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沙。
黑鱗摩挲地皮,壓迫感十足,飛速爬來。
眼見著,黑蟒腰身一動,意圖絞上葉薇。
袖子裡的紅豆卻適時探頭,毫不畏懼黑蛇高大的身形,當即凶惡地張開了獠牙,發出不絕於耳的斯斯聲。
紅豆也很聰慧,知道葉薇要它表達友善。
於是,小蛇乖巧地擰成一團,圈住甜糕小口小口掰著吃,一點都不淘氣。
紅豆性情溫順,讓小姑娘漸漸放下心,不再擔心葉薇受傷。
馬車上有吃有住,葉薇待了足足十日,總算抵達京城。
眾人下車舒展筋骨時,葉薇趁機把紅豆放回臨近京城的山林。
留紅豆在葉家,總歸是個隱患。
葉薇沒有離開過鄉野小地方,她第一次來京城,發現此地和她想象的有些不一樣。
京城地大物博,整個城池環繞一圈兩丈高堅不可摧的圍牆,牆壁上嵌了一扇扇花磚料器窗。葉薇知道這種防風的透明材質,西域與南疆也稱之為“玻璃”。
紅綠花色玻璃窗後,架著一台台抵禦外敵的炮台,炮口漆黑,像一口口井。全副武裝的架勢,想來是為了防止外族入.侵皇都。
葉家出示了家徽以及官印,守城的將士直接為世家的家眷大開了城門,恭迎他們入內。
這是和皇家共治江山的世家族人百年來該有的體麵與榮耀,即便葉家對皇帝低頭,俯首稱臣,他們依舊是大乾最尊貴的世家族人。
葉薇看著守衛不過挪動一塊牆磚,城門的鐵欄柵便緩緩往上滑動。
她不由好奇地問:“城門機關也是魯家的手筆嗎?”
蔡嬤嬤跟隨焦蓮多年,也待過京中,見多識廣。
她有意賣葉薇一個好,同葉薇解釋:“二小姐猜的不錯,皇城處處都有魯家的巧思在內。奴婢聽人說,城門之所以能上下拉動,是魯家人特地在牆內製了鍋爐,爐裡沸水生熱會起脹氣,能推動城門起落。具體如何製作機關,奴婢便不知了,想來二小姐往後在學堂裡也能學到。”
蔡嬤嬤羨慕起世家的貴人來,畢竟這些奴仆們若能得主子青睞,學個一招半式,他日出府在外,也能開間鋪子,有個賺錢的營生了。
馬車再一次動了。
葉薇坐在車裡,忍不住撩開車簾,觀察這個光怪陸離的皇城。
據蔡嬤嬤所說,皇城的坊市分為東西南北四市,東市居中,基本都是八大世家的產業,其餘三市則由百姓們自由開鋪子,不過私底下還是會有皇親世家的勢力滲透。
“八大世家也會有產業嗎?都置辦了什麼鋪子?”葉薇疑惑地問。
蔡嬤嬤耐心為小主子解釋:“可多了,隻有您想不到,沒有您見不著!”
譬如,百蠱君謝家的旁支會販賣一些蠱蟲製的巫蠱與染毒的邪祟物,抑或是蠱蠶吐絲織就的綢帛衣料;
馴山將葉家則是開設了典當行,以物換珍稀山獸與馴獸藥;
機關客魯家負責國防與軍械,皇帝裴望山怕機關術流傳國內外,被蠻族破解,不允許魯家明麵上買賣小物件,不過會讓戶部撥款補貼魯家的銀錢損失。
……
葉薇聽蔡嬤嬤說得頭頭是道,特地賞了她一支玉蓮花簪子,把婆子喜得連聲道謝。
“天地之大,無奇不有。”葉薇越聽越心驚,慶幸自己沒有輕舉妄動。
原來,皇權與世家的水這麼深,她那點小伎倆,放在京城之中,恐怕還不夠看的。
趕了這麼多天的路,葉薇腿酸得很。
她心寬,一入葉府本家的宅院,還沒來得及吩咐丫鬟婆子收拾箱籠便倒頭睡著了。
葉薇睡得迷迷糊糊,時隔這麼久,頭一次想起了裴君琅。
——他在這麼複雜的京城裡生活,一定很辛苦吧。
葉薇一覺睡到了第二天。
開了春,鶯飛草長,陽光溫煦。
金燦燦的熹光透過木窗照入屋舍,刺得葉薇睜開惺忪的睡眼。
小姑娘迷迷瞪瞪問:“幾時了?”
