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若風點點頭, 失魂落魄往屋子裡走了兩步。
周圍空蕩蕩的, 他頓住腳步,立在原地思考了一會兒, 轉身走回去,拉著原地不動的方宥丞手腕捏了捏,問:“那你呢?不進去嗎?”
方宥丞一怔, 似是沒想到柏若風會來問他。既想一口應下,又有些顧忌。
他薄唇微動,眼神柔和,卻說了謊:“我得去買糖蓮子啊。你先回去休息, 等會我去尋你, 好嗎?”
柏若風視線輕飄飄掠過他身後的唐言,落到方宥丞臉上, 沒有出聲。方宥丞以為柏若風不樂意,抬手回牽對方, 想著先把人送回屋子。
沒想到柏若風隻是盯了方宥丞一陣,就鬆開了手, 點點頭, 低聲說了個好字,回屋去了。
等柏若風一走, 方宥丞背手而立,冷聲道:“帶上信物,去大理寺獄提一個死刑犯過來。”
此處沒有旁人,唐言眼觀鼻鼻觀心,應聲後飛速離開。
不過半炷香時間,唐言已經提了一個囚犯回來。那囚犯五大三粗,滿臉橫肉,凶狠至極。然如今口中被塞了碎布,任他眼球瞪得滿是血絲,都哼不出一個聲來。
方宥丞回過神,沒有看那眼刀子能殺人的囚犯一眼,信手指著眼前的雞血陣,“放陣中。”
淩亂的院子間布下一個凹槽滿是血跡的法陣,中間幾具臟兮兮的雞屍。任誰一看都知道是要血來做引子的。
砍頭不過一睜眼一閉眼,放血可比砍頭可怕多了。死囚大驚失色,作勢要逃,被唐言一腳踹進陣中。囚犯像蛆一樣扭動著,試圖逃生。唐言索性把人打暈。
就在他拎著劍打算下手時,邊上站著的人忽然發話:“等等!”
若細細探究,會發現那話裡一絲幾不可聞的慌張。唐言提著劍垂眼看著方宥丞,等待著主子的下一步命令。
然而,他那向來雷厲風行的主子,而今卻難得怯懦了。若唐言抬眼直視聖容,能看到方宥丞麵上顯而易見的遲疑。
方宥丞張了張口,始終說不出話來。一顆心七上八下的,臨到陣前,卻開始猶豫不定。他閉了閉眼,有些自厭,身側的拳頭緩緩捏緊。
可是萬一人血有用,萬一成功了呢……
那柏若風,豈不是就會永遠離開他?
理智在不斷搖擺。明明是早已下過決心的事情,當選擇真的擺在麵前,要他親手抉擇時,卻依舊叫他心慌,無法做出抉擇。
真可笑。方宥丞想,不過一個嘗試,可他竟連一次嘗試都開始害怕了。
萬一呢?
他此時才發覺,自己竟承受不起這後果。
難道他一定要選嗎?方宥丞揉了揉鼻根,指縫間露出深邃眼眸上一點寒芒,他當然可以選擇把柏若風留下來,永遠地留下來。
隻需要奪了若風的權,把人困在宮中,不許他再和外界有任何關聯,不許他再去見那滿嘴荒唐言的明空……
長樂宮的大火從久遠的記憶轟轟烈烈燒起來,咆哮著瞬息把所有思緒湮沒。
成群的鳥雀被雷聲驚到,叫聲嘰嘰喳喳連成一片,它們扇著翅膀拚命逃離屋頂,飛過時,幾片羽毛悠悠蕩落。
烏雲壓頂,轟隆隆的雷聲震耳欲聾。唐言見他臉色不對勁,疑惑地喊了聲:“主子?”
方宥丞猛地回過神來,耳邊似乎還殘留著烈火的灼燒聲。
眼前飄下一縷細小羽毛。方宥丞伸出手掌托住,垂下長睫,定定凝視著掌中絨毛。
看似弱小,最是堅韌。
是他錯了。養一隻小雀兒,不該是折去它的羽翼,讓它在金碧輝煌的籠中凋零。
他最喜歡的,本就是小雀翱翔天空的模樣,所思所想不過是等小雀累了,就能安心停他肩上小憩一會兒。
若朝它伸出罪惡的手,那他與旁人又有何區彆。
疾風一吹,卷走了掌中那片細羽。方宥丞斂起麵上多餘的神情,從腰間抽出軟劍,冷聲道:“朕,親自動手。”
初夏的暴雨嘩啦啦落在窗口時,吵鬨得擾人清夢。
柏若風心神不定,連睡夢時,眼珠子都在眼皮下驚顫著。一道驚雷閃過,房間內被照得煞白。他滿頭大汗坐起身,大口喘著氣。
他猛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完好的胸膛,沒有摸到夢中無數的血窟窿,眼前昏暗的房間亦不是遍布白骨的黃沙之地。
窗外傾盆大雨,屋內燃著安神香,暖和馨香。
柏若風低頭看著手掌,愣愣看了半晌,才從噩夢裡回過神。
一個人能活多久呢?不過百年而已。
然而他已經活了二十四年,轉眼又在異界活到二十四歲。他的人生有一半都是在此處,就連夢裡也不再是久遠的那個家了。
柏若風按了按額角,打算起來喝杯涼水。他剛要起身,才發覺腰間橫著條手臂。順著那條手臂往上,他看到了邊上躺著的人。
就連睡覺時,神情亦是緊繃的。柏若風啞然失笑,小心翼翼把那條手臂從腰上拿開,躡手躡腳起身,想要跨過睡夢中的人。
不料方宥丞囈語一聲,睜開眼,半夢半醒間拽住他腳踝,“若風?”
“嗯。”柏若風低低應了聲,“弄醒你了?我下去喝點水。”
方宥丞沒鬆手。
柏若風想了想,道:“喝完水再回來。”
再試圖抬腳時,已經沒有了那股阻力。柏若風下榻去,灌了幾杯涼水,意識清醒不少。他無意識轉著掌間的杯子,盯著雨幕發呆。
柏若風放下杯子,走到窗口往陣法處看去。
雨水把院子衝得一乾二淨,莫說血跡,就連他刻畫的凹槽都洗刷掉了。柏若風若有所思看了眼榻上的人,把窗戶關上。
於是那點雨聲便被隔絕開。
柏若風輕手輕腳回到原位躺下,一條手臂便搭了過來,橫在腰間。
柏若風側頭看了看閉著眼的方宥丞,給他拉了拉被子,溫聲道:“阿丞,我弄醒你了嗎?”
“本就是淺眠。”方宥丞含糊道。
“這樣啊。”柏若風笑了笑,忽然側過身去和他麵對麵,冷不丁問,“結果怎麼樣?”
普普通通的一句話,方宥丞卻陡然睜開了眼,逡黑的眼眸驚疑不定。
眼前人談笑自若,蹭近了些,追問道:“看你的模樣,是沒去試,還是沒成功?”
方宥丞縮回了抱著他的手臂,沒來由覺得心慌。
他是故意的。方宥丞肯定地想著。
柏若風明知道他派暗衛跟著,便任由他的人跟著。明知道他說去買糖蓮子是謊言,還放任事情發展。
就差明堂堂告訴他:我要去找明空,我要找法子離開。你有阻止的權利,但是我的主意不會改。
方宥丞心下苦澀。耳邊柏若風一聲聲‘阿丞’猶如催命符般。
方宥丞說:“沒有成功。”
“嗯……”柏若風毫不意外,他沉吟著,心中浮現出一個大膽的猜測。
如果明空沒騙他,那他們的陣法與明空師傅的陣法間,還有什麼差異嗎?
或許一個是得道高僧,一個是普通人。
一個是高僧自己許願,一個則是被迫為之。
柏若風想到了某個重點,他視線虛虛落在眼前的方宥丞身上,腦海卻在沉靜思考著:或許要獻祭的那個人提出的願望才可以。
但是如果那樣的話,他能撐到陣法起效的那一刻嗎?
無論最後結果如何,這種事隻能嘗試一次,且是破釜沉舟的無奈之舉了。柏若風抿了抿唇,卻忽然被方宥丞抬起了下巴。
淺棕的瞳眸有些驚詫地撞上了那雙黑眸的視線。
方宥丞注視著他須臾,鬆開了手。聲音分外柔和,半是乞求半是期許,“若風,我會一直陪著你,我不能替代你的家人嗎?”
他明白方宥丞的意思了。
柏若風心間一軟,他拉住方宥丞垂下的手,牽著落到兩人間的被子裡。他挪了挪身子,朝對方又湊近了些。
兩人枕在一個枕頭上,膝蓋相抵,呼吸相聞,近得能看清彼此的毛孔。
難言的沉默在兩人間遊蕩著。
就在方宥丞以為柏若風不會回答,打算換一個話題時。柏若風歎息著,躲開了他的視線,“阿丞,你在我心裡,沒有任何人可以替代。同樣的,也沒有任何人能替代他們。”
“是嗎。”方宥丞喃喃著,口中的苦意蔓延開來。
過了一陣,方宥丞不死心地問:“那、那我不能和你一起走嗎?”話剛出口,他自己也意識到實施可能性的渺小。
柏若風無法理解,他慢慢皺起了眉,視線在這張豐神俊朗的麵容上逡巡,似乎在確認對方是認真還是玩笑,“放棄一切、放棄你生活的這個國度,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嗎?”
