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您要回房嗎?”
“等會兒。”
他明白了,母親一如既往下手狠厲。如果葉薇不能為他們所用,那就殺了她。
橫豎不過是一個沒有價值的庶女。
隻是她此前和裴君琅交際,落入父皇的眼裡……裴淩和裴君琅是兄友弟恭的好兄弟,這等惡人,便不能由他和母後來當了。
裴淩摩挲了一下酒杯,心裡即便有憐香惜玉的心思,也不會貿貿然出手。
畢竟……在他和裴君琅之間,葉薇很不識趣,選了他的弟弟。
那麼,可憐的女孩就得早早了解——皇權傾軋之下,她跟錯人的下場。
真是可惜,這一回,葉薇便是大羅神仙也難救。
第三十六章
假期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
葉薇覺得自己還沒待兩天,又要和桐花分離,心裡十分不舍。
桐花早早算好了自家小姐要回潛淵官學上課的時間,臨行前,她給葉薇準備了整整一提盒的吃食。
“二小姐,提盒裡準備了好多吃的,第一層是芋粉糯團子還有蓮子糕,待會兒到宿舍了,您直接拿出來墊墊肚子;第二層是羊肉千層酥餅,蔡嬤嬤上街買的,油紙包好了可熱乎,您要是吃不完就留著明天放茶爐裡熱一熱;第三層是大醬曬的雞腿,奴、奴婢也不知道您在官學裡能不能吃飽,要是夜裡餓了,您蒸幾個下飯,墊墊肚子。”
桐花實在記掛葉薇,說著說著抹起眼淚。
“我是去學傳家術的,又不是去做苦役!你哭什麼呀?好了好了彆哭了,瞧得人心疼。”葉薇哭笑不得,遞給小姑娘搽眼淚的帕子,還有一枚玉牌。
她不放心留桐花獨自在府上,畢竟葉家有個母夜叉焦蓮夫人坐鎮,時刻都可能對她院子裡的人發難。
幸好,鷹隼懂事,老實巴交地停在了她的扳指之上,發出低沉的“咕咕”聲,還遞出腳上束縛的書信。
周婉如拆下書信,柔媚的臉浮起一絲笑。
一旁來探望母親的大皇子裴淩見狀,不由低聲詢問:“母後,是誰遞來的信?”
周婉如盛了一碗甜湯,端到裴淩鼻尖子下:“是周家那位戶部尚書葉瑾。”
“葉大人?”
裴淩不重口腹之欲,半晌沒有喝湯,很明顯,他對信上說的事更感興趣,問:“他給母後遞什麼消息來了?”
“周大人說,紫金山的小蛇王很可能被你二弟裴君琅帶走了。”周婉如微微眯眸,取來火折子,點燃那一封信。
她做事謹慎,不會留下痕跡。
裴淩知道山獸之中,蛟蛇的實力最為強悍,也最難豢養。葉瑾明明許諾過,會將小蛇王傳承給葉心月的。
也正因葉家嫡長女天資聰慧,能接任葉家家業,周皇後才會起了聯姻之心。
畢竟……誰不想再創陽關之戰的輝煌?誰不饞葉老家主葉塵夜的實力?那可是能抵禦一國軍力的珍稀肉身,說是世間至寶也不為過。
而葉家如今的女孩,唯有葉心月血脈最純。
“那個廢物?”裴淩蹙眉,“葉大人應當也隻是猜測,沒有十足把握吧?”
“不錯,他隻是在蛇廟附近撿到了裴君琅的玉玨,又從蠱市裡的客棧打聽到有雙腿殘疾的小郎君入住。但,諸如此類的事,都可人為偽造,並不確實。畢竟宮外還有江湖異族蠢蠢欲動,保不準隻是想挑起天家的戰役,逼你們自相殘殺。”
裴淩諷刺地道:“我還是覺得,一個廢物,成不了什麼氣候。”
周婉如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她見裴淩沒有吃甜湯,親自拿起湯勺,舀了一顆蓮子,遞到兒子的唇邊:“張嘴。”
裴淩雖不喜母親偶爾把他當孩子看待的親昵,卻也不會忤逆母後,老老實實張嘴,咀嚼。
有時,裴淩覺得,周皇後並非疼愛他,她隻是玩心很重。
周婉如滿意了,放下湯勺,輕聲道:“我同你說過嗎?你父親當年,也不過是裴家庶子。有我們周家幫襯,才助他登上大典。按理說,他該對周家感恩戴德,可是你看……他遲遲不定太子之位。”
周婉如困惑地回憶從前。護莊大陣支離破碎,幾欲損毀。山狼裡殺出了幾匹敢死隊先鋒,以血肉之軀自毀卦眼,破了他們的防守。
葉舟暗道不妙:“很明顯,對麵派來的術士是上過戰場的,他們熟悉卦陣布防。”
讓一群沒有經曆過沙場戰役的毛頭小子,抵禦這些驍勇善戰、經驗豐富的術士老兵,分明是以卵擊石。
作為少年人主心骨的葉舟都一臉鬱色,孩子們從他臉上也能得知情況不容樂觀,不免心中揣揣難安。
葉薇看了一眼內院的屋舍,下定決心:“年紀小於十五歲的學生進屋裡躲躲!”
她不能讓全部人都進去,若沒有世家的少年人在外撐著,一夥人全待在屋裡,那就是等著敵軍圍剿,給他們甕中捉鱉的機會。
葉薇望了一眼烏沉沉的天色,冰天雪地裡,死去山獸散發的血腥味,引來獵食的禿鷲盤旋。耳邊儘是無儘的鷹隼嘯鳴、風聲颯颯。
一場雪不住地下,無窮無儘,如同雪白薄被,覆上屍骨。
血氣淋漓的人間烈獄。
葉薇從來不知,死亡離她這麼近。天地間,她渺小得像是一粒塵埃。
聽到葉薇的話,年幼的學子們麵麵相覷。
有的生起了叛逃進屋的心;有的還在觀望四周,疑心這是葉薇對他們的膽量測試,她想嘲笑他們無能與怯懦。
葉薇搡了一把魯終風:“小風,你去吧,你手臂受傷了。”
魯終風在幫堂哥魯沉山製作玲瓏炮的時候,不慎遭到山獸偷襲,幸好周牧娘眼疾手快揮出一槍,直刺山狼腰腹,將其釘在雪地裡,魯終風這才僥幸撿回來一條命。
“小薇姐姐,我沒事,傷口已經止血了……”
裴君琅睥了一眼魯終風,冷道:“不必逞強,況且你們在外,一點風吹草動就一團亂,禦敵的學子們還得分神照看你,反而容易出事。”
魯終風想起方才他全神貫注製作炸藥,還是周牧娘覺察到危險,揮槍刺殺偷襲的山狼。
他確實也沒幫上什麼忙。他用柔善的語調,訴說一件殘忍的事。
葉薇無措地低下頭,第一次覺得吃到嘴裡的甜糕都變得沒了滋味,味同嚼蠟。
原來,裴君琅一直都懂啊,她第一次接近他的時候就抱有目的。雖然他後來也從她這裡拿到了馴獸用的血,兩不相欠。但是葉薇明白的,她並沒有給裴君琅帶來很多好處,甚至是處處倚仗他的幫助。
裴君琅是個麵冷心熱的家夥,嘴上毒辣,卻從來都對她出手襄助。若無裴君琅的庇護,葉薇不可能活到現在,不可能擁有那麼多朋友,也不可能被葉老夫人發現天賦且重用。
她討好裴君琅,與小郎君交好,除了真心實意想和他交朋友,當然也有打好交道多一條人脈的目的。
裴君琅心知肚明,卻視若無睹,縱容她的親近。
那時的裴君琅,在想什麼呢?
他會不會傷心?
葉薇悶頭咬了一口糕,她發現,原來人前溫柔貼心的自己,其實也有劣根。
裴君琅對她的偏袒是獨一無二的,可她卻把他當成普通的、值得信賴的好友,地位甚至與謝芙、與魯沉山、與沈如意不相上下。
她突然為裴君琅感到難過。
心臟被沉甸甸的石頭壓著,口鼻窒悶,喘不過氣來,還翻起酸酸澀澀的疼痛。
誰說裴君琅冷酷無情呢?他就連和她保持距離,也知道許諾她條件。他會如她所願,保護她。
葉薇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就能毫無顧慮舍下裴君琅了。
他是這樣想的嗎?
葉薇的眼睛有點燙、有點濕潤。
她捏了一塊乾淨的甜糕,躡手躡腳遞給裴君琅:“小琅,吃糕嗎?”
裴君琅低頭,怔怔看著坐在軟墊上的小姑娘。
她明明還是笑的模樣,可是杏眸含淚,明顯要哭。
他惹她不高興了,是嗎?可是,必須如此啊。
裴君琅再和葉薇接觸下去,他會藏不住更多的情愫,他會露出馬腳。
到時候,兩個人或許連一起吃飯、講話的可能性都沒有了。
裴君琅隻是想讓關係倒退回最初的樣子。
偶爾見麵,能點頭問好;偶爾上課,能探討幾句學業;偶爾執行任務,他也能平常心地看顧一下葉薇。
君子之交淡如水,這樣就足夠了。
裴君琅從來不交朋友的人,已經為葉薇破例了。
破了經年累世的戒律,他變得不像自己。
於是,裴君琅抬手,擋住了葉薇的投喂:“你吃吧,我不吃了。”
裴君琅拒絕了點心,等同於拒絕葉薇。
葉薇再沒有什麼想說的了。
她把糕塞到嘴裡,細嚼慢咽。
確實,她手裡隻有一碟稀鬆尋常的糕,用這種不值一提的東西,來博取裴君琅的好感,好像真的挺卑鄙的。
她是個小人。
她感到羞慚。
葉薇反思自己從前對於裴君琅的利用——她看似真心想和裴君琅交朋友,可是實際上她從未付出過真心。
因為無需給予真心,裴君琅也以傾囊相助。他比她想象的要溫柔。
葉薇不打擾裴君琅休息,她收了點心碟子,對少年說:“小琅,那我先去睡了,你好好休息。”
“嗯。”
葉薇收起了坐墊與吃食。
裴君琅靜靜注視這一幕,指骨又是一動,欲言又止。
他以為她會多說些什麼話,又怕她多說些什麼話。
然而,葉薇這麼安靜、這麼乖巧接受了兩人分道揚鑣的事實,她懂事到過分。
裴君琅鬆一口氣的同時,心臟又如同被一隻手攥緊了,悶得難受。
他沒有流露脆弱的情緒,如玉的下頜微點,允許葉薇離開。
小姑娘真的走了。
一次都沒有回頭。
裴君琅一如既往坐在冰冷的木椅之上,沉默如同荒廟裡的一尊石像。
看著葉薇走出門檻,走出掛燈的廊廡,走出曲徑通幽的月洞門。
他親眼看著那一抹倩色身影消弭於視線儘頭。
葉薇終於不見了-
第二天,謝芙終於製成了幻夢蠱。
夙瑤的身份,葉薇早就告訴了丁班小夥伴,大家幾下一合計,焦玄鳴定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唯有如此,才會這麼害怕夙瑤離開海島。
謝芙捧著一個裝滿幻夢蠱的香爐,隻要明火點燃香爐裡的香料,燃起的煙霧會帶夙瑤進入幻夢。
若她自己醒不過來,謝芙也會借助外力催醒夙瑤,以免她葬身夢境之中。
夙瑤經過多日的相處,早已明白眼前的一群孩子並不是什麼壞心的人。
魯終風的臉漲得通紅,羞愧於自己的無能。
但魯終風也明白裴君琅是有心勸他躲避危險,心裡很感激。
“小薇姐姐,二公子,那我就先進屋了,如有需要,一定喊我來幫忙。”
葉薇笑了下:“好,快去吧。”
魯終風一動,葉星路他們也被葉舟一腳一個踹到了屋裡。見狀,一些害怕遇襲的的世家孩子紛紛低頭,麵紅耳赤地跟了進去。
風雪漸大,吹得屋簷掛的牡丹滴水雨鏈搖搖晃晃,嘩啦作響。
嘈雜聲傳來,原來是裴淩那邊的隊伍引發了一點小衝突。
裴淩拉住企圖鑽進屋裡的焦書,厲聲:“你今年已經十五歲了,你進去做什麼?”
