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風雪天總陰沉,馬車被良駒顛得搖搖晃晃。
葉薇本是端坐的姿勢,卻被蕩得頭暈,她腹內翻江倒海,不舒服地趴在窗邊,遠眺崇山峻嶺。
幸好她的月事昨日就已經走了,否則再添一樁腰疼,又得遭罪。
裴君琅抬眼,涼薄的唇瓣微啟,問:“葉薇,你能在外留宿幾日嗎?”
若是尋常小姑娘,聽到單身小郎君問出這種曖昧的話,早就羞紅了臉。偏葉薇不是正常人,她太信賴裴君琅,不覺得他這種守身如玉的君子會做出什麼狎昵冒犯的事。
葉薇想了一會兒,說:“可以。隻要給府上報個信兒就行,反正焦蓮和葉心月都不在府上……唔,祖母也會幫我擔待幾分。”
葉薇隱隱有一個預感,葉老夫人一定會為她撐腰的。
裴君琅頷首:“既如此……明月,我們出京城。”
每一麵牆都被打通了,兩頭都通了個門,大門敞開,如同裡外抖風的殿宇。
葉薇猜,膳堂定是模仿朝中大臣上完早朝會後在禦殿外用餐的廊下食場景,直接讓學子們同堂用飯了。
邁進膳堂,葉薇不動聲色打量。
左邊擺了數不勝數的壇子,油紙封口,有醬菜和美酒。乾淨的石砌灶台架起五口鐵鍋,有專門的禦廚鎮守,房梁掛著的點菜牌上,一應美味小炒與湯品應有儘有,標注了銀錢,要額外加價付費,想來是為了嬌生慣養的皇親國戚準備的;
右邊則是沈如意說的免費膳食,周院長摳搜得很,每日的葷菜有限,一日除了晨起時吃的米粥與糕點,飯食就兩餐。固定時辰打飯上菜,吃完立馬收拾,過時不候。
而且打菜大娘抖的一手好勺,嚴格來說,也是要收錢才有吃喝,隻不過專收黑.錢。
葉薇知道錢的緊要,以後她處處需要銀錢打點,不敢亂花。
因此,她打算吃點剩下的菜品墊墊肚子就好。
葉薇打量一眼來往的學子,找到魯沉山等人的座位。她剛想拉裴君琅一同落座點菜,膳堂外就傳來一陣鼎沸的喧嘩。
聽聲音,很熟稔,有點像謝芙。
葉薇:“小琅,你先去吃飯,我看看阿芙怎麼回事。”
“嗯。”裴君琅慵懶地掀了下眼皮,沒說什麼,獨自離開了。
膳堂外,謝芙抱住懷裡的妹妹不放。
一雙貓瞳殺氣騰騰,凝視眼前守門的趙管事。
趙管事十分為難地道:“棺材與屍人不得入內,這是周院長定下的規矩,您和小的發一百遍的火也更改不了學規啊。”
謝芙惡狠狠問:“為什麼?”
“已經有學子投訴了,說屍人散發屍臭,還有礙觀瞻,最重要的是占天者焦家的公子小姐也佐證,說是屍人的怨氣會影響卜卦結果,乾擾人的氣運。”
“放屁!妹妹的屍蠟都是用摻了梨花香露,可香了!而且妹妹是自願給我做屍人的,怎麼會有怨氣!”
“那小的管不著,規矩如此,小姐彆為難咱一個下人。”
葉薇掃了一眼趙管家身後的事物,一排排大大小小的棺材並列放置,還有幾個額頭上貼了黃紙符籙、腰間掛了黑色糯米的行屍。
想也知道是謝家人帶來的“凶器”,往後三十五名學子都習得謝家傳家術的時候,把行屍如同馬匹一般拴在屍廄裡,此處一定更為壯觀。
葉薇想,到時候,這裡會成為禁區吧。畢竟深夜看到裡裡外外都是不會呼吸的屍人……真的挺瘮得慌。
葉薇理解謝芙對妹妹的感情,她小聲問:“要不先把妹妹放回寢室?我陪你回去一趟。”
“小薇姐姐!”謝芙看到葉薇很歡喜。
她很喜歡葉薇,和妹妹並列的喜歡。
“可是,妹妹會寂寞,她和我說,不要丟下她……”
謝芙猶豫不決,抬頭時,又看到不遠處站著眼神冰冷的長姐謝道玄。
長姐的臉上,明顯存有不悅之色。
算了,還是聽葉薇的話吧。
畢竟大姐不喜歡自己太重和屍人的感情,想要毀了妹妹好多次,都是她和阿姐鬥法,以一己之力保下的妹妹。
謝道玄人雖冷淡,卻也並沒有不疼愛謝芙。
看到謝芙天資卓越,即便有妹妹拖累也不斷進步,甚至才十歲就能在危機時刻自創蠱陣,實在難得。
解氣!
