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不知官學老師是忽然開竅了,還是認命。
周崇丘院長廢除了白日不能離開潛淵官學的規定,隻要不妨礙上課的時辰,官學可以自行出入。不過每晚戌時,學生們必須回官學,不可在外逗留。
倘若真的戀家,孩子們每半月反正能回府幾日,不急於一時。
這項規矩一出來,膳堂的生意一下子差了。不少學子都選擇出門去味美齋吃餐食,不再吃膳堂裡的菜。
這個月,趙管事和不少市集裡的農戶達成契約,每三日給官學裡送一次時興的果蔬。學生們不愛在官學裡吃,這可愁壞了趙管事,那一批收購來的菜都要爛地裡了。
葉薇看到地窖裡用稻草披著的大白菜,若有所思。
她和趙管事說:“您這菜,我看也是擠壓著賣不出去了,不如這樣,我用低於市場價三成的價格,幫您把菜都收來,您好歹回回血,下回長點記性,彆再乾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了。”
葉舟帶著紅龍回到了京城。
但很快,大家反應過來。裴君琅睜眼時,麵前是無儘荷池。
荷花舒展,八重蓮瓣緩緩撐開,花蕊淡黃,偶有蜻蜓落在其中。一池碧綠荷葉與蓮房被風吹得搖曳,東倒西歪。
他怔了怔,又瞥向更遠的一座山。
半山腰坐落著一棵參天古樹,樹冠枝葉茂盛,下綴豔紅如血的紅綢與木牌,紅帶翻飛,木牌相互敲擊,發出窸窸窣窣的沉重撞擊聲。
裴君琅朝著古樹行去,越走越近,他看到了稀疏花影間的木牌,上麵一字一句刻著:“恭祝裴君琅與葉薇新婚和樂。”
裴君琅怔住。
“小琅?”
熟稔的俏皮聲音驚醒了他。
裴君琅回頭,入目是一片迷離的紅色。
“葉薇,是我對不住你……”
長壽看著小主子自苦、自傷、自損,心裡泛起無儘的苦澀。
直到遠處,一聲鳴鏑射出,他知道育龍儀式結束了,才和裴君琅道:“小薇姑娘……在紅龍穀。”
君琅眼底茫然,渾身的力氣都散儘了。
裴君琅趕到紅龍穀的時候,紅龍已經飛遠了。
葉薇死前,曾給紅豆下達了指令,命它此生隻聽從兩人的吩咐,一個是葉舟,一個是裴君琅。
紅豆通人性,化為紅龍以後,獸智儘開,更能記得“母親”的叮囑。
紅龍跟隨葉舟遠赴戰場。
這一次,有紅龍相助,白蓮教那群冒牌貨,注定是他們大乾國的手下敗將,沒人能奈何得了他們。
裴君琅不關心國事,他隻想見葉薇。
等到他推動木輪椅進了洞,看到滿地蜿蜒的鮮血,濃重的血腥味撲麵而來,他忽然生出了近情心怯的畏懼感。
裴君琅強忍住心底攀升的恐懼,他的手骨緊繃,重重推動木輪椅,終是朝前再行了一步。
隨後,他看到了倒在血泊裡如花一般綻放的葉薇。
她沒有上妝,一張清水臉蛋素著,下巴尖尖的,濺上幾點猩紅血跡,身上的白裙已經被染成血紅色。
仿佛裴君琅夢裡見的那一身紅衣。
葉薇是穿著嫁衣……來嫁他了麼?
裴君琅眼睛生熱,他奮不顧身撲向她,雙手並用,胡亂地抱起葉薇。
他也希望自己的動作體貼一點,溫柔一點,不要弄疼葉薇。
可是他忍不住,裴君琅將葉薇抱得很緊,再無從前的矜持與拘謹。
原來他也是個熱情的少年郎。
裴君琅溫柔地喚:“葉薇,你還好嗎?你哪裡難受嗎?你醒來看看我行不行?”
葉薇沒有聲息。
她躺過的地方,全是裂開的紅龍血眼石。這些石頭裡的活物已經鑽出,附著於紅豆的蛇脊之中,留下的隻是一些薄如蟬翼的石片,仿佛一堆堆蛋殼。
“葉薇,對不起,是我睡得太久了。如果我早一點醒來,你是否就不會因為害怕而回到大乾國?”
