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抱歉,大公子,承蒙您厚待,可臣女一嗅到龍腦香便頭疼,這車無論如何都坐不成了。”
葉薇欲言又止地看了裴淩車上香爐一眼,故作頭暈眼花,上了自家的馬車。
還好桐花很擅察言觀色,立馬下車攙扶葉薇,憂心忡忡地問:“小姐,您頭疼得厲害麼?待會兒含片薄荷葉醒醒神吧。”
“還是桐花心疼人嗚嗚。”
主仆倆一唱一和上了車。
裴淩眸光幽深,摸不清葉薇的路數,暫時沒有妄動。
他莫名噙笑,回到自家車上,對葉心月道:“你這個二妹倒嬌氣。”
話音兒裡沒有怪罪的意思,仔細去辨彆,還隱隱起了點興致。
然而,周跋不知的是,刺史包藏禍心,這一道任命的軍令,等同於讓邊城羊入虎口。然而,就在將軍出行、精銳騎兵出城救人的時刻,泉州刺史忽然大開城門,恭迎數千名埋伏在城外的羯人王庭騎兵闖入關隘,四處燒殺掠奪。
邊城驟然生亂,又沒有主將守城,軍所很快炸營,火光四起,黑煙滾滾。軍士們慌忙地持起武器,騎上駿馬,部將們鬨得人仰馬翻,一邊想要收複潰兵,一邊想要點燃烽燧,放出春鷹求援。
隻可惜,羯人早有準備,他們一吹骨哨,尖銳的嘯鳴刺破長空,聽到訊號的鷹隼鼓吻奮爪,從草原深處旋來,烏泱泱的一群飛鷹,好似遮天蔽日的鉛雲。
訓練有素的獵鷹用鉤爪鋸牙,死死抓住那些妄圖飛出邊城報信的春鷹,不過一個爪骨用力,弱小的鳥獸便被撕成了血肉模糊的碎片。
鳥獸的血液、羽毛、碎骨,如雨淋下,一點一滴落在守城軍士的臉上,腥臭味衝鼻。
春鷹死了無法報信,烽燧被叛軍占領不能點火求援,主將不在城中,邊境出了內鬼……他們必死無疑!
一股難以言喻的巨大絕望,猶如沉甸甸的巨石,盤踞在眾人的心頭。
羯人的氣勢凶悍,他們手持碩大彎刀,騎著健壯的戰馬,殺氣騰騰地衝來。馬蹄聲穿雲裂石,隆隆入耳,地皮也隨著萬馬奔騰而顫動,風激電駭,聲勢浩大。
那些羯人騎兵的馬鞍四周,還懸掛無數人頭,有女人、老人、甚至還有四五歲的孩子,這是他們的戰利品,特地讓大乾國的軍士親眼看著,他們的無能與怯弱,他們保不住任何子民。
兵丁們的心理防線崩塌,一時失神,頭顱就被敵軍長刀利落斬下。昔日有說有笑的朋友,轉眼間就成了羯人的刀下亡魂,軍士們驚駭之餘,又滿心不甘心,他們持槍、刀,殺紅了眼,甚至是大開軍庫,將守城的機關器械往外搬運,用來攻打敵軍。
可是他們忘記了,大乾國邊城的糧草、守城器械充足,他們的優勢一直是守城戰,論騎兵的應戰能力,他們又如何敵得過這些從小就在馬背上長大的遊牧民族?以己之短,攻敵之長,隻會損傷慘重。
等到葉薇他們的車馬趕到時,羯人已經殺進城中。城中子民滿臉悲戚,奮力逃亡;保護黎民百姓的軍將持槍泣血,即使斷腿斷手,仍負隅頑抗。到處都是熊熊燃燒的火焰、倒伏的屍體,血海屍山,劍樹刀山。
不少學生一直在歌舞升平的京城長大,從來沒見過這麼血氣淋漓的殘酷畫麵,一個個被嚇得肝膽俱寒,捂住嘴,扶牆嘔吐。
隨行的老師們知道情況不對,紛紛飛身上前,抓住奄奄一息的兵將,追問情況:“發生什麼了?羯人怎麼攻進來了?援軍呢?周跋將軍呢?!”
軍士忍住斷骨的疼痛,齜牙咧嘴,道:“劉刺史通敵叛變!泉州淪陷了!周跋將軍出城接收軍需,尚不知情!大人,我們的春鷹送不出求援信!幫幫我們,大人!”
情況太棘手了,謝道玄掃了一眼遠處城門邊上的烽燧,對葉舟道:“你用春鷹送信,順道斬殺叛臣劉刺史,我去點燃烽火台請求援軍,我們分頭行動。”
“好!”“為什麼非要傷害祖父?”
周婉如抿一口酒:“我沒那麼多時間與興趣,和一個小孩子絮絮叨叨太多話。我隻想問你,你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換回周崇丘嗎?你是知道的,世人都以為周崇丘死了,即便我真的弄死了他也無關緊要,沒人會去在意一個死人的存亡。”
周溯皺眉:“我不明白,祖父死後,家主之位將會傳到我頭上,若姑姑傷害祖父,我定與你不共戴天。你這樣做,無疑於要和整個周家作對,你沒有勝算的。”
周婉如也笑:“對啊,所以我不是在處心積慮拉攏你嗎?我的好侄兒。”
周溯忽感毛骨悚然,他不由後退一步。
周婉如卻沒給他逃跑的機會。
身著華服大裳的高貴皇後,握緊酒杯走近。喝了濃烈香醇的美酒,周婉如眼角的潮意暈紅,平添幾分妖邪與嫵媚。
她步步緊逼,一點點靠近周溯。
“現在不過死了個冒牌貨,下次……說不準就是親祖父了。阿溯,隻要你幫姑姑一個忙,咱們是血脈相連的家人,我總不會狠下殺手的。”
周溯沒有選擇,他知道周婉如的心狠手辣。
“什麼忙?”少年郎受製於人,聲音裡隱含不甘。
她轉頭看瑩潤的指甲,慢條斯理地道:“提來葉薇或者裴君琅的首級見我,你祖父自然安然無恙。”
轟隆一聲,驚雷落下。
殿外,鉛雲密布,電龍湧動。嘈雜的雷聲在天邊鼓噪,刺破雲層,白光照亮了屋舍。
雨雪交加,門外稀稀疏疏,一場急雨來臨。
周溯整個心都像是浸在寒潭裡,冰冷、濕濘。
葉薇和裴君琅是他的朋友,是將他救出地牢古宅的恩人。
他和雞腿飯隊的朋友們待在一起很開心,他很少有這麼放鬆的時刻。
可周婉如利用祖父的命,逼他親手得罪朋友。
他進退兩難,甚至彆無選擇。
周溯低頭,眼睫垂下,遮住黑眸裡的情緒。
他一聲不吭,他隻知道沉默。
周婉如彎唇:“怎麼?你不是父親最疼愛的孫子嗎?你做不到為他犧牲?阿溯,你要知道,父親那麼驕傲的一個人,為了護你,也肯向我屈膝下跪。我看著……於心不忍啊。”
周溯輕抿薄唇,仿佛被雨水打濕了,整個人都很狼狽。
為了驗證虛實,他們特地將任務,帶給早年和大乾國聯姻談和過的西塢。希望西塢派出使團,前往京城悼念周崇丘,順道打聽打聽,大乾國的各個世家,是否因老家主的死,亂成一鍋粥。
西塢是西域的一個小國,族人過著半牧半耕的城邦生活,擅長商賈生意,物阜民豐,屬於中立的態度。他們既不策應格圖部落,也不援助大乾國。
偏偏西塢與世無爭,又人脈廣泛,還位處難攻易守的戈壁石城。無論是大乾朝抑或格圖部落對其出手,損失的兵力都將不可估量,實在不劃算。
西塢的治國理念一貫和稀泥,鼠首兩端,時常給大乾國送去烏孫寶馬、大宛寶馬,又給格圖部落送去過冬的絲綢棉絮、美酒,兩邊都不得罪,也是因此,才苟延殘喘至今,沒有和任何的部族、國家交惡。
今日,西塢王庭收到了格圖部落的“漢奸”任務指示,又得知殺神周家死了德高望重的老家主。他們身為大乾國虛虛實實的友國,本來就要攜禮訪問中原,當即欣然接下任務,派出老國王最疼愛的一雙孿生皇子、公主,攜帶幾十車珍貴的珠寶玉器,以及一千匹膘肥體壯的寶馬,浩浩蕩蕩上京朝賀-
裴君琅不欲打擾她,私心想她多睡一會兒。
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可能隻是怕葉薇醒了要走。
裴君琅挪動木輪椅,從一旁的竹木書架上挑了幾本書,修長的手指翻開書頁,他不再將注意力放在葉薇身上,靜靜看書。
然而,小郎君心不在焉,一個字沒看進去,玉潔的指骨在書頁上敲了敲。
有點心煩。
裴君琅想,或許在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見到葉薇的那天起,他就該拒絕她遞來的甜糕。
這樣,他便無情無欲,心如止水。
“嗯……”
興許是炭盆離葉薇太近了,小姑娘不適地皺眉,輕輕哼了一下。鬢角沁滿細密的熱汗,卷翹的睫毛也在顫抖。她嘟囔,很熱。
裴君琅猶豫一會兒,還是挪車過去,小心搬開了炭盆。
細微的響動,卻不慎驚擾到沉睡的葉薇。
小姑娘睡得很淺,迷糊睜開眼,目光沒有對焦,癡癡地盯著裴君琅的衣擺,一言不發。
裴君琅清淩淩的聲音響在耳畔:“葉薇?”
“渴……”小姑娘噘嘴,喝醉以後特彆的嬌,說話聲音細細弱弱,百爪撓心。
裴君琅想到從前給她喂水的事,有些頭疼。
但他還是駕輕就熟地倒了一杯溫茶,遞到葉薇唇邊。
“喝。”
小郎君言簡意賅,語氣冷冽。他蓄意故意拉開兩人距離,豎起壁壘森嚴的高牆,拒人於千裡之外。
葉薇莫名感到委屈。
她腦子混亂,一時覺得太熱了想哭,一時想到裴君琅對她不聞不問想哭,一時覺得酒液燒灼脾胃難受想哭。
她想哭的理由好多,眼睫一眨,眼淚啪嗒啪嗒掉。
落到衣裳裡,陷下去深深淺淺的小坑。葉薇拿手指去摳,怎麼都摳不掉,鼻腔酸澀,她更難過了。
裴君琅遞給她水,她又不喝。隻低著頭不說話,哭又不敢哭出聲音,心裡悶著委屈。
片刻後,一串淚珠子不住往下落,濕濕濘濘。
裴君琅抿唇不語。
這算是……發酒瘋嗎?
“葉薇,你在哭什麼?”