焦書慌得要死,他看夠了無儘的殺戮,一點都不想在這個可怕的地方待下去。他強行扯過被裴淩拉住的腕骨,理直氣壯反駁。
“我生辰還沒過呢!根本算不上是十五歲,再說了,進屋是我的事,大公子管這麼多做什麼?”
裴淩被氣笑,他沒想到,不過一場敵襲,這些被世家長輩寄予厚望的少年人竟連兩天都撐不了,敵軍一開弓,他們便潰不成軍。
本就人手不足了,這些隊員還敢找借口退縮,單憑他們如何抵禦蠻族敵軍?!他可不想作為無用的犧牲品,死在這一座茫茫雪山裡!
裴淩睚眥欲裂,他被苦戰摧折,發簪都碎了一節,鬢發淩亂。
可是一回頭,裴淩的目光落在裴君琅的身上,仿佛見了鬼。
他從未正眼看過裴君琅,對於裴淩而言,裴君琅不過是一個殘廢,有什麼好警惕、好畏懼的。
他不是刻意輕敵,他是發自內心看不起裴君琅,甚至不覺得這個殘疾的二弟,有朝一日會羽翼豐滿,成為能和他比肩的對手。
裴君琅不配。
可是,如今的二弟。
他明明和裴淩一樣熬了一宿,經曆了一場慘絕人寰的殊死搏戰。
裴君琅卻依舊衣袍光鮮,烏發柔順整潔,一派流風回雪的清逸氣質。
他為什麼能事事都這麼遊刃有餘?為什麼能這麼好整以暇?為什麼他能夠將裴淩襯得像一個跳梁小醜?
憑什麼?
裴淩冒雪,上前緊緊攥住裴君琅的衣襟。
他終於肯正視裴君琅了,他終於起了忌憚之心了。
“裴君琅,你在故意收買人心。我命他們不顧風險護住山莊,以圖日後,你偏要和我對著乾,給世家長輩留下‘慈愛寬仁’的好印象,你果然心機頗深。”
裴淩這一通怒火發的著實古怪,裴君琅已經不願慣著他了。
他伸手,握住兄長的腕骨,狠狠扯下,裴淩被他一推,足下踉蹌。
小郎君眉骨飽滿,雙目清冷。
“嗬,大敵當前,我可沒有心情,和你玩同室操戈的遊戲。”裴君琅唇角微揚,諷刺地道,“大哥,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麵前不可一世的少年郎才是裴君琅的真麵目。
裴淩意識到一件事,在他真正把裴君琅當成對手的時候,對方已經沒有陪他玩的心情了。
裴君琅竟敢瞧不起他!
四周寂靜無聲,所有人在探看他們爭吵。一隻春鷹無處可棲,隻能尋一處高高聳立的飛簷駐足,羽毛抖擻,雪絮撲棱棱地落。
裴淩猛然抽刀,薄刃出鞘,銀刀的鋒芒直逼人眉骨。他起了殺心,他被裴君琅惹怒了,他要他血濺當場。
“噌”的一聲,周溯身手敏捷地踢刀格擋,兩刃相接,火花閃電,晃動人眼。
葉舟難以置信地嗬斥大郎君:“裴淩,你竟敢在山莊內殘害皇裔手足,你瘋了嗎?!”
裴淩沒有應聲,他臉色難看。
一雙和裴君琅有些肖似的眼睛微微下視,他看懂了小郎君眼底的波瀾不驚。
弟弟八風不動,壓根兒不畏懼他的出招。
他運籌帷幄,他早有謀算。
那時,裴望山不過是皇族送來周家示好的一個“質子”,勝在知情識趣、勝在聽話。
她待他,似乎也不算太好。
對於裴望山的從前,周婉如唯有一個朦朦朧朧的印象——她的夫君,很擅“忍”。
裴淩懂了:“您的意思是,父皇很可能還是不信賴世家,而我身上流有周家的血。”
“我們周家的血脈,是最珍貴的。”周婉如笑了下,“因此,沒有人能玷汙我們的家榮,即便是你那個可憐的弟弟也不行。”
裴淩點頭:“母後要我把裴君琅當成奪嫡的對手?”
“他不配。不過,本宮聽說,昨日在茅山上馴獸,葉家庶女葉薇和你二弟同行,恰巧撞見阿銘。阿銘隻是想要葉家庶女一碗血,這麼容易的事,竟也沒得逞。”周婉如摘下手上的扳指,笑吟吟問兒子,“你說,是裴君琅運氣好,還是他真的深藏不露呢?”
“據兒子打聽到的消息是,葉薇拖延了時間,還喊來葉舟老師襄助,這才製止了阿銘胡作非為。”
“即便和你二弟沒有關係,但他能這麼快融入世家子弟的圈子裡,可見其巧舌如簧,收買人心的手段高明。”
裴淩神色一凜:“母後想兒臣如何做?”
“太聰明的弟弟,不能留。特彆是一個敢開始拉攏世家孩子的弟弟。淩兒,對於敵人,不能抱有僥幸心理,明白嗎?我的兒子。”
“是。”
“況且,一個庶女罷了。往後你也不止是守著葉家一位正妃,葉大人會理解你抬舉葉家的心。”
言下之意是,不能再讓葉薇接近裴君琅了。
若是一個眼高手低的庶女,她靠近裴君琅,也無非是想圖謀一些天家的好處。比起裴君琅給她,那裴淩給她更為實際一些。
不如把人拉攏到自家的陣營,日後賞一個側妃位打發打發便是了。
裴淩懂了母親話裡的深意,他畢恭畢敬朝皇後行禮。
“兒子,謹遵母後教誨。”
周婉如不再多說了。
她美眸裡的鋒銳之色儘數褪去,又變回了那個溫婉可親的母親。
“來人,方才燉煮的蓮子紅棗湯不錯,給大殿下備一份,帶出宮去。”周婉如喊來手下心腹婢女飛燕,為兒子準備吃食。
“多謝母後關懷。”
裴望山子嗣緣分薄,宮中除了幾位皇女,僅有兩名皇子。
年滿十五歲後,皇帝便讓他們在宮外開府,不住在宮內。
本來周家輔佐皇帝登基,給了裴望山那麼大的襄助,他為了表忠心,理應隻留一個嫡長子裴淩,用以日後繼位。
偏偏還和胡女,生養了一個裴君琅,扇周家的臉麵。
她的丈夫究竟在打什麼主意呢?
周婉如頭疼得緊,按了按太陽穴,不再多想。
裴淩跟著宮人,一路出了皇宮。
出宮的馬車停在嵌滿壽字紋鋪地的宮道邊上。
此處建有不少衙門官署,來往的官吏看到款款而來的裴淩,一個個緊張地見禮。
幸好大皇子裴淩溫文爾雅,逐一朝官吏們頷首,溫柔地免了他們煩冗的禮儀。
人人都在悄聲誇讚裴淩仁人君子,往後若潛龍出淵,定是清風峻節的好君主。
裴淩聽多了這些,早已習以為常。
他本來就該是皇太子,亦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東宮會入住他人。
其實,裴君琅並沒有想用毒.藥牽製周溯的念頭。擺布一個世家子弟,太麻煩也太冒險,他沒必要過早就暴露自己的部署。
而且在赫連古宅那日,裴君琅也沒有展現自己非凡的傳家術,因此不明真相的周溯,也並不是非死不可。
許是看裴君琅良久不講話,周溯隻得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放心,服下藥以後,我也不會學阿銘一樣針對兩位……畢竟,我很喜歡你們。”
“隨便你。”裴君琅懶得和他歪纏。
他將隨身攜帶的解藥拋擲周溯掌心。
交易達成了,裴君琅推動木輪椅回房。
車軲轆才滾動一下,他倏忽想起什麼,冷淡地警告一句——
“我不管你是敵是友。”
“但,你給我離葉薇,遠一點。”
第三十七章
葉薇打開裴君琅的包袱,裡麵裝的是配好顏色的衫袍。
她想,裴君琅真的很喜歡深色,衣裳清一色都是幽暗的鴉青色亦或雲杉綠。
葉薇幫他把衫袍疊放到衣櫥裡,又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床鋪,鋪上被褥之前,她又從箱籠裡拿出一床蓬鬆的胞羔羊皮毯子,墊在最底下。
丁班的學生住一樓,白日被影壁牆擋著,壓根兒照不到日光,屋裡彌漫潮味。
底下墊一塊毯子,再鋪被褥,睡起來就不會濕濘濘的了。
葉薇和裴君琅經曆過許多事,她知道他本性不壞,其實早早就把人當朋友了。
因此裴君琅能在她的幫助下,住得舒適些,葉薇也與有榮焉。
他怎會墮落至此地步,父君本就是死於蠻族異教的鐵蹄之下,他竟還同外族裡應外合,侵擾大乾疆土!
沈柳招認“通敵”一事,百官嘩然。
裴望山驚訝地道:“沈柳!你可知,你犯下的乃是叛國死罪!”
沈柳:“我知。我勾結外敵,罪無可恕,但求一死。可我死也想死個明白,為何沈追命要乾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為何他要放棄我父親的命?他從中得不到好處,為何還要做這般奸惡愚鈍之事?”
“你以為我想嗎?!”沈追命被沈柳的一通質問逼到幾欲崩潰,他目眥欲裂,眼睛遍布紅色血絲。
“你可知家主之位有多難坐?那時沈家的紅龍血眼石被白蓮教竊走,若是讓世人知道世家失了紅龍血眼石,我們又豈能成為掌權天下的世家?!我為了保全沈家的崢嶸,為了換回紅龍血眼石而送出一批軍械,這是我的錯嗎?分明是敵軍奸詐狡猾,而我被逼無奈!爾等為了家族的榮耀,理應用命脈庇護,這才是沈家的好兒郎。”
“你若是不拆穿,無人知道的。沈家會在我的治理之下漸漸壯大,我的族人會受萬民敬仰,早晚有一日成為世家之首……你糊塗啊!你糊塗啊!”