方宥丞沒有吭聲,但顯然在思索這個可能性。
“彆傻了。”柏若風輕笑一聲,輕輕撓了撓方宥丞的掌心,“阿丞,你是曜國的皇,你有自己的職責在身,你還要把欣兒帶大……除了我,你還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拋開一切去一個對你完全陌生的地方,並不是一件好事。”
說到最後,柏若風頓了頓,語氣肯定道:“沒有任何人值得你為之放棄一切。哪怕是我,也一樣。”
越是被否認,方宥丞的欲念反而越是強烈。
儘管知道柏若風是在為他著想,方宥丞與之所想卻並不同,他道:“放棄一切?我的一切是什麼呢?固然,彆人看我,錦衣玉食,大權在握,這樣的富貴日子所有人都想要。但說句不食肉糜的話,這些對我來說卻並不是最重要的。”
柏若風不解道:“那於你而言,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方宥丞久久注視著他,沒有開口。
柏若風眼神疑惑,須臾,他反應過來了,頗有些受寵若驚的不可置信。連輕輕撓著方宥丞手掌心的動作都停止了。
他確認般道:“阿丞,我記得你不是會困於兒女私情的人。”
方宥丞搖搖頭,“或許你難以理解。”
“父母兄弟,是可求而不可得的奢侈。政事、兵權、禮儀……都不過是枯燥的死物,日複一日。無人聞我,無人懂我,生活本就是一潭死水。往下看去,儘是低伏的頭顱,他們都離得遠遠的。我的周圍是無邊的寂寥與空曠。”方宥丞緩緩反手牽住他,“貫穿我整個人生,且還能一直陪著我,給我帶來數不儘‘驚喜’的,從來隻有一人。”
柏若風久久失語,他腦海亂糟糟的,竟不知自己會影響一個人這麼大。仔細想來,方宥丞身邊除了臣子與侍從,的確不見幾個知心人。
不,準確地說,是沒有。
皇權於柏若風而言,本就是曆史書上的東西,哪有這裡的人那般根深蒂固的惶恐和臣服。而他當初,不過是因為旁觀者的冷漠和膽大妄為。
他的一切與太子都是截然不同的,又是太子所不可能擁有的。對方宥丞而言,大抵就如同飛蛾眼中的光。
可是即便是這樣,柏若風閉了閉眼,捏住方宥丞的手,艱澀道:“對不起,阿丞。”
方宥丞什麼都沒說,隻是往前挪了挪,伸手搭在他身上,淺淺抱著他。
屋外風急雨驟,簷下的鳥在窩裡擠作一團瑟瑟發抖。
屋內安靜溫暖,無聲抵足而眠的兩人像極了兩隻在窩內互相取暖的小毛團。
第77章 離京
使團臨行前一晚, 侯府來了意想不到的客人。
彼時柏若風已經交待完柏月盈府內事宜,又去了陳無傷那,卻帶著幾瓶藥丸被臉色紅潤的神醫趕出院子。
“這風裡來雨裡去的到底有什麼好?咋現在的病人都學不會好好養傷?”陳無傷倚在月拱門邊上啃著曬乾的不知道是什麼的藥材, 就像啃青瓜蘿卜一樣隨意。
這會兒方宥丞不在,他便連裝都不裝了,又恢複了往常對不聽話的病人吹鼻子瞪眼的模樣,連侯府如今的主人也敢趕。
隻見陳無傷擺了擺手, 道:“侯爺的身體還沒好。不想死的話, 記得每天吃藥。”
柏若風一扯唇,還沒來得及說話。陳無傷拿著吃了半截的藥材指著他, 毫不客氣地補充道:“誒!聽見沒有?你這小子要是誤了我的清譽,回頭下邊見了,看我怎麼收拾你。”
柏若風低眸笑了笑, “這些日子神醫費心了。”
又是毒藥,又是墜崖,又是小妹的眼睛和腿傷。這一來一去的,若不是有陳無傷在, 他們幾條命都回不來。
柏若風深知陳無傷的本事, 知曉神醫麵冷心熱,真心朝他拱手道謝, “往後小妹的身體,還得仰仗神醫。”
陳無傷搖搖頭, 擼起袖子抬起手指,正要說教一番不聽大夫話的病人。
沒想到元伯快步走過來, 朝柏若風耳語一番。
府內竟來了客人?柏若風他收好藥瓶, 思索一二,和陳無傷道彆後, 趕去招待客人。
元伯把客人引至院中涼亭,備了水果糕點。
那人背對著小路而站,腰板挺直,錦衣華服,正打量著牆角的爬藤植物。
柏若風揮揮手,示意元伯下去後,才闊步走過去,揚聲道:“段兄,好久不見啊,今天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兩人上一回見,還是在解決歐陽閒的事情時。沒想到就在他即將隨使團離京前一晚,段輕章竟會來尋他。
段輕章轉過身來,朝他淡淡一笑,“沒風我便不能來麼?說起來,侯爺上回離京時,我也去離亭相送了。”
柏若風停住腳步,回想了一陣子,恍然記起是有那麼回事。隻不過他印象裡送彆他的多是段大哥,而不是眼前者為‘段輕章’。
說起來,他們二人並不算熟悉。他曾在段輕章入京時為對方引薦過段大哥,後來一係列事情,卻並非他能插手的了。
“所以你是要來為我餞彆嗎?”柏若風對此感到驚奇。
段輕章理所當然地點點頭,隨意地抬手,搭在桌上,指尖輕點著石桌桌麵。
柏若風視線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才發現桌麵除了元伯遣人送來的水果糕點,邊上還擺了幾個小臂長的竹筒。
耳邊聽得段輕章體貼道:“我知道你不能喝酒,所以特地帶了些稀有的果汁過來。今晚我們可以聊聊。”
柏若風走近涼亭內坐下,漫不經心地笑著,從茶具裡翻出兩個小杯,“一彆經年,京中的事於我而言陌生得很。段兄若想和我聊天,咱們怕是隻能聊聊往事了。”
“侯爺願意與我聊往事,那就足夠了。想來京中唯一記得當初那個上京趕考的窮苦少年郎的,怕是隻剩下侯爺了。”段輕章在他對麵掀起前襟坐下,動作自然擰開一個竹筒,往兩個小杯中倒入果汁。
汁水是瑰麗的紫紅色,清澈透明,在白瓷中煞是好看。
柏若風拿起自己的茶杯嗅了嗅,水果濃鬱的香氣撲麵而來。他淺嘗幾口,隻嘗出了甜水味。
段輕章仿佛看不見柏若風質疑‘果汁’的行為,自然地給他滿上杯中果汁。
柏若風道:“記不記得有什麼關係呢?你現在所有的成就,不是當日希望科舉高中、為父母官的段重鏡所期望的嗎?”
段輕章固執地搖搖頭:“不一樣的。”
柏若風不解:“哪裡不一樣了?”
段輕章雙手端起杯子,碰了碰他的杯子,隨後仰頸一飲而儘。柏若風隻得順著他的動作,喝下杯中液體。
杯子放下,他看到了段輕章的眼神。
向來溫和示人的佳公子斂了笑,仿佛脫去了一層假皮,顯得極為不好惹。那張麵龐帶著濃重的自厭,陰翳至極,眼睛像一潭渾濁不清的湖水,滿載著世人看不清的情緒。
柏若風從未如此清晰認知到眼前人與段大哥的區彆,一時遲疑,有些後悔方才最快提出的問題。
死後塵歸塵土歸土,往事如風散去。但對生者而言,並非如此。
段輕章給兩人滿上果汁,他垂下了眼皮,把一切情緒儘數藏起。在春風中帶著幾分嘲諷開口,有如情人耳語般輕歎著:“世人皆知段輕章,何人曉我段重鏡。”
話語輕得隨風而去,隻有柏若風聽清了這句話。
杯滿,段輕章麵無表情地放下竹筒,抬頭無比認真地問柏若風:“真的一樣嗎?”
“這張臉。”
“這個人。”
當然是不一樣的。但再不一樣,在外人眼中都是‘一樣的’。
現實已是如此,說什麼呢?柏若風給不出更好的建議,隻能無言抬杯,陪人解千愁。
一炷香後,竹筒空空。
桌上還清醒坐著的,就剩下段輕章一人。他機械地倒著果汁,拍了拍柏若風的手,喚了幾聲名,醉過去的人沒有半分回應。
於是段輕章有些索然無味地自己喝下最後一杯‘果汁’。
一片帶暗紋的黑色衣角拂過欄杆。段輕章忙放下杯盞起身,拱手道:“微臣見過陛下。”
方宥丞的視線自始至終落在昏睡過去的人身上,“做得不錯,回去吧。”
段輕章應了聲,離開的時候不忘把竹筒一並帶走,毀屍滅跡。
眼前的人趴在石桌上睡得正香,醉意上頭,從脖頸往上蔓延出一片紅來。
北越進獻的果酒,喝起來就像果汁,後勁卻大得很。為了避免柏若風看出來,方宥丞還特意給果酒換了包裝。
方宥丞伸手拍了拍柏若風肩膀,柏若風不舒服地哼唧兩聲,聽不清楚說的是什麼醉話。
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心軟啊。方宥丞好笑地戳了戳他的臉頰,指腹陷進了新鮮出爐的饅頭般,碰到了一手滾燙。
這樣就好。方宥丞想,等錯過了明早使團離京的時辰,後邊他自有辦法能把人留下。
方宥丞把人打橫抱起,帶回房內,緩緩放下。
他細致地給人掖好被子,元伯正端著飯菜站在門口猶豫。
方宥丞麵不改色道:“他和朋友聊天喝醉了。管家,你讓他好好休息,明日等酒醒了再送粥來吧。”
元伯愁眉苦臉道:“唉,可是少爺明早要出門。這怎麼還喝醉了呢?”
