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宥丞把那封折子藏到邊上那堆折子中,裝作看不見。
午間,柏若風又入宮了。這回春福攔不住,他朝方宥丞辦事的地方步步緊逼。
聽到消息的方宥丞推開東宮書房的窗口,不顧臉麵就想跳窗逃跑,結果才推開窗就和柏若風撞了個正著。
柏若風雙手撐著窗口,眯起眼瞧他,雖不說話,然麵上鐵板釘釘寫著:我就知道你又躲我。
方宥丞立在原地,捏了捏鼻根,坐回原位。柏若風輕巧地從窗外躍進來,目標明確地從一堆折子裡挖出自己那封,擺在方宥丞麵前。
他把朱筆塞到方宥丞手中,磨好的墨拖拽到方宥丞麵前,就一個字:“寫。”
方宥丞裝傻到底:“寫什麼?”
柏若風道:“寫‘批’,準我領兵回北疆支援。”
方宥丞捏著那朱筆,手腕上上下下半天,都沒寫下去。
“我知你為難,也知自己斤兩。”柏若風冷靜道,“你派大將前往,我給他打下手就行。如果你覺得我不夠資格,那軍師?千夫長?百夫長?都可以,無所謂,你寫就是了。”
方宥丞猛地丟開朱筆,緊緊拽住柏若風的手腕,視線逡巡在那玉麵上,咬牙切齒道:“吾不準!”
這還是自兩人關係好後,方宥丞頭回在他麵前用如此等級分明的自稱。柏若風皺眉問:“為什麼?”
“你不知道我會擔心你嗎?”
“那你不知道我會擔心家裡人嗎?”柏若風反問,逼得方宥丞啞口無言。
方宥丞臉黑如鍋,他站起身,背著手在桌前踱步。柏若風不說話,靜靜凝視著他,或者說,等著他給出答案。
思慮片刻,方宥丞抬起頭與柏若風平視,在那視線下把折子捏在手裡,細細撕碎了,撒了滿地,語氣和緩,語義卻毫不留情道:“不準。北疆的安危我會解決,現在我就派人去把侯夫人和你妹妹接回來。京城安全,你就留在這,陪在我身邊,哪也不許去。”
碎紙紛飛,柏若風看著他棱角分明的麵容,沉默半晌,道:“今日把我禁在京城,明日是皇城,後日就是宮牆了吧?”
方宥丞像是被戳破心思,從未如此氣急,他惱得對人直呼大名:“柏!若!風!”
方宥丞麵上難堪,乾脆破罐子破摔,“你明知我心思如何,可我到現在為止可有做出過半點害你的事?你如今拿這些來故意刺激我,難道我就會讓你離開嗎?就這回,就讓我照顧你一回,這回你聽我的不行嗎?”
柏若風忽然上前一步抱住他。
事情變得這麼快,以為要與對方不歡而散的方宥丞泄了氣,立時化作了石雕,不敢動半分了。
往前由柏若風親手劃下的邊界線,而今又被柏若風親手打破。許是至親的離去叫柏若風如夢初醒,他緊緊抱著眼前人,心臟隔著兩副堅韌的皮囊跳動著,如此親近。
“我昨晚一整晚睡不著。”柏若風聲音很平靜,“你說過會幫我的,宥丞,彆拒絕我,我隻想回家。”
方宥丞手指在半空彎曲又伸直,始終沒敢落到柏若風身上,就像他的理智在掙紮。
派人馳援是一定的。北疆的事也會解決。但柏若風……方宥丞閉了閉眼,眼前閃過年少時親眼見證熊熊燃起的火海。
“不行。”方宥丞睜開眼,選擇遵從自己的私心,“唯獨這件事不行,我不允許你有半點危險。”
柏若風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似乎對此並不意外。他拍了拍方宥丞的後背,鬆開了這個擁抱。
對視間,柏若風認認真真看著眼前人,似是要把對方容貌記下。“那便這樣吧。”他說,“我信你會安排好人手的。”
方宥丞以為柏若風認同了他的安排,微不可查鬆了口氣。
柏若風眼眸彎彎,“你先忙吧,我回家休息了。”
方宥丞麵色和緩,“嗯。”
柏若風退後兩步,轉身走出去,卻像想起什麼,回頭道:“我休息的時候,龍武軍的事情就暫時交給李鳴嶽了,你有事情便尋他。”
方宥丞道:“好。”
柏若風朝他揮揮手,關門離去。
方宥丞單手捂著頭坐下,拿起朱筆,坐在滿地紙屑間卻始終回不過神。眼前閃過兩人相處的種種細節。
今日的柏若風實在太溫柔了,他見過對方陽光開朗的時候,見過對方勇敢無畏的時候,見過對方生氣質問的時候,唯獨沒有見過這樣像告彆一樣的……
越想越不對勁。方宥丞猛地驚醒,喚貼身保護的暗衛前去查探,卻得到了柏若風隻帶了貼身侍衛阿元,離宮後徑直往北疆而去的消息。
第56章 報仇
柏若風從東宮離開, 直接扯了午間騎到宮中的馬,就一路往城門口奔去。他神情沉靜,直到到了城門, 見到早早等在那的阿元,方才出口問道:“行李都收拾好了嗎?”
阿元拍了拍身後馬背上擔著的兩個包袱,“少爺放心,足夠我們一路回北疆了。”他有些顧慮, 看了眼柏若風身後人來人往的街道, “看來,此行不如少爺意?”
中午出門前, 柏若風和他交待,讓他收拾行李去城門處等著。如果太子應了他的請求,那他們可以啟程晚些, 若太子不應,那他們就直接啟程回北疆。
在柏若風眼裡,朝堂不可能不管北疆,北越蠻子始終是曜國頭號威脅。區彆隻在於方宥丞選擇派誰過去而已。而他必然回北疆, 區彆隻在於是早回還是晚回。
就在兩人出城時, 一個陌生的家丁攔住了兩人去路,“柏公子, 我家公子想見你一麵。”
正是警戒的時候,竟來了攔路的。柏若風眉眼浮起不悅, 阿元已經拔劍出鞘。那家丁極有眼力,忙道:“隻是說幾句話而已。地點柏公子定, 我家公子很快就來!”
見柏若風不開口, 似在觀望。阿元出聲道:“你家公子是誰?”
家丁見有戲,忙不迭道:“相府段家。”
柏若風思考片刻, “我隻給他一炷香時間。一炷香沒來,我就走了。”
出了城門往北走,必經一座小山坡上的亭子,邊上種著近百年曆史的大榕樹。因為位置特殊,恰在道路邊上,人們給小亭子修繕一番,刻上“離亭”二字。
一對主仆出現在離亭之中,為首之人一襲紅衣,垂眸看著下方的蔥鬱樹木,林間有條走出來的道。不久兩人騎馬奔騰而過,仔細看會發現,兩人衣服與柏若風和阿元十分相似。
過了不久,一個丟進人群也找不著的黑衣男子馭馬緊追不舍,始終與前麵兩人保持著一定距離。
再傻也能發現,黑衣人想追的是他們。阿元驚訝地捂住嘴,等馬蹄聲遠到聽不見了,方才著急道:“少爺,他們是?”
柏若風輕笑一聲,“不礙事。”說罷背著手在亭子內轉了幾圈,心不在焉道,“我去附近轉轉,人來了喊我。”
離亭正在小樹林邊上,百年榕樹在一堆小樹間格外顯眼。柏若風繞著榕樹轉了幾圈,樹下塵土濃重,布滿了深深淺淺的腳印。
柏若風撿起一根枯枝,在地麵隨意畫了兩筆。
他腦子放空,眼前竟浮現起信中寥寥數語所描述的慘態。他想著柏望山,想著母親陳芸,想到如今前線的柏雲起,想到不知道會不會哭鼻子的柏月盈……昔日親友的麵孔短暫浮現,又或許有那麼一刻,他腦海裡誰也沒想。
“少爺,人來了。”阿元喊了幾次,見人沒反應,小步跑近喊他。
柏若風回過神,發現樹枝在地麵上圈圈畫畫了五個小人。大的小的都有,皆是麵帶笑容,一副和美的溫馨模樣。
“少爺?”阿元腳步聲近了。柏若風沒來由地心慌,用靴子把簡筆畫蹭沒了。
“聽到了。”柏若風丟下枯枝,轉過身,已然看到亭子裡有兩人在等著他。高的那個赫然是段輕章。
或者說,頂著段輕章身份的段重鏡。
上一次見段輕章是什麼時候了?隻是寥寥數月,親朋好友竟一個接著一個不辭而彆。柏若風眸色微動,滑過一絲自嘲的悲戚之意。
柏若風坦蕩蕩走過去,“段兄,尋我何事?”
阿元識相地把段輕章的侍從拉走,站到亭子外望風。
等人走了,段輕章從懷裡拿出一封信。“我想,得對得起你兄長這份信任。”他言辭懇懇看向柏若風。
“我兄長的信?”柏若風有些驚詫。轉念一想,是了,柏雲起與段輕章書信來往,不算什麼稀罕事。家書比加急的驛卒來的慢是正常的。
柏若風接過信封,沒特意避開,當場拆開漆印,裡麵隻有薄薄一張紙。
柏若風忽然不想打開了,他猶豫一二,“我大哥也給你來信了吧?他怎麼和你說的?”
“那封給我的信,”說起來竟有幾分羞愧,段輕章頓了頓,他道:“是友人間的閒談,沒什麼特彆的。他說他把北疆詳細情況都寫在給你的信裡了,知道你的性子定然在急報入京後坐不住,因此希望你看清楚局勢再做決定。”
柏若風揚眉道:“那他的確懂我性子,衝得很。”三言兩語間不再猶豫,動作麻利打開了紙張,紙上消息的確比戰報要來得仔細,也比他收到那封打探來的消息要準確。
自鎮北侯殉城,越兵占領天元關後,侯夫人當機立斷阻斷了天元關與鎮北關間的路,又連夜調整布局,爭分奪秒挽救損失。
天元關曾是易守難攻的好地勢,兩山左右相傍,它與鎮北關間是一片低穀,方便後方的鎮北關給天元關輸送物資。
如今這些都成了一把指向曜國的利刃!攻守易勢,越兵占領天元關,兩關間便於輸送物資的地勢現在難守易攻。侯夫人陳芸領兵在鎮北關口築造拒馬時被偷襲遇難。
紙張微抖。柏若風深吸了口氣,把信紙折好快速放回懷中,朝段輕章拱手一禮,“段兄,這次謝過你了。”
段輕章大可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無論如何,這份情,他承下了。
“望君多珍重。”段輕章回了一禮。
柏若風辭彆段輕章,利落翻身上馬,帶著阿元一路向北而去。疾馳間,他回了下頭,風聲在耳邊呼嘯,他看見段輕章立在離亭,目送他離開。
眼前一花,仿佛見到了往年給他送彆,叮囑他北疆路遠,注意保重身體的段大哥。柏若風沉下眉眼,轉頭拋棄所有雜念,捏緊手中馬繩,舉鞭抽馬,“駕!”