“我沒有……哭。”葉薇倔強地抗爭了一下。
眼淚掉得更凶。
裴君琅頭疼,他靠近了一些,白皙的指骨鉗住葉薇的下顎,細細端詳。無奈之下,他隻能傾起筆直的肩背,另一手放鬆地喂她喝水。
“張嘴。”
葉薇老老實實張開了櫻唇,她喝得很慢,偶爾舔一下水漬,嫣紅色的舌尖掃過杯壁,很快又恢複啜飲的動作,頭埋很深,像是要溺在杯子裡。
裴君琅收起杯子,往後退了一些。
但喝醉酒的人分外固執,葉薇不滿,一心要來追。
睡榻並寬敞,但葉薇的掌心抵在邊沿,臂骨一軟,險些滑了下去,裴君琅眼疾手快來護。
就此,葉薇半個身體匍匐於裴君琅的膝上。
“你……”
小郎君氣悶,想搡開她,又怕她跌跤,隻能身體僵硬地維持原樣,一動不動。
裴君琅色厲內荏地開口:“葉薇,起來。”
葉薇搖搖頭。她沒了力氣,不願動彈。
但她能判斷出裴君琅聲音裡的冷峻,小姑娘惶恐地支起身體。
剛要走,她的鼻翼又皺了皺,嗅到那股若有似無的草木香。一瞬即逝的氣息,她沒有捉到。
可如今,花香的本體近在眼前。
葉薇仰頭,困惑地盯著裴君琅。漂亮的女孩眼裡,水光瀲灩,惹人憐愛。
裴君琅摁了摁額頭。
醉酒的人好難纏。
葉薇直直地盯著他,既不像暗送秋波,可眼神又沒有那麼清白。
裴君琅的聲音略帶喑啞,嘗試哄勸:“葉薇,你到底想要什麼?”
他滿足她,然後撇下這個煩人精。
“想要……”葉薇端正了一些坐姿,竟真的認認真真思考起來。
看她愁眉不展的模樣,裴君琅莫名嗤笑了一聲。
他怎會期待一個酒鬼的嘴裡能說出什麼正常的話。
小郎君清清淡淡的笑,撓在葉薇的耳朵上。她屏住呼吸,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耳廓。
好燙,但是又軟軟的,她揉散了耳朵上的一團熱。
葉薇茫然歪頭,去看眉清目秀的裴君琅。
她對他很有印象。
京城初春,萬象回春,枝頭綻放的杏花嬌柔,雪絮如雨紛紛。
老家主周崇丘的喪期為一百日,這段期間,整個大乾國不得婚典壽筵,也不許臣工們朝歡暮樂,臣民們要與天家一同哀悼老家主,感念周家的無上軍功。
這日,皇帝裴望山收到了西塢王庭來朝上貢的國書。
西塢王派出一雙十八歲的妙齡兒女上京,言下之意很明確,他們想同大乾國聯姻,要麼尚公主、要麼下嫁王子,總之,他們的態度很寬和,任憑裴望山挑選。
裴望山自然知道,西塢王庭的家底富庶,寶馬眾多。若是能拉攏這個西域的番國,那麼大乾國的邊境軍將便有更多的軍需輜重,可以應敵羯人。
隻可惜他膝下公主裴青鳶太過年幼,十歲都不足,如何和親塞外。
至於大兒子裴淩剛剛定下葉家的嫡長女葉心月,西塢公主又怎甘心為側妃?
唯有裴君琅……次子雖患有腿疾,卻是他倚重的親子,往後抬舉二兒子,也不算讓西塢王庭吃虧。
裴望山總不能將西塢的王子,去迎娶世家的女兒,給七個世家多添一份助力吧?
這樣不會包藏政治目的、又家財萬貫的妻族勢力,自然要牢牢掌控於皇族手中。
在裴望山眼裡,權力才是高於一切的存在,他量次子乖巧懂事,不會拒絕他的恩賜。
思及至此,皇帝站在風雪中,振臂一呼,喚來春鷹,為裴君琅送去一封“命他於西塢公主蘭瑪打好交道、日後聯姻”的口信兒。
天家的春鷹,穿過延綿千裡的飄雪,帶著嘶啞的鷹唳,落到皇子府的招鷹架上。
裴君琅居家讀書,修長指尖撚住書頁,才輕輕翻過一張,便被鷹隼展翅高飛的撲騰聲打斷。
小郎君漠然抬眸,分辨出這是父皇的春鷹。他取出秘藥,喂春鷹服下。
鷹隼清了清嗓子,將皇帝的口諭帶到。
“西塢王庭,奉命來京議親。咕咕,朕命二郎,好生禮待蘭瑪公主,咕咕。”
啪嗒。書本落地,發出清脆響動。
裴君琅的雪睫微顫,沒有躬身去撿。
不知是初春風雪冷冽,還是他披衣太薄。
裴君琅的指骨僵冷,臉上亦無血色,一雙鳳眸冷到結霜。
他聽清楚了。
這是迎娶外族公主的婚旨,而裴君琅暫時不能同皇帝撕破臉。
難解的局啊。小郎君微微皺眉。
葉舟指揮隨軍趕來的白梅、白杏,帶上白家擅長醫術的孩子救助殘兵,周家的孩子們主動請纓,持槍前往城中幫忙應敵,魯家孩子搬下馬車裡所有能夠造成殺傷力的玲瓏炮,以及火器支援同窗,而謝家和焦家的孩子一個擅長蠱陣,一個擅長卦陣,他們隻能儘量拿出準備好的陣匣,看看能否派上用場。
千麵郎沈家的孩子文不成武不能,但他們也有自己的謀略,打算幾人合夥用易容術,扮作羯人將領,故意下達錯誤的指令,看看能否攪渾這一灘渾水,讓戰局再撐得久一點,直到援軍來臨。
葉舟明白,雖然讓孩子們上前線是一件危險的事,他們雖然帶世家子女曆練,卻沒想過這麼早就讓他們和羯人對戰。可是事出緊急,他沒有其他法子,隻能叮囑一句萬事小心。
葉舟尋一處高地再次嘗試傳召春鷹,畢竟整個大乾國的春鷹都是葉舟一手培育,他自有召鷹來邊城的手段。
葉薇看了一眼空中盤旋不去的獵鷹,皺眉,道:“二叔,情況不對。那些獵鷹……好像在屠殺春鷹。”
葉舟驚駭不已:“難怪求援信都送不出去……”
難道要坐以待斃,或者等待謝道玄點燃烽火台嗎?
葉舟憂心忡忡地看了一眼不遠處仍沒火光的烽燧,他覺得羯人有備而來,謝道玄一定不會那麼順利得手。
怎麼辦?
裴君琅坐在木輪椅上,他從旁觀察了戰局,對葉舟道:“羯人的目的並不是攻城,他們的人馬不足,即便攻下泉州,等到我們的援軍趕來,他們也照樣守不住泉州。”
裴淩沒有戰事經驗,遇到這樣的事,隻能聽從師長的安排,怎聊到自家那個殘廢弟弟又有高見。
他不免切齒,諷刺:“那依你之見,羯人費儘心思屠城是為什麼?”
裴君琅沒有在意裴淩話裡的譏諷,他冷靜地道:“他要我等軍心動蕩,他要大乾國民心不定,對世家與皇權存疑,畢竟百年來,即便是遇到羯人攻城,也從未有過州府失守。此為攻心之戰,他們要泉州成為先例,讓百姓們對世家灰心喪意。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無需兩日,整個大乾國的州府都會知道泉州失守的敗仗。”
聞言,眾人臉色難看。若是叛.黨浸透廟堂社稷,借助此次敗仗挑唆地方百姓,讓黎民對王權喪失信心,屆時人心不齊,很可能會出現第二個、第三個劉刺史。到時候,他們遠在邊城應敵,偏偏外患內亂頻發,世家子女腹背受敵,才是真正的國禍人患。
葉舟堅毅地道:“援軍必須馬上趕來,這座城,我等要不惜一切代價守下來!”
“我有法子。”葉薇褪下蘭鈴鐲,召出潛伏已久的三條蛟蛇,“二叔,我來送信,你去支援阿芙他們!”
裴君琅猜到葉薇要做什麼,他攔不住,隻能卸下腕上細鞭,對她道:“葉薇,我守著你。”
“好。”看著小郎君堅毅的眉眼,葉薇心裡的慌亂減弱不少,有裴君琅護著她,這一次一定會成功守下泉州!
“獵風,助我爬到最高的塔頂!”葉薇對黑鱗蛟蛇發號施令。
獵風沒有異議,很快叼住葉薇的衣袖,將她拋到頭頂,蛇影疾馳如風,朝著不遠處的高塔飛快遊去。蛇鱗堅硬如鐵,席卷之處,草木摧折。除卻最前麵的一道碩大黑影,還有一白一紅兩條蛇影風馳雲卷,你爭我搶衝殺而上。
裴君琅緊追其後,長鞭彙聚凜冽罡風。他早已決定,即便動用內力,牽動痛症,他也會誓死守住葉薇。
至少,葉薇想做的事,他會不遺餘力幫她達成。
天光漸暗,鉛雲臥睡兩條電龍,霧起雲湧,電卷星飛。
沒一會兒,瓢潑大雨傾下,雨水滔滔滾滾,重得仿佛要把人砸傷。
葉薇抱住黑鱗蛟蛇的頭,不顧風吹雨打,任它將自己送上高塔。
葉薇終於爬到了塔頂高處,入目,是連綿起伏的山川河流,天邊無儘盤旋的獵鷹,持刀屠殺大乾百姓的野蠻羯人,她的親朋好友手持武器,保護城中婦孺老弱,無一退縮。
她不是一個人,她要和大家共進退!
轟隆——!
天邊雷龍翻騰,雷聲浩大。
塔下,裴君琅仰首忽然高喊:“葉薇!這些獵鷹並非尋常手段馴化,它們被白蓮教的嗜蠱蒙蔽,喪失痛感,無懼生死,如你不敵,儘快下塔!”
這樣大的雨幕,一般的鷹隼早就為了避免羽翼淋濕而飛到彆處躲雨,偏偏羯人召來的鷹隼,半點都不遵守自然法則,很明顯,它們並非單純馴養的獵鷹。
葉薇了然,難怪這些羯人敢趁著今日攻城,他們知道有白蓮教相助,沒有一隻春鷹能夠逃出圍城送信,此番攻城必定大獲全勝。
但是,葉薇不認命。
她不是輕易妥協的人。
“我想試試。”
“小琅,讓我試試。”
雨水淒迷,雷龍噴湧,葉薇的臉霎時被白光照亮,眉眼間滿是堅毅。她沒有退縮,依舊手持蘭鈴鐲,屈拳向前。
葉薇回想起多年以前的陽關之戰,羯人騎的戰馬,在白蓮教的幫助下,統統被下了嗜蠱,戰馬變得刀槍不入,愈發凶悍,驍勇善戰。
葉薇雙手捧臉,抵在裴君琅麵前那一張茶案上,頗具風情地朝他拋媚眼,柔聲問:“小琅,你舍得嗎?”
她靠得這樣近,桃花滿繡的袖緣透出一股衣上香,淺淡的草木味,攝人心魄。
裴君琅不喜她的輕佻,本要嗬斥,可對上那一雙嬌媚的杏眼,不知為何,重話卻困在了喉頭。
終於,裴君琅垂下濃密長睫,勻了紅潮的眼角,一枚焦茶色的淚痣,若隱若現。
他冷聲:“葉薇。”
“你在蓄意勾引我麼?”
第三十二章
“如果我在勾引小琅,你當如何?”
