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凶悍野獸像是聽到了指令,忽然發狂,成群結隊朝他們撲殺而來。
山狼飛躍,兔起鶻落,速度快得驚人。
葉薇知道,山狼最擅長偷襲,逃跑的人最好不要用後背對著他們,不然一旦撲倒,後頸被尖銳的獸齒貫穿,血流不止,大羅神仙都難救。
可惜,眼下的情形危急,她根本顧不上考慮周全。
葉薇跑得太快,隻能聽到自己如鼓擂動的心跳,冷峭的風灌了滿嘴,咽喉疼得仿佛刀割。
葉薇和山莊的門僅僅有一步之遙,卻因雪地蓬鬆,腿腳不能踏實而行進緩慢。
“小薇姐姐,快跑!”
死又何妨!!
“黑鱗蛟蛇!我葉薇,以獸主之名,召你為我所用!”
“以我血塑契,以我血塑骨!汝為吾獸,聽吾差遣!”
“殺——!”
葉薇失血過多,頭暈目眩,她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畢竟黑鱗蛟蛇是黑蛇母的後裔,是和紅豆同等強悍的存在。
她沒有信心能贏,但她願意試一試。
唯有如此,才能救下裴君琅,才能救下自己。
黑鱗蛟蛇的蛇口猛然閉合,咬住了葉薇的小臂。但很快,它的蛇眸金芒閃爍,又輕輕鬆開了葉薇。
蛇身一陣顛簸,葉薇重重喘息,胸腔起伏。少女氣若遊絲,沒了力氣。
她從蛇身上跌下。
然而,葉薇沒有摔成肉泥。
黑鱗蛟蛇俯衝卷來,再度接住了葉薇,它恭敬虔誠地將葉薇拋到頭上。
葉薇心臟狂跳不止。
她知道,黑鱗蛟蛇護主。所以,她成功了!
葉薇雙手持著巨大的蛇角,遙遙指著麵無血色的葉瑾。
她目光堅毅,下達殺令——
“父親,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是世家的天才?所以,不止祖父的血能夠策反山獸,我也可以。”
“葉瑾,你的死期到了。”
“殺了他!”
葉瑾腿骨癱軟,沒了生欲。
黑鱗蛟蛇殺心溢,來勢洶洶,銳不可當。它已叛主,張開血盆大口,迅猛咬下葉瑾的頭顱。
一代梟雄家主,就此沒了氣息。
……
夜色濃鬱的山林。
禦林軍、部族蕃國的族人、世家子女以及長輩們,甚至是大乾國皇帝,統統趕到了硝煙彌漫的戰場。
飛沙走石落地,血腥味散去,月華撥雲,傾瀉而下。
眾人眉眼清明,視線豁然開朗,他們看到了畢生難忘的畫麵。
隻見一紅、一白、一黑,三蛇纏繞成柱,高高托舉起血衣淩亂、烏發成結的少女。葉薇扶著蛇首,垂眉低目,慈悲如佛陀。她就這麼立於高處,坐在蛟蛇纏成的王座之上,如同降世的神女,居高臨下,睥睨眾生。
眾人瞠目結舌,看著這一場“成神”的異象。
蠻族小國在沙漠佛窟裡看過《龍神變》的絕倫壁畫,他們深知,這是神主蒞臨。
他們口念庇佑眾生的梵語,虔誠下跪。一個跪下了,其他的也都跪下了,他們仰望葉薇,發自內心欽佩,對她俯首稱臣。
唯有大乾國的世家長者們和皇帝裴望山,強忍住屈膝的衝動,沒有跪地。他們神情複雜,心中百感交集,有欣慰、嫉妒、恐懼。
大家同一時間,聽到了一陣黏稠的水聲。像是有什麼龐然大物,鼓鼓囊囊,要從那一口井裡爬出來。
咕咚、咕咚,窸窸窣窣。隻是葉薇身體驟然降溫,太過反常了。
許是在海島上,沒有群山遮擋寒風,天氣冷得如同歲暮天寒的隆冬。小姑娘太冷了,她忍不住蜷縮身體,往暖處鑽。
少女偏頭靠在裴君琅胸口,小貓崽子似的挨蹭,明明裴君琅身上都是血氣,但她半點不嫌,仍舊用臉貼著裴君琅,埋在他溫熱的懷裡,仍由自己被那股秋露混淆蘭花的草木香味包裹。
葉薇處於昏睡狀態,雙手無意識地環住男人窄瘦的腰,緩緩收緊,不肯放開。
裴君琅不喜歡旁人太過親近,正要拒絕,偏偏看到葉薇的肩膀,不住發抖。
她想取暖,她凍壞了。
“葉薇。”裴君琅沒了辦法,隻能手臂勒緊,把她整個人撈到懷裡。本該心情鬱悶的小郎君,臉色卻沒那麼難看,甚至稱得上是和顏悅色。
裴君琅無奈,罵她:“你真的很麻煩……”
算了,走吧。
裴君琅給了昭昭一記冰冷的眼神,示意她跟著來海岸。
紅豆都來了,想來青竹也一定收到消息了,他隻需在海島靜候便可。
紅豆通人性,知道裴君琅和葉薇是一夥兒的,看到小主子平安無事,它便悄無聲息躲回了暗處。
一夜的爭鬥過去,海天一線處,天光漸起,都要熬到天明了。
刺目的光一縷縷攀上裴君琅的衣擺,白皙的手骨,以及懷中的女孩。
裴君琅渾身都是腥臭的血氣,偏偏葉薇不嫌,一麵熟睡,一麵將他抱得很緊。狹長的眼睫被日光照成淺淺的褐色,小扇似的顫動,很惹人憐愛。
裴君琅不知受了何種蠱惑,竟抬指,輕輕觸上她的臉頰。隨著修長指骨挪動,那一綹被風吹到唇邊的烏發被小郎君如玉的指骨,輕輕掠開。
沒多久,海麵上傳來呼喊聲——
“二殿下!”
“小薇姐姐!”
“我們在這裡!”
嘈雜的喊聲震耳欲聾,裴君琅不悅地抬眸,恰巧迎上了丁班夥伴們熱切且擔憂的目光。
居然是謝芙、魯沉山、沈如意!
裴君琅眸中寒光浮現,瞥向前來複命的青竹:“他們怎麼來了?”
青竹做賊心虛:“謝小姐擔憂葉二小姐的安危,在咱們府外蹲點許久,還特地攔截了歸巢的春鷹,一路根據鷹隼的蹤跡,尋到金水鎮。屬下沒想到他們會來,一時沒設防,教這些人跟上了……”
最主要是青竹覺得這三人和小主子關係匪淺,不敢動粗,也就任由他們來當幫手。
謝芙不耐煩青竹和裴君琅嘰嘰歪歪這麼久。
她看到葉薇渾身都是血,嚇得目露凶光,大聲質問裴君琅:“你到底在搞什麼?把小薇姐姐害成這樣!”
謝芙想要放出妹妹和裴君琅鬥一場,幸好魯沉山當機立斷拉住謝芙,把小姑娘攔下了:“彆衝動,小薇的傷肯定不是二公子搞的。”
“當務之急,還是快點送小薇去療傷吧。”沈如意看到小夥伴受傷,心急如焚,他朝裴君琅伸手,“二公子,我來幫你抱小薇。”
裴君琅看了一眼熱情伸手的沈如意,完全無視小公子臉上的善意。
他單臂把葉薇攬得更緊,冷淡拒絕:“不必。”
他不喜歡沈如意離葉薇太近。
沈如意被裴君琅寒颼颼的眼風掃得心裡發毛,他沒機會展現同門間的友誼,隻能摸了摸鼻子,自告奮勇幫裴君琅推車。
推車一事,裴君琅倒沒拒絕,沈如意終於找到一個可以下的台階了……
木輪椅才推動一會兒,裴君琅忽然對青竹道:“後麵還有兩名女子,帶回皇子府,嚴加看管。”
青竹是合格的暗衛,不會去猜裴君琅的用意。
他奉命行事,朝昭昭一拱手:“兩位,請吧。”
昭昭明白,今天她是插翅難逃。但乖乖聽話,裴君琅看在葉薇的麵子上,應該不會為難她。
畢竟,葉薇為了保護她們,都豁出性命迎敵了。
昭昭點頭,老實地馱著夙瑤上船。
幾人上了漁船,總算有驚無險地離開了古怪的海島。下午的時候,他們一行人終於抵達皇子府。
府邸總管長壽早早就聽說今日會有二皇子的朋友登門,他激動得老淚縱橫,喊灶房裡的禦廚一定要好好準備吃食,招待貴賓。
畢竟裴君琅麵冷心冷,偶爾出於禮節才會露個笑臉,他麾下的人都十分擔心主子孤獨終老,巴不得主子能多多交友……
就在長壽讓仆婦們捧著鮮花站門邊夾道歡迎的時候,大門被一股澎湃的內力震開了。
入目第一眼,就是鮮血淋漓、宛如惡鬼降世的裴君琅,以及他懷裡抱著的奄奄一息的女子……
仆婦們嚇得腿抖。
這個畫麵,怎麼看怎麼像喪心病狂的主子手癢出門宰人玩,回府還意猶未儘,想找下一個倒黴蛋。
眾人紛紛看向長壽,悄聲問:“公公,二殿下他……”
長壽低頭,眼觀鼻鼻觀心,內心呐喊:“都彆問!他也不敢問主子發生什麼事了啊!”
裴君琅環顧四周,寒聲:“去醫堂拿止血療傷的藥,再準備一間燒了地龍的客房,多擺幾個炭盆。”
二皇子有吩咐,長壽不敢怠慢,拔腿就跑。
裴君琅吩咐完,又眼神示意青竹:“把那兩人關押到客房裡,設下暗衛,防止她們出逃。吃喝上不必苛待,再熬兩劑安胎藥送去。”
沈如意聽到“安胎藥”的時候,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瞠目結舌,看向裴君琅:“二公子,這孩子該不會是你……”
沈如意沒謝芙和魯沉山那兩個愣頭青這麼傻,他總覺得葉薇和裴君琅或許有什麼不可告人的親昵關係。
井口邊沿,一團黑色的東西逐漸探出了頭。
是一隻不知名的怪物。
它渾身上下覆滿了濕滑的黏液,有爪、長尾、背上插著一對翅膀。
葉薇心裡驚駭,嘟囔:“這是……紅龍?”
裴君琅看了一眼,忽然意味深長地勾唇。
“原來,有人借著紅龍穀的風水寶地,養了這玩意兒。”
葉薇不解:“小琅知道這是什麼?”
裴君琅微垂鳳眸,諷刺地說:“這些……都是飼養失敗的贗品罷了。”
第四十七章
古井的騷動不絕於耳。
龐大的怪物步步緊逼,每一絲一縷的動靜,都似踩在人的心弦上,危險迫在眉睫。
可裴淩還要再鬥。
他甚至認為今時今日是除掉裴君琅的大好時機。
便是他殺了二弟又如何?
裴君琅死在地道裡,旁觀者隻會歎一句可悲可憐,隻會以為是怪物出手,才害皇裔喪命。
父皇即便疑心他本就居心不良又能如何?裴君琅死了,皇帝膝下隻有他一個兒子了。
紅豆在恐嚇它。
它蛇尾焦躁地拍打葉薇小臂,分明也很害怕黑蛇!
黑蟒低頭,看了一眼葉薇袖囊裡的東西,身體僵直住了。
“斯斯!”
倒不像被紅豆嚇退的樣子,似乎是在思考什麼事。
最終,黑蟒服了軟。
它伏低了身體,又原路縮回草叢,消弭無蹤。
葉薇受了驚,雙腿發軟,冷不防癱坐在地。綿密的汗跗骨而生,直鑽脊髓。
這一下,摔得倒不疼,隻是力氣卸下,葉薇渾身都發起燥熱。
剛才的凶獸是什麼?
黑蛇頭頂有角……蛟蛇之中,黑鱗為尊。
它是黑蛇母?不對啊,黑蛇母隻在紫金山裡生存。
那麼它和紅豆一樣,都是黑蛇母的孩子嗎?