桐花招呼梳妝洗漱的仆婦伺候葉薇換衣洗臉,她親自拿了木梳,幫葉薇綰發。
“小姐,已經卯時了。”
葉薇頷首,半眯著杏眼,點了一下妝匣裡的鈴蘭珠花。
她要戴那對發飾。
葉薇打了個哈欠,隱約瞥見一側還擺著好幾個箱籠,不免好奇:“昨天沒把衣裳都收拾進櫥櫃麼?”
裴君琅的營帳裡,葉薇仍在昏迷。
但好的是,紅豆飲了她的毒血後,葉薇的臉色漸漸不再是駭人的潮紅,體溫也慢慢降了下來。
她恢複了正常,氣息也平緩了許多。
紅豆感受到小主子安穩的心跳,不再飲用毒血。
小蛇累到盤成一團,窩在葉薇的肩膀處睡著了。
裴君琅知她睡了,一場鬨劇總算結束。
少年低頭看一眼自己身上被葉薇揉到淩亂的長衫,蹙起眉棱。
某個小姑娘,下手真的沒輕沒重。
裴君琅倒了一杯涼茶啜飲。
夜涼如水,帳篷外總算安靜。
裴君琅一閉眼,便會回憶起葉薇那一雙飽含情.欲的杏眸。
若是葉薇沒來找他……
小郎君心生殺意。
但很快,裴君琅又釋懷。
悶著心緒的少年,唇角無端端上揚一瞬。
他的手肘抵在木輪椅上,蜷曲指骨,下意識遮掩唇瓣,不讓笑意外露。
裴君琅瞥了一眼葉薇,低喃一句:“葉薇,幸好你找的是我。”
第五十七章
葉薇醒來的時候,天剛巧蒙蒙亮。
也不知是否因為在山裡,日光照進營帳的時辰很早。
她被一縷金燦燦的陽光刺痛眼眸,鴉青色的眼睫染上了金芒,像太陽底下沾了露水的鬆針。
一粒粒飛塵,在珠簾篩下的光暈裡浮沉、湧動、穿梭。
營帳裡的香味清苦,葉薇嗅多了,舌根一陣發麻。
少頃,涼涼的觸感貼上她的頰側。
葉薇偏頭,竟然看到紅豆歡喜地挨蹭著她。
“紅豆?!”葉薇親昵地貼了貼小蛇,“好久不見。”
她剛想動彈,又發覺手腕上一陣疼痛,她的雙手竟被一條豆蔻紫發帶牢牢束縛。
從裴君琅的膝上下去……
輕微的一句話,仿佛一塊烙鐵,幾乎擦著葉薇的耳廓過去。
燙得她脖頸升溫,脊骨過了雷電一般,戰栗不已。
她想,裴君琅這個壞心眼的小郎君,還真是知道怎麼讓人感到難堪。
幸好,小夥伴們都在忙著逃生,沒有人在意葉薇與裴君琅的竊竊私語。
葉薇被雨水淋得腦子發木。
她出神許久,車輪軲轆碾到山林起伏的石子,連累木輪椅顛簸一下。
“咣當。”葉薇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她要和大乾國的世家長者們為敵。
可是,當城門口的卦匣破開,以他們腳下站立的地點為陣法中央,從內到外依次裂開無窮儘的龜紋,伏羲六十四卦,卦卦生相,相又孕育殺機。危機四伏,四麵楚歌。
六個世家的長輩們齊心協力,運用磅礴雄渾的內力,抑或是殺傷力極強的機關與手持武器的屍人,朝陣眼中央的裴君琅衝殺而去。
屍人們手持刀、斧、劍、槍,所有五花八門的武器都持在冰冷的掌中。傀儡師掩於人後,像是怕被葉薇記恨,一個個臉上戴了青麵獠牙的麵具,不敢顯露五官。
他們井然有序地據守各脈卦眼,將生門嚴防死守,不讓裴君琅有破局的可能性。
他們高舉起武器,竭儘全力,置曾經為守護這個國家長治久安的功臣們死地。
沒等這一波洶湧的屍潮靠近,黑鱗絞蛇便摧折草木一般的人群,碾過這群為虎作倀的世家長者們,奮不顧身投入了卦陣。