哪知,裴君琅不知是迫於長兄裴淩的淫.威,不敢開罪未來皇嫂,還是其他什麼緣故,他竟一言不發收下了這隻燒雞腿。
葉心月笑了下,滿意離開。
“二公子……愛吃燒雞腿啊?”
魯沉山沉痛地看了一眼沒骨氣的裴君琅,心如刀割。
“不愛吃。”
“那您還……”
裴君琅看了他一眼,涼涼問:“你知道宮中太監大拿福德,為何活到六十歲還被父君重用?”
裴君琅忽然要和魯沉山說宮中辛秘,這不就是交好的意思麼?
魯沉山立馬從塌皮爛骨一團軟肉的狀態支棱起來,豎起耳朵,問:“為、為何啊?”
“因為他從不多管閒事。”
“……”魯沉山閉嘴。
二殿下陰陽怪氣很有一手呢!
魯沉山欲哭無淚,悄悄安慰自己。
雖然沒有和裴君琅打好關係,但至少他周身縈繞的殺氣不似之前那般外露。
不過,那隻燒雞腿……裴君琅拿了又不吃,是有其他用處嗎?
總不會帶回寢室裡上供吧?
他倒是聽說謝家真的有對行屍上供,說是屍人會吸收香火與陽氣,能養得更乖巧懂事。
魯沉山被嚇出一身雞皮疙瘩,最後才知道,那是謝芙逗他玩的……熏香火不過是為了掩蓋屍蠟味,增一增香罷了。
直到葉薇她們回膳堂,他才明白裴君琅那一碗雞腿的用處。
裴君琅難得有一絲人氣兒,他把飯碗朝葉薇的麵前一推,淡淡道:“你不是想吃這個麼?”
葉薇大喜過望。
方才,她和謝芙轉了一圈,隻端了碗春筍雞湯和白菜豆腐。
學生們餓了,一來膳堂就把飯菜一掃而空。
“是的。相傳婆羅會扮作人的模樣,來家裡討吃討喝,如果主人心生憐憫收留婆羅,那麼夜裡她就會吞了主人家,再扮作死去的人,頂替她的身份長久活著。”她溫文一笑,“隻有我手上燒的祈木香味才能區分婆羅。如果遇到扮成村民的婆羅,隻要點香遞過去讓它嗅。婆羅聞到香味,會嘔吐不止,驚慌逃跑。”
葉薇懂了:“你懷疑我倆是山精?”
“沒錯。我一個弱女子居住在這裡,總不能不防範嘛。”
女人剛說完,她的臉色忽然變得難看。
下一刻,她捂住嘴,大口大口嘔吐起來。祈木落到了土裡,猩紅色的香煙,瞬間被雨水熄滅。
一瞬間,葉薇的頭皮都發炸了,周遭瞬間鴉雀無聲。
難道,她眼前這個……就是扮作村民而不自知的婆羅本尊嗎?
救命,她遇到鬼了!
第六十二章
葉薇他們臉色發白,女人也知道自己嚇到了兩人。
她紅著臉,略帶歉意地說:“我有了身孕,嗅到異味便想作嘔,實在對不住。”
葉薇膽子都要被嚇細了。她緩了緩神,鬆一口氣,對女人點點頭:“那姐姐一定要好好照顧身體。”
“是呢。”女人也鬆懈防備,“方才祈木的香味兩位也嗅了,看起來沒什麼大礙。你們快隨我進屋裡吧,天可太冷了,小心著涼。”
葉薇沒有推辭:“勞煩姐姐了,敢問姐姐如何稱呼?”