葉薇的疑問很多。
但她似乎明白了,這條黑鱗蛟蛇應該也是府中某個人的本命獸。
最可能,是她父親麾下的山獸。
葉瑾的實力竟然這麼強悍……
葉薇不由蹙眉,希望黑鱗蛟蛇不要同父親告發她擁有小蛇王的秘密。
否則,她會沒命。
葉薇膽戰心驚等了兩日,幸好,府上無事發生。
她猜到,黑鱗蛟蛇應該什麼都沒通知主人,否則憑葉瑾和焦蓮的性子,不可能不來找她。
葉薇困惑不已,又想到黑鱗蛟蛇看到紅豆的那一幕,心中隱隱有個猜測……難道,它在保護紅豆?
葉薇不由自主又想到取蛋那一日。
滿山的蛇潮如山傾頹,意圖吞噬葉薇,製止她帶走小蛇王。
蛇群眾誌成城,合力連成防線,隻為了保護黑蛇母之子。
甚至,無懼生死。周溯是怕冷的貓兒性子,他雙手對抄進袖籠裡,站在門外,朝內喊:“各位同窗,如不介意,煩請出門吃一口糕吧?我特地從食味齋買來的見麵禮,往後大家一塊兒在官學上課,如有冒犯之處,還請多多擔待。”
甲班的白檀和白戎很賣周溯麵子,姐弟倆聯袂出門,和周溯打了招呼。
其餘的學子,則看大皇子裴淩的臉色行事。
若他接納了周溯,那麼他們也會對周溯笑臉相迎。
周溯在屋外等了一會兒,萬卷閣裡還遲遲沒有動靜。
周溯明白,這位天家的小表弟,似乎在無聲反抗,對他表達不滿。
少年嘴角上揚:“大公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聞言,裴淩冷著臉,從書閣裡走出。
他果然能聽得見,周溯微微一笑。
裴淩和周溯一塊兒走到僻靜的假山後。
還沒等周溯找到可以落座的石凳,裴淩已然冷不丁揪住他的衣襟,大發雷霆:“你為什麼背著我去和裴君琅講話?!你不知,我同他是死敵嗎?!”
裴淩的溫潤氣度,都是展現給外人看的。
他心狠,眼裡容不得一粒沙,原本以為一切儘在掌握,可半道上殺出了一個似敵似友的周溯,打碎了他的全盤計劃!
周溯呼吸不暢,他微微擰眉,無奈道:“表弟,你勒著我了。”
“你少和我耍花招,你說,你到底什麼意思?”
“嗯?表弟難道不知,拉攏人也需要和風細雨講話麼?你對我太凶了,我嫌你不夠好,自然會逃。”周溯仍是一副逗孩子的笑模樣,全無兄長的脾氣。
周溯油鹽不進,裴淩不能拿他怎麼樣。
兩人僵持一陣,裴淩終是鬆開他,忿火中燒地道:“母後是你的姑姑,她代表周家站在我這一邊,周溯,你不會和我作對吧?”
周溯隻笑不語。良久,他歪了一下頭,問:“可是……殺神周家何時讓一個嫁到天家的外人來掌了?表弟如若想得我襄助,你就得全力討好我啊。”
“周溯……”紅龍仿佛還認主,風雨兼程,一路飛到東宮。
它收起肉翅,匍匐在地,到處探出蛇信子嗅味,用蛇腹緊貼地麵,一路朝前蜿蜒。
直到紅龍看到了一座晶瑩剔透的冰棺。
無數白色的凜凜寒霧從棺材四周散出,紅龍飛速地遊向棺材,一雙紅色的豎瞳死死盯著冰麵底下的小姑娘,隨後貼上蛇頭,不斷地磨蹭。
紅龍許久沒有休息,它長長的蛇尾卷住冰棺,美美睡上了一覺。
裴君琅原本不喜歡有人靠近葉薇,但今日紅豆盤踞於冰棺上的畫麵,一如從前葉薇當初還活著的樣子。
裴君琅有一瞬恍惚。
他想到了很久很久之前,月夜下的女孩。
月華如水,清輝披滿她一身。
葉薇張開手臂,似一隻展翅翱翔的白鶴,紅蛇在她身上遊走,猶如縹緲仙逸的披帛。
葉薇和蛇共舞,輕靈的笑聲傳進屋舍。
裴君琅坐在窗前,目不轉睛看著她和紅豆嬉笑。
葉薇玩累了,又回到屋裡,她對他從來沒有半點防備,枕著盤成一團的紅豆,睡得很香。
裴君琅至今還記得葉薇輕顫如蝴蝶的眼睫,她背對著燭光,黃澄澄的暖色照亮她後頸的絨毛,看起來既乖巧又柔軟。
她一直很討喜,她一點都不討嫌。
明明最乖巧的人死無葬身之地,偏偏最懂事的人萬劫不複。
天地為何獨獨待她這般不公?
裴君琅替她感到委屈。
憑什麼、憑什麼不幸的隻有葉薇。
她究竟何罪之有!
裴君琅心臟撕裂一般地疼痛,他開始後悔了。
後悔與葉薇相遇,後悔接下她的甜糕,後悔帶她去找蛟蛇,後悔幫助她進入潛淵官學。
他應該忍住所有的悸動與思念,他應該婉拒所有的好意與恩賜。
他千不該、萬不該,將葉薇帶進這一場殺局。
裴君琅曾以為自己不會後悔。
他自負自私自利,所以老天要懲罰他,罰他永世不得所愛,罰他孤獨一生。
“葉薇,我後悔了……”
究竟在悔什麼,裴君琅也不明白-
潛淵官學又迎來了新一屆的大比。
整個官學都是新入學的十二三歲的世家孩子,許是出過葉薇這一株庶出的好苗子,如今世家少年們入學,也不再以嫡庶區分。
不少人將葉薇視為自己仰慕的前輩,悄悄將她的畫像繪出,掛在寢院激勵自己。
裴君琅不喜歡外人私下收藏自家妻子的小像,帶著禦林軍毀過一次院子裡的庫存貨物。他不過數月沒查崗,又掀起一陣妖風。
裴君琅帶兵來潛淵官學搜剿畫像。
進入官學後,他遠遠看到桂花樹下站著一個女孩。
她梳著雙環髻,耳朵墜著一枚淚珠白玉,烏發縛著長長的槐花色絲絛,發帶隨風輕揚,攜來一陣熟稔的桂花香。
她的身側還坐著一名小郎君。
小姑娘聒噪,喋喋不休和小郎君說悄悄話。
少年郎明顯不耐女孩講話,皺著眉躲開她,低喃一句:“你話好密,真吵!”
那一瞬間,仿佛歲月重合,裴君琅頃刻間想到了葉薇。
一樣的發帶,一樣的衣色。
他一如眼前的少年郎一般倨傲,對喜歡的女孩子百般不耐。
裴君琅怔怔望著眼前的一幕,直到女孩轉頭,是一張和葉薇完全不像的臉。
裴君琅急速跳動的心臟驟然變寒,他垂下眼睫,指骨輕輕撬動木輪椅的扶手,說出的話也冰冷刺骨。
“誰教你們搭的這一身發飾與衣香?”
他很不喜歡,很厭煩彆人模仿葉薇。
孩子們看到冷著臉的太子,立馬瑟瑟發抖,說出沈如意在外販賣葉薇相關用物與畫像的生意,他還往幾家鋪子裡投銀子,專門用來和孩子們做這些私下的生意。
沈如意簡直是掉錢眼裡了,竟然教人仿製葉薇的衣裙以及裝束,謊稱有樣學樣便能得到紅龍神主庇佑,他捏造了一堆故事來哄騙少男少女,以此牟取暴利。
裴君琅向來冷酷無情,涉及葉薇的事,他半點不留情麵,當天就殺向市井店鋪。
任掌櫃的說什麼“大人不能拆啊,我們沈老板上頭有人”,裴君琅也沒有心慈手軟,直接命令禦林軍砸店,半點都不猶豫。
掌櫃簡直要哭了。
他找到隱居山中的劉嬤嬤,他將她帶回了宮中。
兩年前,自從裴君琅從劉嬤嬤口中得知自己的身世以後,他便給了劉嬤嬤一大筆傍身的錢,將她送走了。
劉嬤嬤離開了留給她隻有傷心記憶的京城,回到了鄉下。她隱世而居,自力更生,直到青竹再次找了過來,他說老祖宗有事要問她。
劉嬤嬤早早聽說裴君琅如今貴為太子,他身上令人膽寒的威懾力更重了,隻麵無表情地看人一眼,也會讓人覺得威壓如山傾頹。
劉嬤嬤給裴君琅行了禮,低著頭落座,問老祖宗:“太子殿下尋老奴回京,可是有什麼事?”
“嗯。”周溯頷首,“這樣吧,規矩就從你喊我一句‘表哥’開始吧,我們周家,最重禮數了,即便你是天家的孩子,也不能忘本啊。”
裴淩明白,他是想逼他僭越君臣的禮製,以周家為天。
周溯怎麼敢的……他究竟在打什麼算盤?
真該死!
裴淩沒有理會周溯,他傳喚啞奴,行使皇子的特權。
他和周崇丘告假,打算要離開潛淵官學一日,進宮裡見母後。
裴淩想,周婉如,定不會允許一個小輩對皇權無禮。特彆是一個很可能聽信讒言、是非不分的小輩!
然而,就在裴淩入宮,摔了無數瓷器,怒發衝冠同周婉如叫囂著定要殺了周溯的時候,母親一反常態,沒有及時安慰他。
周婉如穩穩走來,高抬起玉雪漂亮的手掌。
一記毒辣且響亮的耳光就勢摔在裴淩的臉上。
啪嗒一聲,響徹殿宇。
也一巴掌砸到裴淩的心裡。
少年郎的臉一偏,嘴角沁出絲絲斑駁的殷紅血跡。
裴淩難以置信地回望皇後,墨瞳裡全是震驚與惱怒:“您……”
周婉如一向和顏悅色,鮮少有對裴淩動粗的時刻。
可是,母親仿佛變了一個人。
她身著雍容華貴的皇後禮服,烏發高髻戴滿翠釵珠玉,每走來一步,都帶著上位者應有的氣勢。
裴淩頃刻間明白了,他的母後也開始需要皇後之位來虛張聲勢了,她也開始有畏懼的事情了。
他們母子……不安全了。
裴淩從善如流地跪下,朝母親低下高傲的頭顱:“阿娘,不要生氣。”
周婉如知兒子聰慧,一下子就開了竅。
她輕哼一聲:“所有不忠你的人都要殺嗎?普天之下,這麼多人,你殺得過來嗎?”
裴淩雙手緊攥,良久開口:“兒子……失言了。”
周婉如心疼地撫了撫裴淩紅腫的臉,打在他身上,痛在她心上,她怎麼不難過呢?
可是她的兒子要長大,否則被人碾壓,踩在腳底,遲早要受千倍萬倍的痛。
她就這麼一雙兒女,她要教裴淩所有長存之道。
周婉如:“為君者,從來不怕忤逆之臣。你要做的,是用心計與手段,誘騙這些佞臣為你所用。拿捏他們的把柄,讓他們不得不奴顏婢膝討好你。臣子不忠又有什麼關係?隻要他們不敢背叛你,那就夠了。”
皇後的話,如雷貫耳,重重擊在裴淩心上。
是呢,隻要那些人不敢翻了這天,他能壓住他們便好了。
“兒子受教了。”
裴淩忽然明白了母親這般著急部署的原因,他顫巍巍地問,“是不是父皇……”
“淩兒。”周婉如抱住孩子,溫柔地撫摸他的烏發,如同對待小時候的兒郎,“從今以後,母後隻有你了。”
這句話的意思是……他的父皇,選擇了那個廢物。
裴淩被舍棄了。
為什麼?為什麼?
裴淩覺得臉上的痛感加倍,疼得他渾身發顫-
上京那天,葉瑾給葉薇準備了一個掛了鈴鐺的金手鐲。
鐲子也有四季花的樣式,隻不過繪的是春天開的山茶。
而葉薇,並不是生於春天。
算了,她也不指望葉瑾能記得自己的生辰。
“你上潛淵學習馴獸術就用這個金鈴鐲,屆時,如何使用它馴獸,你二叔會教導你的。”
葉薇咬了下唇,故作懵懂地問:“女兒能否和大姐一樣,跟父親學習傳家術?”
