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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宥丞的存在,好像從一開始就讓他頭疼。

親人是既往,是過去與現在。而愛人是未定,是未來。無法許諾的未來不如一開始就斷的乾淨,不留半分可能,這才是對彼此最好的做法。

柏若風揉了揉太陽穴,反複告訴自己,你不能表現出半分心軟。

他心不在焉想著其他事,疾步出了書房,在東宮內行走時沒留意,一下子撞倒了弓腰前行的春福。

春福正領著個小太監抱著一堆畫卷。被他這麼一撞,卷起的畫卷一下子掉在地上,好幾副掉下時帶子散開,露出上邊巧笑倩兮的美人畫像。

柏若風道:“抱歉。”說完條件反射蹲下替春福撿東西。

“這可折煞奴才了。”春福忙攔住他,“公子且去忙,我們慢慢撿。”

“沒事。”柏若風撿了一半,才發現手上都是些年輕女子畫像。

其中有一副畫像上的人讓他覺得十分眼熟,他盯著那畫看了會兒,見上麵女子麵貌清雅,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額間一枚小痣。

柏若風瞬間清醒了過來,顧不上其他,往下一拉,見上麵寫著名字赫然是段丞相的小女段錦詩,印證了他的猜測。

怎麼把大哥的事給忘了。柏若風急急抓住春福手臂,問,“這些畫是今年準備選入宮的秀女?怎麼送東宮來了?”

春福想了想,“公子近些天在外還不知道,陛下準備給殿下選妃。皇後娘娘挑中了些貴女,讓送來給殿下看看。”

“她怎麼做秀女了?”柏若風一拍腦門,把畫急急卷起來,還回去。“我忽然想起還有事,先走了。”

春福應是,目送他離開。待畫卷一一撿起,春福領著人往書房走,走了一段,正見太子眉目陰翳,站在房門前不語。

想到殿下剛剛可能看著他們,春福嚇了一大跳。

方宥丞視線轉了過來,鳳眼生威,像要吃了人般,質問道:“方才他看的是誰?”

春福顫顫巍巍把段錦詩的畫像遞過去。

方宥丞一把搶過去,逡黑雙眸掃視著畫像上的女子,凝住了。

旋即,他皺眉,狠狠一捏,畫像中的女子脖頸被死死攥住,畫卷扭曲發出聲響。看得春福寒毛直豎,忍不住摸了摸自己還在的脖子,好像自己脖子被人掐住了般。

方宥丞冷冷點評道:“百拙千醜,不堪入目,哼。”

第46章 雙子

柏若風一路從皇城急急出去, 先去相府遞了帖子,沒想到被段公良以身體不適為由拒絕了。哪怕以鎮北侯府的名義提出拜見,仍被段公良拒絕。

沒見到段小姐, 反倒先吃了個閉門羹。柏若風捏了捏鼻根,忽然覺得有些棘手了。此處碰壁,他便先去城外處理龍武軍駐紮事宜,再去趟大理寺配合交付罪犯事宜。

於大理寺偶然見著段輕章, 隔了段距離, 段輕章朝他招了招手。柏若風視線轉到他身上,眼睛一亮, 發現自己竟忘了還有此人在!

“段大哥!”他小跑過去打招呼,麵上笑容絢爛,露出半口白牙。

恍惚間像見著了條小金毛奔過來, 受寵若驚的段輕章愣了下,半晌才展開笑容,拍了拍柏若風肩膀,問道:“你什麼時候從景縣回來的?”

“剛回。”柏若風笑道, “段大哥最近可還和我哥有寫信聯係?”

段輕章歎道:“路遠信慢, 哪有你跑得快?等知曉你從北疆回來的時候,你都已經率軍去景縣剿匪了, 可把我嚇了一跳。不過都說虎父無犬子,”他上下打量柏若風一番, 真心替友人高興,“第一次帶兵, 如何暫且不說, 你能完好無損回來,我替你哥鬆口氣。”

“此事你彆告訴我哥, 我自己寫信去說,免得他們擔心。”柏若風囑道。

段輕章應道:“自然。”

柏若風的琥珀眸色淺,在陽光下遇明則亮,顯出幾分活潑,他拉著段輕章不肯放,絞儘腦汁找話說。段輕章看出他有彆的事情想說,耐心地陪他話家常。

柏若風終於找到個切入點,問:“段大哥,嫂子最近可好?”

若在這個時代論一段叫旁人羨慕的人生,該活成段輕章這般。十六考了狀元,二十及冠便娶了青梅高飛燕為妻,拒不納妾,夫妻琴瑟和鳴,成為長安城內一段佳話。而今二十有五,夫妻兩終於等來了第一個孩子。

說起妻兒,段輕章眉目展開,溫聲道:“她在府內安心養胎。無事不登三寶殿,你忽然問她作甚?莫不是有了心儀的姑娘家不好意思說?回頭等我下值,你且來府上,我叫燕娘替你拿拿主意。”

沒想到段輕章這麼敏銳,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省了他開口。柏若風高興得很,一敲掌心,“段大哥懂我!”他打算去了段府再解釋,當即欣然答應邀約。

得等到日暮,段輕章才下值。柏若風從大理寺出來,解決了雜事的他舒了口氣,看著天色還早,打算回府裡先休息休息。

正是午間,街上人不多。他閒庭闊步走在路邊,吹著微風,覺出幾分舒適來。

然而,沒等他享受夠難得無事的清靜。一書生踉踉蹌蹌從拐角衝出來,撞到他身上。柏若風壓根沒注意到拐角有人,以至於猝不及防就被人按倒在地,摔了個四腳朝天。

明明是那人莽撞衝出來,拿他做了肉墊,這時卻叫了一聲,從他身上著急忙慌地爬起來,抖了抖發白的袖子,惡聲惡氣先告狀,“你怎麼走路的?沒長眼睛嗎!”

“這是拐角。”柏若風心頭火起,怒氣衝衝起身,硬邦邦拽住對方,正要叫人道歉,沒想到卻看到段輕章回頭。

竟是熟人。柏若風愣住了,連同本來的話都吞了回去。

爬起來的段輕章扭頭想跑,卻被覺出不對勁的柏若風再次拽住,手掌鐵鉗般扣住他,“段大哥,你不是在大理寺嗎?”雖是問話,更像質疑。

“誰是你段大哥?”段輕章試圖抽回自己袖子,卻扯不過柏若風。他急得口不擇言,“想訛人也得看對象,你找錯人了!我沒錢,放手!趕緊給我放手!”

怎麼段輕章不認得他了?柏若風死活不鬆手,他上下打量段輕章一番,卻見段輕章竟著一身粗糙布衣,手上多繭,布鞋破洞,哪還有半分相府大公子的氣度。

他冷聲道:“你不是段大哥?那你是誰?”

後邊傳來幾個聲音,嚷嚷著“抓住他!”“彆讓他跑了!”“快!”

‘段輕章’急得又打又踹,硬是沒能逃開柏若風手掌心,他服了軟,抖著聲音向柏若風求饒道:“兄弟做個人,快放了我吧。我真沒錢。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歲小兒,全家靠我一人維持生計,後麵那幾人是殺人惡霸。要是被抓著,我、我全家就沒命了!”

柏若風聞言輕輕一挑眉。他鬆開了手,‘段輕章’扭頭就跑,不曾想後領被人拽住,隨後四肢騰空,他嚇得發不出聲音。就被柏若風帶著飛到牆上,再躍入牆內高大的樹枝上。

柏若風半蹲下觀察著經過的人,素白的手藏著勁,死死按著‘段輕章’脖頸,就像按著一隻貓那麼簡單,把人束縛在樹枝上。

轉過拐角,幾個凶神惡煞的人舉著大刀出現,風一樣刮過,消失在遠方。

柏若風聽見身邊的‘段輕章’鬆了口氣。他轉過頭,見人四肢正抱著樹枝,一副害怕極了的模樣。

天底下斷沒有長得這般相像的兩人。柏若風打量著眼前人,“現在可以說說你的名字了吧?”

許是終於得救,那人態度好了不是一分半點,訕訕道:“謝過大俠救命!小人有事,先走一步~”

柏若風也跟著他笑,笑出兩顆虎牙,笑得人畜無害,“不答我話?小心爺把你直接丟下樹去,不死也殘條腿。”

說罷惡劣地一推那人,那人身體側歪,當即嗓子眼嚇出個尖叫,死死抱住樹枝,麵白如紙,渾身溫度都下去了,冷得發顫。

柏若風把人拉回來,懶洋洋道:“再問一遍,你姓甚名誰,家在哪?”

這回,就算柏若風語氣隨意,那人也不敢再隨意糊弄了。他忙道:“公子手下留情,小人段重鏡,家住萬州段家村,是來參加今年會試的舉人。”

“段重鏡?”柏若風念著他名字。

段重鏡應了聲,眼裡含著疑惑,似乎在問:你認識我?

又帶著幾分瑟縮,“我、我應該和公子沒仇吧?”他這麼一說,自己都不確定了。畢竟雖然初來乍到,不也是莫名其妙惹了大人物?

柏若風視線挪到他身上,“此話怎說?還有,追你的人是誰?為什麼要殺你?”

見柏若風似乎真的不認識他,隻是因為與對方熟人長得相像,段重鏡悄悄鬆了口氣,他仍抱緊了樹枝,就像隻考拉,姿態有些滑稽。

段重鏡沒有立刻說話,而是先把柏若風上下打量了一遍,見他衣著不凡,小心翼翼反問:“不知公子,是哪個府上的人物?”

柏若風眉目一動,“你還怕我送你去死不成?你不說,我現在就能讓你去見閻王。”說著明媚一笑,露著森森虎牙,朝段重鏡伸出手來。

那手看著細瘦白皙,可段重鏡沒忘記剛剛就是這隻手怎麼把他又拽又拎又推的,當即倒吸一口冷氣,不敢再打馬虎眼。

段重鏡垮著臉道:“追我的人是段相府上的人,我聽同行的考生說,可以嘗試著向達官貴人們自薦,萬一考不上,說不定也能有條留下的活路。”

“段相乃是三朝元老,是我輩榜樣。又與我同姓,說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我這不就,厚著臉皮去遞帖子了嗎?”

段重鏡臉色興奮得發紅,眼裡亮晶晶的,充滿著期待,“那麼多才子段相都拒了,獨獨就接了我的帖子!我以為我走運了!管家還來家裡尋我,我就跟著管家去見了段相,剛開始還談得好好的,問我父母,問我婚配,問我年歲……但是、但是問完後,”

段重鏡麵色陡然發白,驚疑交加,“他忽然就叫人‘解決’我,還說做得乾淨些。”

這時候,段重鏡再傻都知道不對勁了。但是他怎麼擰得過那麼多人,必死無疑。

奇怪的是,站在段相邊上的那位看似弱柳扶風的小姐,原本好端端的,忽然就暈倒了。

趁著其他人注意力被吸引,段重鏡連忙逃出去。段府家大業大,他從未來過,無頭蒼蠅一樣橫衝直撞,遇到牆就攀,遇到洞就鑽,那群下人不曾料到他為了逃生會這麼利索,又怕衝撞了貴人和摔碎東西,一時間亂了手腳。

加上他的大聲呼救引來其他下人,那些不知內情的下人一個兩個喊著‘少爺’,還替他去攔追擊的人,場麵極度混亂。

“我在一個院子裡遇到個好心婦人,她剛開始喊我‘夫君’。”段重鏡迷茫道,“後麵的人追上來後,她還給我指了方向,我就從小門逃出來了。”

他至今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能惹上段相這般的大人物。

他不知道,可柏若風卻猜到了幾分。柏若風心中疑竇叢生,問:“你真有八十歲的老母?三歲的小兒?”