黑鱗蛟蛇忠心護主,竟不顧危險陷入陣法,這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事。但他們要生擒葉薇,即便知道屢次征戰,都是黑鱗蛟蛇打前鋒,用堅硬的鱗甲,為他們扛下第一波箭陣。
山獸們戰功赫赫,是大乾國的功臣。
可即便如此,他們也要製服這條牲畜。
黑鱗蛟蛇通人性,興許它十分困惑,明明在前段時間還是並肩作戰的友軍,為何今日對它的主人拔刀相向。
明明無論葉塵夜,還是葉薇,都為這個國家赴湯蹈火,它明明跟著主人殺過很多敵人,保衛過許多次國家。
黑鱗蛟蛇想不明白的事,其實葉薇也不是很明白。
她被裴君琅護在身後,她看著昔日和藹慈祥的世家長輩,今日為了一條活路,對她使出了禦敵的殺招。
有貪生怕死但危急時刻還是趕來的沈如意。
有近日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最終還是站在他們這邊的周溯。
除了已經死去的裴淩,以及死守著未婚夫屍骨一心想看著葉薇赴死的葉心月,其餘潛淵官學全體師生都站在葉薇這邊。
他們是七個世家延綿生息的火種,是精英子女,他們以肉身為城牆,以責任感庇護自己的學生、同窗,他們籌備好武器趕來,眾誌成城護住葉薇的安危。
即便造成國家的內亂,他們仍然寸步不讓。
葉薇不該這麼死去,他們私心作祟,想保護葉薇最後一次。
一定……很醜陋、很可怕,葉薇決不能看他。
“葉薇。”裴君琅痛到麻木,可他的神色還是如常,“我為你收拾過很多爛攤子,有時嫌你做事十分不沉穩,什麼都要我來計劃。但有時,又覺得你這樣毛毛躁躁很好。”
葉薇問:“為什麼很好?”
“那我便有理由,幫你處理很多事,使你更依賴我。”
“所以,小琅也有在對我使用計謀嗎?”葉薇和他開玩笑。
裴君琅認真想了想,頷首:“或許是有的,我喜歡幫你解決那些麻煩,喜歡你皺眉和我抱怨,喜歡你給我端糕,喜歡你時常來府上尋我玩,喜歡你喋喋不休和我說些家常瑣事……你從來不是我的拖累。”
他一連說了好多次“喜歡”,仿佛這輩子再不開口就再也來不及。
裴君琅喜歡葉薇。
很喜歡,很喜歡。
葉薇悶頭不語,眼眶裡的淚珠終於落下。
她聽到裴君琅孱弱的氣息,不住絞動指骨,她想,她明明再次拖累裴君琅了。
葉薇不聽勸告,她還是回了頭。
當她看到,小郎君渾身沐血,倒在車廂最裡側,她忽然像是被人打了一拳,腦袋發懵,渾身都冷到發顫。裴君琅最好顏麵,即便腿骨有疾,也斷不會讓血汙染身。可是現在,裴君琅墮入一片血海中,他痛到極致,肩骨不再挺拔,而是抱腹蜷曲成一團。
葉薇終於意識到,裴君琅快死了,他並不是無所不能。
她撲上去,胡亂拆開裴君琅的雙臂,她抱住他,抱得很緊很緊,仿佛要融入他的骨血之中。葉薇的指腹摸到嶙峋的骨珠,摸到裴君琅寬闊的肩膀與腰腹,也是這時,她才發現,裴君琅好瘦。
葉薇再也忍不住眼底的酸意,她悶到裴君琅的肩窩,嗚咽出聲。
“小琅是不是不能動殺陣?你是不是又擅自做主救我?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又對我這麼壞?”
她不明白啊,實在不明白啊。
裴君琅死了,難道她就會好受一些嗎?她往後一個人要怎麼過?她要怎麼活下去?
