方宥丞長得本就濃眉大眼,眉目粗獷又深邃,帶著野性,平時就算是笑也籠了層陰雲,發起怒來更似雷霆。

“胡鬨!”方宥丞頗有幾分咬牙切齒,“什麼不玩拿命來玩?你不知道彆人會擔心的嗎?”

柏若風歪了下頭,似乎無法理解話裡的意思。他帶著置身事外的冷靜,頗為驚異地看著發怒的方宥丞,打量著對方麵上的神情,“擔心什麼,我又不是小孩。”

“再說了,”柏若風回頭看了看那樹枝,漫不經心笑道,“你瞧,這才兩米,我小時候從屋頂跳下來也沒事……”

“柏若風!”方宥丞急了,這人竟還從屋頂跳下來過?

低沉的警告聲震得柏若風渾身一僵。他擰眉,迅速掙開方宥丞的桎梏,不悅道:“我有分寸。彆跟個老婆子一樣,方宥丞,你不過比我大一歲。”

他後退一步拉開距離,拍拍衣袍上沾上的灰塵,睫毛微顫,話裡聽不出情緒,“我一回京就入宮見你,你倒好,見我第一麵就是發脾氣。我回去了。”說罷轉身要走。

沒走幾步,身後傳來叫聲,還有急促的腳步聲。柏若風猜都能猜出來是為了什麼:無非是這家夥急了。

他低頭淺淺一笑,後邊追上來的人放下酒壇,抓著他肩膀把人往後帶。

柏若風順勢轉身,抱臂而立,用懶洋洋的語調欠欠道:“又怎麼了?殿下。”

不料,帶著熱意的軀體在寒風裡貼到身上。

直到下巴抵著方宥丞肩膀,後背被滾燙的掌心緊緊按住,柏若風都沒反應過來對方為什麼要抱自己。

但這份怪異沒來得及思索出緣由。因為方宥丞笨拙地拍了拍他後背,就鬆開了手。把這擁抱以好朋友、好兄弟的形式潦草地結束了。

柏若風隻見著方宥丞麵上那對劍眉仍然蹙著,仿佛有什麼天大的難事站在麵前。

深黑的眼眸沉沉若深淵,帶著致命的引力,叫人如站崖邊,頭暈目眩地俯視浮雲悠悠的黑洞,隻覺後背一冷。

柏若風知道有些人會怵這雙不怒自威的鳳眼,然而他並不會,甚至還能肆無忌憚地帶著幾分打量去直視眼前一同長大之人的眉目。就像一陣風,或者一朵雲,在他人尖叫、害怕、逃竄崖邊時,悠然自得地在沉淵深處遊蕩。

那雙好奇的眼睛太過純粹,以至於叫方宥丞有些方寸大亂,他甚至沒能在柏若風視線下堅持多幾秒,就敗下陣來。

“對不起,你彆生氣,你知道我什麼性格。”方宥丞低聲道:“不是在對你發脾氣,隻是太擔心你,不想看你身處險境,一點都不想。你下次彆嚇我了。”

柏若風仍然注視著麵前的人,舌尖輕輕一點上顎,發出若有所思的嘖音,卻沒說話。

不對勁,他想,太不對勁了。他不記得方宥丞是這種溫情陌陌的性子。

“怎麼不說話,真生氣了?”方宥丞從柏若風發上捏下一片小葉子,握緊了掌中葉子,“今年比去年晚了兩天回京,害我總擔心你路上是不是出了事。剛才,我真不是故意的,若風,其實我很高興你回來,也很高興你回京先來找我。你不在,這京城實在沒意思。”

他絮絮叨叨說了半天,恍然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隻一雙眼熱切地盯著柏若風,懷著不安在無聲詢問。

這幾句話聽得柏若風渾身不舒服。

事出反常必有妖!柏若風撓了撓側臉,想不明白,索性直言問:“方宥丞,你在拿我練手?”

方宥丞一怔,沒有說話,詭異地靜默著。隻是一雙眼睛洋溢著濃烈的、熱情過頭的情緒,“練什麼手?”

柏若風把可能的事情在腦子裡轉了一圈,抱臂而立,換了個輕鬆的站姿。他抬了抬下巴,好笑道:“我瞧見你偷偷藏桌下的話本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有什麼可害羞的?隻是你這是把我當姑娘家哄了?還是你偷偷喜歡上哪家姑娘了?這伏低做小的模樣可真稀奇。”

他嘖嘖稱奇,“要是有了心上人不知怎麼辦,告訴兄弟,鐵定不會笑你。”

這回輪到方宥丞愣住了,他腦子後知後覺繞過彎,臉色頓時黑下來,“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好了,不說就不說吧。”這倒讓柏若風想起另一件事來。柏若風抬手輕佻地拍拍他側臉,觸感像拍在薄冰上,寒冷乾燥,“我不在京沒人陪你溜出去玩了吧?這不是回來了嗎?今晚帶你去個好地方。”

每次柏若風這樣說,遭殃的準是他。方宥丞不是很信,遲疑地問:“什麼好地方?”