聽到這話,葉瑾的眉峰幾不可查地皺了下。
似乎是在怨葉薇的不識趣。
但看次女懵懂無知,他又覺得女孩子年幼不懂事,情有可原,沒必要苛責。
於是,葉瑾淡淡道:“你同二叔學也是一樣的。”
一句話,輕飄飄地把問題又拋了回來。
葉薇明白,葉瑾就差沒指著她的鼻子說,憑你也配葉家主親授傳家術了。
幸好,她隻是為了鞏固眾人眼裡那個“有些小聰明但不多”的庶女形象,她沒有感到失落。
葉薇識相地屈膝行禮,對父親虔誠道謝:“多謝爹爹。”
“嗯。”
葉薇小心翼翼踏著腳凳,上了車廂。
葉家的馬車是由機關客魯家改造過的,一共內外二層。
外層有石青緞飾荷花紋簾子防風,可供隨行的仆婦端茶遞水、準備茶點;內室則嵌一扇透光明紙與湘妃竹製的推拉門,主子在裡頭小憩,也不怕被人驚擾。
葉薇不信任蔡嬤嬤,因此內室,她隻帶了桐花一起待著。
桐花小時候命苦,爹娘不疼,鬨饑荒了還要把她發賣出去給兒子攢聘金,是葉薇半道看見了,將她賣下,帶在身邊。
兩個年紀相近的女孩子相依為命長大,桐花在心裡,早僭越尊卑,把葉薇當成血濃於水的姐妹。
她願意誓死效忠葉薇,也會對外隱瞞葉薇所有秘密。
葉薇知道桐花的秉性,在她麵前放出紅豆也無所畏懼。
於是,葉薇抖了抖袖子,哄勸紅豆遊出來見人。
小粉蛇一現身,桐花被蟲蛇嚇一跳。
她下意識捂住嘴,小聲問:“小姐,這條蛇就是您出門尋的山獸嗎?”
“對,它叫紅豆,可乖了,咱們拿糕喂它。”
葉薇很有護短的心理,凡是她麾下的人,都要竭力庇護。
桐花初見小蛇,還怕紅豆發狂咬人。但看它與眾不同,竟在小姐掌心茹素,桐花明白了,這是神獸,和尋常的蟲蛇不一樣的。
裴君琅欲言又止,不由抬頭,看了葉薇一眼。
小姑娘的興趣轉變好快,她立馬把注意力放在那些屋簷底下的春鷹身上。
她吹了口哨,又搖起山茶花金玲手鐲。
女孩興致勃勃教春鷹學舌:“聽我的話,傳下去!雞腿飯隊,最強!”
春鷹阿嬌終於“出獄”,興奮地哇哇大叫。
它的叫聲最嘹亮,聽主人的話,不斷重複:“雞腿飯隊,最強,咕咕!”
裴君琅舉目仰望。
今夜,月亮皎潔,圓圓玉盤,高懸於蒼穹。
孤獨的一汪白華,落於葉薇發頂,如同神明發間的光。
嬌俏的小姑娘歡喜起舞,哼著不知名的曲調。明眸善睞,似星辰,似皎月。
裴君琅從來不愛賞月。
可今日,他卻目不轉睛,盯著那一輪月亮,看了好久好久。
第四十八章
入夏,天氣燥熱。
坤寧宮早早用起了冰,機關水車不住盛水流動,旋鈕轉動,帶起碩大的芭蕉扇。
冷風吹過澄澈的冰山,漫灌冷冽涼風,芭蕉扇將風吹入殿宇。
明明是日照充足的廳堂,今日也一如秋天,涼爽宜人。
大乾國皇後周婉如歪在紅漆桃木美人榻上小睡,貓兒似的怕熱,一到炎炎夏日就沒食欲,什麼都不想吃。
心腹宮女飛燕見主子一副病懨懨的模樣,焦心不已,小聲哄勸:“娘娘,禦膳房前些日子進了肉肥的海蜆子,還獵了一批山裡跑的野鴨,肉不老,燉湯可鮮甜。要不奴婢差小黃門去給您燉一碗蜆子鴨湯潤潤嗓?”
飛燕是家生子,簽的死契,從小到大都跟著周婉如過活,忠心耿耿自不必說。
周婉如施施然睜開眼,她吹了吹新染的藤蘿紫指甲,懶倦地道:“把門迎開吧,淩兒等會兒會來。”
飛燕詫異:“大殿下今日要來宮中給您請安麼?可是他不曾遞牌子約時辰呀?”
雪絮累積了滿滿一肩。
進門前,裴君琅的指骨勾在下頜處,輕輕解開了係帶,遮風擋雨的鬥篷卸下,堆疊了一地,他沒有去撿。
炭盆的火苗在燒,蓽撥作響,白雪消融,濕漉漉一地。
葉薇依舊在睡,呼吸聲很細微,臉頰浮上一層駝紅色,這是在散喝下去的酒。
寬肩窄腰的小郎君,經過兩三年的成長,變化好大。
臉頰輪廓變得更為深刻分明了,唇峰一如既往冷硬,鼻梁高挺,那一雙漆黑的鳳眼不含情愫,眼尾狹長,因受風咳嗽,暈開潮紅,沾了一點焦茶色的淚痣,總是一副柔心弱骨之姿。
葉薇越看越近,半個身子撐到了裴君琅的膝骨上。
她挨靠著他,口中念念有詞,像是在數他的睫毛。
裴君琅頭疼欲裂,又怕葉薇的莽撞被人瞧見。
思索一番,他揚袖,內力震蕩,掩上了門。
又一次動用內力,心腑刺疼,但他麵不改色。
葉薇已經跨坐於他腰側。
裴君琅不能推開她了。
葉薇不怕他,她低頭,細心地觀摩裴君琅的沉沉黑眸。
小郎君鴉羽似的眼睫變得纖長,指尖觸到,癢癢的。
她看過他眼睫挾雪的樣子,既脆弱又清冷。
柔軟的指腹輕撫上裴君琅的下顎,沿著他的脖頸緩緩下移,停駐突起的喉結之上。
她不肯走了,觸碰他的喉骨,依依不舍地打旋兒。
脊骨僵硬,前所未有的悸動,令裴君琅無措地皺眉。他緊緊扣住葉薇伶仃的腕骨,聲音裡壓製了一絲怒火。
他隱忍怒火:“你瘋了不成?”
葉薇可憐兮兮地鼓了鼓腮幫子,細聲細氣地說:“會動。”
“什麼?”少年郎被弄懵了,隔了好久才回過神來,她在調戲他啊……
在裴君琅沒注意到的時候,葉薇已經爬到了他的膝上,衣襟皺皺巴巴,頭上的發髻也歪歪斜斜,她睡得一塌糊塗,卻信心滿滿地勾引他。
裴君琅忽然很想笑,她到底哪來的自信?
“葉薇,你真的很煩人。”他責罵了一句,可偏偏又不再動彈了,他容忍葉薇在他懷中作威作福。
直到葉薇也抿唇一笑,杏眸發亮,星光點點。
她凝望小郎君的修長指骨出神,看他鬆懈下來的、略帶慵懶感的鳳眼,隨後,她像是篤定裴君琅不會發火,摟住他的脖頸,輕輕地、緊緊地蹭了一下。
“小琅。”密林裡,無意間聽到這些奇聞異事的甲乙丙三班學生,齊齊陷入了沉默。
原來……如此。
鈴音蠱術根本不是什麼辛秘蠱術!害他們白感動了!
葉舟把孩子們騙,咳,指引到深山老林以後,他屈拳抵唇,輕咳一聲:“好了,大家的馴獸藥都帶了吧?”
“葉老師,我們都帶了。”
“好。如今已近黃昏,山中野獸四伏,很合適你們用馴獸藥馴獸!”葉舟欣慰地道,“希望你們不負師長眾望,人人都能獵一頭山狼回來。”
聞言,學生們齊齊陷入沉默。
葉薇先問:“葉舟老師,您剛才說什麼?獵山狼?”
葉舟點頭:“對,馴獸藥喂了還不服的,你們就把它打服了,一般打到半死再喂藥就沒什麼問題了。”
謝芙皺眉:“可是妹妹不喜歡狼皮,好臭,妹妹不要打狼。”
魯沉山:“有沒有可能,現在不是獵狼的問題,而是老師想我們死……”
魯沉山說的很對,四個班的學生,除了幾個武藝高超的孩子,無一人臉色好看——媽的,這是要他們的命吧?家中大人果然沒有說錯,彆家的老師就是心狠手辣呢。
葉舟其實隻是嚇唬孩子們玩,畢竟他哪能真讓這群兔崽子出事呢?
若他們真被山狼咬了手腳,父母親問起,還得討個全屍。他上哪兒去找吃了他們孩子的山狼?那不是大海撈針麼!淨瞎折騰!
葉舟也沒為難他們,隻給學生們派了自認為簡單的一個任務:今日若想下山,務必要馴化一隻比小臂長的山獸,不然一整夜都留茅山吧。
謝芙、魯沉山、沈如意昨晚沒睡好,都缺覺,他們和葉薇拜彆,先一步去找山獸,等任務完成再回頭幫她和裴君琅。
臨走前,魯沉山想了想,裴君琅就是個扮豬吃老虎的大哥,怎麼可能淪落到要他們幫助的地步?
反倒是他們要小心山林裡的野獸吧!
葉薇對此,無異議。於是,他委婉地勸謝北門:“葉心月說了,隻要我們對付葉薇就好。至於謝芙,不過是個誘餌。她有謝道玄老師罩著,咱們不能傷她啊。”
謝北門小小年紀,眉眼間卻含了一股難言的厲色。
他諷刺地開腔:“你怕什麼?隻要幫了葉心月,咱們就算搭上了葉家本家以及東宮,有大人物作保,還怕這些小輩嗎?何況,葉心月說過的,她會幫我們謀求一個好的前程,甚至還能乾涉世家繼承人的位置……你也不想一輩子碌碌無為吧?”
周峰沉默。
確實,他們願意幫葉心月處理葉薇,一個是利用了紅龍穀比賽的規則,試煉裡允許學生們彼此廝殺;另一個則是他們知道葉心月有望成為東宮太子妃。
倘若她往後成了皇家的人,那麼他們在世家的路就會順很多了。
畢竟旁支家的小子,生來就注定和家主之位無緣。
平心而論,周峰和謝北門,都很羨慕謝芙這種生來就血脈高貴的本家孩子。
周峰不再說話了,他默許謝北門要做的事。
隻要廢了謝芙的手,她就再也不能操弄傀儡屍人,成為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女了。
而葉薇和謝芙都受傷出局,隊伍就剩下一個殘疾皇子與兩個沒有武功的世家孩子,絕無獲勝的可能。
他們五人,會儘數出局,被趕出潛淵官學!
周峰和謝北門商量計策。
他們沒料到的是,葉薇早就醒了。
少女閉目養神,聽完這兩個壞小子的竊竊私語,不由翹起嘴角,諷刺:“原來,你們的心這麼黑啊。”
柔媚的少女嗓音傳來。
謝北門聞言,眉眼頓時變得凝重,他冷嗤一聲:“本來想遲點再對你動手,可你不識相,那就休怪我手黑了。”
謝北門沒和葉薇廢話。
他說戰就戰。
小郎君的十指翻飛,數十根堅韌的絲線眨眼間從他袖中殺出,繞上腳邊的屍人娃娃。
絲線像是活的,蛇一樣,一圈又一圈纏住屍人蒼白的四肢。
喀拉、喀拉。屍人的骨骼開始迅速運作,發出脆響。
娃娃騰空躍起,負於身後的雙手,忽然一左一右抽出了兩把凜冽大刀。尖銳的刃,如河魚最亮白的鱗腹,一下晃到葉薇身前。
“噌”的一聲,刀尖刺空。
原來是葉薇側身一滾,翻到了角落,避開了偷襲。
葉薇警惕地環顧四周,察覺到屍人小王不在此地。
想來也是,謝北門怎會愚蠢到留下隱患呢?肯定是丟棄了她們的屍人。
葉薇坐直了身體,又是輕輕一笑:“啊呀,謝家的屍人……不過如此嘛!”