曜國地處天元大陸南邊,氣候溫和,越往北走,人影稀少,氣溫一點點降下來,風沙怒吼,草皮稀疏,環境逐漸變得惡劣。
等到了北疆,遠遠可見城頭高掛的豔紅旗幟,旗幟在風中如水麵起伏,旗上的神獸呼之欲出,形似丹頂鶴的單腿畢方展翅欲飛,翼尖燃燒著熊熊烈火,要乘勁風上九天。旗幟正中一個氣勢磅礴的‘柏’字。
兩人衣著單薄,日夜兼程趕路,顧不上置備衣物。阿元抱臂摸了摸胳膊,打了個噴嚏。柏若風跳下馬去,牽著馬上前。
守城士兵木著臉一個個檢查離城的人的證件,在偌大的離城隊伍中,‘逆流而上’的
主仆二人尤其顯眼。
“站住!你們乾嘛的!”守城士兵舉起長槍大喝道。
待主仆二人牽馬走到麵前,士兵一怔,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揉了揉眼,旋即熱淚翻滾,往後邊城牆叫道:“二少爺?是二少爺!二少爺回來了!”
柏若風愣住,就看見一隊士兵衝出來,爭相恐後迎接他,眼裡都帶著光。
“諸位辛苦了。”柏若風被團團圍住,起初有些不明所以的局促。
他從阿元背著的包袱裡拿出通行的證件,按部就班給他們檢查,俊朗眉眼潛藏著一往無前的銳意,“我回來了,諸位放心,日後我協助大哥,與大家共渡難關!”
此話一出,那些隱約躁動的士兵紛紛靜了下來。
這種寂靜並非平和的,而是平靜的海麵下蘊藏著更大的風暴。柏若風覺出不對勁,他收好檢查完畢的證件,連聲追問:“你們這是什麼表情?發生什麼了?怎麼了嗎?”
他們卻不說話了,為首士兵扯開話題說:“二少爺,您趕路過來辛苦了。我們先護送您回府吧。大小姐現在應該還在府中。”
“嗯。”柏若風本想追問,但看周圍士兵麵上的不安和憊色,最後還是收回了即將出口的話。他皺眉,覺出蹊蹺來。心臟在急促地跳動著,仿佛冥冥中給他一種預示。
這種預示,直到看到掛著白燈籠的鎮北侯府,直到看到一身喪服的柏月盈時,全部湧上心頭,衝擊著搖搖欲墜的理智。
“二哥!”柏月盈聽聞他回來的消息,衝出府去,拉開大門便看到柏若風在與送他們回來的士兵道謝。她顧不上旁人眼光,撞進柏若風懷裡,死死抱著他腰,忽然失聲大哭,把所有悲傷苦痛委屈茫然傾瀉而出,“二哥,你回來了!”
跟著柏月盈出來的,還有一眾看著他們長大的營裡的軍官。柏若風被柏月盈撲得手足無措,一邊拍著柏月盈肩背安撫,一邊朝諸位將領頷首,示意他們先行離開,晚些時候再議。
有人欲言又止,上前急著說些什麼,被身後人拉住了。有些人朝柏若風點點頭,有些人搖搖頭長歎一聲,紛紛離去。
才過了一年,柏月盈幾乎隻長了個子,身上全是骨頭,瘦得哪有千金小姐的模樣。斑斑點點的淚水滲透了風塵仆仆的外衣,幾乎要燙到皮膚上。柏若風抿了抿唇,抬手摸了摸她腦袋,“彆怕,二哥回來了。”
在親人安慰下,柏月盈好不容易止住了崩潰邊緣的情緒。她擦了擦淚水,把柏若風拉進府內,大門一關,隔絕了所有窺探的視線。
“小妹,我在京時收到了大哥的信。家中情況我已知曉,我……”
柏月盈拉著他一直往前走,此時忽然轉頭捂住他的嘴。柏若風一怔,看著她紅紅的眼圈,沒能說出話來。
府內遣退了不少下人,士兵都守在門外。柏若風被柏月盈拉進大廳,廳堂上一個偌大的‘奠’字,卻沒有棺木。
而邊上放著一具嶄新的盔甲並軟甲,看這麼小的規格尺寸竟像是柏月盈的。
柏若風腦袋像挨了一杵子,腳下站住了,眼睛牢牢鎖著那副盔甲,明知故問:“小妹,那是誰的?”
柏月盈悄悄擦好了麵上的淚痕,聞言轉身,背著手咧嘴笑道:“我的啊!”
“你忘了?娘給我們都做了一副,我也有哦。”不待柏若風說話,柏月盈走過去,拍了拍那副盔甲沾染的細塵,並沒有看向柏若風。
她的情緒低落下來,“大哥給你寫信時,他還在。現在……”她捏緊了拳頭猛地一擊撞到邊上的石柱上,咬牙切齒,“戰場瞬息萬變,那劉宏真是個孫子,我呸!他想繞山突圍。前兩日大哥帶兵去阻,與他們在東邊荒山邊際交戰後失去下落。北越說已經擒住了鎮北侯世子,放話若不降,便把人吊上天元關城門問斬。”
柏若風眉間一跳,從未如此慶幸自己聽到消息先行趕路回來。
柏月盈收回拳頭,看都不看破損的指節,冷聲道:“我們需要時間,最缺的便是時間。消息一時半會傳不到京裡。派兵過來也要時間。鎮北軍如今群龍無首,又有外敵虎視眈眈,正是最脆弱的時候。所以我出麵拖延,劉宏便給了五日時間考慮。要北境三城全降,要我做他小妾。”
“五日足夠整頓軍心,若京城再不來援軍。”柏月盈回過頭,眼神堅定,“身為柏家兒女,我自當擔起這個守城擔子!若不是二哥今日回來,明日的這個時間……”她看向府門外陰雲密布的天空,“我已經在營裡了。”
她今年才十五,還沒過生辰。柏若風猛地上前一步,把她緊緊抱進懷裡,像是怕極了眼前的胞妹與其他父母兄弟般忽然消失。
“沒事了,沒事了。”柏若風掌心攏著柏月盈後腦勺,是在安慰柏月盈,也是在安慰自己,“有二哥在。”
這份溫暖來得遲,卻還是出現了。柏月盈揪住他前襟,指尖發白,小動物般埋頭嗚嗚哭出聲,一股腦把積攢的情緒傾瀉出來。
她抽著鼻子,悶聲悶氣乞求道:“二哥,不要扔下我一個。”
聲音小得幾不可聞。
現實造化弄人,他曾經不過是個想丟下所有人的自私懦夫。或許現在就是在為以前的幼稚念頭付出代價。柏若風心間苦澀,五味雜陳,向來明媚瀲灩的桃花眼失了那份瀟灑快意“我……不會了。”
五日後,鎮北關外。
喪家之犬去了北越,手底下領了幾千士兵,便愈發囂張。劉宏一身鐵甲,騎在高頭大馬上,帶著人浩浩蕩蕩站在兩關界限,隔著拒馬喊道:“時間已到!你們降還是不降!”
他一側頭,便有狗腿領了眼色,用最大的音量吼向鎮北關,一遍遍重複他方才的話。
還指意柏家救城?死得就剩一個毛丫頭了。劉宏露出邪笑,麵上滿是得意。他要讓所有人知道,柏望山當年就是走了狗屎運,才能踩在他頭上。
眼看鎮北關大門打開,持槍士兵魚貫而出。劉宏抬手,大聲道:“把鎮北侯世子帶上來!”
旋即便有人把一個身著肮臟囚服,長發披散的男人壓了上來。
劉宏銀槍一橫,槍尖對準囚犯腦袋,隻隔一個指頭距離,便能從太陽穴戮進腦殼。他雙眼發光,興奮地等著對麵的將領出來說話。
腦海已經把可能出現的人選來回繞了一圈,誰呢?是誰要出來談判呢?京城的人不可能來那麼快,總不會是那個小丫頭吧?
若真是那黃毛丫頭,那就真是個天大的大笑話了!
鎮北軍整齊劃一陳列在鎮北關前,一年輕將領出列,走至拒馬前方,四周對他呈包圍保護之勢。
嗯?劉宏狹小的眼睛一眯,看清了盔甲下那張俊美堅韌的臉。顯然不是久經沙場的人會有的皮膚。然這人著的內襯乃是柏家軍軍服獨有的色澤水華朱。
莫不是哪挖出來湊數的?劉宏心下立時對這‘小白臉’起了輕視之意,乜斜著眼道:“你是誰?報上名來!”
第57章 雪恨
“劉將軍, 這麼快就不認得我了?”年輕人如是道。
劉宏不耐煩道:“少給大爺我弄這些玄乎的,姓甚名誰,報上名來!”說罷手中長槍往前送去, 槍尖點在囚犯太陽穴上。
囚犯終於抬起頭來,露出張臟汙的臉,他被破布堵著嘴巴,一雙眼睛睜得老大, 滿懷希翼看向對麵的軍隊, 唔唔掙紮著試圖往前膝行,卻被身後士兵踹了一腳, 吼道:“老實點!”
似乎真是世子!鎮北軍一時躁動,卻又被軍令層層壓下去。然而不安和焦躁依舊在軍中蔓延。
自柏望山身死,隨軍多年的柏雲起接替了他父親, 成為鎮北軍無需明說的精神支柱。劉宏明知這點,因此才以此來威脅。
若是對麵就這麼不戰而降,自然最好。
若是寧死不降,那‘柏雲起’就是動搖他們意誌的突破口。
那日, 柏雲起帶去的兵, 都被劉宏追殺得一乾二淨。交戰的事,隻剩劉宏等人知曉。
柏若風盯著囚犯好一陣子, 隔著一段距離,加上囚犯身上臟兮兮的, 他竟也沒法辨彆。
難道這被越軍藏得嚴嚴實實,現在才帶出來的人真是柏雲起嗎?
不, 不對, 不能辨彆就已經暴露了最大的問題。柏若風捏緊馬鞭,眸色微沉。大哥若落在他們手上, 按馬賊的脾性,肯定是等不及要五馬分屍。就算是拿人來換好處,那也是恨不得把柏雲起的身份昭告天下,又怎麼會特地把盔甲身份令牌等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丟開,換了身囚服,還堵住嘴巴不讓說話?
柏若風眯了眯眼,忽然從容一笑,麵上顯出軟善無辜,“劉將軍,我是鎮北將軍幺子,柏若風。”
“那日您與我父兄自請離職去北越潛伏的事,我知道的一清二楚。事已至此,想來您已經在馬賊那混得差不多了,該調查的也調查清楚了。不差這一次,不如直接回來吧。”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感受到手下人異色的眼光,劉宏頓時青筋暴起,他叛軍而逃時,一個人沒帶,現下手裡的兵都是北越的,本就對他這個新來的不服管。柏若風的話雖然不至於有什麼實質傷害,卻足以惡心他,足以動搖軍心。
不過用同樣的計倆回敬罷了。柏若風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他拔出背後長槍,紅纓一揚,槍尖對準了劉宏,槍身銀光湛湛,顯出壓迫感來。“昔日您不如我父兄,在練武場被打成落水狗。今日,我便好心幫你回憶回憶。”
“年輕人,夠狂妄!”劉宏沒當一回事,他重重冷哼一聲,“但你是不是忘了,你大哥還在我手上。”
“你若不降,我便叫他當眾曝屍荒野,哈哈哈哈哈哈哈!”劉宏仰天大笑。
“此人畏畏縮縮,既沒有信物也不開口說話。”柏若風麵不改色,反問,“如何證明他是我大哥?”