“他醉成這樣怎麼出門?”方宥丞疾言厲色打消了元伯的念頭,“是主子身體重要還是出門重要?”
元伯道:“當然是少爺身子重要。”
方宥丞滿意應了聲,離開前又看了眼熟睡的柏若風,朝明麵上的元伯,以及陰影裡守著的唐言囑咐道:“好生照顧他。”
然而他的安心,大抵隻能堅持到看到使團那一刻。
本該在家中酒醉昏睡的人,出現在使團裡,還調皮地朝他眨了眨眼。
方宥丞險些把掌心裡的龍頭扶手捏碎。
他佯裝無事發生,按禮節示意邊上的春福把裝著信物的盒子賜予使者。使者雙手接過盒子,又是一番行禮。
方宥丞緊緊盯著藏匿在使團中的某人。
直到使團跟隨著使者叩謝君恩,離開大殿。
後麵出發的環節本沒有帝皇參與。方宥丞咬緊了牙根,從位置上離開,扭頭就帶人上了高大的皇城宮牆。
他雙手撐在朱紅高牆上,緊盯著正檢查馬車行李即將離京的使團,目眥欲裂。
最近天氣算不上好,陰雲密布,這會兒天上飄起了小雨。春福公公忙不迭撐了傘過來替方宥丞擋著。
使團內,柏若風確認了自己的小包裹完好無損。他無意間往皇宮的方向一看,在城牆上瞥見了一抹金黃人影。
柏若風好整以暇朝那人影揮了揮手,心想這會兒方宥丞得氣炸了吧。
他隻是不愛喝酒,故意說成一杯就倒,但不是不能喝酒。
誰讓方宥丞先欺負他。
柏若風係好鬥篷,衝著方宥丞的位置眉眼彎彎,扯著唇輕狂一笑,躍上馬匹。
紅衣人隨著車隊瀟瀟灑灑縱馬而去,發尾在空中蕩過一抹自由的弧度。
城牆上的人眸色漸深,掌心不由自主用了力氣,直到那抹人影隨著車隊遠去,消失在天邊。方宥丞冷哼一聲,轉身回宮。
他走後不久,值班的士兵過來守著,看到城牆蛛網般的一塊,頓時滿臉駭然。
士兵上前去摸了摸碎裂的青磚石,又不可置信地敲了敲磚麵,厚重的、堅硬的磚石硌得人指節疼,竟不知要多大的氣力才能把磚石按裂。
又過了幾日,曜帝偶感風寒,暫停早朝,折子一律送入養心殿中。
從南向北而行,出了天元關便是北域。茫茫沙漠上隻有兩條路可以通往越國。一條是曾今繁華後來戰事被禁止通行的東線,一條早已被廢棄被黃沙掩埋過半的西線。
車隊順著東線廊道而行,寂然有序。
柏若風輕輕拉緊韁繩,馬兒腳步放慢。他向遠處張望,湛藍的晴空和橙黃的沙漠色彩鮮豔割據,一眼過去看不到人煙。
大風吹過,球形的風滾草在邊上飛快滑過。他拉住頭上險些被吹掉的帽子,遮住白皙的臉,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頜。
向導發現有人落後車隊,特意過來囑咐道:“大人還是跟緊些比較好。這片沙漠少有人跡,走丟了可就難尋回來了。”
柏若風低低應了聲,他看著眼前皮膚黝黑乾燥的漢子,眸色微動,忽然想到這向導常年來往沙漠,應該知道些消息。
他在腰帶上摸了摸,拿出些碎銀子,放到向導手中。
向導一看便知眼前的貴人要問些什麼,做賊似的迅速把銀子收好,笑臉相迎,“大人有何吩咐?”
柏若風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道:“你可曾聽聞過‘真龍寶藏’?”
向導沒聽清楚,腦袋湊了過來,耳朵向柏若風那邊歪了歪,臉皺在一起。
柏若風把問話重複了一遍,卻看到向導哈哈大笑起來。
向導揮了揮手,似乎不覺得那是秘密,嗓音頗大,豪邁道:“沒想到大人竟信這些。”
柏若風聽他不以為意的語氣,追問道:“怎麼,你覺得不可信?”
向導朝他指了個方向——那是與他們走的路截然相反的地方,是曾經曜國通往越國而如今早被廢棄的西線。
向導盯著眼前細皮嫩肉的公子,語氣森森,“天元王朝的國都在那,大人想知道的‘真龍寶藏’也在那邊。隻是那處地形複雜,據說還有天元人的鬼魂在徘徊,遇上了活人,那是磨牙吮血,敲骨吸髓的!”
然而向他詢問的公子並沒有被嚇到。
柏若風眨了眨眼,來了興致,輕笑道:“你見過鬼?”
“沒有。”向導乾巴巴道。他覺得掛不住臉,於是一臉嚴肅重申道:“但小人做過很多次向導了。”
他直言不諱,“有官家的,也有一些普通人的。小人不知曉那邊到底有沒有寶藏,小人隻知道那些尋寶的人都沒回來過。”
向導皺了皺眉頭,對柏若風如此告誡:“有去無回,那就是個吃人的地方!”
話裡話外,都在勸他彆自尋死路。
柏若風點點頭,不再提起。
順著東線一路向北,進了越國關隘,便有官員全程護送。從曜國京都到他國京城,哪怕一路順利,前後也花了近二十天。
在越國皇城前,兩方似乎起了爭執。
柏若風混在使團裡,他在進越國前特意換了與使團內大多數人顏色相近的服飾,把頭發全簪起來,改了著裝風格,還貼了胡子,全程當個不顯眼的吉祥物——北越有不少士兵死於柏家軍手上,若他身份被發現了,難免要起爭端。
使者和副使正在前方和越國官員打交道,他看到來的官員裡有幾個武將,便微微偏著頭裝作打量的樣子,避免與之正麵對視,被對方發現。
這一偏頭,竟瞥見有抹熟悉的身影從皇城閒庭闊步而出,熟稔地跳上了馬車。
雖隻是個側影,柏若風卻無比肯定那人就是柏雲起。
大哥怎麼會從北越皇宮出來?柏若風愣在原地,反應過來後迅疾如豹,猛地轉身想要追過去。
他才踏出幾米,身後的北越官員指著他,警惕地叫道:“你們要做什麼?!”
周圍嚴陣以待的士兵迅速拔刀出鞘,圍了過來。
就是這一刹那,馬車已經與皇城前的人群擦身而過,順著主乾道向前奔去,彙入市集中。
第78章 跳脫
就在兩方人馬對峙時, 一枚銅板無聲飛出,滴溜溜滾到柏若風腳下。
眾人都不眼瞎,那枚不知哪來的銅板顯然就是個‘台階’。
柏若風垂眼看著地上轉了幾個圈正麵躺下的銅板, 默默歎了口氣。
馬車已經走遠了,使團停留的時間還多,隻要大哥還在此處,他有的是機會能找到人。
柏若風頓了頓, 俯身撿起銅板, 退後幾步回到使團中。
副使忙道:“何必緊張?不過是掉了個銅板,想要撿起來而已。”
越國官員麵色僵硬。
使者從容開口道:“還是說, 你們有心攔截兩國交好?”
越國為首之人神情難看,然而依然揮手讓周圍的士兵收起武器,“既然隻是枚銅板, 那便是一場誤會。”
誰在幫他?柏若風兩指捏著銅板,留了些心眼在隊伍中。
一番波折後,使團入住皇城東門外的驛館。
柏若風分得一間廂房,他拎著包袱進門, 把包袱隨手往桌上一放, 還沒坐下來,外邊就響起了敲門聲。
“誰?”柏若風並不急著開門, 而是先給自己倒了杯水清清喉嚨。
敲門聲停了,外邊的人道:“公子, 是我,您的貼身護衛。”
聲音好生耳熟。柏若風喝水的動作止住, 把杯子隨手一放, 開了門。
正是唐言站在外頭。
柏若風一驚,“你怎麼來了?”
說到底, 唐言不是阿元,不是他的人。他要跟使團離京時,為了避免唐言給方宥丞通風報信,還把人打暈了。
沒想到唐言竟跟到了北越。
唐言都來了,那方宥丞那家夥是不是……他往門外張望。
唐言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公子,主子沒來。”
柏若風頓了頓,死鴨子嘴硬道:“誰問他了,那家夥忙得要死怎麼可能過來。我隻是看有沒有外人。”
“哦。”唐言點了點頭,麵上分明寫著兩個字:不信。
柏若風心裡有股氣,張嘴想否認,忽又覺得沒有必要。他乾脆轉身回去坐著,給自己續了杯水,平靜道:“你怎麼來了?”
唐言跟上他的腳步,進房時仔細地把門關好了,老老實實道:“公子那日離京,主子不放心,派人來喊醒我。讓我跟過來保護您。我怕您半路又把我甩掉,所以一直沒敢現身。”
“嗯。”柏若風捏起那枚銅板把玩,觀察唐言神色一二,心中便有了答案。他把銅板放到唐言手中,“物歸原主。”
唐言把銅板仔細收好,“公子,您下一步打算做什麼?”