葉薇纖柔的身體蜷縮進裴君琅的懷裡,她半跪著,尋求裴君琅的庇護,希望小郎君能夠如同從前那樣,為她遮風擋雨。
裴君琅不能死,他死了,她會很害怕。
葉薇知道自己對小郎君還不夠好,她想補償他,她還沒來得及……
“我們回去,我們去請白梅家主為你醫治。”
葉薇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抬起手背抹去眼淚,“小琅不會有事的,你等一等。”
裴君琅的指頭微顫,艱難地抬手,攬住她的肩膀。
“彆做沒用的事……”
已經逃出來了,裴君琅很歡喜,他沒有不甘。
他收縮臂骨,拚儘全力抱緊了葉薇,似乎這樣,他就能留住自己的歲壽,就能同天爭一爭。
裴君琅有時覺得,老天爺就是無情的。
在他想死的時候,贈予他漫長枯燥的人生;在他想活的時候,一意孤行奪走他的生欲。
他無法和葉薇廝守,他早知今日,卻還是拉扯葉薇墮入泥潭。
他罪該萬死,一切都是報應。
裴君琅把手按在葉薇的後腦上,拇指掖去她的眼淚。
他抬手,溫熱的掌心,一下又一下順著葉薇的後背。他生疏地做著這一切,他有點懊悔,自己似乎從來沒有對葉薇很溫柔。
葉薇不由自主被木輪撼得一抖,整個人朝前撲倒,忍不住往裴君琅的懷裡跌得更深。
幾欲埋進他的懷抱。
為了不碰到裴君琅,葉薇努力撐著掌心,手指抵在裴君琅的衣襟上,勉力拉開距離。
然而,葉薇的指腹,緊貼著裴君琅被雨水淋到濕濡的衣袍,她的掌心既冷又熱。
冷的是清寒的春雨,熱的是熾烈的胸膛。
隨之,溫雅清苦的梨花香味,被風雨吹亂,兜頭襲來。
葉薇聞到這一味獨屬於裴君琅的草木香。
她腦子昏昏,指腹出汗。
葉薇隱約想起有一日她為了報酬,幫裴君琅鋪床。
裴君琅明明被囚在那一具受累的軀殼裡,可他的寢房依舊整潔、乾淨、纖塵不染。
或許裴君琅一直都不知道,在旁人眼中,他並不陰鬱、孱弱、無用。
葉薇抬頭不語,而雨越下越大。
小郎君蒼白的肌膚如雪勝玉,明明很清致好看。
葉薇心不在焉,沒聽他們吵嘴。
她抱住那一團包袱,心裡生出了許多困擾她的疑問。
裴君琅再次折服於葉薇的厚臉皮。
但她主動來和他答話,不得不說,心情確實好很多。
所以……
裴君琅後知後覺,想:他前幾日的悶悶不樂,是因葉薇沒找他說話麼?
他分明不在意她的。
葉薇放下包袱,蹲著身子,她還是說了一句:“這次的恩情,抵消你之前對我的惡言相向。小琅公子,你很榮幸,遇到我這麼大度的朋友。”
“所以,我給你一次將功補過的機會。”
“我不怪你了。”
裴君琅怔住,許久不語。
沉默間,小郎君抬手,修長如玉的指尖扶額,抹去臉上的水跡。
裴君琅想,葉薇真是一個狂妄自大的姑娘。
她會錯意了。
他從未想過和她交好,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
裴君琅隻是……覺得她很可憐。
八卦陣暗器來襲的那一瞬間,葉薇明明可以捏爆福豆保命,可她寧願賭一把也沒有認輸。
堅韌的野草,春風催生,野火難燎。
裴君琅麵色發冷,他忍了很久,輕聲開口:“包袱裡,青袍底下,有一樣你的東西。”
葉薇困惑:“什麼?”