“就憑這張臉!”劉宏心虛,嗓子越發大,他猛地用槍尖挑起囚犯下巴,“少囉嗦,我看你是饞世子之位饞瘋了了!連血親都不顧,柏望山竟生出這般牲畜!”
就在雙方僵持之際,阿元禦馬跑上前,對柏若風小聲道:“少爺,都準備好了。”
柏若風眸色凜然,點點頭,不再與劉宏廢話。他接過阿元遞過來的箭矢。
箭矢上綁了顯眼的火藥包。
柏雲起可是在他手裡!這人怎麼敢明目張膽‘弑兄’?劉宏大驚,槍尖在囚犯肩上戳出血跡來,“柏家小兒!你要做什麼?爾敢?!”
幾個持盾牌的北越士兵衝上前,在劉宏麵前鑄成一麵盾牆。
然柏若風持弓箭的手格外地穩,他平移箭矢,箭尖從劉宏那裡移開,轉而對準了囚犯。
囚犯瑟瑟發抖,拚命往前掙紮,嘴裡掙紮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瞪大眼睛試圖說些什麼,眼中滿是乞求。
本來隻是七分懷疑,但現在,柏若風已經能百分百確定了。
他自小便有記憶,對柏雲起的熟悉程度僅次於鎮北侯夫婦。柏雲起自小練武,被柏望山打過罰過,傷重到下不了床,在戰場上被捅過刀子被甩過鞭子,唯獨一身倔骨頭,從小到大都不改。千難萬險,一笑而過,何曾露出過這般軟弱神色。
現在看來,這狼狽不堪之人,豈有他大哥半點風姿。柏若風想。
他點燃了引信,在劉宏聲厲內荏的吼聲中,帶著火光的箭矢嗖的一聲如雷而出,火光在戰場上格外顯眼,箭矢準確無誤命中囚犯左心。
圍攏住囚犯的士兵嚇得後退兩步,中央的囚犯瞪大眼睛,瞳孔逐漸潰散,側身倒地。
這一箭火光,顯然是開戰的信號。眼看好不容易找來的與柏雲起幾分相似的替身就這樣死去,劉宏氣得麵色青白。
柏家小兒,竟敢戲弄於他。今日便用其頭顱飲酒!劉宏舉槍喝道:“盾牌兵上,列陣!”
數百盾牌兵上前,組成一麵盾牆。
如劉宏所料,在柏若風那一箭後,無數箭矢自鎮北關城頭飛射而出,如暴雨襲來,漫天黑點,看者心驚。
黃毛小兒,吃的飯還不如我鹽多。劉宏想,這箭雨無異於垂死掙紮,今日他便領兵突破拒馬,踏平鎮北關!
然而,密不可分的‘箭雨’落下,猛地有人大喊:“這是什麼?這不是火藥箭!”
他們都見過帶著火藥包的‘火藥箭’,落地後火勢會蔓延開來。然而絕沒見過這樣漫天的小銅球!
轟的一聲炸響,繼火光之後,幾個人影被炸飛,盾牌立時出現缺口。儘管馬上就有盾牌兵補上。然而無數小銅球落地炸開,發出巨大響聲。鐵屑迸濺,士兵剛開始還能補上,後來缺口越來越多,他們心生可怖,紛紛叫道:“這是什麼鬼東西!”
“它會爆炸!”
“快跑!”
……
對未知的恐慌在人群中蔓延。
拒馬早被柏若風命人搬開一道口子,此時他抬起銀槍,往前一指,“眾將士聽令!隨我蕩平越賊!”
“殺——”
多日的頹喪和不安一掃而空,鎮北軍聲勢浩蕩衝出,帶著滿腹怨憤,一雪前恥。
鮮血染紅了荒地,刀尖相交的響聲此起彼伏,驚心動魄的混亂中,代表著柏家軍的神獸畢方軍旗高揚。
場麵倒轉,越軍往天元關逃竄。
帶兵緊追之人是個年輕將軍,他伏低身子,一手執鞭,一手持槍,殺敵如麻,麵色漠然,一雙眼睛在戰場上不斷找尋著,目標明確。
終於,他找到了混在士兵中的劉宏!
桃花眼滲著寒意,槍尖直指劉宏後心。劉宏大驚,猛地一側身,馬匹被他帶歪身子,絆到士兵,轟然摔下。
劉宏從馬上摔落,滾地而起,迅速執起長槍,他還不能接受自己被這樣輕而易舉打得落荒而逃,狀若瘋癲,口中念念有詞:“妖怪!我就知道傳言是真的,你是個會法術的妖怪!”
劉宏槍尖刺來,被極大的力道挑開,一擊不成,反被看穿了弱點。
麵前的‘妖怪’頂著俊臉,微微一笑,在劉宏眼中不亞於閻府惡鬼。
劉宏已經喪失戰意,且戰且退,一心逃跑。
失了戰意是戰場大忌。“今日便拿你的血肉祭我父母!”柏若風始終沒有下馬,他橫眉冷對,緊追不舍。
寒芒若雨接連不斷刺落,槍身若遊龍在手中晃出影來。他追著劉宏,不知不覺已經越過兩關之間邊界。
阿元回頭,看到柏若風竟追著劉宏跑那麼遠,隱隱有離群之勢,立時大驚:“少爺,窮寇莫追!”
兩條腿的人類怎麼跑得過四條腿的戰馬?劉宏逐漸感覺到吃力。然柏若風滿眼恨意,死死追著他不放。
看來今日不得善了。劉宏咬緊牙根,終於失了怯懦之意,大吼一聲,使出所有看家本領。
來得正好!柏若風心如鼓擂,滿心滿眼是殺掉眼前這個男人。
所有的招式在他眼中恍若慢放,在他人眼中卻是槍影陣陣,步步緊逼的寒光破的不僅是敵人的防護,更是敵人瀕臨崩潰的心防。
終於,劉宏的兵器被挑飛出去,不待他多掙紮一分,槍尖緊隨其後,戳入他脖頸中,把人斬於馬下。劉宏張了張嘴,試圖說些什麼,卻隻能發出嗬嗬的破風聲。
他死不瞑目,睜大了眼睛,跌落在半沙漠化的荒土中。
快意在柏若風殺紅了的雙眼中升起,他拔出長槍,不待他體驗多半分報仇雪恨後的心情,一聲“少爺!”出現在身後。
阿元?柏若風帶著想要分享的念頭回過頭,猝不及防,腥熱的血濺上白玉麵。他看到了阿元擔心的麵容和緩緩倒下的身子。
唇邊的快意一點點落得乾淨,柏若風滿目驚慌,條件反射伸手,接住了從馬上倒下的阿元。
阿元的胸腔被一支帶毒箭矢刺破,血色濕透前襟後背,順著下邊滴滴答答,弄臟了柏若風的鎧甲。
“……小心。”阿元努力咽下口中不斷上湧的血氣,說出想說的話。
柏若風慌亂了一瞬,隨後迅速把人拖拽上自己的馬匹。
他順著箭矢來的方向凶狠回眸,天元關城牆之上,一個壯碩的大漢哈哈大笑。他滿臉橫肉,額頭低且窄,亂紋密布,眉凸眼惡,哪怕笑也帶著副毒相。
大漢手中還握著弓箭,頗為可惜搖搖頭,旋即興致勃勃接過邊上人恭敬遞來的箭矢,箭頭對準了柏若風,於草芥人命的沙場上繼續尋歡作樂。
柏若風認得他:北越的馬森將軍,他父親的勁敵,人們常罵的‘馬賊’。
此人性情暴虐,殺人放火屠城,沒有什麼不敢的,乃是北越太子手下一員大將。
今日的反擊已經足夠。柏若風咬牙,揮槍下令:“鎮北軍聽令!退!”
柏若風迅速帶著阿元回城,血跡順著馬身蜿蜒。柏若風心急如焚,城門一關,便喊軍醫。
軍醫擠開人群,迅速指揮著人把阿元從馬上搬下來,移到帳篷裡。
“沒事的阿元,你撐一下、撐一下就好!軍醫會治好你的!信我!”柏若風從沒想過會失去阿元,他嘴裡叨叨安慰著,手比誰都抖。
阿元從不是有賣身契的家仆,這個一直追隨著他,無論他做什麼決定都會支持的人。是書童、是小廝、是侍從、是護衛、是心腹……是朋友。
他從來沒見阿元的唇色這麼白過,身體這麼冰。
將士過來把阿元搬到擔架去。阿元忽然抬起手,扣住柏若風的手腕,如同抓住深海裡最後一根浮木。
柏若風覆住他手背,連呼吸都難受起來。無論是信紙上寥寥的幾行,還是妹妹口中的消息,都比不過此時直麵身邊人生死時刻的悲痛。
柏若風控製不住眼裡浮現的熱意,“阿元,沒事的。”
“少爺……”阿元張了張嘴,氣若遊絲。他張了張嘴,似哭似笑,既害怕自己真的死去,又怕失去最後說話的機會。
這個一直念叨著吃喝拉撒睡是頭等大事,遇到事情肯定自己丟下主子先跑的家夥。現在卻因為替主子擋了一箭躺在擔架上。
他死死拽著柏若風的手,將士們想把他抬進去做手術,阿元卻不肯放開。
軍醫好聲好氣勸著,阿元哽咽道:“就算阿元走了,也會在天保佑少爺早日找到想找的地方。”
他鬆開了手。眾人忙不迭把他搬走,徒留柏若風呆呆站在原地。
柏若風失魂落魄地抬起右手,攤開,手上滿是還帶著體溫的鐵鏽般的血跡。
阿元什麼時候猜到的?那其他人是不是……繁雜紊亂的心緒一時間衝擊著頭腦,柏若風捏緊了拳頭,回過神,猛地給了自己一拳。
這些年,自己都在做什麼啊!
跟過來的李鳴嶽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站在邊上緩了一會兒,見柏若風一直在發呆,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前,“將軍,探子回報,北越那邊有異動。大家都在等您。”
柏若風聞聲側了側頭,深吸了口氣,“我現在過去。”
李鳴嶽率領的龍武軍,是兩日前抵達的。
老皇帝多年的重文輕武是太子短時間內沒法扭轉過來的局麵。文官武官的數量懸殊,能考慮派去援助的武官就很有限了。
何況,鎮北軍的體量極大,乃是曜國數量最多的一支軍隊。十多年來,他們追隨柏望山鎮守北疆,柏家的聲望極高,乃至於被神化。
派哪個大將來,都得考慮大將離開原本的駐守地,防守削弱的問題。大將所率領的軍隊與鎮北軍之間的摩擦。若派個年紀輕且沒有一定資曆的,鎮北軍上下估計都不服管。
朝中正為派誰去爭吵不休。
然當世子失蹤的消息傳到,個個都如同被掐住嗓子的鴨子般,發不出聲音了。
鎮北軍就像一條凶狠的看門狗,柏家就是拴著狗的鏈子。
連鎮北侯世子都沒有了,豈不是群龍無首?先不提收服天元關的問題,光是令全軍信服,就得花費不少功夫。
至於柏若風?沒人覺得他能讓鎮北軍信服,畢竟這可是個留京多年的‘質子’啊!