柏若風抬臂一勾對方脖頸,把人拉過來,挑眉揶揄看著他,“你會喜歡的。”

那眼神無端叫方宥丞心下一跳,有種不好的預感。

本來老皇帝年前就和柏若風提過這事了。柏若風不打算聽從皇帝的指令做事。但現在想想,出於對好友身體健康的擔憂,是該試探試探了。

曜國男子二十弱冠,但早在弱冠前幾年,家裡有點錢的都會給安排通房、妾侍,定下正式婚約,待弱冠後再商議結秦晉之好。

太子妃是沒那麼快定下,隻是側室一類的,方宥丞全拒絕了。柏若風常出入東宮,還知道他私底下連通房都不要。

到底是容易躁動的時期,又不是他這樣靈魂年齡已然成年的異類,怎麼可能不願意接觸異性。

除非……是在諱忌就醫。

第39章 試探

“你今天還有彆的事嗎?”柏若風走在前邊, 熟門熟路入了暖和的殿內。

“沒有。”身後的人回道。

柏若風轉過身,見方宥丞把酒壇珍而重之交給春福放好,不由好笑。

其實這酒倒沒那麼珍貴, 論味道,它可能比不得太子私庫裡的其他好酒,但若論烈,應當算得上數一數二。話在舌尖徘徊, 最後還是咽了回去。

隨他去吧。

柏若風沒有去書桌前, 轉而坐在窗下矮榻左側。

榻上支了個矮桌,放了熱茶。兩邊放著坐墊, 看起來平平無奇,卻是他們平素手談的地方,也是平日裡說事的地方。

方宥丞入座, 見他不語,心裡似乎藏了事。了然道:“你有話與我說?”雖是問句,語氣卻是篤定的。

柏若風笑了,他喜歡這份與方宥丞的默契。隻見他低頭摸了摸腰間, 抽出一個折子, 放置在桌上,緩緩往前推去, 示意他看。

“看來你回家一趟,遇上了點難解決的事。”方宥丞隨口道, 他拿起折子,翻了幾頁, 眉眼間的輕鬆漸漸隱去。

他沉默半晌, 須臾,合上了折子, “我大概知道你要問什麼了。鎮北軍的新監軍,是段公良的學生。”

柏若風頗為訝異道:“丞相?”

鎮北軍與段公良八竿子打不著,沒想到還能被段公良找上門來。隻是不知道他為什麼花這麼大力氣,在遠離京城的地方安插人手。

方宥丞揉了揉鼻根,口吻冰冷霸道,帶著不把人放眼裡的漠然,“不光鎮北軍,四軍基本都被安插了人。很正常,一群廢物被我嚇著了,迫不及待想做點什麼。不用理會,我尋個由頭解決了他。”

柏若風盤腿坐著,已經自顧自覓了塊糕點來吃,“若隻是丞相的人,我反而不覺得是什麼事了。當日我見監軍鬼鬼祟祟和什麼人通信,還怕是越國的奸細。”

“越國?”方宥丞輕蔑一笑,把折子拍到桌上,“要真是奸細,斬立決就是,有什麼我替你兜著。但你彆放心得太早,人心莫測,要真有奸細,藏得往往是想不到的地方。”

聽這話,像是方宥丞已經知道了什麼似的。柏若風咀嚼的動作頓住,吃不下去了,“還真有奸細?”

“有奸細不是很正常的嗎?”方宥丞理了理衣襟,坦言,“就連我,都忍不住派人過去探聽消息。隻是能得到多少消息,全憑能耐罷了。”

“那有什麼辦法分辨出他們嗎?”柏若風追問。

方宥丞見他感興趣,便多說了些,“能有什麼辦法,都是人,一雙眼睛一對耳朵一個鼻子一張嘴。你曾跟鎮北軍駐守過北疆,就應該知道越國人和我們外貌上沒什麼明顯差異。除非……”

“除非什麼?”柏若風前傾身子細聽。

方宥丞眼皮上收,神情淡漠,“除非你遇到了北越皇室,那你可以把他們扒光看看。據說他們祖上是北邊蠻族首領一支,部族圖騰是雪狼王。為了保證皇室的血統,他們會在皇室新生兒身上留下一枚狼王印。”

方宥丞說著,起身離開,“你等等,我拿給你看。”

不多時,他拿著一張薄紙回來了,紙上的圖案像是刺青的樣式:一隻對著圓月嚎叫的雪狼。

柏若風細細打量著這圖案,肯定自己不曾見過類似式樣,“我沒遇到過,他們都把刺青刺在何處?”

“沒有規定的部位。”方宥丞吹了吹水麵的茶葉,飲了口熱茶,“所以我才說,要是遇上了,直接扒光看看。但是你想活捉一個北越皇室可不容易。”

他放下茶杯,搖頭嗤笑道:“北越皇室現在實在不怎樣,六子奪嫡,弄得民不聊生,可依我來看,最後無論誰上去了,都不足為懼。兼之他們畏懼曜國鐵騎,武藝又不如何,所以都縮在後方。你想見,怕是不容易。”

方宥丞目光一頓,落在柏若風唇邊,那視線小火苗一般,熊熊燒了起來,卻始終沒越雷池半步,隻在自己的領域內撒著歡。放置身側的拇指食指搓了搓,在壓抑著什麼。

柏若風還在低頭拄著下巴尋思,“如果你在京城內捉住一個奸細,也是斬立決?”

方宥丞答:“當然不會。”

此話一出,柏若風頓時抬眼看他,似乎在等他說話。

可方宥丞的心已經從正在談論的話題上飄走了,全然落在那抹軟紅上。

他喉結微動,艱難撇開眼,去看柏若風身前茶盞,“我……”他剛開口一個字,聲音沙啞,立時清了清喉嚨,“是我的話,就不會打草驚蛇,先留下來養一段日子,待摸清他的聯絡人時,再一窩端。”

柏若風點了點頭,“此話有理。”說罷又陷入思考。

方宥丞忍了又忍,沒忍住,喊了他幾聲。

聽見有人喊自己,柏若風回過神,“怎麼了?”

