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裴君琅清楚看到,葉薇眼裡的迷茫。
她不會因他的話感到受傷。
她不在乎。
在裴君琅說出“你不配”三個字時,他是想過要斬斷兩個人之間漸近的關係。
似乎隻有他一頭熱,似乎隻有他會下意識將目光停留在葉薇身上。
兩人走走停停,很快看到不遠處有一座土砌小院。
這時,裴君琅倏忽抬手,指尖微動,示意葉薇停下,耐心等待。
等什麼呢?葉薇困惑。
空無一人的密林裡,唯有風雨聲大作。才是初春,天氣寒冷。眼下他們兩人都被雨水淋了個透徹,再這樣吹風,恐怕要受寒得病。可在這個節骨眼上,裴君琅居然讓她停下步子,不要上前。那便說明,前方有比生病一事更為可怖的存在。
葉薇不由毛骨悚然,雞皮栗子都起了一身。
裴君琅已經將腰上軟鞭卸下,緊扣掌心。他豎起的五根白皙長指猶疑地微動,低聲對葉薇說:“等會兒,聽我的指令行動。”
“好。”葉薇不敢有一絲一毫怠慢,生怕自己沒看清裴君琅的手勢。
小郎君清潤的嗓音傳來,冷靜指點葉薇:“上前三步。”
許是裴君琅太淡定了,葉薇心裡的驚慌被撫平不少。葉薇推著木輪椅,照著裴君琅的指示做事。
然而,她的腳下依舊響起了“喀拉喀拉”的響動,有機關觸發了。
這種荒蕪的海島,竟還埋了陷阱!
“完了。”葉薇欲哭無淚。
裴君琅閉目,分辨機關的方位:“東南方向,挪四步。”
葉薇半點都不敢有差池,她知道,裴君琅不會無的放矢,連他都警覺至斯,說明前方一定有大家夥。
果然,葉薇前腳剛走完四步,後腳便有無數支暗弩朝其他方位射出箭矢。箭鏃如雨,攻速極快,幾乎是擦著葉薇的肩臂飛掠過去!
若是被這樣鋒銳的箭矢射中,不難想,葉薇的皮肉會被銳器瞬間貫穿,皮開肉綻。
葉薇心間一凜,不敢有絲毫疏忽。今夜,她的性命與裴君琅息息相關,唇亡齒寒。
“東西方向,三步。”
“正北,一步。”
……可裴君琅那邊已經沒了後續,他推動木輪椅,繼續緩慢朝休息點而去。
看著小郎君坐在輪椅上仍挺拔的腰脊,葉薇意識到,裴君琅的自尊心實在是強。
即便身陷泥濘也不讓人看笑話。
葉薇若有所思……難道,裴君琅那番話隻是在警告他自己嗎?
他害怕葉薇會成為他的弱點,害怕有一天,他會被她動搖。
所以,裴君琅為了萬無一失,親手扼殺了情誼的萌芽。
葉薇彎眸一笑,唔,實在是一位不好惹的郎君啊。
她還要再追。
可這一次,她前進的步伐忽然被一麵淩空飛來的刀刃止住了。
“噌”的一聲,鋒銳的袖刀徑直釘在泥地裡,如魚腹亮白的刃,瞬間刺痛了葉薇的眼睛。
她臉上的笑容漸漸冷卻,取而代之的是杏眸裡的困惑。
為什麼對她出殺招?他們不是朋友嗎?
裴君琅還在說話:“葉薇,你以為我在虛張聲勢嗎?”
“我真的,很討厭你的自以為是。”
從第一次給他送糕開始。
“真的很討厭你的自作主張。”為了保證後代的延綿,五房的葉甘棠姑姑甚至不外嫁外姓人家,直接招婿入贅,將孩子冠上了“葉”姓。
自打葉家分府各過日子以後,各房叔侄女就很少碰麵了。
葉薇來到正廳裡一打量,發現除了她和嫡姐葉心月以外,其餘三個堂弟全是小豆丁。
二房沒有嫡出孩子入官學,但二爺葉舟卻正坐在靠背椅上吃茶。
葉薇悄悄一打聽才知道,代表葉家進官學授課的老師,正是葉舟。
她抬眸,剛想悄沒聲兒地打量葉舟,哪知對方也在看葉薇。
彼此視線對上,葉薇討好地喊了聲:“二叔,往後在官學裡,侄女得喊您一聲‘叔’還是老師呢?”
這個問題聽起來有點蠢,但也是小孩子家家最感興趣的。
聞言,三個小豆丁馬上望過來,側耳聆聽。
葉舟沒料到待人冷淡的兄長,竟生出了這麼一個沒臉沒皮的庶女,見人就喊,喜麵人的模樣,打不是罵不得。
他被將一軍,反倒愣住了。
葉舟不大自在地回答:“京城之中,皇權為上。你們遵守官學製度,喊我‘老師’便可。”
葉薇了然點頭,不再多問。
葉瑾環顧一圈,見人都到齊了,沉聲道:“再有十天,你們就要代表葉家入官學學習八大世家的傳家術,這是百年來難得一遇的研習機會,你們要好好珍惜,爭取學業有成,為家族出一份力。”
“以及切記,爾等家中內訌便也罷了,對外都姓‘葉’,一脈同源,理當互相幫襯。潛淵官學並非你們想象中那般風平浪靜,若生了事,恐怕性命都不保。”
葉瑾說這話的時候,眼風瞟了一下葉舟。
他是說給二弟聽的。
家裡兄弟再鬨騰,也不能生了異心,唯有同仇敵愾,才能令家族繁榮昌盛。
葉舟曉得輕重,他放下茶盞,給五個孩子都遞過去一枚花幣,道:“官學之中,我身負皇命,待學子們一視同仁。但聖人也有私情,若你們遇到危險,可以朝天拋擲花幣。這個錢幣發出的聲響,能引來我麾下山獸,暫時保你們一段時間。我看到山獸異動,也會儘快趕來。”
“是,我們一定謹記家主與二叔教誨。”孩子們異口同聲答話。
這場誓師大會便落下了帷幕。
葉薇猜,在入學的當口,應該各家的流程都差不多。
她猜不透世家們劍拔弩張的關係。
隻是上個學,還有這麼多危險要防。
葉薇把花幣妥善塞到荷包裡,掛到腰間。
這是她對外的護身符,不能丟棄。
仔細一想,葉薇也很慶幸能成為官學學子,否則她這輩子都接觸不到葉家引以為傲的馴獸術。
晚宴開席,五個即將成為官學同窗的孩子彼此又加深了認識。
特彆是葉薇半道回的本家,識人不多,葉心月便在父親的授意之下,給她逐一介紹堂弟——
“眼前站著高點的男孩是葉四郎,三房老爺所出,名叫葉雷,十二歲。”
“旁邊那兩個分彆是五郎和六郎。”
“葉五郎是四房老爺所出,名叫葉樛木,十一歲。”
“葉六郎則是五房葉甘棠姑姑的孩子,名叫葉星路。他和葉樛木同歲,隻小兩個月。”
而葉舟生的三郎葉楚,和葉薇差不多年紀,他前段時間生了病,喪失了入學資格,因此隻能留在本家。葉薇知道是裴君琅動的手,沒說什麼。心裡也懂了葉舟為何看她不順眼。自家嫡子不能入學,反倒讓大哥的庶女頂了缺,誰見了不嘔血呢?
今天來的三小隻,都是葉薇的堂弟們。
葉薇朝他們笑笑,一人十枚銅板遞過去:“這是壓歲錢,不必客氣!弟弟們記得省著點花,能買不少糖豆呢!”
三隻小堂弟一臉鄙夷,內心:我娘賞丫鬟都不給這麼一丁點!堂姐真寒酸!
葉薇此舉一出,葉瑾又皺眉看了焦蓮一眼,眸色冷淡。
他的意思是:便是庶出女,手頭也不該這麼緊。
焦蓮咬牙切齒,卻又不能拿葉薇怎麼樣。她確實沒對這個庶女多上心,能供葉薇衣飾吃穿體麵就不錯了,誰還想到那麼多。
焦蓮心知,今晚必定要給葉薇多添點零用錢,免得出門在外丟儘了葉家的臉麵!
夜裡,葉薇果然收到了一筆不薄的私房錢。
她美滋滋勻出五兩銀子,遞給了桐花,又分了蔡嬤嬤一兩,告誡她:“主子過得好了,你手裡銀錢也多,哪個得利,你總曉得吧?”
蔡嬤嬤見錢眼開,自然連連點頭:“二姑娘放心,老奴都明白!如今老奴都是楓華院的人,隻能盼著小姐好了,帶咱們雞犬升天。”
“嗯,你是個拎得清的便好。”
又過了兩天,葉家本家人這幾日就要啟程上京了。
臨行前,葉薇在楓華院偏僻的角落裡吹口哨傳喚小蛟王紅豆。
許是上次葉薇的口哨聲被紅豆記在了心上,這次它一聽就很快從土裡鑽出來,還給葉薇送來了一隻它獵的小蟲。
葉薇:……寶,咱們家真的沒有這麼窮!
但葉薇還是眼淚汪汪地收下了。
她從小包袱裡拿出好多種甜糕以及肉乾,想看看紅豆究竟愛吃哪個。
許是甜糕味道清香,特彆誘人,粉色的蛟蛇羞澀地繞了一下甜糕,還用腦袋輕輕頂了頂。
葉薇會意,剝開棗泥糕,一口一口喂給紅豆吃。
紅豆乾吞甜糕也不覺得噎,吃完了甜糕,又愜意享受葉薇撕肉條喂它。
直到葉薇把小蛇喂到肚皮滾圓,紅豆才肯賴在她掌心裡曬太陽。
葉薇知道蛟蛇聰慧,能通人言,因此她把接下來要做的事說給它聽:“我要出門了,得上京城,那麼遠的路,我怕你跟不過來……所以,你要不要藏在我的袖囊裡?但是路上,你不能發出任何一點聲音,也不要被人發現!一有不對勁,就溜出去躲起來,聽到了嗎?”
從看到他跌倒在地、仍想朝他伸出手開始。
“真的很討厭你一副能夠掌控全局的模樣。”
從她天天狗皮膏藥粘著他、找他說話開始。
“也真的很討厭你……”
能輕而易舉讓他失控,害裴君琅不像從前的自己。
友情也好,朋友也好,都是多餘的、不稀罕的東西。
裴君琅沒有再往下說,他知道葉薇不蠢笨,她能聽懂他的話。
葉薇一貫長袖善舞,有七竅玲瓏心。
所以她能和所有人交好,甚至連他都忍不住偏袒她。
這個擅長擺布人心的壞女人。
葉薇屈膝,蹲下身子。她費勁兒拔出那一柄袖刀,仔細打量了兩眼。
如果她沒有注意,一昧追上去的話,可能真的會受傷。
葉薇不知是自己運氣好,還是裴君琅手下留情。
可是,小琅本就不該對朋友動刀。
“我不明白小琅在生什麼氣。”她真的不明白,甚至是困惑、費解、惆悵。所有不明的心緒都幻化成一個慘兮兮的笑。
小姑娘一字一句,慢條斯理,接著說:“可是,我也不喜歡讓朋友為難。”
“如果,小琅真的這麼討厭我、想和我恩斷義絕……”
“那麼我也不會剃頭擔子一頭熱,硬要湊上去。”
“我答應你,二殿下,我會離你遠遠的,不會打擾你,也不會再成為你的負累。”
她恢複了疏離客套的禮貌態度,和最開始一樣,以一個生疏的稱呼,斬斷兩人這些天引人深思的所有羈絆。
她喊他二殿下。
不再是親昵的、與眾不同的“小琅”。
他們的關係到此為止。
葉薇不會再尋求裴君琅幫助,也不會再試圖靠近他。
她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
這是裴君琅期盼的事,她願意如他所願。
這個十分難搞的少年郎,她捉摸不透,被拒絕、被傷害,所以她隻能丟掉了,不要了。
她不再試圖接近裴君琅了。
樹冠繁茂的鬆樹下,針葉的冷香拂來。
裴君琅被苦澀的草木香刺激,腦仁很清醒。
他還是沒有看葉薇的臉。
但他細辨過她的聲音,很平緩,娓娓道來,她不曾動搖,也沒有哽咽與哭腔。
她也不會痛苦。
葉薇,無所謂。
隻有他耿耿於懷。
裴君琅下意識發現,他竟如此在意葉薇的態度,甚至是想看她受到傷害也要靠近他的樣子。
他自厭,他知道自己不是什麼好東西。
所以,所有的善意都是因他有利可圖。
幸而,裴君琅聽音辨位的能力超群,一場殺陣很快被他避去。
小郎君疲乏地睜開眼,他淋了雨,臉色變得慘白,唇色也有點發青:“葉薇,沒事了。”
葉薇鬆了一口氣,可裴君琅的聲音氣若遊絲,她又開始擔心夥伴的身體:“你看起來臉色不大好,要不要我們原路返回?”