段重鏡眨了眨眼,嘿嘿一笑,試圖裝傻蒙混過關。

倒是從未見過段輕章用這張臉笑得這麼憨氣,卻又狡詐。柏若風也朝他笑,端著張無害的俊臉,手又去推他,“不答就給我下去。”

失重感嚇得段重鏡哇哇大叫,死死抱住樹枝,“沒有!我沒有!養父說我父母雙亡,是個沒人要的小叫花子。我沒媳婦也沒孩子,這個條件誰願意嫁我啊!”

“哦?”柏若風不是很信,聽到有幾道腳步聲漸進,他神態冷肅,捂住段重鏡嘴巴,“噤聲,他們回來了。”

段重鏡嚇得抬起一隻手死死捂住嘴巴,眼睛牢牢盯著下邊。

這時,柏若風迅速捉住段重鏡領子,腳步輕點瓦片,兩三下越過牆頭,落到一處客棧。他一路拽著段重鏡的脖頸,把人扯得衣衫亂糟糟的。

段重鏡不情不願地腦袋拚命後仰,和他角力,腳下使勁往前推,就想掙開柏若風跑路。

柏若風無視了小二奇怪的視線,拋給小二一塊銀錠,開了個包廂。

段重鏡眼睛盯著那銀子都要冒光,嘴裡嘟嘟囔囔,“你這人怎麼回事啊?咱倆不是很熟吧?你要請我吃大餐?”

“那你要麼?”柏若風關上門,歪了歪頭,好整以暇道,“請你吃斷頭飯。”

相府不好相與,眼前的年輕人看著更不好相處。感知到危險的段重鏡往後退著,扒著窗框就想跳窗跑,結果一推開窗,就看到院外有熟悉的衣服顏色閃過,赫然是相府的人在周圍巡視。

段重鏡連忙關上窗,左思右想,終於乖乖地坐到椅子上,“多謝大人搭救。”

他現在回過味來了,若說之前柏若風救他是路過的好心,但知道追殺他的是相府的人後,還能不畏強權,如此冷靜把他帶到這裡,想來是有話要說。

“隻是不知道大人有何吩咐?小人粗鄙,怕是幫不上什麼忙。”段重鏡警惕地看著柏若風,懷疑他是與相府不睦的。

“你也知道自己幫不上忙?”柏若風輕佻地拍拍他臉頰,“我幫你還差不多,你跑,你使勁跑,出了這客棧,你必死無疑。京兆尹都幫不了你。”

段重鏡驚得瞪圓了眼。他不是傻的,隻是初來乍到一團亂,聞言拉住柏若風袖子,追問道:“大人可知我是犯了什麼罪?為何丞相大人緊追不放?”

柏若風說,“難道你就不好奇,我為什麼喊你‘段大哥’?段府那婦人為什麼喊你‘夫君’?段丞相為什麼要殺你?”他咬字很重,突出一個‘段’字。

為什麼個個都認識他?那自然是因為京中有人和他長得很像。而那人極有可能是段府裡的公子。

頓時,段重鏡麵如土色。

“我想,你大抵也知道一些坊間傳言。”柏若風見他滿眼絕望,笑了笑,一語道破,“你無父無母,還與段輕章長得這麼像,極有可能與之是雙生子。段相的反應,直接坐實了這件事。”

無論是在越國,還是在曜國,在這個愚昧的時代,雙生子意味著不詳。人們認為這是上天對家庭的一種懲罰或災難。

誰家有了雙生子,那晦氣的名聲傳出去,就會叫人躲避不及。於是常有的做法是除掉其中一個。

段重鏡極有可能是出生後不久就被帶到鄉下丟棄,段相沒想過這個被舍棄的兒子還會重新出現,尤其還是要來參加會試。

京中幾乎人人都認得十六歲便取得狀元的段輕章,段重鏡一旦參加會試,段家雙子的秘密就會公之於眾。

段重鏡如墮冰窖,他動了動唇,渾身哆嗦,“可、可我寒窗苦讀二十多年,就為了今年。俺們村裡就我一個能參加會試的,大家都給了我很多幫助,夫子也說我很有可能取得功名。我還想回去做個好官,幫助鄉裡……”

他滿眼慌亂,絮絮叨叨說著不能放棄的理由。

柏若風抱臂想了想,道:“命重要還是功名重要?你現在離京,還能有一線生機。”

段重鏡沉默了,他低著頭,摳著手不說話,手背被他自己摳出幾條血痂。

半晌,段重鏡猛地抬起頭,他唇色發白,然語氣堅決,“謝謝大人提醒。隻是我既然來了,就不能因為一個想殺我的陌生人停下自己的腳步,我要參加科舉!”

段府的秘密、麵子與他何乾?他是段重鏡,吃百家飯長大的段重鏡!他來科舉,是為了以後當個好官,決不能就這樣屈服!

“好小子。”柏若風驚歎著,笑了兩聲,指節搭在桌邊敲了敲,“你夠莽的啊,明知死路一條還要衝過去。不過,你既然被我遇到了,不算壞事。”

段重鏡被他的話吸引過去,看見那白皙有力的指節一下接著一下敲著。他低頭看看自己雙手,粗大的指節和遍布的繭子,是乾慣粗活的人的手。段重鏡忽然沒來由的好奇起另一個和自己長得很像的人,那人的手上,該沒有這些粗糙的痕跡。

“或許,我可以給你引薦一個人。”柏若風無心介入段府家事,不過家事有家事的解決辦法。他彎了彎眉眼,若春日暖陽灑下,無端叫人心安。

第47章 動搖

段輕章從大理寺出來時, 天邊橙紫一片,顯然天色不早了。他提著衣擺跨過門檻,如同每個尋常日子般往路邊的相府馬車去。

沒想到卻見一架陌生的馬車驅到麵前, 趕車的是柏若風身邊的親侍阿元。

阿元長了張討喜的圓臉,從車前躍下,拿出個板凳放在地上,“段公子, 我家公子請你上車一敘。”

柏若風什麼時候不騎馬, 換成坐馬車了?摸不著腦袋的段輕章動作慢了兩拍,便見柏若風撩開簾子探出腦袋來, 高高興興道:“段大哥,我等你好久了!”

段輕章不再猶豫,就著阿元攙扶上車, “不是讓你晚間來府上嗎?”他還沒來得及叫下人準備些招待客人的菜色。

“我等不及了,有個好東西要給你看。”柏若風有些著急地伸出個手臂,拽著段輕章進去。

段輕章幾個踉蹌,被拽進了低矮的車廂內, 扶住車壁站穩。

等他適應了車廂內的昏暗, 這才發現角落上還坐著一個人。

那人一身洗得發白的布衣,打著幾個不明顯的補丁, 衣著樸素,腦袋上帶著帷帽。正死死護著帷帽不肯脫。

他身旁, 柏若風靠著蠻力扯他的帷帽,口中叫道:“來都來了, 快脫!”

柏若風的精力怎麼好像花不完似的。作為一個文人, 段輕章真心覺出幾分豔羨。

他沒有打擾兩人,自己尋了空位坐下。同一時刻, 男子不敵柏若風的力氣,帷帽被柏若風扯了下來。

段輕章無意識地抬頭掃了一眼,眼神便定住了。那張每日都能在銅鏡裡見到的臉此刻變得如此陌生,陌生到他不敢相信。

好像鏡子裡的人有了自己的意識,正做出完全不同的動作,詭異至極。段輕章腦海一片空白。

不大的車廂裡,長得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兩個人麵麵相覷,都沒有開口說話。

如果一個人從小吃百家飯長大,在俗世摸滾打爬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成了全村的驕傲,做了舉人,得以上京科舉,甚至有機會麵聖。卻乍然發現自己有一個長得一模一樣的親兄弟,會是何感受?

更甚者,對方自小金尊玉貴長大,十六就做了狀元,入了大理寺做官,麵聖的機會數不勝數,要權有權,要錢有錢,還娶了青梅做妻,家庭美滿。

見到這個人生截然不同的兄弟,該做些什麼反應?

段重鏡想過,可能是怨恨的,怨恨兩個人同一天出生,他隻是晚了些出生,為什麼獨獨是他被拋棄?可能是自卑的,自卑於自己各方麵的比不上,明明兩人長得那麼相像。也可能是難堪的,對方說不定像段丞相那般,見了他就要殺他,而他到時候說不得還要跪在地上求饒。

若不是柏若風拍著胸脯說他這位未曾謀麵的‘大哥’腦袋軸是軸了些,但行事正派,為人良善,他死活都不肯冒風險來。

但是真正見麵後,對著眼前一舉一動渾然天成的貴公子,段重鏡卻說不出話來。

是怨恨,是豔羨,是自卑……複雜的情緒湧上腦子,他抱著懷裡的帷帽,訥訥道:“段公子,你、你好?”

他神態自若,旁人看不見的地方,指甲卻死死掐進掌心肉中。段重鏡先行自我介紹道:“草民段重鏡,家住萬州段家村。來這裡,是想您幫個忙。”

段輕章回過神來,心思百轉,眼神複雜,他輕聲道:“什麼忙?”

段重鏡心想:我又不欠這家子的。於是他那點自卑散了乾淨,聞言抬了抬下巴,直白道:“你老子要殺我,您能不能看在咱兩小時候住過一間‘房’的份上,幫幫忙?”

這話直白又帶著幾分粗俗,段輕章怔住了。

邊上爆發出一陣笑聲來,兩人看去,見柏若風拍著大腿,為段重鏡的話哈哈大笑。

須臾,他撩開簾子喊:“阿元,你驅車帶我們繞著皇城兜兜風,穩些慢些。”

車子慢慢動起來。

柏若風放下簾子,摸了摸眼角笑出的淚,回頭見兩個人都看著自己,解釋道:“你兩看著對方不會想笑嗎?這簡直就像在照鏡子!”

段輕章頗顯無奈,“你把他帶來見我,是不是該把話說清楚些?”

“哦對,那得從他撞我,還理直氣壯說我訛他開始。”柏若風一拳敲著掌心道。

段重鏡當即不滿嚷嚷道:“你胡說!我沒有!”