方宥丞伸出右手,隔空點了點他唇邊。

柏若風立時意識到什麼,抬起小臂囫圇一抹,什麼糕點屑都抹了一乾二淨,抹完還衝方宥丞笑,笑得燦爛,笑到方宥丞心都軟了。

“吃那麼多糕點,是餓了吧?”方宥丞跳過方才的話題,轉而問道,“我們晚上在宮裡吃還是出去?”

他還記得柏若風說帶自己去個好地方。

柏若風撐著臉,摸摸自己癟下去的肚子,有些惦記宮裡禦廚的手藝了,“宮裡,吃完再出門。”

“好。”方宥丞直接喊春福去準備。

很快,方宥丞就開始後悔自己多嘴提醒柏若風出門去的事情。

長安城四季如春,就算是在冬末,來往的人身上的衣裳也不過三四件,比不得北疆臃腫。這裡極少下雪,晚上寒風陣陣,夜色清冷,更襯得街上燈火繁華。

尤其是在繁花裡——曜國長安城中一條著名的花街柳巷。

來往的成人嬉笑打鬨,追逐著從身邊跑過。柏若風一抬頭,能看見相對的樓與樓之間掛著一列列燈籠,照得街邊的花樹曖昧不明。

柏若風初來此處,眼睛好奇地四處看著。

“傷風敗俗。”身後有人罵道。

柏若風聽聲音就知道是誰,他笑著回身,拉過身後的方宥丞手臂,“來都來了,乾嘛還黑著臉。這裡的街景多好看啊。”

“好看嗎?”方宥丞冷聲道。

柏若風順著他視線看去,便看到沒被燈籠照著的昏暗巷子裡,兩個衣衫半解的人影毫不顧忌地在激烈運動,身處下方的人發出尖叫聲。

一隻溫熱寬大的手掌嚴嚴實實捂住他眼睛,因為常年習武,掌間並不柔軟,然而動作很輕。

眼前被黑暗籠著,身後貼著若有若無的熱意。柏若風愣了下,低低笑出聲來。他推開那隻手掌,本就多情的桃花眼伶俐有神,仿佛會說話。

他沒再看那巷子,轉而好整以暇看著方宥丞,似乎在問,又似乎在喃喃自語,“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不待方宥丞回答,柏若風已經移開了視線,看向街邊急急忙忙走來走去的人,“我在想,是在人來人往的街邊巷子做那檔子事的人不要臉一些,還是看他們表演的人更不要臉一些。”

方宥丞漆黑的眸子沉沉,他甚至想這時候掉頭回去,派人來蕩清了這條合法存在的花街。

“不過嘛,其實都差不多。來了繁花裡,脫的不是臉麵就是衣服。”柏若風翹著唇,為防他半途跑掉,乾脆拉著人往前走去。

放任著對方拉著自己小臂牽著走,方宥丞盯著柏若風的背影,頗不情願地再次詢問:“你說的‘好地方’,就是這裡?”

柏若風坦言點頭,“帶你來長長見識。”

方宥丞腦袋不開竅,遲遲不肯定親,肯定是因為還沒懂姑娘家的好,正經人家少見主動的女子,但這裡就不一樣了。來這裡多見識見識多樣的男女關係,說不定能叫方宥丞改改態度。

“長見識?”方宥丞倏然反手緊緊抓著他手臂,“你帶我來這種地方長見識?”

柏若風回頭,哼出個疑惑的音來。俊朗的麵容在曖昧的燈光下隻能看到明晰輪廓,帶著稚子般的無辜,仿佛在問:有問題嗎?

他真的要被柏若風弄瘋了。方宥丞咬緊後牙,感覺自己的理智在崩裂邊緣,他問:“你對這裡這麼熟,是不是來過很多回了?”

“那倒沒有。”柏若風一句隨口的話,無意間暫時安撫住方宥丞沸騰的情緒。

柏若風仔細回想了下,發現自己之前錯過幾次來的機會。不知是誰和他說過,這裡的姑娘家不僅有做皮肉生意,也有一身才藝淪落此處賣藝的。

柏若風坦誠道:“不過確實好奇很久了。之前不是為了陪你嘛,他們邀我來我都沒空。這回我們可以一起去看看。”

說罷抓著方宥丞,往繁花裡最大最醒目的花樓而去。

方宥丞不死心念念叨叨:“找你來這玩的狐朋狗友定不是什麼正經人,以後不來往也罷!”

“哈哈,你這般較真作甚?我都沒說什麼。”柏若風的不以為意,讓方宥丞恨得直磨牙,打定主意回去查查誰在柏若風身邊亂嚼舌根。

如今,雖然柏若風無官無職無爵,然而在太子身邊露臉的機會多了,便是貴人跟前的紅人,不管他本人如何想,在彆人眼裡已然成了條‘捷徑’。

人們或為了巴結太子,或為了達成某件事情目的,或為了各式各樣的私欲,有意無意地去靠近這年輕的公子。

方宥丞到底隻是人不是神,不能全方位時時刻刻盯著柏若風,總有他顧不及的地方。

外邊冷風簌簌,一踏進樓內,暖風帶著香粉撲麵而來,腳下鋪著暖色地毯,來往的男人身邊幾乎都有人相伴。

一群形形色色的客人裡,眼尖的迎賓女子看到正打量著四周的兩人,連忙巧笑著迎上來伺候,“這兩位公子好麵生,是頭回來吧?喜歡聽曲子還是看表演?我們這都有哦~”