“不用。這是占天者焦家設下的北鬥七星陣,我們破了陣,已留下破綻,沒必要再退。”裴君琅強撐起脊骨,鳳眸的神色鋒利,冷道,“繼續朝前走。”
可是,就在兩人慶幸破了陣,劫後餘生之際,葉薇看到了更為駭人的一幕——斜飛的雨絲裡,徒然亮起一團燭光。珠翠烏鬢,繡花長衫。來的人,是一名紅女女子。她的衣色如豔陽,紅得格格不入。素白的一隻手執傘,另一手提燈,嫋嫋婷婷走來。火光照了她滿懷,隻能感受到她的風韻天然,卻看不清她的臉。
荒山野嶺,還是一座孤島。
鬼才信深更半夜會有這樣一位妙齡女子夜行。
幾乎是瞬間,葉薇想到百鬼夜行的典故:月亮被鬼遮了眼,可不就出籠為禍人間了嗎?
她警惕地後退兩步,小聲說:“咱們的世家傳家術,應該不包括捉鬼驅邪除妖這一項吧?你做事”
她也沒帶謝家鎮屍的符籙啊!就連上次紅龍穀用來驅趕“鬼遮眼”山精的黃表紙都沒帶。
此言一出,榮獲裴君琅一記看傻子的眼神。
“世上哪裡有鬼。”
“眼見為實嘛,這女的太古怪了。”葉薇眨眨眼,小心翼翼打著商量,“小琅,如今我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自己先去給你尋援軍,你會如何?”
裴君琅冷冷看了一眼出餿主意的女子:“我會追上你,再把你五馬分屍。”
“……我就是隨便說說,我看起來很像那種賣友求榮的女人嗎?小琅對我頗多誤會呢哈哈。”
“嗬。”裴君琅顯然不信,一聲冷笑。
葉薇腿肚子有點發軟,還沒等她丟下裴君琅拔腿就跑,那女子已經快步走向他們。
幸好,她的五官隨著越來越近的距離,漸漸變得清晰。有鼻子有眼,是個美人胚子,不是怪物。
她看到裴君琅和葉薇,也是十分驚訝:“你們……等等!”
紅衣女人放下提燈,從懷裡不疾不徐掏出一塊塞荷包裡的香料。她捏住香塊,抵在風燈裡的火苗上燒灼。轉眼間,那塊燃料被點起紅光,滋啦滋啦冒出一蓬蓬香煙。
香煙濃鬱,隨夜風鑽入裴君琅和葉薇的鼻腔。
什麼東西?不能聞。
葉薇機敏地屏息,帶著裴君琅後退幾步。
女人誘哄:“這一道香煙,你們聞一聞,如果沒問題,我就帶你們入院子避避雨。”
葉薇和裴君琅麵麵相覷,沒有說話。
兩廂僵持不下,可眼見著雨越下越大。少年少女被雨水兜頭澆灌,渾身濕了個徹底。誰能知道剛上島就遇到這樣嚴酷的天氣。裴君琅寒氣侵體,臉色也愈發蒼白。葉薇輕碰了一下裴君琅裸露在外的脖頸,他似乎已經開始不適,體溫降得厲害,人也開始打顫發抖。
葉薇突突心跳,不由自主握住了裴君琅的手腕,想幫他取暖。
然而裴君琅卻一瞬間驚覺,迅速抽回了手指,不允許葉薇冒犯。
葉薇害怕他失溫出事,隻能警惕地向麵前的女人詢問:“為什麼要讓我們聞這一味香?”
女人醍醐灌頂,羞慚地回答:“我都忘記和你們解釋了,實在對不起。你們待的這片林子叫婆羅林,夜裡根本沒有村民敢隨便走動。若是遇上霧氣大的夜晚,抑或是雨夜有人影穿梭,那很可能是‘婆羅’這種山精野怪在林中穿行。”
葉薇不解:“婆羅?”
“是的。相傳婆羅會扮作人的模樣,來家裡討吃討喝,如果主人心生憐憫收留婆羅,那麼夜裡她就會吞了主人家,再扮作死去的人,頂替她的身份長久活著。”她溫文一笑,“隻有我手上燒的祈木香味才能區分婆羅。如果遇到扮成村民的婆羅,隻要點香遞過去讓它嗅。婆羅聞到香味,會嘔吐不止,驚慌逃跑。”
葉薇懂了:“你懷疑我倆是山精?”
“沒錯。我一個弱女子居住在這裡,總不能不防範嘛。”
葉薇不想逗留,她抬手遮雨,小跑上山。休息點有篝火,她要回去烤烤火。
身後,隱約傳來一聲巨響。
葉薇猜,裴君琅遷怒於火銃,定是丟了它。
也對,他那樣驕傲的人,怎麼可能會留她的東西?
裴君琅一定誤解了,以為葉薇在侮辱他,發著很大的火。
可是,那和葉薇又有什麼關係?
他們已經不是朋友了。
第四十二章
回到洞穴,葉薇看到了縮在角落裡戰戰兢兢的沈如意。
他看到葉薇,喜極而泣:“小薇嗚嗚,幸好你回來了!我看你們出去一個沒一個,嚇都要嚇死了!”
葉薇微笑:“放心啦,要死一起死,我會拉你一起墊背的呀,怎麼可能舍下你呢?”
沈如意:“……嗯?”有點感動但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葉薇沒再理他,她取出茶餅和羊皮水囊,煮沸茶湯,備好一人一碗。
沒多時,裴君琅也回來了。
裴家人聞言,頓時各個鵪鶉似的呆住,紛紛語塞。
直到禦史淒愴的慘叫聲從刑殿傳來,聽得人毛骨悚然。他們這才知道,裴君琅絕非說笑。
世家長輩們得知裴君琅要為一個死人守身如玉的話,各個拍手叫好。裴君琅不打算傳宗接代,那往後後繼無人,皇權旁落,便宜的還是世家嘛!他們喜聞樂見,誰會蠢到去勸裴君琅選妃,巴不得他不沾女色,守著那半死不活的身子骨,活一年算一年。
葉舟聽到裴君琅這一出雷霆陣仗,心裡倒是無比感慨。
家宴時,他對葉老夫人道:“沒想到您老人家的眼光毒辣,裴君琅確實還算個好侄女婿。”
雖然他也猜不透裴君琅是蓄意借此事敲打外戚立威,還是真心實意為葉薇守心-
葉薇四顧左右的模樣被多羅發現了,異域的少年郎騎著駿馬靠近,意味深長地說:“怎麼?還在找你的小情郎?”
葉薇翻了個白眼,沒理他。
對於多羅來說,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葉薇和裴君琅不合,那他看小淑女就更順眼了。
“不是我說,你們中原的兒郎真是沒有擔當,還要小姑娘上趕著討好,你對他越好,他越不懂得珍惜你。既然你們的關係已經破裂,那更好啊,我帶你玩。我有一手熬鷹的本事,養的獵鷹能抓草原上疾馳的小羊羔呢!”
多羅聒噪,一下子把葉薇想藏著掖著的丟臉事說出來了。
雞腿飯隊的幾個小夥伴一聽到八卦,頓時瞠目結舌。等等,這瓜有點大,該怎麼吃啊?
唯有謝芙拍手叫好,抱住葉薇的腰肢:“小薇姐姐,以後你就阿芙一起玩!阿芙絕對不會和你吵架的!”
葉薇恨得牙癢癢,眉眼彎彎,笑得不懷好意:“好啊,多羅大王子邀我夜獵,我怎能不給麵子同往呢?那就一道兒玩玩吧。”
葉薇答應得這麼乾脆,饒是英勇如多羅王子也有幾分困惑……她怎麼忽然答應得這麼乾脆?不會有詐吧?不不,不至於,葉薇看起來也隻是嬌滴滴的小娘子啊。
然而,多羅還是高估了葉薇的善良。
幾人來到視野開闊的密林,多羅王子顯擺似的吹了一聲口哨,放出振翅抖擻的獵鷹。
沒等獵鷹撲騰翅膀棲於多羅的臂骨,青鬆荒草間驟然傳來一陣沙沙巨響。
一道紅粉色的長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逼近。龐大的軀體,頃刻間壓倒林中草木,摧枯拉朽地毀了一片山林,沿途的植被被摧毀,隻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轍痕。
不好!有山獸在林中穿梭!
多羅戒備地扶住腰上彎刀,屏息以待。
可就在這時,一張血盆大口忽然出現在多羅的麵前,蛇頭的紅眸泛起凶光,毫不猶豫地吞下了那隻神氣十足的獵鷹。
他的愛寵甚至來不及發出尖利的唳鳴,便血濺當場,喪身蛇腹。
多羅怒火攻心,嘩啦一聲抽刀,作勢要和大蛇同歸於儘。然而,沒等寒光凜冽的腰刀砍上蛇尾,粉蟒已經呲溜一聲鑽進草垛子,不見蹤跡。
“去哪兒了?”多羅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叮鈴、叮鈴。周牧娘喜歡焦凡,偏偏焦凡為了替受到裴淩冷待的葉心月打抱不平,也偷偷加入了群毆甲班人的隊伍,挨了一頓胖揍。
周牧娘心疼不已,隻能明麵上針對葉心月,給焦凡出氣。
隻可惜,焦凡並不領情。
他看到愛慕的表妹受辱,心疼不已:“牧娘,你有什麼氣衝我來便是了,何必對阿月表妹惡言相向。”
葉心月苦笑一聲,對焦凡搖搖頭,嬌弱地勸:“大表哥,算了。”
焦凡:“阿月,你就是太善良了。”
“我沒事的,牧娘也沒有壞心,她隻是不了解情況罷了。”
葉薇被這兩人你儂我儂的戲碼,驚出一身雞皮疙瘩。
周牧娘也忍不下去了,她氣得跳腳:“凡哥哥,你傻嗎?當初她和大公子勾搭的時候對你愛答不理,眼下失了勢,轉頭就跟你好上了,她不是水性楊花是什麼?你還要受她的騙!”
焦凡:“夠了!周牧娘,你再辱我表妹,下次便彆再來和我講話了!”