沈柳怎麼都沒想到,不過是一顆傳說中的死物罷了。
所謂“掌紅龍者得天下”,也隻是傳說罷了。
為了這樣一塊破石頭,他爹娘親族的命便不是命了。
人命真賤啊。葉薇騎著紅龍回到宮裡。
清瘦的小姑娘一落地,在場的所有宮人、侍衛都寒毛直豎,嚇得瑟瑟發抖。
他們疑心是見到了鬼魅,不敢吱聲,想去寢殿請皇帝裴君琅來應對,卻偏偏搜遍了宮闕也找不到君王的身影。
百般無奈之下,他們隻好去求助世家的長輩們。
這一晚,闔宮鬨得人仰馬翻,誰都沒想到,葉薇居然能超脫六道輪回,死而複生。
在場的世家人,除了葉老夫人眼眶泛紅,敢當著紅龍的麵擁抱神主葉薇,其他人都眼觀鼻鼻觀心,一句話都不敢吭聲。
當初世家逼死葉薇的畫麵仍曆曆在目,他們生怕葉薇一個不順心,又要起來鬨事。
葉老夫人撫摸葉薇烏濃的長發,直到她碰到葉薇溫熱的耳朵,這才相信孫女是真的回來了。
“活著就好,活著就好。”老人家雙眸含淚,將裴君琅留下的遺詔遞給葉薇。
葉薇緩緩攤開聖旨,她看到小郎君什麼都沒有要,他把自己能給的一切都留給她了。
她鼻尖微微發酸,刺痛蔓延上心口。
但葉薇沒有哭。
裴君琅沒有死,所以她不會哭的,她隻需要等著他回來就好了。
雞腿飯隊的朋友們都來探望葉薇。
謝芙看到葉薇,一下子埋到她懷裡,驚喜地叫喊:“小薇姐姐、小薇姐姐,你回來了!裴君琅呢?真是奇怪,他今天這麼大方嗎?連我抱你都不生氣。”
謝芙可是記得,當初她不過是想打開冰棺碰一碰葉薇,一把削鐵如泥的長劍破空襲來,差點割掉妹妹的腦袋。
裴君琅小氣得很,她又沒想將小薇姐姐製成屍人,他一副要殺人的嘴臉是什麼意思。
有人提起裴君琅了,葉薇張了張嘴,有點啞口無言。
她想到沉入天池的小郎君,隻笑了笑,說:“小琅出了一趟遠門,興許要有一段時間回不來了。”
除了謝芙,其他人都明白了葉薇的意思。
或許葉薇能夠複生,是裴君琅動用了什麼秘術。可能那個毒舌嘴硬的小郎君再也回不來了。
他們怕葉薇傷心,不再提起裴君琅。
他們湊到一起,恭賀葉薇的新生,還時不時檢查她的腿腳,看看她驟然複活,身子骨是不是留下了什麼疑難雜症。
所有人都很高興。
看著他們真摯的笑臉,葉薇的心裡莫名生出一點細微的難過——小琅是不是知道大家都在期盼她回來,所以才會義無反顧地救她?他是不是以為,他的死無關緊要,是不是覺得自己很陰鬱,脾氣很差,不討人喜歡,即便他不見了,也沒人會掛心?
葉薇很想告訴裴君琅,你想錯了,你很重要,如果你還在身邊就好了-
他追求她,他除了赫連璃的身,還想得到她的心。
裴望山愛而不得,開始折磨赫連璃。
他原本不希望赫連璃有孕,到後來,他逼迫她承歡,強迫她產子。
有了孩子,或許能讓這位母親的心腸再柔軟一些,她會放下過去,和裴望山重新來過。
裴望山也可以嘗試,和她一起疼愛一個孩子。
儘管他們之間的緣分來得這樣可憎、可怖、可厭。
最終,赫連璃懷孕了。
裴望山大喜過望。
他私下派來信賴的宮人,小心照顧赫連璃。明麵上冷落這個胡女,私底下卻處處照看她的衣食住行。
赫連璃懷孕以後,有了一些小脾氣,她不願意被人盯著。
裴望山驚喜於她的改變,隻要她願意生下他們的孩子,他什麼都會同意。
赫連璃能夠支配調遣一些人與事了。
她也如裴望山所願,真的生下了裴君琅。
裴望山欣喜不已,他隻是遺憾,沒能在赫連璃生產的時候,陪在她的左右。
女孩果然還是心軟的。
裴望山顫顫巍巍抱起那個男嬰,他心間柔軟,湧起前所未有的柔情。
他想,或許赫連璃也沒有那麼恨他,畢竟她還願意和他有一個血脈相承的孩子。
裴望山在心中起誓,他會疼愛二兒子的。
君王給孩子取名“裴君琅”。謙謙君子,如玉琳琅。玉之貴者,九德琢磨。
裴望山希望這個孩子能像玉石一般溫潤高潔,能如寶玉一般,德行品格經得起歲月的打磨,來日能成為無雙君子。
他對赫連璃的孩子寄予厚望。
而赫連璃確實因為生下了親子之後,變得更加溫柔了。
隻可惜,她還是沒有正眼看裴望山一眼,她漠視他、冷待他、她對他的態度,和她對裴君琅的態度涇渭分明。
她深愛這個孩子,卻厭惡孩子的父親。
也是那時,裴望山才意識到,赫連璃其實很薄情。
她是石頭做的,她永遠焐不熱。
裴望山也生起了氣,他竟會和親子拈酸吃醋,他厭惡裴君琅獨得赫連璃的寵愛,他假意折磨這對母子。
裴望山為了保護赫連璃與裴君琅,故意將他們趕到冷宮附近的明月閣,故意缺衣少食,隻維持基本的溫飽。他對他們母子不聞不問,如此才能在周婉如的眼皮底子下,護住他們的性命。
除此之外,裴望山也存了其他的想法,他希望赫連璃能夠醒悟,一個帝王的寵愛有多難得,若她吃了苦頭,肯對他低聲下氣邀寵,裴望山也會想法子給予她所有榮耀,他也會竭儘全力保護她。
可是,赫連璃沒有。
一次討好都沒有。
這麼多年,她一直漠視他。
直到後來,她孤零零地死在了宮裡。
裴望山茫然無措。
他在祭典那日,明明帶走了周婉如,可偏偏這個毒婦還是心思奸詐,命麾下的嬪妃害死了赫連璃。
那一夜,裴望山沒有去見赫連璃。
他是君主,不能對一個胡奴產生感情。
唯有如此,才能讓周婉如相信,裴君琅也不是他疼愛的兒子。
整整一夜,裴望山坐在庭院裡,一動不動。
他望著遠處的明月閣,心裡空寂。他做了許多假設,如果他不除去世家,赫連璃和他是不是不會走到這一步?如果他能夠再早一點遇到赫連璃,未來是不是會不同?
裴望山失去赫連璃了,他還剩下裴君琅。
這個孩子要如何保護?要如何避免他步上赫連璃的後塵?
裴望山殫思竭慮,做出了決定。他漠視裴君琅,放養裴君琅,縱容周婉如禍害他。
失去一雙腿,但保下一條命,其餘的事,由他這個父親,跟周婉如鬥便好了。
他替她報仇雪恨,把贏來的江山社稷拱手奉上,送給他的兒子。
往後,夢裡重逢,裴望山再次見到赫連璃的時候,她會不會忘記仇恨,會不會原諒他,對他笑一笑?
……
裴望山怔忪間,長大成人的裴君琅已經推車,行至他的麵前。
“父皇。”
鶴骨鬆姿的小郎君滿身霜雪,他抬起清澈的眼眸,低低喚了一聲。
“你來了。”
裴望山淡淡看了兒子一眼,收回方才眼神裡流露出的軟弱與緬懷,他再度翻動奏折,“你說,想同朕談一談你的母親?”
“是。”裴君琅很守規矩,沒有近裴望山的身,他拂落肩上的霜雪,與父親遙遙相隔。
屋裡,僅剩下地龍烘烤出的若有似無的龍涎香。
裴望山想起赫連璃,他在裴君琅的臉上,尋找赫連璃的蹤跡。
男人緘默許久,還是問出了從來不曾問過的話。
葉薇驟然複活,她有許多事要處理。
好在紅龍親昵地粘著葉薇,與她同進同出,紅龍護體,根本沒人敢反對葉薇的事,無論是她登基稱帝,還是時常帶著紅龍離宮小住。
葉薇在長壽的帶領下,回到了裴君琅住過的寢殿。
她原本以為,小郎君的殿宇應該是和從前在皇子府裡的擺設差不多,但當她走進寢殿,嗅到她最愛熏的桂花香,眼眶還是漸漸發燙,胸口泛起綿綿的疼痛。
她看到自己最喜歡的花梨木條案被擺在窗前,案上置有一隻長頸白瓷花瓶,瓶中插著雪白的木芙蓉,早已枯萎多時。
葉薇記得,那是自己帶裴君琅回京城的時候插上的,小郎君居然把這一株花挪到寢殿來了。
她忍俊不禁。
她有好多想和他說的話。
用這些東西當誘餌,夠不夠釣出池底的裴君琅呢?
她好想試試看-
裴君琅離開的第七個月,葉薇和雞腿飯隊的朋友們出發,遠赴邊城。
這一次,沒有戰亂,沒有國仇家恨,他們隻是一群朋友湊局一塊兒出遊。
謝芙依戀地靠在葉薇的膝蓋上,她歡喜地不知道怎麼樣才好。
葉薇也看著小姑娘笑,她忽然問了一句:“沒有裴君琅,阿芙出門玩是不是更高興了?”
謝芙眨眨眼,她盯著葉薇,想了一會兒,搖搖頭。
“葉薇,我再也不會走了。”
沈柳無話可說,他跪地叩首,又從懷中遞出幾張圖紙。
“這是一些通敵奸細的名錄,甚至有不少朝堂官員也在此名單之中。”
沈柳語畢,朝堂上頓時暗潮洶湧。有官吏沉不住氣,離席站起,還不曾動作,便聽到紅龍殿外有碾壓厚雪的滾輪聲傳來。
紅龍殿內燒有銀炭盆,殿門用一麵勾蓮紋氈毯防風,纖纖素手一撩門簾,露出葉薇豔若桃李的臉。她身後,是披一襲玄色大氅的裴君琅。
裴君琅休養了兩日,雖內裡肺腑還未恢複,卻已能下地推車。小郎君慣來擅忍,常年膚白賽雪,一副病容,早已稀鬆平常,因此無人能看出他傷勢的底細,足以唬人。
此時此刻,是裴君琅立威的好時機,他身為禦林軍指揮使,可領禦前近衛前來護駕鎮敵。
“兒臣身為禦林軍統領,本該近前護駕,卻因諸事耽擱,姍姍來遲,還望父君恕罪。”
裴君琅嘴上說著羞慚的話,臉上卻沒有半點歉意。
他抬手一指,很快,身著妝蟒堆繡錦袍的禁衛軍一字排開,他們乃天子近臣,一心效忠君主,聽詔令指揮,圍困住在場所有的官吏,包剿殿堂。
軍士腰上掛凜冽彎刀,燭光照耀下,煌煌生輝。
傻子都明白,是皇帝特地下令,傳召親子裴君琅及時趕來,攔住這些蠢蠢欲動的奸細。
父子倆裡應外合,唱了半天雙簧,為的就是困住這些禍害江山的蠹蟲奸佞。
難怪皇帝按兵不動,原來早有後手。
那些起身的官吏又悻悻然落座。
沈柳見狀,接著道:“罪臣沈彥,潛伏白蓮教數年,已摸出一部分的叛黨窩點,現已標記於輿圖之上,盼陛下審閱,帶兵圍剿據點,誅殺叛黨與佞臣!如此,罪臣雖鑄下大錯,但好歹將功折罪,錯得不算太離譜。”
原來,假沈柳的真名為沈彥,他是沈欽之子。
沈追命哪裡知曉,沈彥還有這一手。
他環顧四周,看著那些器宇軒昂的禁衛軍,看著少年郎們意氣風發的臉,他忽然什麼都明白了。
沈追命拍膝大笑,指著落座的朝臣與世家家主們,極儘嘲諷地開口——
“你們有沒有想過,白蓮教為何會和沈彥做交易?即便告知教主世家孩子們在山莊又能如何?這是大乾國土境內,他們沒有那麼軍將,也沒有蠻族部落的軍力,不就是自投羅網嗎?我想不明白,想不透,但現在我明白了。”
“他知道此舉會引出這些舊事,他能借助裴望山的野心除掉我!如今死了我的沈家,餘下的六大世家,你們覺得會落得什麼好嗎?唇亡齒寒啊。赫連家都沒了,輪到我沈家了。早晚有一日,你們都會被裴望山殺了。”
“糊塗啊,真是糊塗啊!白蓮教主想擾亂大乾國,使我們互相猜忌,使我們內鬥紛爭不休。”
“皇帝裴望山想獨占皇權,他也要設計分化我等。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真正和白蓮教聯手的奸黨,其實是裴望山啊!你們都瘋了!”
“放肆!”沈追命瘋瘋癲癲的話語,惹惱了皇帝。
他一聲令下,沈彥便從袖中抽刀而出,儘數沒入沈追命的腹腔。
“嘩啦”,鮮血流了一地。
沈追命疼得口齒不清,他踉蹌後退兩步,跌坐在地。
他視線模糊,環顧四周。
還是珠光寶氣的王庭,還是奢靡無度的朝堂。
他為了守衛沈家,幾十年來儘職儘責,到頭來,落得這個下場。
他為自己叫屈,他不甘心。
但沒關係,沈追命笑了,鮮血順著他的口齒湧出。
“早晚有一日……”
他笑而不語,緩慢閉上眼。
早晚有一日,這裡的人,都會被天家謀算,被裴望山害命。
一個不剩!