方宥丞避開她們的手,冷著一張閻羅麵,誰碰殺誰的戾氣叢生。

二人不敢靠近,見他身邊的紅衣公子笑意吟吟,似乎比較好說話,便一邊一個挽著柏若風手臂仔細介紹。

柏若風沒做準備,有人給他介紹,正是瞌睡了送枕頭,便翹著唇和她們搭話。

殊不知這樣,叫身後跟著的人臉色更黑。方宥丞攔不住柏若風,卻又介意柏若風被他人觸碰,隻能自己兀自掙紮,用了大力氣才沒把腰間劍抽出來,削了這樓。

隻見大堂中央布置了舞台,舞女在上邊身著不多的衣料翩翩起舞,紗幔後看不清麵容的樂師配合著彈奏音樂。舞台周圍環繞著圓桌,笑鬨聲不斷。

挽著柏若風左手的女子熱情介紹道:“公子若是喜歡看表演,大廳就有位置,我們家啊,還供應酒水水果小菜,公子錢包若是管夠,想吃什麼都有。”

“對對對!”右邊的女子忙不迭道,“若公子不喜歡人多的地方,我們上邊還有包廂,您看您喜歡些什麼,琴棋書畫詩酒花,我們這的姑娘什麼樣的都有。”

柏若風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覺得和他想象裡好像不大一樣。他好奇地問:“你們這都隻賣藝不賣身嗎?”

兩女一愣,都有些納罕自己看錯人:看著像是個附庸風雅的,沒想到這麼直接啊,上來就直奔主題。畢竟他們這可是整個繁花裡最貴最大的花樓了,來這裡的達官貴人居多,一心隻有下邊那二兩肉的小民,隻會去外麵那些小院裡,斷不會走入高樓。

但是迎賓女很快了然,拋了個媚眼暗示,“我們這什麼都賣,就看公子有沒有銀子了。”

“錢嘛,那當然是有的。”柏若風還不知道兩人誤會他急色,他從腰間摸了個鼓鼓囊囊的荷包——他不愛帶外物在身。隻是這回為了帶方宥丞來,可是特意中途繞去錢莊取了些銀兩。

雖是兩人同伴前來,可說話的怎的就隻有他了?柏若風眼角輕飄飄瞥了眼沉著臉不語的方宥丞,揣度著太子的喜好,道:“要一間沒人打擾的包廂,再叫兩個姑娘來聊聊天,最好是大家閨秀那種,會劍舞的更好。”

左邊的女子伶俐,眼睛放光,“爺,那您想要幾個時辰,還是要包夜?可要樂師助興?”

竟還是按時辰收費,柏若風頓了頓,回頭問方宥丞,“你覺得呢?要在這過夜嗎?”

方宥丞抱臂而立,視線從柏若風被挽著的手臂挪到他臉上,直言不諱:“過什麼夜,這裡的床你不嫌我還嫌。”

吃鞭炮了嗎?火藥味竟這麼衝,柏若風揚眉,一時對方宥丞啞然無語。他扭頭定下,“那就在這呆兩個時辰吧,要樂師。”

包廂打掃得還算乾淨,沒有奇怪的味道,點了沉香,柏若風嗅了嗅,鼻子就皺起來了,覺得屋子裡味道太過沉悶,忙叫人開了窗口通風。

他們在屋子裡坐了會,先是有人端了茶點上來,關了門。

柏若風好奇,剛要去拿一塊嘗嘗味,伸出去的手被方宥丞啪的一下按在桌上。方宥丞皺眉,不讚同看著他,道:“饞嘴貓,這裡的東西不能隨便碰。”

柏若風把手從對方五指山下撤回來,“隻聽說茶和酒會下點助興的藥,糕點應該不會吧。”

方宥丞麵無表情道:“不行。”

柏若風很是心動,眼睛亮亮地看著方宥丞,一副高興模樣,“可是它們看起來好好吃誒。”

方宥丞太陽穴青筋蹦了蹦,“不行。”

柏若風試圖說服對方也說服自己,他伸出一根食指,“藥也講究劑量,我就吃一口。”

方宥丞直接把那碟糕點端起,放得遠遠的,“哪天你被人用一口吃的拐跑了,我一點都不意外。”

見他這緊張態勢,柏若風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正要反駁他。

此時門再一次被推開,貌美姑娘款款走進來,一人手中倒提著把沒開刃的劍,一人懷裡抱琴麵上帶紗。另外兩人手中空空如也,可麵上笑意吟吟,分坐二人身邊伴著。

來了。柏若風眸子一亮,“姑娘可會劍舞?”

提劍的姑娘含蓄道:“會一點。”

柏若風撫掌道:“那就煩請姑娘為我兄弟二人表演一下。”

包廂門關上了,柏若風撐著下頜若有所思。剔透的琥珀眸子掃過桌上的杯盞,抬眼便能看見幾步之遙外,一人翩翩起舞,曼妙身姿若極有韌性的藤蔓搖動,邊上坐著撫琴的樂師。

兩人一心沉浸在表演中,舞蹈配合著音樂或上舉,或回刺,或轉動,十分靈動。

柏若風想,不愧是加了錢的節目,也怪不得世人說此是銷金窟。

陪侍身旁的兩位姑娘十分主動地報上名字,花前月下。

花前坐在柏若風邊上,繪聲繪色說著最近坊間趣事,時不時剝兩顆葡萄,喂一杯酒。

柏若風覺得她說話有點意思,避開酒,就著送到嘴邊的水果吃了口,問道:“你名字裡的‘前’,不會是銀子那個‘錢’吧?”