“我記得你說過,你曾在越國待過一段時間?”柏若風眸色閃過一抹冷色,在唐言頷首後說出了自己的打算,“那便替我找!翻遍越國京城,都要把柏雲起找出來!”
他定要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公子,越國京城說大不大,說小,也絕對算不得小。”唐言道,“若沒有線索,在京中找一個被藏起來的人,無異於大海撈針。不如先從他們獄中查起?”
若不是誤打誤撞遇到了柏雲起,柏若風和唐言是一樣的想法。
既然這皇太女……不對,短短幾月,物是人非,此人已然是登基的女帝了。既然那女帝曾用柏雲起做籌碼,那合該把敵國武將關押在牢裡才對。
柏若風搖了搖頭,向唐言詳細訴說了他無意間看到的那抹身影,並且仔細回憶了那輛馬車還有車夫的特征。
等他說完時,才發現唐言麵上露出遲疑。
“你在懷疑我說的話?”柏若風不悅道。
唐言忙擺了擺手,解釋說:“公子誤會了。屬下隻是在想,按照公子所說,那輛馬車雖然乍一看平平無奇,但其上的漆麵和彩繪,似乎是宮內特製,且更像是……帝王微服私巡時的馬車。”
柏若風捏緊了杯子,眸色沉沉,抬起臉來直視唐言,“你確定?”
唐言肯定道:“不會有錯。皇家的彩繪圖案向來講究,很難錯認。”
兜兜轉轉,線索還是回到女帝身上了。柏若風放下杯子,捏了捏指腹。他沉吟一會兒,歎了口氣,“很快,越帝就會召見使團,到時候再想辦法刺探一二。”
按理來說,不該是皇帝親自接見使團。
然越國出兵在先,本就不占理。後邊又被狼狽追至城牆下,虧空了國庫,死傷無數,葬送了一個大將,還什麼都沒撈著,屬於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而今想要停戰,與曜國談和,必然就要拿出些誠意來。
新帝大擺宴席,親迎使團,麵子已然給足。
坐在下邊的柏若風盯著至高處雍容華貴的女人,卻愣了神。
唐言偷偷去把酒壺裡的酒水換成茶,回來就發現柏若風神情有些不對勁。他順著視線偷看了兩眼上邊的女子,小聲喚道:“公子?公子?”
柏若風回過神來。
方宥丞在他們暗衛麵前從未掩飾,唐言是知道主子有多在乎公子的,此刻唐言不由替主子擔憂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唐言試探道:“公子,她臉上有什麼嗎?”
唐言問出這話時,屬實是提心吊膽。唯恐柏若風回他一句:沒什麼。
柏若風拿起筷子懶散夾起麵前的糕點咬了兩口,食之無味,他把糕點放至碗中,“我認識她。”
唐言鬆了口氣,旋即又覺出不對勁來。“公子怎會認得她?”
柏若風放下筷子,做出決定:“等會你幫我,我要去會會她。”
然而不等他動作,得過方宥丞密令的使者已經開始發難。
酒宴正酣,宮中伶人開始表演劍舞。
隻見使者端著杯子起身,說了一番文縐縐的長篇大論,通篇讚頌女帝之英明,兩國未來邦交前途無量。
他話音一轉,問:“這劍舞綿軟無力,有形無神。說是‘舞’尚可,說成‘劍舞’便太過牽強。說起劍舞,老夫便不由懷念起當年,我國武狀元於聞喜宴上劍舞如龍,猶如將軍指揮千軍萬馬,其勢壯哉。對了,如此盛宴,怎不見柏將軍?”
柏若風既承了鎮遠候的爵位,柏雲起便不再是鎮遠世子,因此旁人對他的稱呼自然就變成了柏將軍。
柏若風視線一轉,緊盯著女帝麵貌。
卻見她徐徐放下杯盞,疑惑道:“使者何意?”
她在裝傻?眾人皆心知肚明,柏若風有了不好的預感。
使者麵不改色道:“不知陛下可曾記得,您昔日派人給吾皇送信,言明柏雲起柏將軍在越國做客。”
當日的信裡是以柏雲起為人質要挾,但如今兩國即將交好,使者便委婉加工了一番說辭。
女帝頓了頓,皺起柳眉,“哦?真的假的?竟然有歹人冒充朕給曜帝寫信?”
眾人麵色微變。
邊上的副使再繃不住,起身拱手一禮,忍不住插話道:“陛下不知,當日前來之人攜帶您的信物……”
女帝不耐煩打斷了他的話,“朕說沒有便是沒有。”
她冷不防看向副使,眼眸冰冷如蛇,視線嘶嘶吐著舌頭纏繞在副使身上,“莫非,使者要為一個不知哪來的歹人質問朕不成?”
兩個使者神情難看站在原位,皆不肯退讓。
女帝忽而一笑,清麗的麵上現出幾分和善,“朕知道兩位不會無的放矢,可有物證人證?”
物證,早被方宥丞撕了。
人證,早就被趕出曜國皇宮,灰溜溜回越國去。現下他們要把人找出來並且讓對方承認並不現實。
因此,無論是物證還是人證,他們都是沒有的。
使團的人心裡都呸了一聲,覺得這新帝難纏得很,且還不要臉。
一個位高權重的不要臉的人,最是難對付。
女帝並不意外,她擺擺手,“酒雖好,卻難免醉人。兩位坐下好生休息吧,莫要再說些胡話了。”
她唇邊掛著一抹淺淡的弧度,笑意不達眼底,漫不經心重申著:“朕這裡沒有什麼柏將軍。”
兩位使者在此受挫,對視一眼,把話題帶過,打算後邊再尋機會。
虛假的賓主儘歡中,柏若風收回視線,聽到邊上唐言小聲地喊了聲“公子”。
他垂眸,才發現自己剛剛動怒,不由自主捏緊了拳頭。
他緩緩鬆開手指,酒杯碎片落在地上。手帕被唐言遞上來,他輕描淡寫擦乾了掌中酒漬和陷入掌心的碎片。
女帝仰頸飲儘杯中酒,喊負責外交的官員前來招呼客人,自己則離開了宴席。
柏若風擦拭掌心的動作一頓,丟下帕子,匆匆帶著唐言跟去。
越國的禦花園與曜國不同,大塊大塊的石頭砌成假山,種滿蔥鬱的灌木。宮女們提著燈籠走在前邊,有序往寢宮而去。
她們身後,一位女官小心翼翼扶著女帝而行,看嘴型似乎在說些什麼。
假山邊冒出兩個鬼鬼祟祟的腦袋。
柏若風推了推唐言,又眼神示意著那女官,意思明顯:你不是做過暗衛嗎?快看看她在說什麼?
唐言飛快搖了兩下頭,表示自己不會唇語,迎來柏若風嫌棄的一掌。
唐言伸出兩根手指比劃了下,柏若風點點頭。他便悄無聲息離開了。
不一會兒,女帝前進的路上躍出個黑影,手持鋒銳利劍,麵露殺意,二話不說刺向女帝!
女官驚詫,迅速把女帝往身後一拉,竟徒手接住了劈下來的利劍。
隔著一柄銳光,刺客與女官對視間,女官麵上顯出煞氣,反手一掌拍去,卻落了個空。
一擊不中,刺殺失敗的狡猾歹徒果斷逃跑,他頭也不回,幾個跳躍間飛上圍牆。
女官自是不能放過他,喝道:“你們護好陛下,我去追!”
說完人便氣勢洶洶追去。
這麼看來,除了那女官,剩下的兩個宮女都不會武功。柏若風觀察了一陣,眯起眼來。
待女官離開後,他撿了兩個小石子掂量兩下,用了氣勁彈出去,兩個宮女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燈籠杆子從手中滑落,她們已然軟倒在地,發出沉悶的聲音。
女帝捏了捏鼻根,對眼前兩個宮女的昏迷沒有任何意外。
與人們想象中霸氣冷豔的女子不同。這位掌權的女子年輕,長得清秀乾淨,麵貌沒有多少攻擊性,額間小痣更是憑添幾分柔韌,看起來好說話得很。
無論是官家小姐、大家閨秀,還是公主殿下,聽起來都遠比‘女帝’這個稱號要適合她。
然被她相貌欺騙的人,大抵都要以性命付出代價。
來人從假山後慢慢起身,走出陰影。靴子穩步踩在石板上,故意發出了腳步聲,提醒著女帝。
女帝自始至終沒有太大反應,似乎隻是回宮路上短暫停下腳步看了下風景而已,對朝她而來的人亦沒有半分興趣。
直到來人喚了聲:“段錦詩,段小姐。”
女帝瞳孔驟縮,猛地側過身,一雙黑眸冰冷地看著來人。
來者毫不避諱現身,著一席曜國使團的衣裳,身材高挑,麵如冠玉,挺鼻薄唇,眸中似笑非笑,既如清泉又若暖陽。
是張叫人過目難忘的好相貌。
也是副與某人極其相像的容貌。
就衝這點來說,隻要眼前的人乖一點,她不會輕易要他性命。
女帝輕輕挑了下眉,並沒有第一時間嗬斥來人的不敬,反而有心思和柏若風玩起裝糊塗那套來,溫聲問:“你在喊誰?”
女帝的‘好說話’讓柏若風一愣,思考起另一種可能來。
雖然他不知道越國的女帝為什麼會是當年死去的‘段錦詩’。但這些往事都不重要了,他隻記得當年‘段錦詩’與柏雲起對彼此都有些好感。
如若她對柏雲起還有那麼一絲情分,那他是不是可以嘗試著打打感情牌?