“彆問。”
葉薇打開包袱,一件件翻找。
最終,在乾淨的衣裳內,她找到那一把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火銃。
這是裴君琅送她的禮物,原來他沒有丟。
葉薇釋懷一笑。
她拿回火銃和槍套,佩戴身上。
放下包袱離開的瞬間,葉薇恍然:裴君琅原來是個十分悶騷的男人啊。
葉老夫人一直耿耿於懷——陽關之戰,她的丈夫剮皮削骨喚來山獸應戰,可她的大兒子卻毫發無損,全須全尾回了家。
葉塵夜待葉瑾多好,既給他藏了本命獸的底牌,又把家族秘術傾囊相授。
可是,臨到戰場,即便是父親要保全兒子,葉瑾也不該冷血至斯,一點血肉都不舍下。
葉老夫人總覺得,如有葉瑾助陣,或許她的丈夫不會淪落到骨血耗儘而亡的地步。
可她的大兒子卻盼著父親犧牲……這些孩子一個個主意重,都想要掌家權。
葉老夫人沉痛閉眼。
倘若葉薇的事教葉瑾知道。
她非但不會受到父親提攜,反而還會落得一個死。
葉薇,命不該絕。
她要竭儘全力,保下這個肖似亡夫的孩子。
第五十八章
北風怒號,風雪交加,原本被豔陽照到消融的冰層又厚了一重。
等大風雪止住了,已是三日後。冬狩的營帳外又搭建了紅綢青棚,專門為年滿十五歲的世家貴女們行及笄禮,皇帝裴望山特地請來一尊皇寺供奉的紅龍神像作為見證。
葉薇妝點得很俏麗,她素來不愛塗抹胭脂水粉,今日倒轉了性子。既挑梧枝綠的襖裙,又取一段芝蘭紫的絲絛束於垂鬟髻上。
葉薇沒有和焦蓮討要新的奴仆,倒是葉老夫人特地給她指派了箬葉姑姑幫忙梳妝打扮。少年抬手,纖瘦的指骨壓住了被風吹得翻卷的車簾,半敞開的窗板合上,車廂再度陷入一片平靜的黑暗。
他記得葉薇說過的話,她和他再無瓜葛,已經兩清了。
裴君琅低垂眉眼,沒有說話。
今日雨露重,膝骨受潮,泛起綿綿不絕的陣痛。早在潛淵官學的時候,裴君琅就犯病了。
他留在角落裡,等眾人先離開膳堂,並非是厭惡和他人擠攘,而是他不想讓人發現他有隱疾。這是裴君琅的秘密與軟肋,他要藏好。
可也是這麼一瞬間的遲疑,給了葉薇可乘之機。
他從未想過她會那麼大膽地攀附上來,會勾住他的脖頸,親吻他的唇角。
迷離的夜霧下,裴君琅其實看不清葉薇的眉眼。但他知道,她抿唇笑的時候,眼眸裡儘是狡黠,像一隻滿腹心機的小狐狸,很機敏可愛。
葉薇靠近的一瞬間,清淡的衣上香,減緩了裴君琅的痛感與疲累。
他受她的蠱惑,又在苦海裡煎熬,竟一時不受控沉淪了。
但,當脊骨裡近乎淩遲的痛感再度傳來,他鬢角疼到汗濕,裴君琅又不得不承認,他確實受不起葉薇的恩賜。
他毀了自己可以,不該毀了她。
葉薇克製不住,那他就該清醒。
裴君琅展開手裡染了血漬的帕子,眉峰微蹙。
他小心擦去唇角的血跡,強忍住痛楚,對青竹道:“等會兒到了山頂上,記得立刻設帳,順道……再煎一服梅姨的藥。”
氣若遊絲,又帶著莫名的堅忍。裴君琅不想讓人發現他的脆弱。
青竹焦心不已:“主子,你是不是又疼了?”
裴君琅沒說話,他仰首靠在一側,唇色蒼白,鴉色的鬢角生出涔涔冷汗。
他閉目養神,靜得像一尊被棄在荒山野廟的佛。
世家的公子小姐們都是少年朝氣,風華正茂,沒一個閒得住。山中無雨,夜風潮濕,他們一到地方便三三兩兩下車,根本等不及仆婦、侍衛設帳,抄起弓箭,帶上春鷹,立馬約朋友入山夜獵。
雞腿飯隊的小夥伴也湊到葉薇邊上,將她的馬車圍堵個水泄不通。
沈如意想找個富有詩情畫意的溪邊繪畫丹青;魯沉山帶了玲瓏炮想到河邊炸魚;謝芙沒什麼想法,這幾日裴君琅沒有粘著葉薇,她簡直如同過年節一般開心。不過小姑娘的笑臉,在看到多羅王子的一瞬間蕩然無存,她殺氣騰騰地放出了妹妹,兩人之間叫罵不絕於耳,氣氛劍拔弩張。