“你找死!”
一個無用庶女的挑釁,成功激起了謝北門的怒火。
他抬臂,攔住想要上前幫忙的周峰。
謝北門活動筋骨,一雙眸子黑而沉,直勾勾盯著葉薇:“隻是一個廢物,讓我來解決她。”
他走向葉薇,大有要大開殺戒的氣勢。
葉薇淡然看著他走近,沒有求饒,也沒有退縮。
即便她明白,謝北門的傳家術精湛。
他的狂妄是有資本的,她在他眼中,也的確是微不足道的螻蟻一隻。
而現在,謝北門牽動手裡的絲線,或挑、或勾、或收、或拉,他的動作優美至極,牽引的屍人如同發狂了一般,雙手揮刀,笑著衝殺過來。
謝北門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他要給不知天高地厚的葉薇一個教訓!
他要她死!
屍人娃娃隨著主人的意念行動,它的身手敏捷,淩空躍起。
兩把大刀猶如螳螂的臂刃,閃爍奪目的光芒,由上至下,朝葉薇的眉心襲來。
可就在這時,一陣悅耳的鈴鐺聲不合時宜地響起。
“叮鈴、叮鈴。”
一道黑影如風般,從屍人娃娃的左側迅速掠過。
不過眨眼工夫,娃娃不見蹤跡。
謝北門錯愕,偏頭望去,卻在山洞的岩壁上,看到了最為駭人的一幕——他的屍人娃娃,竟被小王持刀攔腰截斷,成了無用的屍塊!
怎、怎麼可能?
謝北門震驚:“你的三清鈴,我明明毀了。”
他們知道葉薇修的是鈴音蠱,他特地毀了她的三清鈴與屍人,才敢把人劫持到隱秘的山洞裡。
謝北門錯愕間,周峰已經眼疾手快,奪走了葉薇腕骨上的馴獸鈴鐺鐲子。
他狠狠摔了金鐲,咬牙道:“葉家女果然卑鄙!你根本就不是用三清鈴馴蠱蟲,而是用葉家的鈴鐲法器馴的!”
葉薇點頭:“還是周峰聰明……這才叫把傳家術融會貫通不是嗎?”
謝北門抱住最寶貝的屍人,眼中殺意畢露:“你無恥!”
“彼此彼此。”
謝北門指示周峰:“殺了她!阿峰,你殺了她!為我的孩子報仇!”
反正她也沒什麼事,和裴君琅一起搭夥兒找山獸蠻好的。
順道可以尋求裴君琅的庇護。
誰讓她現在還隻是一塊廢物點心呢,要變得更強才是。
裴君琅微掀雪睫,睥了葉薇一眼:“你怎麼不和他們一起去?”
葉薇眨眨眼,昧著良心,說:“我怕小琅一個人留在深山老林裡害怕,特地來陪你的。唉,我這拳拳愛護同窗之心,你要珍惜。三兩吧,給我三兩,我就原諒你踐踏真心的絕情。”
聽到這話,俊朗的少年郎頓時擰緊了青色眉峰,他困惑地問:“你是什麼守財奴麼?天天都討錢。”
葉薇被他奚落一句,倒也不惱。
她不急著找山獸了,轉身尋了一塊布滿青苔的大石頭,拍了拍堆積其上的雜草,坐下,慢悠悠地說:
“母親死後,我被父親與嫡母拋在鄉下,雖然有吃有喝,可那些刁奴看我沒長輩撐腰,貪心四起。一碟花生,一錢銀子;一碗米糕,二錢銀子,府上的老奴們和我說,吃食都是要花錢買的,本家留下的錢財壓根兒不多,我若是想吃,就要另外出錢墊上,這是聯手欺我年幼無知。”
雖然後來,葉薇慢慢掌了自己的奴仆,有了心腹丫鬟桐花。
她把日子越過越好了,知道錢財在手的重要性,也不會再被人欺負了。
裴君琅薄唇緊抿,他第一次聽葉薇說這些。
為什麼苦難的過去,卻能被她用輕描淡寫的笑語講出來?
葉薇從未自苦過。
“對不起。”他無心傷她,“若你有一日急需錢財……”
這是要給替她撐腰的許諾嗎?
葉薇一怔,鼻腔發酸:“小琅……”
“我可以借你。”
“哦。”
少女語塞,頓時一句話不想說了。
月色正好,葉薇也不打算和裴君琅原地乾耗著。
她環顧四周,見同窗全不見蹤跡,打算慢吞吞推動裴君琅的木輪椅,往彆處找一找山獸。
可沒走多遠,左側的密林裡忽然走出一個身材高瘦的少年。
是周銘。
葉薇臉上的淺笑漸漸消失。
她不喜歡周家人,更何況周銘是大皇子裴淩表哥,當初在葉家的時候,他們合力欺辱過裴君琅。
總不會是湊巧撞見吧?
葉薇警惕心起,帶著裴君琅後退半步。
見狀,周銘冷笑:“彆躲啊,葉二小姐。我特地來找你,不過是想請你幫個忙。”
葉薇挑眉:“哦?我有什麼能幫到周大公子呢?”
“很簡單,隻要你的血,借我馴獸。”
不是詢問的語氣,而是勢在必得的聲口。果然,來者不善。
“若我說‘不’呢?”
葉薇沒這麼“樂於助人”,特彆是強迫她做一件事。
“那我就隻能親自來取了。”周銘的目光落在孱弱的裴君琅身上,看到這一對小兒女走得親近,他忽然笑出聲,庶女配殘廢,果然很合適。
他笑意漸深:“你不會以為,身邊這位二皇子……能護得住你吧?”
她認得他,她在喚他。
她所有親昵的舉動,都在意識到眼前的男人是裴君琅的情況下進行的。
清矜淡漠的小郎君,終於有了一絲反應。他的指骨微蜷,雪白脖頸生了熱。
他想避開,可偏偏,葉薇還要往上粘過來。
裴君琅冷淡地低語:“葉薇,你認錯了,我是白衡。”
他固執且幼稚地試探她。
直到小姑娘搖頭,捧著裴君琅的臉。她居高臨下,細細分辨,認真地開口:“小琅。”
她琢磨了一會兒,又重複一次:“你是小琅。”
帶著濃濃的酒氣與醉意,但語氣固執、堅定。
她朝他邁步。
一如當初,無論裴君琅拒絕多少次,葉薇依舊會送來甜糕一樣。
小郎君的心臟變得柔軟,積年不化的雪峰也消融。
“嗯。”裴君琅這次沒有反駁。
良久,他語帶玩味、嘲弄,以及若有似無、極難捕捉的寵溺。
“原來,也有清醒的酒鬼。”
……
當雕花窗欞外的天光漫進居室,葉薇從宿醉裡醒來。
她腦子澀澀的疼,隱約有幾個唐突裴君琅的畫麵,但實在記不清。
葉薇做賊心虛,還以為自己仍留在裴君琅的府邸。直到她趿鞋下地,撞見端水進屋的桐花,霎時間呆住,瞠目結舌。
桐花驚喜:“小姐,你可算醒了!頭疼嗎?要不要奴婢給你端醒酒湯喝?長壽公公說你昨晚喝什麼都吐,酒也散不去,今早肯定會犯頭疼。”
葉薇遲疑地問:“我們在二皇子府過夜的?”
桐花傻呆呆地答話:“沒有呀!昨夜四更天,二皇子親自將您送回府上的,您還吐了他一身呢!”
一想到愛潔的小郎君被她搞得這樣狼狽,葉薇一陣做賊心虛。
那看來,昨晚她一定是醉酒看錯了。
裴君琅看她的眼神,估計不是憐惜與疼愛,而是風雨欲來的殺意……
葉薇欲哭無淚。
她果然又一次得罪小琅了!
裴望山睚眥必報,一早就對他們起了殺心。
他視那段寄人籬下的日子為畢生恥辱。
從一開始,皇帝就沒想過,要給周婉如留活路。
……
思及至此,周婉如心臟鈍痛。她驟然睜開眼,咬了一下唇。
尖銳的指甲不知不覺嵌入肉裡,外露一道道血痕。她卻像是沒有痛感,渾然不覺,唇齒間隻一遍又一遍呢喃:“裴望山,你好狠啊……”
沒多時,馬車停在一座山莊前。精致的重簷回廊,額枋繪滿淡雅的蘇式彩畫,無一處不華貴。這是周婉如私下裡同父親周崇丘碰麵會晤的地方。
周婉如攬過狐毛鬥篷,披上肩臂,她由飛燕攙著下了馬車。
不遠處的雪地裡,站著一名身材挺拔的老者。
周婉如抬頭,一眼看到父親漸生的鬢角華發,淚盈於睫。明明都是年長的婦人了,卻還如同兒時那般,撲到父親的懷中撒嬌:“爹,您老了。”
周崇丘也想念女兒,他看著極有鳳儀的孩子,憐愛地拍了拍她的頭,粗糲的手掌撫摸周婉如的烏發。
“你瘦了,在宮中吃苦了?”
周婉如輕輕撥弄、拉扯周崇丘的白發,眼眸含淚。
周崇丘感到一絲刺痛,低頭一看,竟是女兒如同小時候一樣稚氣,想為他拔掉那些象征歲月流逝的白發。
老父親心間酸楚,不由歎氣:“好久沒見婉婉了。”
“婉婉也很想爹。”周婉如抹去眼淚,對父親訴苦,“可有人,想讓我永遠見不到您!爹爹,裴望山想叛我!”
周婉如今日來見父親,無非是想求周崇丘搭救。眼下的境況,唯有殺神周家的權勢,能救她於水火間。
然而,周崇丘心知肚明,女兒身陷皇權糾葛,她要他施以援手,不是為了保住自己的一條命,而是以父女親情逼他站隊。
奪嫡之戰迫在眉睫,大皇子裴淩與二皇子裴君琅交手,爭相競逐皇位。
於情而言,周崇丘該站在周婉如這邊,力挺他的外孫,可於局勢而言,他又不得不多以大局為重,多為自己存一條路,畢竟全族的性命都搭在他的手上,一招走錯,萬劫不複。
或許,周崇丘也應當顧全大局,取中庸之道,考慮裴望山的立儲想法,誰都不偏幫。這樣一來,即便往後是裴君琅得勢,他也不至於出手毒辣,將周家趕儘殺絕。
周崇丘老了,他不得不承認,當年能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中的傀儡皇帝裴望山,已經獨當一麵。
那個孩子有自家的想法,再也不可能任人擺布了。
如今該仰人鼻息的弱勢方,是周家啊。
周崇丘緘默不語,周婉如的心頓時涼了一大截。
她咬緊牙關,對父親聲嘶力竭地質問:“爹,我是你的親女兒!阿淩是您的外孫!您不幫親眷,指望那個裴君琅往後會厚待周家嗎?依我看,不如除了他,以絕後患!如此一來,唯一的皇子是咱們周家所出,皇權便隻能掌控在我等手中!”
周崇丘失望地看了周婉如一眼,他為她捋去鬢邊被風吹落的碎發,反問:“你有能耐掌控皇帝嗎?”