這麼一想,柏若風笑開來,原本的狠話咽回肚子中。
他往前緩慢走著,在距離女帝兩塊石板的距離站定,緩下臉色。用懷柔手段意有所指道:“自然是喊我嫂子。陛下可有看到我嫂子了?”
女帝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此處是皇宮,乃秦氏皇族之地,哪來的‘段小姐’?”
柏若風一拍掌心,裝傻充愣道:“可為何陛下與我嫂子竟長得一模一樣,難道是我認錯了不成?”
女帝似笑非笑道:“哦?那便把‘段小姐’找過來,且讓朕瞧瞧,是否世間真有如此相像之人。”
她的話滴水不漏,與宴上一般,就是篤定對方拿不出人證物證來。
還沒等柏若風開口,女帝的笑意漸漸消去,似乎厭煩了你來我往的謎語,冷聲道:“朕看你是活膩了,敢質疑皇室血脈。來人——”
周圍忽然跳出幾個佩刀暗衛,把他們團團圍住,等著女帝的命令。
柏若風掃視著周圍的暗衛,手放在腰間利刃上,時刻警惕著。心中不由有些可惜:今日探不出女帝口風,且打草驚蛇,後邊再想找出柏雲起蹤跡就難了。
女帝盯著柏若風一陣,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她要下令捉拿曜國來使時,她卻陰晴不定道:“這位使者醉了,你們送他回去休息吧。”
一時間,所有人都怔住了。
幾個暗衛猶豫了下,把手從劍柄上移開,暗衛首領走上前來,朝柏若風禮貌且客氣道:“請。”
柏若風皺了皺眉,有些不甘心地被幾人‘護送’回去了。
女帝盯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宮牆後。身邊落下一陣風,是她的隨侍女官回來了。
女官道:“陛下,沒有捉到人。”
女帝並不意外。
女官看了眼地上昏迷不醒的幾個宮女,吹了個口哨,喊人來把她們抬回去。便扶著女帝回宮。
路上燈火幢幢,女官低聲道:“陛下為何要特意遣走臣?讓外國來使與您獨處,實在危險,若那人心懷歹意,就算是提前埋伏的暗衛都未必來得及救駕。”
女帝垂眸,好一會兒,才和身邊的心腹道:“沒找到他想找的人之前,他不會輕易動手。傳聞他性子跳脫,若不與他見上一麵,怕是要把皇宮翻個底朝天。”
倒不如先丟個餌,讓人把注意力放她身上。
女官似懂非懂點點頭,鬆了一口氣,笑道:“幸好陛下有先見之明,把齊公子先送回去了。”
是啊,還好她先把人送走了。秦樓月想,皇宮太小,然京城夠大,隻要齊雲好好待在齊府內,使團呆的這些日子,沒人能找到他。
她安心回到宮裡,一推開門,卻看到前兩日被送走的齊雲鳩占鵲巢出現在她的寢室裡,撐著下巴悠然把玩著桌上新打造的簪子。
聽到聲音,齊雲抬起俊美的眉眼,反客為主,混不吝笑道:“往日你不是不□□會嗎?怎麼今日這麼晚才回來?”
他什麼時候來的?有沒有彆的人看到?秦樓月心臟直蹦到了嗓子眼處,緊張到渾身僵直。
她身邊的女官更是見了鬼一樣睜大了眼睛,反應迅速給兩人關上門,出去兢兢業業守著了。
齊雲歪了下頭,放下簪子起身朝她走來,“你這是怎麼了?”他走到秦樓月麵前,伸手要去撫她臉頰。
秦樓月猛地扣住他手腕,把人甩到門上,怒氣衝天得有些咄咄逼人,“朕不是讓你回府好生呆著嗎?為什麼又跑到宮裡!”
柏若風可還在皇宮裡卯著勁找人。
第79章 齊雲
怎麼好端端的生氣了?齊雲皺了皺眉。眼前的女子身高隻到他鼻尖, 然力氣大得很,捏得他手腕竟有些作痛。
齊雲掙開她的桎梏,給她看自己手指上的傷, 這麼小的一點切水果留下的傷,不用兩天,痂都脫了,現在除了一線粉色, 壓根看不出什麼來, “你讓我回府養傷,我有聽你的話啊。傷養好了, 我不能來見你嗎?”
“再說了,”齊雲眨了眨眼,衝她無辜一笑, “我這不是想你了嗎?”
他展臂抱住秦樓月,微微彎著腰,小狗一樣依戀地蹭了蹭女帝的臉頰,“你不想我嗎?”
秦樓月伸手回抱著他的腰, 深深吸了口氣, 像抱住從彆人那好不容易偷來的寶物。
就在齊雲想像以前一樣,更進一步地和她親近的時候, 秦樓月卻推開了他。
秦樓月抬頭親了親齊雲臉頰,在他疑惑的視線裡, 喊來門外的女官,“你親自把他護送回齊府。”
齊雲還沒開口抗拒, 剛邁進房中的女官出聲道:“陛下, 不太合適。”
她瞥了一眼齊雲,含糊道:“使團即將離席, 不太合適。”
使團是次要的,女官委婉地提醒著女帝:剛那使者還有他的護衛可能還在宮外附近。
齊雲敏銳地感覺到兩人似乎有事瞞著他。他仔細想了想,不覺得曜國的使團能和他有什麼關係,因此隻當是彆的緣由。
他點點頭道:“這麼晚了,來回跑怪折騰的,我今晚就住你這吧。”
秦樓月沒有立刻應承,而是在思考。
齊雲拍了拍自己胸膛,道:“放心啦,我來的時候知會過爹娘在外麵過夜了,他們都沒意見的。”
“那好吧,都依你。”秦樓月把女官支走,方才冷硬的模樣不再,恢複成齊雲所熟悉的溫柔小意的模樣。
她一步步走上前去,抬手輕壓著齊雲胸膛。齊雲不明所以地順著她力道往後一退,背部抵在了門上。
秦樓月捧著齊雲的臉頰,笑道:“剛剛是我太擔心你了,沒被嚇著吧?大晚上的跑來實在不安全。下次你再想入宮,派暗衛提前和我說好嗎?”
齊雲眼睛漸漸亮起來,又聽秦樓月示弱般道:“其實這幾日我也想你。”
他便忍不住快活地笑出來,桃花眼微彎,汪滿了情意。
秦樓月盯著齊雲漆黑的眼眸,恍然間,竟想起了柏雲起被她鎖著四肢,滿目冷意看著她的模樣。
昏暗的牢獄一角,坐在乾草堆上的柏雲起扯了扯手腳上的鐵鏈,聽見來者腳步聲,他抬頭,譏諷地看著門外的秦樓月,問:“我知道太子的德性,他不可能被你威脅。事到如今,殿下留我沒用了,不殺了我嗎?”
隔著一堵鎖死的牢門,秦樓月俯視著狼狽不已的他,那身囚服上斑斑血跡刺眼得很。
她眸色微動,麵露不忍,開口道:“是本宮盜了輿圖,間接害了你父母。可如今你以牙還牙,偷了不少機密給曜國太子,截了越國派去的援軍,你知道越國這一戰輸得多慘嗎?這難道還不夠麼?”
見他沉默,秦樓月以為他意動,繼續道:“‘柏雲起’早就已經死了。你知道,越國不可能放虎歸山。事已至此,既然你我皆情非得已,顧念你當日救下本宮的恩情,若你願意歸順,你還是本宮最器重的護衛。”
總比被困在囚牢中一輩子的好。秦樓月相信聰明人都知道怎麼選。
然她聽見了眼前男人不疾不徐的笑聲,沉下臉來,心生不好預感。
“殿下還真是……我該說你善良呢?還是過於狂妄呢?竟還敢養虎遺患。”
隻見柏雲起慢悠悠翹起腿交疊,挨著囚房欄杆撐著下巴,明明是乾草堆,卻硬是給他躺坐成逍遙椅的模樣。
“情非得已?不,那隻是你。本將樂意得很。”柏雲起挑起眉毛,似乎聽見一件極其荒謬的事情,厭倦道,“當日若不是我傷到腦袋,渾渾噩噩,你真以為我會替你攔下刺殺嗎?”
他雖在笑,眯起的眼眸卻帶著冷意,“在知道你是越國的儲君時,就該先殺了你。”
隔著欄杆,秦樓月麵無表情與之對視,身上卻在一陣陣發冷,袖中的指甲無聲掐住了掌心。
既然都失憶了,那便是命,為什麼還會記起他們敵對的身份?為什麼還會恢複記憶呢?
若是他能夠一直失憶就好了。
看著眼前軟硬不吃的男人,秦樓月腦中閃過一個想法。
“真的嗎?”齊雲單純高興的聲音牽回了秦樓月的思緒。
秦樓月回過神,往昔的景象煙消雲散,她看到齊雲離得極近的笑得燦爛的臉,豐神俊朗,沒有一絲陰翳,灼豔若烈陽,讓躲在暗處的她略微不適。
她險些忘了。
眼前隻有齊雲,隻有她的齊雲。
柏雲起早就死了,不可能回來。縱然那人發現,也改變不了事實。
秦樓月眷戀地吻過他的喉結,濕痕一路向上。
情到濃處,齊雲打橫抱起女帝,往床榻走去。
次日,齊雲被秦樓月從被子裡挖出來,強行套好衣服,讓女官把他親自送回齊府去。
齊雲在馬車內打著哈欠,不明白為什麼秦樓月這麼著急忙慌地把他趕走,活像用完就丟一樣。他靠著馬車壁閉目養神,腦子裡來來回回飄著一句話:她不會是找新歡了吧?