“我叫夙瑤。”
如此,對一個明媚的、愛喜笑談天、愛曠野奔跑的小姑娘不公平。
葉薇不願意破壞關係,那就由他來當這個惡人。
反正,他早就習慣一個人。
裴君琅麵上看不出喜憂,甚至連眼神都沒有瞟向葉薇。
他偏過頭,不看葉薇,姿儀八風不動,凝望另一處冰冷的雪景。
少年涼涼開口:
“葉薇。”
“如果你想去夜獵,就去吧。”
……
裴君琅的勸說,在裴淩眼中,便是服軟的象征。
兄長誌得意滿,望向葉薇的眼神也圓融許多。
“小薇姑娘。”裴淩朝她伸出手,指骨修長白皙,“上馬,我帶你同行。”
葉薇迎上裴淩那雙殷切的桃花眼,又看了看眼前遞來的修長五指。
她福至心靈,恭恭敬敬地遞上剛剝好的蜜桔:“大殿下。”
裴淩掌心一片冰冷。
他皺眉,看了一眼剝得乾乾淨淨的蜜桔:“……嗯?”
葉薇心虛地說:“您方才說,都是二殿下拘著我了,其實不然。我本身呢,就是一個喜靜的淑女,不大喜歡到處跑動的。所以今晚的夜獵……我太累了,還是先算了吧。”
少女弱柳扶風,眼下柔情蜜意地解釋,仿佛真有難言之隱。
隻是她的話音剛落。
看熱鬨湊過來的甲、乙班弟子便豎起從西方蠻夷那邊學來的鄙夷動作——豎中指。
他們異口同聲,紛紛罵出一句:“你放屁——!”
葉薇眨眨眼,望向那些雙手緊握成拳、怒火中燒的同窗們:“呀,幾位同學,你們好像對我有什麼誤會?”
她仔細思考,這兩天有什麼對不起甲、乙兩班學生的地方……
沒人想接葉薇這句話,不然豈不是給兩位殿下留下自己小肚雞腸的印象了?!他們還要在官場裡混呢!
葉薇這個賊女子,前兩日的夜裡,寧願連夜忍受北風呼嘯,也執意要把冰河單薄出鑿出裂縫,好讓他們一早起來滑冰的時候,全員落水!
要不是夜裡有監視馬場和冰場的春鷹喊出葉薇的名字,道明真相。
他們都不知這群以葉薇為首的丁班學生會無聊到深更半夜夜釣,還拿玲瓏炮炸河!
可恨,凍得他們老寒腿都要得了。
就在此時,謝芙遠遠跑來。
她擠開熙熙攘攘的人群,朝葉薇大喊:“小薇姐姐,我讓魯沉山連夜造出一車玲瓏炮了,今晚咱們繼續炸魚去!”
沈如意拖著板車,氣喘籲籲地跟在後頭:“上回炸的那一袋魚還沒吃完,你們還來啊,不膩嗎?”
魯沉山眼底青灰一團,疲憊地擺擺手:“彆喊我造了,真的乾不動了。”
此言一出,葉薇懂了。她好像的確當過一回小人。
她輕咳一聲,端出一籮筐蜜桔同大家夥兒賠禮道歉:“來來,都吃個桔子。”
眾人也不好和一個小姑娘計較,隻能忍氣吞聲接下蜜桔,息事寧人。
丁班的熱鬨又回來了。
裴淩明白,葉薇這個小姑娘油鹽不進,今晚定不會跟他們去夜獵。
於是,裴淩沒興趣和她磨蹭。
大郎君一牽韁繩,對葉薇客氣一笑:“小薇姑娘既有其他安排,我也不強人所難。那我先行一步,多謝你贈的蜜桔。”
“不客氣,大殿下一路小心。”葉薇笑眯眯。
裴淩轉身,和其他同學一起策馬離開。
馬蹄踩踏在冰麵上,發出篤篤的脆響,漸行漸遠。
裴淩今晚臉色難看,同行的學子們都不敢出聲勸慰。
裴淩騎馬行於黑峻峻的密林之中,他單手執繩不便,又不好在同窗麵前丟下臣女所贈的吃食,隻能把蜜桔囫圇塞入口中。
可牙尖剛咬下果肉,一股難言的酸苦味頃刻間充斥口腔。
難吃。
裴淩麵色鐵青,秉著上位者的涵養,沒有流露出醜態。
他隻在心裡暗忖……今晚的蜜桔究竟是光祿寺哪個蠢貨負責采買的?若讓他知道,定要好好罰上一回!-
葉薇一籮筐的蜜桔都送完了。
很快,她聽到四麵八方傳來牙酸的倒抽氣聲。
看來她意料得不錯,確實是一籮筐壞種,無一幸免。
葉薇把剩下的幾瓣兒酸滋滋蜜桔丟到一旁的果皮堆裡,唾棄:“太酸了,狗都不吃。”
狗都不吃麼?裴君琅想到方才她贈給兄長的那一個蜜桔,唇角一翹。
少年撩起薄薄的眼皮,問她:“你方才為何不跟著裴淩去?”