惹得花前惱羞成怒,玩笑似的錘他。

比較安靜害羞的月下在方宥丞邊上坐立不安,她的待遇顯然就沒那麼好了。說什麼話方宥丞不愛搭理,碰一下就送個眼刀,遞的酒水吃食全部被拒。隻能用委委屈屈、欲言又止的濕漉漉眼神看著柏若風,一副也想湊過去和那俊朗公子聊天的模樣。

柏若風看得直樂,撐著下巴觀察了一番,見月下拿方宥丞完全沒辦法的模樣,轉了轉掌中杯,側著腦袋對花前道:“你看我那朋友,都不會憐香惜玉,來了這裡還給姑娘甩眼刀。”

花前接話道:“公子家教極好,許是不喜旁人近身。”

“虧你誇得出來,不如直說是根木頭,他家裡可都快急死了。”柏若風扶額,語氣誇張道,“像尊石頭似的,總不開竅。”

花前用帕子掩唇,笑眯眯道:“以前也有些公子生性靦腆,不敢和女子聊天的,在這留一晚就好了。”

“哦?”柏若風看出了花前引誘他們花錢的心思,卻佯裝純良問,“真有這般神奇?”

花前神神秘秘道:“公子一試便知。”

酒杯被重重放到桌麵上,在場的人都被嚇得一愣,連琴聲都停滯了幾秒方才續上。

柏若風看過去,正與一雙情緒複雜的鳳眼對上了視線。

聽了柏若風和花前的話,才知道柏若風帶他來這的心思。方宥丞哪能猜不到是有人嚼了舌根,他沉聲問:“不是你要來長見識麼?原是為了我的事來的?你聽了誰的話?”

“你年歲不小了,”柏若風決定直說,他頓了頓,委婉勸道,“若是身體不適,治療宜早不宜遲。我聽聞有位神醫最近來了京城……”

方宥丞打斷他的話,直截了當問,“你懷疑我不行?”

柏若風反問:“不是嗎?”

他思緒飄忽,沒來由地有了個大膽推測:所謂的曜國有難,莫不是說皇室血脈凋零?畢竟上一輩的王爺公主都被陛下折騰的沒剩幾個了,現在太子又是獨子,彆說有娃,東宮裡連個側妃都沒定。

真要是這樣,若這方氏父子有個不測,皇室鐵定沒救了啊。他又能改變什麼?

想到這裡,柏若風倒吸一口冷氣,捏緊了杯子。

方宥丞忍無可忍,刷的站起身來,“柏若風!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顯而易見的怒容叫邊上的花前與月下不敢說話,安安靜靜坐在邊上,等客人們‘商討’事情。

柏若風被這聲低吼喊回了神,他的思緒還停留在太子婚配的問題上,就像當年勸阻年少衝動暴戾的太子殺人般,而今他的想法依然單純,單純到有些冷酷與自私。

隻因他從來把自己當作一個旁觀者,一個忍不住插手‘掰正’太子命運某些節點的旁觀者,耐心地、靜靜地等著他想要的線索。

柏若風指尖點了點桌麵,不僅沒有絲毫懼怕,還敢迎麵而上,清淺雙眸詢問地看著站著的人,試圖促成某件讓太子今夜成人的事,“那要不,我們今晚在這留一宿?”

隻是他不知道,當旁觀者試圖插手,就已然成為局中人。

琴聲與劍舞化作了背景,出乎意料的靜默在這房間流轉,叫人本能地屏息,不敢大口呼吸。

方宥丞捏緊了拳。風平浪靜的海麵下藏著即將噴湧而出的熔漿,海底山頭的顫動是未知的訊息。

方宥丞目光灼灼,看著柏若風,問的卻是花前與月下,“你們這裡有錢,什麼都能買到是吧?”

雖問的是他人,可方宥丞何曾在意過旁人,他在意的分明隻有一個。

他不等人回答,視線牢牢鎖定柏若風的麵容,緊盯著對方,不肯放過一絲一毫的神態變化,唇邊嘲意濃重,“那給我尋個男的,洗乾淨了,送過來。”

他終於看清了柏若風麵上的神色,那是一種糅雜了震驚、疑惑和不解的情緒,或許還有那麼些好奇與探究。

獨獨尋不到他想看到的。

一絲也沒有。

第40章 心跡

柏若風著實被這忽然一句弄得忘了言語。

可是更叫柏若風疑惑的, 是方宥丞自始至終過於高漲的情緒,是那雙熱切看著他的眸子。

方宥丞在等他開口。

可他應該說點什麼嗎?他應該有什麼表示?柏若風猶豫著,張了張口, 遲鈍地問出一句話,“你是斷袖?”

他微微睜大了眼,似乎很震驚,卻也並沒有那麼震驚。

——如果他隻是鎮北侯府的小公子, 事情對他而言, 的確過於驚世駭俗甚至可能無法接受,該是立刻離眼前人十萬八千裡的。

在這片大陸, 男女相合是陰陽調和,是日月交錯,是為正道。

而他者, 不上台麵,有悖人倫,是為異類,是為妖魔。

縱然前朝有過男後, 帝後同治天下, 有過一段佳話。

但故事最後,男後下場淒慘至極, 被繼位者活活焚燒至死。

縱然不知道衣著華貴的兩位公子的身份,乍然間聽到這麼一件大事, 在場的人紛紛低下頭,心臟跳得幾乎躍出喉嚨, 唯恐被牽扯進去。

方宥丞終於正視邊上的兩人, 轉頭對身旁愣住的花前不耐煩道:“還不快去!”