他不該睡過去,他不應該嚇她。
都怪他。
裴君琅鬆開懷裡早已冰冷的葉薇,拉開她的衣襟,看她稍稍凝血的傷口。
傷口豁開一道狹長的口子。
傷在心肺,藥石無靈。
裴君琅想到自己的骨血是秘藥,他能讓人長生。
他輕輕放下葉薇,爬到一側握緊了匕首,裴君琅麵不改色地割開血肉,任鮮血流入葉薇的唇齒間、傷口裡。
裴君琅一邊流血,一邊焦急地等待。
可是等了很久,葉薇依舊一動不動。
裴君琅焦躁不安。
他忍不住想,是不是光飲血不對,是不是還需要骨肉輔助?他不怕疼。
裴君琅又開始剮肉喂養,即使手臂上到處都是傷痕,葉薇也沒有醒轉的跡象。
她的身體在冬雪天裡變得僵直,唇瓣烏青,血色漸失。
直到這時,裴君琅才相信,他的骨血對於死人來說毫無用處。
他或許能助活人長生,但這個活人即便能長壽,也並非刀槍不入。
葉薇死了。
裴君琅唯一的希望也破滅了。
他再次把葉薇抱到懷中。
他不知該說什麼、該做什麼、該殺誰、該恨誰,或許都是他自己的罪業。
裴君琅喃喃自語——
“如果我早些醒了,你是不是就不會為了救我而犧牲?”
裴君琅明白的,如果沒有葉薇帶他回來,興許他真的會死在關外。可是他說了不後悔,他不畏懼死亡,他想葉薇活下來。
他明明說清楚了,為什麼葉薇不聽呢?
她是在懲罰他的意氣用事嗎?她是在怪他的任性妄為嗎?
裴君琅當然有資格口氣狂妄,盛氣淩人。
裴望山死了,裴君琅逼宮成功,他順理成章登上王座,成為新一任君王。
軍士們明白往後要效忠誰,他們見好就收,拋下了武器軍械,紛紛跪地,山呼萬歲。
他們不再是裴望山的私兵。
從今往後,他們隻為裴君琅一人鞠躬儘瘁。
“合力奪走彆家的。”周溯笑了一下。
他仿佛一點都不知自己這話有多麼狂妄自大,有多麼異想天開。
可是這個念頭,也恰好同裴君琅不謀而合。
裴君琅單手支起下頜,遙遙看了一眼陽光下忙裡忙外的葉薇。
小姑娘完全不明白他們話語裡的暗潮洶湧。
她在陽光下淺笑,身上鍍了一層璀璨的光。
葉薇朝裴君琅舉了舉甜糕,問他要不要吃,得到否定的答案以後,小姑娘吃得腮幫子鼓鼓,白皙腕骨上的金鈴鐲在溫煦的日光下燁燁生輝。
裴君琅不知想到了什麼,最終懶倦地道了句:“成交。”
第五十二章
甲班的學生們基本都在萬卷閣裡,沒湊丁班醃菜的熱鬨。
周溯辦妥了自己的事,命啞奴提著糕點盒子,緩慢走向萬卷閣。
這是一座由機關客魯家建造的高塔,為了防木材生潮,屋簷直接用銅瓦搭建,層疊的飛簷四角掛著朱雀銅鈴與蓮花滴水鏈,刮風下雨時,風吹鈴鐺振動,很有詩情畫意。
周溯是怕冷的貓兒性子,他雙手對抄進袖籠裡,站在門外,朝內喊:“各位同窗,如不介意,煩請出門吃一口糕吧?我特地從食味齋買來的見麵禮,往後大家一塊兒在官學上課,如有冒犯之處,還請多多擔待。”
甲班的白檀和白戎很賣周溯麵子,姐弟倆聯袂出門,和周溯打了招呼。
其餘的學子,則看大皇子裴淩的臉色行事。
葉薇想抓住裴君琅,又害怕他不喜。處心積慮、殫思極慮、百般算計,就像讓裴君琅不要再躲她。
為什麼、為什麼她都這麼努力去追,還是夠不到小郎君的衣角?