葉薇:“我告訴你,你彆告訴彆人。”
裴君琅不明就裡,這種事有什麼好隱瞞的?
裴君琅沒有印象,他隻知道自己淋了雨,隨後身子骨不適,忽冷忽熱,很快睡下了。
睡夢裡,似乎夢到了什麼春色,總體來說,應該是一個難得的好夢。
但他沒有印象,實在太累了。
“不知。”裴君琅冷冰冰地挑眉,“怎麼?有事?”
葉薇愁眉苦臉,頓時結巴了:“沒、沒事。”
就她一個人有印象嗎?
葉薇腦袋昏昏,不由自主胡思亂想:唔,昨夜那個吻,可能是她頭昏腦漲產生的幻覺吧!
第六十三章
早飯是那個名叫昭昭的啞女給他們送進屋的。
夙瑤想得很周道,她擔心裴君琅脾胃不適,油膩的東西不好克化,因此給他準備了一碗香噴噴的乾蝦粥。而送給葉薇的,則是一碗羊奶,還有一個名叫“古樓子”的羊肉餡餅,分量很足,生怕她吃不飽。
葉薇沒想到這裡還有養羊,想來應該是夙瑤口中的夫君特地給她蓄養的,好讓懷孕的妻子能日日喝羊奶滋補身子。
葉薇咬了一口醬香的古樓子,一抬眼,看見昭昭還駐足原地沒有離去。她不免心裡疑惑,納悶問:“有事嗎?”
昭昭如夢初醒,搖搖頭。
她想走又沒走,焦急間,她靠近葉薇,張嘴,以無聲的唇語,反複複述兩個字。
葉薇起初沒看懂,但她有樣學樣,試著發聲。慢慢的,她試探性學舌:“快……跑?”
夜很深了,葉薇送彆白梅。
回到院子的時候,青竹送來了煎好的藥。
藥湯氣味清苦,氤氳滿室。
葉薇用瓷勺輕輕攪動藥湯,她試了一下藥湯的溫度,還是很燙。
她沒有立刻喂裴君琅吃藥,而是把藥碗放置一旁,等藥溫合適再入口。
床榻上,裴君琅的中衣已經被青竹換過,他身上的傷也悉數包紮好,淩亂的布帶纏繞在勁瘦的手臂,與肌理線條流暢的胸膛。雪色緞麵滲透一痕痕紅色汙穢,幸好血已經止住了。
燭火昏黃,朦朧的光漏過屏風的山水圖,桂黃山綠,錯落在少年郎豐潤的眉骨上。
裴君琅臉色蒼白,昏迷不醒。
胸腔微微起伏,還有進出的氣兒。
不知為何,葉薇忽然蹲下身,靠近裴君琅,細細聆聽他的心跳。
砰、砰。
孱弱的擂動,象征著不屈的生命力,教她心安。
葉薇伸手,取過一隻柔軟的枕頭,墊在裴君琅腦後。
她端來藥湯,單手擒住裴君琅的下頜,一口一口喂他喝下。
少年很難有吞咽動作,喂藥的過程艱難,葉薇卻一滴都不敢讓他灑出。
葉薇喂得辛苦,裴君琅也喝得辛苦。
幸好,他於意識迷離間,還很乖很聽話,懂事到不可思議。
裴君琅喝完了一碗藥。
葉薇掌心握了一顆糖丸,喂不了裴君琅,她就喂自己。
明明是甜滋滋的糖果子,可含在唇舌裡,還是泛起一重酸、一重苦。
葉薇不想出房間,她找了個“怕冷出門會吹風”的借口,說服自己留下。
通宵達旦照看,葉薇擔心自己會打瞌睡。
她起身,走向一側塞得滿滿當當的竹木書架。
裴君琅很喜歡看書,室內幾乎擺滿了書。
葉薇對裴君琅有無儘的求知欲。
她伸出白皙纖細的指骨,輕輕撫過這些書籍。
她找了一本書脊最毛糙、翻閱最多遍的書,撚住書頁,逐一翻開。
夜風鑽入屋舍,一張夾在書中的紙,輕飄飄落地。
葉薇撿起紙張,細細打量。
上麵畫著一個畫技很爛的雪人,還寫了幾個小字。
其中兩個字,被裴君琅用蘸了墨跡的筆鋒潦草劃去。
葉薇遞到燭台下,仔細辨認。
她看懂了,原來是一句裴君琅下意識寫的話,筆跡很淩亂。
他說:“想和葉薇一起觀雪。(劃去)”
幾乎是瞬間,葉薇想到年前的第一場雪。
那天,她捧著初雪捏的雪人,想給裴君琅一個驚喜。
她歡喜地趕往裴君琅寢室找他,卻撲了一場空。
裴君琅不在潛淵官學,他不見蹤跡。
葉薇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原來,他在這裡。
在這個供他療傷、養病的內室。
葉薇指骨微顫,難過的情緒一下子淹沒了她。
她記得白梅說,裴君琅為了她,不止受過一次傷。
所以那次,他也受了重傷,一個人躲在這裡舔舐傷疤,凝望屋外的風雪嗎?