葉薇一點都不畏懼虛張聲勢的裴君琅,她甚至覺得他有趣,總想逗他玩。
此話一出,裴君琅錯愕地眨了一下長睫,沒有說話。
若葉薇的風情是對尋常年長一點的郎君展現,那麼興許真會給外人品出一絲曖昧的氣氛。
偏偏她對他搔首弄姿……
裴君琅是個廢人。
即便他平時從不提及,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愚弄。
多羅明白了,他從善如流應聲,承諾自己定會換好騎裝,帶上最趁手的弓箭,給大乾國皇帝好好演示一番箭術。
王子沒有拿喬兒,很配合官宴。福德鬆了一口氣,他說了幾句吉祥話,立馬回宮複命了。
這幾日,因為臨時舉辦萬國來朝的官宴,老師們商討後,決定散了孩子們的學,居家幾天。
眾人做鳥獸狀散,各個回家挑選良駒、弓箭,打算待會兒上五竹山的時候,在朋友麵前好好彰顯一番風采。
多羅王子和葉薇道彆,相約山上見麵,他會給她獵一頭最大、最驍勇善戰的山狼。
葉薇笑笑,感謝他的偏愛。
多羅不再逗留,跟著侍女回皇帝賜下的官宅沐浴換衣了,膳堂裡的學生們見狀也紛紛散去。
謝芙扯了扯葉薇的衣袖:“小薇姐姐,我們待會兒見,我回去拿點東西再出門。”
“好,阿芙去吧,等會兒五竹山腳下碰麵。”
葉薇和朋友們一一道彆,等人潮散儘,她又看一眼屋隅角落。
裴君琅還留在那裡,孤零零的一個人,他不喜歡和彆人一塊兒擠路,因此總是最後一個推車離開。
潛淵官學接到了皇旨,會閉館幾日,彆說學生和老師,就連管事、啞奴、禦廚都回家宅裡休息幾天了。
膳堂外,傳來仆婦們關窗、關門的響聲,以及吹熄燭火的動靜。
膳堂內,空無一人,鴉雀無聲。
葉薇走向小郎君。小姑娘靠得很近,櫻唇微翕,熱流湧動,寥寥的幾句話,幾乎燙到裴君琅冰冷的脖頸。
裴君琅的長睫微動,怔怔地出了好一會兒神,才明白葉薇的暗示。
葉薇居然在擔心……他起的欲念麼?
裴君琅耳尖微燙,騰升起一股惱羞成怒。他語氣冰冷,故意克製住音量,低低嗬斥:“無需你多管閒事。”
葉薇無辜地眨眨眼,摸了摸鼻尖:“關愛同窗也要挨罵麼?”
“葉薇。”裴君琅避開目光,冷道,“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哦。”葉薇見好就收,老實閉嘴。
雨仍在下,葉薇忍不住偷窺一眼裴君琅。
他仍舊綴於人後,緩慢推動木輪椅行來。一襲玄衣染了獸血,被斜飛的雨絲淋到滲開,裴君琅不苟言笑時,神情陰沉淡漠,戾氣橫生,等閒根本不敢招惹。
現在看上去清清冷冷的裴君琅,和方才死死掐住葉薇纖腰、凶狠行事的小郎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判若兩人。
有那麼一瞬間,葉薇恍惚以為,裴君琅的片刻熱情,定是她意亂情迷之下,產生的妄念。
可是,當葉薇不死心地撩開衣袖,看了一眼尚且酸痛的腕骨。
裴君琅用手掌捆縛她手腕的紅痕,分明還殘留其上,夜色下依稀可見。
葉薇的臉頰染上緋紅,小心翼翼放下袖子。
她不禁想,剛才雨夜裡的曖昧,裴君琅或許也和她一樣心猿意馬,不受控地沉溺其中,所以他下手才會沒輕沒重-
前往軍所的一路上,世家子女們原本還有說有笑,可看到沿途走過一群群衣衫襤褸的百姓,明明斷手斷腳,風塵仆仆,但看到達官貴人走來,還會匍匐身子朝他們跪拜。一時間,眾人的心情都有幾分沉重。
城池陷落,滿目瘡痍。一旦連天炮火襲向城池營壘,受苦的都是久居當地的平民百姓。軍士們僅憑著上位者一句“守城”的軍令,便要冒著生命危險,保家衛國,一旦他們退了、怕了,當地的老弱婦孺就會慘遭入侵蠻族的毒手。非我族其心必異,沒有人會善待戰敗國的子民。
孩子們忽然有點明白官學為何要添加這一次試煉了,若非他們親臨戰場,誰又能知道戰爭的殘酷?若非他們親身經曆,又怎麼明白“為民請命,儘瘁國事”這八字重若千鈞。
沈如意忽然開口:“如果往後我接任一部分沈家管轄的州郡,我要減輕一部分地方百姓的稅賦……”
魯沉山深有所感,他也點頭:“我也不偷懶了,好好研究一些守城的軍械。真的到了戰場上,多一樣武器多一分勝算,都是救命的東西。”
謝芙皺眉:“這些屍體都是斷手斷腳的,一點都不合適阿芙做屍人,太醜了……”
周牧娘摸了摸手裡的長槍,打算回軍所以後,和當地的軍將切磋,再多精練一些武藝。
周牧娘:“我想留在邊關曆練,和我的兄父一起殺敵!”
周溯不動聲色地看著這一切,他沒有開口說話,似乎上次出宮以後,他便故意和雞腿飯隊的孩子們疏遠了。
一群學生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地討論日後想做的事。他們像是真正意識到身為世家子女肩負的責任,從潛淵官學出師以後,他們就要接下家族裡派出的任務,到天南地北的各個地方任職了。
見識過戰爭的無情與殘忍,他們想做的事變得更多,也清楚明白,自己已經不是個要受家族庇護的無知孩童了-
葉薇在邊城度過了兩個月,迎來了今年冬天第一場雪。
邊城苦寒,遠處巍峨雪峰連綿起伏,如同一條靜臥的山龍。城池外,冰雪埋覆處,堆著不少大大小小的沙丘,那是無法送回家中安葬的軍民屍首。白家人為了防止屍體留在城中引發時疫,隻能用火燒灼屍身後,再將他們堆放於城外的荒原深處,屍體太多,為了節省人力,連石碑都無法立。
為死人勞心勞力不劃算,有那把子力氣,不如再多殺幾個羯人,為活人操勞。
葉薇微笑:“怎麼啦?”
謝芙認真地說:“小薇姐姐好像不高興,你不高興,阿芙也不會高興。所以,即使我不喜歡裴君琅,但我也希望他在這裡陪著小薇姐姐。”
葉薇抱了抱小姑娘,這次輪到她依戀地蹭一蹭謝芙的肩膀。
你看,其實裴君琅想錯了,小夥伴們都很喜歡他,就連阿芙也不討厭他。少了智囊團的雞腿飯隊就不完整了,所以小琅,你快點回家吧-
葉薇到了西塢,多羅親自來接待的葉薇。
他們來的日子正好入秋,天氣寒冷,雪山上冰霜不化,崇山峻嶺像是淋了一勺牛乳醍醐。
紅龍在天穹翱翔開道,許是許久沒有和葉薇出遊,紅龍顯得異常興奮,它在空中展翅翻轉,龍嘯震耳欲聾,氣得底下隨車追逐的白刃與獵風跟不上速度,時不時發出“嘶嘶”的威脅聲。
廣袤遼闊的曠野儘頭,一座高聳入雲的城堡出現在人前,正是金烏西墜,霞光萬道的盛景,尖銳如刺的城堡屋頂仿佛挑破了層層疊疊鉛雲,天光漏下,猶如碎粉金箔四散,城池壯麗,美不勝收。
他們的人馬才剛抵達西塢高大巍峨的城牆下,就見收起的鐵鑄吊橋落下。
城門口馬蹄隆隆,多羅騎著高大的大宛馬狂奔而來,他笑容張揚,一頭辮發攬在左肩,與黑色狼皮的披風卷在一塊兒,儘是桀驁不馴少年郎的傲氣。
她的眼淚滾燙,漸漸融化了冰層。在她走後的一瞬間,天池開始出現一道裂縫-
裴君琅沉池的第三年。
葉薇發現她送去的糕點偶爾會少掉幾塊。
葉薇吃了一驚,她開始擔心,是不是有什麼野獸循味過來了。
不過葉薇是馴山將,壓根兒不怕什麼山獸。這裡冰天雪地,如果它被困在天池出不去,應該會被餓死吧?
葉薇為一隻素未謀麵的山獸感到擔憂。
她扒開蘆葦蕩四處翻找,最終在點心碟子旁邊,找到了一個小小的洞。
那是冰麵上開出的一個洞,四周浮現無數條裂紋,冰麵有消融的跡象。
葉薇呆若木雞。
很快,她的眼眶開始發燙,她冰冷的心臟也開始漸漸回暖,她似乎又能感受到搏動的心跳了。
葉薇鼻尖發酸,忍受這麼久的委屈,忽然蔓延上胸腔,她掉下眼淚,抬手去攔,卻越抹越多。
葉薇送糕送得更勤快了。
孵化小郎君的冰蛋開了道裂縫,他一定、一定很快會出來的。
可是,除了糕點會時不時減少,葉薇沒有在天池邊上看到任何活物。
她甚至生氣到帶了釣具,往那個洞裡拋餌釣魚。
當然,葉薇一無所獲。
葉薇又從狂喜的情緒裡漸漸變得低迷,她甚至在想,這是不是她做的一場夢。
和裴君琅死彆的第三年,葉薇第一次開始害怕這個冰冷的池子。
她莫名想逃跑,想要轉身馬不停蹄地逃跑。
這樣一來,她似乎就能相信,裴君琅隻是在沉睡,他沒有死去。
直到——
“葉薇。”
熟悉的聲音,闊彆三年才聽到的聲音。
葉薇背對著天池,她咬緊牙關,咬住唇瓣,眼睛熱騰騰的,蓄滿了好多眼淚。
她忍耐著,不讓那些眼淚掉下來。
葉薇聽到了,卻不敢回頭,她好害怕隻是一場夢。不能、不能一次次給她希望,又一次次碾碎她的希望,那樣太殘忍了。
可是,她身後的聲音沒有停。
“這幾日送來的糕點甜味正好……你之前留下的甜糕方子果然是耍我的。”
“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有人問我,是要等世上再出現赫連家那種有緣人,還是要我舍棄永生之身換來短暫一世。”
“我想了想,你這樣膽小,夜裡還怕黑,沒我應當會哭,所以我選了後者。”
“葉薇,你真的很麻煩。”
葉薇渾身發抖,她猛然回頭,終於看到了眼前的事物。
天池冰裂消融,小郎君渾身濕漉漉的,他跪在岸邊,眉眼一如既往冰冷而清絕,皮膚雪白不似常人,寬大的黑袍裹在他的身上,緊貼著清瘦的身姿。他的腿骨似乎有了力氣,幾次嘗試站起,又單膝跪下。他好像……不再患有腿疾了。
葉薇錯愕到說不出話,她飛撲向裴君琅。像是害怕他再次消失,她把他抱得好緊,像將他融入她的骨、她的血。
“葉薇。”裴君琅被她突如其來的一撞,嗆得咳嗽。
葉薇遲緩地蹭著裴君琅冰冷的胸膛,纖細的手指繞過窄瘦的腰身,一寸寸撫過他的背肌。
裴君琅有體溫,有心跳,他是活生生的人!
“小琅……”葉薇鼻腔酸澀,忍不住要哭,她好害怕也好高興,她懇求裴君琅,聲音怯怯的,“你不會再走了吧?”
裴君琅剛想罵葉薇毛毛躁躁,可是一低頭,又看到小姑娘瑟瑟發抖的雙肩,她嚇壞了……
小郎君冷硬無比的心臟,在葉薇的眼淚攻勢下,逐漸變得柔軟。他雙手環上葉薇溫熱的腰腹,將她托舉著,緊緊扣在懷裡。
裴君琅用極其溫柔的聲音,用泡過水的冰冷指骨輕拍葉薇的脊背,柔情備至,哄著他久彆重逢的妻。
他說——
“葉薇,我回來了。”
不滿葉薇安撫旁人,不滿葉薇對外人親昵,即便對方隻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
但裴君琅很能藏得住心緒,他端起茶碗淺嘗一口,沒再多說。
幾人圍坐在篝火前吃餅。
行軍在外,風餐露宿實屬常事,兩三個月的非人曆練,早就把這群世家子女的嬌氣洗滌得一乾二淨。
為了防止營地被敵軍發現,夜裡帳篷幾乎不點燈。但天寒地凍,不燃炭盆實難入睡,因此許多兵丁都會湊合湊合擠在同一間帳篷,再在角落裡燃個取暖的炭盆。
魯沉山和沈如意可不敢和裴君琅同睡,特彆是,裴君琅為軍隊的軍師,時常要熬夜處置公務。油燈的光雖然不算亮堂,但也晃人眼睛,他們白日還有任務在身,又怎肯被裴君琅打擾?