他在九泉之下,等著這日的蒞臨。
……
沈追命死了,死在護君的沈彥手上。
四周鴉雀無聲。
眾人似乎都明白了。
沈追命有沒有做過惡事,伏不伏法,認不認罪,都沒有關係。
皇帝要的,不過是囚住沈追命,再利用沈柳口中的舊案,縱容他複仇。
沈家主死了,人心亂了,世家對皇權產生畏懼,這才是裴望山的目的所在。
嘲諷的聲音不絕於耳,葉薇耳朵都聽出繭子了。
她全然不在意這些外界的聲音,依舊養著自己一整甕蠱蟲。
在早中晚喂了蠱蟲六七天血液後,葉薇心滿意足地蓋上了封紙。
她頂著烏青的黑眼圈,臨睡前還特地看了一眼角落的小棺材,默默給屍人打氣。
葉薇握拳:這是主人第一次養鈴音蠱,一定要給我爭口氣啊小王!
第三十八章
紅龍穀的試煉很快提上日程,時間就定在三天後。
潛淵官學一共三十五人,分為七組,五人一組。
規則也很簡單,每一個隊伍會分發一把寶劍,不論哪個隊伍,率先取得四把並帶到紅龍穀的出口,就算是勝利。屆時,周崇丘院長會按照小隊持有的寶劍數量,以多到少排序,持有數最少的小組,全員淘汰,即為退學。
比賽期間,會有春鷹實時傳話播報每個小組的持劍數量。也好引誘其他小組前往出口附近埋伏,抑或是搶奪。
當然,為了防止學子們太過於暴力,鬨出人命,老師們給每個學子都配備一枚福豆。遇難時,隻要捏爆福豆,便會有香煙上升,春鷹嗅到以後就會飛出場外喊老師領走學生。
而組員的自行退賽,代表了一個小組人數減少,守護寶劍的能力也會衰減,便更容易比賽失敗。因此,所有小組都會團結一致,儘量保證整個隊伍的安全,如此,小隊才能順利拔得頭籌。
這是潛淵官學第一次舉辦大賽,民間與江湖都有所風聞,東西南北四個坊市甚至開了賭局,等七個小隊公開名單以後,用來壓寶競猜。
就連皇帝裴望山都來湊一腳,添個彩頭:“朕覺得周老將軍舉辦的紅龍穀試煉十分有趣,既如此,朕也得捧個場,賣老將軍一個薄麵。這樣吧,奪魁的隊伍,凡是世家女子賜縣主頭銜,而世家郎君則擢升為禦前親衛,學成後可入京營親衛隊,為內廷近禦之臣。”
皇帝這招可算是把世家長老們打了個措手不及。
今日天晴,焦玄鳴罷了潛淵官學的課業,又回了一次家宅。
這一次,他沒讓任何仆婦進入內院,並命占天者焦家豢養的暗衛,去請父親焦刑的嫡親弟弟焦鬆帆,以及庶弟焦顯。
少家主焦玄鳴忽然下家令,請兩位早已分府外住的老大人來家府做客,可見是關乎家族命脈的要緊事。
沒人敢耽擱,立時淩空躍上屋脊,踏簷而去。
焦玄鳴推開門,邁入寒氣逼人的佛堂。
紅木桌案上,佛龕裡鎮著一尊紅龍神像,神像前布置了三牲四果用於緬懷長者的供品。
桌案底下,是一具冰棺。
冰製的棺材裡,躺著老態龍鐘的老家主焦刑。
焦刑雙目緊閉,已是近七十歲高壽。早在兩年前,他就該仙逝,是焦蓮取來濟世醫白家的秘藥,助焦刑“延年益壽”。
隻要這一味焦刑口含的藥丸取出,他便能終止呼吸,邁入輪回。
焦玄鳴托起父親的手,如往常那樣,把帕子蘸水、擰乾,輕輕擦拭他的指骨。每一根手指的指縫,焦玄鳴都照顧到,幾乎無微不至。
“父親對我寄予厚望,從小親手教我卦陣,指點我兵法。”
“您把我看顧得很好,為了讓我安心,讓家族裡窺伺我的毒蟲死心,一早便把少家主之位傳承給我。”
“為了讓我的少家主之位穩固,您還未雨綢繆,早早讓阿姐和葉家嫡長子定親,拉攏助力。”
“您設下的每一步棋,都是為了讓我能撐起焦家,甚至是默許阿姐用這一味讓您痛不欲生的藥,延續您的壽命,讓您的殘魂,能夠再多看顧我一會兒。”
焦玄鳴語帶哽咽:“可是父親,您太累了。今日,兒子要真正為自己做主一回,兒子要讓您舍下這一副拖累您的紅塵皮囊,讓您得到安息。至於阿姐……她是罪人,兒子會代您懲戒她,將她除名,驅逐出家族。”
這一句話,半真半假,滿滿都是焦玄鳴的私心。
但他彆無選擇,他隻能這樣做。
是焦蓮先殘害他人種下了惡因,結出了罪孽之果。
他要讓此事有個了斷。父皇即便疑心他本就居心不良又能如何?裴君琅死了,皇帝膝下隻有他一個兒子了。
到時候,皇位隻能有裴淩來傳承。
裴淩是個好兄長,他會保證裴君琅能夠被風光大葬,弟弟死後哀榮鼎盛。
裴淩,感謝他的仁慈吧。
屏息間,裴淩曲掌成爪,以一招“猿猴搶珠”,騰身而起,殺向弟弟的雙目。
兄長驟然出手,甚至想要戳瞎裴君琅的雙目。
裴君琅隻消一眼便知兄長來意。
已是身有殘疾,兄長竟賊心未死,還想毀了他的眼睛,將他永久囚於一方木輪椅上。
嗬,可恨!隻有兩門世家丁級資質的學子,則被穿插到乙班或是丙班。
像裴君琅這種不良於行的殘疾皇子,為了表示潛淵書院的公平與公正,自然隻能被發配丁班了。
連帶著安排丁班的學生,還有除開本家血脈傳承得了丁級其餘全部無級彆的葉薇、謝芙、魯沉山、以及一個千麵郎沈家的郎君沈如意。
謝芙總算如願以償靠近了葉薇。
學府還沒發各個班級的學服,她今日仍舊是穿自家帶來的華貴衣裳,盛裝出席。
謝芙年後長大了一歲,也長高了不少,隻比葉薇矮半個頭。
她還是愛穿黑色衣裳,可能這次被家人耳提麵命過了,玄色衣裙上繡了一點玫紅色的桃花。就連背上的小棺材,也換了個金絲楠木的。
可能是為了喜慶。兩側棺材板上的過年春聯還沒揭下,棺材蓋子上也貼了一張紅紙橫批:開棺發財。
她杏眼明亮,一直仰頭看葉薇,讓葉薇想起小時候養過的一隻討食的可愛小狗。
葉薇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謝芙掛了銅錢的發髻。
唔,手感不錯,毛茸茸的。
謝芙很受用,小聲喊:“小薇姐姐?”
葉薇沒有否認。
謝芙更確信心裡的猜測了,她不顧一旁已經抬手捂臉的魯沉山,像一塊狗皮膏藥似的粘住了葉薇。
她摟住葉薇的腰,深深嗅一口氣:“小薇姐姐,我好想你,你更漂亮了!”
“阿芙好乖。”葉薇親昵地喊她。
魯沉山知道瞞不下去了,隻能討好地望向一旁的裴君琅,小聲說:“我倆嘴嚴是出了名的,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所以,二殿下,能不能把你那刀子似的眼神收回去,他真的很不經殺。
裴君琅沒有葉薇那麼好講話。
他的目光依舊凜如霜雪,肘骨抵竹木扶手,單手撐著下顎,考慮利弊。
剛入學就死了嫡出子弟,的確麻煩。
但因一個微不足道的世家孩子壞了他的大事,得不償失。
隻可惜,裴君琅也不是那種心軟到會給外人機會的小郎君。
裴君琅同情魯沉山,那誰又來同情他呢?
魯沉山比謝芙敏銳多了,他明白自己命懸一線。
於是,魯沉山隻能轉而去討好歹人的同夥葉薇。
“小薇姑娘,許久不見,我們能一個班也是有緣。”
葉薇對誰都態度圓融,來者不拒。她笑眯眯地回答:“是啊,真的很有緣。”
像是想到了什麼,葉薇問:“你們怎麼會在丁班?我和二殿下,你們是知道的,自身有難言之隱,可你們應該是嫡出的孩子吧,不至於淪落到末級班?”
說起這個魯沉山就頭疼欲裂。
“機關客焦家派來的授課老師……正是家父魯浮舟。”
葉薇肅然起敬:“聽說潛淵官學過幾日開始實行學分製度,若是頑劣怠學者會扣除學分,直到零分被逐出官學。你既然是魯浮舟老師的親子,往後課業還請魯公子多多照顧了。”
葉薇和謝芙一臉期盼地望向魯沉山。
她們已經想好怎麼混分了!
魯沉山擺擺手,沉痛道:“彆想了。我父親對外人如親子,視我如糞土。把我塞到丁級班的話,就是他親口提的!”
說完,魯沉山怕裴君琅誤會他的意思,輕咳一聲:“當然,我沒有嫌棄丁班的意思。誰不是步步為營,穩紮穩打爬上去的呢?基礎低一點沒事,上限無窮儘就好。”
葉薇又看了一眼謝芙:“那阿芙呢?”
謝芙鼓了鼓腮幫子,把裝妹妹的棺材抱到懷裡:“老師們一個個瓜兮兮的(傻乎乎),說了妹妹不喜歡曬太陽,非要我拿出來操練傀儡牽屍術。我心疼妹妹,不想和他們說話。大姐生氣了,就給我評了無級彆。”
葉薇聽說過謝家派來的授課老師。
是謝家少家主,也就是謝芙的長姐謝道玄。
葉薇憐愛地看了幾人一眼:“都是苦命人!”
被冷落許久的沈如意忍不住出聲了:“你們都是上學前就認識的?搞特殊待遇是不是?把我一個人孤立了?蒼天呐,我剛來官學聽課就慘遭霸淩麼?我要告老師了!”
聽到這話,幾人連忙拉住了沈如意:“你也不想挨打吧?既然不想,知道什麼該說不該說吧?”
沈如意老老實實閉嘴:娘的,早知道他就和丙班幾個周家小子擠一擠算了,非要意氣用事來丁班,遇到這幾個更不好惹的。
四個人打得火熱,年紀也相當,很快便混熟了。
唯有變聲期話少的裴君琅在一旁一言不發。
沈如意甚至刺探敵情:“二皇子……有口疾否?”啞巴?
葉薇意味深長地答:“他不善言辭。”
“……哦。”
沈如意同情地看了裴君琅一眼,榮獲一記殺人眼刀。
另一邊,魯沉山握拳,心中暗道:他和葉薇聊得熱火朝天,已經打入敵軍內部。
他終於有資格投敵,效忠裴君琅了!
怎料,小郎君興致勃勃一回頭,想和裴君琅賣個乖。
卻見啞巴二皇子冷淡看來,周身都遍布戾氣。
嗯……裴君琅的殺心好像更重了!嚶!
裴淩出招太快,在場的幾人都沒有回過神來,無人能替裴君琅躲招。
這一次打鬥,他勢在必得!