“凡哥哥……”周牧娘的眼淚蓄在眼眶裡搖搖欲墜。
葉薇看不下去了,她拉過周牧娘,義正言辭地勸告:“牧娘,你不要亂說。我阿姐怎會是那等見異思遷的人?她和焦凡大表哥交好才不是近日發生的事,他們從前關係就很要好啊。”
葉薇這番話,成功提起在場的學生們的興致,眾人放下手裡大快朵頤的筷子,統統豎起耳朵聆聽八卦。
周牧娘細細一分辨,也品出葉薇話裡的潛台詞。
她的意思,不就是說,葉心月在和裴淩交好的時候,私底下還腳踏兩條船,和焦凡保持密切聯係嗎?偏偏現在葉心月和焦凡打得火熱,大皇子裴淩已經是過去式了,他們絕無和好的可能。
因此,葉心月絕對不會反駁“她和焦凡從來都很熟”的事實,隻能吃下啞巴虧。
高啊,這才叫殺人不見血。周牧娘受教,眼睛都亮了。
葉心月聽到這話,恨得切齒,她死死盯著葉薇,怯怯解釋:“二妹妹這話是什麼意思?說得好似我從前是個多兩麵三刀、擅於心計的人,一麵和大公子交際,一麵還和大表哥暗通款曲。”
葉薇一臉困惑:“嗯?阿姐你誤會了,我說‘你們關係很要好’,指的是表兄妹的情誼。焦家本就是葉家表親,關係密切些不是很正常嗎?倒是你這話,反而有點做賊心虛,以為我誤會了什麼曖昧的私情,著急辯解……阿姐,你不會被我戳中心事了吧?”
葉薇陰陽怪氣很有一手。
偏偏她長得稚嫩,身段也矮小,如今被籠在一團兔毛鬥篷裡,出鋒的白毛滾兒緊貼小姑娘尖尖的下頜,膚光玉雪,很是乖巧可人。
哪裡會有什麼壞心眼?
裴君琅聽到葉薇熟悉的奸猾口吻,意味深長地嗤笑一聲,專注看戲。
另一邊,葉心月不甘心被葉薇諷刺,她如今竟淪落到要被周牧娘和葉薇嘲諷的地步,這是何等的恥辱。
反正已經是跌入穀底,葉心月不介意用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方式反擊。
她的目光落到裴君琅身上,冷笑一聲,說出一件不曾讓外人知道的事。
“確實,我不比二妹妹聰慧,自幼很有部署,凡事都懂得未雨綢繆。畢竟二妹妹在鄉下老宅的時候,便早早與二皇子相熟。當初,二妹妹日夜帶甜糕探望二皇子,跑人寢院跑得那樣殷勤,阿姐我都看在眼裡。確實,論交友的能耐與手段,我這個做姐姐的,哪裡及得上你!”
大乾國其實並不太在意男女間大防,男婚女嫁實屬尋常的事。
越是手握權柄的上位者,越不怕被人背地裡說三道四。畢竟,那些弱者的能耐,也唯有在背地裡嚼一嚼舌根了。
因此,葉心月這番話,對葉薇不會造成致命打擊,但會給旁人留下一個她“心機頗深”的印象,讓人對她設防,往後交友也留點心眼。
總歸就是,這些話殺不死人,但惡心人。
隻可惜,葉薇倒不在意葉心月的話,她僅僅有點感慨。
她們都是葉家女,毀她的清譽,便是損害葉心月的尊嚴。
葉心月窮圖匕見至此地步,看來焦蓮一死,她是真的沒有靠山了。
葉薇意興闌珊,甚至連爭辯都懶得再開口。
不等葉心月乘勝追擊,遲來的裴淩忽然一聲怒喝:“夠了,葉心月!她好歹是你妹妹,你何必當眾毀她清譽!”
高亢的聲音隨著花廳外的沙沙風雪,卷入室內,落到每個人的耳朵裡。
葉心月詫異極了,她沒想到裴淩會管這等閒事。
她咬住下唇,低聲辯解:“大皇子,你明明知道的,葉薇她……”
“葉心月!”裴淩抿唇,邁入室內,郎君冷峻的臉上滿是怒容,“彆以為我不知道,當初救我出水的人是誰!”
聞言,葉心月呆若木雞。
她急急退後兩步,後跌進焦凡的懷抱。
葉心月難以置信,裴淩怎麼會知道這件事?難道是葉薇告訴他的?
“大皇子,你聽我解釋。”
裴淩橫眉冷對:“彆解釋了!你巧舌如簧,欺瞞我許久。你明知道,是葉薇救了我的性命!”
裴淩故意在今日說出此事,他不能眼睜睜看著葉心月說出,二弟與葉薇有舊的事實。
若葉薇認下這一樁事,豈不是告訴眾人,是裴君琅先遇到的葉薇,是裴君琅先和葉薇結緣。
那麼,他再親近葉薇,便是兄奪弟妻,並非謙謙君子所為。
他決不能留下話柄,讓葉心月毀了自己的全盤計劃!
葉心月也懂了。
裴淩敢明目張膽袒護葉薇,即為他放棄她了。
在這一刻,葉心月的心終於死了。
她所有嫁入東宮的夢想都破滅了,而罪魁禍首便是葉薇。
難怪葉薇有恃無恐,難怪她左右逢源,她早就將所有的事情布置周密。
她是故意來看葉心月笑話的!
葉心月想到母仇,想到自己失去的一切。
恍惚間,多羅聽到鈴鐺搖晃的聲音,由遠及近,聲音悠遠古樸。
他記起葉薇是馴山將葉家的女孩,恍然大悟:“蛇是你養的?”
聽到多羅的問話,葉薇不置可否。
她坐在一處長滿青苔的巨石上,烏發飛揚,武袍明豔,風姿綽約。
“多羅大王子往後可彆太自大了。”
小姑娘俏皮地眨眼,一雙清澈瑩潤如溪石的杏眼彎起,唇角高翹。
葉薇居高臨下地睥睨多羅:“畢竟在山中,我葉薇為王。”
女孩兒的衣袍獵獵作響,窈窕的身影浸沒於一片蓊鬱的山色中,風致俏媚,靈氣逼人。
多羅因愛寵受傷而生出的惱火,霎時間蕩然無存。
他不由發笑,收回了刀,“我多羅,今日受教了。”
他好像能明白,為什麼這麼多人都對葉薇有好感了。
她確實很有魅力-
營帳裡,藥味清苦,白煙嫋嫋。
裴君琅支起臂骨,端過長壽遞來的藥碗,眼睛都不眨地一飲而儘。
舌根泛起苦澀,小郎君的側臉被垂落的鬢發遮掩,昏昏暗暗,唯有雪睫濃長。
裴君琅忽然想起,從前葉薇遞給他一顆糖。
甜膩能衝淡口中的苦味。
長壽接回喝完的藥碗,偷偷窺探裴君琅好幾眼,欲言又止。
想了想,他還是小聲告狀:“殿下,多羅大王子纏著小薇姑娘夜獵,兩人進山一晚帶了不少獵物回來,陛下高興,盛讚多羅王子英武不凡,眼下他們還在王帳前烤肉吃呢!”
看裴君琅無動於衷,長壽恨鐵不成鋼,再次上眼藥:“這個多羅大王子是個心機重的,扮成公主將咱們耍得團團轉還不夠,眼下還敢去勾搭小薇姑娘,真是膽大妄為!”
長壽急得嘴角都要起燎泡了。
聽說西塢是個人稠物穰的小國,王庭人出手闊綽,日子也是堆金積玉、紙醉金迷,萬一小薇姑娘一個沒留神被兜搭了,他們小主子可怎麼辦?!
長壽像是熱鍋上燙腳的螞蟻,偏偏裴君琅氣定神閒。
“長壽。”
裴君琅喚他。
長壽大喜過望:“奴才在!”
小郎君還是很疼,臉色蒼白。他緩慢躺進怎麼都睡不熱的被褥裡,淡淡道:“彆去打擾葉薇。”
“殿下……”長壽愣住。
裴君琅閉眼:“不聽管教,便去刑堂領罰。”
長壽委委屈屈地應下,退出帳篷。
帳內,昏暗如常,鴉雀無聲。
裴君琅強迫自己入睡。
但一閉眼,他腦中,浮現葉薇的臉。
葉薇見什麼人,和什麼人交談,和什麼人相處,都與他不相乾。
裴君琅要做的,便是忍住所有起伏的心潮,不要輕易泄露情愫。
裴君琅帶著葉薇去了一趟劉嬤嬤所說的禁地。
原來,赫連家的老宅深處還有一條密道,曲徑通幽,一路朝盲腸小道走去,能夠抵達一片陌生的山林。
這是一處隔絕於世的雪峰,沿著崎嶇的山路登頂,可見一片被霜雪覆蓋的溫池。白煙嫋嫋,岸邊植滿青竹,光影從竹葉間疏漏,光斑落儘水麵。
紅龍將身上馱著的葉薇放下。
小姑娘有壽丸養顏,又有謝芙時不時送來永葆屍身的祛斑秘蠱,葉薇的肉身還是一如活人那般鮮嫩,一點屍斑都沒有浮現於軀體上。
有時,裴君琅看著葉薇,甚至會以為她不過在熟睡。
睡醒了,她會睜眼,又故意搔首弄姿,戲弄他,用嬌嬌的、怯怯的聲音,喊他“小琅”。
裴君琅取來匕首,劃開掌心。鮮紅的血液一滴滴滾落,濡了一地血汙。猩紅的血液如同藤蔓一般朝四周攀爬,融化一地的霜意。地皮顫動,風向調轉,竟吹散了一地的厚雪,顯現出幾幅壁畫。
裴君琅懷抱葉薇,修長白皙的指骨搭在葉薇的脊背上,輕輕撫動。他低頭,環顧壁畫,終是明白了赫連家的秘寶該如何“使用”。
裴君琅是赫連家的老祖宗,他作為家族至寶,自古以來便有贈人長壽的功效。
然而,接受他長生恩賜的幸運兒,也頂多是壽命長久、無災無痛,並非變成銅頭鐵臂、刀槍不入的神仙。隻要此人遇刺,或是受到致命傷,還是會如肉眼凡胎的普通人一樣死亡。
而裴君琅每次贈予一人長生,他便會陷入昏睡。
他會變成初生的嬰兒狀態,沉入天池中長眠。
赫連家的族人世代守護裴君琅,他們也不知道他會沉睡上多久,有時是數十年,有時是數百年。
赫連家的族人會一代代傳承下去,一日日照看天池。
直到某一日,裴君琅再次從池中浮起,他變成通體冰封的嬰孩,唯有赫連家族人的血液才能破冰喚醒。
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不會用血複蘇裴君琅,因為每一次裴君琅的成長,都代表他要將壽命贈予旁人。
旁人得到裴君琅的長生恩賜,裴君琅作為犧牲品,便會再一次陷入沉眠,再一次死去。
他們也會心疼老祖宗的犧牲。