柏若風又大笑起來,攬著段輕章肩膀指著對麵道:“快看,我還是頭回見你那張臉能露出這麼多表情。”

因為他的插科打諢,馬車內本來緊張的氛圍輕鬆了不少。

段輕章和段重鏡悄然鬆了半口氣。

“我隻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柏若風證實了段相要殺段重鏡的事情,他聲調始終是輕快的,“雙生子雖說是不詳,但也要看每個人怎麼想。皇家裡頭不是沒出過雙生子,活下來的也有過。不說史料,就說越國那對龍鳳胎,兩位可有所耳聞?”

柏若風說的沒錯,雙生子雖是不詳,但若是家庭顯赫的要全保下來,不是沒可能的。段重鏡捏緊了腿上衣物,抬眼偷看段輕章臉色,不由苦笑:隻是選擇權不在他一個無權無勢的人身上,而在於相府的態度。

一個人吃人的世界。

段輕章擰眉不語,似有顧慮。

柏若風以為他是在乎段丞相——段輕章人雖不錯,卻甚是迂腐,在他心裡,怕是對錯不算重要,重要的是子告父為逾矩,是為不敬,因此向來不摻和段公良那些事。

柏若風沒忍住,搭在人肩上的手臂一彎,兩人距離拉近。他挨著段輕章慫恿道:“段大哥,家裡多一個舉人可是好事啊!你真要眼睜睜看著你父親乾糊塗事?”

“糊塗事?”段輕章看了看他,神情自若把肩上的手掃下來,帶著幾分懷念道:“你還真是一如既往。”

這回輪到柏若風滿腹疑惑。

段輕章歎氣道:“昔日東宮暗牢,你本可以袖手旁觀,仍選擇救了我一命。而今事情與你無關,你卻帶著人來了。濟人之急,救人之危。柏若風,我遠不及你。”

他很懦弱,鮮少違背父親之意,更難有如此隨心所欲的時候。

“哦?你不說我都忘了,這可真巧了,你兩都欠我一條命。”柏若風故意岔開話題笑道,“你今日幫他一把,不也‘隨心所欲’做到了你曾經做不到的嗎?”

段輕章肩背始終挺直,聞言隻是無奈地搖頭。

這神態,不知道到底是拒絕還是什麼。段重鏡擔心自己的小命,忍不住插話,“段公子,那您……”

“還叫段公子?”段輕章打斷他的話。

段重鏡愣住了,他欲言又止,最後揪著衣擺,看向柏若風。

“看他作甚?”段輕章明知故問,此刻不疾不徐道,“說起來,我以前就羨慕柏雲起能有個兄弟作伴。”

他清風朗月一笑,定定看著段重鏡,“不過以後,不用羨慕了。”

段重鏡心下一跳,但想到段相,心裡就像有根刺,沒能應下。他頓了頓,“你打算如何做?”

“離科舉尚有幾月,你既是遠道而來,又無家眷,不是客棧便是賃居。不如直接去相府住。”段輕章蹙眉道,“暫且住我院子吧。你的事情我會去和父親商議,不會再有人追殺你了。”

段重鏡眼裡顯出警惕,“不行!”他急得一下站起,腦袋卻撞倒了馬車頂,發出脆聲。

還說是什麼年少成名的天才呢!都不知道這人是單純還是單蠢。若不是外頭正是市集,內裡又有個柏若風,段重鏡恨不得立刻跳窗逃跑。

他後背貼著窗框瘋狂搖頭,“那不成了甕中捉鱉?我才逃出來,萬一你們父子都要殺我,我連呼救的機會都沒有。再退一步說,哪怕你是好的,萬一你父親要殺我,你攔得住?!”

段輕章捏緊了指腹,眼睛直視他,沉穩道:“我攔得住。”

段重鏡睜大了眼,“你攔得住個屁啊你!”他氣出粗話來,“若不是柏公子替我說話,你剛剛分明想和那誰同流合汙!”

“你們一家子都不是好人!”段重鏡激動道,但話音剛落,他腦海裡一閃而過兩個女子身影。

段輕章見他這般急躁,端詳了下這剛撿的便宜弟弟半晌,唇角彎彎,“你如今的住處,怕是已經被包圍了。偌大的京城,無權無勢,你無處可躲。就算我勸不住,也能給你在相府安排個清靜角落,不是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父親眼皮子底下,不正是如此?”

見人不信,段輕章補充道:“父親甚少來我院子,有燕娘在,就算發現了也拿不了你怎樣。就信我一回,如何?”

柏若風抱臂摸了摸下巴,見滿臉不願的段重鏡看向他,一副讓他拿主意的模樣,不禁樂了,“方才在客棧義憤填膺說不懼強權的人是誰啊?你的命,自己拿主意。”

早先他就說過送段重鏡離開京城,是這人自己不願意,能幫的他早幫了。京中侯府就他一個主人,他要是把人藏府裡,說不定哪天他離開一下,段重鏡小命就沒了。

舉手之勞可以,但要他守著隻有一麵之緣的段重鏡,與相府作對,那是不可能的。再且,段重鏡鐵了心要入朝為官,這還隻是開始。

要安全,何不直接回家去?

段重鏡一臉糾結,他知曉自己的斤兩。有誰願意從一人之下的丞相手裡保下個還沒上榜的小小舉人呢?這個答案昭然若揭。理智如此,情緒上他仍搖擺不定。

既然事情已經談完,柏若風探頭喊阿元駕車去相府,對段輕章道:“段大哥沒忘記下午我說的事吧?”

段輕章當然記得,卻偏偏撣了撣袖子,故意道:“什麼事?”

柏若風瞪了他一眼,委婉道:“相府是不是要有小姐入宮選秀了?”

“你從哪打聽來的?”段輕章訝然,這麼大的事,他竟不知情。府中未婚的姊妹隻剩一個,段輕章沉吟著,“錦詩她深受父親寵愛。婚事,怕是父親拿的主意。”

柏若風又道:“那……她本人怎麼想?”

話裡似有話,段輕章轉過頭,重新審視著他。

邊上的段重鏡死到臨頭,還不忘豎著耳朵偷聽。

柏若風瞥了段重鏡一眼,抬手掩唇對段輕章耳語自己大哥那點小心思。

段輕章先是一臉茫然,隨後滿麵震驚,再是眼神示意詢問。柏若風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眼神。

段輕章:……

他握拳咳了兩下,眼含詢問,“要不,等會我托燕娘去問問?”

柏若風點頭如搗蒜,笑顏逐開。

繞了幾圈的侯府馬車停在了相府門口。

柏若風看向段重鏡,“現在還能選,要麼下去,要麼我叫阿元送你離開。”

段重鏡捏緊了褲子,麵白如紙,緊張得坐立不安。

看來是想離京。段輕章歎了口氣,率先起身,就要下車。

他正尋思著等會喊小廝去送些銀兩,護送人返鄉,猝不及防間冰冷的手指貼了上來,力道極大,死死拉著他手腕不願放。段輕章驚詫不已,回首見到段重鏡抿唇,倔強看著他。

段重鏡再三向他確認:“……你剛說的,能讓我參加科舉,可還作數?”

段輕章反手拉住他手腕,鄭重點頭,“我以性命起誓,護你參加科舉。”

車外就是相府了,段重鏡深吸一口氣,心跳得飛快,他快速道:“謝謝。”

柏若風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眉眼彎彎。他喊道:“阿元,少爺我腳崴了,上來扶一下。”

阿元在車外應了一聲。

段輕章先下了車,站車外等著。

不一會兒,‘阿元’就扶著柏若風下了車。

柏若風斜著身子挨著小廝借力,低著腦袋微微弓著身的小廝攙扶著‘崴腳的主子’,臉被頭上稍寬的幘巾和柏若風的陰影罩住,隱約露出個側臉和下巴。

段輕章等主仆下了車才抬腳,他控製著速度,隻比主仆二人快一步,立在小廝前麵,時不時回頭看柏若風,念叨著他怎麼不小心把腳崴了,又念叨他這麼久不來找自己敘舊,等會非讓人多喝兩杯。

柏若風笑著應和。

一如往常。

門內的小廝剛迎上來,隻來得及看到一身紅衣張揚的柏若風,便被段輕章打發去找酒了。

相府占地麵積不小,幾位主子各有各的院子。

到了院內,段輕章和柏若風沒想到剛還討論著的‘段錦詩’正和已經顯懷的高飛燕坐在花園內聊天。

聽見動靜,兩人一同轉過頭。

高飛燕忙站起身,“夫君!”說罷就要過來。

段輕章哪舍得叫她挺著肚子過來,自己快走幾步過去攙住她。

高飛燕情不自禁笑出來,“你回來了。”

段輕章視線對上這雙脈脈含情載滿他的眸子,也忍不住笑意,拉起高飛燕的手,“嗯,我回來了。”

身旁偽裝成‘段錦詩’多年的秦樓月站起來,規規矩矩喊道:“大哥。”

她白日裡見到段重鏡,心有疑竇,正是來探聽消息的。此刻視線一掃,看到遠處的柏若風斜身站著,邊上的小廝虛扶著他。

秦樓月一掃而過。倏然,她清秀的眉目一緊,再回看過去,越發覺這刻意擋著臉的小廝不太對勁。

“大哥帶了朋友回來?”她問道,心裡已經猜到幾分。

巧的是,段重鏡聽到熟悉的聲音,沒忍住抬頭看了眼,這一眼便認出秦樓月是那位在段丞相下令抓他是忽然‘暈’倒的青衣姑娘,而站在段輕章邊上的高飛燕正是給他指過路的婦人。

段重鏡想,這相府,看來不都是壞人。

秦樓月也認出他來了,眯了眯眼,眼中閃過一道銳光。

明知段公良要殺他,這人竟還敢回來。

段輕章說:“鎮北侯府的小公子,你見過的。”他招來自己的貼身小廝耳語一番,小廝點了點頭,把段重鏡悄悄帶下去安置了。

高飛燕疑惑地看著段輕章,她剛聽到了些許話語,不明白段輕章為什麼要特地騰個房間給柏若風帶來的下人住。

段輕章有事從不瞞她,因此高飛燕正要開口問,段輕章先一步道:“燕娘,我有話與你說。”

高飛燕歪了歪頭,奇怪地看了眼段輕章,但仍是跟著他走遠了幾步,站在花叢邊上。

兩人離桌子約有幾米,這個距離既不至於叫秦樓月與外男單獨相處,也剛好留了說悄悄話的空間。

柏若風看了看段輕章,忽然了然。他單腳跳了跳,蹦到石桌邊上,兀自坐下,撐著下巴仰臉看著站著的人笑,“段小姐,可還記得我?”

秦樓月皺眉,哪還看不出蹊蹺來,她單刀直入問:“柏公子尋我有事?”

好聰明。柏若風轉了轉眼,接著剛剛的客套話繼續道:“據說京中貴女排了個世家公子榜,數我大哥為榜首。自小,父母親友皆說我與大哥長得有幾分相像,段小姐覺得我比我大哥如何?”他眉眼彎彎,仿佛隻是單純在乎自己容貌。

秦樓月頓了頓,她不解道:“不過是閒暇時的玩笑話,公子不必放心上。”

柏若風不依不饒,“雖是玩笑話,也是有幾分真意的。柏雲起那家夥常年在沙場,整個人被磨得又黑又瘦的,貴女們要擇婿,哪輪得到他做第一,段小姐也是這樣想的吧?”

