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君琅冷笑,她還真是算得一清二楚。
她就這麼急著和他一刀兩斷。也是,她有了旁的靠山,隊伍裡哪一個不是沾染世家嫡係的血,他又算什麼呢?
既如此,這碗粥,他是接還是不接?
動靜太大,裴君琅麵色凝重,閉目聽音:“有東西埋伏在此。”
很快,在葉薇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凜冽的長鞭已先一步晃出虛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下纏住樹上埋伏的人影。
少年勁瘦如竹的腕骨一擰,眾人隻見幾道魚肚白的銀光閃過,鞭聲震耳欲聾。
第六十六章
她剛想動,四肢百骸傳來撕心裂肺的疼痛。
或許是之前打鬥的時候手足勞損,又或許是割開手掌的時候,耗血過多。
總之,葉薇疼到斯斯抽氣,聲音孱弱。
不遠處響起少年清潤的聲音,糅雜若有似無的擔心。
“葉薇,你醒了?”海麵,唯有漁船上的風燈搖搖晃晃,灑下一片黃澄澄的粼粼波光。
今日來海島見蘇瑤,焦玄鳴並不是空手而來,他記得蘇瑤說腰腹酸疼,特地給她帶了兩個添加安胎寧神藥材的腰枕。
小妻子喜歡漂亮的東西,因此焦玄鳴費心選了京城時興的暗花緞,以及珍貴的海珠,做枕頭兩側的枕穗裝飾。
想到蘇瑤的笑臉,以及她溫軟的懷抱,焦玄鳴的心臟便柔軟了幾分。
等孩子出生,焦玄鳴想給蘇瑤一個名分……或許他可以嘗試帶蘇瑤離開海島,住到京城去,真正成為他的妻。
隻要焦玄鳴保護得穩妥一些,蘇瑤也不會發現真相。
這是他偷來的一段時光,焦玄鳴無比珍惜。
然而,不遠處,隱隱飄來一陣陣令人不安的血腥味以及腐臭。
黑鴉與海鷗漫天飛舞,盤旋而下。
焦玄鳴心神不寧,林中掠步更快。
待他闖入密林,男人的瞳孔瞬間擴張。
有人破了他的八卦屍陣。
這裡一,片屍山血海。
“誰?!是誰?!”
“瑤瑤!瑤瑤!”
焦玄鳴一邊呼喚蘇瑤,一邊發了瘋似的闖入家宅。
每一個角落,焦玄鳴都找過了,可是他沒發現蘇瑤的蹤跡,他的妻子不見了。
焦玄鳴慌張無措,再沒有謙謙君子的泰然自若。
他奔回村莊,衣袍隨風,獵獵作響。
焦玄鳴是鐵骨錚錚的漢子,從來不哭,可今日,他眼尾潮紅,竟生了淚。
如今的心情,一如當初看到蘇瑤望向他的眼神。
絕望而無助。
他得老天眷顧,失而複得。
為何上蒼還要待他如此殘忍,再讓他感受一次失去蘇瑤的滋味。
焦玄鳴闖進村落,發狂地揮刀。他不住敲擊屋舍,把所有活人都喊出來。
動靜之大,震耳發聵。
那個瘋子來了,村民們嚇得噤若寒蟬。
他們其實是京城牢獄裡的死刑犯。
焦玄鳴救了他們,說讓他們有個更好的去處,至少能暫時保住性命,不必秋後問斬,再苟延殘喘一陣。
他們同意了,來到這個荒蕪的島嶼,凶神惡煞的歹人,戴上和善的麵具,和焦玄鳴的外室玩扮家家酒的遊戲。
蘇瑤被人擄走了,那他們沒有用處,也不能活了……
眾人想到這裡,一溜煙作鳥獸狀散。
然而,沒人能逃過占天者焦家的卦陣。
焦玄鳴觸動了大陣,天雷作引,地皮開裂,如同人的奇經八脈,四散追捕逃離的人群。
村民們不敵卦陣,紛紛跌入地裂。他們的腳踝被石縫卡住,動彈不得,沒了去路。
焦玄鳴立於暗器長匣之上,手中劍意鼎盛,寒氣逼人。
他毫無憐憫之心,一聲聲狠厲質問:“說,是誰帶走的蘇瑤?”