據家族史記載,裴君琅從來沒有長到超過十歲的年紀。
他在十歲之前便會被不同的人掠奪、不同的人殺死。好在天池保護住裴君琅的肉身,至少他不會就此消亡。
而裴君琅的壽命,隻能贈予活人,他從來不曾複生過死人。
如果裴君琅要逆天而為,執意運行天池的秘術,誰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興許他救得了葉薇,他能夠再次變回嬰孩,沉入天池,陷入沉眠,但這一次,沒有赫連家的血脈,世上再無人能喚醒裴君琅。
又或許裴君琅什麼都救不了,他雙腿殘疾,落水後又無法遊泳自救。他會抱著葉薇的屍體,與她一起沉入天池,溺亡在無人知曉的秘境。
他們會一起死去,死在同一個地方,也算是圓了“生同衾死同惇”的美滿遺願。
若是裴君琅執意要救葉薇,無論怎樣算,這都是一筆對他很虧的買賣。
不過,試試又何妨。
他實在不習慣這麼安靜的葉薇。
裴君琅看著葉薇的臉,莫名想笑。
他想到和葉薇的初遇。
他遭到裴淩陷害,落入葉家老宅的池子裡。
天氣寒冷,他穿得又單薄,冰冷的池水浸濕了衣袍,他的雙腿動彈不得,隻能認命地往下沉溺。
裴君琅無懼生死,他知道今日一場算計,不過是裴淩的計策,他死不了。
正因為不怕死,裴君琅甚至連眼睛都沒有閉上。
隨後,他看到一名纖瘦的女子鑽入水中。她朝水底遊來,烏黑的發絲隨著水波湧動,一雙杏眼猶如妖冶昳麗的鮫人。有那麼一瞬間,裴君琅以為池底憐憫世人的神靈玄女顯靈了。
隻可惜,那時的葉薇選擇了裴淩,她沒有來救他。
也幸好葉薇沒有救他,她才會愧疚到要端甜糕來討好他。
他們的緣起,都是從那一碟甜糕開始。
“葉薇,我欠你的,如今都要還你了。”
裴君琅將葉薇留在了天池邊上,他命紅龍鎮守此處,保護葉薇的屍身。
此地長年覆雪,葉薇不會變腐變壞,在救她之前,裴君琅還有一些事要做。
他是個計出萬全的人,倘若葉薇能活,裴君琅不會留給她一地爛攤子。畢竟他知道,小姑娘笨得很,沒他照看,對國事政事無從下手,估計要忙到焦頭爛額。
裴君琅回了宮中,他留了一道遺詔,一式二份,一份存在葉老夫人手中,一份存於內閣老臣那處。裴君琅若是死了,他會將皇位禪讓給能夠掌控紅龍的葉薇。
江山、權力、財富,對於裴君琅來說都是身外之物,他並不感興趣,若是這些東西能庇護葉薇一世,他不介意全部留給她。
除此之外,裴君琅還將一些治國的策論記錄於卷中,比如怎樣“禮法合治”,怎樣“以德化民”。雖然裴君琅自己做不到待民如子,但不妨礙他教葉薇做些糊弄人的麵子情。
除此之外,裴君琅為了葉薇往後能夠更好用人,權衡寒門堂官與世家門閥之間的關係,他砍了一批不好擺布的豪族老臣,提用了一批沒有根基隻能效忠君主的寒族門生。朝局在裴君琅的血腥鎮壓之下,逐漸穩定,形成了幾方製衡的局麵,不至於被一些托大的世家長輩一手遮天。
除此之外,裴君琅還大刀闊斧地推行了一些新政,他將這些刑法政事的治國改革,約莫在三五年後帶來的利弊,都詳細寫於卷冊之中,葉薇如若拿捏不準,也可以按照他留下的文書進行比照,應當出不了太大的差池。
但幸好,身上蓋了厚厚的衣袍,一點都不冷。
他還是睡不著,卻不是因為腿骨酸疼。
裴君琅抿唇,想到葉薇方才說的話。
葉薇如他所願,還了裴君琅每一次善意與看顧。
絲毫不留。
她是真的……要與他兩清。
第四十三章
整整一夜,裴君琅都在看他身上的那件夾袍。因此,他宴請了所有人,置辦了普天同慶的大宴。
皇帝要諸位都能儘興,賓至如歸。
因此,來赴冬狩的世家貴人們都能帶奴仆在旁服侍,一齊上山。
每位小姐都隻能帶一名奴仆上山隨行。
桐花病了,葉薇便隻帶了蔡嬤嬤隨行。
營帳裡的吃穿用度,葉薇也全數交給身邊人打點。
大家都是來茅山打獵遊玩的,尊卑規矩沒有那麼嚴苛。
葉薇試圖討好裴君琅,故意把營帳紮在他旁邊。
當然,搭帳篷的時候,遭到小郎君好幾記白眼……
山中雪厚、風大,青鬆覆雪。滿山古木參天,銀裝素裹。
裴君琅畏寒,對狩獵也沒有任何興趣,成日披一件厚厚的狐毛大氅,待在營帳中瑟縮烤火。
葉薇白天和謝芙他們出門鑿冰洞,釣了幾條鮮活的銀刀魚。
據說這種細長如刀的小魚沒什麼刺,肉裡就一條窄細的骨脊,冬天才會溯遊下山,被漁民打撈到。
銀刀魚肉質鮮美,但一出水就容易死,很難擔到山下販賣。是獨屬茅山當地的特產。
葉薇攏共就釣了三條,她放到小桶裡,一溜煙跑回營帳,想要給裴君琅獻殷勤,讓他嘗嘗鮮。
“小琅、小琅!”謝芙納悶:“什麼?”
沈如意意味深長地摸下巴:“他才是正房啊。”
他就說,這兩人肯定有鬼!當他這麼多年恨海情天話本難道是白看的嗎?!
謝芙恍然大悟,殺人的眼神轉投到裴君琅身上。
裴君琅習慣了這些殺氣騰騰的視線,他全無感覺。眼下,令他心煩意亂的,是葉薇那句:“我對小琅一見如故。”
含在小姑娘唇齒間翻滾的稀鬆尋常的一句話,卻如同綿軟翻砂的糖糕,咬一口,糖汁膩到發慌。
小郎君的耳尖莫名生熱,他下意識垂下濃密雪睫,遮蔽這一點心緒不寧。
葉薇怎能把這樣一句曖昧十足的話,說得那麼自然……
一桌席麵吃完,每個學子的春鷹,趕在歲暮天寒的時節飛入了花廳。
阿嬌落在葉薇的手臂上,喉間發出兩聲清唳。
“咕咕,明日撤銷防守,咕咕,全員學子守城。”
葉薇不解:“什麼守城?”
倒是沈樹之大驚失色:“不會是讓我們守山莊吧?”
大家夥兒把目光全投向沈樹之:“詳細說說?”
沈樹之歎氣:“每到大雪封山的時候,那些饑餓難耐的山獸為了生存,便會傾巢而出,四下尋找食物。咱們的山莊既大又顯眼,自然就成了山獸眼中的富饒之地。”
葉薇明白了:“往年你們都是怎麼防止山獸入侵的?”
沈樹之:“有焦家的卦陣、謝家的蠱陣……用來防這些沒開智的山獸儘夠了,可是這兩年山獸漸漸聰明了,還得找幾個武藝高強的周家人幫襯才能勉強守住。”
葉薇咽下一口唾液:“那老師們的意思,不會是讓我們親自去守城吧?”
要他們這些學藝不精的孩子們當場結陣,那不是給山獸們送菜麼?
風聲呼嘯,幾名老師聯袂,闊步邁進花廳。
謝道玄:“不錯,今年的試煉,便是讓各個小隊分散開守城。山莊裡一共六道門,爾等要布陣守住這些關隘,防止山獸破城入內。防守不力的隊伍,將會得到懲罰。”
葉薇忍不住問:“什麼懲罰?”
謝道玄:“一整隊隊員入住的屋子,不燒地龍,不擺炭盆。”
“……他娘的!”學生們忍不住齊齊爆發出一句辱罵。
這樣的冷天,沒有取暖的工具,無異於殺人!還真是心狠手辣的師長啊!
葉薇打了個哆嗦,和小隊裡的幾人沉痛對上視線,無聲表示:無論如何,這場戰役一定要贏!-
他深知,即便赫連家軟弱,可一旦放虎歸山,其他世家害怕步其後塵,一定會有所動作。
裴望山不過是周家一手扶持的傀儡君主,八大世家早晚有一日會殺了他,因此為了求生,他必須心狠,必須有所動作。
他韜光養晦這麼久,總算得到機會,摧毀第一個世家。
身為質子的屈辱,受製於人的惶恐,他會統統還給八大家族。裴望山憎恨世家,他絕不會甘心當一個傀儡皇帝,坐以待斃,他一定會活下來!
裴望山微微一笑:“朕不欲傷害諸位愛卿,今日邀請諸位山中小聚,也無非是想向赫連家索取一物。隻要爾等告訴我,護持赫連家的傳家術究竟是何物,並將其交出,朕會饒恕諸君的過錯,對叛國一事既往不咎。”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眾人心知肚明,裴望山不過是想討要寶物。
他是個殘暴的君主,是個沒有仁心的鐵血皇帝。
決不能將秘寶交到他的手中……
赫連世家的大人們今日在劫難逃,他們認了命。
長輩們下定決心,他們紛紛捂住哭嚎不止的孩子們的嘴,眉眼堅毅,似乎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裴望山麵色一僵,冷笑:“敬酒不吃吃罰酒。”
就此,裴望山抬手,鋒銳的箭矢連珠射出。
“咻!”
“咻咻!”
無數箭鏃刺中了世家人的身體。
弓斧兵們得到王命,一擁而上。
原以為會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廝殺,但赫連家的族人毫不反抗,他們像是一尊泥胎佛像,高坐於荒廟高台,任人縱情推下,鞋履踩踏,碾碎成泥。
這是單方麵的屠殺,四周寂靜無聲。
一批又一批、一個又一個赫連家的人接連倒下。
雖然裴望山的本意本就是如此,就算他們說出秘寶,他也會血腥殺害所有人,他絕不會留下活口,放虎歸山。可他看到這些不畏死亡的赫連族人,還是心生出一絲困惑。
究竟是何等的信念,才會讓他們即便冒死也要保護秘寶,不肯將傳家術告知天家?