一時間,葉薇心生起一團無名火。
不甘、怨恨、不滿……統統湧上心頭,葉薇將將變成麵目可憎的癡男怨女。
天色漸暗,廊廡底下黃澄澄的燈火次第熄滅,啞奴探頭探腦想要關膳堂的門,卻被葉薇告知,待會兒她會自行上門閂,切記彆讓閒雜人等入內。
房門虛掩,屋外雨聲瀟瀟。水珠延綿成雨幕,好似一串瑪瑙珠簾,將他們困在這小小的一方天地間。
葉薇沒有給裴君琅任何逃跑的機會,她壯著膽子,雙手握住木輪椅的扶手,她很卑劣,把腿腳不便的小郎君困在囚牢之中。
風雨囚殿,她囚他。
遠處的青山黛水變得一片黝黑,鉛雲密布,連帶著室內的光線也愈發昏暗。
無涯的夜幕,葉薇和裴君琅藏匿其中。
葉薇有種預感,在這一刻,所有的人間苦厄都儘消,他們受天地間的無量諸佛庇佑,緣分天賜。
她垂首、低眉,長長的發辮落下來,幾根紅色的細絲發帶鬆開了花結,瑩潤指尖一挑,綢帶便剝開,直直墜下去,輕輕拂上小郎君如竹修長的指骨。
姑娘家油潤烏發,勾勒裴君琅筋骨分明的手,頭發隻掠上一寸的指骨,便傳來一陣綿綿的癢意。
像是撓在心上。
葉薇滾燙的鼻息也漸近,明明是何等陌生的兩人,卻這樣近距離地凝望。
葉薇能看到裴君琅線條優雅流暢的下頜骨、纖長濃密的長睫,以及他不點而朱的薄唇。
唇廓如此冷硬,吻起來也是涼的。
思忖間,葉薇已經小心翼翼坐上裴君琅的膝骨。
後者僵硬,猶豫片刻,允許葉薇的孟浪接觸。
葉薇默契地繼續冒犯。
什麼禮義廉恥、淑女品格,她統統不要了。
她從心而為,恣意而動。
葉薇的纖細指尖,順著裴君琅挺拔的鼻梁,一路朝下,滾過嶙峋的喉結,柔軟的指腹輕輕按了一下。
嗯。
裴君琅微微一顫,唇齒間似乎傳來一聲豔惑的歎息。
葉薇沒有回應,夜色黑濃,她趁虛而入,不動聲色挑開男子的領衽,探向深處。
掌心所及之處,全是一片堅實的肌理,沿著脊骨朝上,能觸到裴君琅僵硬的肩骨。
炭火燒灼,手心的溫度漸漸灼燒,底下還傳來蓬勃的心跳聲,隆隆的,震耳欲聾……原來裴君琅並沒有葉薇所想的那麼冷靜。
“我以為,小琅的心是冷的。”葉薇逗他。
少年郎腦中天人交戰。
緊接著,小姑娘恣意妄為的手,半道上便被裴君琅扣住了。
裴君琅緊攥住她的腕骨,製止她的下一步動作。
他清心寡欲,不允許葉薇這樣放肆。
“夠了。”裴君琅並不想凶她。
葉薇的手高高吊起,柔軟無力。她不再出聲,四周除了嘩嘩的雨聲,再沒有人聲。
死水一般靜謐。
裴君琅似是害怕自己傷了姑娘家的顏麵,聲音放緩:“我當你隻是一時昏了頭,從我腿上下去吧。”
然而,葉薇還是垂首,像一隻引頸受戮的白鶴。
裴君琅也不催她,隻沉沉閉眼,不說話。
時間一久,葉薇便嗅到了那股,從裴君琅衣領間透出的濃烈草木味。
很誘人,很好聞。
不知為何,她還是鼓足勇氣,緩慢靠近。
兩人的影子被燭火照到一側的門扉上,纏綿如交頸鴛鴦。
葉薇偏頭,瞥見裴君琅頸間的一座雪丘。
她忽然張嘴,含住了嶙峋的喉結。
少年的身軀一僵,葉薇下意識舔了一下。
裴君琅瞬間皺眉,腰腹不住緊繃,往後收。
他掌心虎口用力也更大,手背浮起糾結的青筋,蓄滿了張力。