顯然,他們都低估了鎮北軍的信仰與這位‘質子’的能耐。
方宥丞撐著額頭冷眼看著他們鬨,嗤笑一聲,抬手一指發著呆的李鳴嶽,直接讓他率三千龍武軍前去援助,去到那直接就聽柏若風的。
既是太子自己的私兵,就不存在挪哪會防守薄弱的問題了。何況龍武軍本就歸柏若風管。
龍武軍人數不多,卻都是京師三大營裡挑出的精兵。一千步兵一千騎兵,外加一千火器部隊。
有意思的是,火器部隊出自京師三大營的神機營,神機營原是擅長火藥箭的火藥部隊。當柏若風發現這個時代擁有火藥箭與投石機後,便嘗試著把兩者結合,叫火器部隊改為專門投擲震天雷的隊伍。
方宥丞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柏若風想怎麼改,他就遂了他的意,結果意外弄出來一個殺傷力巨大的‘震天雷’,實在叫人驚喜。
可惜因為產量不多,原本的震天雷存貨都留在了龍武軍。
柏若風走的時候,隻帶了阿元。
李鳴嶽得令出京,毫不客氣地直接把震天雷全運走了。緊趕慢趕,硬是隻比柏若風晚了三天抵達北疆。
一同抵達的還有一封信,以及一枚羊脂白玉做成的玉蟬。
柏若風看到那玉佩便眉心一跳,打開方宥丞給他的信。信上隻有兩句話,似乎殘留著對他擅自離京且調走暗衛的薄怒。
——我知道你不想要,有種凱旋回朝還我。
這封信不僅是友人間的氣話,更重要的是,它間接表明了太子的態度。至少短期來說,鎮北軍無後顧之憂了。柏若風眨了眨眼,合上信紙。
過了一會兒,腦海裡不可遏製地浮現起方宥丞寫這兩句話的神態,估計是一副冷怒著臉,又實在拿他沒法的模樣。
越想,越是遏製不住喉間癢意。
他捏著那枚玉佩,忽然就抵著額頭笑出聲來。
邊上風塵仆仆送信的李鳴嶽有些茫然,好奇太子殿下都說了些什麼,讓柏若風笑成這樣,卻又不敢問。
然而這隻是開始。
叛逃的劉宏被柏若風斬於馬下,但北越的將軍馬森自始至終藏於後方,那場憑借震天雷奪回的勝利持續不久,越軍來勢洶洶,徹底撕毀了兩國曾經的契約。
隔著家仇國恨,柏若風與馬森,鎮北軍與北越軍,都逐漸演變為不死不休的局麵。
北疆戰事越演越烈,局勢動蕩,百姓紛紛搬遷。
軍中,柏雲起失蹤後一直沒有下落,柏若風曾派人多次去那裡找過,痕跡被劉宏掩蓋的乾淨,他們始終找不到線索,無從得知當時情景。
阿元中箭後撿回了一條命,然而因為冬季流行的傷風,得了溫病,終究沒能熬過這個冬季。
次年,南曜新帝登基,改年號為大定。
同年年末,北越太子秦劍南死於馬上風。支撐馬森的強而有力的支柱轟然倒塌。北越國庫告急,對馬森的催促一日比一日急切。
馬森撕掉朝中的信件,全塞進嘴裡,一口烈酒,把信件全吞進肚子裡。
他氣急敗壞,喝完烈酒後一摔酒壺,拍桌而起,“他奶奶的,為什麼柏家怎麼殺都殺不絕種!死了個柏望山,冒出來個柏雲起。柏雲起失蹤,又冒出來個柏若風!”
“老子為什麼就沒有這樣好的命!”他指著堂下跪著請罪的幾個兒子,恨極怒極。
馬森拔出大刀,泄憤地在營帳內四處砍,不分敵友,把所有人都嚇得跑出了營帳。跑慢的那個兒子,身上帶著深可見骨的刀傷。
馬森拄刀而立,眉目凶狠,他呼哧呼哧喘著氣,揮刀把桌子劈成幾塊。馬森盯著木桌碎塊良久,忽然大笑出門去,喊道:“來人,快把我珍藏的寶貝拿出來!”
士兵們腿抖著搬出了兩副棺材。
“這次我便做個好人,送那小子下去全家團聚。”馬森咧嘴,露出森森白牙。
第58章 起死
大定元年冬季, 戰線已經推到天元關附近。
收服失地計日可待,攻城之戰日趨激烈。
蒼鷹尖嘯著拂過山尖,凜冽的寒風穿過城牆, 城牆之下塵土飛揚,伴隨著戰馬嘶鳴和兵戈之聲,土壤上的紅褐之色蔓延開來,布滿了零碎肢體。
大笑聲吸引了所有士兵的注意, 抬頭隻見一健壯大漢帶著長刀立在天元關上, 夕陽在他身後化作巨大的背景。
充斥在這裡的廝殺聲、刀槍聲被這股大笑聲冰封住,停在了某個時間, 顯出一股死寂。
馬森麵上的笑容猙獰,遙遙對著那馬上身姿挺拔、氣勢剛健沉著的年輕將領吼道:“豎子!今日本將且送你一份大禮!”
柏若風把衝上來的敵兵砍落馬下,直起腰身, 騎在馬上直視著他。
隻見馬森揚手喝道:“帶上來!”
在他身後,一群士兵戰戰兢兢把兩副乾化的屍體抬了上來。用繩索綁著,搖搖晃晃高吊在天元關城牆上,叫在場所有人都能目睹。
那兩副屍身一男一女, 年近不惑, 皆身著鎮北軍水華朱色軍服,致命部位的衣上仍殘存血汙。哪怕已經閉上雙眼, 麵容仍舊沉冷,似乎還擔心著北疆百姓。
是鎮北侯夫婦。
柏若風瞳孔驟縮, 心臟狂跳不已。周圍所有聲音都離他遠去,一刹那漫天廝殺皆成為背景。他捏緊了馬鞭, 明知道隔著那麼遠距離對方可能聽不到, 仍舊忍不住出聲斥道:“馬賊!你要做什麼?!”
馬森聽不見聲音,但非常滿意柏若風的表情。他拿上沉甸甸的大刀一舉跳上城牆, 在風中肆意大笑。他背後有鼓聲響起,吸引著所有人的注意。
殺人先誅心。離得近的顯然已經認出了被吊起的兩具屍身,手腳發軟,驚駭不已。離得遠的感知到場上緊張而微妙的氣氛,紛紛忍不住探究那兩具屍身身份。
瘋了!這人徹底瘋了!所有人都感覺到背脊發涼,毛骨悚然。
尤其是鎮北軍,這等畫麵看多一眼都是種鈍刀子磨肉的折磨。鎮北將軍曾是他們在沙場勇往直前的信仰啊!現在人沒了,還被如此糟踐。
馬森揮舞著長柄大刀,在勁風中抬起雙手,囂張道:“看啊!鎮北將軍在此,鎮北軍還不速速投降!”
話音剛落,在所有人驚恐不安的視線裡,長刀一揚,寒光落進所有人眼底。刀落後,兩顆圓形的物體飛了出去。
“啊——”有鎮北軍的士兵率先瘋魔,向城門奔去。
腦海裡名為理智的弦隨著那一刀徹底斷裂,柏若風整個人如墜冰窟,表情空白。他來不及反應,已經有將領級彆的軍官揮起長槍,勃然大怒:“兄弟們!踏平天元關,奪回將軍!”
“踏平天元關!奪回將軍!”
……
場麵一發不可收拾。鎮北軍瘋魔般衝擊著天元關。
馬森不慌不忙立在牆頭,他哈哈大笑,披風一揚,死死盯著戰場中央的年輕將軍。柏若風長槍直指他,眼中充滿了噬人的恨意,誓要把仇敵斬於馬下。
很好,來殺我吧。馬森麵不改色,笑容充滿挑釁,揚手喝道:“開門!迎敵!”
征戰沙場數十年,馬森唯獨敗在了柏望山身上。贏,已經是他的執念。為此,士兵、城池、聖旨……馬森可以放棄一切。
隻要贏!
漆黑的油狀物如黑蛇,隱秘爬滿城內的每一個角落。無聲地等待著時機,敵我不分地吞噬一切。
兩軍交戰之際,衝天而起、蔓延開來的火光照亮了寒冷的天元關,惡鬼般吞噬著生命。這座千年的城池用熊熊燃燒的烈火發出咆哮,火光間能看到廝殺的人影,地麵灑滿了鮮血。
接到前線送來的戰報時,柏月盈身體一軟,倒在了座上。
哪怕隻是寥寥數行字,涉及到鎮北將軍,給他們的衝擊無比震撼。不知道天元關內如何,柏若風是否已經身死,馬森是真的燒城還是欲擒故縱……留下防守的將領們紅了眼,激烈地爭吵著,拿不定主意。
柏月盈腦海裡空白了很久,又或許隻是幾個呼吸間。在將領們爭吵時,她已經換上了鎧甲。
“彆吵了!”戰報被一掌拍在桌上。木桌不堪重負,被渾厚的內力撕成兩半。
營帳內的人被驚到,迅速停止了說話。
柏月盈神情冷靜,“馬賊燒城,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在北越援軍到來之前,我們必須以最快速度去馳援。”
“留下人守著,派一隊人隨我出兵。”她麵若寒霜,拿起比她還要高的長槍,轉身掃視過所有人的眼睛,不容置喙,“我要去接我哥回來。”
她的話理智而冰冷,盔甲掩蓋了她的弱點。所有人都忽略了她稚嫩的麵容,被她鏗鏘有力的話鎮住。
是啊,鎮北軍已經失去了鎮北侯夫婦和世子,不能再失去柏若風。比起北越援軍,如今天元關離他們最近。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將事態控製住。
諸位將領暫且達成一致目標,迅速商討出方案。柏月盈遙遙看向北方火光衝天黑煙翻滾的方向,不安和恐慌不斷漫上心頭,又被她死死按下去。
大火燒了一天一夜,熾熱的火息能把人肌膚烤乾。溫度一下子從嚴寒跳到酷熱中,柏若風嗓子乾得已經說不出話來,唯一支撐著他清醒的就隻有身前那張惡鬼般的麵容。
當馬森關門燒城試圖同歸於儘那刻,認清自己被將軍放棄了的北越士兵便不堪一擊,四處逃竄。唯有馬森如同惡鬼在世,統領著下屬,勢要殺了柏若風解恨。
馬森頭發散亂,身上槍傷無數,仍在眾多將士圍攻下中突圍而出。他殺紅了眼,提著長刀,咆哮著尋找他的對手,內力一震,周圍的將士都被震飛出去。
被震飛進一間半塌的房屋之中的柏若風眼前模糊,如不同的色塊縫補在一起。他閉了閉乾澀到痛癢的眼睛,努力爬起來。
從牆角缺口,他看到了一閃而過的馬森,戰意熊熊燃起,他一手撐起身,一手去提滾落在邊上的武器。誰想心有餘而力不足,手上失了氣力,一撐起來便滑趴下去。
很快,一個眼生的士兵把他偷偷拉起來,他想上前,那士兵卻滿眼恐慌捂住他嘴巴,要掩護他離開。
屋內的動靜吸引了馬森,士兵大氣都不敢出。眼看馬森步步緊逼,忽然一個士兵朝馬森飛撲過去。
或許是默契,或許是早有約定。幾個傷重的士兵為了吸引走馬森的注意力,紛紛飛蛾撲火。柏若風親眼目睹了他們被馬森砍飛腦袋的畫麵。
琉璃色的眼眸如一縷被陰雲蒙蔽已久的初陽,鬱結之色直淹沒得人無處喘息。巨大的無力感爬上心頭,他聽到自己沉重的呼吸聲,息息充滿了痛楚。
不能走,走不了了。他的靈魂早被拘在戰場上,此仇不報,他便離不開。柏若風推開好意的士兵,抬手擦了擦臉上的傷,傷口太多,早已覺察不出痛來。明明已經力竭,此刻他咬牙提起了粘膩的長槍,麵上戰意凜然。
“柏家小兒,原來你在這裡哈哈哈哈!我終於找到你了!”