裴望山不解。
但他對秘寶更好奇了。
裴望山一麵欣賞這場殺戮,一麵思索原因。
一時間,血肉橫飛,屍橫遍野,血液浸染了茵茵草地,昔日風光無限的世家子弟竟束手就擒,猶如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兵將們心中大駭,不免疑心赫連家留有後手,這是一場政治陰謀。
他們的手顫抖,頻頻回頭,望向麵不改色的威嚴君王。
如果這一切讓其餘的七大世家知道,他們也會死於非命。但已經下了狠手,沒有退路了,隻能把死後的屍體藏好一些,隻能毀屍滅跡,不要將這個秘密公之於眾。
軍將們受命於裴望山,君王不退,軍令如山,他們隻能再次舉起屠刀。
兵將們眼中含淚,一麵祈求紅龍神主的寬恕,一麵揮刀而下。
塌皮爛骨,屍骸遍地。
殺到最後,他們已經分不清乾涸的黑血,抑或是鮮紅的肉身。
裴望山沒料到赫連家真是一塊硬骨頭,蒙受大難仍舊無動於衷。
人都死了。
直到烏泱泱的屍體堆裡,僅剩下那個神情呆滯的女孩兒赫連璃。
他纏繞白玉持珠的手終於舉起,高聲喊停。
裴望山親自下瑤階,夕陽墜落,金光照在他的龍紋衣袍上。
裴望山身形偉岸,走向死人堆。
他伸出白皙指骨,牽起那一名被血液染紅了的少女。
裴望山取出手帕,輕輕擦拭她臉上的血,喚她:“彆怕,朕不會殺你。”
赫連璃美麗、聖潔,卻一言不發。她呆呆的,沒有說話。仿佛被嚇走了魂魄,隻是一具行屍走肉。
不知是裝的,還是真的,赫連璃全無那天的記憶。
她被更改了容貌,又讓胡女生的婆子教習胡語。
赫連璃搖身一變,成了血脈低賤的蠻奴,束縛於後宮,成為了裴望山的禁臠。
裴望山對赫連璃很寵愛,隻要她乖巧地撒一下嬌,他什麼都願意給。
但赫連璃實在蠢笨,她隻會笨拙地忍受,笨拙地承歡,仿佛一點心肝都沒有。
起初,裴望山在外人麵前表現得很冷淡,並不疼愛赫連璃。
但私底下,他會換上一身騎裝,抱上赫連璃,騎馬跑出皇城。
冷冽的寒風夾雜霜雪撲麵而來,裴望山按下赫連璃的腦袋,替她攔住那些冷冽的風霜。
他帶她來到山腳下。
蓊鬱的青山燃起一盞又一盞黃燦燦的光。
鴉青色的夜晚,四周漆黑一片。
裴望山像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他抱下赫連璃,帶她一路爬上高山。
半山腰,巍峨的古樹下,擺著一尊高大的紅龍神像。
遍地都是迎風搖曳的紅燭火苗,蒼天古木的枝葉間垂落紅色的、細長的綢帶,風吹獵獵。
銀白的雪覆沒大地,遮蔽青山。
晚飯吃完,學生們陸陸續續散場。大家都忙著去清點布陣的材料,沒有時間明槍暗箭地爭鬥。
雞腿飯隊和焦家學生關係一般,能用的陣法唯有謝芙擅長的蠱陣,沈如意和魯沉山都怕冷,萬一小隊墊底,他們在山莊的日子就難熬了。
於是,魯沉山顧不得許多,他和沈如意一吃完飯立馬跑到山莊的藥堂取材料,順便多準備幾個玲瓏炮,以備不時之需。
葉薇望著忙忙碌碌的眾人,莫名感覺這一幕有點古怪——仿佛在打攻防戰一般,老師們不會是想趁機培養他們實戰應敵的能力吧?
還沒等葉薇想出來什麼,裴君琅忽然在身後喊她:“葉薇,幫我推車。”
葉薇回頭。
屋簷下,接水的蓮花雨鏈早被凍僵,掛了一串銀白色的雪,被風吹出嶙嶙的聲響。
雪絮飄落至裴君琅的長睫,緩緩消融,潤出一雙澄澈的冷目。小郎君被裹在厚實的狐毛大氅裡,烏發紅唇,如同一枝初發的桃,風致楚楚。
葉薇看見他便很歡喜,小步跑來,繞到裴君琅身後,握住輪椅推把。
小郎君很少把推車的事假借人手,他這樣吩咐,一定是有話和她私下講。
果然,還沒等輪椅推遠,裴君琅適時開了口:“葉薇。”
嗓音清清淡淡,波瀾不驚,如冰深寒。
一時間,葉薇發怔,她在想,究竟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亂了小郎君的心。
“嗯?”她依舊是好脾氣地哼哼一聲,等待裴君琅後文。
裴君琅斟酌一會兒,開口:“你當眾說那種話,會有損你清譽。”
這一次,言語裡帶了點不易察覺的苛責。
葉薇不滿,蓄意逗弄:“什麼話?”
裴君琅抬眸,睥去微慍的一眼。
她又在裝傻,她明知故問。
葉薇就是這樣的小姑娘,看起來乖乖巧巧,其實滿腹壞水。她想看他出醜,想看他失態,想他親口說出那句曖昧的話。
裴君琅無奈:“你知道我在說什麼,除非你很蠢笨。”
葉薇悻悻然:“好吧,我的確知道。但,那又如何呢?”
她既然敢說,那她就一點都不在乎外人的眼光。
葉薇的坦蕩,打了裴君琅一個手足無措……她為什麼不在乎,又憑什麼不在乎?
裴君琅皺眉:“你說那種攀扯我的話,會對你不利。”
葉薇不懂:“比如?”
“比如你的婚事會因我之故,變得坎坷許多。”
裴君琅並不想連累到葉薇。
葉薇也從他這句話裡明白了許多事,他對她的態度總是奇怪,若即若離,隻要她一用力,裴君琅就會化作霧氣散去,再也捕捉不到。
葉薇氣喘籲籲地趕來,高舉起手裡的木桶,大喊:“我釣了銀刀魚。”
在葉薇眼裡,裴君琅真的是很怕冷的小公子。
一入冬就神情懨懨,身上披一層蓬鬆的出鋒狐毛大氅,窩在營帳裡看書,對於葉薇喊他出門打獵釣魚的話置若罔聞。
葉薇心急火燎地喊人,長壽聞言急忙趕來,接過她手裡的水桶:“哎喲我的小姐,這魚味腥,可不敢往二殿下帳子裡送。”
裴君琅喜歡喝河鮮湯,但他最煩生魚生蝦的腥味。
如果哪個仆婦敢一手腥味進他的內室,他定會讓其血濺當場。
可葉薇就是那個膽大妄為的姑娘。
她半點都沒有畏懼,反倒一臉躍躍欲試:“這魚,小琅沒見過,我讓他見見世麵。長壽公公放心吧,二公子不會因為這種小事罵我的!”
其實她是很想看小郎君惱羞成怒的樣子啊!
但,裴君琅怎會不知葉薇多狡猾的一個人。
她的話音剛落,帳篷裡就傳來滿含怒氣的一聲低斥:“敢帶進來,你就死定了!”
經過一年,裴君琅已經褪去了之前低啞的尷尬變聲期,如今漸漸有了大郎君的威嚴,就連聲音也變得清越好聽。
葉薇被好友罵了,輕咳一聲。她不情不願地把木桶遞給長壽,悄聲說:“那就勞煩公公幫忙處理一下,待會兒我和二公子一塊兒烤魚吃。”
葉薇自以為聲音壓得很低,但其實在裴君琅耳朵裡,這是明目張膽的大聲密謀。
“煩人。”他擰了一下眉心,不和她多計較。
葉薇安排好了夜裡的吃食,又在長壽的眼神示意下,洗乾淨雙手,這才心安理得地鑽進營帳,找裴君琅聊天。
葉薇猜得不錯,裴君琅果然又窩在一團厚衣裡,安安靜靜看書。
帳內有孔雀銅燈照明,光線不算昏暗。
清俊的貴公子烏發鬆散,僅用一段紅繩束於削瘦的肩側,柔順的長發輕輕搭在狐狸白毛裡,虛虛實實的一片雪色。整個人都像極了一隻懶倦的大貓。還是頂漂亮的雪白狸奴。
葉薇按下裴君琅麵前的書,把小腦瓜探到他麵前:“今天怎麼不跟著我們去釣魚?”
裴君琅冷淡:“無聊。”
“明明很有趣啊。你要是一起來,我就能在冰上給你烤魚吃了,真的太可惜了。”葉薇捧臉,和裴君琅說今天的見聞,“甲班的小子居然想在河麵上滑冰,特地把刀片嵌在鞋裡,我試了一下,那玩意兒太難,我學不會,還是釣魚好玩……”
裴君琅:“你笨手笨腳,確實學不會。”
葉薇沒有半點裴君琅雙腿殘疾的認知,竟還敢滔滔不絕同他說溜冰的趣事。
幸好,裴君琅倒也沒有很討厭小姑娘的無禮。
畢竟,葉薇不把他當成殘疾皇子特殊對待,這樣反而讓他心裡更好受一些。
仿佛他和他們是一樣的。
裴君琅,沒有低人一等。
葉薇在裴君琅的營帳裡聊到黑天時分,繁星遍野。
葉薇一個人吃了三條烤得焦香的銀刀魚,裴君琅嫌她烤法粗糙,隻冷著臉,十分嫌惡地抿了一小口。
隻有一點鹽星子的鹹味,以及胡椒粉的辛香,說不上哪裡好吃。
葉薇吃得知足,還在裴君琅這裡多添了一碗飯。
裴君琅皺眉:“你真能吃。”
葉薇:“我在彆人麵前可淑女了,隻在小琅麵前如此,你該誇我不把你當外人。”
“嗬。”
幸好,小姑娘沒有逗留太久。
營帳外響起獵犬回圈的號角聲時,葉薇便回營帳中了。
她吃得腹腔脹痛,猜到是太貪食,又吃撐了。
葉薇躺在軟綿綿的榻上,想到裴君琅從前和她說焦三仙可以消食。
她唇角微揚,囑咐忙裡忙外的蔡嬤嬤:“幫我去和白家的醫者討一碗消食茶來。”
是葉薇從他包袱裡翻找出來的,衣襟鑲的杏色緞,繡了蝶戀花暗紋。既繁複又雅致的一件夾袍,不是他最鐘情的一件,可如今看來,似乎也不算差。
裴君琅靠在木輪椅上,閉目養神。許是身上的痛感漸消,暖意席卷,他竟閉著眼睡著了。
夢裡沒有苦難,唯有無儘黑甜。
第四十四章
葉薇的脊骨瞬間僵滯,她認命似的緩緩矮下身子,和裴君琅視線平行。
方才,她死裡逃生,一時情急攀著少年郎的肩膀登高遠眺。
纖細的長指緩緩從寬闊的肩膀上抽離,葉薇如遭雷擊。
她老老實實坐於裴君琅膝上,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她氣若遊絲,口鼻也被蓬勃的血氣窒住了。
可是當毒.液緩慢侵入葉薇的軀體時,她周身的疼痛反而被滾沸的血脈壓製住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自丹田而生的燥悶。
火燒火燎,摧枯拉朽,吞噬她的理智。
葉薇渾身沁滿了汗。
衣裳緊緊貼在後脊,泌汗的肌理,仿佛有針在紮。一片刺痛充斥四肢百骸,她陷入苦海中沉溺,一點點煎熬、下墜。
葉薇要碎了,她是不是要死了?
果然,連身邊人都不能相信啊。
葉薇無奈極了,她蜷曲起身體。
葉薇的喉嚨腫痛,沒有口鼻呼救。
她明白,她中了毒,會死。
謝芙他們住的地方太遠,能救她的、能被她信賴的人,唯有裴君琅。
葉薇強撐起一口氣下地,踉踉蹌蹌走向裴君琅的營帳-
葉薇溫柔地笑:“早啊。”
魯沉山也一臉困相走出屋子。
他發尾的辮子都沒打好,一麵編頭發,一麵問:“二公子呢?”
葉薇看一眼緊閉的房門:“還沒起吧?”
“那行,我先去打水洗臉了。”魯沉山綁好辮子,先一步邁下台階。
謝芙當機立斷揪住他:“等等,也幫我打一桶。”
“我費心費力打水,你乾什麼?”
“我坐著等你呀。”
“你……”魯沉山想起昨晚占天者焦家的大孩子昨夜喝酒說漏嘴的天機——大早上吵架有損財運。
他隻能息事寧人:“……唉,算了,你等吧。”
強壯的少年一把拎走謝芙的木桶,走出角門,排在長長隊伍的最後麵。
與此同時,啞奴提了兩桶熱騰騰的沸水,健步如飛趕來。
看到葉薇,他急急刹住,抖了抖雙肩。
啞奴的肩膀一左一右站著兩隻春鷹,一個喊“裴君琅”,一個喊“沈如意”。
想也知道,是兩個富哥兒花錢買苦力,請人提水來了。
啞奴不會說話,又不知道兩個學生的住處,隻能目光懇切地凝望葉薇,請求她的幫助。
葉薇給啞奴指了個方向:“沈如意住東麵一樓第三間房,裴君琅的寢房則在我身後這間。”
啞奴點頭道謝。夜霧四起,唇齒微動,小姑娘喟歎一聲,呼出無數溫熱的白氣。
輕浮的葉薇,討人厭的葉薇,又古靈精怪很有生氣的葉薇……
裴君琅下意識將白皙勝雪的手背抵在頰側,肌膚上還殘餘一絲溫熱。
是少女溫軟的指腹,曾在他的下頜留戀。
裴君琅不適地垂下雪睫,連罵她孟浪無禮都沒心思。
裴君琅悶悶不樂,葉薇哄他:“這樣才好嘛!萬一你倒下了,我怎麼辦呢?”