“葉薇……”裴君琅的聲音裡,糅雜一絲難堪,以及若隱若現的渴.求。
葉薇卻懵懂不知,直到她的唇齒向上,貼向裴君琅的唇。
涼涼的嘴角,小舌.臨摹、勾勒唇廓的峰巒。
她不住地吻。
裴君琅認命地閉眼。
原本限製葉薇行動的手鬆開,小姑娘順勢逃離,雙臂自然而然落下,柔若無骨地搭在裴君琅的雙肩。
她摟住他,加深了唇齒相依的動作。
裴君琅的眼睫輕輕顫動。
少女粉雕玉琢,臉頰上帶點紅潤軟肉,恰到好處的豐腴,襯得一雙杏眼彎彎,如水中撈月,美得虛幻。
葉薇雙手捧腮,風吹過,掠起她那條報春紅色發帶,輕輕擦過柔軟的櫻唇。
她笑得肆意,她很健談,她和誰都能敞開心扉。
裴君琅莫名覺得這一幕很紮眼。
心裡諷刺:郎才女貌,看著倒是很般配。
其實他知道——這才是正常的郎君和姑娘該有的交際,不必誰屈就誰,不必誰憐憫誰。
小郎君因病弱而慘淡的臉色愈發蒼白,濃密的長睫垂下,輪廓冷硬如春山的薄唇,抿到青白一線。
他一言不發,骨節分明的指蜷得更緊,皮下青筋蓊勃。
裴君琅心知肚明。
他這輩子都不配。
第五十三章
潛淵官學裡用來報課點的鐘磬聲悠揚回蕩,裴君琅如夢初醒。
天陰了下來,光線愈發朦朧昏黑。
裴君琅意識到,他停留太久,得離開了。
然而木輪滯留太久,掌心一撼便發出“吱呀”的響動。
樓道裡的兩人被驚動,很快探出葉薇的小腦袋。
明日就要開始七個世家的課程。
葉薇本想早睡,奈何今晚一高興,吃撐了,脾胃虛腸梗,肚子疼。
大半夜的,她五臟廟翻攪不止,還不想如廁,隻能硬忍。
葉薇抱住小腹,烙餅似的,在榻上滾動。
她習慣了忍耐,也知道自己脾胃差的老毛病,夜裡不想仆婦伺候,總起夜喝涼水,落下了病根兒。
隻要忍一刻鐘就好了,她習以為常。
直到牆麵傳來“咚咚”的兩聲。
葉薇迷茫望去,想起隔壁住的是裴君琅。
他大半夜喊人麼?
他學會了自己撐起身子,坐到床榻邊。
裴君琅太虛弱了,時常會跌跤,時常會摔到輪椅旁邊,半天起不來身。
但他可以背著人,獨自慢慢地練。
即便沒有那麼遊刃有餘,即便摔了成百上千次。
誰讓他被老天爺磋磨成了廢物。
終於,裴君琅十次裡有八次能自己上床、坐輪椅;挪到低矮一點的浴桶裡沐浴,再緩慢擦乾身體更衣。
他漸漸學會了自力更生,在沒有遇到可以信賴的侍衛青竹之前,裴君琅一個人也能生活。
裴君琅也學會了如何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他裝作茫然無知,幫仇家大哥裴淩博一個“兄友弟恭”的美名。
裴淩很樂意,給他施加一點小恩小惠。
因此,在裴君琅狐假虎威借回來第一天勢的時候。
他把那些收過禮物的太監,都叫到了跟前。
“我喜歡聽你們跪著誇讚我。”
“誇我好調教、誇我知情識趣、誇我啞巴似的不懂告狀找人撐腰。”
天寒地凍,裴君琅就讓他們跪在殿外。
這一年,大雪。
凋敝的宮闕,宮人躲懶,沒有及時打掃,正好累積了厚厚一片如同被褥的雪堆。
人跪下,腿骨陷在雪垛子裡,四麵八方都侵襲入骨的寒意。
四肢百骸都要被凍僵了。
太監們受此磋磨,又聽到這話,一個個痛哭流涕——
“二皇子,奴才們做錯了!”