幸好,裴君琅也不是兄長以為的那個廢物草包。
他幾乎是瞬間起了暴怒,他調動丹田內力,覆於掌心。一條長鞭遊龍似的,舞得靈活。
嗖一聲,長蛇飛出,勢大力沉,細鞭一下纏住陰廟的斷壁殘垣,連帶著裴君琅的木輪椅一齊淩空飛起,驟然躲閃。
一聲巨響,木輪椅穩穩當當落地,恰到好處避開裴淩殺氣騰騰的偷襲。
裴淩見狀,驚愕:“你居然會武功?”
“怎麼?大哥很驚訝麼?”裴君琅迫不得已,暴露了底牌。他也不欲和裴淩再裝,戲謔地勾唇,“弟弟在官學裡潛心學習,總得習得些名堂出來。如此,才好不讓父皇輕看。”
他巧舌如簧,裴淩卻不蠢:“你這般功力,絕非短短一月能練就的。”
“哦,那就當弟弟天賦異稟……比大哥強悍吧。”裴君琅淡然開口。
他膽大妄為,竟敢嘲諷裴淩!
裴淩被廢物弟弟的諷刺燒得頭腦發昏,他怎麼都不明白,眼中最無用的弟弟,其實是個全知全能的天才。
他廢了一雙腿,竟還能習得武藝,竟一直藏巧於拙。
裴淩早該殺了裴君琅,他太心慈手軟了。
他看著眼前已有成熟郎君風貌的弟弟,眉心的冷色漸重。
裴君琅,該死!
不過,現在也不晚。
裴君琅有什麼資格和他鬥?裴淩會殺了他的。
“受死!”
裴淩火氣上湧,卸下腰間纏繞的軟劍。
軟劍迎風一抖,劍身立時變得鋒銳。
裴淩跨步飛踢,朝裴君琅不住發動劍招。
也是此刻,裴淩瞅準時機,飛燕似的騰空而起,轉身,抬腿斜劈向弟弟的肩臂。
他想以一記“泰山壓頂”踢斷裴君琅的肋骨!
隻可惜,裴君琅並沒有兄長想象中那麼弱。
小郎君好整以暇地看著裴淩的襲擊,手中細鞭奮力一揮。
長鞭猶如活物,頃刻間絞住了裴淩的長腿,卸下他強壓來的力道。
“嘩啦”一聲,細鞭翻轉,裴淩也隨著鞭子的轉向而淩空翻了幾周身。
殺招廢除!
就在裴淩招解的時刻,他忽然轉動腕骨,身法極快地朝下斜刺過去。
長劍不偏不倚,陡然刺向裴君琅的眉心。
原來,裴淩抬腿高踢的那一招不過虛晃一槍,為的就是刺出絕殺的一劍。
劍花晃動,劍鋒銳利,裴君琅無處可躲,避無可避!
“刺啦”一聲。
破肉裂骨的響動,撼動人心。
明明破開了皮肉,裴淩卻沒有嗅到血腥味。
怎麼回事?
原來,他方才刺中的並不是裴君琅,而是葉薇召出的屍人小王!
葉薇即便和周溯他們纏鬥,也在一旁觀戰,及時用屍人肉身,替裴君琅擋下一劍。
裴淩哪裡料到這樣的大亂鬥,葉薇還能分心幫裴君琅擋刀。
他心煩意亂,高喊:“心月,留住葉薇!”
“好。”
葉心月把謝芙交給了周溯來鬥,自己搖鈴召喚山獸,襲上了葉薇。
葉薇有難,不敢輕敵。她隻能再度喊回小王,和自家嫡姐鬥招。
這一次,無人幫裴君琅躲招。
裴君琅再如何厲害,也隻是個雙腿殘疾的廢人,如何能躲過兄長的出招。
他腿骨無力,衣袍被割破了好幾處,隻能步步後撤,竭力格擋。
焦刑的指骨似乎在兒子的掌心裡微微一顫,意味不明。
焦玄鳴沒有理會,他隻是徑直伸手,取出了焦刑口中的藥丸。
藥丸離體的一瞬間,焦刑的胸腔微鼓,整個人朝前輕仰,而後咽喉滾動,口鼻張開,重重呼出一口氣。
帶著清冽藥香的風,掠過焦玄鳴的耳側,他的烏黑碎發也隨之漾起,仿佛父親的魂魄被堵在軀殼裡許久,今日,終於能自在地飄走,回到天上去了。
屋內的燭光顫動,飛蛾撲火,不斷地撞擊玻璃燈罩,自取滅亡。
焦玄鳴親眼看著父親的皮肉一寸寸變皺,不過一刻鐘,老者便沒了呼吸。
焦玄鳴淚流滿麵,他咬牙,對屋外高呼:“老家主……去了!”
老家主辭世了。
很快,哀樂充盈整個焦家,院子外裡三層外三層的仆婦跪倒在地,泣不成聲。
沒多久,佛堂外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間隙夾雜焦蓮震怒的聲音:“阿鳴,是不是你取出父親的壽丸了?你瘋了!你竟敢這樣做!沒有父親撐起家族的威名,你是想被人手撕活吃了嗎?!”
焦玄鳴拉開門,厲聲嗬斥長姐:“夠了!你不該為了自己在葉家的主母地位,而利用父親的壽元,讓他死不瞑目!父親活得夠累了,讓他安心赴死吧!”
確實,焦蓮擔心焦玄鳴的名望不足以支撐起偌大的焦家,她害怕改變,害怕手上得到的一切功虧一簣。
父親可以死,但得死在她的女兒葉心月嫁入東宮之後。
焦蓮有了新的倚仗,才能安心讓父親離開。
父親疼愛兒女,他定然也是這麼想的。
焦蓮搡開焦玄鳴,撩裙急切地跑向冰棺。在看到父親迅速衰老的臉時,美婦人的心涼了一大截,麵如死灰。
焦蓮手忙腳亂,用力掰開父親的嘴,把那一枚落地沾了塵的壽丸塞進去。
“爹會好的,爹會沒事的……”焦蓮不住暖著焦刑的冰冷手指,然而這一切都是徒勞。
老家主死了,沒氣兒了。
焦蓮對於弟弟焦玄鳴的自作主張感到生氣,她上前,伸手給了焦玄鳴一巴掌,淚如雨下。
“你瘋了嗎?這麼要緊的事怎麼不和我商量?你長大了,翅膀硬了,想掌家了是不是?”
“是!”焦玄鳴擦乾唇角的血,一把扣住焦蓮的腕骨,“阿姐,彆忘記,誰才是占天者焦家真正的掌權人。”
“我是你長姐!”
“但很快不是了。”
焦蓮瞠目結舌,連連後退:“你、阿鳴,你什麼意思?”
焦玄鳴那雙鋒銳的眼睛,直勾勾盯著焦蓮,仿佛能看到人靈魂深處。他氣定神閒地開口:“父親辭世,我將會成為新一任家主。阿姐,你罔顧父親意願,將他折磨得生不如死。我為了替父親報仇,必須懲罰你。從今日起,褫奪占天者焦家嫡長女焦蓮的家姓,我作為新一任家主,決意將長女蓮,驅逐出焦家!”
焦蓮茫然回頭,洞開的院門外,早已占滿了家族的長者與晚輩。
這一句刑罰,大家有目共睹,人儘皆知。
焦蓮恨得切齒:“你這是過河拆橋!若非我想出此等計謀,保住焦家的昌盛,爾等怎會有今日?!待日後,心月步入東宮,成為太子妃,你們會後悔的!你們一定會後悔的!”
“是嗎?”焦玄鳴歎氣,“阿姐,你執迷不悟至此地步。你有攀高的野心,不該拉一大家子共沉淪。即便不招惹天家,我們占天者焦家本就是共享皇權的八大世家之一,沒必要東宮的恩寵來添彩。阿姐,你承認吧,這些都是你自己的勃勃野心在作祟。”
焦蓮癱坐在地。
不得不承認,焦玄鳴說得確實不錯。
占天者焦家未必需要她來錦上添花,但焦蓮卻很需要焦家嫡長女的名頭,為自己鞏固當家主母的地位。
她的夫君葉瑾看重的,不就是她尊貴的身份嗎?如果她不再是世家女……焦蓮不敢想,她會遇到什麼事。
焦蓮抹乾了眼淚,眼下不是哭哭啼啼的時候。
而紅龍穀外的老師們一聽到春鷹報信,各個麵色凝重。孩子們的廝殺竟這樣激烈麼?這才入山穀半個時辰吧?
唯有培育春鷹的葉舟一眼便知真相。
那一隻趾高氣昂報信的春鷹,壓根不是他們評委團的鷹隼啊!他養的報信小鳥他能不知道嗎?!那分明是葉薇這丫頭的春鷹!
這才半個時辰不到吧?她就想嫁禍同窗了?誰有她心思臟啊!
第三十九章
紅龍穀群巒疊嶂,整日彌漫一股驅之不散的霧氣。山穀地勢高,寒氣比京城重,幸好學生們早早多披了一層夾衣,不至於在山上受凍。
葉薇他們到了休息點,把潛淵官學給的物資清點了一下——五支火折子,生火不成問題。五盒肌膚破皮塗抹的傷藥。一口小鍋、一袋乾糧,葉薇看了一下米和饢餅,足夠他們吃兩天,不過想要更好的夥食,應該就要自力更生去山裡狩獵了。捕獵是殺神周家的強項,周家子弟應該會吃得滿嘴流油。葉老夫人沉吟道:“我記得小薇院子還缺個丫鬟與婆子。這樣,你挑幾個得力的小丫鬟服侍小薇,往後你也聽她差遣,兩院來回看顧。”
箬葉是葉老夫人從娘家帶來的心腹姑姑,說是奴婢,其實還沾著點遠親。這麼多年,兩人風雨同舟,情分早比血親深厚。
箬葉一聽葉老夫人的安排便知,主子是要自己全力保護葉薇。有她鎮院,就連大夫人焦蓮也不敢肆意窺伺。
看來這個小丫頭確實很得主子的眼緣。
箬葉規矩地躬身:“是,奴婢全聽老夫人安排。”
葉薇領受祖母的恩情,但她又怕箬葉在旁,往後再也不好擅自出府行動……要不要拒絕祖母的好意呢?
葉薇一籌莫展,忍不住輕撩眼皮,細細打量祖母。
孫女鬼鬼祟祟的的眼神,自然逃不過老謀深算的長者法眼。葉老夫人睨她:“怎麼?你不樂意?”
葉薇抿唇:“祖母,實不相瞞,小薇也並非性格乖順的孩子……”
沒等她說更多,葉老夫人已擺擺手:“我明白,你與二皇子走得近。”
葉薇沒想到這件事會被祖母當麵挑出,她不免戰戰兢兢,生怕站位一事,鬨得祖母不喜。畢竟葉心月選的是大皇子裴淩,和周皇後同仇敵愾,也是父親葉瑾的意思。
她還沒有重要到,可以擺布葉家的站隊。
怎料,葉老夫人卻意味深長的說了句:“比起心月,祖母更看重你。”
葉薇一怔,呆若木雞。她端坐高台,看著眼前的屠殺,竟一句話都講不出來。
死了的人,有朝堂閣臣,有幼時抱過她的世家長者。不止對周婉如有恩惠,其中一部分長輩,甚至對從前還是質子的裴望山也溫聲軟語禮待有加,涉足朝堂爭鬥,彼此有了利益衝突,裴望山就能眼睛都不眨一下,設計借勢將他們一個個鏟除。
她的丈夫不念舊情,心真狠,手真辣啊。所有的世家長輩都被嚇住了,一個個膽戰心驚,舌頭像是斷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也是,他們能說什麼?提醒裴望山,他們還沒死,也要補一刀嗎?
最可怕的是,裴君琅和裴望山父子倆一唱一和,竟把這出折子戲唱圓滿了。
周婉如似笑似哭,果然,老怪物生出的就是小怪物!
她絕不會讓裴望山得逞,她不能成為下一個犧牲品。
周婉如催促飛燕:“大殿下還不曾來嗎?”