葉薇幾乎是如夢初醒,脊骨觸電一般,掠起一重雞皮栗子。
裴君琅心思細膩,他明明很想和她一起觀雪。
可小郎君膽怯,他不想被葉薇看到衣下的傷痕累累。
他逃跑了。
當她問起他的行蹤,他又戴上冷漠的麵具,惡言相向。
明明,他很想和她一起看雪,想和她說話,想和她閒談、相處。
裴君琅。
小琅。
天底下最笨最笨的小郎君。
葉薇鼻尖澀疼,她下意識抬頭,忍住眼淚。
怎麼回事啊。她比自己想象中,還要愛哭。
他的胸口鼓脹,疼到無以複加。他捂住胸口,痛苦蜷縮成繭子。
也是這時,男人的胸膛突然爆裂,炸開一團血霧。掌櫃當場斃命,自他胸口拳頭大的血窟窿裡,悠哉悠哉鑽出一條花色爬蟲。
被葉薇一腳踩扁。
葉薇被嚇了一跳:“好惡心,是蠱蟲吧?”
裴君琅饒有興致地眯起鳳眸:“嘖,居然在他們身上養了蠱,難怪一個個諱莫如深的樣子。”
葉薇明白了,恨得牙癢癢:“掌櫃被下了蠱,幕後主使的名字和事跡便是蟲蠱銷毀的指令。一旦他說出秘密,蠱蟲發作,他必死無疑!竟能把蠱蟲馴成聲控,這不是抄襲了我的點子麼?可見,這人定是潛伏於官學裡的卑鄙小人,專門偷我的師!”
裴君琅皺眉,有點不解。眼下緊要的事,是這一件嗎?分明他們無法從這些人口中得知真相了。
葉薇說話,還真是一如既往的不著調啊。裴君琅忽感頭疼欲裂。
第六十四章
血液蜿蜒了一地,刺鼻的血腥味直躥鼻腔,催人作嘔。
葉薇眉骨微蹙,一時間遍體生寒。
她道:“這個村子的人……都是假的。”
虛幻的村鎮,如煙花一般稍縱即逝的城池。
裴君琅彎唇:“不錯,夙瑤的屋舍外圍,還繞了一圈卦陣,我查探過了,那些高級陣法出自占天者焦家,非本家嫡出子弟不能學習。而來此海島的焦家人,唯有焦玄鳴。可見,是他創造了這個村子。”
葉薇困惑不已:“為什麼呢?他煞費苦心圈了一個海島,隻是為了豢養夙瑤?難不成焦玄鳴已經婚配了,家裡的正房太太牙尖嘴利是個母夜叉,不允許他納妾?”
裴君琅的指骨一頓一頓地敲擊木輪椅扶手,沉吟道:“這也是我不解之處,據我所知,焦玄鳴還不曾成家,既是單身的男子,何必要養外室?”
葉薇他們臉色發白,女人也知道自己嚇到了兩人。
她紅著臉,略帶歉意地說:“我有了身孕,嗅到異味便想作嘔,實在對不住。”
葉薇膽子都要被嚇細了。她緩了緩神,鬆一口氣,對女人點點頭:“那姐姐一定要好好照顧身體。”
“是呢。”女人也鬆懈防備,“方才祈木的香味兩位也嗅了,看起來沒什麼大礙。你們快隨我進屋裡吧,天可太冷了,小心著涼。”
葉薇沒有推辭:“勞煩姐姐了,敢問姐姐如何稱呼?”