“離我遠點。”
“知道啦!”
葉薇看到裴君琅把那一口水咽下,不再故意氣他。
畢竟真的動手,她肯定打不過裴君琅,要落得下風。
偶爾趁其不備,欺負一下便好了。
小郎君寬容大度,肯定不會生她的氣吧?
葉薇不再和裴君琅玩鬨,她伸懶腰,放鬆了一下筋骨,環顧四周。
雪夜忽然變得寂靜無聲,唯有簌簌風聲。
葉薇:“倒是稀奇,方才圍追堵截鬨那麼大陣仗,怎麼忽然沒聲了?他們不打算進攻了?”
話音剛落,地皮忽然開始劇烈震顫。
轟隆隆的嗡鳴猶如山洪爆發、雪丘崩塌,葉薇皺眉,警惕地觀察暗處。廣袤的雪峰沒有異樣,遠處的丘壑也不曾發生山體滑坡的坍方。
既然如此,這一陣震耳欲聾的巨響從何而來?
沒等葉薇覺察出什麼,她腰上忽然一緊,是裴君琅的長鞭應勢而出,如蛇蜿蜒,霎時間纏來。
葉薇冷不防被繞住腰肢,急急後退。
葉薇不解,可一抬頭,她隻看到令人肝膽懼寒的一幕——
整個山莊的圍牆上,堆滿了刻有“沈”字家徽的弩車。
這是一批藏在漳州的軍需武器,藏在軍營衛所之內,又有駐軍把守,怎麼會落到白蓮教手中?
隻有一個可能……治理漳州的沈家人有內鬼,他們通敵,與白蓮教裡應外合,算準了時機,包剿山莊!
沈家怎敢打破世家與天子共治天下的平衡?對於沈家來說,引起戰亂並無好處啊,難道是他們有什麼把柄落在白蓮教手中,不得不走這一步險棋嗎?
與此同時,葉薇的心也降到了冰點。
她明白,既是通敵重罪,那麼沒人想留下活口。
他們今日,必死無疑。
遠處,又來了一波獸潮,狼嗥不止,咆哮如雷。
這是比之前更嚴峻、更險要的敵襲,白蓮教算準了他們不能逃出生天,決意要在今晚解決所有人。
唯有如此,才可能趕在援軍上山之前,將此處夷為平地。
沒等葉薇開口說話,黑羽箭順著山風,猛然刺來。
她躲閃不及,鬢邊一縷烏發被呼嘯的箭矢削下。
“當心!”裴君琅厲聲提醒,長鞭先聲奪人,勾纏住葉薇的腳踝,把她揮向後方。
葉薇撲通倒地,渾身沾滿了雪絮。
她匍匐地麵,身前,兜頭蓋下一片暗沉的影子。
是裴君琅巋然如山的背影。
他擋在她的前麵。
而裴君琅的正前方,架起無數輛對準他的弓弩戰車。
弩箭鋒銳,若是一齊發射,箭雨漣漣,勢不可擋,定會破膚穿骨!
葉薇單手撐起上身,凝望烏黑的天,烏黑的背影。
她剛要開口,裴君琅已揚袖攔下她的去向。
小郎君冷心冷肺:“葉薇,不要拖累我。”
葉薇明白,他隻是不想她涉險。
世家長者都不敵的奇襲,單憑裴君琅一人,如何應對?
葉薇想勸,想開口,卻已經追不上裴君琅推車、朝前駛去的背影。
裴君琅:“周溯,你曾說過,你可為爐.鼎,為旁人傳輸內力?”
周溯點頭:“是,不過我隻為周家的兒郎試過此種秘術。”
“贈我內力。”他近日休養,無法調息,內力所剩無多。
“二公子?我不知貿貿然對其他世家孩子傳輸內力,會有什麼後果……”
“聽我的,照做。”
“是。”
周溯劃開兩人的掌心,手掌交握,氣血相融。他調動丹田內力,通過四肢百骸遊走的血脈,將那一股浪湧似的暖流,灌輸進裴君琅的軀體。
這是拔苗助長的邪.法,尋常人不能承受。
偏偏裴君琅研習的也是旁門功法,誤打誤撞能與周溯的秘術相合。
內力源源不斷擠入裴君琅的骨血,彙聚於腹腔。
他正要敲裴君琅房門送水,葉薇出言攔下了:“要不,小琅公子的水由我來送?正好我要問他早膳吃什麼。”
啞奴隻是執行任務的奴仆,沒什麼自己的思想。他沒有拒絕,放下水桶,當即往沈如意的屋裡去了。
葉薇白掙一個能親近裴君琅的機會。
昨夜裡腹痛求援的事,葉薇不欲張揚,她想私下裡和裴君琅道謝,悄無聲息把這事兒揭過去。
葉薇挪動水桶,緩慢靠近裴君琅的房門,屈指敲門。
“小琅,你醒了?我給你送洗漱的水來了。”
靜了許久,屋裡的裴君琅,艱澀地回話:“你窮到連這份錢都想掙?”
葉薇:……嗯?
裴君琅是不是對她有諸多誤會。
“沒有,隻是念在你我同窗一場,搭把手。”她頓了頓,羞赧,“當然,如果你心裡過意不去,實在想付兩份錢,我也不是不可以……”
“休想。”裴君琅冷聲,“你進吧。”
“噯,好!”
葉薇推開房門,一股清幽的蘭草香撲鼻而來。
混雜一點艾草與紫檀木的暗香,很好聞。她後知後覺回魂,這就是裴君琅平時的衣上香。
屋裡沒有點燈,屋外又有影壁牆遮光,清晨的時候,光線十分昏暗。
葉薇站在門口,沒有裴君琅的授意,她不打算冒犯他。
隻是,葉薇也沒有裴君琅所想的那樣,提水進屋就立馬離開。
她仍留在房門口。
裴君琅隔著內室那一片輕紗珠簾,依稀辨彆葉薇朦朧的眉眼。
“還有事?”
“啊……”葉薇如夢初醒,“昨晚腹痛的事,謝謝你關心。”
原來是為了這個才逗留。
裴君琅陰悒的臉色稍有緩和:“舉手之勞罷了。”
葉薇道過謝,心中大石放下一點。又覺得他的恩惠落在實處,葉薇的謝禮太輕,不能兩償。
於是,她又提了桶:“我幫你把水提近一些吧。”
無傷大雅的小忙,葉薇樂意效力。
隻是,還沒等她走近兩步,裴君琅忽然厲聲地製止她的好意:“不必!”
少年郎的聲音很重,情急之下爆發出的一句阻攔,甚至帶了幾分難言的警惕。
“嗯?”葉薇被他的高聲嚇懵了,“怎麼了?”
裴君琅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沒事,你等我披一件衣。”
他低頭,望向赤.裸的雙足,隨後揭過一件狐毛外衫,遮住了膝骨與白玉似的踝骨。
“啊?哦!”
葉薇這才想到,裴君琅很可能衣冠不整啊!難怪這麼畏懼她的靠近。
可是……她隻是送個水,又不打算久留。
葉薇胡思亂想間,木輪椅的滾動聲由遠及近傳來。
為了不讓葉薇疑心,裴君琅強裝鎮定,緩慢推動木輪椅,出了內室。
葉薇第一次看到剛睡醒的裴君琅。
烏黑如雲的長發傾瀉肩側,唇紅齒白,臉色比白日要蒼許多。似乎沒有穿鞋,膝上披了一件擋風的大袖衫,白毛滾邊一圈兒掩住腿骨,隻在行動間,偶露一丁點白皙的腳背。
暮色四合,雪夜寂靜。
雪栗子夾帶冷風,猶如刀刮,吹拂人麵,也吹散她一身毒香,稍微拉回葉薇的一絲理智。
裴君琅的營帳前,她搡開前來問話的長壽,徑直撩簾鑽入小郎君的營帳。
“葉二小姐?使不得,二殿下他在……”長壽未儘之語,儘數淹沒於風中。
葉薇聽不清長壽的後話了。
她抬起纖纖玉手,猛然撩開珠簾。
葉薇不知自己在想什麼,她隻是渴望見到裴君琅。
小琅會幫她……
秉持這個信念,葉薇一直往營帳深處走。
水霧漸大,熱氣蓬勃。
熱水的濕意淋漓了滿臉,腦子變得更混沌。
屏風後,是少年郎塊壘分明的肩骨與清瘦的背影。
一瞬間,葉薇的血氣直衝上腦。
她似乎明白,自己想找裴君琅乾什麼了。
當沐浴完的美少年披一身霽青色長衫,推動木輪椅步出屏風時。
葉薇升起了無儘的邪念。
她怎會、怎會如此。
但是裴君琅賽雪的頰、殷紅的唇、烏黑的發,無一處不令她神魂顛倒。
她竟想和他親昵?
想要散出所有的躁意。
想見血、想破肉、想殺人……蠢蠢欲動的殺心,淹沒了葉薇的理智。
也是這時,裴君琅覺察到營帳內還有外人。
他剛抬眸,孱弱柔軟的少女便傾身而來。
衣袂蹁躚,猶如絢爛的蝶。
葉薇以一種飛蛾撲火的架勢,一下伏跪於裴君琅膝上。
窄瘦的腰肢、淩亂的發髻,儘數鋪陳在他麵前。
小郎君望著麵前眼波瀲灩的葉薇,一時失語,連嗬斥都沒能開口。
“葉薇?”裴君琅困惑,“你……”
清潤如霜雪的嗓音入耳,葉薇心中的難耐與渴求,一時達到頂峰。
她竟覺得發尾濕濡的裴君琅,十分秀色可餐。
少女的滾沸掌心撐在他的膝骨,一路逡巡、攀爬山脊。
最終,她找到支點,艱難地撐起臂骨。
葉薇忍羞,眼神迷離,挨到裴君琅的麵前。
她和俊秀的少年麵對麵,聲音嬌柔:“小琅,幫幫我。”
“什麼?”裴君琅沒聽清。
然後,女孩如玉的指尖,竟膽大妄為,伸向裴君琅嶙峋的喉結。
桃核兒似的突起,僅僅是輕按一下,僅僅是試探地流連。
不過輕微觸碰。
葉薇便能感受到少年郎此刻肩背僵硬,倉皇無措。
裴君琅指骨蜷縮,下意識後撤。他的掌心汗濕,呼吸漏了一拍,心跳也滯緩。
“葉薇。”
裴君琅隱忍著心緒,扣住她為非作歹的腕骨,嗓音喑啞——
也不知是應該先道歉冒犯了小郎君,還是應該先感謝他在情急之下甩出長鞭救她一命。
幸好夜色昏暗,焦家人沒發現端倪,不知來者竟是裴君琅。
葉薇怯弱地說“那個,二公子,你今日是特地來救我的麼……”
裴君琅單手支額,眉棱微蹙,懨懨地看了葉薇一眼——
“開口前,能不能先從我腿上下去?”