秦樓月皺眉,忍不住道:“鐵血男兒,不說榜首,上一個隻看臉的榜,綽綽有餘了。”

柏若風意有所指地拉長了調子,“哦~”

秦樓月看不清他來意,不解道:“你問這些做什麼?”

“沒什麼,隻是身邊沒有認識的貴女,有些事情心中困惑,無人能解。段小姐可能解答一二?”柏若風撐著臉慢悠悠道。

然不等秦樓月開口,柏若風又道,“說來,我大哥曾在北疆乾過英雄救美的蠢事。上次回京,他和我說在京中遇到故人。這緣分不可謂不巧啊。”他感歎著,“不過我覺得男大十八變,他年少長得白淨,自然多得是人歡喜。但人家現在興許看不上他了,畢竟侯府哪比得上入宮的富貴。段小姐覺得呢?”

秦樓月眸子微動,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一時不知道是因為柏若風口中那人可能是她,還是柏雲起認出她這事,叫她心中惶恐自己間諜身份被識破重要些。

她沒否認!柏若風見有戲,不緊不慢閒談般問:“段小姐覺得,如若你是那個人,心裡會是怎麼想?”

若柏家兄弟認出她身份,斷不會如此平淡地問她些男女之事,至少會把她捉起來。然而當秦樓月冷靜地想著如何回答時,那狂跳不止的心臟卻沒有半分緩下來的意思,甚至連帶著整個臉都開始發燙。

“段小姐?”柏若風眨了眨眼,“段小姐,你臉好紅,身體沒事吧?”

秦樓月紅唇微張,吐出口濁氣來,她捂了捂自己滾燙的臉頰,竟不發一言扭頭跑了。

“段小姐!”柏若風的喊聲被她遠遠拋在了腦後。

若她真的是段錦詩就好了,嫁到侯府去?她做夢都不敢這麼想。秦樓月順著廊道往前,她特意選了人少的路,心亂如麻,快步走回去。

一路上腦子閃過冷漠的父皇,閃過卑微的母後,閃過對她惡聲惡氣的長兄,茫茫然停住了腳步,不知自己在異國他鄉拚命偽裝,到底是為了誰。

她走過小路,見到段輕章身邊的貼身小廝從另一條路過來。秦樓月側身隱蔽,等人無知無覺過去了,駐足一會兒,沿著小廝來的路往前走。

客房門半開著,裡邊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秦樓月走上前,立在門外,稍稍把門一推,門就開了。段重鏡背對著她在收拾床鋪。

聽見開門聲,段重鏡如驚弓之鳥,警惕地回頭——他剛剛確認這裡遠離相府中線,周圍較為偏僻,少有人經過,段輕章的小廝才走,誰會過來?

很快,段重鏡認出了門口的女子。

段重鏡猶豫著,打了個招呼,“段小姐,午間的事,謝謝你。”

秦樓月眸色一黯,她有些失望,“是大哥讓你留下的?”

段重鏡點點頭,此刻段輕章人不在,他喊起稱呼來毫無心理壓力,“大哥人真好!”

“是,他人真好。”秦樓月扯了唇笑了笑,“你安心住下吧,我不會和彆人說的。”

段重鏡眼睛一亮,“段小姐,你人和大哥一樣好!謝謝你!”

秦樓月勉力笑了笑,轉身離開。

為了監視已經有些神誌不清的段公良,她常常跟在段公良身邊,以孝順之名,行悖逆之事。午間的時候她正好在書房,才知道原來段丞相也有一對雙生子。

她看著被輕而易舉決定死亡的段重鏡,就好像看到了她自己。

然而現實告訴她,段重鏡不是她,段輕章也不是秦劍南。

段重鏡能被自己大哥接受並伸出援手,她卻無依無靠。秦樓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緩緩握緊,第無數次想:如果我真是段錦詩就好了。

她開始說服自己:左右兄長他們要的是邊關軍報,嫁入柏家不是更能接觸到軍務事宜嗎?很快,她否決了這種想法,心知這樣會叫救過她的恩人家破人亡。

她回到自己房間,新買的丫鬟阿寶追過來,跟著她進房。除了貼身丫鬟,秦樓月向來不喜彆人照顧。門一關上,便是兩人的空間。

關門的阿寶轉過身,竟被一巴掌甩在臉上,抽倒在地。“啊!”

那一巴掌是下了大力氣的,把她腦子都打蒙了。阿寶回過神來,驚怒交加,捂著臉爬起來。打她的人已經施施然走進裡間,坐在貴妃椅上。

阿寶氣勢洶洶衝過去,揚起手就要給自己報仇。沒料想卻被起身的秦樓月又在另一邊完好的臉上抽了一巴掌。

阿寶不可置信地捂住臉,隻有一雙眸子帶著惡毒的恨意看著秦樓月。

秦樓月冷聲道:“兩巴掌,賞你自作主張,你不冤。”她從未想過進宮。段公良命都控製在她手中,又知她是北越人,不會擅自妄為。

隻有阿寶,隻有這個北越太子派來的新寵,能夠通過宮中線人,把她放進選秀名單裡。

阿寶呸出血絲,譏誚道:“自作主張?這可是太子殿下的旨意,你敢不遵?”

“這些年,我給他打探的情報已經夠多了。”秦樓月麵無表情。

“如果情報夠多,那為什麼前線還屢屢戰敗?還不是因為你這個不祥的賤人,拖累了越國的氣運!”阿寶像看臟東西一樣看著她,想要動手,又迫於對方剛剛那兩巴掌的威力,不敢亂來。

“你要贖罪,你該去贖罪。”阿寶上下打量她一番,諷刺道,“聖女大人,若不是殿下心慈,彆說容貌,你連命都留不下來。你也就剩下一副好皮囊了,何不把它好好利用,去給曜帝吹吹枕邊風?屆時,你做了曜國的皇後,與殿下裡應外合,殿下不會忘記你的苦勞的。”

曜國皇帝都快五十歲了。秦樓月睫毛顫了顫,“那我賠了人,能得到什麼?”

阿寶理直氣壯道:“皇後娘娘和太子殿下會原諒你,這還不夠嗎?”

秦樓月抬起眼,黑白分明的眼神冷冰冰看著她,忽然一彎唇,無害地笑了。

阿寶從她眼神裡覺出殺意,嚇得後退了半步。但想到自己背後的人,很快定下心,揚起下巴回瞪,大有你能奈我何的囂張之意。

第48章 毀約

北越不安分了。

柏若風把家書一一攤開, 擺在桌上。四封不一樣的字體,報的都是平安,一片風平浪靜、時光靜好, 沒有提到半分邊境的風波。

他十指相抵,撐著下巴,領會了家人的意思。唇邊弧度稍稍抬起,眸中儘是暖意。心下卻為此酸脹一片。

或許他們期盼的都是一樣的, 就像他寄回去的家書, 全然沒提自己去剿匪的事情,提的儘是京城的吃喝玩樂。

柏若風忽然想起, 他寄回去的信封,還沒與柏雲起說起段小姐的事情。那日看段小姐神態,明明也對他大哥有意。

柏若風眼中現出少許玩味。

雕花木窗一聲輕響, 黑影身手矯捷,躍入室內。黑靴落地無聲,朝書桌邊上的人靠近。

柏若風耳朵微動,明明覺出有人入房, 仍舊不緊不慢把攤著的信紙一封封珍惜地收起, 塞到櫃子裡。

黑影走上前,雙手撐在桌麵上, 陰影把端坐在桌後的人籠罩住,無端顯出壓迫感來。來人聲音沉沉, 分不出悲喜,“柏若風。”

被直呼大名, 柏若風抬起頭來, 麵上並無意外,“又不走門。”

現在方宥丞來他家, 攀壁爬牆,流暢得很,簡直就和逛自己家小花園差不多。柏若風眼中流露出些許無奈,尤其是見著方宥丞黑著臉,仿佛來找茬般的姿態,那絲無力感更重了。“尋我何事?”

若按麵相來分好惡,從第一眼印象來看,柏若風被分為好人,那方宥丞當是帶著血腥氣的惡人了。他不笑時,眉弓隆起,映得黑眸如淵,尋常的話出了口,像極了質問,“這幾天你怎麼不入宮?”

柏若風不用腦子想,都知道下一句怕是又要來問自己是不是在躲著他了。柏若風揉了揉鼻根,對明知故問的方宥丞沒辦法。

索性放棄了找理由。柏若風單手托著下頜,抬眼瞧著來人,再不掩飾敷衍,反問道:“無詔不入宮,不是常識麼?太子殿下。”

方宥丞一手按在桌麵,一手緩緩舉起。

柏若風這才發現他右手還握著卷畫,四指一鬆,畫卷便往下展開來。隻見畫上美人一襲空青色衣裙,五官清麗,畫卷角落標著小字,表明畫中人來自段府。

不待柏若風出聲,斜眸端詳著畫卷的方宥丞先行開口道:“你喜歡這類型的美人?”

“美人,誰不喜歡?”桃花眼一掀,露出其下茶金色的眸子,盛滿了風流肆意。

這不是方宥丞想要的答案。方宥丞覺出對方兩句話裡的不以為意,心頭的火星被風一吹,呈燎原之勢。他手肘微曲,上身壓下,兩人間的距離拉得極近。

對視間,方宥丞篤定道:“前兩日,你去段府就是為了見她?”

柏若風無意識點著桌麵的動作一頓,沒有說話。

沒有說話仿佛就是默認,方宥丞眸間銳色,看柏若風就像在看自己家要被拐跑的白菜,連語速都快了不少,透著急躁,“你與那女的才見過幾麵?又了解多少?看人不能隻看表象,說不定她和她爹一個樣,回頭把你推火坑你還得謝謝她!”

“那女的?”柏若風斟酌著其間情緒,笑道,“她還是你表妹。”

“表妹又如何!”方宥丞道。

“的確不如何。”聽了一耳朵壞話的柏若風莞爾,已然明晰對方話中意思。看來方宥丞知道他去過相府,卻不知道所謂何事。

他剛要解釋是為了長兄去的相府。腦中卻挨了一杵子,止住了解釋的話頭。

視線自方宥丞麵上逡巡而過,柏若風察覺了對方的不安源自何處。

恰恰是他最不想去的方向。

這是個好機會。柏若風捏了捏指腹,不若將錯就錯,直接斷了念想,免得平白誤了人。

唇角的弧度一點、一點抹平,柏若風心中歎了口氣,麵上平靜,他道:“我覺得段小姐很好。殿下勿要妄議,毀了姑娘清譽。”

“你在為她說話?!”刹那打翻了一屋子的醋壇,方宥丞大力把畫拍在桌上,麵容凶狠,“京中貴女不知凡幾,她文采一般,姿色平平,哪裡值得你青睞?”