“我叫夙瑤。”
“夙瑤姐姐,我在家中行二,如不嫌棄,喚我一句二妹妹便是。”葉薇嘴甜,很快就和她打好交道。
裴君琅的身體虛弱,眼下閉目養神,唇瓣緊抿,竟似昏厥過去。葉薇憂心忡忡,知道裴君琅不能再淋雨受凍,忙不迭跟著夙瑤進小院子歇歇腳。
小院一看就是長久有人居住,燈火熒然,門窗上的彩漆簇新。屋內養了一條皮毛油光發亮的獒犬,能夠看家護院,一見生人來就狂吠不止。
夙瑤無奈地對大狗下了指令:“旺財,安靜。”
大狗被女主人教訓了一陣,嗷嗚一聲,哼哼唧唧趴回狗窩。
等夙瑤領葉薇他們進屋的時候,葉薇才發現這座小院太古怪了。明明屋子外看起來是石頭與黃泥砌的牆,可偏偏裡麵的家具都是用上等的大紅酸枝木以及黃花梨木。一個隻能蟄居海島的普通女子,如何用得起這麼上乘的木料。
葉薇心生疑竇,下意識看了一眼夙瑤身上的衣料——不對勁,大大的不對勁。花樣繡紋竟是這幾個月京城裡最時興的梨花朧月紋,荒野小地方,怎會這般趕時潮?仿佛京中有人。
葉薇幾乎是一瞬間想到,那個時不時就要來一趟海島的焦玄鳴。
這位……不會是焦玄鳴老師養在荒島的外室吧?
這麼湊巧嗎?
兩人一進屋,炭盆的暖意直襲麵門,通體溫暖如春。
葉薇活了過來,又伸手試了試裴君琅額上的溫度。額頭是熱的,脖頸是冷的,他吃不消折騰了。
葉薇不得已,隻能和夙瑤求助:“姐姐能否贈我與這位小郎君一身衣裳換洗?我這邊有一些銀子,也算報答姐姐的收留之恩。”
夙瑤抿唇一笑:“這有什麼,能遇見都是緣分一場,切莫記掛在心上,不過是一件衣罷了……我夫君近日不在家中,他的衣衫對於小公子來說會有些長,湊合穿穿?”
“當然好,勞煩夙瑤姐姐。”
葉薇和裴君琅都收到了一身乾淨整潔的衣裳,灶房還有先前熱好的暖水。夙瑤一聲招呼,立馬有個被拔了舌頭的啞女幫忙抬水進屋,供他們清洗。
不知為何,啞女看到他們活似見了鬼,眼珠子都要從眼眶蹦出來了,直勾勾盯著葉薇以及裴君琅。
葉薇不知道啞女的眼神古怪,究竟代表了什麼意思。
她也顧不上這麼許多。
葉薇晃醒昏睡過去的裴君琅,把乾燥的長衫塞到他手中,催促他快些擦洗、更衣。
裴君琅似乎明白,眼下他即便力不從心,也要好好換上一身乾燥衣服,免得讓葉薇為難。
於是他強撐起額頭生熱的不適,緩慢推動木輪椅,進入內室換上新衣。
葉薇則在另外一間偏房隨便洗了頭發,換了衣裳。
等她再度來到廳堂,夙瑤已經多添了一盆炭。
她讓給葉薇一張美人榻,又輕手輕腳為小姑娘披上一件厚厚的毛袍。
夙瑤:“東廂房平時沒人入住的,我讓昭昭掛了一麵布簾子隔開,各鋪了一床被褥,供你們住宿一夜可好?”