早市包子的香味飄過來,齊雲聞著味道開始饞,掀開馬車簾子道:“停一下。”
女官壓根沒有停的意思,一邊趕著馬一邊道:“齊公子有什麼吩咐?”
就兩句話的功夫,包子攤已經被甩在了馬車後邊,齊雲遺憾地坐了回去,“算了。”
故意使之的女官加快了速度。
女官把齊雲送到齊府,眼看著人進了門,才安心離開。
然她前腳剛走,齊府的門就悄悄開了一條縫隙,內裡的人往外左看右看沒看到女官,這才從府內大搖大擺走出來。
至於那些暗衛?齊雲不是頭一回打暈他們了。
秦樓月都說了這些暗衛隻是保護他的,但是那些人總是告訴他不能這樣不能那樣,齊雲嫌他們太多事,經常把他們‘解決’掉。
他正要去早市逛逛買個包子,才走出門,就看到一個紅衣服的男人蹲在牆角處,專注且認真地看著什麼。
齊雲很肯定自己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但沒來由地覺得有些熟悉。
或許是那身紅衣服。他想,除了新郎官和新科狀元,倒是很少見有人會穿一身紅衣服的,尤其還是一身灼眼的紅。
他從那人身邊走過去。
那人紋絲不動,盯著牆角若有所思。
齊雲幾次回頭去看。最後實在沒忍住自己的好奇心,轉身回去,彎腰看了看牆角,“兄弟,你在看什麼呢?”
柏若風瞥了他一眼,攥緊右手,站起身來,笑眯眯道:“我找到一個好東西。”
眼前的兄弟長得合他眼緣。齊雲還是頭回遇到這麼一個讓他心生親近的人,因此少了幾分防備,傾斜上身追問道:“牆角找到的?是什麼好東西?”
“你要看嗎?”柏若風猶豫了下,戀戀不舍看了看自己攥緊的右拳。
“你願意給我看?”對方越是猶豫,齊雲的心就越是癢癢。
“唔……可以。”柏若風勉為其難地點點頭,小聲道,“它很小,你看的時候小心彆嚇到它。”說話間,他把自己拳頭抬起來,放到兩人之間。
很小?什麼東西?螞蟻還是麻雀?齊雲彎了下腰,好奇地朝柏若風的拳頭看去。
“喏,就是這個。”柏若風說著,打開了拳頭。
齊雲睜大了眼,隻看到拳中攥著些白色粉末。就在他驚醒後退那刻,迷藥已經被撒到他臉上。
齊雲立刻屏息,然脖頸後被大力一擊,他眼前發黑,意識墜落,身體不由自主往前倒去。
柏若風毫不意外地接住了他,歎了口氣道:“果然還是和小時候一樣。”
從秦樓月的‘好說話’和‘放他一馬’中,柏若風隱約嗅出了不對勁。於是在暗衛半強硬地把他送回驛館後,他偷溜著進了宮,把宮內各處都摸了一遍。
女帝的後宮,簡直和方宥丞的一樣空,大半都是荒廢的宮殿。
柏若風很快就排查完了。
接著,他把目光放到防備最嚴的女帝宮中。
還沒等他想出辦法進去一探的時候,他看到了睡意朦朧的柏雲起被女官一路護送著上了那日他看到的馬車。
柏若風把人扛到肩上,對把人打暈的唐言道:“這下省了麻袋了。”
唐言把手上的麻袋收好,“公子,我們回驛館嗎?”
“回什麼驛館?”柏若風頭疼不已,“那不是等人來捉嗎?”
原本的計劃是通過和談交易,光明正大地帶走柏雲起。柏若風想得最多的對策都是如何讓越國同意釋放人質。
但現在計劃有了差錯,女帝直接否認了柏雲起的存在,而柏雲起似乎還有了新的身份。
指鹿為馬何其容易。
此處離曜國好些距離,他們若這麼匆忙就把人劫走,怕是沒出國境,就被女帝下令以劫掠越國官員的名義甕中捉鱉了。
他得和柏雲起好好談談,這就需要一個隱蔽的、能說會兒話的地方。柏若風四處張望著,看到遠處掛著彩燈籠的高樓,眼睛一亮,“那裡白天不開門,而且人員混雜,適合得很。”
公子想去青樓?他不得被主子宰了!唐言驚恐萬分,忙擺手道:“公子三思!”
然而柏若風已經扛著人大步衝花樓去了,唐言追都追不上。
盈滿香氣的房內,柏若風搬了個椅子挨著柱子,再把齊雲五花大綁在椅子上,免得這人逃了去。
打從和齊雲照麵起,柏若風就感覺到了強烈的違和感。
是演技太好,還是這人真不認得自己了?
在齊雲身上,找不到信物。柏若風想了想,拉起齊雲右手仔細查看,食指和中指間赫然藏著枚黛青色小痣。
是他哥沒錯。柏若風眉眼鬆展開來。
一般來說,很少人的痣是青色的,柏雲起也不例外。
柏雲起七歲,柏若風四歲那年,柏望山給找了夫子來教書畫。
這年歲的孩童好奇心厲害,精力旺盛,柏雲起對自己身上的痣感到好奇,覺得是臟了,擦著擦著,摳出血來想把它弄掉。
學繪畫時,需要用花青調墨上色。柏若風人還沒桌子高,撅著屁股趴在書桌上認認真真點著屋頂,聽見後頭一陣劈裡啪啦,回頭見桌上空蕩蕩一片。
人呢?他貓下腰往桌下一看,柏雲起頂著打翻了的宣紙筆墨,渾身亂七八糟的顏色,傻兮兮朝他笑著。
走過來的夫子氣到胡子都直了,“世子,你這又是在做什麼?”
柏雲起一臉茫然,“宣紙好滑,我看弟弟能趴上麵畫畫,為什麼我就滑下來了?”
夫子歎道:“二公子還小啊,你這體重身高哪能學他?”
柏雲起委屈地看著夫子,被拉出去清理身上的臟汙。
等柏若風把屋頂填完色後,換了身衣服的柏雲起高高興興跑了回來。柏若風隨意瞥了一眼,見他右手染了一片黛青色。
再過幾天,這些顏色都褪了去。
但許是傷口破損的原因,柏若風記得很清楚,後邊柏雲起大呼小叫著給他看自己手上的青色的痣,還問他自己是不是得了絕症,哭嚎著把收藏的木劍之類的東西要送他。
盯著齊雲一無所知的昏睡的麵容發呆,從兒時記憶回過神來的柏若風眸間一片暖色,不由歎了口氣。
門外響起了規律的敲門聲。
柏若風捏了捏鼻根,頭也不回道:“進來。”
唐言帶著一張畫像急急忙忙推門而入,“公子,查到了!”
“齊家的確有位公子,名昭,後改名為齊雲。”
柏若風緊皺眉頭,側了側頭,“什麼時候改名的?”
唐言把調查到的信息說出:“約莫半年前,這是屬下打聽來的,坊間流傳的齊公子的畫像。”
一聽是齊家子的畫像,柏若風迫不及待奪了過來,展開一看,麵容漸漸變得嚴肅。他上下打量著這幅畫,最後意有所指般冷笑一聲,“嗬,‘坊間’流傳。”
畫有問題?唐言不明所以,湊過去一看,愕然道:“怎麼可能?”
畫像上,赫然是柏雲起的模樣。
第80章 傻子
“這隻能說明, 她真的廢了不少功夫。”柏若風垂眸,不以為然把畫卷捏在手中,一段一段地撕毀, 這才舒心了些。
他看了眼齊雲,略顯無奈,“你下手太重了。”
齊雲到現在都沒醒。
唐言憨憨道:“那需要屬下打盆水過來嗎?”
柏若風抱臂而立,靠著牆休息。聞言, 斜睨著他, 好笑不已,“他是我哥, 又不是什麼罪犯。何至於用潑水來讓人清醒。”
唐言點點頭,搭話道:“是屬下眼光短淺了,在京城達官貴人家中, 為了爵位,兄弟反目成仇的十分常見。屬下頭回見大公子,實在拿捏不準……”
聽出了話中潛藏的試探,柏若風猛地站直了, 重重一拍他肩膀, 佯怒道:“把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都丟掉!”
就在唐言連連告罪之時,柏若風瞥見昏睡的人小幅度挪動的手指。他眯了眯眼, 迅速上前,強硬地掰開齊雲拳頭, 果不其然發現一枚刀片。
齊雲正想拿它偷偷割破繩子。
柏若風把那刀片信手丟到一旁,道:“既然醒了, 為何不睜眼?”
齊雲偷偷睜開一隻眼, 正好對上柏若風目不轉睛盯著他的視線,被嚇了一跳。
兩人相似的桃花眼對視著, 都在默默打量著對方。
下一刻,兩人同時開口。
柏若風道:“大哥。”
齊雲道:“你要多少銀子?”
兩人均一頓。
柏若風道:“我來接你回家。”
齊雲道:“十萬銀子夠不夠?”
氣氛一時變得有些微妙。
柏若風神情複雜:“你不會真傻了吧?”
齊雲道:“沒傻,我騙你的,壓根沒那麼多錢。”
柏若風:……
柏若風歎了口氣,扶額道:“看來是真傻了。”
齊雲不滿:“你這綁匪長得人模人樣的,怎麼還罵人呢?”