柏若風點了點頭,不知心中如何想,至少麵上表現出來的是認同。方宥丞跳得極快的心臟因著對方的態度緩下。

不料柏若風殺了個回馬槍,話語如槍尖冷冷刺入心臟。柏若風道:“既然殿下如此說,那想必認識不少文采飛揚姿色上佳的姑娘。不若都介紹給我看看?”

“柏若風,你!”方宥丞倏然直起身,麵帶薄怒看著他。

顯然,方宥丞已經察覺出柏若風在故意刺激他了。

可看出來了又能怎樣?柏若風垂眸,把方宥丞手掌推下去,拉過那張畫像,細心展開,撫平了褶皺,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是段小姐,來日也會是李小姐、孫小姐。橫豎年齡到了,都是要成婚生子的。”

“若是遇上喜歡的,妻妾都納,說不得來年就能當爹,往後兒孫滿堂,白頭偕老,一生美滿,未嘗不可。”柏若風看向麵色極差的人,“殿下覺得呢?”

方宥丞猛地擒住他手腕,掌心灼熱,幾乎要燙傷肌膚。

在對方傾身過來之際,柏若風瞳孔驟縮,起身翻轉手腕,死死把人手臂扣在桌上,冷下臉道:“殿下適可而止。”

“適可而止的明明該是你!”方宥丞另一隻手掐緊了柏若風下巴,往上一抬,要看進對方眸中,“你在故意激怒我。”

柏若風嘴角上揚,在方宥丞沒來得及警惕的時候,腦袋忽然往前磕去,他完全沒收著力氣,以至於腦殼相碰,‘咚’的一下撞得兩人頭暈眼花。

這招可謂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了。

方宥丞掌下鬆了勁,他便趁機後退一步,漫不經心摸了摸撞紅的腦門。

明明是暖色的瞳眸,此刻看人的眼神卻是全然冰冷。他看著現出片刻茫然的方宥丞,提醒道:“殿下忘了答應過我什麼了嗎?”

劇痛過後,腦袋有刹那的空白。

嗡鳴過後,清亮的聲音滑入耳中,方宥丞恢複了理智,他捂著額頭,不甘地看著眼前咫尺之遙的人。

他往前伸手,柏若風便往後退。他越是爭取,兩人的距離拉得越遠。

方宥丞懂了。這是‘兄弟’的距離。

他放下試圖觸碰的手,皺眉指控道:“那你也忘記你說過的話了嗎?你說過,你心裡有彆的事情,這輩子都不會成婚生子。”

所以他能容忍柏若風的要求,在這些前提下,他願意隻做兄弟。

可一旦發現柏若風心裡可能有彆的人的存在,可能會與彆人肌膚相親,相濡以沫,白頭偕老……那所有的一切都該另當彆論!

柏若風一怔,著實沒想到方宥丞還記得。

他說這話的時候,方宥丞還是個半大少年,這麼多年了,方宥丞不僅當真,還給他記著。

雖然他至今沒有改變過想法,未來仍是如此打算。隻是什麼時候就該說什麼話。譬如現在,他決不會當著方宥丞的麵承認。

“童言無忌而已,如今回頭還來得及。”柏若風一語雙關,說自己,也是說方宥丞。

他翻臉無情,端著往常方宥丞最恨的正義凜然的架子,振振有詞道:“娶妻生子,方為人間正道。殿下身為天下儲君,更應以身作則,莫要讓百姓失望、讓君主失望。”

“那你呢?你把自己放哪?”方宥丞死死盯著他,麵色陰翳,捏緊了拳頭。

“微臣不過一介草芥,哪裡值得殿下放入眼中。”

此話一出,久久寂然。

兩人隔著長桌對立。柏若風本以為厭惡虛偽的方宥丞會對他出手,他見識過方宥丞的武功,兩人若對上,怕是要好一會兒才能分出勝負。

思索間,渾不知曉自己渾身肌肉緊繃,在他人眼中已是麵對敵人的備戰姿態。

方宥丞哪看不出來?麵前人身體潛意識的應戰反應,讓本應麻木了的心臟密密麻麻地泛起刺痛,逐漸連成一片,往四周放射性蔓延開。

沒有彆的動作。方宥丞隻是深深看了他一眼,“值不值得,不是你說了算的。”說罷轉身走了。

走了沒兩步,方宥丞倏然轉身回到桌前,扯過那副秀女畫像,一板一眼卷起來。

直至那抹挺拔身影離開書房,柏若風都沒回過神來。他眨了下眼,從桌後繞出來,往方宥丞站過的地方看去。

這時,他才發現厚木做成的書桌邊框,竟留下了四道指印。

柏若風若有所思。

畫上的人,留不得了。方宥丞回到東宮內,把畫卷擲在桌上。他雖不說話,身遭氣勢凜然,叫周圍的宮人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春福心態還算穩妥,給方宥丞續上茶水。壓低聲音讓宮人們該做什麼做什麼去,若都木頭一樣立在這,怕是等會太子殿下就得發作。

如此,殿內很快隻留下春福和他身後的小太監伺候著。

小太監年紀小,麵色白淨,春福見他乾活伶俐,前幾日才收到手下來,想做徒弟培養。

平日裡,小太監是跟著春福在太子不在的時候收拾殿內雜物的。

今日方宥丞明明就大刀闊虎坐在位上,他卻鬥膽伸手去拿書桌上的卷軸。

方宥丞看著折子,始終看不入腦子。冷不防眼前出現了半隻手,他猛地抬起頭,厲聲嗬斥:“誰讓你上來的!”

小太監被嚇得跌倒在地,回過神立馬四肢著地,趴伏在地上。

帶他的春福不在,沒人為他求情。小太監麵色蒼白,眼珠子咕嚕嚕轉著,求饒道:“殿下饒命!是、是太後娘娘今日派人來催選秀的單子。”

方宥丞皺眉,不再理會他。等春福回來,自有人教小太監規矩。

小太監膽大過了頭,輕手輕腳上來收好邊上的畫卷,盯著方宥丞桌上那副,問道:“殿下要把段小姐畫像留下來嗎?”

不待方宥丞發作,他繼續道:“可是段家因段小姐出身低微,提出讓她退出此次選秀。”

方宥丞抬起眼來,無聲審視著眼前人。

小太監畏畏縮縮抱著畫卷弓腰站著,他尚且不知道太子已然對人起了殺心,還以為太子是對畫上美人起了興趣。

方宥丞忽然道:“那日跟著春福去拿秀女畫卷的,也是你吧?”

小太監唯唯諾諾應是。

方宥丞唇邊溢出些許冷笑。他是脾氣差了點,但不是蠢人。那日他看著柏若風離開,見到他不小心撞倒了春福和小太監。

那麼多畫卷掉落,但是因為都是係好的,因此沒有散開。唯有一副,唯獨有一副畫卷因為係帶壞了,在地麵散開來,清晰展開秀女麵容。

若不是柏若風撞了人,畫卷就該是在他麵前展開了。

春福帶著熱茶回來了。他一入殿就覺出不對勁來,小心翼翼把茶壺放到邊上,剛想為小太監求情。

尚未開口,方宥丞已經揚聲喊守衛進來。他手指點了點,指向小太監,隨意道:“把這多舌的,拖下去刑訊。”

刑訊與審訊一字之差,卻有天淵之彆。小太監嚇得渾身哆嗦,當兩個守衛過來拖他時,他才反應過來,哭喊著饒命。

方宥丞沒看他一眼,繼續低頭批注。就連帶了他幾天的春福公公,此時聽到太子命令,立刻緘口不言,竟連替他求情的意思都沒有。

小太監哭了鬨了求了,最後絕望地被堵著嘴拖了下去。

春福眼觀鼻鼻觀心沉默立著,把自己當成了一棵樹。

方宥丞冷不丁道:“再有老鼠進來,下一個就是你。”

好在小太監不是刺客也不是下毒的,不然他怕是難辭其罪。知道東宮暗牢存在的春福心悸,清楚自己犯了錯,低下頭喏喏應著。

北邊起的戰事隻是小打小鬨,為柏若風鋪了條路。戰功赫赫,才能有理由讓皇帝給寵臣牽線搭橋。

朝野上下如今都關注著北疆,自然也注意到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鎮北侯府。

柏若風給皇帝遞了請帖,請求覲見。

過了幾日,正當他以為這條路走不通,要另尋法子時,皇帝召他入宮。

雖然往日裡柏若風沒少入宮,然而自由的範圍僅限於東宮,其他地方他是沒辦法自由走動的。

因此此次入宮麵聖機會難得。

龍武軍統領聽著唬人,其實是類似於太子親衛的官職。他換了七品武官官服,規規矩矩隨著帶路的太監入了養心殿,正兒八經行了禮。

皇帝沒有讓他起身,柏若風便維持著見禮姿勢,垂眸看地,眼角餘光仍能瞥見總管公公童英扶著皇帝起身的動作。

與前兩年比,皇帝衰老的速度加快了。枯瘦的手指不複當年的光彩,不穩的腳步足見其虛弱。

柏若風想起皇帝近來喜上煉丹的傳聞,據說皇帝在宮內養了一批方士。這神仙丹下腹,壽命有沒有延長他不知道,但皇帝身體似乎變得很差。

“愛卿起身。”皇帝給夠了下馬威,終於開口讓他起來。

“謝陛下。”柏若風起身而立,恭恭敬敬立著。

“愛卿在帖子裡說的事情,朕已知曉。將士們在邊境保家衛國,朕總不能讓他們寒心。”皇帝說話的調子很慢,在他眼裡,一個賜婚聖旨換柏家給他拿命駐守北疆,是件再小不過的事情,何況現今用人之際。

“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愛卿所求,理應如此。”他拿起一支紫毫筆,邊上的童公公極有眼色,迅速攤開張空白聖旨,開始磨墨。

萬沒有想到這麼順利,柏若風心臟被高高吊起,眉間已經有了喜色。等待時,皇帝和他寒暄鎮北侯府的事情,他答得十分恭敬。

字成,皇帝拿起了玉璽。柏若風早忘了什麼眼睛不能抬起來的規矩,目不轉睛盯著那張聖旨。

玉璽將落未落之際,一抹鏗鏘有力的聲音隔著殿門和台階遠遠傳入殿內,“兒臣有事求見父皇!”

玉璽停滯在半空,與聖旨隔著一掌的距離,看得柏若風眉心一跳,恨不得衝上去摁著皇帝的手印下去。

未經宣報,明黃蟒袍的太子自殿外快步而入,腰間佩金帶紫,步步生風,傲睨萬物。

他進來時,辨不清喜怒的黑眸掃視過邊上的柏若風,隨後才向皇帝問安行禮。

“何事這般急?值得太子擅闖養心殿?”皇帝眉間藏著不悅,盯著追著太子入殿的禁軍,麵色變換,風雨欲來。

他在童公公的攙扶下坐回龍椅,背後金龍栩栩如生,冷酷地俯視下首。

若不是今非昔比,皇帝得狠狠賞太子幾大板。

方宥丞無視他的問責,輕快道:“那自然是喜事。”

這人不會是……柏若風腦海裡隱隱約約掠過一道想法,他猛地轉頭看著方宥丞。

方宥丞,你到底想做什麼?