能破他的傀儡卦陣,絕非俗常人!
是八大世家其中一員,並且對方的能力不弱。
誰會拿捏蘇瑤來對付他?
誰又敢惹八大世家?
若是江湖人士,誰會愚蠢到冒犯天威皇權,也要來奪走他的妻。
除非、除非……
焦玄鳴眉目凜然,他心中已有答案。
除非是為了皇位,為了奪權!
裴淩同焦家交好,周家也有姻親,那麼隻剩下一個人——裴君琅。
焦玄鳴一躍而下,長劍刺啦一聲,刺入逃竄的罪人體內,皮開肉綻,鮮血四濺。
焦玄鳴眼底一片猩紅,猶如修羅惡鬼。他惡聲惡氣,不住追問:“那人……是否不良於行?是否要搭乘木輪椅才能出入海島?”
焦玄鳴也不知裴君琅的腿疾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他太容易暴露了。
裴君琅會冒著暴露的風險,也要這般魯莽行事嗎?
焦玄鳴仍在思考,沒有答案。
底下的奴仆卻已痛到口吐鮮血,不住地說:“是、是他,那個小郎君……坐輪椅上島的,他和夫人待在一起!”
焦玄鳴渾身發顫,心裡有了數。
他頹然拋下掌中長劍,眼神空漠漠的,仿佛被抽走了神魂。
“既如此,你們也沒了作用。”
“本就是多贈你們這些罪人一段苟活的時日,可你們無能,傷害了夫人。既然夫人不見了,爾等可以安心去死了。”
是裴君琅的聲音。
熟悉的朋友關心她,葉薇莫名感到委屈。她的鼻腔酸酸的、澀澀的,淚花一瞬間湧上眼睫,眼眶燙燙的,布滿一片濕潮的水霧。
小姑娘痛得蜷縮,忽然很想對裴君琅撒嬌。她楚楚可憐地哼哼,膽大妄為,執意招惹這位心腸冷硬的小郎君。
“小琅,我身上疼,口也渴。你喂我喝水,好不好?”
第六十七章
葉薇軟糯的嗓音傳來,帶點哭腔與委頓,讓人聽了,莫名的心軟,忍不住縱容。
裴君琅抿唇:“我喊長壽來伺候你,或者昭昭也可以……”
那個啞女已經折服於葉薇策反山獸的英姿,她心甘情願服侍葉薇。
葉薇渾身沒一塊好肉,疼起來要命,杏眸迷離,說話也更嬌氣,“不要。我就想喝小琅喂的。”
她就是想任性那麼一回,想要那麼堅定一回。
不想彆人拋來一記眼神就後怕地改變主意,不想每一次為了顧全大局隻能退而求其次。
本來隻是想多了解一點母親赫連璃的事,結果被告知,他是個沒有過去的人。
裴君琅的身世成謎,他無父無母,他沒有歸處。
他們可沒想過讓東洲裴氏染指皇權,從今往後有資格於江山社稷上分一杯羹。
說句難聽的,裴望山不過是他們養著逗弄的一條狗。什麼時候起,狗生下的崽子,還能當家做主了?
偏偏,這個孩子身上擁有有殺神周家的血脈……
裴望山不夠格,不代表周家沒企圖啊。
世家們的人身上滾過一道驚雷,各個毛骨悚然,他們的心亂了。
眾人不免疑心,周家為了平定民心,拉東洲裴氏入局,其實從一開始,就是一個設好的局。
周家想借助東洲裴氏這一支皇族,恢複君主專製,他們膩煩了八大世家割據地方、分權共治的太平日子,生出了貪念,妄圖獨享皇權。偏偏八大世家裡,武力最高者,又出自周家。殺神們的武力強悍,手握軍權,又兼顧都城衛戍要職。
一旦生亂,他們這群世家本家的嫡枝,不是正好被甕中捉鱉嗎?
糟了,他們不能坐以待斃,要早早部署了!