第四十五章
從裴君琅的膝上下去……
輕微的一句話,仿佛一塊烙鐵,幾乎擦著葉薇的耳廓過去。
燙得她脖頸升溫,脊骨過了雷電一般,戰栗不已。
她想,裴君琅這個壞心眼的小郎君,還真是知道怎麼讓人感到難堪。
幸好,小夥伴們都在忙著逃生,沒有人在意葉薇與裴君琅的竊竊私語。
葉薇被雨水淋得腦子發木。
她出神許久,車輪軲轆碾到山林起伏的石子,連累木輪椅顛簸一下。
“咣當。”
葉薇不由自主被木輪撼得一抖,整個人朝前撲倒,忍不住往裴君琅的懷裡跌得更深。
幾欲埋進他的懷抱。
葉薇記起裴君琅腿腳不便,官學裡還不能放青竹在旁服侍,難不成是有所需?
“小琅?”
其實葉薇知道裴君琅並非一個有憐憫心的郎君。
他們平日裡裝出來的圓融,隻是有一層互惠互利的關係。
可是,在她脆弱的時候,總忍不住心生期盼。
盼著會有一個人在意她,和她母親一樣,不計報酬,待她溫柔。
如同家人。
那兩聲敲牆,似乎是葉薇幻想出來的夢。
根本沒人發現她的異常,她也不想興師動眾去醫堂,打擾白家的醫者。
葉薇險些要昏睡過去。
閉眼想的時候,她想起母親的音容笑貌。
她鼻尖莫名很酸,心裡也很委屈。
就在入夢的前一刻,裴君琅低啞、溫潤的嗓音終於隔著一層薄薄牆麵傳來——
“你怎麼了?”
葉薇如夢初醒,飽含歉意開口:“是不是這裡牆壁隔音太差,吵到你了?”
裴君琅緘默。
過了很久,他說:“我生來耳力敏銳。”
即便是隔了兩間房,他也能聽到動靜。
裴君琅自打出生時就與眾不同,普天同慶的事兒,母親蠻奴卻非要逼他藏拙。
他的鋒芒,會是傷及性命的刀刃,害他萬劫不複。
裴君琅隻能是個愚鈍的、不討喜的失寵皇子。
頓了頓,他又道:“而且靠近你床板的這麵牆,好像有匠人偷工減料,漏了一塊磚石。”
葉薇直起身子,拍了拍牆麵,果然聲音空靈,不夠厚實。拿茶杯底子輕輕一鑿,或許都能破開一個洞。
讓裴君琅說中了。“嗯。”
“老師們還給各組送了消息,聲稱有學子內鬥喪命……葉薇是個聰明的小姑娘,竟知道利用葉家人馴獸的血液,馴服蠱蟲,教蠱蟲如何在屍人身體裡遊走牽製。”
裴淩如今才明白,為何幾個世家要這麼排斥傳家術互通有無,一旦遇到聰慧的孩子,必能發揮出更大的威力。
譬如葉薇這種很會耍小心思的女子,可她偏偏沒眼力,隻知道投奔他的弟弟裴君琅。
一旦放任裴君琅結交這些世家子女,往後一定會掀起軒然大波,他不能容忍他們的勢力拓展。
周溯心不在焉:“唔……葉家的二小姐倒是十分聰明伶俐,如有機會,我也想和葉家人借一點血來養蠱蟲。”
裴淩聽表兄的話都歪到了爪哇國,不由眯了眯眸,笑意不及眼底。他終於說回了正題:“我隻是在想,方才聽到播報,謝芙不慎殺了暗襲的謝北門……原來隻要符合規則,紅龍穀大比是允許殺人的。”
周溯不怕這些殘酷的事,他安靜地聽,“你想殺誰?”
裴淩沒想到周溯會這麼直白地問出他心中所思。
年輕的郎君抬指敲了敲茶碗,敬周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
哦,裴君琅。
周溯沒有驚訝,他若有所思地點頭:“他們的隊伍,不算弱呢。”
“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忙。”
周溯笑得更無辜了,無奈回答:“可是,我很弱啊。”
殺神周家的孩子最擅武功,內力雄厚又怎會弱呢?
裴淩以為周溯是不願意卷入皇家之爭,不願意代表周家站位。他輕輕一笑,隻好故作輕鬆地改口:“我隻是在開玩笑罷了。”
周溯笑而不語:你這個玩笑,當真一點都不好笑-
可沒人會憐惜一個器具。
因此,裴君琅博得一線生機後,便被大陣舍棄了。
他隻是肉眼凡胎的一具軀殼。
油儘燈枯後,體衰如垂暮,五臟枯竭,唯有苟延殘息。
白杏老師為裴君琅把脈,但他脈象太亂,竟是杏林典籍裡從未有過的異相。
白杏羞愧難當:“我救不了二殿下,他的內傷太重,脾肺衰竭,按理說已是死相……”
神仙難救,裴君琅應該已經咽氣的,可他偏偏強撐一口氣。如野草瘋長的孩子,命線驚為天人的綿長。
“小琅不會死的。”
葉薇咬牙切齒:“我會救活他的。”
白杏歎氣:“恐怕得上京讓我阿姐看看,她醫術精湛,或許會有辦法。”
唯有妙手回春的白梅家主,才可能為裴君琅掙一線生機。
白杏又看了葉薇一眼,神情為難而複雜。
當務之急,便是裴君琅要有命活到京城。
葉薇:“即刻上京!”
她不敢耽誤,也不願賭。
若是潛淵官學的師生們要整裝待發,那她一個人拖著裴君琅,也會把他拖上京城。
葉薇回頭,取帕子浸水、瀝乾,為裴君琅擦拭手背的血,額頭的汗。
她顧不上什麼男女大防了,仆婦遞來的衣袍,也是由葉薇親自替裴君琅換上。
裴君琅從不讓人近身,也不許仆從服侍,他一定不喜歡讓人看到他殘缺的腿疾。
如今裴君琅病倒了。
他一如從前那樣躺在吃人的宮闕裡,沒有活人的尊嚴了。
葉薇不能讓其他人看到裴君琅的傷處,不能讓他的顏麵無存。
小郎君這般要臉,她不允許、不允許再讓旁人羞辱他了。
葉薇解開了裴君琅的外袍,幫他一寸寸折上滿是血汙的褲管。
她用綢緞帕子、柔軟的氈布,一點點擦拭裴君琅的腿骨。
小郎君閉目不語,任人擺布。他沉沉睡著,臉上是憔悴病容,皮膚白得勝雪。
膚色琳琅如玉的腿骨,清瘦嶙峋,滿覆燎疤,都是被大火燒出的痕跡。
葉薇想起,裴君琅從前肉骨儘碎,人還被丟到火海裡炙烤。
小姑娘的鼻尖忽然被山蜂蟄了一下,酸酸澀澀的疼痛,直衝腦仁。
她眼眶發酸,一下子盈滿了眼淚。
她什麼時候,變成了愛哭鬼。
可是,可是。
裴君琅的身上全是歲月積壓下的、密密匝匝的傷痕,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
葉薇難以置信地咬唇,手指都在發抖。
葉薇不敢相信,她和風致楚楚的小郎君談天說地的時候,他的衣下,究竟是一副什麼光景。
裴君琅披著錦衣、羅襪、狐毛大氅,把短處、傷處,藏得嚴嚴實實。他陷在泥濘裡,沉淪修羅地獄,輾轉入無窮儘的苦難厄境。
壞脾氣的小郎君總是麵色不虞,總是擰眉,總是一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模樣……
原來,他是為了忍疼。
葉薇的眼淚如豆,一顆顆掉到裴君琅的光潔腳踝上。
所有人都怪裴君琅孤僻、怪異,不討喜。
可是誰又知道,這個人間,從未對他發過善心。
沒人對他好過。
葉薇心尖越來越酸脹,眼淚也掉得很凶。
她憑什麼,又有什麼資格苛責裴君琅。
她對他一無所知。
她和那些虐待裴君琅的惡人,又有什麼兩樣。
“對不起。”
葉薇鼓了鼓臉,深吸一口氣,繼續緘默不語,為他洗淨傷口,悉心抹上傷藥。
馬車仍在凜冽風雪中顛簸,擋風的絨布被隆冬雪屑拉扯,泄進幾許天光。銅罩子裡的炭盆,星火蓽撥,暖意融融。
幸好,沒有那麼冷了。
葉薇握了下裴君琅冰涼的手骨。
他隻有在昏迷不醒的時候,才會溫柔乖巧,任她觸碰、照顧。
裴君琅還是那麼冷,幸好手腳是柔軟的,沒有變得僵硬。
他緩慢呼吸,氣若遊絲。
黃澄澄的光,落在裴君琅卷翹的眉眼,照得他滿身煌煌,穆如清風。
今日的雨,淅淅瀝瀝,下得沒完沒了。
無端端惹人厭煩。
裴君琅膝骨浸了雨水,人卻懶怠極了。他懨懨垂眸,隻靠在火堆旁邊烤,沒來得及換衣。
一個時辰過去,寒意侵襲骨髓,直入尚且還有知覺的大腿骨。
夜裡,裴君琅忽覺腿骨酸疼難忍,如蟻蟲啃噬血肉。
他一貫很能忍,眼下鑽心的痛,他也不過是稍稍蹙眉,閉目不語。
可是今夜漫長,裴君琅知道,他已經無法入睡了。
裴君琅強撐著臂骨,從被褥中掙紮起身,爬上木輪椅。
廢了很大的力氣,動作也十分狼狽。
幸好旁側的沈如意以及魯沉山都沒有醒。而洞穴深處,有木枝撐著大衣裳架起的屏風,阻斷了葉薇和謝芙的視線。
他的窘迫姿態無人察覺,很好。
裴君琅疼得一身汗,後頸與鼻翼沁滿汗珠。唇紅齒白的虛弱郎君,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一般,雨淋白玉,瑩潤冰冷。
裴君琅滾動木輪椅,挪至洞口吹風。
明明畏寒,但他想冷靜,隻能借著寒風再降一降心頭灼起的燥悶。
隻要一兩個時辰便好了,腿骨不會一直疼痛的。
再忍一忍,一貫如此。
他暗暗安撫自己。
玉骨搭攏膝上,裴君琅緩慢地捋平整那一件披衣薄衫。
本想著沒人發覺,身後卻忽然傳來了嗓音輕柔的慰問
“二公子,你在忍疼嗎?”
嬌柔的聲音,是葉薇。
裴君琅背對她,手握成拳,難堪與不悅同一時間湧上心頭。
不知為何,裴君琅不想讓她看到這一幕。
少年郎目光深寒,下意識冷淡地答:“不關你的事。”
葉薇困惑逡巡他。孤寂的小郎君,渾身上下都在隱隱發抖。裴君琅這般要臉,居然在她麵前也沒能忍住端倪。
他不是一個蠢到要受虐的人,若是怕冷,又怎會穿得這麼單薄,特地來洞口吹風?唯一的可能,便是裴君琅在忍疼,疼到渾身顫抖,又不想讓外人發現。
“是嗎?”葉薇翹起唇角,她蹲坐一側,雙手托腮,和裴君琅一起凝望止了雨的、一望無際的夜空,“可是,我被你吵醒了。既然不關我的事,那二公子能否……安靜些?”