葉薇本來想和謝芙一道兒入睡,然而謝芙和妹妹夜夜同床共枕,受不了太燥熱的環境。謝家人自小和屍人為伴,習慣了凜冽寒冬,不燃炭盆也不覺著冷。她隨時隨地能入睡,葉薇卻被凍得發顫,無奈之下,葉薇利索地爬起身。
門簾被風卷到湧動,葉薇一抬頭,瞥見遠處亮著一隻光線昏暗的小帳篷。
是裴君琅。
葉薇身為隊伍的領袖,既然說好了節省柴薪炭火、夜裡熄燈防止蹤跡敗露,自然要以身作則,她也不會奢侈地單獨住著。思索片刻,葉薇抱起軟枕,走向裴君琅的營帳。
裴君琅剛將他們軍隊刺探到的情報送往邊境州郡,一道纖瘦的身影便悄悄摸摸鑽進帳內。
“葉薇。”裴君琅背對她,擰了擰眉心,清冽的嗓音裡透出濃濃的疲憊,“你在做什麼?”
葉薇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被抓包了,她躊躇片刻,小聲說:“就是……想在小琅這裡睡一會兒?”
聞言,裴君琅怔住。
他輕輕眨了一下眼,耳畔唯有簌簌的雪落聲。
裴君琅像是反應了許久,才回過神來,艱澀開口:“葉薇,夜已經很深了,這樣……不妥。”
葉薇困惑地看了裴君琅一眼,小聲問:“為什麼不妥?之前紅龍穀大比,我們都是一塊兒在山洞裡睡,江湖兒女哪裡那麼多講究?而且我們定親了,未婚夫妻關係親近,不是很正常嗎?沒人會說我們閒話的。”
反正,葉薇思來想去也沒覺得哪裡不合適。
況且,她真的好困啊。
葉薇以手掩唇,打了個哈欠,杏眸頓時催出了眼淚。
裴君琅一時啞然,他竟無法和葉薇解釋,在意同榻而眠的人是他。
明明他們之前也做過許多親密的事。
譬如雨夜裡的那個吻。
女孩身上清雅的木樨香味漸近,裴君琅抬起頭,一雙鳳眸深邃冷靜。
裴君琅遲遲不說話,葉薇隻能蹲下身子,與裴君琅對視。
昏暗的室內,小郎君的昳麗的眉眼隱入夜霧,晦暗不明。他與她相望,目光冷寂,沒有半點波瀾。
葉薇有點喪氣,她好像永遠都不能了解裴君琅,永遠都不能令他心旌搖曳
但她還是想開口,她有好多話想問。
葉薇鼓足一腔孤勇,再次朝裴君琅靠近一步。
她聲音微顫,咬唇發問:“先是百衡,後是多羅王子……小琅當真一點都不介意,我和誰走得近嗎?”
裴君琅冷聲:“葉薇,這些都是你自己的事,我無權乾涉。”
聞言,葉薇忽然笑了。
果然,裴君琅一點都不介意。他引誘她、他暗示她,但他從來不給她一個許諾,從來都是逼葉薇心甘情願親近他。
怎麼會有這麼狡猾的小郎君啊……令她心生歡喜,又有些鬱悶。
葉薇忽然厭煩了和裴君琅保持若即若離的距離。
她不想再和他玩猜謎遊戲。
她的確乖巧,事事體諒他、忍受他、尊重他,但今時今日,葉薇要當個壞孩子。
“小琅,當我知道你和蘭瑪公主私下接觸的時候,我其實有那麼一點點不高興。但我沒有立場去質問,因為我不是你的誰,我沒有資格。在那一刻,我想的是,小郎君平易近人,誰都可以親近,唯獨我不行嗎?”
這是裴君琅第一次,從恣意張揚樂觀的葉薇口中,聽到一絲落寞與無措。
葉薇在患得患失。
他好像……讓她難過了。
裴君琅緘默,指骨攥緊,薄唇抿成青白一線,血色全無。
葉薇卻仍舊要說:“你真的一點都不在乎,我和誰在一起嗎?”
她語帶笑意,故作輕鬆。
葉薇的笑顏,不過是為了守住女孩家的麵子而做出的偽裝。
她已經足夠勇敢。
可裴君琅深知自己做不出任何保證,他沒有出聲。
他很無能,連挽留一個人都要權衡。
……
葉薇半蹲著,仰頭看她在意的郎君。
她仍然在等。
女孩的柳眉彎彎,秋眸盈盈,耐心無窮儘。
裴君琅不動如山,如坐針氈。
最終,他輕輕歎氣:“葉薇……”
他想說拒絕的話。
可偏偏下一刻,他冰冷的薄唇上,微微一熱。
裴君琅的墨瞳倒映眉眼姣好的葉薇,那雙平靜無波的鳳眸被莽撞的小姑娘逼到亂了。
小姑娘在裴君琅開口之前,先發製人。
柔軟手掌抵在小郎君的膝頭,葉薇強撐起上身,對他獻吻。
葉薇靠近,柔軟的辮發,輕輕搖晃,摩挲裴君琅光潔的脖頸。她挨得很近,嗬氣如蘭,衝動地吻上裴君琅的唇角。
她親了他。
蜻蜓點水的一觸,淺嘗輒止,很快逃跑,欲拒還迎。
餘熱猶存。
葉薇和他對上了眼,心臟忍不住狂跳。
他竟然和周銘長得一模一樣!
葉薇呆若木雞,小聲問:“你是……周銘?”
少年郎聽到這個名字,身體驟然一怔。
接著,他彎眸,眼裡是周銘不曾有過的圓融溫和。
郎君牽起柔和的微笑,輕輕開口——
“你們……是阿銘的朋友嗎?歡迎兩位,蒞臨寒舍。”
第三十三章
“周家除了武藝高強,也學傳說中的分身術嗎?”
葉薇下意識後退半步,往裴君琅的陣營傾斜。
肖似周銘的少年郎笑意更深,他溫柔誇讚葉薇:“這位小姐說話真有趣。”
葉薇一時間看不懂對方的笑容了。
方才一打開門,少年不由自主閉上濃長眼睫,很明顯是畏光的意思。
說明他被囚禁於此很久了。
既然如此,他為何還能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好聲好氣和他們講話?
“小薇,快點!”
門板罅隙拉開,雞腿飯隊的隊員們心急如焚,一個個呼喊葉薇快點進來。
葉薇勉力朝前跑。
一道巨大的陰影卻在此刻從天而降,遮蔽星月,將她整個人籠罩。
呼哧、呼哧。山狼熾熱的口鼻呼吸與口涎,近在咫尺,已貼向女孩的耳側。
葉薇心中凜然:狼王撲向她了!這樣健碩強悍的體格,若是被其壓製,恐怕她動彈不得,會死無葬身之地。
葉薇第一次離死亡這樣近。
她心裡怕得要死,掌心沁滿熱汗,已下意識撫向腰間的匕首。
這種時候,劃破掌心禦獸有用嗎?時間太短了,當她血液破皮而出的時候,可能沒等自己差遣山獸,她已經葬身狼腹了。
怎麼辦?
正當葉薇閉目,打算和狼王拚死一搏的時候,滾燙的液體突然迎頭爆開,淅淅瀝瀝淋了小姑娘滿身。
腥味好重,催人作嘔。
葉薇的眼角眉梢全是濃豔的血液,白色毛袍如同泡在獸血中,頃刻被染紅。
小姑娘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她倏忽抬眸,朝山莊的方向望去。
屋門大開。
皚皚風雪間,藏著一雙堅毅冰冷的鳳眼。
是裴君琅。少女忽然怔住了。
若連她都不能保護身後的人,那還有誰能護住她們?
也或許,這些屍潮都是衝她來的,它們不會傷害夙瑤的性命。
可是,若葉薇不戰,她就輸了啊。
這麼多年了,她吃了多少的苦,受了多少委屈。
才終於得到葉老夫人的青睞。
才終於認識了潛淵官學的一群好朋友。
才終於能夠像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孩子吃糕談天。
對於彆家孩子來說稀鬆尋常的事,對於葉薇來說,便是彌足珍貴。
舍不得拋下這一切。
葉薇咬唇,目光無比的堅毅。風吹動少女淩亂的烏發,那一雙杏眼亮得出奇。
她不想輸啊,不想啊。她還想活著啊。
葉薇喜歡沐浴陽光下,和朋友們插科打諢,她決不能死去!
夜風吹過,衝撞了葉薇瑩白腕骨上,戴著的那一隻蘭鈴鐲。
“叮——”遠方傳來清脆的一聲鈴音,清越悅耳。
葉薇如夢初醒。冷風吹過澄澈的冰山,漫灌冷冽涼風,芭蕉扇將風吹入殿宇。
明明是日照充足的廳堂,今日也一如秋天,涼爽宜人。
大乾國皇後周婉如歪在紅漆桃木美人榻上小睡,貓兒似的怕熱,一到炎炎夏日就沒食欲,什麼都不想吃。
心腹宮女飛燕見主子一副病懨懨的模樣,焦心不已,小聲哄勸:“娘娘,禦膳房前些日子進了肉肥的海蜆子,還獵了一批山裡跑的野鴨,肉不老,燉湯可鮮甜。要不奴婢差小黃門去給您燉一碗蜆子鴨湯潤潤嗓?”
飛燕是家生子,簽的死契,從小到大都跟著周婉如過活,忠心耿耿自不必說。
周婉如施施然睜開眼,她吹了吹新染的藤蘿紫指甲,懶倦地道:“把門迎開吧,淩兒等會兒會來。”
飛燕詫異:“大殿下今日要來宮中給您請安麼?可是他不曾遞牌子約時辰呀?”
“我的兒子,我自然清楚。”周婉如微笑,“他輸給了裴君琅,當然會和我討主意。”
“奴婢明白了。”
周婉如歎氣:“小孩子太乖巧也不好,沒點主見。不過,死了母親的流浪小狗也很可憐,無家可歸,早晚要餓死在朱門前。”
周婉如意有所指,飛燕卻不敢多猜。
宮闈尊卑規製森嚴,她隻是一個下人,還沒好奇心重到不在意自己的性命。
周婉如猜的果真不錯,一個時辰後,一架華貴的麒麟飛簷馬車停在宮道外。
遠處,侍臣們一路奔波,為大皇子裴淩開道。
裴淩今日見母親是私事,並未穿皇子禮服,而是著了一襲蟾綠色素羅單袍。
腰間壓了一枚金燦燦的腰牌,掛了一塊水頭足的藍田玉。即便玉佩壓住衣擺,可裴淩心裡揣事,大馬金刀趕來,還是顛得衣擺飛揚,玉佩震顫。
剛進殿門,周婉如一蓋茶碗子,睇他一眼:“毛毛躁躁的,什麼性子!”