八字山水屏風外的飛燕端來新鮮的神佛供品,低聲道:“聽送茶的德順說,已經到西宮夾道了,很快就來了,娘娘稍待片刻。”
周婉如聞言,放了心,又懶倦地窩回了圈椅裡。
沒多時,門板微啟,朔風裹挾雪絮湧入,裴淩披著一頭銀霜入內,給周婉如見禮:“兒臣來給母後請安了。”
周婉如擺擺手:“虛禮便不必講了。”
她給飛燕遞了個眼神,催人離開。
門再次合上,屋內的陰翳籠下來,裴淩這才聞到周婉如身上濃重的香火味。
裴淩:“母後何時開始信佛了?”皇後是個從不服輸的性子,世人隻看到她明豔照人的一麵,卻從來不知,她也有避於人後的脆弱瞬息。
飛燕誠惶誠恐:“娘娘福壽泰寧,長樂永康。不止是奴婢,大皇子心裡必定也是時刻惦念您的。”
周婉如笑而不語,指尖不斷摩挲手爐。圓融的暖意一點點暈上她的指腹,似乎有暖流能順著肌骨,一路浸透入她冰封的心。
車廂內,暗香拂拂,在顛來倒去的車廂裡,周婉如忽然想起了一些陳年往事。
許多年以前,周婉如還是個豆蔻年華的少女,有父親疼愛,兄長看護,既是本家嫡女,又生得妍姿豔質,自然受儘世家的偏袒與榮寵。
彼時,大乾國時局混亂,各司各府拉幫結派,內鬥不止。
寒族不滿世家望族手握重權,操控朝政,意欲效仿彆國,推翻八大世家掌權。他們病急亂投醫,竟尋到百年前朝遺孤東洲裴家,以複興君主聖脈一說,推裴家上位。
此舉,並非東洲裴氏治國有方,不過是想底下人期盼變革,渴望君主登基後,不忘寒族恩情,能夠廣攬門生,扶持寒門後生出仕。然而,世家豪族掌權多年,又怎肯讓位於人。
彼時,貴族與百姓勢同水火,內鬥不止。而邊境城郭,又有當地豪族通敵外國,蠻族鐵騎與白蓮教同心戮力,以江湖術法輔助數萬鐵騎大軍,破開城崗關隘,致使邊關藩鎮淪陷。
一時間,外憂內患,生靈塗炭,民不聊生。
八大世家的家主為求家國安寧,於紅龍殿共商計策,他們決定先安內再攘外。
於是,家主們順從民意,選了一個東洲裴家的孩子為大乾國儲君,借以告知天下人,世家並非一手遮天,他們為了江山社稷著想,願意聽從民心,分權治國。
八大世家聽勸,一部分被鼓動的百姓沒了“造反”的由頭,士氣大衰。可聰慧的寒族子弟知道,這不過是世家人為了安撫民心的權宜之策。
這個裴家的孩子,注定是個傀儡皇帝,無法真正手掌重權,他們要被八大世家糊弄了。
隻可惜,這時再吵嚷、攛掇民眾鬨事的寒族子弟,便是露出馬腳的幕後主使,任他有天大的冤屈,也能被誅鋤異己的八大世家,以叛國罪名,血腥鎮壓。
就此,國內的時局趨於穩定,擅戰的殺神周家,便調兵遣將,傳召八大世家的精英子弟,屯戍邊防,專心禦敵。
而那個被推上高台的犧牲品,便是裴家送來安撫、討好八大世家的“質子”——裴望山。
在裴望山登基稱帝之前,周崇丘安排小郎君暫住殺神周家。
周家人嘴上說悉心照顧未來少帝,實則是故意尋個理由,將其軟禁在府邸,隔絕他與皇脈裴家聯係。這般就能監管、看守小郎君。
裴望山一條性命不值錢,他的身份也並沒有很珍貴。
留他不死,不過是為了哄一哄百姓。
沒人想過,這個傀儡皇帝能夠還能有活到長大的那一日。
所有人都知道,他必死無疑。
隻可惜,裴望山也很聰明,他裝作順從的模樣,不在外暴露自己的才智與謀略,又蓄意對周崇丘展現一副孺慕的模樣,一心將其視作可以為自己遮風擋雨的靠山。
裴望山討好周家嫡女周婉如,幾乎是人人都能預料到的事。
這是裴望山唯一的出路。
但是,令人沒想到,這個豔冠京都的周家嫡女周婉如,也會被裴望山的花言巧語蠱惑,竟接受這個質子的示好。
說起來,周婉如都忘記了那時候的裴望山究竟如何討好她。
仔細想來,也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
裴望山受製於人,手上也沒有錢財。他實在沒什麼好東西,能給周婉如的無非是府裡司空見慣的甜糕,抑或是親手打磨的、成色很一般的玉簪。
周婉如聰慧狡黠,並不好騙,她想看看他還有什麼花招。
偏偏裴望山彆無他法,隻能用這些笨拙的手段,一次又一次給周婉如送禮。
小姑娘覺得有趣。
絕大多時候,高傲的貴女對此都不屑一顧,隻有寥寥幾次,她收下了這些“破爛貨”,十樣會接個三樣。
周婉如性格張揚、惡劣,她故意欺他、辱他、罵他,又看裴望山無可奈何地討好她。
那一刻,周婉如竟然猜不到,裴望山是天生的泥人性子,任人捏扁搓圓,還是他一直在隱忍怒火。
直到周婉如遇到白蓮教的殺手伏擊時,裴望山挺身而出,以身為盾,為她攔下來勢洶洶的一箭。
箭矢傳來貫穿身體的鈍響,血液湧出,兜頭淋了周婉如一身。
她抬眸,漂亮的美眸裡,倒映裴望山堅毅的身軀,一縷日光照來,他高大如山。
隨後,裴望山跪倒。
他氣若遊絲,躺在周婉如的懷裡。
少女的雙手滿是溫熱的、濃稠的鮮血,一時間,周婉如的思維有點混亂,也很迷茫。
她一直很機敏,對裴望山目的心知肚明。
小質子巴結周家子女,一定是蓄意韜光養晦,企圖苟活。那麼想要活下去的人,為何見她遇襲便失了分寸,甚至是獻出生命呢?
但在這一刻,周婉如的認知崩塌。
她甚至起了一點僥幸心理:或許,周婉如一直錯怪裴望山了,其實他對她真的有情誼。
他愛她。
周婉如得意,又覺得好笑。
他愛她到能獻出生命的地步,真好哄啊,小郎君。
半個月後,裴望山蘇醒,他僥幸活下來了。
周婉如雖然照舊對裴望山刻薄,但她不會再如從前那般苛待小郎君了。
周婉如特地造了一個精美華貴的紅木匣子,將裴望山贈的東西悉數珍藏。當然,她為了顏麵,對外還是一副厭惡裴望山的模樣,假意將他送的東西,棄如敝履,丟掉,再背著人,逐一撿回。
周婉如偶爾也會照看一下小郎君的身體。
譬如,她謊稱害怕裴望山受寒受凍生病,將病氣過給自己,要下人給他的居所多送一些無煙的炭,再裁幾身厚實的冬衣。
後來,周婉如順理成章成為了尊貴的皇後,皇帝裴望山不忘初心,仍是一如既往對周崇丘恭敬有加。
周婉如似笑非笑地道:“若是有人力不足之事,自然是祈求神佛垂憐。”
“母後是一國之母,手掌天下,又怎會有力所難及的事?”
周婉如不語,也沒有接裴淩想要她安心的奉承話。她撫著紫檀木椅背,意味深長地說:“淩兒,你能如此傲氣,不過是依仗天家嫡長子的身份,依仗周家的權。可你在紅龍殿也看到了,那些曾經對皇帝頤指氣使的世家長輩,猶如豬狗一樣任人宰割,一刀子下去,連叫喊聲都發不出。你真的以為,當你父親再變得更強大一些,不需要隱藏喜怒,抑或討好世家的時候,他依舊重視你,會將你立為儲君嗎?你是世家的孩子,他理應憎厭你。”
周婉如的話如雷貫耳,壓低了裴淩的肩脊,他頹喪下去,良久無言。
“母後,我們該怎麼辦?”
“我們?”周婉如諷刺一笑,“你為何一出事便想著問我支招,你為什麼不能像裴君琅一樣,沒有母親幫襯也能自己拿主意?裴淩,母後想一直把你當成孩子照看,但你不該是個孩子,明白嗎?”
這是第一次,周婉如正視裴君琅,諷刺裴淩的軟弱無能。
裴淩羞愧難當,心中對於二弟的仇恨的火焰洶湧,恨不得將其生吞活剝了。
“兒子知錯。”
“淩兒,如今你知錯,還能尋一尋對的路,往後等母後走了,周家倒台了,你又該上哪兒去哭求,去哪裡尋人幫你?找那個對我恨之入骨的父親嗎?裴淩,你會死的。”
周婉如蹲下身子,一如幼時那般溫柔,溫熱的指尖撩開裴淩汗濕的鬢發,“不想死的話,下手就狠一些。你如今要反省的事,應該是你當初沒有對裴君琅趕儘殺絕,你廢了他的腿,卻心慈手軟留了他一命,這是你做的最錯的一件事。”
周婉如怎會不知自己孩子的玩鬨心理呢?他故意留下殘疾的裴君琅,讓父君日日夜夜看著兩個孩子之間的對比,大兒子身體康健、魁梧挺拔,二兒子體弱多病,終日纏綿木輪椅之上。
那麼裴望山就會視裴君琅為恥辱,厭惡次子,著重培養長子。
說裴淩愚蠢,又沒有到那種無可救藥的地步;說他聰慧,又偏偏誌得意滿,輕了敵,給二弟再一次爬起來的機會。裴君琅身殘後還能臥薪嘗膽數年,卷土重來複仇,他該有多玲瓏的心肝,多強悍的意誌力?裴淩和這樣的小怪物對上,沒有勝算。
“你若想登頂,隻靠一個周家襄助是不夠的,還需要拉攏其他世家。你與葉家聯姻一事迫在眉睫,葉薇已入裴君琅的陣營,與其費心拉攏她,倒不如選擇葉心月。咱們沒那麼多時間耽擱,葉家必須牢牢捏在手裡。”
周婉如親眼見過皇帝的雷厲風行,她不敢再浪費時間從長計議,“至於葉薇……若是她在世家裡話語權漸重,與其留下隱患,不如殺了她,如此也算斬斷裴君琅一隻臂膀。”
裴淩對於女色都毫不上心,於他而言,葉薇和葉心月都是同樣的女子。可直到上一次在山莊裡,他親眼目睹裴君琅幻化禦敵大陣。
這個處事謹小慎微的弟弟,竟為了一個女人,將自己的底牌儘數暴露。
葉薇究竟有什麼蠱惑人的魔力?又或者說,她很有魅力?
裴淩仔細回想,葉薇的確豐姿冶麗,皮相上乘,說句是官學裡最漂亮的姑娘都不為過。
她看著脾氣乖順,實則利爪全藏在柔軟的肉墊下,冷不防揮出一爪,擊中要害。他被她撓過許多次,可平心而論,裴淩倒也沒有討厭她。
葉薇是比葉心月還要能激起兒郎占有欲的女子。
隻可惜,她心有所屬。
她選擇了裴君琅,她是不是也和母後一樣,打心眼裡覺得他不如二弟?