他篤定的趕人語氣直接跳過了詢問,月下壯起膽子想要更仔細詢問要求, 還沒開口,已經被花前捂住了嘴。

繁花裡是有小倌的,但他們藏匿在陰影裡,鮮少露麵於台前。

這聲勢浩大的發言豈是真為了尋人伺候?見慣了人心的花前忙道:“兩位公子稍等,我們這就去尋人。”

說罷極有眼色地拉著月下出門,出了門見舞姬和琴師還傻傻愣在那,又匆匆忙忙踏進房來把兩根木頭拉走。

門吱歪一聲合上,房內隻剩兩人。

獨自麵對著方宥丞柏若風後知後覺不對勁,他站起身就想跟出去,“誒!怎麼都走了?起碼留一個陪我啊。”

手臂被人從後方拽住,柏若風站住了腳,再沒法脫身。

身後的方宥丞冷怒問:“留一個陪你?”

“是啊。”柏若風頓了頓,笑著回頭,漫不經心道,“畢竟我又不喜歡男的。”他說話的語氣,大概就和說‘畢竟我又不喜歡吃鹹豆腐花’一樣隨意自然。

他試圖推掉手臂上的手,可越推,那鐵爪收的越緊。

明明屋子裡隻剩下兩個人,空間該是顯得很寬闊才對。可柏若風莫名覺得比方才的空氣還要令人窒息些,他放棄了和手臂上的手較勁。

方宥丞看著他的眼神太過熱切,像匹盯著根肉骨頭的狼。

明明對獵物饞得不行,但是沒有主人的允許,遲遲不敢不敢伸爪子,也不敢露出利齒,隻敢睜著眼在那沒威脅地、溫順地、哀哀地叫著,甚至沒敢妄動。

那眼神帶著滲透空氣的熱度掃來,柏若風心臟刹那間漏了一拍,滾燙的熱度從被抓住的小臂開始散開來,纏綿地燒到身上,要密不透風地裹住他整個人。

直到這時,柏若風才知道,眼前的狼對他有所求。本以為隻是不慎一腳踩進危險的範圍邊緣,不料他才是漩渦中心。

方宥丞湊得近了些,“若風,我……”他喉頭動了動,沉默了。

“你什麼?”柏若風眼皮一跳,抬了抬下巴,示意方宥丞說下去。

他問得很直接,做事向來這樣速戰速決。這種作風平日裡叫方宥丞很是歡喜,現在卻如此痛恨,畢竟有的話還沒說出口,卻已經能從柏若風的態度裡窺見結局。

柏若風平日裡很愛笑,唇角的弧度刻上去般下不來,而今平了唇線。豐神俊朗若白瓷雕刻,清淺眸子玉石般冷冷注視著他,不含感情。

就像九重天上騰雲駕霧的神祗,高高在上地俯視人間。隻是這般看著,卻不會融入。

畢竟他們間橫亙著無法消弭的天塹。

但他不死心。

方宥丞閉了閉眼,下了決心要撞一撞這南牆,賭一賭是他腦門硬,還是這牆願意為他敞開。他道:“若風,我並非斷袖,我隻是心悅一人。”

手臂上的力道很緊,像是生怕他跑掉。

柏若風眸色微凜,移開視線,看著幾米外的窗欄,看上邊雕刻的紋樣。心中如何雜亂無序暫且不提,麵上沉靜如死水,隻淡淡回了一個字,“嗯。”

他冰冷無情的態度叫方宥丞一時半會僵持在那。

他們離得很近,隻差了一掌距離,讓方宥丞產生了隻要伸手就能捉住月亮的幻覺。方宥丞抬起手試圖觸碰。

但是柏若風的反應很快。

他立刻抬手擋住了方宥丞,轉過頭看著他,不含感情地勸道:“陛下所說有理,太子妃之位事關重大,殿下思量多些無可厚非。但是側妃之位,可以先行定下。”

已經說得這麼直白了,他不信柏若風沒聽懂。

可聽懂了為什麼還要這般勸他。方宥丞惱了,他重重喊了一聲柏若風的名字,是警告,也是哀求。

柏若風沒事人般笑著,按下他試圖觸碰的手,“殿下,我在。”

方宥丞轉而牢牢抓住麵前人的手腕,質問道:“難道我們數年的情誼是假的嗎?”

“當然不會。”柏若風安慰他的方法卻是往他心上狠狠紮了一刀,“我可是太子近臣,往後還要繼續侍奉皇太孫。”

皇太孫、皇太孫!我去你的皇太孫!方宥丞被油鹽不進的柏若風氣得火冒三丈,理智全無,他倏然鬆開抓著柏若風的手。

在柏若風以為他放棄而鬆懈下來,轉身要離開時,方宥丞把桌麵上的杯盞一掃而空,猝不及防抓住人肩膀,力氣極大,背對著他的柏若風甚至沒來得及反應,就被仰麵按倒在圓桌上。

受製於人的柏若風瞳孔驟縮,沒料到方宥丞忽然發瘋。若他是隻貓,怕是被按在桌上那刻,全身毛發都要肉眼可見地炸起來。

方宥丞右手強硬地控住他兩手手腕,左手摸索著試圖拽開他的腰帶,帶著無望的念想,瘋了般對準那抹肖想已久的軟紅親下去。

可柏若風從不是能任人宰割的魚肉,習武多年的身體十分靈敏。他側頭躲開,於是那吻就在兩人意料之外擦過頜邊。柏若風迅速提膝,照著方宥丞的腹部就是狠狠一招。

方宥丞吃痛,鬆了些力氣。柏若風便趁勢轉動手肘,以巧勁掙開桎梏,一腳踹開了方宥丞。

兩人瞬間拉開了距離。

那一腳可沒收著力,方宥丞後背撞在紅柱上,吃痛地悶哼一聲。他睜開鳳眼,呼吸急促,又委屈又生氣地看著柏若風。

柏若風也氣,他就沒被人這般冒犯過,抬袖狠狠擦了兩下被碰觸的位置,厲聲斥道:“方宥丞!你對我發什麼瘋!”