高大的身影猛衝過來,大刀劈落,眼看要把比他身形小的柏若風砍作兩半。然鋒銳的刀刃卻砍在一截抬起的槍身上。
長刀和銀槍剮蹭著發出刺耳的響聲。柏若風單腳跪地,雙手持長槍,接下了這一擊。
“是嗎?原來你這般急著投胎。”長槍後抬起的眼眸深不見底。他往前一推,趁著相反的作用力迅速後退起身,手腕旋了個槍花,槍尖對準來人。
馬森猙獰的麵孔在柏若風眼中越發清晰。
短暫的僵持之後,兩抹人影迅速對撞,破屋重新成為戰場,不死不休。
他戳穿他的肩胛骨,他砍傷了他的腿。
他們都是天元關內的困獸,早已無路可退。
粘膩的鮮血密密麻麻布滿了眼前所見,濃鬱的鐵鏽味揮之不去,寒風腫火光中的劈啪聲在耳邊炸開。機械地殺人,或者被殺,成了所有喪失理智後的困獸唯一的路。
那段記憶模糊且充斥著濃鬱的死亡氣息,柏若風一度以為自己要葬身於此。
“二哥?二哥!你醒醒……”
縹緲的的聲音越來越近,響在耳邊。伴隨而來的還有嗡嗡聲。
“二哥!你彆睡,求你了,撐一下,千萬彆閉眼。”
那聲音清脆有力,與他聽見的垂死的哀鳴並不一樣,如此突兀地闖入耳中。
是幻覺嗎?柏若風努力睜開眼,一片血色裡,他看見屍山火海裡那瘦削且熟悉的背影,穿著兵服,冰冷的鎧甲膈得他傷口發疼。
士兵的體態分明是個女子。
柏月盈背著他,右手撐著長槍從屍坑裡艱難往外走,左手托著他沒了知覺的腿,一直在喊著他,聲聲泣血,“二哥,你彆睡!彆睡,不要睡。求你了!千萬彆閉眼,撐一會兒,就一會兒,我來接你了!我帶你回家。”
柏月盈轉過頭,那張臟汙的麵孔一片模糊。他努力去看,努力靠近,卻始終看不清模樣。
好半晌,柏若風才覺出眼睛是被血汙糊住了,看不太清。指尖動了動,手臂沉重,再抬不起來。冰冷麻木了他的肢體,霸道地往內侵占著溫度。他聽見自己跳得極快的心臟,砰砰!砰砰!砰砰!一聲比一聲大,炸裂了般響徹在耳畔。
“二哥!你應我一下,應我一下!”柏月盈一邊努力帶著他逃出隻剩滿城殘垣斷壁的天元關,一邊怕極了他中途無聲離世,因此一遍一遍尋求著柏若風的應聲,要他保持住意識。乾裂的唇瓣在呼喚下不斷呼出白霧。
不少士兵以他們為中心環繞著,在重重屍骨間艱難向前開路。
“呃……”柏若風努力從澀得發痛的嗓子眼擠出一個字來。話音出口,才覺出自己好久沒開過口。
原來他還是會說話的。
哪怕是隻看得見後腦殼,柏若風也聽見了柏月盈放鬆的呼氣聲。但她仍舊一遍遍不安地喚著他。
是他沒用,叫小妹擔心。柏若風眸色柔和,儘力應她,帶著血的手指輕按在柏月盈肩頭上,血跡染在銀甲上,一身重傷的柏若風努力道:“……我,沒、沒事。”
不待柏月盈反應,說完這句話的柏若風徹底暈了過去。
“二哥?!”
再醒來時,恍如隔世,所有一切像極了大夢一場。唯有他試圖起身,卻動彈不得時,才想起那段記憶不是夢。
柏月盈真的去找他了,還把他帶了回去。柏若風睜著眼對著帳頂發了會兒呆,梳理著目前所有的境況。
“將軍醒了?”進來的人歡呼著,“將軍醒了!”
柏若風艱難轉過頭,還沒看清那人的臉,隻看到一片衣角,那人已經高高興興出去喊人。
不到一會兒,軍醫與太醫一同擠進來,拉著柏若風一頓檢查。
柏若風是剛醒,但還沒傻。他目光一凜,認出了其間一個是宮中太醫院有名的老大夫。
太醫檢查完他的身體,表情嚴肅,轉身與一直站在門邊的人說道:“柏將軍醒了就沒性命之憂了,後麵好好養著就是。唯獨他的腿比較嚴重,若不好好養傷,以後怕是會廢了。而且這裡缺乏一些傷藥,不利於養傷。”
“那他現在能趕路回京嗎?”
太醫摸了摸胡子,似在思考。半晌,太醫道:“可以回京,我用藥輔助,不加重傷勢還是做得到的。”
站在門邊那人便走過來。柏若風看清了來人,微微訝然,“段輕章?”
段輕章扯了個小凳子到床頭,扶著他起身,弄好靠背,重重歎了口氣,苦著臉道:“完了完了,我還以為自己來晚了,你要真出了什麼事,我回去就得被陛下殺了。”
柏若風剛醒來,腦袋昏沉,聞言不明所以。
段輕章摁了摁額角,把閒人都請出去,方才道:“聽聞北疆鏖戰已久,陛下派我持令去萬州調兵。”
柏若風心下一跳,心裡閃過一絲狐疑:雖然他知道方宥丞那性子說一不二,但前前後後調了那麼多兵。這次總不能是把萬州大營駐軍送過來了吧?
沒想到段輕章還真點了點頭,倒了半盞水遞到他手中,隨後向他解釋陛下此舉,“北越出了個皇太女,你可知曉?”
觀柏若風神情,顯然是不知情的。段輕章繼續道:“她遣人給陛下送信,試圖求和。馬森既是北越前太子的人,她言明若陛下有談和之意,她把馬森人頭並天元關一起送上。”
柏若風追問:“然後呢?”
“然後陛下把信撕了,杖打來使數棍,丟出宮去。”
雖然有些荒唐,但的確是方宥丞的做法。柏若風一時無言,他低頭,含了半口水潤喉。水是冷水,含著像冰,喝下去整個內臟都被涼透了。但在邊疆,熱水是一種奢侈,更不可能隨時備著。
“你不問為什麼?”段輕章倒吸一口冷氣,仿佛被他冷漠的態度傷到,再看柏若風,隻見他眼中疲憊麻木,不複當年神采,有些感慨道,“沙場遠比朝堂磨人,陛下若見了你這副模樣……”說道此處,段輕章噤聲了。
柏若風無視了他後半段話,隻側了側臉,乾脆遂了他的意順著問下去,“為什麼?”
段輕章終於把秘密揭曉:“皇太女在信裡還提,鎮北侯世子在她手上。”
大哥有下落了?!柏若風猛地撐著手坐起身來,驚疑不定看著段輕章。
終於是有了些活人的反應。段輕章才算滿意,接著道:“當時陛下給使者說的是,他不喜他人威脅。馬森的人頭、世子的命、包括天元關,他會自己拿。”
所以直接就下令段輕章持虎符調來了萬州大營駐軍。
“具體如何,陛下應當有他自己的考量。你回京麵聖再問吧。”段輕章道,“我已經讓人收拾好行李了,你醒來可叫我鬆了口氣。咱們明天便啟程回京!”
“我昏了多久?”柏若風垂著頭,冰冷發白的指節按在被褥上,似乎用了極大的氣力來克製自己。
段輕章數了數日子,“兩天不到。”
一陣咳嗽聲在安靜的帳內響起,段輕章轉頭,見柏若風麵色蒼白,捂著唇不住地咳著。他頓了頓,端來了水壺,把柏若風手中空杯倒滿,催促道:“喝點水壓一壓。”
柏若風皺眉喝完水,漸漸平複。
他指尖在杯壁習慣性點了點。思考一二,抬起了頭,眼神堅毅,他道:“不,我不走。”
“可是你的腿需要治療!”段輕章一聽他不願回京,疑惑之餘,有些急了。
這座城已經犧牲了太多的人,他這一世死去的父母在戰爭下不得安寧。眼看碩果就在眼前,若不能親手拿下,怕是他一生遺憾。柏若風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睜開眼睛,直視前方,擲地有聲道:“誠如陛下所說,馬森的人頭我必取,天元關我必親手奪回。哪怕廢了這雙腿,也在所不惜。”
第59章 回生
段輕章資曆尚淺, 能被方宥丞選來,最重要原因便是希望他能勸柏若風回京。
因此段輕章怎麼都不會輕易放棄。他再三勸說,柏若風卻無動於衷。
就在兩人陷入僵持, 門口一聲輕響,聽到消息就迅速從前線趕回的柏月盈風風火火跑了進來,“二哥!”她身著盔甲,臉色憔悴, 滿是疲色的眼中亮起光, 衝過來就要躍入柏若風懷裡。
但她想到柏若風重傷昏迷才醒,急急停在了床沿, 硬生生止住了前傾的趨勢。轉而把段輕章擠到邊上,“二哥,你可算醒了!擔心死我了。”
直到柏月盈出現, 一直冷著臉的柏若風才露出些許放鬆的笑意。他放下手中茶杯,摸摸她腦袋,“你膽子夠大的。”說罷,帶著警告點了點她額頭。
明明叫人好好呆在後方, 卻偏要帶人上陣。
柏月盈心知說的是自己帶兵入天元關那回事, 她少年老成地歎了口氣,“二哥, 我長大了,不能一直躲在後方。如果這世界隻剩下我一人孤零零活著, 還有什麼意思?”
她給人搓了搓失去溫度後冰冷似鐵的雙手,塞進被窩裡。旋即看向柏若風, 似有後怕, “我從未如此慶幸去找你。”
覆巢之下無完卵,是他不夠強。柏若風垂眸, 從被中伸出手拍了拍她肩膀,沉默一陣,換了話題,“馬賊是不是沒死?”
“二哥!”柏月盈震驚於柏若風才醒,竟能猜到些情況,“他沒死,但是仍在負隅抵抗。天元關火滅後,他把附近所有北越軍召集起來,打算背水一戰。然而他們絕對想不到,陛下給我們派了不少援軍過來。帶兵之人是高家高明彥。”
柏若風眉心蹙起,“援軍露麵了嗎?”
柏月盈不解其意,答道:“他們才來,還沒來得及上戰場。”
柏若風頓了頓,“你傳消息出去,就說我重傷不治。萬州來的駐軍,暫且彆讓他們出現在明麵上。你且去正麵迎敵,越招搖越好。叫馬賊認定北疆再無能人可用,你是北疆最後的希望最好。”
柏月盈微微睜大了圓眼。
柏若風道:“懂我意思了嗎?”