葉薇這裡熱熱鬨鬨,人聲鼎沸。
她卻下意識環顧四周,試圖在人群中瞥見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山中野生的垂絲海棠被風拂過一縷清幽的香,掠動葉薇纖長的眼睫,她受了寒氣,如夢初醒,堪堪回魂。
她為什麼要去找裴君琅?她應該對他不理不睬才對。
而且,小郎君喜靜,絕對不會湊局夜獵。
他既然推開了她,那就不要再招惹她。
王帳前,燃了枯木、絨草的篝火嗶啵作響,星火亂跳。
謝芙利用妹妹不怕火的屍身,手持幾根羊肉串在烤,沈如意和周牧娘因山豬要如何烹煮才美味而吵嘴。
眾人吃得高興,聊得開心,場麵熱火朝天。
葉薇跟著他們笑,有皇帝裴望山在此地鎮場子,所有人都放下乾戈,和氣閒談,一派其樂融融。
即使是這樣盛大的官宴,裴君琅也沒有出席,葉薇心裡不免有些詭異。
沒一會兒,葉薇看到長壽鬼鬼祟祟進入王帳,像是稟報什麼事,又蔫頭聳腦退下。
她不由站起身。
葉薇猶豫不決,不知道要不要和長壽打招呼。但她想到葉老夫人準備了五福餅,要她也分給朋友們享用……葉薇還是拿了幾個,走向唉聲歎氣的宦官。
葉薇喚:“長壽公公。”
“小薇姑娘,真是巧遇。”長壽聽到葉薇的探問,心情激動。
“這是祖母要我贈的五福餅,據說寓意很好,添福添壽,勞煩你帶給二殿下。”
長壽接過五福餅,問:“小薇姑娘不親自送給主子嗎?”他以為葉薇會去探望裴君琅,可聽她隻是送餅,人不打算來,又有點困惑。
葉薇想到膳堂裡的的尷尬,搖了搖頭:“我不去了,還有朋友要招待,辛苦公公替我跑一趟。”
長壽失落:“啊……主子他又犯病了,看著難受得緊,奴才還想著您過去和他說說話呢。”
葉薇一怔:“二殿下又疼了?”
她還當他的功法反噬之症已經好齊全了,原來他還在疼啊。
“是。唉,不過喝了藥,應當無事了,那奴才先下去送餅,小薇姑娘吃好喝好。”長壽不再打擾葉薇,抱著餅回帳篷複命。
“您慢走。”葉薇望著長壽行色匆匆的背影,不知該說什麼好。
她還以為,裴君琅遲遲不露麵,是不想看到她。
原來,他隻是生病了-
長壽喜氣洋洋地回到帳中,把葉薇送的五福餅放到裴君琅枕邊的小案上。
糕餅的香味濃鬱,儘是芝麻、核桃的酥香,整個帳篷裡都是糕點的氣息。
裴君琅疼得睡不著,又被食物熏醒,隻能強撐著坐起。
他偏頭,看一眼五福餅,輕輕皺眉。
長壽覺察出主子的困惑,笑著解釋:“這是小薇姑娘給您送來的五福餅,說是添福添壽。”
裴君琅怔住。
葉薇……給他送餅?為什麼?
裴君琅迷茫、不解,甚至是無措,接連湧上心頭。
良久,他薄唇緊抿,還是伸出了白皙指骨,慢條斯理剝開油紙。
他沒有胃口,卻還是掰餅小嘗一口。
葉薇想了想,或許是今日及笄禮,需在天家麵前進行,規製十分講究,半點都不能疏忽馬虎,因此祖母要箬葉姑姑來她這邊耳提麵命,敲打她貴女的禮製。
然而,葉老夫人的恩典,在外人眼裡,無疑是對葉薇的深仁厚澤,實在令人豔羨。
葉心月從母親那邊知曉了一絲端倪,她得知葉老夫人其實對膝下的子女一視同仁。
在這一刻,葉心月秉持多年的嫡女尊嚴分崩離析,碎成了齏粉。
原來,她與自己鄙夷多年的庶妹葉薇,沒什麼兩樣。
她的高高在上,本就是笑話一場。
第五十九章
葉薇回到馬車裡,一抬頭,對上裴君琅清冷的鳳眸。
小郎君良久不語,似乎在等葉薇開口。
葉薇沒心沒肺地說:“離彆麼,很正常的。”
裴君琅抿唇:“可是,你在哭。”裴淩飛身搶攻,三尺劍光奪目,猛烈刺下殺招。
這一回,裴君琅無路可退。
他死定了!