他定定看著方宥丞,兩人視線在空氣中碰撞。柏若風小幅度搖了搖頭,儘是不讚同。

接收到訊號的方宥丞側身而立,眸間卻晦暗不明。

柏若風越是阻攔,此刻他心頭的叛逆之意越甚,叫囂著把眼前一切通通毀滅,好用這片天地囚住他想囚之人。

方宥丞唇邊劃過抹惡劣的笑,轉過頭看向上首,激情澎湃道:“昔日沒聽父皇的話,是兒臣的錯。兒臣回去仔細看了看今年選秀的名單,發現一女子與兒臣十分投緣,擇日不如撞日,特來向父皇請旨!”

皇帝坐在上方,把下麵的情形儘收眼底。他看出了兩人間的暗潮洶湧,覺出些許趣意來,而這絲趣意恰恰來自於戲劇般的現實。

君臣相爭?皇帝麵容平和了幾分,難得溫和問:“太子這麼著急,該不會那人是段公良的小女兒?”

方宥丞無視了柏若風的眼色,雀躍道:“正是!兒臣與表妹十分投緣,今日過後,親上加親,不是更好?”

親上加親?皇帝審視著他,唇邊依舊含笑,眼中冰寒之意愈盛。

“小姐!小姐!”阿寶提著裙擺小跑回來,一路到了房門前。

任她如何喊,房間內久久沒有回應。她見周圍沒有彆的下人,裝都不裝了,囂張地把門拍開,嘴上喊道,“小姐,阿寶有要事稟告。”

木門拍開,露出床邊桌後正低頭端詳著手上卷軸的清秀女子。

阿寶笑著走進門內,目露嘲意,“小姐,您好事將近了。”

秦樓月動作一頓,緩緩抬起頭來。

哪怕是入了她的套,段公良仍死守著最後的底線。她用藥吊了幾天,才折磨到藥癮發作的對方鬆口。而今落到她手上的,赫然是北疆三城的城防圖。

自柏望山數年前接手北疆後,北疆的防護重重,被築成鐵桶一塊,常駐兵馬。將士值守和換班規矩隻有柏望山及其親兵知道,難以下手。唯二的途徑就是那以防將領叛變,上繳到兵部存檔的城防圖。

如今的兵部尚書是段公良的人。

這意味著,光憑這一張圖,就能讓她作為底氣重回北越。

隻是段公良拿到解藥後,對她的看守更嚴了。秦樓月發現自己已經被人重重包圍。

也許下一刻,房門就會被拿到藥後反悔的段相帶人打破。

阿寶渾然不知她的動作,也不知道周圍處境——她與秦樓月消息並不互通。

她自底層爬起,用過無數手段,最記恨的,就是這種投胎投的好的。何況,太子派她來,就是要她輔助秦樓月入宮的。她笑眯眯道:“小姐,還不梳妝打扮一番?聖旨要到了。”

秦樓月皺眉,很快反應過來,拍桌而起,怒目而對,“你做了什麼?”

第49章 陌生

“這你就不用管了。”阿寶笑嘻嘻道, “總之,曜國太子已經去求旨。很快,就會有人攜詔書而來。”

“恭喜了, 南曜的準太子妃殿下。”阿寶目露羨慕,很快又化作嘲弄。

秦樓月迅速把城防圖卷好,塞到腰間。她從桌後走出,不安地踱步, 忽而質問阿寶, “你是怎麼知道的?所說有幾分真幾分假?”

“懷疑我?”阿寶抱臂道,“也是, 想必殿下沒有告訴過你,其實咱們在南曜皇宮有線人。你若不信,可以等等看, 估摸不出一炷香,聖旨就要下來了。”

就在此時,一隻鴿子落到窗台上。阿寶剛要去拿,秦樓月快她一步, 搶先掐住鴿子, 從它腳邊抽出一張小紙,展開來, 其上寥寥數語:詔書已下。

紙張很薄,阿寶湊近一些, 就能從小紙背麵的反字猜出內容。她揚眉而立,滿是傲然。

“我說過多少遍了, 不要做多餘的事情。”秦樓月把小紙碾碎, 她目光冰冷,且帶著狠意, 向阿寶踏出一步,“是你逼我的。”

本來就離得很近的阿寶覺出不對,往後退了兩步,她被秦樓月神情嚇住,那是種無聲的瘋狂。阿寶色厲內荏叫道:“我是大功臣,你要做什麼?你敢抗旨不遵?!”

“抗旨?抗了誰的旨意?”秦樓月麵色難看,“你個蠢貨,難道真以為曜帝會把段公良的女兒賜婚給太子嗎?”

皇帝忌憚太子已經是昭然若揭的事情了。太子因為已故的先皇後,向來與段公良不對付。皇帝拿捏著段相黨羽,一麵給太子使絆子,一麵削弱其羽翼。

兩相夾擊,段公良權高位重,說到底不過是個文臣,又貪生怕死,才給了她可乘之機。

但難道皇帝就不忌憚段家了嗎?

讓段家出兩代皇後是多小概率的事情。她要是皇帝,這會兒就把‘段錦詩’粉身碎骨,也絕不給兩家聯手的機會。

阿寶想不明白,她隻信自己,“為什麼不會!我的線人傳的消息,詔書已經下來了,曜帝聖旨一出,誰敢不從……啊!你發什麼瘋?”

隻見秦樓月瘋了般把照亮的油燈潑灑到輕帳上,立時燃起一簇小火。阿寶慌忙衝過去踩那簇小火苗。

她轉身剛要喊人來滅火,把燈火全部點燃打翻的秦樓月無聲靠近,猛地從背後用肘部鎖住她喉嚨,以至於阿寶的呼喊聲隻來得及發出一個嘶啞的音,就被扼住。

阿寶漲紅了臉,大力地敲擊著喉嚨上的手臂。掙紮間撕破了秦樓月的衣袖,露出那條手臂上哪怕養好了依舊殘留下的疤痕。

“這還是我從段皇後的故事裡學來的。”秦樓月語氣親昵,聲音溫柔。手下的動作卻不留情,死死桎梏著對方喉骨,哪怕臉被抓花了也不肯鬆開。“既然你那麼想做太子妃,我就全了你的心願,也不枉你這些日子來的費心‘照顧’,好嗎?阿寶。”

大開的窗湧進風來,把被撒了一圈的小火苗吹得漲大數倍。火光搖曳裡,恍若擁抱在一起的兩人立在火場中,站在前麵的人影軟軟倒了下去。

段公良派來的人看到火光,覺得不對,不顧暴露跳進院內。但沒來得及進房,就被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人截住,打成一片。

那些人顯然都是保護她的打手。秦樓月用手背擦了擦麵上的血跡,眼中閃過怯意,但很快沉寂下去。

誰也不能救她,除了她自己。秦樓月不顧灼燙,拖過火焰灼燒的紗布,蓋在阿寶屍身上。

火光裡,秦樓月把滿頭釵環拔下來,連著身上配飾全丟在阿寶身上。她退後幾步,喃喃道:“再見了,段小姐。”

說罷從窗口躍了出去,落進池塘中。

此時,相府門口來了一隊人馬,為首太監赫然是總管童英公公,他手中捏著一卷黃旨。

聖旨到來,整座相府的人都互相通知著出來迎接。哪怕是半死不活的段公良,也被攙扶著出來迎接。

童英等人來的差不多了,眼睛一掃,無須的麵上笑吟吟道:“灑家這次來,是給段小姐送聖旨的。為何不見她人?”

段輕章環視一圈,的確不見段錦詩。他趁段公良與童英打交道時,帶人去尋段錦詩。

因為母親是越國人,段錦詩自小不受寵,住在偏僻小院中。後來得了段公良寵愛,自言念舊不肯搬離。

還未靠近,可見黑煙滾滾而上,燒焦味立刻傳來。

段輕章頓覺荒謬,快步走近一看,院內隻留下血跡斑斑。目之所及,居然沒有一個人,更遑論救火。

向來溫和的他麵色一變,斥責往常服侍在段錦詩身邊的下人,“怎麼回事?為什麼著火了沒有一個人知道?”

下人們你看我我看你,囁嚅道:“寶姑娘讓我們守在院外等著。”

起初,他們聽到了打鬥聲,刀光劍影不敢上前,又見離奇火光冒出。正要去稟告,沒想到聖旨來了。

這可是聖旨啊,連段公良都跪下等著接旨,他們哪敢冒頭說話。

段輕章難得這般失態,捏緊不住發抖的手怒道:“那還不去救火!”

眾人紛紛散開找水。段輕章忙卷起寬袖,咬牙撿起池塘邊上不知道誰丟下來的木桶,一桶桶從池塘邊舀水潑上去。

火越少越大,被潑滅後煙塵滾滾。段錦詩遲遲不來,後院的事情傳到了前廳。

童公公自然也聽聞了段小姐院子失水的事情,據說人抬出來的時候已經燒焦了,麵目全非,隻能靠身上燒剩下的配飾來分辨身份。

“丞相節哀。”等候著的童公公握著手中明黃卷軸,唏噓道。他安慰著喪女的段丞相,帶著人馬原路返回。

消息風一樣傳到宮內。

皇帝麵上看不出喜怒,輕飄飄一句,“可惜了。”便一筆帶過。

人都沒了,還請什麼旨意?柏若風麵色有些難看,垂眸告退。皇帝揮揮手,讓他離開。

柏若風大步流星離開,一心想著去相府看看。是生是死,是真是假,他總要親眼見了才確認。

沒想到方宥丞追出了養心殿。

若不是這家夥中途搗亂,事情何至於到這個地步。但最開始還是自己借了段錦詩做擋箭牌,不然不至於叫方宥丞橫插一腳。一想到這些事情,柏若風就頭疼得要緊,實在不想見他。

柏若風越是不願理會他,方宥丞越是覺得柏若風在生氣,追著他說話。

“若風,是你說了要我成婚,我都按你說的去做了,你怎麼不理我?”方宥丞試圖去拉住他,卻回回被揮開。

柏若風麵若寒霜,沒耐心和他玩明知故問的把戲,當下斥道:“離我遠些!”

“不,隻有這個不行。”方宥丞拽住他袖角,硬生生把柏若風腳步帶停下來,“你在怪我?可分明是她命薄,無福消受,與我何乾,你不能怪我。”

柏若風強忍著心頭怒氣,忍了又忍,沒忍住回頭拽回袖子,狠狠給了方宥丞一拳。

方宥丞反應極快,擒住他手臂。

然柏若風真正要攻的是下盤,眼看方宥丞入套,他毫不客氣把被轉移了注意力的人撂倒在地,按住對方要害。

“若風武藝增長得好快。”仿佛被製住的人不是他,方宥丞還有心思感歎些彆的。

柏若風伏低身子,向來明亮的瞳色因為背對著光染上陰霾,“好玩嗎?有趣嗎?”