柏月盈若有所思,點點頭,眼睛直直看著他,似乎要看進柏若風的靈魂去,“二哥會保護好自己的,對嗎?”
在這樣的目光下,柏若風的心思幾乎無所遁形,他若許諾般應承柏月盈:“對,我們都會沒事的。”
“兩位,這還有個大活人。”段輕章等他們聊完,沒忍住插了句話,“你們什麼戰術我不管,這但病人是陛下點名要帶回京的。”
麻煩。好在京城來的人,大多貪生怕死的很。柏月盈眉頭一皺,起身拔劍出鞘。她剛進門時聽了幾句話,現在知道二哥的盤算,自是無條件支持,哪怕違抗皇命。
寒光一閃,劍刃已經搭在了段輕章脖子上,她冷聲道:“我哥說他不走,你若再糾纏,邊疆刀劍無眼,戰爭裡死一個京官不是什麼稀罕事。”
其中威脅之意昭然若現。
萬沒有想到柏小妹性格這麼衝。段輕章小心地往後仰了仰,對柏若風道:“我也不想管你,但你知道陛下性子。我不帶你走,人頭不保。我若帶你走,現在看來,你妹妹怕是不會放過我了。”
柏若風聽出他的調侃之意,明裡暗裡說他妹妹和陛下的臭脾性差不多了。
柏若風拉了拉柏月盈衣角,柏月盈有些奇怪回頭看了他一眼,猶豫幾分,還是收回長劍,然看向段輕章的眼仍含警告。
“二哥,要不咱把他關起來得了。”柏月盈真心提議道。
“不至於。”柏若風指尖敲了敲被麵,思考一二,“勞煩段大哥走一遭了。我給陛下寫封信,至少可保你性命無憂。至於彆的,待我回京,再向他請罪。”
事關自身性命,段輕章再三問:“你這信的份量有多少?真能保我?”
“不信?”柏若風揚眉,喊道,“小妹,把他……”
“彆彆彆,我信!”段輕章看出他是鐵了心不走,比起兩手空空走人,最後還是選擇帶柏若風的信回去交差。
至於太醫則被留了下來,看顧這個不聽話的病人。
等段輕章走後,柏若風捏著柏月盈新送來的戰報若有所思。
柏月盈擔心道:“二哥,天氣寒冷,若你不舒服,就不要強撐。早些休息,身體為重。”
“我沒事。”柏若風朝她安撫地笑了笑,掀開被子,試圖下地。顯然,他還沒意識到自己的腿問題的嚴重性,以至於下地就跪倒,把自己、也把邊上一直在觀察的妹妹嚇了個夠嗆。
從未見過二哥這般虛弱的模樣。柏月盈把他穩穩扶回床榻邊沿坐著,心當真是跳到了嗓子眼裡。她半跪下來,仰視著柏若風憔悴的模樣,欲言又止,小心翼翼摸了摸柏若風膝蓋,“二哥,有知覺嗎?”
“有。”柏若風點點頭,他垂眸掃視著被繃帶裹住的小腿,抬手按了按,綿密的刺痛感滲透小腿骨,他額上現出些許冷汗,然麵上輕鬆道,“有點疼,但不礙事。可能是躺久了沒力氣。”
“二哥,你嘴唇都起皮了,先喝點水吧。我讓人煮了點粥,還有大夫開的中藥,等會好了就拿進來。”柏月盈視線掃過他的額角,收回打量的目光,給他倒滿水,用為數不多的內力溫著那杯水。
柏若風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沉沉道:“李鳴嶽回來了嗎?讓他來見我。”
幾月前,李鳴嶽就被柏若風悄無聲息派出去了,不見蹤影。此次攻克天元關一戰,李鳴嶽沒有跟著。柏月盈一怔,放下水杯,“他回來了。我這就讓他過來。”
柏若風應了一聲,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思量著什麼。
身為陛下親封的破虜將軍,自那日火燒天元關一戰後,柏若風便沒有再出過麵。哪怕越軍如何挑釁,出麵的都隻有柏月盈。
敵軍挑釁言語中屢次提及主將,在眾目睽睽之下,柏月盈麵色看起來並不好,且可調動的士兵比起往昔顯而易見的變少。
什麼情況才會叫一個少女做主將?且對方身邊隻剩二三將領。馬森閉目躺在床上,身上密密麻麻裹滿繃帶,露出的皮膚有燒傷也有刀傷。
等人稟告完,他僵直地坐起身,一腳把榻前稟告的人踹了出去,罵道;“廢物!連個消息都打聽不出來。”
血色順著繃帶暈染開來,然而他像木頭般沒有任何感覺,帶著殺意的目光掃視過身前的將士,眾人毫不懷疑他下一個命令就是把在場的探子都拖出去砍了。
“將軍息怒!”有人見勢不好,心生怖意,連忙膝行兩步過去,言辭鑿鑿,“那日將軍把柏家小兒傷得多重,有目共睹。加上那小娘們腰間纏了白布,肯定是丟了主將,消息藏著掖著呢!南曜邊疆群龍無首,士兵傷重,正是大好時機。我們此時攻城,豈不是手到擒來。”
馬森睨著他,麵上橫肉蠕動著,忽然便咧嘴極為不屑地嗤笑一聲,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他向遠處看去,目光裡燃起火來,“也可能這是詭計。”
但即便是詭計,那黃毛小兒還能翻了天不成?馬森撕裂北越宮中送來的聖旨,金黃布帛碎片撒得滿天都是,紛紛揚揚落下,旋即被馬森一腳踩在地上,碎紙裡隱約可以窺見上邊一個‘退’字。
不管是不是詐,如今他回不了頭了。時間就是性命。機會難得,馬森隆起的眉給眼下帶了抹陰狠,“通知下去,今夜攻城!”
夜間起了風,開始下起小雪來,溫度更低了。遠遠望去,白白黃黃的色彩混雜在一起。天元關亮起的火光漸漸彙聚成一條龍,向鎮北關浩浩蕩蕩而來。
漆黑的鎮北關城牆上,連守城的人都所剩無幾。聽到前方探子回報,柏月盈帶兵舉著火把登上城牆,清澈的眼底倒映著那條遊來的‘火龍’。
“果然來了。”她平淡敘述著,側頭道,“按計劃布兵。”
“是!”
山洞壁在細微顫動,邊上似有千軍萬馬路過。高明彥警惕地抬起頭,並肩而行的柏若風若有所感,側頭問:“怎麼了?”
他的傷還未好全,麵色蒼白,連唇都是蒼白的。唯獨一雙眉目因為少了些戾氣,顯出原本的風流多情之意。
而今看起來,不像戰場上勇武殺敵的將軍,倒像個病弱公子哥了。然周圍沒人敢少看這位硬生生抵抗住北越軍馬近兩年的年輕公子。
鎮北關與天元關之間,是狹長且較為平坦的峽穀。兩邊則是蘑菇似的朵朵聳起的荒山,荒山植被稀疏,人煙稀少,地勢崎嶇。
人行走在山路上,有滑落山壁的危險,且因為沒有植被遮掩,容易被敵人發覺蹤跡,是行軍的下下選。
在早些時候,天元關出外商道眾多,延伸出來的小道無數。隨著數十年前兩國間的頻繁摩擦,這些小道逐漸被廢棄。
某天,柏若風等人得到一卷殘圖,意外得知邊上的荒山在數年前曾有過一條直通塞外的偷渡隧道。他當機立斷,命李鳴嶽帶人憑一卷殘圖悄悄去找尋隧道位置。
這一找就是一個月。找到後,從廢掉的隧道中清出一條路又花費了不少時間。
好在,今天終於能派上用處。
“還是柏將軍未卜先知來的高明,高某著實佩服。”高明彥帶著萬州大營駐軍隨行,他側耳細聽動靜,回答柏若風剛剛的問話,“馬賊怕是已經出城了。”
柏若風額頭冷汗不斷滲出,在黑暗的隧道裡無人發現。他轉身問李鳴嶽:“我們還有多久。”
怎麼馬賊行動這麼快?李鳴嶽有些焦慮回道:“還有一炷香左右就到了。”
柏若風聲音沉穩,安撫道:“沒關係,月盈他們撐得住一炷香,我們加速前進!”
“是!”
小雪紛紛揚揚而下,覆蓋住昔日戰場留下的痕跡。
這是最後的機會,一戰定生死。
戰鼓響,號角鳴。馬森帶兵舉旗而來,掃視而過城牆上嚴陣以待的兵士,視線落到柏月盈身上,哈哈大笑,“看來鎮北關當真無人可用了!鎮北鎮北,本將軍今日就給它易名!”
話音剛落,北越士兵舉起刀槍,突破拒馬,一鼓作氣衝到了城牆下。
突破久攻不下的拒馬給了北越軍極大的自信,他們越發篤信鎮北軍失去了主將,且兵力緊缺,因此情緒高漲。
作為‘誘餌’,柏月盈緊張得手掌在微微發抖,但她臉色沉靜,看不出任何異樣。看來敵衝破拒馬,柏月盈抬手高聲道:“弓箭手準備!”
一道守城與攻城的戰爭拉開序幕。
代表鎮北軍的畢方軍旗在牆頭飛揚,柏月盈捏緊了手中銀槍,馬森眼中充斥著勢在必得的狂熱。
馬森不被北越朝廷支持,所剩兵力不多。他又對這次拿下鎮北關信誓旦旦,因此壓根沒留下多少人守著後方的天元關,而是全力出擊。
小雪還在下著。天元關大門被一舉破開,留下的北越士兵從人數上來說不堪一擊,被打得猝不及防,至死都想不明白這支軍隊從哪裡冒出來的。
畢方軍旗在喊聲中重新飛上天元關高空。南曜士兵占滿關城,柏若風站在父親昔日常駐的城牆上,肩上一層薄雪,如瓊枝玉樹,栽於茫茫白雪黃沙間。
他所處位置下方,城門大開,高明彥迅速領兵而出,駿馬英姿,地動山搖,氣勢磅礴。
馬森再怎麼厲害,前後夾擊,北越軍大勢已去。直到此時,一直提心吊膽的李鳴嶽才敢稍微鬆懈一二。
眼看軍隊遠去,他看著前方柏若風消瘦的身形,沒忍住脫下披風罩到主將身上,激動得熱淚盈眶道:“將軍,我們終於……”
然而前方的身軀,此時晃了一下,在李鳴嶽恐慌的視線下忽然倒下。
“將軍!”李鳴嶽大驚失色,忙接住倒下的人。
完全失去意識的人身軀沉重,他沒有防備,被壓得一同摔在地上,墊在下麵,成了肉墊。但李鳴嶽完全顧不上了,他抬手一摸柏若風額頭,摸了一掌的汗,額頭滾燙似火。
怎麼會這樣?柏若風自始至終表現得如常人一般,他們竟沒人發現。李鳴嶽急得大喊:“快來人——”
冷,幾乎要凍僵身軀的寒冷與要灼燒靈魂般的火龍在身體內打起架來。
柏若風昏昏沉沉裡聽到無數嘈雜的聲音,他努力睜開眼,偶爾清醒時能看到柏月盈擔心的臉。
不待柏月盈說話,柏若風死死扣住她的手,冰冷的手指如鐵鉗一般。他張了張嘴,乾澀的嗓子發出一個音節。
柏月盈似乎知道他要說什麼,反手拉著他,喜極而泣道:“我們贏了,二哥,大獲全勝!我們終於把丟掉的天元關收回來了!”