周婉如一怔。
周崇丘歎氣:“你心知肚明,若非忌憚他、畏懼他,你絕不會使出殺招,斬斷所有退路。既然前路這般凶險,你還要周家人孤注一擲,冒著給皇家陪葬的風險,為你賭一把,卷入奪嫡是非中嗎?你罔顧他們的死活,你心裡,已經不把周家族人當親人了。”
周崇丘蒼老了許多,眼裡也沒有矍鑠的光彩。
說的話很在理,他心裡把周婉如當成至親女兒,然而他也是周家的家主,他要為族人負責,不能因他的私欲,讓全族人陷入危險,命懸一線。
他必須步步為營,小心敬慎,避免行差踏錯半步。
他們周家已經足夠富貴了,沒必要再沾染皇權,為家族的崢嶸錦上添花。
周婉如心如死灰,她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何她腹背受敵,沒有一個可以信賴的人了?父親舍棄他,丈夫舍棄她,偏偏她手裡的權勢還不夠重,還無法自保。
周婉如想活,想證明自己是對的。
她輸了很多東西。
輸了裴望山的心,輸了婚姻,連兒子也輸給了那個賤人。
她不甘心。
“父親,我不甘心……”
“婉婉。”周崇丘歎息一聲,“你是我的女兒,無論如何,我都能保全你們母子,大不了不要天家的富貴,回家吧。”
“父親,來不及了。”周婉如忽然抬頭,眼角彎起,笑裡有幾分明豔、幾分淒慘,“太遲了。”
周崇丘不明就裡,直到他親眼看到,雪地裡的女兒取出火折子,燃起一線香。
香煙嫋嫋升騰,如同一張遮天蔽地的雲網,直入雲霄,也從天而降,籠住了他。
那一味香幾乎無孔不入,隨風鑽進周崇丘肺腑。
濃鬱的馨香刹那占據周崇丘的思緒,老者的視線變得模糊。他喪失了五感,看不到眼前的景致,聽不到呼嘯的風聲。
周崇丘風癱似的,被封存於一片漆黑的天地間。
他不想坐以待斃,立時運用蓬勃內力,意圖逼出侵入肺腑的奇毒。可惜,老者的內力越在體內遊走,他的意識便愈發飄忽。
周崇丘是經驗豐富的老將,他本不是這麼好偷襲的人。
周崇丘之所以對周婉如不設防,隻因她是他最心愛的女兒。
有哪個父親會對自己的女兒手段殘忍?
周崇丘心裡仿佛壓了一塊沉甸甸的石頭,他憋悶許久,沙啞出聲:“為何要這麼做?”
為什麼?周婉如也不知道。她隻是害怕被周崇丘舍棄,她不甘心死在裴望山手裡。
她撲到周崇丘溫暖懷抱裡的時候,已趁機將毒液蟄入老者肌骨,待周崇丘拒絕與她為伍時,周婉如被逼燃香誘發毒汁。
周婉如明白,這是她最後的機會了。
一旦她和周崇丘決裂,她就真的失去了依仗,裴望山也不會再畏懼她的出招。
這兩天是紅龍神誕日,世家人都要準備自家的祭祀大典,就連皇族也要辦國宴與拜龍大禮,因此潛淵官學放假幾日,葉薇也順道居家休息。
焦蓮死後,後宅沒有主母坐鎮,丫鬟與婆子都放鬆不少,隆冬天裡也不急著掃雪,先堆兩個雪人,拿給葉薇看,湊個冬趣兒。
葉薇待人和氣,沒覺得和奴仆們嬉鬨有什麼不妥當。她笑吟吟點了一下雪人的蘿卜鼻尖,道:“桐花,你去取把金錁子來賞給丫鬟們,之前年節沒在府上過,我連利是紅包都沒發呢。”
仆婦們誠惶誠恐:“這怎麼使得?給二小姐捏的雪人不過是戲耍的小玩意兒,都沒什麼苦勞,奴婢們不好邀功討賞的。”
葉薇抿唇一笑:“難得有這份逗我高興的誠意,我又怎能不領情呢?你們彆推辭了,拿了錢,沽兩壺酒、切兩斤豬口條佐著,往後我不在府上的時候,惦記我的好,幫襯桐花看好院子才是真!”
話說到這份上,再傻也回魂了。
這是幫桐花立威做人情,往後出了個什麼三長兩短,小丫鬟跟前也有個使喚的人。
桐花感動得眼淚汪汪:“小姐……”
“自然了,奴婢們都是小姐院子裡當差的,當然記得小姐的好!”奴仆們收了金錁子,心裡熱騰騰的,還有一絲難言的羨慕。
隻要被二小姐倚仗的心腹丫鬟,日子過得都是頂頂好的,不必葉薇督促,她們也會乾好分內之事,聽桐花差遣。
她們盼著有朝一日得葉薇的信賴,也能成為她的左膀右臂,躋身一等丫鬟。
葉薇那頭主仆一團和氣,其樂融融,進院子的箬葉姑姑旁聽了幾句,聽懂了……一窩子下人都被小姑娘一點小恩小惠收買了,不單桐花承她的情,就連手下丫鬟也會儘心儘力做事,隻求得到葉薇的青睞。
小姑娘做事有三板斧,一出手就把人治得服服帖帖,葉老夫人該放心了。
箬葉著一身錦繡華服,雙頰塗抹兩道朱砂紅痕,對插著袖囊走向葉薇。
“二小姐,今日正院要齋僧、辦紅龍神誕祭典,請你換上大禮的章服,同奴婢一塊兒去見老夫人。”
箬葉時常板著一張不苟言笑的臉,說話聲音肅穆,嚇得一眾侍女婆子瑟瑟發抖。
仆婦們忙作鳥獸散,剩下的桐花也不敢舉止乖張。
她上前屈膝行禮,從大丫鬟手裡端過沉甸甸的紅木托盤。
葉薇回來本家這麼多年,從來沒有參加過祭典,她連觀禮的資格都沒有,成天居於偏院裡,等遠處的誦經聲與木魚聲消停了,再由得臉的大丫鬟,撤下祭壇上用來供奉紅龍神的龍鳳糖塔,挨門挨戶送去吃兩口,沾沾佛氣兒。
葉薇不解地問:“前兩年都沒喊我過去,怎麼今年忽然傳喚我?”
箬葉給她解釋:“之前的祭典,焦蓮夫人隻允許本家嫡長女葉心月穿戴禮冠,如今夫人仙逝,老夫人覺得本家不應看重嫡庶之彆,既然兩位小姐都是長房的姑娘,便不能厚此薄彼。”
葉薇懂了,這是祖母給她的體麵。
有人撐腰的感覺真不錯。
小姑娘甜絲絲地笑了:“勞煩箬葉姑姑替我向祖母道謝,多謝她掛念我,給我這個體麵。”
葉薇歡快地拉著桐花跑進房間更衣。
幾個老夫人房中的侍女怕桐花不懂規矩,穿衣手忙腳亂,弄壞了古物,在箬葉的眼神示意下,競相跟了進去。
她們把禮服與珠冠妥善地置於高處,以免被粗心的下人打翻了。
又取來用紅龍穀的香土混合皂角,幫葉薇洗淨了穢氣,幫她換上金桔花紅色聯珠紋翻領錦袍。
葉薇像是提線傀儡一般,任人擺布,一會兒腳上蹬一雙珍珠狼皮靴子,一會兒臉上繪朱砂彩妝,全身都是紅色的緞、紅色的寶石珠花。
據說紅龍神嗜好紅色,因此侍奉龍主的世家,都要穿紅色的禮服,擺上紅梅、紅糖塔作為貢品祭祀。
葉薇滿頭打著繞紅綢帶的長辮,終於到了戴珠冠的時候。
箬葉姑姑親自進屋幫她戴冠。
也是這時,葉薇才看清珠冠的模樣。
這是一頂類似於胡族公主的金箍王冠,細箍環繞一圈雪亮的珍珠墜子,兩串華貴的紅寶石嵌在金絲鏈中,最下端垂著三排金搖葉,風一吹,薄薄的金片晃動,淅淅索索地響,清脆悅耳。
葉薇本就是雪膚花貌的小姑娘,在一身華服的映襯下,她的美愈發具有威懾力與攻擊性,讓人不敢直視。
桐花被葉薇的美貌震撼,一時間目瞪口呆。若不是在馴山將葉家做事,她恐怕這輩子都沒機會看到侍奉紅龍神的世家女著禮服的樣子。
桐花如夢初醒地感慨:“小姐,你這一身真好看!”
侍女們也紛紛誇讚。
“二小姐是奴婢見過最合適戴禮冠的姑娘了。”
“這一身真襯小姐!”
你一句我一句,誰都不肯落下風。
葉薇眨眨眼,闊氣地摸出一把金錁子:“知道你們嘴甜,正好趁著紅龍神主過生辰,我也給你們包點利是封紅包,討個吉利。”
丫鬟們喜不自勝,紛紛上去道謝、領賞錢。
箬葉姑姑見狀,朝天翻一記大白眼。好麼,趁著老夫人給葉薇送禮冠的檔口,利用老夫人的恩典,把長輩院子裡的丫鬟都收買了。
二小姐是個八麵玲瓏的人精,倒挺會見縫插針挖好處的。
葉薇分完了金錁子,又從妝匣裡拿出一隻香囊,雙手奉給箬葉。
“好姑姑,這些日子我沒在府上,你幫忙看宅護院辛苦了吧?我聽桐花說,你前些日子犯頭疼,這是我親自求白杏老師調配的安神香,有濟世醫白家的秘方,定能緩和緩和你的痛症。”
箬葉:“……”若是尋常的病方子,她還能推諉一二,偏偏是濟世醫家裡的秘方。
她輕咳一聲,收下香囊,色厲內荏地道:“奴婢的頭風症是老毛病,不勞主子費心。若有下次,可千萬彆再因奴婢的緣故去叨擾世家的大人們。”
葉薇微笑:“明白、明白!我也是心裡記掛姑姑,這才打擾了白杏老師,絕沒有下次了。”
箬葉心裡一軟,嘴上還要硬邦邦地說:“嗯。時候不早,二小姐快出發吧。”
她一臉淡然地將香囊掛在腰上,無視那些小丫鬟們打趣的目光。
她是葉家的老人了,什麼大場麵沒見過?絕沒有像那些小丫鬟一樣容易被葉薇收買,箬葉抬舉香囊,不過是不想辜負白家大人們的好意罷了-
夜裡,皇子府燈明如晝。
裴君琅靜坐窗邊飲茶。夜風徐徐卷入屋內,吹得廊廡底下幾重薄紗蹁躚。
少年郎膚色如雪勝玉,烏發似瀑。他端坐於太師椅上,風致楚楚。
青竹侍立於旁側,給主子說些宮中的動靜。
裴君琅微笑:“他們應當為我反目了吧。”
指的是帝後。
青竹這時恍然大悟:“您是故意在紅龍穀大比裡暴露武藝的?這不是一場意外?”
聞言,裴君琅低垂纖長睫毛,輕輕“唔”了聲:“不是意外,但,快了點。”
青竹知道,裴君琅從來算無遺策,也不會被任何人動搖心誌。這一次,為何會出現意外?小主子不是那種不會規避意外的人。
青竹不解:“既然生了變,那會不會破壞您的計劃?”
裴君琅不答。
一瞬之間,他忽然想到了另一個畫麵——月色一如今日這般清麗。
女孩兒仙姿玉色,同春鷹嫋嫋起舞。
她被鳥群裹挾,一如九天玄女。
葉薇時不時回頭,對裴君琅笑,笑若春山。嫣紅的櫻唇微啟,親昵地、溫柔地喚他:小琅。
她的聲音輕輕顫動,如同春水池子裡搖晃的月亮。
……
裴君琅眨了一下眼,隱藏鳳眸底下那寸許失神。
他淡淡道:“不過,無所謂了。”
第四十九章
皇帝裴望山是一諾千金的君主。
紅龍穀大比時,他說過,奪魁的隊伍,世家女贈縣主封號,而世家郎君則擢升為禦前親衛,學成以後可為內廷近禦之臣。
受封的旨意很快就下來了,葉薇被封為清容縣主,而謝芙為棲霞縣主。兩人如今已經是正二品階的外命婦,在世家貴女夫人的圈子裡,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
但實際上,這樣的封號,對於謝芙來說加成不大,但對葉薇來說,不外乎拿了一張禦賜保命符。至少焦蓮投鼠忌器,她被葉薇的縣主頭銜壓著,不敢輕舉妄動。
而郎君們也有升官旨意授命,裴君琅本就是天家的孩子,皇帝裴望山似是看到了他英武一麵,直接將他推上禦前親衛指揮使的職位交給他,其餘的魯沉山與沈如意則是招入禦前親衛的衙門,可時不時入宮麵聖。
一時間,京城中的局勢又被皇帝攪亂了。
原本以為裴君琅失寵的朝堂大臣們,不由又把視線落在這個殘疾二皇子身上。
他們私下裡揣摩聖意,思索裴望山此舉的考量。
小夥伴們的夥食一個賽一個麻煩,沒人想吃普通家常炒菜,王禦廚聽得一個頭兩個大,但看在這些人都是主子家的貴客份上,他沒有潦草應付。
葉薇問:“王叔,你知道二殿下愛吃什麼嗎?”