裴君琅沒想到她的後話是如此。
她嫌他吵鬨,打擾她休息。
裴君琅下意識想致歉,卻又忍住。
他們已經斷交,關係不該緩和。誠然他的態度這般冷淡,看起來很沒有教養、很無禮。
裴君琅閉口不答話,不理會她,葉薇早有預料,心裡也不惱。
很快,小姑娘待得無聊,先回了洞中繼續補覺。
就在裴君琅以為葉薇不會再醒的時候,她又急匆匆抱了一件厚重的夾袍過來。
“你……”裴君琅抬眸,驚訝地看她。
葉薇忤逆裴君琅,小心抖開夾衣,披在少年的膝上。
“彆再抖落了,我不想幫你一次次撿啊。”
葉薇耐心幫他攤平夾袍。
葉薇耳力沒有裴君琅那麼好,要靠近牆壁才能聽清他說話。
她沒拒絕他的關心,虛弱地說:“我隻是吃太撐了,有點胃疼。”
“去醫堂討一味焦三仙,用於積食,有助消化。”
“這樣嗎?多謝你。”葉薇記在心裡,不免好奇。
裴君琅分明很擅醫理,又怎會在白家的資質測驗裡拿無級彆呢?他甚至什麼都略懂一點。
葉薇:“你沒有那麼弱……”
裴君琅頓了頓,才用隻有兩人能聽清的細小聲音回答:“藏拙。”
“……嗯?”倒也不必藏成一個柔弱的廢物。
葉薇善解人意地道:“你開心就好。”
她沒有再說話,而是下床,召來阿嬌,給醫堂的醫者遞消息去了。
掌管醫堂的白家人比葉薇想象中要聰明,無需醫者登門看病,看到春鷹的來信,直接讓啞奴送去了消食藥。
原來今晚吃多了的、水土不服的、借酒消愁的學生不勝枚舉,白杏老師早想好了應對之策,連藥都提前備下了。
葉薇喝完了苦澀的藥湯,脾胃舒服多了。
她忽然想起隔壁關懷他的裴君琅,又一次靠近了那塊缺石少磚的牆麵,輕輕喚:“小琅?你還在嗎?”
無人回應。
葉薇想也是,裴君琅肯定睡下了,怎麼可能還會等她報平安。
不過這次,葉薇猜錯了。
裴君琅並沒有睡。
少年郎在聽到葉薇用春鷹傳信後,便費勁兒撐起臂骨,緩慢挪到榻上。
他平靜地躺在繡滿暗花紋的錦被上。
烏發洗漱過,發尾濡了一層濕意。
他不喜歡烘乾頭發,那樣舉著銅絲烘爐燎頭發,手會很酸。
安靜的夜裡,少年閉目養神。
蒼白的臉、殷紅的唇,一切都如同當初他被困深宮的樣子。
他的腿廢了,父皇也不喜歡他。
上位者的冷待,直接影響到了宮人太監對他的態度。
隻是一個軟弱無能的殘廢皇子。
隻是一個喪母又失父親寵愛的孩子。
他們無需對他客氣。
因此,裴君琅想要如廁,高聲喊人,宮人們卻要三催四請才來;他忍饑挨餓,隆冬天裡想喝一杯熱茶,可能也要取值錢的用物打點,宮人才姍姍來遲。
裴君琅如同一具行屍走肉,成日躺在榻上。
他的耳力比普通人敏銳,即便隔門,也能聽到那些稀稀拉拉的奚落聲——
“你就故意遲些進去,二皇子定會尿在褲子上。”
“嘖嘖,騷不騷啊那味兒,你就想埋汰我!”
“前幾日我見到劉春那小子幫二皇子倒了一杯溫茶,還拿了一塊白玉,天家的東西,成色好著呢!”
“那我也慢待一點小主子,他等不及了,自然會來討好我……”
“對咯!不使點手段,怎麼發財呢?”
裴君琅漸漸明白了,宮裡的人都是捧高踩低,隻懂搶陽鬥勝。
八卦陣暗器來襲的那一瞬間,葉薇明明可以捏爆福豆保命,可她寧願賭一把也沒有認輸。
堅韌的野草,春風催生,野火難燎。
裴君琅麵色發冷,他忍了很久,輕聲開口:“包袱裡,青袍底下,有一樣你的東西。”
葉薇困惑:“什麼?”
“彆問。”
葉薇打開包袱,一件件翻找。
最終,在乾淨的衣裳內,她找到那一把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火銃。
這是裴君琅送她的禮物,原來他沒有丟。
葉薇釋懷一笑。
她拿回火銃和槍套,佩戴身上。
放下包袱離開的瞬間,葉薇恍然:裴君琅原來是個十分悶騷的男人啊。
第四十六章
夜裡,五個夥伴總算冰釋前嫌,能坐下一塊兒飲茶。
魯沉山泡茶的水準真的很爛。
一塊茶餅直接用沸水衝泡,泡到茶葉舒卷開就分杯倒好,粗吃。
葉薇喝了一嘴茶渣子,但礙於好友情麵,什麼話都沒說。
倒是裴君琅性子嬌氣,看了碧綠茶湯一眼,十分不耐,說什麼都不下嘴。
“難喝。”他言簡意賅。
葉薇怕傷害隊員之間的情誼,打哈哈跳過這個話題。
她問:“這裡為什麼叫紅龍穀?是因為山脈形態像龍嗎?”
葉薇知道,很多地方都喜歡沾染天家龍氣,對外會稱為龍穴、龍嶺等等,仿佛如此便能沾上富貴氣運。
沒人會知道她失蹤,她今晚死無全屍。
裴君琅彆無他法,隻能往後退,他動不了手指了,眼睜睜看著葉瑾狂妄大笑,殺向葉薇。
但幸好,他已經喊來援軍,再撐一撐,葉薇能得救的。
“小琅!!”
葉薇親眼目睹裴君琅中了殺招,心中怒火澎湃。
裴君琅微微皺眉,咽下滿溢出唇齒的血沫。
“跑!不然我白受傷了……”
葉薇強忍住周身傷勢,強硬撕扯開繩索,沒了束縛,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跑向廝殺不休的黑鱗蛟蛇。
她有法子了,她想賭一賭。
葉薇想活,想和裴君琅,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身後,葉瑾窮追不舍,已經解決了惡狗似的裴君琅,他可以心無旁騖對付葉薇了。
風聲瀟瀟,不絕於耳。
葉薇顧不上疼痛了,她心如擂鼓。奔逃中,葉薇摘下蘭鈴鐲,鈴鐺的尖銳的花瓣死死嵌入骨肉,破開掌心,鮮血就此四溢。
馥鬱濃烈的血腥味彌散,山林之中,百獸喧囂。
葉薇朝著黑鱗蛟蛇縱身一躍,她不要命了,冒著被巨蛇吞噬的危險,用力抱住了碩大的蛇頭。
葉薇強行將手掌與蘭鈴鐲塞進黑蟒的口齒,任由淋漓鮮血灌入蛇腹。
黑鱗蛟蛇掙紮、翻滾,葉薇被亂石刮傷了臉,仍不放手。
葉薇記得,祖父托夢同她說過,用骨血策反彆人的本命獸是很危險的秘術。
她可能會死,可能會沒命。
但她彆無選擇,葉薇生來就是在鋼絲上搖擺,舉步維艱。
她想活就必須咬牙堅持下去,她彆無選擇。
來啊,不信命的,都同她一起和上蒼搏一搏!
死又何妨!它張開兩隻銳爪,昂首挺胸落到葉薇的手臂上。
“嘶……”葉薇皺眉。
她沒有穿戴防抓的臂套袖筒,即便鷹隼已經很有分寸,細長的指甲還是戳得皮肉生疼。
裴君琅見狀,丟去一條護臂的黑狐皮袖筒。
“不想肌膚潰爛的話,戴上這個。”
“多謝小琅。”葉薇沒有和裴君琅客套,但她也很有自知之明,沒把小郎君的善意當成一回事。
裴君琅待她溫柔體貼,很可能是為了贏得這一次試煉,畢竟輸的隊伍要睡不燒地龍的寢房,而裴君琅那麼畏寒怕冷,他一定很想贏。
不止葉薇一個世家女會馴獸術,在場的所有葉家人都擅長此術。
因此,即便是葉薇用少量血馴化了蒼鷹與冬眠複蘇的黑熊,眾人也不以為奇。
門被拉開了一道罅隙,六支隊伍的山獸均被放出門外,靜候暗處等待撲食的饑獸們。
隨著一聲聲此起彼伏的嘶吼,一望無際的雪丘隱隱有挑釁聲十足的吼叫傳來。
兩方隔空對質。
六個隊伍裡,掌控山獸的都是葉家人,都算是一家子親眷。
葉薇看了堂弟們一眼,點了點頭。
與此同時,所有鈴鐺聲、口哨聲響徹雲霄,葉家子女們同時下達了殺令:“擅闖者,殺——!”
有了馴山將恢宏的口令加持,山獸們士氣大增,所向披靡。
風雪漸大,覆蓋四野。
山獸們厚重的皮毛被冷冽的風吹得倒伏,低低壓著。待遠處的雪原接二連三亮起一雙雙綠眼,學生們便知道,奪食的野獸來了。
“上——!”葉薇振臂一呼。
所有葉家孩子齊齊發動指令,命山獸作為先鋒鐵騎,為他們爭奪回試煉的榮耀。
萬獸奔騰,地皮震顫。鬆木上的積雪受其牽連,轟隆落地,發出渾厚的傾瀉聲。
山獸氣勢洶洶地襲向昏暗的雪夜,隨著撲騰聲漸行漸遠,凶獸嘶吼與鷹唳也逐漸歸無。
緊接著,遠處響起震耳欲聾的哀嚎嘶鳴,儘是野獸搏鬥的廝殺以及爭鬥。
可很快,四麵八方的動靜消失,靜謐無聲。
戰役既然結束了,卻沒有任何一隻山獸拖著獵物趕回來邀功請賞。
不對勁。
葉薇和葉家子弟們對視一眼,麵麵相覷,誰都鬨不清楚情況。
葉星路:“二堂姐,要不我們召回山獸看看?”
葉薇:“好。”
蘭鈴鐲率先響起悠揚的響動,緊接著葉家的孩子們也一齊晃動臂骨。
然而,詭異的是,無論他們多費力傳召山獸,卻仍舊沒有一隻山獸歸巢。
死一般的凝重氣氛遍布山莊。
葉薇心裡生出一個不好的預感。
她咬牙,從背上拿出一把包裹了狐皮的弓弩,又從箭囊取了一支能燃焰火的箭矢,引弓如滿月,她咬牙朝空中猛然射出。
“嗖”的一聲,箭鏃離弦,與兜頭掃來的風雪摩擦生熱,當空劃開一道絢爛的火焰光輝。
隨後,半空中,一朵流光溢彩的煙火炸裂,火光與雪亮的冰麵呼應,霎時照亮大地。
也是這時,大家夥兒才看清不遠處的雪丘有著什麼。
一點點紅梅,在雪丘上綻放。
那是血。橫屍遍野,到處都是血……
而不遠處,早有成千上萬瘦骨嶙峋的山狼,正閃爍一雙綠眸,虎視眈眈盯著他們。
葉薇懂了。
山獸之所以回不來,是因為它們被更為凶猛的野獸獵殺,全員殲滅。
葉星路第一次見到這種殘忍的畫麵,他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已經嚇得癱坐在地。
山獸對於馴山將來說就是命脈,沒有山獸,他便沒有自保的能力。
葉薇攙扶小堂弟:“站起來,彆怕,這隻是一次試煉……”
沒等葉薇說出更多寬慰人的話,她的身後,忽然傳來葉舟高亢的嗓音——
“孩子們,回來!這次試煉取消,情況有點不對勁!”
話音剛落,這些山狼便有了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