裴淩自小受周婉如威壓,心裡對母親一貫既敬又畏。當即被皇後一句話治得服服帖帖,收斂了動作。
他朝母親老實行禮:“母後,是兒臣莽撞。”
“說吧,風塵仆仆地來,做什麼呢。”
裴淩抿了下唇:“兒臣判斷失誤了。原以為裴君琅廢了一雙腿便沒了用處,怎料他竟蟄伏這般久,還學了不少傳家術。兒臣打探不透他的底細,回府一盤算從前派出去的細作才知……”
他深吸一口氣,不甘心地道:“裴君琅早早把那一批人都殺了。反倒是從我的家府中找到了被他安插過來的人……”
周婉如沒有罵裴淩蠢笨,也沒有對他展現失望的表情。她隻是一昧喝茶,好半晌,問:“被騙的心情如何?”
“恨。”裴淩咬牙切齒。
“這就對了。”周婉如遞過去另外一盞苦茶,“記住這種不甘心,往後要更為小心了。”
“是,母後,裴君琅不能留。”
“自然。”周婉如笑了下,“蠻奴的孩子啊,你父皇把他藏了這麼久,終於敢放出來透透氣兒了。”
裴淩問:“母親,眼下我該怎麼做?”
“靜觀其變。”
“什麼都不動嗎?還要等嗎?”
“當然了。”周婉如冷哼一聲,“能殺他的時候,我會動手的。幸好,他隻是一個雙腿折損的殘廢啊。”
裴淩後知後覺慨歎:“確實,他再如何能耐,也不過是一個廢人罷了。”
誰會服一個廢物登上龍椅?除非那些人腦子都壞了-
紅龍穀大比結束以後,潛淵官學放了半個月的假。
大部分的學子們都回家休養了,唯有一小部分的學生還在官學裡逗留,打算過幾日再回去。
周溯雖身處甲班,卻沒有交好的朋友。
他遠遠看了一眼丁班聚眾打牌曬太陽的五人,嘴角噙著溫和的笑,默念了一句:“雞腿飯隊啊……”
接著,周溯乘坐馬車,一路回了周府。
仇夫人得知兒子回家,心裡頭很高興。她換了新衣裳,差仆婦把院子打掃一新,還置辦了一整桌宴席,要給周溯接風洗塵。
周溯見了一桌子佳肴,含笑攔下了:“吃飯前,兒子想先去見一見祖父。”
仇夫人憂心忡忡地蹙眉:“你祖父未必會見你……”
她知道的,周崇丘不待見周銘,唯恐自家兒子會吃閉門羹。
然而,周溯卻說:“不會的。”
因為他不是阿銘。
果然,周溯一去求見周崇丘,負責內院的管事便放行了。
望著兒子挺拔如鬆柏的身姿,仇夫人心裡歡喜。
她就知道,自家兒子出類拔萃,早晚會重獲老爺子的喜愛!有了老家主的偏袒,她兒子的少家主之位便更穩當了。
周崇丘住的內院老舊,門楣剝漆,很冷清。
偌大的院子沒有種植花奴侍弄的花木,唯有蒼勁挺拔的雪鬆。澀口的、蓬勃的草木氣息頃刻間卷入鼻腔,一陣難言的清涼之感深入肺腑。
周溯嗅了一下久違的鬆木味,又閒庭信步一般,慢慢散到廊廡底下。
他剛到祖父的寢院門口,門便不疾不徐打開了。
周崇丘蒼老慈祥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阿溯來了?”
“是,孫子特地來給祖父請安。”周溯恭恭敬敬行禮,沒有一絲慢待。
周崇丘正是一個十足寬厚的人,他溺愛後輩,也故意縱容所有小輩行事,無論惡事或善事。
而這種寵溺,在周溯眼中,其實是一種近乎殘忍的冷漠。
她伸出另一隻手,死死握住了蘭鈴鐲下墜的蘭花紋鈴鐺。玉石雕琢的蘭花花瓣很尖銳,用力攥住,能刺痛血肉。
葉薇刻意劃開手心的皮肉,強忍住徹骨疼痛,一下又一下晃動祖父葉塵夜的遺物。
“叮鈴、叮鈴。”
一遞一聲的響動,飄蕩於寂靜的夜裡,懸浮於天地間。
夜霧更冷、更濃了。
少女瘦小窈窕的身影,落在每個人的眼眸之中。
所有對葉薇虎視眈眈的山獸,都聽到了鈴鐺的聲音。不知為何,它們受古老的鈴聲感召,紛紛停下了步子。
操控山獸的術士大驚失色,這是怎麼回事?
一群廢物!他們揮動的鈴鐺聲更甚,企圖逼迫手下的山獸繼續朝葉薇進攻。
少女跪地,輕薄的衣擺,沾滿了血跡。
葉薇的腳下,越來越多的血液流淌,以她為中心,四麵鋪陳,一片紅海。仿佛一麵網,明朗、熾烈的血網,將所有山獸束縛其中!
葉薇失血過多,唇色漸漸發白,可是她沒有停下動作,仍是散布血液。濃烈的馨香,誘惑山中每一隻野獸。沒人能抵抗葉家子女的血液,何況是這樣甘冽的鮮血!
直到第一頭山獸俯首飲血,緊接著是第二頭。
第三頭、第四頭、第五頭……
從一到十,不計其數的山獸,共飲葉家女之血!
狼嗥鬼叫,是服從、是哀嚎。
與此同時,葉薇的本命獸紅豆,忽然從海潮裡奮力遊來,焦急地衝向葉薇。
紅豆受葉薇的召喚,已經顧不上她喊它藏匿的指令了。
山獸有靈,最害怕主子性命垂危。
粉色的蛟蛇護在葉薇麵前。它高揚起瘦小的蛇頭,蛇瞳豎起,殺意澎湃。小蛇頭頂兩處突起的角骨,如同王冠,這是蛇主。
紅豆暴怒,忽而衝著山獸嚎出一聲震天的蛇嘯!
山獸異動,地皮都被這些暴動的獸群踩踏得塵土飛揚,飲血的山獸們紛紛俯首稱臣。
葉薇不敢昏厥,她要做完最後一件事。少女目光凜然,倏忽抬頭,望向山獸們發號施令——
“殺了這些擅闖者!”
“殺——!”
獸主的命令下達,山獸倒戈。
葉薇竟有這樣通天的能力,教唆彆人手上的山獸叛變!即便是葉家的子女,也從來沒有人有過這樣逆天的能力。
所有的術士都震驚了,他們開始發抖,開始懼怕,直到被自己馴養的山獸襲殺、吞噬!
“這個女孩,究竟是誰?”
“這是什麼傳家術?我怎麼從不曾聽過?除了、除了葉家的那個天才。”
“葉塵夜?!是葉塵夜嗎?”
“怎麼會這樣!”
……
葉薇流血過多,已經體力不支倒地。
待裴君琅一身血趕到此地的時候,隻剩下一地的狼藉屍骨,無一生還。
他望著躺在地上的葉薇,不由輕輕蹙起眉峰。嘖,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裴君琅難得動作輕柔,他伸手,小心翼翼拉起葉薇,摟到膝上。
他幫她止血,還取出手帕,擦拭葉薇額上的汗珠。
裴君琅看著那些伏跪在地的幸存的山獸,目光凜冽。
芝蘭玉樹的少年手持弓弩,臂膀肌肉遒勁,指骨上的翡翠扳指,正抵在弓弦上。
他渾身上下都蓄滿張力,在狼王傷人的千鈞一發之際。
他毅然張弓,朝葉薇的身後,精準射出一箭。
裴君琅箭術超絕,一箭穿入狼王的腦仁,直把猛獸的腦袋射得皮開肉綻,血流不止。
葉薇的危機,暫除。
裴君琅淡然收弓:“葉薇,當心。”
葉薇大氣都不敢喘。
她不再耽擱,連滾帶爬跑回山莊裡。
與此同時,六道門齊齊上閂,關得嚴絲合縫。
門板外隻留下接連不斷的抓撓聲、猛烈的撞擊聲,淒厲的悲鳴,幸虧隻是虛驚一場。
葉薇死裡逃生,不免湊上去問葉舟:“葉舟老師,你方才為何說這場試煉不對?”
“是啊、是啊!”其他學生也慌忙來老師跟前討要一個說法,總不能白白受一場驚嚇吧?
葉舟臉色難看:“其實我們雖說撤了大陣,但在試煉之前也事先清過場子,準備的山獸無非是一些熊瞎子和鷹隼。這一群山狼來勢洶洶,很擅獵捕,不是我們預備的。很明顯有人早知山莊試煉一事,故意在試煉開始的時候,放出山獸,想要謀害你們的性命。”
裴君琅腦瓜子靈光,立時冷笑:“也就是說,咱們之中,有通風報信的內鬼。”
“不錯。”葉舟神情凝重,“偏偏趕在大雪封山,咱們求援不得的當口發動奇襲,顯然是想置我們於死地。”
謝道玄:“我去山下求援。”
說完,謝道玄一個飛身,輕車熟路踏上屋脊。
可是沒等她飛掠入林,幾支箭矢便淩空射來,幸好謝道玄躲避及時,沒讓箭矢射中軀體。
她翻回庭院間,緊貼圍牆,道:“外麵藏著弓手,是敵襲。我瞧著不對勁,像白蓮教的路數。”
白杏老師也帶著藥箱趕來,她聽到這話大驚失色:“白蓮教不是早被驅逐出關外了嗎?怎會又滲入大乾國?”
葉舟看了一眼旁邊聚攏的孩子們,嫌棄地搡了兩把,和大人們竊竊私語:“上回紅龍穀的事,你們還記得嗎?”
謝道玄:“那個搭建地下龍神廟的事,有眉目了?”
葉舟擰眉:“周院長查出,那是白蓮教的手筆。”
葉薇偷聽的本領高超,她心尖一動,問:“既然白蓮教都能在咱們國境內挖一個地下宮闕,那就說明,咱們身邊有邪.教蠻族的細作混入。再集合今日圍剿山莊一事,不難猜出,這個奸細和潛淵官學一定有莫大的聯係,很可能就混在你我之中。”
葉舟寬慰驚慌失措的孩子們:“不過白蓮教徒即便潛入國境又有什麼用?他們手上無軍隊,想要攻下大乾國土,簡直是癡人說夢。”
裴君琅滾動木輪椅靠近:“話雖如此,但今日若能被他們偷襲成功,全員死於暗襲,也算是斷了世家後代。如此,各大家族的損失更為慘重,不是嗎?”
白杏回頭,憂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孩子們,心情鬱結。裴君琅說得不錯,世家子女可是傳承家族秘術的火種,一個都不能少。要是死在山莊裡,先不說死傷的後果,單是遠在京城的世家長輩們一人一個猜忌的心思,也要鬨得人仰馬翻。
該怎麼辦?
白杏老師的性子柔弱,幾乎要哭了:“該怎麼辦呢?偏偏挑在這個時候……”
“我先去布陣,你們頂一頂。”葉舟沒時間耽擱,他招呼沈家仆婦取出焦家的武器匣子,擺在天乾地支二十二個方位,開啟禦獸卦陣抵擋一時,畢竟從前建造圓形如滿月的山莊,便是比著八卦陣圖來構建的。
葉舟跑去布置山莊的防禦,謝道玄則取出幾支鳴鏑,召喚春鷹下山通知地方官員,好讓州府儘快派來府兵上山增援。
裴君琅看了一眼昏暗的天穹,說出一個殘忍的事實:“這樣的暴雪天,即便春鷹能在幾個時辰內通知府兵,待一大隊援軍人馬上山,也是兩天後的事。”
葉薇苦悶:“也就是說,我們得在這麼強悍的敵人手下,活個兩天?”
沈如意癱倒在地:“完了,我不會英年早逝了吧。”
謝芙命妹妹摔沈如意一個大耳刮子:“呸呸呸,你在混說什麼?!咱們福大命大好麼?”