柏若風擺了擺手,唐言會意,去外邊守著了。
柏若風上前幾步,半蹲在齊雲身邊,仰視著齊雲,神情複雜。他抬手指向自己,“大哥,你還認得我嗎?我叫什麼名字?”
“哈?”齊雲覺得好笑,“我怎麼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哪成想還會有一天給眼前人做自我介紹,柏若風無奈道:“我姓柏,名若風,是你同父同母的親兄弟。”
“彆來攀親戚了。”齊雲不屑道,“爹娘膝下就我一個孩子,哪來的兄弟?”
柏若風忍著駁斥的脾氣,解釋著:“你現在的父母是假的,他們才不是你的父母,他們一家都是騙子。還有越國現今的皇帝……”他的話語在齊雲的怒目而視下漸漸消失。
不用怎麼細想都知道,在齊雲眼裡,他估計就是個行為奇怪言辭出格的綁匪。
柏若風起身,煩躁地來回踱步,猛地走回去,一手撐在齊雲身後的柱子上,俯視著他,“你不信,那我便證明給你看。我且問你,你小時候的奶娘是誰?”
“你小時候最愛的玩具在哪?”
“你小時候的玩伴又是誰?”
“你的武功是誰教的?”
……
樁樁件件,全是針對齊雲兒時和少年時的記憶。
柏若風篤定齊雲若是真失憶,鐵定答不上來。而這些無法一一捏造的細節,就是突破口。
齊雲看了他一眼,懶洋洋開口道:“本少爺半年前護駕失憶的事情,人儘皆知。你隨便打聽下就能知道,不要再亂費力氣挑撥離間。”
看著齊雲這幅軟硬不吃的模樣,柏若風真想揍他,捏起了拳頭,又咬著牙放下了。
但真要動手了,估計再想齊雲聽自己的話就難了。
柏若風倒吸一口冷氣,走去桌邊,煩躁地悶了幾杯涼水。
真奇怪。齊雲歪了下頭看柏若風,心想這人綁他不求錢財,反而嘰裡呱啦說一堆莫名其妙的話,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他雙手被綁縛在後,見柏若風沒發現,於是悄悄努力掰著繩結,發現這繩結牢固得很。
杯子大力磕在桌麵上,發出響聲,嚇了正暗搓搓解繩子的齊雲一跳,全身警惕。
“柏雲起!”柏若風有些惱火地捏緊了杯子。
屋子裡就他們二人,這家夥在喊誰?齊雲莫名其妙看著他。
柏若風猛地回身,“我還能證明給你看,你不是齊雲,你是我哥!”
齊雲打了個哈欠,看猴子似的看眼前人,一副‘看你表演’的模樣,可把柏若風氣得夠嗆。
“嘖。”柏若風看清他的不在乎,卻不得不沉下氣來,淺色的瞳眸一轉,看向齊雲被綁縛在後的雙手。
柏若風思考一二,決定從齊雲本身入手。他緩緩道:“你右手,食指和中指間有顆很小很小的青色的痣,你‘父母’肯定不知道,因為他們壓根不是你的父母。你要是還不信,你去查查‘齊昭’。”
齊雲眨了眨眼,他本想反駁柏若風知道他身上有痣是因為搜身了,但是沒想到柏若風竟讓他回去問父母。
這一時讓他不知該如何回應。
柏若風再問:“你吃不吃茄子?”
話題轉的太快,齊雲愣住了:“什麼?”
柏若風重複道:“你吃不吃茄子!”
齊雲頓了頓,竟真的乖乖回答道:“我為什麼不吃茄子?”
於是,柏若風滿意地笑了。他理所當然道:“現在六月,茄子收獲。你買些茄子回去煮。”
看著滿麵茫然的齊雲,柏若風低聲道:“你打小一吃茄子身體就不舒服,會吐。但是我打賭,你父母不知道,‘齊雲’也不會吃不了茄子。”
“如果你去嘗試了,就知道我說的是真話。”
“就吃個茄子而已。你不會不敢吧?”
激將法。齊雲皺了皺眉,眸色微沉,他剛要開口質疑,唐言從門外跨進來,快速道:“公子,外麵有一隊人馬直奔此處而來。”
柏若風頭也不回打開窗,踩上窗沿,“我們走。”
唐言看了看被綁著動彈不得的齊雲,“那大公子怎麼辦?”
這可是他們好不容易抓到的。
柏若風看了齊雲一眼,正看見他麵色複雜看著自己。柏若風掀唇笑道:“怕什麼?那女人哪舍得傷他,倒是我們被抓住麻煩就大了。”
說罷攀著窗沿往上一翻,人就不見了。
唐言緊隨其後。
一隊人氣勢洶洶踹開房門,進門搜尋。
“齊侍衛!”領頭的正是女帝身邊的親兵,他著急趕來給齊雲鬆綁,邊鬆綁邊打量著他,又掃了眼大開的窗戶,“可是有人要加害於你?”
齊雲欲言又止,莫名不想讓那人受牢獄之災。雖然他並不知道那人的身份,但那人沒傷他分毫也是真的。他換了個話題,轉而問:“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親兵頭子道:“是陛下,她擔心你的安危,所以……”
所以讓人帶兵直奔此處而來?以往覺得甜蜜的事,如今齊雲卻頭回感覺到了濃厚的被冒犯的不適。
她怎麼知道我在這?齊雲帶著一肚子疑惑回府,卻發現護著他的暗衛已經換了一批,暗衛道:“他們辦事不力,已經處置了。”
齊雲點點頭,往門外而去,那暗衛緊跟著他。
齊雲揉了揉額頭,忽然沒了出門的興致。腦海裡一閃而過柏若風的話語,他指揮著人道:“本少爺想吃茄子了,你們去買些回來。”
“屬下領命,還請公子在府內稍後。”
齊雲在院內坐立不安,背著手走來走去,忍不住對著銅鏡摸了摸自己的臉。
那人和他長得有幾分相像,莫非是齊家流失在外的孩子?
他思來想去,都想不明白。
晚間,齊府的桌上多了幾道菜:紅燒茄子,醬燜茄子,清蒸茄子,手撕茄子。
齊父抬著筷子,不知道夾哪一道,納悶道:“怎麼好端端的多了這麼多茄子的菜。”
齊雲並不想懷疑自己的父母,隻是內心一直在遊移不定。
他笑了笑,率先用公筷給二老夾了菜,“近日正是茄子收獲的季節。你們忘了?我最喜歡吃茄子了,這不就讓人買多了些嗎?”
齊父齊母對視一眼,齊母一拍手,“哎喲!瞧我這記性,人老了還真容易忘事。既然雲兒愛吃,往後府內多備些就好了。”
齊雲筷子微頓,他放下公筷,假裝不在意道:“說起來,爹,娘,我當年是為什麼要改名啊?”
齊母的笑容漸漸消去,齊父輕斥道:“好端端的問這個做什麼?”
齊母深吸一口氣,眼眶紅了。她忍了又忍,在齊父要說話的時候拉了下他的手臂。
凝滯的沉默讓齊雲心生不安,他看看這個,看看那個。
齊母捏著手帕按了按眼角的濕潤,開口道:“當然是因為‘齊昭’這個名字不好,祭司說這個名字福薄,容易英年早逝。所以去年你因為護衛陛下受傷時,我們就決定給你換名字。”
看著齊母悲傷的模樣,齊雲感覺到了愧疚,不再追問,“原來如此。”
他抬起筷子,夾了塊茄子放到碗裡,耳邊竟又想起那人的話來。
——你打小一吃茄子身體就不舒服,會吐。但是我打賭,你父母不知道,‘齊雲’也不會吃不了茄子。
齊雲的筷子尖戳了戳碗裡,把那茄子戳成爛泥。
古板威嚴的齊父皺眉,訓斥著:“愛吃便吃,戳來戳去成什麼樣子?”
齊雲停下了動作,齊母以為他不高興,擦乾淨淚後拍了拍他手背,安撫著:“雲兒彆生氣,他就這個模樣,討人嫌的很。”
齊雲笑了笑,夾起一塊送入口中。些微的刺麻感從舌尖傳來,蔓延至整個舌麵。齊雲喉結上下滾動,硬是艱難地噎下了一口。
他等了等,覺得雖然有些不適,但是並沒有那家夥說得那麼嚴重,還能忍。
所以那家夥果然是騙子!
“來,多吃點。你最近都瘦了。”齊母給他夾了一大碗茄子。
齊雲麵色僵硬。
齊母疑惑道:“怎麼不吃了?你不是最愛茄子了嗎?”
“嗯。”齊雲艱難地忍著翻滾的胃部,連說話都成了需要氣力的事。他顫著手,拿著勺子挖起一大塊茄子。
那家夥肯定是騙子!齊雲生起悶氣來,仿佛為了證明什麼,他一口悶下半碗茄子。
就在齊母還在和藹笑著給他夾菜時,齊雲忽然反應極大地推開碗筷,他捂著嘴,弓著腰,站起來快步往外走。
齊母在身後疑惑地叫著他,齊父問他吃飯的時候去哪。
齊雲都沒有回答,他呼吸困難,心臟跳得極快,胃裡翻江倒海,他掙紮著努力壓下去,眼前卻天地倒轉,想要往前伸手扶住門,卻按了個空。
他昏過去前隻記得齊母的尖叫聲。
醒來時,隱隱約約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坐在床頭。
齊雲晃了晃腦袋,定睛一看,發現這人是秦樓月。
秦樓月給他理了理額前碎發,“禦醫說,你吃錯東西了。”
齊雲喉頭不知為何梗著,說不出話來,他疑惑地“嗯?”了一聲。
秦樓月好笑地敲了敲他額頭,“讓你貪嘴,你不能吃茄子自己不知道?”