夙瑤吃不準葉薇和裴君琅的關係,生怕自己此舉會冒犯到兩人。
葉薇明白,她既然已經安頓下來,就要想一個萬全的借口搪塞過去,免得夙瑤對他們的來意起疑心。說兄妹的話,太古怪了,出了什麼事,不往官道上跑,偏偏要出海跑到小島來,必定是無計可施的狀況才行。
她心裡有了想法,不如說是私奔的小情人,這樣才能將他們今晚狼狽的情況解釋得一清二楚。
葉薇說:“我和小琅(小郎)打擾到阿姐了,實在對不住。”
“你們怎麼會跑到這麼偏僻的海島上來?我夫君說,此地可離彆的州府遠著呢,他每每出航都要兩天一夜才可靠岸。”說起夫君,夙瑤的臉上溢滿了幸福的笑容。
葉薇沒有拆穿夙瑤夫君的謊言。
她說:“我和小琅其實是違背家中意思,私逃到外麵的愛侶。你知道的,他腿骨看著不大好,恐怕今生都不能痊愈,我家中父母親便不大樂意我同他交際,可感情的事,又怎是外人一張嘴便能簡簡單單說清楚的……”
小姑娘裝得落寞,眼見著眼淚都要往下掉。
夙瑤最明白情感之事不能強求,她拍了拍葉薇的手,安慰她:“也是苦了你了。沒關係,你和小郎君好好在這裡休養,留幾日,待我夫君回來,我可以讓他的漁船載你們去彆的州府,如此也不至於被家中人找到。”
葉薇悄悄擰一把大腿肉,落下淚來:“噯,多謝阿姐體恤,也就隻有你站在我這邊了。”
“我都懂,二妹妹真是可憐人。”
夙瑤安慰了葉薇幾句,又給她端了一碗薑湯。
葉薇:“我看小琅淋了雨,十分不適,我先端湯喂他喝下,明日再來和姐姐好好嘮幾句。”
夙瑤趕忙催促她:“都怪我,一說起來就忘記時辰,你快去吧,要是哪裡不好,明早我們還能去村裡請個看病的大夫來瞧瞧。”
“多謝姐姐了,今晚如若沒見到你,我們真不知該怎麼辦。”葉薇擦了擦眼淚,很快回到客房裡。
裴君琅似乎真的很不舒服,已經從木輪椅上挪到一側的矮榻小睡。
他很有君子風範,竟把簾子後那一張寬敞的雕花架子床讓給了她。
關上門,葉薇把那碗尚且熱騰騰的薑湯擺到一側,上前晃了晃睡夢中的裴君琅。
他仍在熟睡。
長發用竹葉簪子束著發,發尾沾了水,黑得亮人眼睛。少年的雪睫垂落,被燭光照出一片昏黑的影,閉目的裴君琅比尋常要孤高清冷許多,似一把寒潭裡的劍一般鋒利。
裴君琅以為她臨時出幺蛾子,殺心漸起。
反倒是葉薇承昭昭“提醒快跑”的恩情,柔聲細語安撫她:“你彆怕,我們其實不是壞人,不會傷害你和夙瑤姐姐。反倒是你們的男主人焦玄鳴,可能不是個和氣的善心人。這事兒太要緊,等我們度過難關,再和你慢慢解釋,好嗎?”
可是,無論葉薇如何循循善誘,昭昭還是不肯鑽入密林。
她張嘴,急得滿頭是汗,不斷比劃口吻,像是想告訴葉薇什麼重要訊息。
夜霧昏暗,葉薇實在看不清。
她無計可施,隻能冒著打草驚蛇的險要,點起了火折子,仔細去分辨昭昭的唇語。
等火光照亮小丫鬟臉的一瞬間,葉薇從她驚愕不已的臉上,讀懂了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話:
——不要過去,你背後,有婆羅!
第六十五章
昭昭的話,讓在場的所有人不寒而栗。
葉薇回頭望去,不遠處被夜霧裹挾的那一片林子,真的發出了窸窸窣窣的響動。先是枝椏搖晃,繼而是樹葉顫動,昨晚下的雨露凝結於枝頭,被撼天動地的動靜震落,紛紛散落在他們的肩膀與發頂。
春露入骨,滲出一股子冰冷的涼意。整整一夜,裴君琅都在看他身上的那件夾袍。
是葉薇從他包袱裡翻找出來的,衣襟鑲的杏色緞,繡了蝶戀花暗紋。既繁複又雅致的一件夾袍,不是他最鐘情的一件,可如今看來,似乎也不算差。
裴君琅靠在木輪椅上,閉目養神。許是身上的痛感漸消,暖意席卷,他竟閉著眼睡著了。
夢裡沒有苦難,唯有無儘黑甜。
葉薇很早就睡醒了,在野外睡得實在不好,石頭地麵硬,渾身上下似是沒一塊好肉,疼得她一動脖頸就齜牙咧嘴。
她想到山洞門口的裴君琅,也不知他有沒有回來睡。
葉薇拿好牙粉、竹枝毛牙刷,打算去清澈的溪邊洗漱。
她刻意放輕了步伐,出洞的時候,葉薇看到熟睡的裴君琅。
他偏頭垂首,密集的雪睫蓋下,挺拔的鼻翼浮現一片陰影,明明很恬靜的畫麵,薄唇卻仍緊緊抿著。
葉薇莫名笑了下,他連睡覺都很不安穩,不曾放鬆。
為什麼要活得這麼累?
明明是美麗近妖的小郎君,卻渾身散著寒氣,張牙舞爪,想要嚇跑誰?