待葉舟再次回來,葉薇趁機抓住了二叔,追問:“早些時候,我就想問您了。這次的事,還有紅龍穀的事,都和那個白蓮教有關。那麼,上回我們在地下暗道裡遇到的怪物,究竟是什麼呢?白蓮教大費周章要潛入咱們地盤,總不會就為了私藏幾隻沒什麼殺傷力的怪物吧?”
葉薇這丫頭機敏,幾下就問到了問題的關鍵。
葉舟他們本想護著孩子,讓他們晚一些再知道國運的秘密,然而危機接踵而至,世家子弟也該多個心眼,早早成長起來。
葉舟歎了一口氣:“那些不是藏在紅龍穀地下的怪物,而是隻有紅龍穀獨有的風水,才能豢養出這些奇特的山獸。”
葉薇:“什麼意思?”
葉舟抿唇:“那些是,飼養失敗的……紅龍。”
這話一出,全場緘默。
周溯低下頭,長長的黑發遮住他的眼睛。
少年郎輕輕笑起:“可是祖父,我這次沒有做好。”
“我忽然不想當那個被家族摒棄的兒郎了。”
“祖父,我……想回家了。”
第三十四章
周溯再一次被鎖鏈吊著,陷入了昏睡。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人輕輕晃醒。
一睜眼,入目是那張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臉。
周溯有點恍惚,小聲問:“阿銘?”
“嗯。”
“你受傷了,怎麼回事?”
周銘聞言,臉上的神色不虞,殺氣騰騰:“彆問那麼多!”
他身上的傷剛好,走路已經不會一瘸一拐了。隻是胸腔裡的肋骨仍留有裂縫,細小的一道傷,隨著呼吸,隱隱刺痛。
然而一貫溫柔的妻子,今日卻沒有任何反應。
她的目光柔和到不近人情的地步,堪稱冷漠。
蘇瑤:“阿玄,我想回家,這裡不是我的家。”
焦玄鳴勸慰:“等孩子生下來,我們再……”
“阿玄,我想回草原。你們大乾國不是有一句老話嗎?野雀囚籠,不食生米。你也不想眼睜睜看著我死吧?”
焦玄鳴:“瑤瑤,我不能……”
不能丟下占天者焦家的家業,不能放棄自己的族人。
蘇瑤:“阿玄,丟下我這件事,你駕輕就熟不是嗎?”
焦玄鳴聽懂了,蘇瑤在說從前他棄她於不顧這件事。
焦玄鳴不知該說什麼,一開口,隻有接連的“對不起”。
直到蘇瑤朝他張開懷抱,討好地對他笑:“阿玄,抱抱我。”
聞言,焦玄鳴喜極而泣,他上前,擁住了小妻子。
他以為故事會有一個美滿的結局,他以為會得到蘇瑤的寬恕,他以為他能看到孩子出生,能有一個臉蛋柔軟的親生骨肉抱他的腿,親昵喊他“爹爹”。
可所有的期盼,都泯滅於胸口漸起的劇烈疼痛中。
焦玄鳴口不能言,他一張嘴,殷紅的鮮血便泊泊流淌。
胸口那一柄匕首埋得很深很深,帶著無儘仇恨與怨懟,刺膚破骨。
在蘇瑤把匕首刺向他身體的這一刻,焦玄鳴意識到,他和她之間真的出現了一道無法逾越的溝壑。
咫尺天涯,他們天各一方,再不能相會。
焦玄鳴給的愛,是最為無望的愛。說話真真假假的小郎君,她有點看不明白。
真要說的話,好像有點縱容與寵溺?
葉薇出了一會兒神。
懷裡忽然撞進一個女孩兒,是謝芙。
“小薇姐姐!”
葉薇揪住她發辮上的金桔發飾,問:“怎麼今天不掛銅錢花幣了?”
謝芙噘嘴:“阿姐說,我是來探望傷患的,戴金桔比較好,大吉大利!”
說完,她緊緊抱住葉薇的腰肢,一雙貓瞳死死盯著裴君琅,眼帶殺氣。
“不過,能戴銅錢把某人咒死也挺好,這樣小薇姐姐就是我的了!”
聞言,裴君琅抬了抬眼,諷刺地笑:“怎麼?留你小薇姐姐在身,好趁著她死後,能第一時間給你當屍人?”
謝芙小嘴微張,一臉震驚:“你怎麼會知道?!”
裴君琅笑而不語。
沈如意重重咳嗽兩聲。那個,這是誤會,他絕對沒有喝多了一時嘴快說漏嘴。
他目光遊移,小聲提醒:“我也是聽小山說的……”
葉薇眯起杏眼,捏了下小姑娘的臉頰,語氣危險。
“原來阿芙對我的喜歡,隻是把我當成趁手的武器呀?”
謝芙辯解:“當然不是,雖然小薇姐姐很漂亮,我第一眼看到你確實有這個想法,但是我肯定會等到你壽終正寢呀!我真的不是那個意思……唔,算了,肯定是魯沉山這個叛徒!”
謝芙思考事情的方式很簡單,既然出了問題,那就去解決提出問題的那個人。
於是,謝芙怒氣衝衝地展臂,無數鋒銳的絲線從她的衣袖裡鑽出。
棺材破開,妹妹再次被喚醒。絲線纏繞上妹妹的兩隻慘白小手,謝芙挑選了兩把殺氣騰騰的菜刀,以內力驅使妹妹,朝魯沉山殺去。
“魯沉山!我要殺了你!”裴君琅內心狂風驟雨,臉上卻風平浪靜。
他不敢露出一絲一毫的端倪,不敢任由這個曖昧的誤會漸生。
也不能讓葉薇抱有希望,以為他們真的會有什麼僭越友情的發展。
裴君琅也不知道為什麼不能。
他心裡煩得很。
裴君琅沒有任何關於那天的記憶,甚至疑心葉薇在撒謊。
可是,她怎麼會撒這種引人誤會的謊?葉薇不是這樣的小姑娘。
隻能是他太冒失了,確實冒犯了她。
裴君琅愧怍難安,他為何不夠謹慎,明明連睡著的時候也應當留心。
而不是縱容情愫外露。
他怎麼會……沒有藏住……
裴君琅一怔,像是明白了什麼。
不知是畏還是懼,小郎君的臉色更為陰沉。
裴君琅嚴厲地告誡葉薇:“以後,禁止你靠近我。”
又是用這種鄭重的語氣,叮囑葉薇。
語帶驟雪寒霜,冷得脊骨悸栗栗。仿佛一道天雷,自綿綿雷雨的山林劈來,淩空斬出一道天塹。
執意分隔開他們。
葉薇不明就裡。
她沒有壞心,分明隻是想逗一逗裴君琅。
哪知他反應會這麼大,小郎君真的經不起逗弄。
葉薇當然知道,那一晚的失誤,不過是克己複禮的裴君琅,在神誌不清時,犯下的一個小小錯誤。
葉薇是心寬的姑娘,她大人不記小人過,早原諒他了!
然而,裴君琅卻難以釋懷。
他鬱鬱寡歡,因她這句話,整個人如喪考妣。
“小琅,要不要這麼嚴重啊?”葉薇托腮,“人生在世,孰能無過。我早就不怪你了。”
“少和我說話。”裴君琅抿唇,閉目不語。
小姑娘可憐兮兮地撚住他的衣角,輕輕撼了撼:“小琅?小琅?”
“彆不理我呀。”
“我下次不提這個了還不行嗎……”
不行不行。
裴君琅被她吵得頭疼。
她怎麼會知道,錯不在她。
葉薇沒有一點錯。
是裴君琅的錯,他不該失態,不該流露任何端倪。
裴君琅知道,身殘的他,負擔不起葉薇任何未來。既如此,她不能約束自己,他便該堅定一些。
是他無恥-
在葉薇的眼中,裴君琅這次的火氣持續好久。
她給他端酒,他不理。
她給他遞茶,他也不喝。
裴君琅太難伺候了,回去的路上,甚至沒再和葉薇說任何一句話。
少年郎冷戰的惡劣樣子,和從前紅龍穀那一次,如出一轍。
“小琅,你在生氣嗎?”葉薇望著麵前冷臉的小郎君,她實在不懂他在氣什麼。
裴君琅垂下細密濃長的眼睫,仍不答話,拒人於千裡之外。
葉薇的質問,就像蓄滿全力的一拳,凶悍地襲至軟綿綿的棉花上,沒有任何的落腳點,一下陷入虛無裡,沒勁得厲害。
他把自己關到這一具肉身軀殼裡了。
下軟轎的時候,裴君琅單臂撐著扶手,想要憑借自己的力量起身。
可他不知底下的軟毯這麼滑,剛支起膝骨,腿骨便一個趔趄,險些雙膝跪地。
幸好葉薇當即伸出手,及時攙住了裴君琅。
小郎君被柔弱的小姑娘一扶,穩住身形。低頭時,瞥向那潔白無瑕的柔荑,漠然無言。
他知道,葉薇是一番好意。
可是……
裴君琅自嘲一笑:看啊,他連自己都偶爾顧不好,又怎可能和旁人有牽扯。他可以和葉薇交朋友,庇護身邊人,但再深一重的情誼,裴君琅不會涉足。
他對自己有清晰的認知,他是個拖累。
裴君琅漠然搡開了葉薇,喊了一聲“青竹”。
沒多時,暗衛聞訊而來:“主子,屬下在。”
庭院角落裡,正和堂弟魯終風閒談的魯沉山,忽覺脊背一涼。
簌簌踏雪聲傳來,冷風夾雜著積雪,覆上魯沉山的發尾。
他回頭一看,視線正對上謝芙身前的妹妹手裡的……那把大刀。
“我去!阿芙,你瘋了嗎?!”
少年郎大驚失色,拔腿就跑。
謝芙殺心不減:“讓你多嘴,我要殺了你!”
轟隆、轟隆。
由於兩個少年人的追逐遊戲,瓦當上的積雪被聲浪震塌,落了一地。
埋了幾個學子。
其餘沒有遭殃的少年郎趁機施展輕功逃跑。
家宅被他們鬨得雞飛狗跳,一地狼藉。
葉薇隻當沒看見。
她毫不在意,更沒去勸架,依舊笑眯眯地招待來賓。
眾人看她氣定神閒的樣子,心裡隱隱有了一個想法:嘶……這是赤.裸.裸的懲罰吧?小薇果然是雞腿飯隊裡最腹黑的那個!-
今日有十幾個世家子女來裴君琅的府上,幾乎是潛淵官學人數的一半。
甲、乙兩班有一些抹不開麵子的孩子,人雖然沒來,但偷偷讓好友帶了禮物,感謝裴君琅那日使出殺陣的庇護與照拂。另一部分學子們則認為裴君琅再出類拔萃,也不可能登頂,皇帝還是愛重裴淩的,他們沒必要這麼早開罪未來君主,因此沒有出席。
葉薇把這些少年人的名字都登記在冊,往後人情來往,這些都是要還的。
她知道裴君琅不屑做這個,但她是他的朋友,決不能讓小琅有落人口實的把柄,以免遭人攻訐!
葉薇寫好小冊子,伸了伸懶腰。
一旁端著梅花米糕的長壽見狀,急忙把吃食遞上去,笑眯眯地說:“哎喲小薇姑娘真是辛苦了,快來嘗嘗糕,這是王禦廚新研究的點心,就等著您點評呢!”