她興致勃勃把馬森死不瞑目的腦袋提到柏若風眼前,柏若風隻看了一眼,便放心地任由自己陷入無邊黑暗。
他強撐著腿傷走了那麼遠,又受了寒,發起燒來。最後連太醫都給他的雙腿下了死刑。
又是一年寒冬,京城的聖旨傳來。下詔令其兄妹回京療養,柏若風被封襲承爵位。
因為高燒不退,柏若風的身體經受不住長途跋涉,回京的行程便被耽擱下來。
大定二年開春。
一輛普通的馬車在十餘人護送下駛出北疆三城。馬車走得很慢,從北疆往京城而去,一路所見萬物複蘇,春暖花開,似乎一切都在逐漸變好。
道路繞著山頭一圈又一圈,一側是山體,一側是懸崖,車轍骨碌碌碾過濕軟的泥土,車身搖搖晃晃。柏月盈給昏睡的柏若風擦著汗,邊上的禦醫伸手給他探了探脈息。
柏月盈擔憂道:“太醫,二哥他怎樣了?”
太醫摸摸胡子,聞言歎息一聲,對眼前不聽話的病人憂心忡忡。畢竟近來柏若風身體實在說不上好,反反複複發燒,陷入昏睡,偶爾會呢喃一兩句奇怪的言語。太醫道:“已經退了熱,先讓他好好休息。等回到京城就好了。”
柏月盈有些憂慮看著柏若風昏睡中也皺起的眉頭,抬起指尖給他揉了揉,嘗試解開眉結,發上的金海棠珠花步搖隨著動作輕晃。
“二哥……”柏月盈看著柏若風蒼白的睡容,不安恐慌在心中若潮水升起,把她整個人淹沒其中,以至於她呼吸不暢,掙紮不能,被困在洶湧的情緒中。
父母已逝,連大哥都失蹤了。如果二哥出了事,她要怎麼辦?天地之大,往後當真孑然一身了。柏月盈捂著口鼻,淚珠大滴大滴滾落掌背。
眼前的姑娘歲數並不大,身形消瘦,蜷起來小小一隻,連哭都是無聲的。太醫起了惻隱之心,張嘴試圖安慰。然而抬起的手掌止住了他的話頭。
“我,我沒事。”柏月盈聲音沙啞,強壓著情緒,不敢發出泣音叫二哥聽見。淚珠連成線滑落,濕了手背一片,她擦了擦眼,若無其事起身,打算出去與馬車夫一道坐著,“彆打擾二哥休息。”
山坡上,一妖媚女子手指把玩著鬢邊長發,眯著眼看遠方行來的馬車。
她本是北越宮中伶人,隻有個戲名為妖妖。先太子寵愛她,破格讓她承了聖女之位。妖妖自知這是改變命運的機會,因此緊緊抓著先太子不放,日以繼夜學習大祭司的煉藥之術。
可惜隻學了點皮毛,還不足以且沒來得及為先太子效忠。先太子被人毒殺。妖妖找不到證據,也無意替先太子翻案,迅速帶著太子的人投向皇太女。
皇太女靜靜打量著她,隻說了一句:“本宮這裡不做慈善,不收無用之輩。念在你如今是大祭司弟子的份上,速速離開吧。”
這一離開,往後就隻能隨大祭司長留宗廟,侍奉牌位。
妖妖既享受過權力的滋味,就不願從一個囚牢跳到另一個囚牢去。她悄無聲息潛入南曜,再以聖女身份與南曜探子聯係,探子們還不知曉聖女之位已經易人,有輿圖的成功例子,都紛紛配合著她。
妖妖打聽到不久破虜將軍即將回京,特地在這條必經之路上蹲著。
“當年,皇太女就是替了丞相府庶女之位,才取得的輿圖吧?”妖妖唇角勾起,想到自己從大祭司那偷來的聖藥,眼中盛滿野心,“既然她不願意走那條皇後之路,今日我便大膽替她走上一走。看此後誰才是無用之輩。”
她身後出現數十個黑影,是先太子的死侍。
妖妖揮手指向那輛馬車,“上!”
有殺意!坐在車前的柏月盈若有所感,猛地抬起臉,直視對麵山坡上那抹高挑的人影。數十個黑影正從山上躍下,她圓眼一睜,停下馬車,厲聲道:“有埋伏,戒備!”
周圍的護衛聞言,紛紛拔劍出鞘,嚴陣以待。
然而柏月盈沒注意到,護衛們麵色多少都有些異樣。
妖妖自山頂躍下來,堵在馬車正前方,掩唇一笑,媚眼如絲,“何必做無謂的爭鬥呢?你們今早買的餅可都是我親手做的好東西,不如乖乖束手就擒,本小姐還能考慮饒你們一命。”
“柏家軍從來隻有戰死,未有不戰而降之輩。”柏月盈拔劍出鞘,劍尖閃過寒光。她一席利落身姿,飛身而出,率先攻向妖妖。
妖妖麵色微變,迅速後退,身後的黑影衝上前來,替她擋下攻擊。妖妖麵色猙獰起來,喝道:“敬酒不吃吃罰酒!”
隻容一輛馬車通過的山路上,刀光劍影並起。
第60章 醒來
廝殺聲中, 柏若風長睫微動,似有醒來的痕跡。
“侯爺!侯爺快醒醒!”太醫見外邊情勢不好,著急地試圖搖醒他, 沒搖兩下就被拽下馬車,一劍刺死。他驚恐跪倒在地上,逐漸潰散的瞳孔倒影著遠處背對著他的黑衣女子身影。
妖妖站在崖邊,惡劣地用靴子去磨柏月盈死死扒著崖邊的手背, 磨得血肉模糊, “我還從未見過你這般女子,真令人羨慕。”
那姣好的麵容上, 裂開一抹笑,聲音溫柔如對情人耳語,“你服個軟, 我便拉你上來。”
“不然,你就摔成肉泥吧!”妖妖輕柔的聲音一變,美眸間惡意滿滿。
“啊!”刺痛冰冷從後方襲擊了毫無防備之人,妖妖低頭發現自己肩膀被劍尖穿透, 立時驚恐叫了起來。
劍尖從□□中拔出, 妖妖頹然倒下。露出她身後的紅衣男人。意識不清的柏若風撐著病體站著,右手提了把劍, 血正滴滴答答順著劍尖而下。
他被驚醒時,掀開馬車簾子, 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人堵截,沒想到外邊敵我懸殊, 太醫死於非命, 更沒想到柏月盈陷入危險。
柏若風向前一步,滿眼心疼, 丟開手中劍,雙手使勁拉柏月盈上來。當柏月盈雙腳踏上泥土邊沿時,他心口那份緊張才得到緩解。
“二哥。”柏月盈忙用力撐著崖邊起來,似指控似委屈,“他們使詐。”
柏若風眼前陣陣發黑,但仍努力露出個安撫的笑,抬手想摸摸她腦袋。然而看見的是瞳孔驟縮的柏月盈。
與此同時,身後傳來巨大的推力——他傷後雙腿本就有問題,能勉強站立已經是用了極大的意誌力——也因此,那推力直接把他推下懸崖。
雙腿本就是勉力支撐,當下一軟,身體已經半懸空了。麵向底部深不可見連成片的樹林,柏若風心臟飛快地跳動著,但很快,他接受了自己的結局。
或許,他尋尋覓覓的一輩子,本就是水中花鏡中月,本就是他的臆想……
柏若風坦然接受了自己摔成肉泥的結果。然而有人伸出傷痕累累的手拉了他一把,用自己換回了他。
擦身而過之際,摔坐在地的柏若風不可置信看著甩飛出去的紅衣女子:“月盈!”
少女紅衣獵獵,發上金步搖輕響,朝他露出一個淺笑,仰麵落下去了。柏若風連滾帶爬到崖邊,往下一看,隻看到一個不斷下墜的紅點。
她怎麼這麼傻!柏若風四肢刹那僵冷,他要跟著跳下去,腦後猝不及防受到重擊。柏若風竭力維持理智,卻還是不甘地暈倒在了地,最後的畫麵是崖邊的泥土。
丟下棍子的妖妖冷哼一下,肩膀的血洞刺痛,她捂著傷口不由倒吸口氣。“還真是感人的兄妹情。但很快,你的妹妹就是我了。”
妖妖笑著,從腰間拿出一瓶從大祭司那偷來的聖藥——前塵一夢。
幾日後,鎮北侯的馬車入了侯府,妖妖帶來的手下成了護送鎮北侯回京帶的侍衛。
夜裡,聽聞柏若風回京的方宥丞從宮裡溜出來。闊彆兩年,他看著帶回一身傷的昏睡不醒的人,又惱又憐,扯開被子,自上而下檢查著柏若風身體。
還沒等他檢查那雙據說傷的很重的腿,便聽得嗆咳聲在屋內響起。方宥丞一驚,抬頭便對上雙清淩淩的眼睛,直直倒映著他愣住的模樣。
那眼睛眨了眨,初醒之人迷糊地晃了晃腦袋,睜眼仍是暈眩不止的重影。但他是有感覺的,尤其是被掀開被子的地方涼颼颼,久未說話的嗓子擠出一道氣聲:“你誰啊?”
方宥丞逃走後,聞聲而來的小廝迅速點燈,喊來妖妖。
“二哥!”
柏若風正有些茫然回想著暈過去前的事情。聞聲抬目,見一窈窕影子從屏風外繞進來,芙蓉麵上露出笑來,“二哥,你終於醒了。”
她喊我二哥?
不對勁,有哪裡不對勁。可是‘妹妹’這個詞太重了,早成了他心底的執念。哪怕理智上覺得不對勁,感情上仍然對名為‘柏月盈’之人投注了好感。
柏若風捂著刺痛的額頭,閉了閉眼。
妖妖靠近了,那若有若無的香氣影響著他。柏若風把那點不對勁拋開,抬起頭,轉而以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外來人身份審視著所有一切:“你喊我哥?”
命運的齒輪自此快速轉動著,樁樁件件畫麵在眼前飛過,化作流星,聚成一團。那些以前不明的話語如今再回想都有其深意。
直到北越來的聖女妖妖在眼前被殺,既定的命運被更改。他曾經以某種方式看到的一種未來,即暴君暴斃,妖妃掌朝的可能已經轟然破裂。
夢裡一瞬天地變色,光怪陸離的影像如湖麵波瀾,冥冥中有股力量正排斥著他的魂體,要把他趕出這個世界。睡夢中的柏若風皺緊眉頭,額頭冷汗涔涔。
“若風?若風!”呼喚的聲音一次比一次重,急促,緊張,擔憂。
金色的龍氣裹雜著飛湧而上,死死拽住要被天道從身體裡‘拖出去絞殺’的魂體。
二十四年光陰在眼前掠過,如夢似影。大夢醒來,唯有眼前這張臉上有著深深的憂慮。
柏若風身體還不能動,他轉了轉眼珠子,瞥見窗前明空大師一襲袈裟的背影,捏著佛珠念叨:“天府佐紫薇,功在解厄。如今大禍已除,施主,您受苦了。”
明空徐徐轉過身來,眼中含淚,麵色激動,強忍著冷靜,“好好休息,來日再議。”
說罷開門,大步離去。
禿驢!柏若風張了張嘴,無聲罵出這兩個字來。
他的視線投注到方宥丞身上,一時間心情複雜。方宥丞似乎知道他想問什麼,低聲道:“原來那夜,你去護國寺,是因為明空大師要給你護持心脈?”