隔著一段距離,兩人各自平複著激蕩的情緒,然而麵朝著對方,都有各自的不服。

求而不得的心思叫方宥丞暴戾橫生,他退後一步穩住身體,滿腔怨怒,卻無端顫著身軀笑出聲來,狠狠盯著眼前人,又愛又恨,“我是瘋了又如何。柏若風,你就沒把我當人看。”

“我不拿你當人?”柏若風簡直要被他這句話氣笑了,“那你倒說說,我拿你當什麼?”

“工具,有時候你看我的眼神有時候就像看一件工具。”方宥丞一拳狠狠落到柱子上,鮮血從他破損的拳頭落下,灑在地麵。

萬沒有想到方宥丞會這般想。柏若風眼睫一顫,聲音冷下來,語氣危險,“你再說一遍。”

“你就是拿我當工具!”方宥丞乾脆把話攤開來,儘情宣泄,“以前你話裡話外提點要我做個明君,現在除了朝政,你還想拿我配/種,你的眼裡就沒有我!無官無職無爵,不親家人不近友人,總是一副隨時要離開的模樣,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麼,要去哪裡。但是柏若風,你彆拿彆人當傻子!我身邊不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刹那間,被戳中心思的柏若風心臟猛地一跳。

但怒氣遠勝過理智,他避開方宥丞前邊的話語,隻抓住一點不放,聲聲質疑:“我不拿你當傻子,你是不是要拿我做傻子?曜國上下數萬佳麗不夠你選的嗎?至於把主意打到兄弟頭上?怎麼,軟的不行還想來硬的?”

方宥丞低低笑了,眉眼間籠上一層陰翳。他抵著柱子站直,抬起眼直直看過來,眼球泛著紅絲,嗓音微啞,“那便試試。”

柏若風繃緊身軀,想,看來是要動真格了。動手了也好,索性痛痛快快打一場。滿腔怒意正無處發泄,柏若風鬆了鬆五指骨頭,捏緊拳。

他才站穩,迎麵衝來的便是再熟悉不過的身影。柏若風繃緊下頜,神情冰冷,側身接住那一拳,回身便不留餘力衝著對方弱點送上一擊。

兩道身影撞在一起,勢同水火。

他們年少到成人,對練過多少回,卻從沒有過這一次這般濃烈的情緒,裹在拳頭上成為利刃,傷了自己,也試圖去傷對麵的人。

花樓靠內的包廂響起拳拳到肉的聲音,桌椅翻倒一地,杯盞全碎成片,所過之處全遭了殃。

最後不歡而散。

柏若風不再進宮。方宥丞派人來喊他,他都不去,方宥丞便沒再迫他。

那天兩人身上都掛了彩,隻動了拳腳,沒動武器,因此都是些皮外傷。方宥丞讓春福把禦醫和補品都送來,讓他好好養傷,其他的什麼都沒說了。

外人見了侯府外一馬車的補品,不知道的還以為侯府小公子是得了什麼絕症。

在侯府內罰自己麵壁思過的柏若風越想越是火上心頭,覺得好心全喂了狗。

他就算有目的,可做的事情難道不都是為了方宥丞好嗎?反倒是他自己,什麼都沒撈著,還惹了火。

他思來想去,都弄不明白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心有千千結不得疏,還氣出了火,身上的外傷沒好全,就肝火旺盛夜不能寐。

想到事情源頭還是那老禿驢惹的禍,滿心怒火無處宣泄的柏若風氣勢洶洶尋去了護國寺。

還是那個小房間。

明空大師盤腿端坐,瘦弱的身軀披著一席袈裟,他捏著舊佛珠,靜靜聽著柏若風述說。修行越久,本就溫和的眉目現出仁善,與他早已逝去的師傅觀真越發相像。

明空聽完他的煩憂,對著亂了心緒的柏若風歎了口氣,“多年前,貧僧便說過,施主乃天生鳳命,與龍子互相吸引,是命中注定。”

這預言可謂狠狠扇了他一巴掌,柏若風怎會忘記。

他倏地站起身來,“你說的天生鳳命,就一定是指代後位的意思嗎?”

明空緩緩點了點頭,他的言行輕緩,可見內心平靜。

而心不靜之人,已然離了蒲團,在不大的小房間內徘徊,急上心頭。

“不對,不對!”柏若風抓了抓自己頭發。他從沒把這當一回事,他有自己的理解。

此刻,他在桌前轉來轉去,站定在明空麵前,試圖理論並且糾正,“不是,你們都不講科學的嗎?鳳凰鳳凰,鳳是公的!公的!”

柏若風急道:“誰說龍鳳一定呈祥?不同物種還同性那不是在打架嗎?就算不是打架也可能是合作關係,誰說鳳命之人一定就是皇後的?”