“二皇子息怒,這些全是汙蔑,奴才們就是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冒犯於您啊!”
“二皇子,饒命!奴才們往後定謹言慎行,您說東,咱們不敢往西。”
裴君琅充耳不聞。
他不會給叛徒第二次機會。
“晚了。”
在宮裡,晚了就是喪命了。
沒有下一次了。
裴君琅慢條斯理地喝著茶寮裡烹煮的新茶,又從溫暖厚重的銀鼠皮裘伸出手,剝熱氣騰騰的板栗吃。
年幼的小皇子,看著這些卑微的下等人,臉上再無孩子該有的脆弱神情。
他反倒是含了笑,親眼看著奴才們的膝骨被瑞雪凍廢了。
真好,大仇得報。
皇權至上,爾等不過是螻蟻。
他可以輕易碾死他們。
裴君琅感到快慰,卻沒有歡喜。
他不再是母親口中那個乖巧柔順的“小琅”了。
他把自己搞丟了。
……
裴君琅驀然睜眼,鬢邊濡滿熱汗。
他微微張嘴,喘了一口氣。
入目是煙波藍提花綢床幔,他身居潛淵官學,沒被鎖在皇宮裡。
“小琅?”
細微的、溫柔的呼喚傳來,若非裴君琅的耳力驚人,定要聽不清這一聲呢喃。
本該覺得葉薇聒噪,本該覺得她很吵鬨。
可是在那一瞬間,裴君琅忽然有些心安。
除了母親,又有一個人闖入他的生命裡。
他小心抬起袖子,以手背遮住了翹起的嘴角。
裴君琅不想讓葉薇發現,他不經意流露出的星點笑意。
小主子的心情雨過天晴,一旁跪地求饒的青竹漸漸咂摸出了真相。
他試探性發問:“主子,屬下、屬下是不是不必去烈血門了?”
裴君琅掃了一眼戰戰兢兢的部下,淡淡道:“既你不去,我也不為難。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青竹不遵主命,犯了大過,自去刑堂領罰吧。”
小主子的刑罰一落下,青竹鬆了一口氣。
既然裴君琅沒說罰什麼,那就是輕拿輕放。
他又活了。
男人心中淚流滿麵,感謝上蒼:多虧葉薇小姐來得及時,保全他一條命了。
第五十四章
臨出門前,裴君琅打算換一身衣。
他讓長壽上茶點和茶水,好生款待葉薇,不要讓她感到無聊。
葉薇以為小郎君很重視這一次出門,所以要悉心打扮一番。她心裡暗暗誇讚自己今日做得好,一股大功臣的自豪感油然而生。連喝茶時,小姑娘玲瓏的鞋尖都在一翹一翹,得意地晃。
然而,裴君琅隻是因為身上沾了血氣,擔心熏到葉薇——他回府時,先去看了獸廄的山狼,並用幾塊豬肉試驗了山獸的咬合力……能不能在不弄死青竹的情況下,讓狂妄自大的小侍衛吃到小小教訓。
後來裴君琅覺得懲罰太輕了,適才想起南疆王蟲這一出。
當然,這些心路曆程,裴君琅不會告訴青竹。
不然這位忠心耿耿的部下,一定會哭的。皇帝裴望山是一諾千金的君主。
紅龍穀大比時,他說過,奪魁的隊伍,世家女贈縣主封號,而世家郎君則擢升為禦前親衛,學成以後可為內廷近禦之臣。
受封的旨意很快就下來了,葉薇被封為清容縣主,而謝芙為棲霞縣主。兩人如今已經是正二品階的外命婦,在世家貴女夫人的圈子裡,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
但實際上,這樣的封號,對於謝芙來說加成不大,但對葉薇來說,不外乎拿了一張禦賜保命符。至少焦蓮投鼠忌器,她被葉薇的縣主頭銜壓著,不敢輕舉妄動。
而郎君們也有升官旨意授命,裴君琅本就是天家的孩子,皇帝裴望山似是看到了他英武一麵,直接將他推上禦前親衛指揮使的職位交給他,其餘的魯沉山與沈如意則是招入禦前親衛的衙門,可時不時入宮麵聖。
一時間,京城中的局勢又被皇帝攪亂了。
原本以為裴君琅失寵的朝堂大臣們,不由又把視線落在這個殘疾二皇子身上。
他們私下裡揣摩聖意,思索裴望山此舉的考量。
護衛皇城的隊伍有兩支,除了周家掌的府兵,皇帝自己握在手中的也就是這一支禦林軍了。
皇帝讓裴君琅當禦林軍指揮使,這不是明目張膽贈他兵權嗎?