那夜?柏若風遲鈍的思維努力轉著,終於想起來方宥丞說的是自他表白心思,兩人破裂後,又在雨夜的見君山和好的事情。
當時他想不通方宥丞怎會對他起了心思,特地去尋了明空大師,明空大師主動提出要用功力給他護持心脈。隨後他下山時,便遇到打傘來接他的方宥丞。
難道明空早知有此一劫嗎?柏若風心情複雜。
他的不吭聲似乎默認了此事。方宥丞給他撥了下額前碎發,給他解釋道:“明空的內力始終護持著你的心脈不受損害,現在你身上的混毒已經被拔除,無性命之憂。”
“至於你的妹妹,是我大意了。”方宥丞歎息一聲。
他沒想到北越人敢把心思打到柏若風身上,而北越人不知道方宥丞會私下來找柏若風。兩方人馬誤打誤撞,兜兜轉轉才發現蹊蹺。
“關心則亂。”柏若風向著他的方向側了側頭,似乎極為疲憊地合了下眼。
他腦海裡思緒紛雜,亂得不行。一會兒想到明空大師的話語,一會兒想到自己一直追尋的東西,一會兒想到落下山崖後再無消息的柏月盈,不知所蹤的柏雲起,還有把命永遠留在了沙場上的兄弟朋友……
闊彆兩年之餘,故人再逢,沒想到在這樣的環境下。方宥丞抬手輕捂著他眼睛,給他擋光。
然而柏若風還不想睡,燭光下薄唇開合,“方宥丞,你是不是知道我兄長消息。”
此話說的極為肯定。方宥丞渾身僵住,心底那些柔情頓時一空,唯恐柏若風因為他拒絕了皇太女求和一事而惱他。
方宥丞低聲道:“你放心,他好好的。倒是你,不把身體養好,我不會告訴你他的下落。”
被手掌捂住的雙眼下方,那薄唇很淺的勾了下,輕輕道:“他沒事就好。”
方宥丞維持這個坐著的姿勢很久,蠟燭流著燭淚不斷下滑,直到火光淹沒在燭液中。
他一點一點試探般拿開了輕捂的手,看見了一張毫無防備的睡容。膚色一如既往白皙,麵色虛弱,唇色泛白,緊閉時長睫在如白布般的臉上落下兩道黑影,左頰邊一粒很難發覺的小痣。
強按平靜的心,在此刻猛地跳了一下,幾乎要跳出嗓子口去。無論什麼時候再見,無論什麼地方,這個人永遠都對他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方宥丞眸色微暗,抬手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捏著柏若風的手腕塞進被子裡。他仔仔細細整理著被上的細節,抬目久久注視著昏睡的人,那睡容上的疲累一覽無餘。
窗外一聲輕響,方宥丞側了側頭,最後看了眼睡得正熟的柏若風,囑了暗衛守著,自己走出護國寺後門去。
月下林子站著一個佳公子,麵容溫雅,淺淺含笑,他雙手一合,朝方宥丞行了個禮,“陛下,抓到人了。”
說話間,段輕章朝邊上看去,兩個侍衛壓著掙紮不休的禮部侍郎向前。
禮部侍郎抬起臉來,直呼陛下冤枉。
邊上,段輕章眼神寒冷,盯著禮部侍郎腰間那枚狼形剪影玉佩移不開眼。當年射殺他大哥時,正是此人在段公良書房步步引誘。
方宥丞本隻是下令從假柏月盈身上順藤摸瓜,想找出泄露柏若風回京消息之人,沒想到直接挖出隻‘大瓜’來。
“原來是你。”方宥丞麵無表情打量著求饒之人。
此人官服加身,年紀不大,長得老實,方宥丞對他有些印象,此人是在科舉時脫穎而出,而後入了六部,為人低調。卻沒想到這份低調是為了掩藏身份。
“便是你,害得他傷了腿。”方宥丞慢吞吞走過去,在禮部侍郎恐慌不安的眼神下,眼神發狠,猛地一腳踩在對方跪著的小腿骨上。
刹那,骨裂聲和慘叫聲一並在夜裡響起。
方宥丞才皺起眉,段輕章已經除了這人腰帶塞進禮部侍郎口中,堵住了他有些呱噪的痛呼。
方宥丞麵無表情把他兩隻小腿都踩碎,看著眼前這攤隻會喘息的‘死肉’,他手掌微抬,“送去大理寺吧。”
沒有把叛徒千刀萬剮,段輕章並不解恨。然聽到是送大理寺,麵上便笑出來,“陛下仁慈。”
另一邊,柏若風從夢中驚醒,房間昏暗,隻點了一個蠟燭。他聽到自己的呼吸聲,發呆看著床頂半晌,掀開被子慢慢起身。
方宥丞不知道哪去了。柏若風撐著床柱起身,穿好鞋,試著站立。
站起來已經用了他全身氣力。身體虛弱,呼吸急促,哪還有之前大殺四方的活力?柏若風深吸一口氣,緩下身體的震顫。他慢慢地扶著床柱、牆壁走到門前,推開了木門。
院子清幽,靜得隻有小蟲窸窣聲音。他從記憶裡漫天的大雪脫出,乍然置身於春末之景,還有些不習慣。
柏若風憑著記憶尋到了明空。彼時,明空正在小房間裡,對著佛像閉目念經。一聲聲木魚聲像極了他的心跳聲,快且亂。
聽見身後開門的聲音,明空停下了敲木魚的動作,轉過身來,悲戚的視線就與柏若風審視冰冷的目光對上了。
“你應該知道我為何而來。”柏若風踏進房內,身著單衣,墨發垂在一側肩上,黑白分明,恰如其人,哪怕最虛弱時,也鋒利如劍,“當年,我在此曾向大師討過三問。但那答案,我並不滿意。”
明空大師閉目,想起數年前的柏若風。從北疆而來風塵仆仆的少年在這個小廳,向他發出三問。
——十三年前,你去北疆鎮北侯府,意欲何為?
他答:是天道所引,天意所向。
——大難在何時,‘天意’需要我做什麼?
他答:柏若風隻需要‘存在’,便是天意需要。
——我何時能回去?
這個問題,明空大師沉默以對。
多年後,看著眼前風姿綽約之人,明空大師心中有愧,歎息一聲。起身把柏若風扶至位上,“若你還想聽,貧僧現在便能回答第三問。可施主真的想知道嗎?”
在體驗過此世的親情友情,官爵加身後,柏若風還想知道‘回去’的路嗎?明空大師把選擇權交給了柏若風。
而柏若風的回答一如既往堅定:“把第三問告訴我。”
明空大師沉默良久,撚著佛珠開口道:“護國寺的前任方丈觀真。是貧僧的師傅。他觀到南曜國氣運將斷,世界正走向一個曜國滅亡的未來。為了阻止這個未來的可能性繼續發展,師傅他想到一個辦法。”
柏若風雙目緊緊盯著明空的臉,猛地捏緊了扶手,心中已經有所猜測,他追問道:“什麼辦法?”
“師傅手上有一個救世召喚陣法,他決心祭陣改運……”明空道。
聞所未聞,簡直匪夷所思!柏若風抬高聲音,打斷他的話:“所謂的救世陣法就是把我弄過來?!”
明空頓了頓,繼續說下去,“陣法乃是天元皇朝所傳,據說,當有滅國危機來臨時,陣法能召喚出仙人,幫助皇朝度過危機。”
“師傅不覺得自己能召喚出仙人。他拚死一搏,隻是想照陛下的八字召來此界缺失的天府星。也就是施主您。”
而最終的結果是,觀真成功了。他召來的天府星從最初便不留一絲餘地地把亡國的源頭斷絕。
柏若風額頭青筋冒出,他按著桌麵不斷大口喘息,情緒的大起大落讓他本就虛弱的身體雪上加霜,以至於身體顫抖,冷汗不止。
明空大師麵有愧色道:“師傅以命相搏,貧僧不敢違……”
養尊處優多年的明空大師被一拳頭砸倒在地,側麵立時紅了一大片。而罪魁禍首似乎比他傷得還重,扶著桌椅大口喘息,臉色蒼白,虛弱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暈過去。
“若風!”方宥丞回到房間沒見著人,在暗衛的指引下找到這處。他從門外大步上前,扶住了柏若風,視線在明空大師和柏若風之間來回,“發生什麼了?”
柏若風顧不上更多,借方宥丞的力站著,氣急道:“出家人不打誑語,然出家人私心不小,就這還能做護國法師,在下佩服!”
明空瞞了他這些年觀真的事情,以至於柏若風隻有一條線索——那就是方宥丞。為了抓住這條線索,他一步步走在早已死去的人希望他走的路上。
“我真恨不得把你殺了!”柏若風咬牙切齒,眼神淬了刀子般鋒銳。
明空大師捂著臉不語,扶著桌椅起身。
方宥丞眸色一冷,抬手,黑暗裡躥出兩名武功高強的暗衛,一左一右立在明空身後,刀子夾在了護國法師脖子上,隻等主子一聲令下。
柏若風按住了方宥丞的手。他看向明空大師,“第三問,你還沒說完。”
明空大師撚著佛珠的動作一頓,慢慢抬起眼來,“陣法,乃是‘真龍寶藏’中所出。”
此話一出,方宥丞皺眉道:“你在開什麼玩笑?”
真龍寶藏隻有一個。傳聞當年天元王朝的欽天監,帶領著天元皇室所有的財產以及仙人賜予天元皇室的寶物,藏在北越與南曜交界線那片沙漠中,人稱真龍寶藏。
這還是柏若風曾在上書房上學時,當做野史看的消息,萬沒有想到多年後從明空大師口中所出。
明空大師不顧脖子上的兩把利刃,解釋道:“或許,連陛下都不知道。最初的護國法師,那名救了太祖的無名高僧,其實來自天元王朝的欽天監。他留給曆任方丈的,隻有一個救世法陣,以及一個機緣。”
“什麼機緣?”柏若風道。
“找到真龍寶藏的機緣。”明空徐徐道,“陣法出自天元皇朝,關於陣法的更多消息,應當在真龍寶藏中。隻是在那裡等著施主的,不知道是希望還是失望。如此,施主還想去尋找嗎?”
明空伸出右手,攤開掌心,掌中唯有他師傅觀真留給他的一串佛珠,一串普普通通的佛珠,來自最初的無名高僧。
賭嗎?不賭,一無所有。賭,或許還有一絲可能。
柏若風咽下口水,心臟在左心房幾乎要蹦出嗓子外。他深呼吸幾口氣,抬起滿是傷痕和繭子的手,握住了那串舊佛珠。
方宥丞目光沉沉看著他,似乎要直直看到靈魂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