眼看柏若風找不到解決辦法,已經開始自欺欺人。明空大師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柏若風一錘掌心,自己說服了自己:“就算是真的,他還小,還能糾正回來。”

他的時間自始至終停滯在他穿越那年,可其他人不是,他們的生命在緩慢向前走著,一步又一步。

柏若風後知後覺想起來方宥丞今年不小了,不再是當年那小少年。

當柏若風意識到這一點時,便立刻跳出了嘗試去解釋鳳命的思維圈子,轉而質疑起明空的說法來,“不對,一個人什麼命是他自己走出來的,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就算出來了?至於你說的什麼流星,還不如讓我相信是蟲洞掉下來了。”

他喋喋不休,甚至有時候都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亂語什麼。

隻知道很亂,心裡被方宥丞那番話刺激到亂成一團,又心虛又難過又失望又生氣,一時半會想不起來自己到底想要做什麼。

明空大師撚著佛珠,放棄和失了理智的人交流,閉目不語。

任由柏若風像隻無助的流浪小狗一樣團團轉著,蹲在房間角落嗚嗚咽咽:“我好像搞砸了。難道什麼大難果然是指皇室無後嗎?”

柏若風抱著腦袋在佛香中仔細想了想,忽然抬起頭,靈機一動:陛下老當益壯,才封了新皇後。

他心裡有了個主意,猛地站起身,這一下起的太猛,柏若風扶著牆壁緩了下暈眩,就忍不住入宮實行自己的計劃。

不料他才抬腳走了兩步,方才一直入定的明空大師睜開了眼,向柏若風看去,“施主且慢。”

柏若風後腳跟一轉,半轉過頭看向方才沒能給出什麼建議的明空,問:“大師有何指教?”

明空平靜道:“施主,時機已到,貧僧今日贈你一份護身符。”說罷,他把佛珠串戴到手上,緩緩起身,示意柏若風跟他走。

柏若風頓時一改方才的迷茫,無助的神情說收就收,眯起眼慎而重之地端詳著前邊帶路的明空,方才小跑著跟上去,跟到旁側的小佛堂中。

這佛堂無甚特彆,線香嫋嫋,金佛身前擺著供奉台,再往前是兩個老舊蒲團。

明空示意柏若風坐下,“施主,請背朝貧僧坐在蒲團上。你命中有一大劫,貧僧今日便給你護持心脈。”

“和尚,你竟還會這個?”柏若風將信將疑坐下,沒看到明空拿出經書或者什麼彆的特殊的東西。

明空在他背後盤腿坐下,囑咐道:“過程可能有些難熬,請施主稍作忍耐。”

柏若風心下猶疑,他對明空仍然有著警惕,但又因為明空是世上唯一知曉他來曆的人,而不得不交付一定的信任。

就在他忖度間,一雙寬厚的手掌貼上他後心,渾厚的內力從掌心間湧現。

最初那一下太過突然,柏若風瞳孔驟縮,心率加快,四肢發顫,咬著牙才沒痛呼出來。

這股力量貼著他身體表層,緩慢滲進四肢百骸,化作一道柔軟的屏障,遊移著貼在他心脈上。柏若風反應過來,迅速調整姿勢,閉目,五心朝天,用自己的內力去引導外來的力量。

外人看來,兩人隻是坐著。可隨著時間變化,兩人額間俱滲出冷汗。

從佛堂外照射進來的陽光逐漸西移,再緩慢退下。

佛堂內甚是昏暗。佛堂外邊,一路點著燈籠過來的小沙彌正猶豫著要不要踏入佛堂點燈。

猶豫之際,一道修長身影於黑暗中踏出,那身紅衣翩然,若生生不息的焰火,自黑夜裡悄然出現,蘊含著生機的顏色顯得如此灼眼。

小沙彌睜大了眼睛努力辨認,才看清原是一位英姿颯爽的公子從小佛堂裡邁出。公子身量高挑,一身圓領紅袍襯得他皮膚白潤生光,冠起的長發如流水傾瀉在肩頭,五官耀若朝陽。

這位像畫裡走出來的郎君,小沙彌自然過目難忘,認得是常來尋方丈的鎮遠侯府小公子。

方丈呢?小沙彌張嘴欲問。

柏若風看了他一眼,似乎知道他要問什麼,先行開口道:“明空大師在裡邊靜修,不便打擾,你晚些再進去。”

小沙彌頓了頓,行了個禮,“施主慢走。”

柏若風提著小沙彌送他的燈籠下山。

廟內亮著影影綽綽的火,看著很溫暖。可一出後門,光就隻剩下他手裡那點,寒風一過,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柏若風來的時候天色尚早,他穿了幾件薄衣就匆匆騎馬而來。方才明空給他傳內力,他也需要配合,不得不耗費大量體力精力。

身上薄衣難以抵禦夜裡的寒氣,柏若風搓了搓冷冰冰的鼻尖,順著後山的路快速下行,入了林間,溫度更低,便有些撐不住了。

柏若風抱臂搓了搓胳膊,滿心滿眼隻想趕回府中洗個熱水澡。

才從護國寺後門走出沒多遠,柏若風便駐足在林間小道上。

昏暗的天色下,他看到前方一道熟悉的人影無聲立在路上,身上披著鬥篷,左肘還掛著件鬥篷,右手和他一樣挑了個燈籠。

縱使猜到這身影是誰,柏若風仍是把燈籠往上提了提,照出那張鋒銳深邃的臉來。天生帶著陰鬱的鳳眼靜靜看著他,神情威嚴又兼具凜冽,顯得不近人情。

隻是臉上還沒完全消下去的青紫顯得有幾分好笑。

他實在沒想到方宥丞會出宮,還會來護國寺。瞧這模樣,看著還像是專門來蹲他的。

隔著幾米距離,柏若風心頭雜亂,不知道該拿什麼態度對待自己曾經無話不說的好友,他神情平靜,先行開口問:“你來做什麼?”

方宥丞視線從他靴子移至他帶傷的麵上,逡黑的瞳色沉沉斂著光。

這樣看著不善的人,此時卻平波無瀾抬了抬手上的鬥篷,嗓音低沉,回道:“來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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