葉薇沒看出長壽臉上慈愛的笑意,在她心裡,小琅府上的人都是頂頂好的。
但實際上……
長壽內心熱淚盈眶:瞧瞧!小薇姑娘如今已經很有當家主母的風範了,二殿下就是個甩手掌櫃,一旦出差池,處置起來倒也簡單,殺了了事……
長壽想起那些鮮血淋漓的屍骨,打了個哆嗦。
哪家沒有齷齪,手段這般凶悍雷霆,誰還敢在他們府上做事呢?還是小薇姑娘體人意,明事理。
葉薇當然不知長壽心裡的小九九,她老老實實咬了一口甜糕,糕點的口感發沙,甜而不膩。她的杏眸亮起,由衷誇讚:“王禦廚的手藝見長!既香又糯,好吃!公公給小琅送糕了嗎?”
長壽搖搖頭:“二殿下平素不愛吃這些……”
“那是公公沒問過。”葉薇把記錄禮品的名冊遞到長壽手上,“勞煩您把冊子收起來,好生留著,往後人情打點就照著這些禮物的價格回贈。我不和公公說了,我先去給小琅分糕吃。”
“噯!姑娘去吧,這事兒放心交給奴才,我一定辦得漂漂亮亮的。”
葉薇端著瓷碟跑了。
霜風吹起,小姑娘腦後的蓮瓣兒發帶輕揚,絲絛的尾端黏了雪粒子,輕靈飄逸。
長壽抱著小冊子,一臉慈愛地目送葉薇遠去。
二殿下是那麼冷心冷肺的一個人,碰上葉薇這樣熱騰騰、活潑潑的姑娘。
郎才女貌,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般配!
蘇瑤有時候覺得他很可笑,為什麼傷害她這麼深,卻還敢來奢求她的愛。
她看起來,就這麼好欺負嗎?
如果她還有哥哥保護,如果她的兄長蘇武尚在人世,她一定不會再吃這麼多的苦。
蘇瑤鬆開了手,任由焦玄鳴握住胸口那把利刃的刀柄,緩緩倒地。
她居然親手殺了大乾國驍勇善戰的勇士,說出去都該讓人驚歎。
蘇瑤抹去滿臉的眼淚,她牽動焦玄鳴騎來的馬,一躍而上。
即便這麼多年沒有騎馬,她的馬術也並未生疏。
蘇瑤丟下焦玄鳴。
臨走前,她最後一次回頭,看了一眼躺在血泊裡的丈夫。
她的心底漫上一片冰涼,說不上是難過還是歡喜。
又或許兩者都有。
眼前的焦玄鳴,和她初見他的時候好像。都是絕望而脆弱的眼神,都是一身的血汙。
但蘇瑤,再也不會對他施以援手了。
現在,蘇瑤要回家了。
她要回到一望無際的草原去,要回到自己的家裡去,她要找到兄長蘇武。
“阿瑤,不想當沒有家的孩子。”蘇瑤一邊抬袖抹眼淚,一邊策馬奔騰,風刮在她臉上,猶如鋒銳的刃,刮得人生疼,她疼得不能自已,哭聲漸大,“阿瑤,想哥哥了。”
這些中原人真的好卑鄙,他們好壞,他們欺負人。
蘇瑤想要哥哥為自己撐腰,想要無憂無慮過完後半輩子。
雖然,蘇瑤就連自己能不能活著走出京城都不知道。
畢竟,她殺了焦家的家主,她沒有回頭路了。
但幸好,焦玄鳴的死訊還沒傳開。這一路,無人來阻攔蘇瑤的去向。
她順利溜出了京城,順利逃到了邊境。
不過蘇瑤還沒想好,她要做什麼。
她可能會去草原流浪,嘗試找一找可能尚存人世的兄長蘇武;也可能自己紮一頂漂亮的小帳篷,再養一匹和珍珠相似的馬兒;最差的情況是,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吃夠所有想吃的甜糕和奶茶,然後慢慢等死。
蘇瑤就如一條上岸的魚,終於被倒灌的雨水重新送回溪流。
她感到無比自在,無比快樂。
蘇瑤順利回到了草原,她沒有投奔大部落,而是用身上帶的盤纏換了很多東西,獨自在草原安了家。
她紮了精致的小帳篷,買了一匹酷似珍珠的白馬。
蘇瑤的肚子漸漸大了,不知什麼緣故,她沒有流了這個孩子。
一天,就在蘇瑤來和草原其他牧民,買點日常所需的皮袍時,她意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蘇瑤難以置信地朝人招招手,大聲喊:“哥哥?”
蘇武驀然回頭,看到久未謀麵的妹妹蘇瑤,一時間眼淚奪眶而出:“阿瑤!”
“哥哥!”狂喜淹沒了蘇瑤,她的鼻腔酸澀,猛的撲到兄長懷中。
她終於能像個孩子一般,對長輩撒嬌,不必故作堅強。
蘇瑤總是對腹中的孩子說,她將會是頂天立地的母親,即便往後就母子兩人生活,也沒有什麼好害怕的。
他埋頭不語,害怕眼淚掉下來,被祖父發現端倪。
周崇丘欣慰地說:“你回來了?”
“嗯。”
周溯一怔,心跳加快,他不確定周崇丘到底認出來沒有。
周崇丘隻是笑了下,又問:“這次……不走了吧?”
一句話,讓周溯淚盈於睫。
他哽咽、咬牙,像是做好了什麼決定。
最終,少年郎挺直腰板,堅定地搖了搖頭:“不走了。”
第三十五章
葉薇推著裴君琅的木輪椅,遠離了險象環生的地下古樓,西市外早有禦用車夫明月靜候。
明月臂力驚人,無需裴君琅如何動彈,便能輕而易舉將整架輪椅抬上車廂,嵌入車底板的卡槽裡。
裴君琅坐穩了,葉薇也熟門熟路上了馬車,待在左側鋪了繡江崖浪潮紋提花緞的軟墊上。
平日裡最聒噪的女孩,上車後卻一反常態,一句話沒說。
裴君琅不大適應,冷漠地掃她一眼,伸手:“拿來。”
“什麼?”葉薇裝瘋賣傻。
“火銃。”
葉薇誇讚他:“不愧是二殿下,真是見多識廣。”
裴君琅深吸一口氣。停了一個下午的雪又開始飄落。細碎、柔軟的雪絮,如同上天的恩賜,漸漸安撫那些繚燒不儘的火星子,一點點摁滅含苞待放的火花。
海潮起伏,卷來的鹹澀海風終於吹散了不少令人不安的焦味,葉薇又覺得有點冷了。
她抖了一下,卻沒有及時去溫暖的屋舍裡避風。
她依舊眉目堅毅朝前走,走向被風雪遮蔽的小郎君。
裴君琅為了不讓衣袖上的火星燙到肌理,特地撕扯下那一塊衣布。大片的雪白皮膚暴露於雪夜裡,白得耀目,像一塊溫玉。
明明沒有被燙傷,他卻仰首靠在木輪椅上,眉峰微微蹙起,似在忍痛。
“小琅,你燙到了嗎?”葉薇三兩步上前,焦急詢問他情況。
女孩纖細的指尖剛要觸上裴君琅的臂骨,後者不著痕跡收回手。
裴君琅神色如常:“沒有。”
葉薇仔細打量裴君琅,確實也沒發現他身上有嚴重燙傷,適才小郎君稍縱即逝的痛苦表情,或許隻是她眼花看錯了。
葉薇不疑有他,她感激地說:“多謝你救了我們。”
“嗯。”裴君琅輕聲應了一句。
他本該冷漠地推車離開,但今日,裴君琅一反常態,忽然對葉薇提出了要求:“幫我推車。”
“好。”葉薇喜歡裴君琅找她幫忙,朋友間就該互幫互助。
但葉薇不知的是,裴君琅那麼要強的人,肯麻煩他人,定是因為自己弱到無計可施的地步。
他反噬症狀還不曾完全痊愈。裴君琅回到府上時,庭院裡已經掌好了燈。
燭光如同瓊漿,流淌於剔透的琉璃燈罩上,亮如曦光。燈籠罩子上星星點點的雪絮,昨日的燈布被雪水淋濕了,今早又有仆從摘燈,踩梯掛上乾燥的簷燈。
靠近內宅的庭院有一池殘荷,時逢冬末,清麗的芙蕖不見蹤跡,取而代之的是焦黑枯萎的荷葉杆子。
前些日子,長壽還喊來幾個手腳麻利的長隨翻了翻淤泥,把那些堆積如山的藕段采出來,熬了幾斤藕粉,送給葉薇吃。葉薇又借花獻佛分給雞腿飯隊的小夥伴們同享,還要冠上裴君琅的名字,幫他做人情。
裴君琅有一瞬間恍惚。
明明他死氣沉沉,身邊的人與事卻明豔照人。很擾亂人的心神,但他好像也沒想象中那般厭惡。
木輪椅又推近一些,房門敞開,正堂裡,坐著一位年齡老邁的婦人。她身穿遠山紫的長襖,鬢發用梳子細細打理過,插著一塊白玉梳釵,細發整潔,抿得一絲不苟。
桌邊放著熱氣騰騰的茶,以及五色果盤糕點。
裴君琅心裡了然,長壽沒有慢待老者,很懂禮數。
看到裴君琅的一瞬間,老婦人瞬間站起,紅了眼眶。褶皺層疊的雙手不住摩挲,有些激動與局促不安。
堆積多年的情緒湧上心頭,她忍不住輕輕喚了一聲:“您都長這麼大了。”
裴君琅沒有流露出任何動容的表情,他輕眨一下眼皮,姣好的麵容冰冷似霜雪,不置一詞。
少年郎依舊滾動木輪椅來到上首。
看到小郎君不良於行的雙腿,老婦人心痛如刀絞,一下子明白了裴君琅為何一副漠然的姿態。
她落淚哽咽:“哪個挨千刀的把您害成這樣!真是黑了心肝的死貨!”
“嬤嬤。”裴君琅蹙眉,低聲開口,聲音清冷似雪,“不必在意這些細枝末節的事。”
仆婦是赫連家的管事老仆人。
當年赫連家全員覆滅,隻剩下赫連璃死裡逃生,而這位老仆人在遭難前聽到風聲,早早被主人家委托了一件要事,逃出生天。
劉嬤嬤抹去眼淚,不敢再說傷心事徒增裴君琅煩惱。
裴君琅淡淡道:“你該知道,我找你有什麼事。”
劉嬤嬤點點頭,顫巍巍落座。
“老奴明白,您是想知道過去的事。當年,的確是老奴幫璃小姐接生的,隻不過……”
裴君琅威懾力十足的目光掃來,語氣寒冽。
“隻不過什麼?”