王禦廚連連擺手:“縣主客氣,可但不得您一句‘叔’,至於小主子愛吃什麼喝什麼……老實講,這個奴才也不知道。二殿下是心中有丘壑的人,做事細致,不會讓下人知曉口味偏好,凡是按照律例上的菜色,二殿下都會嘗上一口……”
葉薇一聽就知道,這是防止下人們猜出自己平時吃飯的喜好,萬一選其中一樣下毒就不美了。
葉薇轉念一想,那裴君琅居然肯告訴她,他十分愛吃河蝦粥,這算不算對她的一種信賴?
葉薇若有所思,明明很可親溫柔的小郎君,為什麼非要成日裡一副陰晴不定的樣子。
她揉了把臉,糾結得頭都疼了。
沒一會兒,葉薇對王禦廚道:“您做好飯先送醫堂去吧,幾位公子小姐都在醫堂裡製蠱,忙得熱火朝天,恐怕顧不上飯點。我親自去問問二殿下他想吃什麼晚飯。”
“噯,這敢情好!”王禦廚欣喜不已。
小主子多冷淡一人,就該由熱情似火的葉小姐暖和暖和,消消冰霜。
葉薇挑了一樣芋粉甜糕,一塊兒帶過去見裴君琅。
她想好了,小琅不愛吃,她也能吃。
可是這一次,葉薇見裴君琅的過程沒有那麼順利。
本來她有特權,能在皇子府裡橫行霸道,恣意遊走。
然而今日,她的“二皇子最好朋友”的光環被褫奪,成了芸芸眾生裡,不起眼的之一。
葉薇被青竹攔下了。
青竹欲言又止:“主子有令,閒雜人等不得入內探視……也包括葉二小姐。”
聽到這話,葉薇說心裡沒有失落,也是假的。
她不明白裴君琅怎麼又要和她疏遠。
就因為那一個吻嗎?
還是無數次她不經意間的靠近?
他就這麼……討厭葉薇嗎?“彆想走!”周銘立馬去追。
就在他飛身而上,想一把拉住後撤的葉薇時。
一隻重達百斤的猛虎猝然從濃密的林壑躥騰出來。
不是葉舟那一隻已經喪命的白虎,而是尋常的棕皮山虎。
“啪嗒”,山虎朝周銘的背後發起偷襲。
周銘冷不防遇襲,被這來勢洶洶的一招踏倒,當即跪倒在地,猛咳出一口血。
按理說,周銘對於周遭危險的反應力不會這麼差,可今日他輕敵,又被葉薇伸出的手吸引,掉以輕心。
他竟然……受傷了?
葉薇害他在裴君琅麵前丟了臉,周銘的殺心漸起。
他冰冷地看著葉薇,擦去嘴角染上的鮮血。
“你們找死。”
周銘信手抄起一側的木枝為劍,明明隻是木枝,落於他掌心,卻似一柄凜冽利劍。內力自丹田騰升,如同護體金鐘罩,竭力按捺住他四肢百骸傳來的痛感。
周銘一個健步,淩空殺來,見他飛起,山虎也應聲撲去。
本該纏鬥的局麵,不料周銘卻早早算好了計策。
他故意虛晃一招,待山虎暴露最為脆弱的腹腔時,他腕骨旋劍,一擊刺向山虎的腹部。
山虎不似人那樣聰明,軟肋暴露,當場被刺穿場肚。獸血溫熱,兜頭淋了周銘一身。
“哈,葉家女,有點本事。”“嗯?”葉薇歪頭,眼帶困惑。
白衡道:“是二殿下第一個發現的刺客,他使出殺招斬斷了刺客的手指,但那一架暗藏在袖中的箭弩還是射了出去。有人想殺你,甚至是明目張膽在春狩時取你性命,可見其手段囂張狠厲。倘若沒有二殿下及時出手乾預,後果不堪設想。”
裴君琅救了葉薇一命。
夜風吹來崇山峻嶺的草木味,葉薇散亂的鬢發輕輕飄揚,落到鼻尖,癢癢的。
她怔忪許久,連白衡什麼時候離開的都不知道。
在葉薇不知道的時刻,裴君琅究竟保護了她多少次?
既對她無意,又為何總在危急關頭,對她施以援手?
為什麼,每次在葉薇要放棄裴君琅的時候,他總來動搖她的心?
這樣下去,她真的很難下定決心放手啊-
夜裡,葉薇的腳疼緩解了很多。
她坐在柔軟的氈毯美人榻上,忽然開口問桐花:“我們帶上山的點心匣子裡,有沒有好吃的糖?”
桐花驚訝地“啊”了一聲,嘟囔:“小姐,你想吃糖了?”
葉薇低低輕吟:“唔……不是我想吃,是拿來送給彆人的。”
葉薇知道裴君琅從小到大都習慣喝苦藥,藥湯放涼了,端起來就一飲而儘,眼睛都不眨一下。
但他每次喝完藥,眉峰總有微蹙。
葉薇猜到,他其實不喜歡苦味。
所以,小郎君受傷昏迷那次,在他醒來喝藥的時候,葉薇送上了甜膩的糖。
裴君琅猶豫不決,但還是接過去,含在口中。
糖果入口,眉心皺起的那一縷秋波淡開,他分明是喜歡的。
喜歡什麼卻總是不說,小郎君一貫如此。
葉薇承裴君琅的情,他救了她一命,她合該報答他。
葉薇本來隻想給裴君琅裝一點牛乳煎煉的香蘇奶糖,挑揀了幾兩,又嫌不夠,摸了些鬆子糖和纏糖,用油紙包好,再碼放整齊,一個紅漆螺鈿八寶食盒塞得滿滿當當。
準備好了報恩謝禮,葉薇如釋重負。
她穿上柔軟的鹿皮靴子,輕巧下地,白衡的藥膏有止痛的效果,她的腳踝已經不怎麼疼了,不過走路還是一瘸一拐。
去裴君琅睡帳的路上,葉薇在心裡演練待會兒見麵的情形,她要怎麼說話才能顯得自然,才能讓裴君琅既了解她的好心又明白她餘怒未消,其中的火候太難把控,葉薇絞儘腦汁想了一路,有點近情心怯。
然而,沒等她走近帳篷,長壽便撩開眼皮,小心翼翼地趕來攔住葉薇。
長壽麵帶愧色,對葉薇道:“小薇姑娘,實在對不住,主子有吩咐,不許奴才再同你講話。”
葉薇設想了種種可能性。
興許小郎君對她不理不睬,興許小郎君對她冷眼相待。
但她從未想過,裴君琅是鐵了心要和她撇清,連麵都不讓她見了。
一種積鬱心間許久的委屈,又翻湧而出。
葉薇把手裡精心準備的糖匣子往前一遞,笑道:“我不去見二殿下,勞煩公公把這個送給二殿下,今日我受了他的恩惠,理應道謝。”
長壽看了一眼花結打得漂亮的食盒小包袱,無奈地道:“小薇姑娘,實在對不住,主子說了,便是吃食用物也不許呈到他的案前……”
上次長壽把五福餅遞給裴君琅,小郎君一邊麵無表情吃餅,一邊殺氣騰騰告誡長壽:“彆再接葉薇的東西,如有下次,提頭來見。”
不知兩位小主子鬨什麼彆扭,但長壽惜命,再不敢犯錯了。
葉薇遞去的食盒也被推了回來。
他把她拒之門外。
葉薇維持最後的體麵,她緩慢點頭,勉強微笑,和長壽公公道了彆。
這一刻,寒風拂麵,葉薇顫抖了一下,四肢百骸出奇的冷。
那一日在膳堂感受到的羞恥與難堪湧上心頭,葉薇的耳珠生熱,掌心也冒汗。她算不算千裡迢迢趕來自取其辱了?
裴君琅……真是很擅長傷人的心啊。
葉薇抱著懷裡的糖匣子,一步步走回帳篷。
春夜料峭,凍得她腳踝上的淤青也隱隱作痛。
原來,白家的止痛藥膏功效也沒那麼好-
夜風呼嘯,營帳內,裴君琅在動用內力後,陷入了昏睡。
他以病骨支離的身體修煉功法,每每反噬之症突發的期間,裴君琅決不能動用內力加重傷勢,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他屢次為葉薇破例,而這些損傷積累在骨血中,經年累月,會消耗壽數。
裴君琅如今痛症發作得愈發頻繁,除卻難忍的疼痛,他甚至開始嗜睡,偶有昏厥。
今夜,他實在倦極,早早睡下。
長壽按照主子之前的吩咐趕走了葉薇,事後想起來又覺得坐立難安,他忍不住來帳中稟報,小心喚醒裴君琅。
“二殿下,小薇姑娘來送禮了。”
裴君琅覺淺,並未深睡。聽到長壽的話,他不由發怔,嗓音裡帶著濃濃的倦意與沙啞。
“葉薇來了?”
長壽道:“是,小薇姑娘她……”
裴君琅睜開鳳眼,抬手抓過一側堆放的外袍,胡亂披衣,艱難地起身。
小郎君忍住身體如山傾頹的疲乏,挪動臂骨,費勁兒坐上木輪椅。
長壽無措地看著裴君琅的動作,心裡七上八下,戰戰兢兢開口:“那個……可奴才記得您不想見小薇姑娘的吩咐,已經把人送走了。”
小主子何時有過這麼慌裡慌張的時刻?難道他做錯事了?沒道理啊,分明是主子吩咐他這麼做的……
長壽偷偷窺探一眼裴君琅的臉色,噤若寒蟬。
葉薇走了。
周銘擊殺了凶獸,持著木劍,穩穩當當落地。
他臉上滿是腥臭的鮮血,朝葉薇等人步步踏來。
像是從血池裡爬出的惡鬼,如今開了葷,已經無所畏懼。
殺神周家教出來的孩子,傾注了長者心血,實力確實不容小覷。
葉薇明白,是她輕敵了,甚至激起了周銘的殺心。
葉薇足下一個趔趄,輸人不輸陣,她儘量強忍住慌亂,照看一下裴君琅。
“退至我身後。”
裴君琅忽然出聲吩咐葉薇。少年的嗓音低沉,寒意料峭,不容人拒絕。
“小琅?”
葉薇對上裴君琅那一雙莫測的鳳眸,不由出聲。
他垂下濃長的眼睫,許是忍耐了很久,終於低柔地說了聲——“聽話。”
葉薇從來沒有聽過裴君琅用極其柔善的聲音勸過旁人。
她知道,死到臨頭,沒有彆的法子了。
周銘受了重傷,又自覺受辱。
眼下他意氣用事,竟對皇子出手,恐怕是真的瘋了。
而一個瘋子,什麼事都能做出來。
“你小心。”葉薇照做,躲到木輪椅後。
她信賴裴君琅,信他能護她周全。
至少賭一把。
“嗬,兩個廢物。”周銘今日受辱,必要爭一口氣回來,“今日,我必要你們付出代價。”
他手持木劍,磅礴的劍氣激起地麵枯葉,揮出的劍招氣勢如虹。明明隻是一根木枝,卻能發揮出如此大的威壓。
周銘帶著殺心,再次朝二人襲來。
“叮。”
驟然傳來一聲脆響。
周銘手裡的木劍,半道上被一麵飛來畫扇擊飛,死死釘入樹身。
“小琅?”
葉薇探頭望去,卻見裴君琅神色如常,不是他出的招。
誰來了?
葉薇來不及反應,又聽到“砰”的一聲,周銘被極大力的一腳,狠狠踢飛到樹上。
哇的一聲,周銘吐出一口血。
他本就胸腔有傷,又被這一腳踢中要害,四肢百骸都震得發麻,不敢動彈。
周銘捂住劇痛的胸口,抬眸望去,想看看是何方神聖。
怎料,來的人,竟是葉舟老師!
原來,葉舟聽到花幣動靜,登時躥山越嶺而來。
先是看到愛寵被刺殺,又看到周銘對手無縛雞之力的學生們動粗,心頭火霎時間竄起。
他冷笑一聲,踏著一地枯葉,走來:“在我的地盤上,無論你們是哪個世家子弟,都隻是我麾下的學生。既是弟子,就該聽師長的話。”
葉舟把那一根被扇麵刮到開劈抽絲的木枝,塞回周銘掌心,“彆把世家爭鬥的小伎倆,擺到明麵上來,懂嗎?我忍你這一次,周銘。”
周銘強撐起一口氣,厲聲道:“你膽敢打傷我……周家是第一世家,你竟敢傷我,我姑母是皇後,我祖父是潛淵院長!”