可是,裴淩久久沒有聽到裂帛聲。
裴淩皺眉,抬眸望去。
靈巧的長鞭已經消除了他的劍力,蛇一樣繞上幾圈,將裴淩猛然拖近。
也是這一刻,裴淩看到裴君琅鳳眸裡的輕蔑與笑意,忽然通體寒徹。
他意識到,裴君琅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弱。
二弟分明很擅長躲招,也很擅長武功。
甚至方才刺來的劍招,無需屍人替他抵擋,他也有法子躲避。
為何不躲?
裴君琅是故意要讓裴淩輕敵。
如此,二弟才能真正逼近裴淩,才能在單打獨鬥中處於上風!
“你……”裴淩眸光震驚。
裴君琅勾唇:“大哥,你輸在……太輕敵了。”
說完,他的指尖探向裴淩腰側,取下那一枚荷包。
裴淩瞳孔緊縮,意識到他想做什麼。
“住手!裴君琅!你住手!”
“太晚了呢。”裴君琅當著兄長的麵,緩緩握緊掌心,“大哥,輸給廢物弟弟的滋味……如何?”
啪嗒一聲巨響,福豆爆裂,碎成齏粉,撒了一地。
裴君琅竟敢這般羞辱他!
“我會弄死你的!裴君琅!”
裴淩還想欺身再鬥,可井口的那隻怪物驟然嚎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爬向械鬥的空地。
它的腳程驚人,一下子便逼向麵門。
“快跑!”周溯忽然高喊,打斷了裴淩的殺心。
“此地不宜久留!”
“跑啊!”
“走走,你推小琅,我們跑啊!”
兩個隊伍的隊員還算惜命,眼下無人再戀戰,全員全力以赴朝地宮外逃跑。
所有人都在和閻王爺角逐,倉皇間,隻能聽到彼此擂動的心跳聲。
咚咚咚!
好險,那怪物似是害怕月光,就在衝出地道的瞬間,它馬上又遁入黑暗,斯斯叫囂。
也是此時,春鷹聽到福豆爆裂的響動,它們一隻接著一隻飛來,於山穀處不住盤旋。
直到裴君琅等人逃出生天。
春鷹嗅到裴君琅掌心那一味碎裂的福豆氣息,辨彆出那是【鳳於九天隊】的裴淩氣息。
頃刻間,播報聲響徹雲霄——
“咕咕,【鳳於九天隊】裴淩出局!”
“咕咕,裴淩淘汰!”
……
裴淩眉眼一震,手掌屈拳,似是不甘心。
周圍鴉雀無聲,葉薇不由看了一眼坐在木輪椅上的裴君琅。
小郎君的衣裳被劍割破了好幾個口子,可他的眉眼依舊冷峻賽雪,仿佛對什麼事都無動於衷。
唔,怎麼會有這麼沉得住氣的小郎君呢?
桀驁不馴的小凶獸,張牙舞爪誰都不服。
雖然裴君琅不得已暴露了自身的武功,往後肯定會招來許多不必要的災禍。
可是,那時的葉薇,還是很想問——揚眉吐氣的小琅公子啊,你現在是不是很開心?
沒多久,潛淵官學的老師們趕到現場。
就在怪物逃出地宮的一瞬間,幾名世家精英聯手設下天羅地網,將其鎮壓、誅殺。
此次的怪物出籠事件,甚至驚動了周院長周崇丘。
他和幾名老師麵麵相覷,暗暗布置任務。
很快,葉舟便和幾位學生私下說:“今日地宮的事,誰都不能說出去,明白沒有?”
葉薇不解地問:“那些怪物是什麼?”
“彆多問,這不是你該管的。”
她撇撇嘴:“那我問最後一個問題,這個地宮……是世家老師們建造的嗎?”