方宥丞怔住了。

柏若風自嘲一笑,“前幾日還說我不是你棋子,我也想信你。可是你看看你自己,現在已經開始享受把人玩弄於鼓掌了嗎?”

“我……”方宥丞心跳如鼓,柏若風陌生的眼神讓他心慌,下意識就要否認。

“不必解釋。”柏若風鬆開對他的桎梏,手指毫不留情點著方宥丞的左心房,恨不得戳進去,“到底是真的‘有緣人’,還是想借刀殺人,你心裡清楚。”

“若讓我知曉火災是你授意……”柏若風眼神冰冷,直起腰背,居高臨下看著他。

那沒說出口的下半句,化作重重陰雲籠罩在兩人身上,方宥丞仰視著他,呼吸無意識加速,心尖因為緊張帶著身軀微微戰栗,喉結急促地上下滑動著,眼中的侵占之意不減反增。

童公公領著人打道回府,於宮道上遠遠看到兩抹人影,明黃色在下,而武官疊在其上。

能叫太子如此縱容的,武官身份不做他想。童公公浮皺的眼皮底下閃過精光,遣退了宮人,自己獨身過去。

“殿下,柏公子。”

在童公公注視下,柏若風十分自然從方宥丞身上起來,撣了撣衣角,“在下家中有要事,就不耽誤太子殿下與童公公了。”說罷抬腿就走。

方宥丞麵無表情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明知太子已經收到消息,童公公仍是在太子麵前遺憾了一番。方宥丞唇角露出譏誚之意,堂而皇之朝童公公伸出手掌。

隻忠於帝皇的童公公沒有任何猶豫,雙手把聖旨奉上。

方宥丞把聖旨打開,一目十行掃視過聖旨的內容。

是給段錦詩詔書不假,可惜了,賜的不是婚,賜的是死。就算不是火災,段錦詩也必死無疑。

逃不掉的。

方宥丞毫不意外,哼笑一聲。他合上聖旨,丟回童公公懷中。隻是一想到柏若風方才的話語,事情如他所想發展的喜意便散了乾淨。

目的達到了,不知為何卻有些難受。心中如同墜了塊石頭,沉悶得很。

想到寧太後這幾日肚子有了動靜,方宥丞闔了闔眼,問:“陛下最近身體如何?”

“勞殿下掛心,陛下近來睡眠很好,還說夢裡見著了仙人。”童公公收好聖旨,恭敬道,“太醫說需要好生靜養,國事還需太子殿下多多費心。”

“嗤。”方宥丞眉目陰翳,一雙鳳眼甚是涼薄,“那群方士真不頂用,叫陛下難受,看來還得吾去敲打一番。”

外邊的人隻知道皇帝近年來養了方士,卻不知道那些方士都是太子獻上去的。

神仙丹神仙丹,方宥丞想,他可沒騙皇帝,駕崩後不就能做‘不老不死’的神仙了嗎?

第50章 蹊蹺

相府門口掛起了白燈籠。段丞相晚年喪女, 哀痛太過倒在了病榻上,早朝連連告假。

段家小姐在封妃聖旨到來那日意外被燒死的事情在京中傳開,成了不少人的飯後談資, 談到最後,總是要搖搖頭說聲可惜。

離富貴隻有一步之遙,可不就是可惜?。

“小叔?小叔……”

對著書本發呆的段重鏡回過神,忙站起來道:“我在, 嫂嫂請進。”

“在這裡住的還好嗎?”高飛燕帶著侍女來送吃食, 麵容尤帶倦色。她撫摸著凸起的孕肚,示意拿著東西的侍女上前。

眼看高飛燕臨盆將近, 還來操持這些小事,段重鏡不由緊張道:“多謝嫂嫂照顧,我在這裡一切都好。”

“那就好。讀書很認真嘛, 我敲了幾聲門都沒聽見。”高飛燕故意取笑道。

見段重鏡不好意思地撓頭,她轉了話頭,“天要轉涼了,我托丫鬟做了幾身衣物, 你先收著。若是有哪裡不舒服, 或者缺了什麼,和我說就行。”

高飛燕強調道:“科舉將近, 不要客氣,一切以考試為重。”

“好。”段重鏡滿懷感激應了下來。

這些時日的相處, 足以他看清這對夫婦的誠心,兼之段輕章擺平了段公良, 雖然沒說認祖歸宗, 好歹不追殺他了,還能讓他參加科舉。叫段重鏡打從心底裡接受自己的兄嫂。

“兄長他最近還好嗎?”段重鏡再三猶豫, 才問出口。

高飛燕溫柔道:“他一切都好,不必擔心。”

段重鏡搓了搓手,“我、我想見兄長,嫂嫂能幫下忙嗎?”

段輕章這幾日為了段錦詩的白事忙得腳不沾地,一眾友人的邀約都拒了,大理寺那邊告了長假。

“是科舉的事情?”高飛燕猜測著自己能否幫上忙。

“不是。”段重鏡閉口不言。再多問幾句,他怕是要挖個地縫把自己藏起來了,於是高飛燕不再問,應承下來。

回到房內,高飛燕遣退了周圍的侍女,拿起桌上的開支用度查看。段老夫人很多年前便去世了,段公良明麵上隻有一個兒子,因此自她嫁入段家以來,便執掌中饋,管理府內下人,負責府內膳食以及一切開銷事宜。

她撐著額頭看了幾頁,越看越煩悶,索性拖過桌上的詩經翻起來。翻著翻著,竟就著坐著的姿勢睡著了,連段輕章什麼時候回來了都不知道。

段輕章撿起榻上的毯子,輕手輕腳去過去披在高飛燕肩上。見桌上儘是府內瑣碎,不由有些心疼。兩人自小一起長大,他最知出身武官世家的高飛燕不愛這些。

當時高家調職,全家都要搬去邊遠地方,加上段公良看不上小門小戶的高家,不願讓高飛燕入門。他一度以為高飛燕會放棄他,隨家人離開。

艱苦如此,兩人都撐過來了。他卻沒能給高飛燕想過的生活,心頭有愧。

詩經被風吹得嘩啦作響。段輕章看見裡麵夾了張紙。抽出來一看,上邊寫了好幾個名字。

段輕章笑了,提筆沾墨,在那張紙上圈出個字來。

“唔?!你回來了?”高飛燕手臂沒撐住自己腦袋,在失重感中驚醒,睜眼便看到眼前桌上的筆墨。

“是啊,你在挑名字?我看‘欣’字就不錯。”段輕章放下毛筆,“不求富貴,孩子以後過得開開心心就好。”

“女孩用還好,男孩,怕是不太妥。”高飛燕斟酌道,“會不會太簡單了?”

段輕章不以為然,甚至有些驕傲,“哪有?我看男孩用也很好啊,你挑的肯定是最好的。”

高飛燕笑著錘了他一拳,“彆鬨了,名字可以以後再想。重鏡找你有事,好像挺急的,你去瞧瞧?”

“行,那等我回來,我們再慢慢挑。”段輕章接下了她的拳頭,給她理了理額邊碎發,帶著自己都沒覺出的溫柔,輕聲道,“彆在這裡睡了,對身體不好,回榻上歇著吧。”

段重鏡心不在焉複習著,時不時就側頭看那道半掩的木門,照進來的日光逐漸西斜。

就在他想著今天可能等不到段輕章時,門外響起極有規律的腳步聲,不緊不慢的,聽得人心頭的緊張散了大半。

“大哥!”門才被來人敲了一聲,段重鏡就從椅子上倏然站起,撞得桌子發出巨大的響聲。

一身月白的段輕章推開門,頗為驚訝,道:“你在等我?”

段重鏡躊躇道:“因為有件事,一直不知道該不該講。”

段輕章皺眉,神情嚴肅,“那你現在是覺得該對我講了?”

段重鏡點了下頭。

那日聖旨來的時候,恰好後院起火。其餘人都跑去接聖旨了,唯獨段重鏡自知身份尷尬沒有輕易露麵,他看到後院起了火,看方向,似是段錦詩的院子。

段重鏡其人,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彆人對他的好,他不會輕易忘記。他憶起段錦詩之前出手幫他,因此第一反應是過去救火。

他傻呆呆提著木桶衝過去的時候,看到院子裡兩夥人鬥得激烈。

一夥蒙麵,穿著是普通百姓模樣,不知道哪來的。另一夥人卻顯然是府上的,有兩個人段重鏡還認得,正是當日初見段相,段相下令要殺他時,摁住他手腳那兩人!

見房子火焰越少越大,段錦詩不知所蹤。回過神的段重鏡連忙理了理衣襟,壯膽學著段輕章的語氣走到院門處斥道:“你們在做什麼?!”

一聲既出,蒙麵人退了乾淨,而那群家丁都持刀看著他。

麵對這麼多人的視線,害怕被識破的段重鏡背後發冷,恨不得立刻逃跑。他強撐著道:“愣著做什麼?還不救火!”

那群下人不知道有沒有識破他,應當是沒有的。因為他們紛紛收起刀具,恭順地拱手應是,卻沒有救火,而是退下去了。

等人離開後,段重鏡才鬆了口氣。想起若他們真是段相手下的,不聽大公子的話應該……是正常吧?

他顧不上想更多,一個人提著桶匆匆救火,試圖喊人來幫忙,喊了半天周圍都沒人來。

直到聽見雜亂的腳步聲,段重鏡把木桶丟在池塘邊上,藏了起來。他眼看著段輕章帶著下人們趕來,撿起池塘邊上的木桶開始救火……

“你的意思是父親知道這些事?”段輕章若有所思,當日段錦詩院內的血跡他也看到了。段重鏡此言不虛。

“那群人既是段相的手下,他們看都不看火災現場一眼,說不定段小姐壓根就沒死。”段重鏡看著段輕章道,“至於那屍體,都燒成焦炭了,麵目全非,怎麼認得出來呢?”

“其中定有蹊蹺。不管內間詳情如何,段相肯定知道最多。”段重鏡如是道。

其實他心裡還有個念頭,他早聽說朝堂分幾派,段相該不會是因為不想和太子聯姻,所以故意殺了自己女兒吧?