他桀驁不馴,竟敢忤逆師長。
“那你呢?”葉舟一臉嫌惡,“你隻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竟敢拿周家壓我?即便我不是葉家本家家主又如何?再吵一句,我還能在這裡殺你。畢竟有餓狼守山,我管保你喪身狼腹,沒人能發現你的屍體。”
葉薇聽到這話,也在旁邊火上澆油:“就是!我二叔最護短了,你欺我,便是和他作對,小心死無全屍!”
葉薇仍是笑:“我想來問問二殿下夜裡要吃什麼,青竹幫我傳個話,好嗎?”
青竹很想幫忙,可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裴君琅下這樣的殺令。
違者,怕是要重罰。
但,主子隻說罰,卻沒讓他赴死……
青竹打算賭一把。他咬牙:“您等等,屬下去問問。”
葉薇鬆一口氣,道謝:“辛苦你了。”
“葉二小姐客氣。”
青竹飛簷走壁,一路落至裴君琅所在的屋前。屋內燈火通明,裴君琅沐浴更衣後,照常倚靠窗邊看書。
清雋的小郎君淡淡瞥了青竹一眼,猜到他的來意:“葉薇來了?”
青竹:“……是。”
裴君琅想了一會兒,闔上書:“放她進來吧。”
“是。”青竹欣喜若狂。
“你去領罰,杖二十。”
裴君琅這次是玩真的,沒有再縱容青竹違背主令。
青竹渾身一僵,但為了主子下半生的幸福,這二十棍,他忍了!反正喊明月打,能放水,不疼。
葉薇得到青竹的示意,知道裴君琅願意見她,心裡很高興。
葉薇早早洗完澡,換了乾淨的衣裙。不知為何,她從來不在意容貌打扮,今日挑選長壽送來的衣裙時,還特地選了春色明媚的梧枝綠。
她記得從前翻過裴君琅的衣櫥,小郎君好像偏愛綠色啊。
她也想成為被偏愛的、討喜的存在。
葉薇端著糕,裝作沒事人一樣,小心翼翼邁入小郎君的屋舍,同他打招呼:“小琅,吃糕嗎?”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話語,幾乎是瞬間,驚擾到燭光下看書的裴君琅。
他不會被任何事驚擾心神,但偏偏今日,一個字都看不進去,心神不寧。
直到葉薇來了。
笑如春山的明豔女孩,又一次突破他的底線,忍受他伸出的銳刺,笑著來到他的麵前。
無所畏懼。
葉薇仿佛不怕疼。
她習慣裴君琅是一隻擅於逃跑的刺蝟。
為什麼要偏袒他、偏愛他……葉薇,他不值得的。
葉薇舉著碟子,等裴君琅拿走甜糕。
然而過了好久,小郎君都沒有反應。
葉薇小心翼翼放下端糕的手,自己給自己找了台階下:“既然小琅不愛吃,那我就自己吃吧。幸好,我今天拿的是芋粉甜糕,新蒸的,很香甜軟糯,很好吃。”
裴君琅的視線全落在津津有味吃糕的女孩身上,她的唇角沾了糕粉,裴君琅指尖微蜷,蠢蠢欲動。
他強行忍住,沒有伸手幫她抹去。
他看著她吃糕,並沒有厭倦這一件無聊的事。
裴君琅低頭,不動聲色看了一眼葉薇。
小姑娘依舊是那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眼角耷拉,杏眸霧濛濛,煙波浩渺,鼻尖也泛紅。
鬼使神差的,裴君琅伸出勻稱白淨的指節,溫柔地抵到葉薇暈紅了的眼角。
他十足耐心,他循循善誘。
裴君琅生出憐愛的心情,想為葉薇擦拭眼淚。
這一次,即便他的指骨再因肢體接觸燙到沒邊,裴君琅也忍住了無措,沒有退縮。
高傲的小郎君第一次俯首,對一個脆弱的小姑娘低頭。
他哄:“彆哭。”
第五十章
垂絲海棠的細弱花梗低墜,花蕊稀疏,像是一條條豔麗的絛子,隨風搖曳。
夏風漸勁,連帶著葉薇嫣紅的發帶一塊兒飄蕩。今日的綢帶沒綁結實,風一灌就鬆開。
葉薇發上的紅帶子落到低垂的花枝上,長長的發帶穗子,正好輕輕擦過裴君琅的手背。
像一條月老的紅繩,高高懸於兩人之間,紅豔一片。
對於裴君琅而言,又如同上天警示他的一條天塹。他和葉薇分彆在兩端,永遠不能交彙。
裴君琅明白,他不該有任何妄念。
也不能因旁人的任何一點垂憐,便神不守舍。
不過是一個殘廢皇子。
眾人對裴君琅的印象一直如此。
裴君琅的好運,都是多虧了他的皇家身份,他的資質沒有他們厲害,他的才學也沒有他們淵博。
所有人都看輕了裴君琅。
可在這一刻,他們望向裴君琅那浸在冷風中的、棱角分明的側臉,他們意識到了另一樁事——說不定,裴君琅的確有過人的謀略,果敢的決斷,他超群絕倫,並不輸給任何一個世家子女。
這種認知的割裂感,激起了所有人的好勝心。
學生們沉默寡言,彼此傳遞弓弩箭矢、玲瓏炮、刀槍,他們要自救,絕不倚仗任何人的襄助。
他們不甘心、不服氣、不認輸,他們有身為世家人的傲骨。
孩子們忽然燃起了鬥誌,這是老師們樂見其成的事。
葉舟拍了拍裴君琅的肩膀,道:“我和你們謝老師去守住山莊後方,以免有白蓮教雇傭的江湖術士偷襲糧倉……畢竟我們還不知會被困在此處多久。”
“嗯,葉老師去吧。”
裴君琅沒有對葉舟的委以重任感到欣喜,他依舊鎮定地抽出箭矢,對準山獸怒號的牆頭。
這群山狼不愧是驍勇善戰的先鋒,加之它們餓了許久,眼下隻想破城食肉。
葉薇橫刀在前,吹拂她鬢邊的烏發。
環顧四周,她發現同窗們的發絲幾乎淩亂,發髻也東倒西歪,鬆垮垮地墜著,幸虧葉薇有先見之明,很早就梳了個簡單的發球,此時兩條賽血的紅綢迎風舒展,襯著她滿身紅豔的獸血,英姿颯爽,明豔動人。
裴君琅抬眸,隔著重重白霧,他似乎也看到了昳麗的葉薇。
她沒來得及擦拭獸血,幾叢花蕊似的血絲,如蛇蜿蜒,繚繞眼尾、脖頸。
她一身狼狽,任笑得肆意張揚。
葉薇生機勃勃,很與眾不同。
裴君琅持弓瞄準,箭頭下意識比著小姑娘的方向。她不曾看顧的身後,他替她周旋。
而此刻,山獸凶悍,前仆後繼地躍上圍牆,繼而被帶火的箭矢,一隻隻放倒。
直到守門的葉薇發覺不對勁,那一層木門在利爪的抓撓之下,竟破開了些微的縫隙,繼而山獸們齊心協議衝撞。
“轟隆”一聲,木門被山狼破開。
裴君琅看出關竅:“這些山狼身上被種了嗜蠱,感受不到疼痛,唯有進食的饑餓本能在驅使他們前進。”
嗜蠱大名鼎鼎,陽關之戰中,白蓮教曾在蠻族鐵騎上種過此蠱,前鋒勢力變得驍勇善戰,幾乎要逼入大乾關隘,幸好得到葉塵夜割肉獻血,引誘山獸禦敵,迷惑鐵騎叛變,支撐到援軍趕來的那一刻。
葉塵夜以血肉護住邊境,豐功偉烈,死重泰山。
事後,嗜蠱的傳說,也總被後人津津樂道。
世家子弟們聽到裴君琅的話,無不畏懼。
山狼身上,竟然是那等破關用的毒蠱,難怪這般悍勇無畏!殺雞焉用牛刀……
此刻,門扉大開,狂風肆虐卷入屋舍,冷得出奇。
雪還在下,無邊無際的雪原,如同學生們無望的心境。
他們肝膽懼寒,誰都沒想到城池會被破開。這一場殺局終將威脅他們的性命。
試煉也可能死人……世家子弟無不脊背觸電,泛起一層雞皮疙瘩。
他們是家中牽涉皇權,在朝堂也說得上話,哪一個不是怙恩恃寵長大。然而今時今日,他們的命廉價而平凡,與那些仆婦們無異。隨時可能死去,隨時可能倒下,沒有援軍庇護的他們,屁都不是。
麵對那一群群凶神惡煞的山狼,孩子們嚇得腿腳發抖。
“哐當”一聲,有一把刀槍落下了。葉薇猶豫:“好吧,原諒你這一次。”
粉蛇高興地纏上葉薇手臂,猶如一條春梅紅色的披帛,鬆鬆垮垮掛在她身上。
少女和蛇玩得很高興,時不時喂糕,時不時擁抱。雪夜裡,這一幕人蛇共舞,竟也有種詭異的瑰麗妖冶。
裴君琅旁觀,一言不發。整夜如此,但他並不覺得無聊。
葉薇果真如他所想的那般長袖善舞,她能和任何人,乃至任何山獸和平共處。
或許裴君琅的舍命相護,隻是他一廂情願。
他於葉薇而言,可有可無-
春露入骨,滲出一股子冰冷的涼意。
動靜太大,裴君琅麵色凝重,閉目聽音:“有東西埋伏在此。”
很快,在葉薇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凜冽的長鞭已先一步晃出虛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下纏住樹上埋伏的人影。
少年勁瘦如竹的腕骨一擰,眾人隻見幾道魚肚白的銀光閃過,鞭聲震耳欲聾。
沒多時,就從樹上跌下一個人。
他從高空墜落,渾身的骨頭鑿到地麵便成了塌皮爛骨的一堆泥,沒有血液流出,原來是一具蠟油封存的行屍!
葉薇一眼就看出,這是用鈴音蠱操縱的傀儡術,附近有精通用蠱的人布陣,一心想要獵殺他們!
占天者焦家的人,如今也精通謝家的縱屍術了!
葉薇終於明白,為什麼八大家族的長輩不願意把傳家術公之於眾。他們這些資曆尚淺的少年人還好說,若是讓世家裡的精英長者研學成才,那麼每個人的殺傷力都會大大增強。
葉薇擰眉:“潛淵官學才開辦一年多,這些世家長輩就學得這麼快啊……”
她不敢想,這樣發展下去,各個世家還會不會彼此警惕。世家變大變強以後,野心也會增長,到時候,如果其中一家起了異心,還有人能製得住他們嗎?
裴君琅抿唇:“我聽三清鈴的方向去斬殺傀儡師,你在這裡對付一下行屍。”
葉薇明白,這種事隻有耳力驚人的裴君琅可以應對,她原地鎮守一會兒便好。隻要裴君琅及時殺了傀儡師,那麼行屍沒有行動的能力。
昭昭放下昏迷不醒的夙瑤,她坐在原地一動不敢動。
“彆怕。”葉薇安慰昭昭。
她折下一根結實的樹枝,執於掌心,調動丹田內力。
葉薇習武的天賦不如丁班其他的孩子,但單挑一兩個壯漢應該不在話下。她沒多少把握,隻能儘力而為。
葉薇在地麵上畫了一個圈,囑咐昭昭:“待在圈裡不要動,我會一會這些婆羅怪物。”
昭昭膽戰心驚,又見葉薇和裴君琅舍命襄助,一時間對他們的恐懼都散去不少。
“小心。”她張嘴,無聲地叮囑葉薇。
小姑娘朝她笑笑:“好,我知道了。”
再次回頭,葉薇的笑意儘數收斂,眉眼裡唯有堅毅與警惕。她和裴君琅分工合作,總不能拖他後腿!