葉舟麵色凝重,看了侄女很久。
他臉色難看,良久才搖搖頭:“不是,應當是有外族或白蓮.邪.教潛入京城,在咱們的眼皮底子下製造了地宮。事關國防,不要對外散布消息。否則……惹來大禍,爾等便是嫡出子弟,也要麵臨‘家族除名’的刑罰。”
葉薇伸手,碰了碰臉,果然一手潮濕。
她在桐花麵前裝了很久的釋然,結果還是沒能忍住。
小姑娘拽來袖角,掖去眼淚。她一字一句,寬慰自己:“天下無不散筵席。”
裴君琅聞言,眉眼低垂。他安靜了片刻,輕聲開口:“葉薇,總有不散的筵席。”
所以,無需再掉眼淚。
第六十章
唇舌交織。
唯有丁香小舌輕吻。
細膩地碾、費勁兒地磨。
沒有一個動作熟稔得體,憑借滑稽的、一時衝動的本能。
全無章法,甚至把裴君琅的唇角咬出一絲血腥味。
有些疼,可小姑娘杏眸彎彎,一點都不感到抱歉。
她不服輸的樣子,張揚又充滿朝氣。
裴君琅沒有再拒絕。
他總是這樣,喜歡就放縱,偏愛就容忍,他立於不敗之地,允許葉薇主動親近。
時間久了,欲念也會翻湧。
火氣凝聚於腹,他有了前所未有的念想。
裴君琅承認,他心猿意馬,他意亂情迷,他算無遺策,但也有被葉薇攻訐的時刻。
如同眼下,他被膽大妄為的葉薇蠱惑,動彈不得。
清風霽月的小郎君定力再好,也有那麼一絲意動。
於是,裴君琅放縱自己沉淪。
不再是葉薇單方麵的勾惹,裴君琅也有所回應。
寬厚的手掌按在葉薇的腦後,逼她靠近,修長白皙的指骨觸上葉薇雪膩的後頸,煎迫她深入。
吻得很久、很重。
吃拆入腹的力道,蓄勢待發的氣勢,不容忽視的威壓,驚天駭地的獸心,是葉薇從來沒見過的小郎君。
原來,他也會亂,也會失控。
原來,再冷峻的高嶺之花,也能被她采擷。
葉薇洋洋得意,但很快,她笑不出來了。
裴君琅的手抵上她的腰窩,火一樣的熾烈,掌心打轉,壓得她進退兩難。
就在葉薇快喘不上氣兒的時候,裴君琅良心發現,終於鬆開了她。
葉薇懶洋洋地落下來,衣領有些亂,鬢發也濕漉漉貼在下巴。她用手碰了一下臉,全是羞赧的紅暈,熱騰騰的。
她不好意思,有點不敢看裴君琅。
葉薇心裡七上八下的,回想起先前的事……她主動做了想做的事,並不後悔。裴君琅也有回應,他對她是有意的。
是這樣嗎?
葉薇眨了眨眼,心裡沁滿甜膩的蜜汁。
裴君琅伸來瘦長的指骨,一點點輕輕掖去她頰上的汗。沒有用手帕,單純的肌膚相親,極其親昵,很有耐心。
葉薇甚至在裴君琅幽深的眸子裡,看到了一縷獨屬她的溫柔。
他柔情以待。
裴君琅非但沒有推開她,還護著她,不厭其煩幫她整理淩亂的衣裳。
她是不是可以認為,他其實喜歡她?
葉薇怔怔出神。
很快,傳來裴君琅略帶沙啞的詢問。
“在想什麼?”
葉薇唇角微微上翹:“在想,小琅是不是落我手裡了。”
裴君琅沒有說話,不置可否。
裴君琅伸手,攙住葉薇的臂骨,扶她起來。
待小姑娘離了他的身,裴君琅慢條斯理地喚:“葉薇。”
“嗯?”葉薇靜候他下文。
小郎君斟酌言辭。他知道,今日是他的過錯,他不該回應,不該沉淪,不該任葉薇為所欲為。
但他破了戒,他什麼都認下了。
可是,裴君琅心知肚明,他沉屙仍在,壽數不長。
他給了葉薇希望又親手碾碎,他做了一件很壞的事。
思及至此,裴君琅又成了那個油鹽不進的小郎君,仿佛方才一瞬間的強硬,全是葉薇的幻覺。
他實話實說,語氣一如既往的冰冷。
“如果你隻是想要片刻的歡愉,不必我負責餘生,那我或許能允。”裴君琅薄唇輕抿,“再多的,我給不了,也給不起……我不可能永遠陪在你身邊。”
他不知道哪天會死,可能明天,可能後天,一個月後,一年後……總歸骨血寸寸虧空,活得不大長久。
裴君琅隻想在死之前,儘量多做一些事,儘量護住在意的人。
他有了牽絆,死的時候,一定比從前痛苦百倍。
葉薇不懂他的心。
小郎君的話字字誅心,猶如一盆摻冰的冷水,兜頭澆到葉薇的發頂。
她浸在雨裡了,渾身濕透,徹骨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