難不成,裴望山中意的儲君,其實是裴君琅?
可一個廢物,如何能一統天下?
這些心懷鬼胎的臣子們私下打的小九九,到底沒有影響到葉薇。
她犯愁的是,明日還要去宮中赴宴,她第一次去皇宮,心裡實在心裡發虛。
好在,葉薇的馬車一出門,便和一輛天家馬車狹路相逢。
葉薇撩簾,認出裴君琅的車夫明月。
她大喜過望,忍不住揮舞小手,一遞一聲喊——
“二殿下!”
“二公子!”
“小琅!”
……
熏了佛手柑香的車廂,光線昏沉。
裴君琅不喜人窺探,通風的車窗早被霽紅色的布簾封得嚴絲合縫,漏不進絲毫陽光。
直到聒噪的聲音無孔不入,是葉薇在喚她的名。
葉薇搖搖頭:“不知道。可能是我想多了解小琅一點,想看看你住過的地方。”
“隨便你。”裴君琅其實也生起了那麼一點懷念感,但他從來不喜形於色,無人知他心中想法。
皇宮中,殿宇眾多。
巍峨的重簷高樓,一座座佇立,如同囚人的冰冷牢籠。
裴君琅帶葉薇來到一處最狹窄的“牢房”,位處於遠離深宮六院最偏僻的一隅,樓閣附近就是收押棄妃美人的冷宮。
皇宮裡的殿宇,一旦沒有貴人主子入住,宮闕就死了、冷了。
因此,無人入住的明月閣,隻有逢年過節,才會有下人過來掃灑,整理舊物。
裴君琅本想領葉薇四下逛逛,然而大太監福德心急火燎趕來,請二皇子去禦書房小敘。
裴君琅猜,是他領了禦林軍指揮使的差事,父君打算吩咐他一些要事。
他看了一眼興致頗好的葉薇,對青竹道:“你留下,陪著葉二小姐。如遇要事……以保住她性命為首要。”
言下之意便是:彆怕動手,所有罪責,我來擔。
這算是裴君琅說過的,最偏心的話。
莫說葉薇,饒是青竹也心驚了一下。
看來,這二皇子妃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青竹臉上喜色漸重,中氣十足地應了一聲:“是!屬下必不負小主子所托。”
“嗯。”裴君琅不再對葉薇多說什麼,他任由福德推動木輪椅,帶他往深宮裡走去。
葉薇望著裴君琅清瘦的背影漸行漸遠,目光失神。
剛才小琅是在關心她吧?