所以……她要守住夙瑤和昭昭。
葉薇要珍惜每一次能夠反敗為勝的機會。
她必須抓住焦玄鳴的把柄。
唯有這樣、唯有這樣,她才能有命活下去。很可笑吧,葉薇僅僅隻是想……活下去而已。
黑峻峻的山林再次風雨飄搖,手搖鈴發出的聲音嘈雜,仿佛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密密匝匝落下。
天羅地網,無處遁形。
葉薇頃刻間,被四麵八方埋伏的行屍囚禁,困在其中。
她沒有半點慌張,依舊醞釀腹腔的內力,以樹枝指天,以木為劍。
眼下,劍成。
少女手中的劍勢凜冽如霜雪,緩緩揮舞。
“劍來,殺——!”-
裴君琅乘坐木輪椅的時候,其實無需手骨頻繁助力,也可以借用內力幫助輪椅加大衝勢。
那些傀儡師顯然不知,裴君琅不過是一個小殘廢,行動竟也能如此敏捷。
他們活似見了鬼似的,踩踏枝葉,於冷冽夜風中穿梭。
然而,沒等他們回頭觀望裴君琅所在的位置,一根蛇一樣的長鞭,瞬間“咬”住了腿骨。
“嘩啦”一聲大力牽扯,伴隨著傀儡師的一聲哀嚎,細鞭一擰,無數鋒銳的刀片自繩結暗扣鑽出,刮下一身皮肉。
鮮血淋漓,一命嗚呼。
裴君琅像個殺人的利器,隻知冷著臉,揮鞭迎敵。
嫣紅色的血濺到他清雋的眉骨,連眼白都染上一簇朱砂。少年郎不喜歡,修長指骨輕輕抹去,蜿蜒出一道血氣極濃的窄紅,襯得眼尾那一點淚痣更為妖冶。
昏暗的黑天,唯有執著長鞭的殘疾男人慢吞吞靠近。
所有躲在暗處的掠食者,一時間都成了獵物。他們不約而同感到恐懼……需要多少森森白骨,才能蓄養出這麼一個心狠手辣的惡鬼?
無人知道。
在裴君琅麵前,他們毫無招架的能力。
不過是一個孩子,不過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怎會有這樣驚駭的武藝?
他,究竟是誰?
裴君琅不在意這些傀儡師如何想他。他隻知道,一個活口都不能留。即便焦玄鳴早晚會知道真相,但他也想竭力拖延時間。為了自己,也為了葉薇。
他還沒有弱到,連個小姑娘都保護不好。
裴君琅執著細鞭,冰冷的鞭柄輕輕敲擊掌心。少年被血腥味刺激,難得桀驁仰首,流露出惡劣的、譏諷的笑:“是要讓我來找你們,再逐一殺死嗎?”
“我好累啊。不如諸君一塊兒動手,好讓我一網打儘?”
……
狂妄!
幾乎所有的傀儡師都氣得牙癢癢,他們站在高處,不甘地俯身,看向漆黑森林裡的那個小郎君。
無數雙眼睛睜開了,森林裡,黑鴉飛起。
裴君琅居於低位,狀似螻蟻,卻有不容人忽視的威壓。
即便傀儡師們站在樹上,也沒辦法壓製他。
仿佛,裴君琅才是這片林子的王。
然而,這個小孩再如何高傲,都已經中了圈套了。
“哈哈哈。”
無數的笑聲此起彼伏,自暗處不斷漫出。極為刺耳,難聽。
深夜,葉薇玩累了,竟枕著盤成一團的紅豆睡著了。
少女烏黑的發髻被壓塌了,鬢亂釵橫,海棠春睡。綠色綢帶纏上葉薇的耳廓,掠過微張的唇瓣,似乎有點癢,她的鼻翼輕皺了兩下。
裴君琅放下手裡的書,小心推動木輪椅靠近,白淨如玉的指骨探下,指尖勾起滑膩的發帶,放置一側。
紅豆覺淺,睜開蛇眸,殺氣四溢,與裴君琅對峙。
怕吵到葉薇,裴君琅微微擰眉,眼神漠然,食指抵唇,做出噤聲的動作。
紅豆通人性,明白裴君琅是擔心主人,它不再懷有敵意,而是繼續埋頭入睡。
裴君琅抱起一床薄被,小心翼翼蓋上葉薇圓潤的肩頭。暖意上湧,葉薇不再蜷縮身體,眉心也放鬆了一些,唇角鬆懈,微微上揚。
她沒做噩夢。
裴君琅怕葉薇受凍,挪近炭盆,盆中炭火蓽撥,星火落在草木灰裡,不曾四濺在外,不至於灼傷旁人。
儘管如此,他還是以防萬一,在旁守了一會兒,沒有離開。
裴君琅覺少,深夜亦不覺得困。
沒有葉薇的嬉笑打鬨聲,他終於能靜下心看書。
翻書時,傳來沉悶的沙沙聲。
室內,浮起被暖氣熏開的梅花香、衣上木樨香、若有似無的茶香,少女熟睡的呼吸聲均勻,韻律平緩,眼尾暈起霞光紅,她在裴君琅身邊睡得很安心。
裴君失神,琅怔忪了一會兒。
很快,他披衣,闔門離開,把居室讓給葉薇,自己去客房入睡。
木輪椅行至半路,裴君琅肩上披滿雪絮,忽然想起什麼。
“青竹。”
屯守暗處的侍衛一躍而下。
“屬下在。”
裴君琅按了一下額角,“給葉府的老夫人報個信,就說葉薇通宵達旦補寫潛淵官學留下來的居學作業,明日一早上交給各課老師。因此,她會跟著丁班學子在皇子府上留宿一夜,不回府上了。”
“屬下明白,這就去傳話。”
“嗯。”裴君琅吩咐完,沒再多說什麼。
世家子弟時常會接受家族曆練,在外風餐露宿。成年後,各家各府的公子小姐便不大受長輩約束,因此裴君琅這次傳話,其實有點多此一舉,但他還是想禮數周全,至少讓葉老夫人知道,他是敬重葉薇的,也守家宅的規矩,絕不會隨意唐突-
葉家府上,幾個小堂弟湊到一起,開始推算濟世醫白家的藥方配比,還得測演星象、用粉盒蜘蛛卜卦,記錄明日運勢。
幾個孩子熬到半夜,作業還剩下大半,淚流滿麵。
“寫不完怎麼辦?”
“問問小薇姐姐?”
他們剛想去找好說話的二姐姐葉薇抄答案,卻被告知,二姐姐一早就出門了。
葉星路歎氣:“肯定是和丁班的學生互抄去了。”
葉樛木:“那我們去問大姐姐?”
葉雷:“算了吧……大姐姐有點凶,沒小薇姐姐好講話,咱們再湊合湊合寫點得了,明天起早一點,上官學裡抄去。”
葉星路和堂兄弟們擊掌:“可以!此計甚妙!”-
隔天,天光蒙蒙亮,灶房炊煙嫋嫋,煙火氣息濃鬱,府上奴仆忙得不可開交。
長壽知道昨晚葉薇在府上留宿,和自家主子的關係又進一步,喜不自勝,看來他這次押寶沒押錯。
長壽一大早指揮大家活兒忙活早膳。
他讓王禦廚蒸了香甜的糕、烤了酥脆的胡餅、還熬了一鍋花生紅豆蓮子粥。
哪知,還沒等長壽布完膳,乾兒子阿祿行色匆匆趕來:“乾爹,再加一屜牛肉包子,還有一碗肉臊麵,還要一頭新蒜。”
長壽不解:“沒見小薇姑娘對生蒜情有獨鐘,小姑娘的口味原來這麼重啊?”
阿祿跺跺腳:“不是!是謝家的小姐、魯家公子、沈家公子都來了,哦,看樣子好像周家的大少爺也來了!”
長壽風中淩亂:“啊?這一群祖宗怎麼全來蹭飯了?”他們皇子府好像也不是什麼膳堂吧?
哎呀這不是破壞主子和小薇姑娘大好的獨處時間麼!真造孽!
然而,廳堂中,奮筆疾書抄作業的丁班學子全無被府上仆婦們嫌棄的自覺。
他們小心翼翼翻動裴君琅的“墨寶”,竊竊私語,校對答案。
好不容易求到了算題答案,他們可不敢弄臟裴君琅的書冊,抄得謹慎又小心。
葉薇比這仨稍微好點,她完成一半了,除了濟世醫白家留下的藥方子算題。
其餘作業冊子,她已經給桐花傳話,喊人送來裴府。
是機關客魯家年紀最小的孩子魯終風,他才十三歲,他的武藝不精,玲瓏炮也製得不是很好。
魯終風抹了一下眼淚,手背的血糊了一臉:“我,對,對不起,我隻是有點害怕。”
葉薇朝他笑笑:“彆怕,我們都在這裡。”
“嗯。”魯終風彎腰,咬牙又撿起那一把刀。
他深知,大家自顧不暇,沒人會保全他的命。
裴淩氣沉丹田,掌心蓄力,他的臉上全是獸血,此時負手身後,握緊一把血跡斑駁的長槍。
他咬牙,對葉薇道:“小薇,眼下我們的人手還是太少,可山狼破入山莊,我們需要幫手。”
話內之意,不言而喻。
他們需要葉家人貢獻血肉,召喚更多的山獸支援。
“不止你,還需要其他葉家子女的幫忙,心月、葉雷、葉樛木,還有葉星路。”
“所有葉家人都該貢獻一部分血肉召喚山獸,唯有如此,才可能撐到援軍趕來的時刻。”
謝芙一聽這話,麵色黑沉,她甩開袖子,無數白線在半空中遊弋,纏繞住妹妹。
妹妹殺氣騰騰的臉,即為謝芙陰冷的麵相。
她操控妹妹,護在葉薇身前,惡聲惡氣道:“誰敢逼迫小薇姐姐獻血,我第一個不饒他!”
不止謝芙,魯沉山也掂了掂玲瓏炮,提著竹筐趕來:“葉家人要不要獻血救你們,應該是她自願決定的事吧?”
沈如意抱了一筐玲瓏炮走來,“就是,你們無能,還在這裡道德綁架小薇,丟不丟人!”
裴君琅推動木輪椅趕來,周溯也尾隨其後。
雞腿飯隊患難中見真情,沒有人會放棄夥伴。
裴君琅掃了一眼道貌岸然的兄長,他目光深寒,嗓音清越。
“大哥是覺得自己不行,想要依仗葉家人的勢了嗎?可周皇後是不是沒有教過你,何為求人的禮製?”小郎君慵懶地抬眸,“你好歹下跪磕頭一個,彰顯一下誠心?你想要庇護山莊裡的孩子們,不會連這點求人的小事都做不到吧?”
裴淩麵色鐵青,他瞥了一眼被卦陣困住的山狼。陣眼分崩離析,陣法即將崩盤。
裴淩冷道:“眼下不是使小性子的時候,誰不是一心一意禦敵,想為同窗好友爭一個前程?這是代表潛淵官學的榮耀,葉薇身為葉家女,她有責任庇護黎民百姓,有責任庇護世家同胞。”
裴君琅嗤笑:“說得好。好一個光風霽月的兄長,刀不割在你身上,你又怎知疼?若你是葉家子女,我們要綁住你,放你的血,割你的肉,你就會願意了?”
裴淩:“若是這樣能救大家,我甘願犧牲。”
葉薇聽得不耐煩了,她大喝一聲:“放屁!”
裴淩一怔:“小薇……”
葉薇掙開護住她的眾人。
她不是溫室裡的花卉,無需同伴庇護。
少女站立雪中,身姿挺拔如劍。
“老夫人說了,既是你自家的奴才,就得自家管著,往後彆再用這些小事來煩她老人家了。”
葉薇感恩戴德地行禮,箬葉姑姑側身避開,不敢受主子家的禮節。
回去的路上,葉薇一麵打量賣身契,一麵琢磨葉老夫人的所作所為。
隻可惜,祖母的行徑古怪,葉薇也猜不透老人家的想法。
不過她想,葉老夫人故意給她拿來忠仆的賣身契,讓這兩人真正成她手裡人,為她所用……能救葉薇於水火間的長輩,人應該不壞吧?
不知是否血脈相承的緣故,時至今日,葉薇才有了那麼一點兒歸屬感。
她的身體裡,原來也流著葉家的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