裴淩指骨緊攥。
早晚,他要讓所有人都知道,裴君琅不過是螻蟻,是給他擦鞋都不配的廢物。
喜歡裴君琅,不值得-
遠離大乾京城的崇山峻嶺,一座巍峨的高樓建於半山腰。
原來是披上山色大棚的飛蓬樓。整座樓宇插花戴草,佯裝成一座荒廢已久的空宅,潛伏於此。
飛蓬樓的樓主,正是白蓮教的教主白澤。
白澤明明年近五十歲,可不知修煉了什麼邪術,頭發依舊烏黑柔順,眉骨清雋,好似二三十歲俊俏的郎君。山裡的寒風卷入屋舍,過了年,山林最先知春意,耐寒的綠植悄然綻芽,生機勃勃。
白澤端著一盞茶啜飲,欣賞壯美的山間暮色。
“大乾國的山色,果真比戈壁沙丘要美麗得多,難怪紅龍隻肯生養於這片土壤,連我也這般貪戀這片土地。”白澤喟歎一聲。
很快,屋外響起急促的敲門聲。
白澤蹙眉:“進來。”
大門洞開,下屬跪地,戰戰兢兢稟報:“教主,我們藏匿於大乾國境裡的幾個窩點被當地官兵殲滅了,手下人雖乖覺,知道服毒閉嘴,可眼下一批人馬消亡,教眾又得重新布線了。”
白澤氣定神閒地道:“急什麼?不過是幾個蟻穴,大水淹了便淹了,何必咋咋呼呼的。”
“是,屬下明白了。”
白澤又想到那日山莊圍剿之時,他遠在山巔,俯視那一場慘絕人寰的獸鬥,原以為會看到血肉橫飛的一幕,可是有那麼一瞬間,獸潮忽然被一股血氣吸引,蠢蠢欲動。
這樣的骨血力量,他隻在葉塵夜身上見過。
祖母居然說,比起即將接任馴山將少家主的葉心月,她更看好葉薇的資質嗎?
葉老夫人:“放心,祖母老了,不會乾涉小輩的事。隻一點,你是葉家的孩子,一切以葉家的崢嶸為重。隻要你能把葉家的家業掮起來,祖母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的人。”
葉薇壯著膽子,試探性地問了句:“包括……為母報仇嗎?”
聞言,葉老夫人微微眯眸。她明白了,這是要開始拿捏世家了。
老婦人既想重用葉薇,自然不會爭這些毫厘斤末,她歎氣:“你們這些孩子,心大了啊。祖母老了,又怎麼管得住年輕人。”
這句便是放權的意思了。
葉薇訝然,她實在沒想到,葉老夫人居然連這個都答應了。
或許她也明白,想要真正守住家業,肯定是要有巨大變革的。至少葉家不是葉瑾一家獨大,葉薇也有祖母撐腰,不再腹背受敵。
葉薇放下書籍,撩起裙擺,跪地磕頭,虔誠地許諾:“小薇定不會令葉家蒙羞的。”
既然祖母願意信賴她,那她也會真正把自己看成葉家的一份子。
至少,她不會允許葉家毀於一旦。
“好孩子,下去吧。”
葉老夫人寬舒地笑了,任由葉薇帶著書,同箬葉一起回了寢院。
內院又恢複一派寂靜無聲。
屋內,老夫人藏匿於昏黑的暗處,夕陽西下,隻斜斜照進一片暖黃,屋舍的犄角旮旯漆黑一片。
黴濕氣重的佛堂裡,葉老夫人坐在主座上,低垂眼眸,臉皮鬆耷耷的,已是老態龍鐘。
安靜了許久。
不遠處,一條碩大的黑鱗蛟蛇,緩慢沿著地磚爬來。
黑蛇如今是家主葉瑾的本命獸了,可它依舊記得葉老夫人。
體態碩大的黑蛇依戀地纏繞葉老夫人的腕骨,親昵地挨蹭女主人的臉頰,一如當初它還是一條稚嫩小黑蛇的時候,曾跟著葉塵夜以及他的妻子,悠閒度日。
很多時候,葉塵夜身負皇權,南征北戰。家宅後院隻留著懷有身孕的葉老夫人,以及這條黑鱗蛟蛇。
葉老夫人眼眶含淚:“我知道,你也很記掛他。”
黑鱗蛟蛇緩慢退下,低下蛇頭,四處嗅味。
最終,它伸出蛇信子,不住試探葉薇跪過的一片地磚。
似是難以置信,黑鱗蛟蛇高高揚起了蛇首,口中不住發出“斯斯”的蛇嘯。
見狀,葉老夫人笑了:“你也覺得她像,是不是?”
老婦人指尖拂掠念珠,眉眼一片溫柔。
“夫君既然選了她,那我便要完成夫君的夙願。”
“我會好生看顧這個孩子的。”-
第二天,葉薇和小夥伴們開始上潛淵官學的授課。
葉薇昨晚看了一整夜祖父留下的手劄,她才知道,原來馴獸術博大精深,不止能馴服山獸,甚至還能用特殊的技法,教會山獸技能,譬如辨味尋路、學舌傳訊。
葉薇在潛淵官學裡學的知識都太片麵,一下子得了老前輩的指點,真如打通了任督二脈一般,腦子豁然開朗。葉薇求知若渴,這一求,昨夜就隻睡了兩個時辰,當天早上頂了兩個烏溜溜的黑眼圈。
裴君琅吃飽喝足,氣色很好。官學裡一撞見葉薇,譏諷挑眉:“你昨晚被人打了?”
葉薇打了哈欠:“我可是好學生,從來不滋事鬥毆的。昨晚看書看太遲了。”
“嗬,你倒是好學。”裴君琅說風涼話,“既如此,下回濟世醫白家的測驗,彆喊我給你答案提示。”
“那不成。”葉薇揉了揉臉,“我實在記不住那些藥材名字,除了醫科,旁的學科,我不都學得蠻好麼?過兩天我們還要出門,再考低分,白杏老師又要給差生補課,我就溜不出去了。”
裴君琅嘖一聲:“你什麼時候能把臨時抱佛腿的習慣改改。”
葉薇理直氣壯地鼓腮:“可我就愛抱小琅啊。”
裴君琅耳根一紅,被她話裡的歧義嚇一跳。
“……算了。”女孩家怎麼臉皮厚似滾刀肉?他拿她沒轍,不再開腔了。
為了兩天後去飛蓬樓有空閒,丁班全員調動課業,近日每個人都十分好學,上課上到深更半夜,累得簡直想死。
葉薇雖為葉家的小主子,可自打母親過世以後,她活得便不是特彆好了。
葉薇為了生存,逼自己學了很多。算學、四書五經、詩詞歌賦……沒有人為她開蒙,她就自己想法子去學、去聽。她還逃出葉府,在街頭巷口,和集市裡的販夫走卒談天。
一個嬌俏可愛的小女娃,乖乖巧巧吃著糖人,聽大人們三三兩兩聚集,說莊稼、說農田、說民生。
就這樣,葉薇學會了種地,還有認許多瓜果蔬菜。
第四十章
“小琅……”葉薇垂死掙紮。
裴君琅下了最後通牒——“我的福豆,不想任你糟蹋。”
“你不配。”周溯爽朗的笑聲漸漸休止。
他苦惱地說:“可我走了,阿銘怎麼辦呢?這世上,隻能留下一個周家嫡長孫了。”
葉薇大大方方給他提建議:“你大可頂替周銘,奪舍他的人生啊,反正你和他長得一模一樣。”
“你們很恨阿銘嗎?”周溯勾唇,“一心想要置他於死地……但是你們怎知,我不是比他更危險的人物呢?”
“有道理。”葉薇深以為然地點頭,轉而望向裴君琅,“你身上有沒有什麼可以控製手下人的毒.藥?在救他之前,先給他下毒,這樣即便周溯得救後反水,我們也可以立時讓他斃命。”
裴君琅眉心一蹙:“你好像……比我狠?”
“瞎說什麼呢!”葉薇羞赧地道,“我都是倚仗公子的指點呀!”
“沒在誇你。”裴君琅嘴上這樣說,還是給葉薇遞去一顆藥丸,“這是碎心丹,每半個月要服用少量解藥,方能緩解藥毒,否則會受萬蟻噬心之苦,直至七竅流血而亡。”
葉薇嫌棄地說:“這毒看起來好老土……”
裴君琅冷笑:“我是不是對你太好了?要不也逼你服藥,讓你少說點沒用的話?”
葉薇自覺閉嘴,又朝裴君琅伸手:“我想借公子的火銃一用。”
在要挾人這一點上,兩人之間的默契十足。
裴君琅想也沒想,遞過去火銃,還細心教葉薇如何將子彈上膛、開火。
隨著“砰”的一聲,一枚子彈射向天花板,霎時間塵土四揚,砂石落下。
裴君琅皺眉:“你想殺的人,不止周溯吧?”她肯定還想殺他。
“真的隻是失誤。”
葉薇明明見識過火銃的威力,卻半點都沒有畏懼。
她氣定神閒地將火銃上膛,食指輕抵扳機,挨近周溯。
小姑娘的身量比挺拔的少年矮小,冰冷的火銃口抵在周溯削瘦的下顎,慢條斯理地說:“周溯公子,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會被關在這裡嗎?”
周溯沒想到葉薇賊心不死,還是要追問他的事。
他無奈歎一口氣,話裡有曖昧不明的寵溺:“這位小姐,你既然這麼想了解我,那麼我也對你說幾句實話。因為阿銘需要我的身體。”
“為什麼?”
“我天生便是練武的奇才,內力無窮儘,也是周家百年難得一見的……爐.鼎。”
葉薇沒明白,但裴君琅懂了。
他挑眉:“難怪周銘分明是無級彆的資質,卻有那樣高深的武藝。是你一直在供養他,任由他汲取內力?”
“是。”周溯莞爾,“幸好,我的內力隻能供給周家還未進入巔峰期的兒郎,對於阿銘來說,我很合適他速成,但於我祖父而言,我這點力量便不夠看的了。不過,能幫到弟弟,也是一樁美差事,不對嗎?”
“你不想出去嗎?”葉薇問,“你甘心被他囚禁在暗不見天日的老宅子裡,一生做他的禁臠嗎?”
“出去……有什麼好處呢?”周溯難得有一瞬茫然,不知是真傻還是裝傻。
葉薇老老實實說:“我也不知道。但至少,你可以選擇繼續被困在這裡,還是離開老宅……出門曬曬太陽?”
周溯本以為她會用各種話術循循善誘,怎料,葉薇的回答竟是出人意料的呆板。
他忍俊不禁,低下頭,對葉薇說:“給我服藥吧,小姐,再幫我解開一點鐐銬。”
“好啊。”葉心月一把撕下符籙,心頭火熊熊繚燒。
她正要晃動脖頸上的瓔珞,召喚山獸。
可沒等小姑娘伸手,一根細軟的長鞭迅疾如風,瞬息之間纏住葉心月的腕骨。
女子的皮肉細軟,不過使勁兒一勒,便勾勒出一道觸目驚心的紅痕。
葉心月疼得冷汗直冒,她循著細鞭遞來的方向望去,看到了罪魁禍首。
竟是裴君琅出的招!
小郎君安安靜靜坐於木輪椅上。
他今日著一身雲峰白春衫,烏發僅用一根翠竹簪固定於發頂。淡漠的鳳眸微抬,偏了一眼葉心月,冷笑:“你很多事。”
“你……”葉心月一直是家族嫡長女,從來沒有被人當眾奚落的經驗。她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差點口無遮攔罵二皇子是個廢物。
幸好,她記起君臣尊卑,即使收住了聲兒。
葉心月話語裡寒意逼人:“葉薇代表我們葉家的顏麵,她在外丟人了,自然該我這位長姐教訓!”
“是嗎?”裴君琅似笑非笑,眼底戾氣畢露,“既如此,本殿下是否代表天家的顏麵,那我要殺你一個微不足道的臣女,想來也不會有人怪罪吧?”