齊雲聞言,腦子像被打了一棒,整個人如墜冰窟,指尖都在發著冷。
“我……”他咳了兩下,“怎麼是你?我爹娘呢?”
秦樓月神情自若道:“朕怕你出事,把你接入宮好生照看,他們很放心你在朕這。”
齊雲心情有些複雜,他看了看秦樓月,沒有說話。
秦樓月捏了捏他的右手,似是安撫。
她起身,本欲離開,卻又忽然倒退兩步回來,對齊雲道:“對了,最近京城有個胡言亂語的瘋子,因為兄長被人殺了所以到處認人為兄。你見到他了嗎?”
齊雲撐著床慢吞吞坐起身,靠坐在床頭道:“我最近不是在宮裡就是在家裡,還真沒見到這等奇人。”
秦樓月雙眼微彎,溫柔道:“是嗎?那你大白天的去青樓,還把自己綁著做什麼?”
齊雲心裡亂糟糟的,他不耐煩應付一直在試探的秦樓月,胡言亂語道:“樓裡姑娘教我新鮮玩法。你派人來的陣仗太大了,把姑娘嚇得以為是來捉她的,跳窗就跑了。”
“你去樓裡找姑娘?”秦樓月變了臉。
不待齊雲開口。她猛地上前,抬手鉗住齊雲的下巴往上一抬,滿眼厲色,“是朕給你的自由太多了?讓你忘了自己什麼身份。”
頭回見秦樓月對他生這麼大的氣。齊雲被迫仰著臉看她,盯著冷怒的人一陣,忽然好奇道:“陛下,我在你這是什麼身份?”
這個問題他以前不問,是因為秦樓月身份特殊,對他的好讓他一度相信兩人兩情相悅。而且秦樓月說他們青梅竹馬長大,感情深厚,非常人能比。
從未想過齊雲會提出這樣的問題。秦樓月微愣,緩緩鬆開了手,沒有回答。
齊雲心慌意亂,自他醒來的第一眼,見到的除了父母,就是秦樓月了。秦樓月的反應讓他不安,他擰眉:“陛下?”
秦樓月回過神來,“你是朕的人。”她篤定道。
齊雲還想追問,秦樓月已經轉身離開了,“這段時間你就在這裡好好反省反省,彆想再去青樓。”
門一關,親兵儘職儘責守在了門口,層層守衛直通到宮殿之外。
這陣勢,說是關押什麼罪大惡極的犯人都有人信。齊雲合上了窗戶,心亂如麻,不願再想。他往軟榻走去,麵前卻忽然落下個腦袋,嚇了他一跳。
“怎麼樣?這回你該信我的話了吧?”柏若風冷不防從橫梁上倒掛下來,
齊雲瞪眼道:“怎麼又是你!”
“我也不想來的啊。”柏若風翻了個身,輕巧落到地上,“這不是有個傻大哥被人軟禁了,我才想方設法來救你嘛。”
齊雲盯著眼前人一陣,繞過他去桌邊坐下。
柏若風自來熟地蹭到桌邊,給兩人分彆倒了兩杯水。
齊雲垂眸看著被推到手邊的杯盞,冷不丁問:“你到底想怎麼樣?”
看著麵容蒼白的齊雲,柏若風開口道:“很簡單,帶你回家。”
齊雲揉了揉鼻根,他對以前完全沒有記憶,齊家父母不可信,眼前人更不可信。
柏若風伸手拍了拍他腦袋,跟拍一個小孩子一樣。齊雲反應極大,一下子甩開他。
柏若風憐惜道:“傻大哥誒,你知不知道你失憶是人為的?”
齊雲不可置信抬眼看他。
柏若風說:“秦樓月以前在宗廟跟隨大祭司修習煉藥之術,你可知道?”
齊雲自嘲一笑:“我失憶了。”他隻不過是失憶,人還沒死呢。怎麼一個兩個都把他當傻子糊弄。
柏若風攤手,無可奈何道:“你在北越這麼些日子,總不可能一無所知吧?聖女保存的聖藥是什麼?”
齊雲遲鈍道:“好像是叫什麼夢。”
“前塵一夢,會讓人忘掉所有呢,用量再大點就能變成個癡傻瘋子。”柏若風誠懇道,他忽然從懷裡掏出一個食指般大的精致空瓶子,在手中拋著玩,一邊把玩一邊歎息,“咱兄弟兩還真慘,都敗在了這玩意上。”
齊雲盯著那空瓶移不開眼,心下一動,開口道:“你既然知道那麼多,又一口篤定我是你兄長,那為什麼不想辦法讓我恢複記憶?”
難道是他不想嗎?柏若風的笑容斂下,他頓了頓,空瓶也不玩了,塞回懷裡,突兀地沉默下來。
看著他的模樣,齊雲有種不好的預感,“為什麼不說話?”
柏若風張了張口,“我不知道怎麼說。我能恢複記憶是因為有高人給了‘護身符’,而你、而你是……”
所以,齊雲很可能這輩子都不會變回以前那個意氣風發的柏雲起了。
齊雲深深呼出一口氣來。
“跟我走吧。”柏若風頓了頓,“如果她真的為你好,為什麼會給你用這種藥?”
齊雲說不出話來,他不記得柏若風,但腦海裡儘是和秦樓月的回憶。在這種情況下,他不可能不信她,而去信一個才見第二麵的人,“或許她有難言之隱。”
“還在為她說話。”柏若風對此並不意外。
這時候,他不知道該不該說出他們的身份了。若說他們是曜國的將軍世家,出於人類趨利避害的本能,柏雲起怕是更不會聽他說話。
柏若風抱臂沉吟著,“可她今日可以給你吃失憶的藥,明日就能喂你吃喪命的藥。你就甘心一直做她男寵?”
一個‘男寵’打破了齊雲所有的僥幸。他像被踩到了尾巴,猛地站起身來,應激道:“你閉嘴!”
“大哥。”柏若風撐著下巴看他,苦笑道,“你若甘願做人無名無分的男寵,我保證以後都不會來煩你了。左右你現在什麼記憶都沒有,以前的事情對你毫無意義。但如果你還保留著以前鎮北侯世子的那麼點自尊,我拚了一條命也要帶你走。”
柏若風雖是在笑,桃花眼裡卻有些黯然。
沒人知道在他潛入越國宗廟,查到柏雲起被用過聖藥時,是怎樣的心情。
那一刻,柏若風渾身發冷,覺得他大哥已經死了。還活著的,大概隻是一具身軀罷了。
這世界對他可真殘忍,帶走了他父母,傷了他小妹,如今連大哥都不還他。隻憑著消息給他希望,讓他歡喜,最終卻是空歡喜一場。
就好像冥冥中命運在譏誚著他:你不是想走嗎?走啊,那讓你嘗嘗所有人先行離你而去的滋味。
良久,齊雲閉了閉眼,沒有說信他,也沒有說不信,隻是含糊道:“和我說說,你嘴裡那個‘柏雲起’是怎樣的人?”
他們聊到很晚,外麵敲鐘人打過三更。柏若風看著眼前顯出疲態的人,不再訴說往事。
柏若風心裡下了決定,他看向齊雲,鄭重道:“不管你信也罷,不信也罷。從見麵開始,我什麼時候害過你?你理智想必也清楚,隻是礙於感情在躊躇。現如今我把以前的事告訴你,隻想讓你知道:你在這裡真的不安全。”
“以往的身份一旦揭穿,所有死於柏家軍之手的將士親友都會對你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你是失憶了,忘卻了一切。但他們不會認。”
“況且,你在這裡的身份地位,全靠女帝垂憐。她是女人,但她更是帝皇。一旦她膩了、厭了,你就沒有任何退路。”
齊雲遲疑著,始終沒有說話。
看著他這副模樣,柏若風有些焦躁,指尖噠噠點著桌麵,決定下一劑猛藥,“這樣吧,明日,明日一早,我會去見她一麵。”
齊雲心中還沒有決定,聞言有些緊張,“為什麼?”
“嗬。”柏若風嗤笑著,“帝皇多疑,她怎麼可能相信我沒有見過你?何況這幾日我去越國宗廟查探過,這會兒她肯定已經收到消息了。既然如此,主動出麵才是最好的。至少我的‘爭取’能打消她的一些疑慮。”
他看了齊雲一眼,“我希望你去聽一聽。”
齊雲反手指了指自己,不解道:“我?”
“對。”柏若風點點頭,“你去聽聽她的想法,再為自己以後考慮。若你們真的兩情相悅,我不會做棒打鴛鴦的惡人。”
齊雲猶疑道:“可是我被軟禁在這,怎麼過去?”
柏若風撲哧一下笑出來,捧腹哈哈大笑,笑夠了才道:“你是腦子傻了,但武功沒廢吧?你就這樣咻的一下,再踩著屋頂噠噠噠過去,然後從後殿狗狗祟祟摸進去啊。”
齊雲嘲笑道:“兄台好熟練。”
“客氣了。”柏若風抬起手,抱拳謙虛道,“這還是你教我挨爹打時怎麼逃跑藏起來的技巧。”
齊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