劉嬤嬤抿了一下唇,她本不想說,可是小公子一直追問,執意於自己的身世,她隻能將往事和盤托出。
十八年前,也是這麼清冷的夜。
陽關之戰後,八大世家損失了葉家的天才葉塵夜,但他們也聯手將西域羯人驅逐出了關隘,沒有讓蠻族踏進國門半步。
胡族羯人雖受到重創,然而他們野心勃勃,仍舊貪慕大乾國這塊膏腴之地,還是堅持不懈發動戰事衝突。
邊患頻繁,為了宣恩撫邊,鼓舞軍將士氣,皇帝裴望山與皇後周婉如決定聯袂出宮,遠赴邊城,設宴犒賞三軍,安撫軍鎮百姓,籠絡民心。
京城沒有皇家人駐守,後宮裡值夜做粗活、掃灑的宮人都散漫許多。
彼時的蠻奴,也就是裴君琅的母親赫連璃。
她被安排住在明月閣,此地位處於偏離三宮六院的邊角,距離那些被貶棄的嬪妃、關押犯了大錯的世家女子的冷宮,很近。
赫連璃時常夜不能寐,她整宿聽到一些女人們的哭嚎。
有的嬪妃後悔受世家長輩挑唆,禍亂後宮,勾心鬥角;有的世家女子後悔不聽家中長輩勸阻,狼子野心,意圖謀害皇帝,再次恢複八大世家獨享皇權的鼎盛時期。
哀鴻遍野,哭聲滔天。
而宮人們不會有任何多餘的同情心,他們麻木不仁,不為所動。
赫連璃被裴望山關在宮闈間,已經快兩年了。她懷了身孕,坐在屋裡發怔。
屋外月霜淒清,落葉紛紛。
赫連璃撫摸隆起的肚子,眼底冷漠,恍惚間想起兩年前發生的的禍事。
八大世家,除了千麵郎沈家、巡山將葉家、機關客魯家、殺神周家、百蠱君謝家、濟世醫白家、占天者焦家,還有無名者赫連家。
沒有人知道赫連家的傳家術是什麼,但它家猶如影子,一直隨著其餘的七個世家共存亡。
有風聲傳出,赫連家的傳家術威力巨大,得赫連家秘寶者,可得天下。畢竟紅龍隻是虛無縹緲的傳說,而赫連家是活生生的、幸存於世的寶藏。
皇帝裴望山一心想得知赫連家的傳家術,早早盯上了實力最弱而傳家術最為隱秘的赫連家。為了得到世家秘寶,他趁著各家長輩都領兵策應邊境藩鎮時,設下栽贓赫連家通敵叛國的重罪,將世家的老幼青壯全員召集荒山巡狩。
等到赫連家的人覺察到危險時,為時已晚。
他們沒有豢養兵丁暗衛,其餘七個世家又遠赴邊關掃清蠻族餘孽,不在京中。
整個赫連家麵臨滅頂之災,他們受困囹圄。
荒蕪的山野間,成千上萬的天子私兵圍住赫連家的族人們。
裴望山領兵而來,是想毀去一個世家,獨占紅龍血眼石,並將赫連家的秘寶收入囊中。
馬蹄隆隆,狼嗥虎嘯,無數隻黑漆漆的春鷹看到危險,爭先恐後衝出林木,鷹隼在空中盤旋、淒厲唳鳴,不絕於耳。
裴望山擔心春鷹報信,振臂一呼,指揮弓兵拉弓如滿月,對準那些能夠傳訊的信鷹。
殘陽似血,照出弓弩一片烏沉沉的光。
嗖嗖,連射數箭。一蓬蓬血霧在半空中爆裂,血雨淋到赫連世家每一個族人的臉上,腥氣濃烈。
孩子們開始哭嚎,世家長者為了保護幼小的後輩,紛紛給裴望山下跪。
“陛下,您恩德如山,赫連一家銘感於懷,大人們出事不要緊,求您放過孩子。”
“孩子們什麼都不懂,他們罪不至死。”
方才裴君琅為了救人,驟然動用內力。內息與體內閉塞的筋脈發生衝撞,五臟六腑再次受到丹田裡的內力擠壓,加重了傷勢。
裴君琅沒有力氣推車了,他需要調養。
木輪椅慢慢推動,風雪聲嘶鳴。
然而,就在這時,裴君琅忽覺喉頭腥甜,青色眉棱皺起。
裴君琅取帕子捂口,輕輕咳嗽。
餘光間,少年郎瞥見一抹殷紅,是血啊。
裴君琅了然,他不動聲色地蜷縮五指,收攏了那一方染血的手帕,塞入袖囊中。
“小琅,你怎麼了?”葉薇驟然聽到一聲細微的咳嗽,她擔心他吃到風,會誘發咳疾。
裴君琅閉目養神:“無事,繼續走吧。”
“好。”
葉薇低頭,目光所及之處,是放鬆休憩的挺秀小郎君,心裡軟綿一片。
她想,他一定是累壞了,所以才會這麼安心地入睡。
裴君琅是個警惕的貓兒性子,他肯在她身邊睡覺,一定是對葉薇十足信賴。
葉薇喜歡裴君琅的全無保留,她對於融化他這一尊冰山,勢在必得。
可是,小姑娘不知道的是——冰山融化的那日,流春複返。早晚有一天,冰雪消融,潤澤大地。那些泥濘的雪窪,會被春日照耀、蒸發,化成雲雨,回到天上。
她是溫暖的太陽,窮其一生也留不住冷峭雪山-
等到葉薇推車回到大部隊時,兩側的屋舍瓦壟已經覆上了厚厚積雪。
謝道玄看了一眼昏沉的天色,下了決定:“我們即刻上山,趕在入夜前進山莊。雲層這麼厚重密集,恐怕會有一夜暴雪。”
葉薇同意:“如意,小山,來搭把手,我們抬輪椅進馬車。”
沈如意和魯沉山還沉浸於剛才的災禍裡驚魂未定,他們第一次見到裴君琅麵冷心熱的一麵,心裡油煎似的很不是滋味。
葉薇一喊他們幫忙,兩小子急忙衝上去,一個抱椅背,一個抬椅腳,動作誇張到虛弱休息的裴君琅都驚醒了。
裴君琅抵觸:“你們想死嗎?”
沈如意抹淚:“二公子,你彆拒絕了,我知道你就是這種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心裡很感謝我們的幫忙,嘴上卻不好意思說,還要罵我們兩句壯聲勢。”
魯沉山一臉堅毅:“對,從今往後,你隨便罵,我們絕不回嘴!”
裴君琅:“……”有病。
但他身子骨弱,眼下沒有力氣震飛這兩人,隻能不耐煩地闔目,隨便他們折騰了。
等潛淵官學的師生們再次上路,葉薇從周溯口中得知了火事的真相。
周溯:“以往為了拜冬祭祀的順利,會在聖火裡添加石漆(石油)助燃,可保海風吹拂,也不滅火光。然而今年的聖火炭槽裡積炭太多,不知是私藏歹念還是無心之失,還有人往柴火堆裡添加了硝石粉和硫磺。聖火點燃的瞬間,洶湧的火焰引發了燃爆,火花便四濺傷人。”
葉薇點頭:“如果有人蓄意為之,那對方的目的恐怕是想惹怒海姑,毀了這一場祭祀。如此,就能降低千麵郎沈家禦下自治的威信。沈家人不僅要靠權勢管理漳州,還要靠神明信仰拉攏百姓,他們這些上位者,自會儘心去查幕後真凶的。”
“嗯,希望隻是虛驚一場吧。”周溯微笑,瞥向馬車最裡頭的裴君琅,“我很好奇,二公子怎會發現聖火出了問題?”
裴君琅掀開眼皮,冷淡回答:“海風攜來的硫磺氣味,以及點火時傳來的蓽撥聲。”
不過是一瞬之間發生的事,裴君琅竟能立刻分辨局勢,並且做出判斷。他的手段雷霆,處事果決,確實不容小覷。
周溯驚訝:“那麼細微的異常,你都能發覺?二公子,你的五感似乎異於常人。”
裴君琅冷哼:“明知故問。”
周溯脾氣好,被嗆了也不回嘴,反倒很欣賞裴君琅的性格。他也在觀望,私底下判斷雞腿飯隊的能力。之後若要聯手營救祖父,幫手自然是越強大越好。
周溯不蠢,注定會輸的棋局,他也不想帶累周家,孤注一擲-
謝道玄的判斷果真無誤。
“你有沒有想過,雪水烹茶,都是用茶勺往樹枝間取的無塵雪,並非路邊上肮臟的雪泥?!”
聽到這話,葉薇的指骨一僵。她倒出塞滿了茶壺肚子的雪塊,輕咳兩聲:“倒是我孤陋寡聞了。”
“蠢。”
葉薇也不費心討好了,她老老實實換了個茶壺,直接取了井水泡茶葉喝。
水沸了,葉薇沏茶。端給裴君琅一杯粗吃的茶,又挪了一杯給自己。
萬事俱備。葉薇坐到椅子上,和裴君琅同享一條被子,同觀一片天。
她心寬,沒覺出哪裡不對勁。
倒是裴君琅心細,覺察端倪。眼下這樣……仿佛他們兩人同床共枕,共用一條被。
他自覺不妥,小心褪下被子,不敢合蓋。被角稍掀起,裴君琅剛要抖被風,半道上被葉薇眼疾手快,一下子拍回來。
“嗯?”裴君琅蹙眉。
“多冷啊,你還漏風!老實搭著,最煩你這種愛亂動的人了。”葉薇氣呼呼地罵了裴君琅一頓。
小郎君指尖微蜷,隱忍一會兒,最終還是放棄動彈了。
不識好人心,隨便她。
幸好他的院子,有青竹巡守,無人會來。
葉薇窩在軟乎乎的被子裡,一手喝茶,一手捏糕,好不愜意。
她塌了腰,呈半仰臥的姿勢,望著黑峻峻的天穹。
四麵花式磚牆困出來的天地,仿佛一方柔軟的被褥,點綴琳琅繁星,璀璨奪目。
葉薇放鬆極了,和裴君琅說:“有沒有覺得天空好像被子?我們睡在天地間?”
裴君琅聽得一愣,下意識望向天空。
葉家宅院和皇宮其實並無不同,都是一麵麵牆囚出來的牢籠。
他厭惡高門大院裡的一切,並不能體會葉薇說的閒暇之感。
葉薇笑說:“記得我以前和你說過,我曾睡在山坡上,以天為被,以春草為褥嗎?今日和你見到的天地,和那一夜好像啊。”
“像嗎?”
裴君琅終於忍不住問出了口,他實在遲鈍,並不能體會葉薇口中的美好。
“嗯,當然啦!”
“哦。”裴君琅低眉。
世間萬物,於他而言都是烏沉沉的,毫無生氣。
可是……葉薇在發光。
裴君琅顫了一下長睫,耳畔炸開震耳欲聾的響動。
天空的烏雲被驅散,黑暗也被一團團流光溢彩的煙花照亮。一縷縷銀色的長龍自四方墜下,仿佛熄滅於白茫茫的雪地裡。
葉薇那一張嬌俏的臉,登時被火樹銀花照亮。
裴君琅盯著她,鳳眼一瞬不瞬。
葉薇忙著看煙花,並沒有察覺。
裴君琅恍然。
原來,不是葉薇發光,而是到了子時,內外城都開始燃放煙火了。
“小琅。”葉薇沐於燈火之下。
她無視尊卑,沒大沒小地開口:“過了年,你是不是又長大一歲?”
裴君琅收回視線:“嗯,十六。”
“嘿嘿,我十四歲。”葉薇呶呶嘴,“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什麼意思?”他不懂。
“十五歲,我就及笄了,大夫人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定會想方設法把我嫁出去,為葉家牟利,抑或想法子弄死我,這樣,我才不能和她的好女兒爭奪本家的財產。因此……”她仍是笑,“在我出事之前,我要想方設法,殺了她。”
裴君琅微怔。
他不由想,葉薇究竟經曆過什麼,才會把仇恨這樣輕描淡寫掛在嘴上。
為何生死攸關的時候,她還能笑得出來?
她活得,並不比他輕鬆啊。
葉薇好奇地打量裴君琅,小郎君也在看她。意料之中,他聽她說什麼話都不會感到驚訝。
裴君琅就是那個能讓葉薇肆無忌憚說心事的樹洞。
所以,她很喜歡他。
紅泥小火爐裡的炭火還沒熄滅。
葉薇添了一道柴,供裴君琅取暖。
煙火寂滅後,葉薇和裴君琅道彆,回楓華院了。
青竹沒敢打擾主子和葉二小姐閒談,等葉薇走後,他才落地請示裴君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