俗話說,虎毒不食子。隻是一想到自己,段重鏡打了個哆嗦,覺得這話的可信度不高。他偷偷瞥了段輕章一眼,沒敢把自己胡亂揣測的東西說出來,隻說了事實。

他承認自己人微言輕,可是因為過往經曆,對段錦詩的事情又實在無法無視。因此,他卑劣的選擇慫恿自己大哥去探查事實。

——若段公良真那麼喪心病狂,他還是早點跑路比較好。

段輕章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拍了拍他腦袋寬慰道:“彆想那麼多,好好複習。我去見見父親。”

腦袋被溫厚的手掌拍了兩下,段重鏡腦袋空白一片,他表情複雜看著段輕章,唇瓣動了兩下,若是細聽,就知道他在低聲喊著‘大哥’。

除了已經不在人世的養父,這還是頭回有人拍他腦袋。

段輕章已經起身離開了。段重鏡著急地在屋子內團團轉了兩圈,不知道為什麼心慌得厲害,他把這歸咎於段輕章‘動手動腳’帶來的後勁。

段重鏡沒忍住,開門躥了出去,偷偷綴在段輕章後麵。

院牆邊冒出個頭來,段重鏡悄悄偷看著那抹熟悉身影進了書房。

段公良院中太多護衛,他先前被段公良截殺過,如今不敢輕易靠近。段重鏡咬著手背,心急如焚,卻又顧慮著看守的護衛不敢進去。

就這麼一會兒功夫,天色已經黑了,房內點起了燈火,影影綽綽現出三個人影。

段重鏡努力辨認:坐在椅子上枯瘦的身影當是段公良,站在離門口最近的地方的看發髻應是段輕章,而邊上那佩戴發冠的第三人,他並不認得。

段重鏡手上一痛,低頭才發現手背被自己無知無覺間啃破了皮。他連忙換了個位置,離書房更近了,能聽出書房內的人在爭吵。聲音隔得太遠,聽不分明。

老天爺似乎聽到了段重鏡的心音,書房大門打開了,房內的聲音清晰傳出。

開門的段輕章神情冷肅,“我不能讓父親一錯再錯。”

“榆木不可雕也,你今日敢踏出這扇門,往後就彆喊我做父親!”段公良拄著拐杖出來,枯瘦的麵上青筋畢露,猙獰可怖。

“父親貴為三朝元老,理應比我更懂得孰輕孰重。”段輕章寸步不讓,厲聲道,“現在通知陛下和殿下,速速派人封鎖長安城及周邊城池,能把損失降到最低。”

段公良大聲道:“不用上報,我一樣能派人截殺她!”

“父親,”段輕章冷靜道,“段家沒這個本事。”

他本意隻做提醒,卻不知這句話猶如一巴掌甩在了段公良臉上。

頓時,段公良麵色又青又紅又白,五彩繽紛,他咬緊牙根,捏住龍頭拐杖。這拐杖是先帝賜予,寓‘上打昏君,下打奸佞’之意。

段公良身子一歪,扶住了門側,他垂頭喪氣,恍若瞬間被抽走了一身精氣,連聲調都壓低了幾度,“段家的聲譽,會毀在你手裡。輕章我兒,不要去。此事暴露,皇室定不會放過我們。”

段輕章停住了腳步,回頭滿目不忍,“如若不去,曜國會毀在父親一己之私上。”聲音雖輕,卻字字誅心。

“逆子!真是逆子!”段公良拐杖重重戳著地板,尤帶著不忿,胸腔起伏得厲害,他絕不願承認自己有錯,寧願把一切歸咎於段輕章的急功近利,“大理寺還不足以滿足你嗎?值得你大義滅親,去給方宥丞那小崽子投誠?!”

“父親,不要再執迷不悟了。”段輕章皺眉,親人的指責並不好受,他沉聲道,“殿下與父親,我都不會偏心,我所忠的,自始至終隻有無數黎民百姓的曜國。這還是您在我開蒙時教會我的。”

是啊,都是他教會他的,可為何如今這刀子卻向著他自己了呢?段公良深受打擊,退後兩步,跌坐在椅子上。看著段輕章的眼神從憤怒、失望、傷心逐漸轉變為冰冷蝕骨的狠意。

這世上不僅有對與錯,更重要的是:利益。段公良知道,今日任由段輕章踏出這個門,他的性命、他努力了數十年換來的地位,都會在帝王家的猜疑中土崩瓦解。

這榆木腦袋怎麼就不能為他年邁的父親著想呢?

段公良閉了閉眼,胸膛劇烈起伏,百姓的叫罵聲已經在耳邊盤旋,聲聲句句罵著:賣國賊!

一頓掌聲傳出。段輕章沒有理會,挺拔的身影向著府門而去。

“好啊,段相,你教出了一個愛國愛民的好官。”陌生的聲音飄飄忽忽,並不真實。

段重鏡盯著房門處的第三人,那人垂下手,陰影遮住他的麵容,隻露出腰間的玉佩。

玉佩形狀奇異,像是某種動物。段重鏡盯著看了半天,擦了擦眼睛,不甚肯定,是狗?是狼?

突變橫生。

隻見那人俯身,對段公良說了什麼。段相一把捏住扶手,臉色煞白,他呼吸急促,猛地起身,已經做出某個難以抉擇的選擇,匆匆轉身離開房門。

這是……回去了?段重鏡揣測著。

不料下一刻,段公良手執長弓而返,瞄準了背對著他遠去的段輕章後心。

段公良老眼昏花,手中顫抖不止。

那第三人便‘好心地’抬手,替他扶穩了弓,箭頭對準了一無所知的段輕章。

段重鏡瞳孔緊縮,“小心!”他顧不得暴露自己,從牆角樹邊探出上半身,張嘴大喊。

然而遲了。段輕章回身向聲音來源看去那一刻,鋒銳的箭矢穿過他的後心。連帶著整個身軀向前踉蹌兩步,血濺在地上。

段重鏡腦海嗡鳴不止,縈繞著一句話:怎麼會這樣?!

倉惶間段輕章試圖穩住身子。

眼前天旋地轉,他站立不穩,捂住血色暈染開的前襟晃了晃,最後失力跪倒在地,“父親,你為何……”他口中源源不斷地湧出血來。

那一箭力道沒有絲毫留情,又對準了要害之處。沒能掙紮多久,那雙倒映著段重鏡、段公良與第三人的眼睛漸漸失去明光。

一切發生無聲且迅速,荒謬得像個怪誕的夢。

失去思考能力的段重鏡被段公良派人捉下來,壓著腦袋跪在地上。他極力抬頭,看見眼前的段公良把弓箭丟到了一邊,垂下的手一直在發抖。

“又是你小子。”段公良聲音聽不出情緒。

血腥味傳入耳中,段重鏡腦海空白一片。哪怕被人按住,他仍努力不斷回頭去看段輕章,

屍身就在腳邊,無神的眼睛,溫熱的軀體,臟汙的衣裳……一切的一切看得段重鏡眼眶發熱。

他張了張嘴,嚇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那人後退一步,藏在陰影裡,始終注意著藏住自己的臉麵,隻敢露出道粗啞的男聲,引誘道:“不知道他聽到了多少,段丞相,殺一個是殺,殺兩個也是殺。”

段相眼神陰狠,親兒的血氣助長了他的瘋魔,眼珠爬上血絲無數。

瘋了!段公良瘋了!

生命垂危之際,段重鏡腦子從未如此快速地運轉,“父親饒命!我也是你的兒啊!”

段公良冷冷看著他,護衛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鋒銳的刀刃割破了領口,離大動脈隻有一指距離。

段重鏡喊道:“段錦詩才死,段輕章年紀輕輕身體健康又身兼重任,如果叫人知道他離奇死在府裡,定然會深究!況且大嫂臨盆在即,要是叫她知道了大哥死訊,怕是一屍兩命!我不知道父親要做什麼,可是我知道那樣必然會讓父親困擾。大哥他不體諒父親,可若是我,我願意為父親出生入死、肝腦塗地!隻要父親給我一個機會!”

段公良沒說話,渾濁的眼睛打量著眼前陌生的小兒子。

哪怕手腳被牢牢綁住,段重鏡竭力向前跪爬了兩步,竭力推薦自己,“父親,您看看我!我與大哥是雙生子,長得一模一樣。隻要您教好了,我就是您一人的‘段輕章’!無論是大理寺那邊,還是太子殿下那裡,我隻聽您的話。隻要您給我機會,我什麼都願意做!”

“上朝為官,本就是我的目標。我與大哥不同,大哥擁有的是我努力幾輩子也得不來的,所以我不貪心的,大理寺的官職我就很願意!”段重鏡麵含諂媚,小心翼翼看著段公良,“什麼天下、什麼曜國,哪有自己過得舒服重要?段府的聲譽就是我的命,父親的話就是我的聖旨,隻求父親給我一個機會!”

段公良沉默許久,竟真的沒讓人動手。

邊上的人嗤笑道:“鼠目寸光之輩。”身形漸漸從房內隱去了。

段重鏡竭力讓段公良信任自己。

然而段公良豈會這般容易被他說服,他盯著段重鏡許久,轉移了視線,看向段輕章,“給我看看你的決心。”

段重鏡震驚地睜大了眼。

須臾,他一咬牙,掙紮著站起,身旁的護衛目不斜視給他鬆了綁。段重鏡盯著段輕章的屍身,猛地朝屍首伸出手。弓箭牢牢抓在手中,求生的欲望叫摧心剖肝的悲意不得不讓步。

段公良正居高臨下俯視著他,如一把大刀架在頭頂。段重鏡深呼吸幾口氣,過往種種飛速閃過眼前。他看著段輕章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不,他不要死!怯懦的眼神沁了狠意。他一把拔出屍體上的弓箭,溫熱的血液濺在臉上身上,腥氣彌漫開來,幾欲作嘔。

段重鏡抽出護衛的刀,高高抬起,在某個瞬間一舉落下。

心底的悲怮在此刻,化為真切的恨意。

“考生段重鏡,因為賊人劫財,掙紮中不幸死在城外。”段重鏡緩緩抬起眼,神態涼薄,“父親,您覺得如何?”

不如何,但的確是把能用的刀。段公良眯起眼,重新審視起這個昔日他看不起的兒子。

數日後,上京趕考的考生段重鏡被發現離奇橫死在長安城外的草叢裡,疑似賊人劫財所致。

長刀穿過後心,一刀斃命。因為身上帶著參加科舉證明身份的浮票,又有同鄉考生作證,屍首送回萬州段家村安葬。

“柏公子,我家少爺身體抱恙。老爺讓他安心休養,不適合招待客人。您就回去吧,彆等了。”回話的相府下人如是道。

柏若風皺眉,端詳那眼生的下人。被這樣一雙仿佛能把人看透的茶色眸子盯著,下人有些心虛側過身。

本以為柏若風不會輕易放棄,沒想到柏若風拱手道:“等段大哥病好了,請務必派人來侯府通知一聲,到時我再來拜會。”

“小人應做的。”下人忙回了一禮。

柏若風最後看了眼相府頂上朱紅的禦賜牌匾,轉身打道回府。

繼段錦詩的蹊蹺離世後,段重鏡也橫遭不測。偏生段府把消息封得死死的,彆說段輕章夫婦,連段輕章往日那慣用的貼身小廝都換了人。

若說裡頭沒有段公良的手筆,他怎麼都不會信。

涼風如水,縈繞在身周。踏入院內的某刻,柏若風敏銳地覺出一絲不對。

他環視周圍,府內人少,守門的守門,巡邏的巡邏,本該貼身伺候的阿元被管家喊去了,院內隻他一人。路邊燈火點點,漆黑的草叢中不時有蟲鳴聲。

可這種被人注視的感覺如芒在背。

不在四周,那就是在……柏若風猛地抬起頭,看向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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