葉薇躡手躡腳走遠,她今日還有事做,可沒時間理會裴君琅。
裴君琅睡醒的時候,已是豔陽高照的中午。
他迷茫地睜眼,垂頭一看,那一件夾衣還老老實實覆在膝骨上。
裴君琅腕骨酸麻,他揉了揉如玉的手,挪動木輪椅入山洞,整理好了身上衣,他才緩慢地前往溪邊洗漱。
小郎君愛潔,打理得當,又取一條青色的綢帶鬆鬆垮垮束縛住烏濃發尾,這才慢條斯理回到洞穴。
他淡淡掃了一眼周遭左右,發現洞中除了整理武器的謝芙和魯沉山,不見其餘兩人。
裴君琅低頭,若有所思。
良久後,他問:“沈如意呢?”
魯沉山愣了一下,不明白裴君琅和沈如意平時關係也不算親近,怎麼問起他了?若是問葉薇的去向,那倒還情有可原。
可惜魯沉山的心思一點都不細膩,他呆了一會兒,說:“出去找易容要用的草藥材料了,待會兒我們打算去扮作【杏花釀酒隊】的隊員,騙寶劍去。早上的播報二公子沒聽見吧?出局了周峰和謝北門的【四書五經隊】被劫了,如今杏花隊手上可有兩把寶劍,他們就在咱們附近。所謂富貴險中求嘛……”
魯沉山絮絮叨叨說了一堆,卻沒一句裴君琅想聽的。
他想問的分明是、分明是葉薇去哪裡了。
但裴君琅沒資格這樣問。
他得了失心瘋麼?怎麼忽然想問她的去向?
此時,謝芙已經幫妹妹塗抹了一層香噴噴的膚油,她靠過來,問魯沉山:“小薇姐姐還沒回來嗎?他們怎麼去那麼久?不會是沈如意忘記草藥長什麼樣了吧?”
“不至於。”魯沉山搖搖頭,“再等等吧。”
然而此時,裴君琅卻眸光鋒銳地追問:“葉薇跟著沈如意出去了?”
“是啊。”魯沉山納悶,“怎麼了?”
裴君琅臉色一如既往地冷:“既是沈如意要采藥,她跟去做什麼?”
“小薇姐姐想學易容術呀,跟著一起辨彆草藥,不是很正常嗎?之前我養蠱的時候,小薇姐姐也會在旁邊一起看呢!”說到這裡,謝芙鼓了鼓腮幫子,“對啊!沈如意真會顯擺!把小薇姐姐拐走了,不行,我也要再養一甕蠱蟲,讓小薇姐姐隻跟著我……”
謝芙待葉薇的占有欲很強烈,已經很不滿沈如意的奪人行徑了。
裴君琅聽到兩人說的話,心裡漸生燥悶。
他本該平靜無波,寒肅似月。偏偏不滿的思潮,比從前更甚。
裴君琅不是很完美斬斷了和葉薇的關係嗎?一切都如他所願。
那他緣何還要不高興?仿佛他還有虧欠,還有不甘心。
裴君琅記得蠱市那次。
他也在葉薇麵前展現過易容術,但她從來沒和他提過,她想學。
思及至此,裴君琅嗤笑一聲。
原來,不是易容術不好,而是老師不對。
葉薇,不想裴君琅教。
葉薇自然不知道裴君琅胡思亂想了這麼多事。
她隻是想儘可能多掌握一點技巧,每學一樣技能,就能在不經意間多救她一回。
若非如此努力藏著底牌,上回對上謝北門,她恐怕就要被大卸八塊了。
可偏偏葉薇單手支著下顎,說:“若二公子不吃,那便罷了,留著你吃吧。若他吃了……”
沈如意:“吃了怎麼樣?”
葉薇愈發困惑。若裴君琅吃了,就代表他並不討厭她。那麼他為何還要放狠話,說一些意氣用事的話呢?
她隻能無奈攤手:“那我也不知道怎麼辦了。”
什麼意思啊?沈如意懵,現在的郎君姑娘們交朋友都這麼錯綜複雜嗎?
……
眼下,沈如意戰戰兢兢,等裴君琅的回答。
小郎君半天不說話,他迷茫地回憶有關這碗河蝦粥的關聯——哦,葉薇曾用河蝦粥逗過他。那時候,他說要吃,卻沒在膳堂裡吃到。她是記得這一點,所以給他送粥了?
答應他了卻沒給到的東西,葉薇也要還給他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