好難得……
不過也可能是怕她死在宮裡,和葉家不好交代。
葉薇不再想裴君琅的事,她負手,邁入明月閣四處打量。
從屋舍的陳設就能看出,裴君琅從前的確不受寵。
桌椅家具全是用最下乘的紅漆桃木,博古格上也沒有擺什麼名貴的古玩,都是一些不值錢的瓷器。
一時間,葉薇想到裴君琅的傷腿,以及他從來不喜人看到的燎疤。
從前,葉薇不會刻意去打聽裴君琅所有過往。
“啪嗒”一聲,有什麼花卉開了。
滿院的海棠花靡靡,豔麗如海。
裴君琅怔忪,耳尖升起無儘的熱,火氣蕩然無存。
有那麼一個瞬間,他堅定無比地想,一定是院子裡的花開了。
惱人的夏季、惱人的花海,還有惱人的小姑娘,紛遝而至。
他不知該怎麼辦。
花廳裡,等葉薇吃完第七塊芋粉花糕時,裴君琅換好了衣,從珠簾後的內室緩緩推車過來。
今天,裴君琅穿了一件雲杉綠圓領袍。
因是夜裡,小郎君畏寒,還在衫袍外多添了一件披肩的卷草紋大裳。原本鬆散的烏發被高高束起,扣了一支翠竹簪,一貫懶倦不想烘的發尾,也用熏香銅爐烘乾了。
第五十五章
她和俊秀的少年麵對麵,聲音嬌柔:“小琅,幫幫我。”
“什麼?”裴君琅沒聽清。
然後,女孩如玉的指尖,竟膽大妄為,伸向裴君琅嶙峋的喉結。
桃核兒似的突起,僅僅是輕按一下,僅僅是試探地流連。
不過輕微觸碰。
葉薇便能感受到少年郎此刻肩背僵硬,倉皇無措。紅龍穀群巒疊嶂,整日彌漫一股驅之不散的霧氣。山穀地勢高,寒氣比京城重,幸好學生們早早多披了一層夾衣,不至於在山上受凍。
葉薇他們到了休息點,把潛淵官學給的物資清點了一下——五支火折子,生火不成問題。五盒肌膚破皮塗抹的傷藥。一口小鍋、一袋乾糧,葉薇看了一下米和饢餅,足夠他們吃兩天,不過想要更好的夥食,應該就要自力更生去山裡狩獵了。捕獵是殺神周家的強項,周家子弟應該會吃得滿嘴流油。
葉薇雖為葉家的小主子,可自打母親過世以後,她活得便不是特彆好了。
葉薇為了生存,逼自己學了很多。算學、四書五經、詩詞歌賦……沒有人為她開蒙,她就自己想法子去學、去聽。她還逃出葉府,在街頭巷口,和集市裡的販夫走卒談天。
一個嬌俏可愛的小女娃,乖乖巧巧吃著糖人,聽大人們三三兩兩聚集,說莊稼、說農田、說民生。
就這樣,葉薇學會了種地,還有認許多瓜果蔬菜。
她自認,論生活經驗,她比在座的幾位夥伴都強,即使隻有謝芙比她年紀小。
一刻鐘前,謝芙被派出去探路了,魯沉山也外出尋找柴火以及絨草用於生火。
葉薇也想出一份力,她說:“我看到前麵有溪流,看看能不能撈點螺啊河蟹的,回來給你們加餐,順道也找找附近有沒有野菜。”
沈如意自告奮勇:“我也和小薇一起去。”
葉薇:“不必,你在這裡看著物資,小琅也留下幫忙守著寶劍。”
裴君琅知道,沈如意廢物一個,頂不了什麼用,確實要人在旁幫襯。
他無異議。
隻是,在葉薇離開時,俊朗的小郎君忽然喊住她:“葉薇。”
葉薇聽到清幽的一聲呼喚,她回頭,詫異望向裴君琅。
“怎麼了?”
“給你。”股掌分明的一隻手攤開,一枚鼓鼓囊囊的福氣黃豆立於掌心。
葉薇循著白淨腕骨,朝手的主人望去,她不明白:“給我福豆做什麼?”
“如遇危險,你不敵的話,可捏爆福豆。”裴君琅淡淡開口,像是不知福豆的重要性。
每一枚福豆都有學子的標記,福豆損毀,即為出局。
葉薇確實可以卑鄙地使用這個移花接木的手段,可這樣一來,裴君琅會代替她“犧牲”。
葉薇問:“為什麼?要是我動了你的福豆,你不就退賽了麼?”
裴君琅懶洋洋地撩動眼皮,說:“我出局不打緊……你不是想學傳家術嗎?”