“你怎麼敢?!”葉心月萬萬沒想到,她往後還可能成為裴君琅的皇嫂,他竟然對自己一點都不客氣。
她咬了下唇:“二公子慎言,你出言不遜,難道就不怕你兄長……”
“哦,抱歉抱歉,我倒是忘了,你和我兄長私交甚密。”裴君琅懶洋洋地撐著下顎,譏諷地說,“若是我這個皇弟言語無狀,開罪了未來小嫂嫂,往後大哥恐怕要遷怒於我了。”
裴君琅這句“小嫂嫂”喊得可真是意味深長,畢竟葉心月嫁到東宮是要為正妃的,不可能於人做小。
但周婉如嘴上攀親,私下裡也沒有旁的動作,不免引人深思——若是葉心月往後不能被聘為正妃,隻是封為側妃呢?那可丟大人了。
裴君琅蔫兒壞,故意利用信息差營造“葉心月可能為妾”的假象,臊得她臉色發白。
葉心月不敢再和裴君琅這個瘋子糾纏,惡狠狠瞪了一眼丁班的學生們,怒氣衝衝跑到練武院操練屍人去了。
庭院裡的葉星路一點一點取高粱酒擦缸子,一點都不敢浪費。
這次的酒,是讓四個班裡滿十六歲的大孩子合力向膳堂討來的,存貨不多,得留神省著點用。
葉星路剛擦完一個缸子,抬頭看一眼:“大姐呢?”
葉薇也沒在意葉心月,她嫌聒噪,敷衍回答:“可能走了吧。”
“哦。”偏偏手腳被束縛,她動不了蘭鈴鐲,也無法用鮮血策反山獸。
即便山穀中,無數山獸嗅到葉薇獸主的血氣蠢蠢欲動,但在紅豆與黑鱗蛟蛇的蛇嘯恐嚇之下,沒有任何一隻野獸膽敢靠近。
這是王權之戰,葉薇輸得很徹底。
葉瑾不是一個話多的人,他目的達成,取出匕首,遞上葉薇的脖頸。
臨死之前,葉瑾問她:“你我好歹父女一場,有什麼遺言嗎?”
葉薇笑了下,她輕聲說:“我其實夢見過祖父。祖父說,他真後悔生了你這個逆子。”
“你找死!”
葉瑾再也忍不了,蓬勃雄厚的內力湧上指骨,加劇了薄刃的鋒銳。
葉薇緊緊閉上眼,等待喉間傳來尖細的痛感。
然而,死亡的痛苦並沒有如約而至。
忽然,那一柄匕首咣當一聲落地,血漿在葉薇臉上爆開,淋了她一頭濕熱的血液。
葉薇睜開眼,看到葉瑾持刀的臂骨被迅猛襲來的細鞭斬斷,斷手落在地上。
“是誰?!”葉瑾淒厲地嘶吼,怒不可遏地回頭。
葉薇也順著長鞭的方向望去。
夜風颯颯,花葉稀疏。暮色冥冥的遠處,小郎君肩披一件鬆霜綠的外裳,推車行來。
皎潔的月亮撥開鉛雲,月華普照,本該修羅凶麵的裴君琅,眉眼輪廓鮮明,如鍍佛光,一雙鳳眸無喜無悲,格外沉靜。
染血的細鞭又纏回裴君琅的臂骨,他堅定地朝葉薇挪動木輪椅,沒有畏懼發狂的葉瑾,以及近乎暴虐的黑鱗蛟蛇。
裴君琅平靜地望向葉薇,低語。
“葉薇,彆怕。”
葉薇承認,她本來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但聽到小郎君清清淺淺的一句呼喚,哄她“彆怕”,又看他跋山涉水趕來,發髻未梳,衣冠不整,小郎君出行從未如此潦草……
葉薇還是霎時間紅了眼眶,潮意濃烈,鼻尖發酸,像是被挨了一拳,悶悶發疼。
葉薇垂首,眼淚搖搖欲墜。原來,她早有了依靠,不再是孤身一人。
她明明沒有那麼愛哭。
沒等裴君琅說再多的話,葉瑾已如兔起鳧舉,用完好的那隻手,帶著雷霆萬鈞的掌力,朝裴君琅襲去。
趁著黑鱗蛟蛇分神,傷痕累累的紅豆也再次暴起,白刃順勢跟上,與成年的蛟蛇纏鬥。
林中飛鳥竄出,爭鬥又起。
葉薇焦心不已,隻能大聲提醒:“小琅,小心!”
她與裴君琅冰釋前嫌,知他冒死搭救,又肯喚他小琅。
小郎君聽到了,在他推車後撤,避開致命一擊的瞬間,薄唇輕揚,笑意很淺。
葉薇也明白,如若一個小郎君對她不理不睬,毫不上心,又怎會明知危險,還要賭上性命前來搭救,葉瑾可沒有那麼好對付。
裴君琅一定有苦衷,他不曾拋下過她。
葉薇有了生欲,鼓足勇氣。少女強忍住筋骨碎裂的痛楚,強行驅動丹田內力。
葉薇疼得鼻翼沁出熱汗,疼到麵紅耳赤,但她要忍,隻要不死,什麼都好說。
她要破開手上繩索,不能什麼都不做,等著裴君琅來救。
她知道他的反噬有多痛苦,知道裴君琅痛疾複發,其實不能動用內力應敵。
他不顧性命,為她爭一條坦途,葉薇不能辜負。
夜幕裡,人影晃動。
裴君琅在確認葉薇安危以後,便從袖中取出召集軍士的煙霧彈,他吹燃了火折子,濃鬱的黃煙嫋嫋升騰。
葉瑾看到升天的煙霧,知道他的罪行暴露。
待會兒群臣與君王趕來,他一個重傷皇裔的罪人,必然會被押進紅龍殿進行審判。比起同葉家結姻親,皇帝裴望山一定更渴望毀去葉家。
葉瑾不能坐以待斃,為今之計,便是殺了葉薇,再用新的骨血束縛小蛇王,逃出山林,以圖日後。
隻要葉瑾培育出紅龍,他就能卷土重來,血洗世家。到時候,彆說是君王,就是剩餘的幾個世家,也隻能對葉瑾俯首稱臣!
葉瑾想明白了,轉身對葉薇發動奇襲。
裴君琅看出他的招數,臉色陰沉,忍住骨血裡噴湧而出的陣痛,揮鞭跟上。
月華疏漏,銀鞭在空中利落飛舞。
哪知,葉瑾本就是誘敵之策,他假意襲擊葉薇,實則虛晃一槍。他縱身殺回,五指如凜冽鋼刀,銳不可當,一下子埋入裴君琅的胸膛。
五指刺肉,破開肌骨。
“噗——!”
小郎君積鬱肺腑的一口鮮血噴出,他迅速後撤,撥開葉瑾的骨刃。就此,長鞭也順勢卷上葉薇的臂骨,剜下血肉。
然而,終究太遲。
裴君琅關心則亂,追敵的瞬間,竟中了葉瑾的圈套。
小郎君機關算儘,竟也有被騙的一次。
裴君琅自嘲一笑。
看,和葉薇待久了,人都變笨了。
葉瑾這一爪,正好傷到了裴君琅的心腑,他本就是勉力應敵。重傷之後,內力渙散,再也無法動彈。
裴君琅垂著頭,看著胸口流淌不止的鮮血。整潔乾淨的衣袍全是血汙,他擦不乾淨,口鼻裡也漸漸窒悶。
“彆管她,我們乾活,遲些時候,二姐姐請你吃燒鵝。”
“好呀!”
下午沒課,本來是想放學生的半日假,結果全窩在四合院裡乾活了。
一時間,庭院裡忙得熱火朝天。有幫忙的,有來看熱鬨的,整個寢院擠滿了人。
沒多時,周溯拎著大包小包過來給老師與學生們分見麵禮。
今日是周溯用殺神周家長子身份第一次出麵,自然和所有人都打個交道。
學生們停下手裡的事,紛紛接過啞奴送來的包裝精美的食盒。
周家真是財大氣粗,竟給他們一人送了一份食味齋裡最精致的點心團子。
紅漆荷花紋竹木食盒裡,擺著一枚枚木刀雕刻成花型的玉帶糕,染了藍蝶豆花枝子與豆沙水,花瓣兒色澤豔麗,雕技巧奪天工。
眾人看著這個和周銘完全無差彆的周家兄長,心裡五味雜陳。畢竟他們熟悉周銘多年,好好一個人,說死就死了,真是世事無常。
但看在甜糕的麵子上,他們還是很快接受了周溯,把周銘拋諸腦後。
周溯派完了糕,含笑掃了一圈在場的學子。
他要找的人,也恰好一瞬不瞬盯著他。
裴君琅眼神冷漠,挑釁地抬了抬下顎,似乎在問他究竟想做什麼。
周溯依舊儀態溫文地走向帶刺的小郎君。他拍了拍裴君琅旁側的地麵,擦去一層泥灰後,盤腿落座。
周溯以內力悄悄傳音:“二公子,不必對我這麼有敵意。”
裴君琅也用內力回敬他,音量很低,在喧鬨的四合院內幾乎不起眼。
“我對所有來路不明的人,都很有敵意。”
周溯:“唔……我們也算舊相識?”
裴君琅眼神諱莫如深,看了周溯一眼。
周溯無辜地說:“我可是在祖父麵前下了軍令狀的,務必要把寶押在你這邊。”
這話倒是讓裴君琅感到驚訝。
他揚眉,不解:“哦?你們周家……不是站在後黨那邊的麼?”
“雞蛋哪能放在一個籃子裡呢?”
裴君琅冷笑:“那讓我看看你的誠意?”
周溯:“二公子想如何看誠意?”
“不如,把你們周家的紅龍血眼,交給我。”
周溯聞言,第一次產生了驚訝的情緒,原來裴君琅知道這麼多啊,竟還了解每個世家都有一枚紅龍血眼。
這可是關乎世家的命脈……
周溯笑而不語。
裴君琅漠然:“不給的話,那你我就沒得談了。”
“唔……或許,我們可以另辟蹊徑。”
葉薇喂周溯服用毒.藥,又將火銃對準了長鏈的頂端,連開了幾發子彈。
不知這些鐵鏈是如何打造的,竟堅不可摧,葉薇耗儘了所有子彈,也不過是鑿開了一小道裂縫。
但周溯說足夠了。
他很愛笑,喜麵人的樣子,感激葉薇和裴君琅:“待我出去那日,我再來同兩位要解藥。”
葉薇好奇地問:“你知道怎麼尋我們?”
他們可是喬裝打扮易過容的。
周溯唇角微揚:“你們和阿銘相熟,還結了仇。那麼,你們日常生活裡……定有交集。我想,我們一定很快會再見麵的。”
裴君琅懶洋洋地道:“好啊,恭迎大駕。”
葉薇事情辦完了,打算走了。
她推動裴君琅的木輪椅,朝屋外行去。
還沒來得及把房門闔好如初,周溯的聲音忽然回響在葉薇的耳畔,是他用內力傳來的——“小姐,其實我不擅長攻擊,但丹田內力深厚,卻也足夠抵禦火銃的來襲。”
“啊?”葉薇一愣。
那他為什麼還要裝作被葉薇的火銃嚇到的樣子?
像是知道葉薇的困惑,周溯又笑了:“我方才,不過是見小姐可愛,賣你一個麵子罷了。”
“多謝你的識相。”
葉薇對於這種不熟悉的陌生人的示好,並不會上心。
誰知道周溯到底在打什麼算盤?畢竟,他看起來,可比周銘這個直腸子蠢貨危險多了。
“走了。”裴君琅淡淡道了句。
葉薇沒再管周溯,她聽小琅吩咐,兩人一道兒離開了此地。
赫連家的祖宅再一次陷入了沉寂。
屋裡的風被葉薇臨走前帶起的風吹熄了好幾盞,煙霧如同天梯,嫋嫋升騰,氤氳於天花板的屋脊梁枋間。
周溯再次陷入混沌的黑暗裡。
其實,他並沒有不想離開這裡。
隻是周溯知道,周家除了祖父周崇丘,沒人希望他活著。
都說到這份上了,葉薇隻能無奈地遞上福豆,心道:難道她的卑劣本性被裴君琅發現了?不對啊,他還沒問她是如何藏好殺招暗算周峰的呢!
她沒看錯的話,小琅忽然變得沉默寡言,應該是生氣了吧。
葉薇歎一口氣。
唉,原來還真有人正直如裴君琅,不喜歡旁人的殷勤討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