裴君琅即使退出潛淵官學,他仍有一重皇子身份可震懾旁人。但葉薇不一樣,她是葉家庶女,生來就要被葉心月這個太陽遮蔽所有光芒,她若無依仗,必死無疑。
而潛淵官學,是如今低微的她,唯一的保命符。
裴君琅正是想到了這一點,所以願意幫她一次。
葉薇嘴角悄悄上揚,她沒有客套,接過福豆。
“我從來不受彆人的恩惠,因為免費的禮物最貴,我早晚要千倍萬倍地還。”
葉薇朝裴君琅歪頭一笑,烏潤的杏眼裡,滿是融融如月色的善意,“但今日,我願意欠小琅一次人情,多謝。”
“不必。”裴君琅偏過頭去,態度依舊冷淩淩的,猶如一尊木石之心的泥塑像,“我本來就沒想贏。”
他完全可以不管葉薇死活,但至少,裴君琅把希望讓給了葉薇。
這就是善意,葉薇領情。
可是。
葉薇垂眸,望向坐在木輪椅上無情無欲的小郎君。
他一臉不在意。
不需要葉薇感謝,也不需要她的親近。
一塊頑固的石頭、難啃的骨頭、堅不可摧的冰。
裴君琅有萬千化身,但無一例外,都是冰冷刺骨。
葉薇有時不喜歡裴君琅的不近人情,會讓她覺得他分外的遠。
那樣無望的少年,渾身上下都覆了霜。
葉薇靠近不了他,也無法幫他驅走嚴寒。
可她知道,小琅明明很溫暖啊-
葉薇走了,但她擔心天黑回不去,並沒有離開休息用的洞穴多遠,隻是儘量在附近尋找野菜。
直到葉薇在溪邊看到帶血的黑色發帶。
那是一條墜了銅板的黑色發帶,布料上的血跡已經乾涸。
葉薇認出銅板上的鬼畫符,謝芙曾和她說過,這一串符文寓意:“諸神庇佑、平安喜樂。”
發帶底下還燎了一道焦痕,是前幾天他們私下烤麻雀,謝芙靠火堆太近燙到的。
謝芙的貼身之物,怎會掉落此地?
還帶了血跡……
葉薇神色一凜。
阿芙在官學裡鮮有對手,除了甲班的學子,誰能壓她一頭?
葉薇不敢貿貿然上前搭救,可就在她想要回隊伍搬援兵時,一道黃色符籙忽然被勁風掃來,如同一張網,徑直拍向她的櫻唇。
少女的口鼻,被一張內力驅使的符籙死死封住。
一股濃香無孔不入,霎時間彌漫鼻腔。
裴君琅指骨蜷縮,下意識後撤。他的掌心汗濕,呼吸漏了一拍,心跳也滯緩。
“葉薇。”
裴君琅隱忍著心緒,扣住她為非作歹的腕骨,嗓音喑啞——
“停下來。”
第五十六章
那種久違的潮濕又一次襲來。
葉薇伶仃的手腕被一隻骨節修長分明的手抓住。
冰涼的感觸,如一盆冰水兜頭淋來,熄滅她所有火熾的衝動。
可很快的,小姑娘密密的欲.念,浪湧般回流。
一點點蠶食她尚存的理智。
葉薇無措地低頭,整個腦袋都變得迷茫,變得木木的。
葉薇無法思考,隻能如同一具行屍,屈從於本能。
她覺得哪裡都不適,哪裡都熱,哪裡都火燒。
隻能費勁兒跨坐於裴君琅的腿骨之上。
隨之,像一條想要露出水麵呼吸的魚。
她仰首,不住往上攀。
袖子與裙擺見短,不能再穿,公中便撥款,給世家各房兒女們都重新裁了幾身春衫,用的百蠱君謝家上貢禁中的雪絲蠶織出的帛布,輕薄如紗,摸起來溫潤光滑,染色也豔麗,實在是上品。
臨上京的前幾日,葉家主葉瑾傳喚各房能邁入官學的孩子談話,家宴設在祖宅正廳。
葉家子嗣曆來艱難,各房所出的孩子也不過一兩個。
蛟蛇那一雙帶點血色的豎瞳,直勾勾盯著葉薇。
很快,它小心翼翼遊入葉薇的袖囊,繞上她的臂骨。
葉薇鬆了一口氣,看來紅豆聽懂了!
等到了京城,她再把它神不知鬼不覺放出來,沒人會知道小蛇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一切都設想得完美。
可就在這時,楓華院的偏僻角落忽然遊出來一條體型碩大的黑蟒。
它遊走速度極快,殺氣騰騰,直衝葉薇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