周婉如又不聾,自然聽到了風聲。可她貴為皇後,母儀天下,鳳座穩穩當當,當然也想為親子籌謀,她沒有對那些流言蜚語做出回應,采取了默認的姿態。
這一切,正如裴望山所料。
他什麼都不必開口,隻要他明麵上歸順周家、敬重周家,自然有人會去權衡內裡的利益。
世家們團結一致的心散了,一時間,朝局人心浮動,時局波雲詭譎。八大世家彼此猜忌,關係劍拔弩張,再也不複往日的和平。
裴望山聰慧地達成了第一個計劃——想活,便不能讓八大世家同舟共度,一致對外,他要瓦解他們的盟約,他要他們彼此攻訐,內鬥不止。
混亂的時局,才有梟雄大展宏圖的機會。
裴望山積蓄力量,終於尋到第一個對世家下手的機會。
他摸清了各個世家的傳家術,武力太高的豪族,他惟恐兵力不足;千麵郎沈家與濟世醫白家,在江湖上威望太高,後續會惹出亂子,隻有八大世家裡最為默默無聞的無名者赫連家,裴望山能夠下手。
有傳言稱,赫連家世代藏匿一件寶物。而這樁寶貝,能阻礙六道輪回、生死苦海,贈人永生。
為帝者,與天地同壽,萬壽無疆。赫連家理應為他獻上至寶,庇護他長生不老。
裴望山吃夠了磨難,受夠了苦厄,上天應當彌補他。
因此,他趁著世家們抵禦外患的時候,設下了局。
等到裴望山處置了赫連家,又毀屍滅跡,藏匿行蹤。
即便其餘七個世家聽到了風聲,可無憑無據,誰又能說裴望山的不是?為了保住嫡長子以及鳳位,周婉如也會站在他這邊的,和天家同氣連枝,同仇敵愾。
高門世家都是聰明人,權衡家族長存的利弊,為了族人的生死存亡,他們不會貿貿然站出來,為了一時意氣,替赫連家鳴不平,與皇族以及周家為敵。
倘若哪個世家愚鈍,當了這個出頭鳥。在他們出兵應敵的時刻,定有其他世家趁虛而入,屆時保不準手上的土地財富也要遭到清掃,由其他蜂擁趕來的世家侵吞瓜分。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他們知道周家兵強馬壯,隱患太多,不敢一爭高下。
世家長輩們頂多對裴望山,多添幾分警惕與提防,免得步人後塵。
裴望山立於不敗之地。
他機關算儘,下手狠厲,既然對赫連家出手,便沒打算留有活口。
漸漸的,赫連璃的乖巧呆滯,令裴望山感到深深的不滿。
她仿佛沒有靈魂,隻是一具毫無生氣的美人花瓶。
乏味極了。
裴望山想要她對自己笑一笑,甚至是捶打辱罵。她可以濃烈地愛、濃烈地恨。
為了讓赫連璃泄憤,裴望山甚至誘導她刺殺自己。
發簪劃開裴望山的肩膀,血氣迷離。如果赫連璃願意,她完全能夠重傷他。
可木頭美人還是一尊啞巴。
她無動於衷,她漠不關心,她滿不在乎。
即便裴望山強硬地將匕首抵在赫連璃的掌心,逼她動手。
赫連璃也仿佛已經被人為馴化,成了家畜,隻會瑟瑟發抖,絕不敢對主子下手。
或許她心知肚明,裴望山武藝高強,她隻是一隻柔心弱骨的金絲雀,她什麼都做不了。
既如此,倒不如繼續苟延殘喘,不給回應。
迫切情愛的人,竟變成了裴望山。
他意識到自己愛上了赫連璃。
“你母親,可曾對你說起過朕?”
裴君琅垂下雪睫,似一個渴求長輩疼愛的落寞孩子。
“母親時常同我說起父皇,她說自己近情心怯,又笨口拙舌,不知如何同父皇相處。可是每每受到周皇後的冷待與欺辱,她總是希望父皇能來及時發現,趕來庇護。她知道父皇也有自己的苦衷,世家獨大,臣工不馴,目無尊長,君主有君主的家國大業,她不過是後宮裡倚仗君王的小小女子,又如何敢左右朝事,令您與皇後生出罅隙。”
裴望山將信將疑:“蠻奴……真是這樣說的?”
裴君琅淒苦一笑:“父親,母親死的時候,手裡還攥著那一枚你賞賜的玉佩。她一直盼著你儘快回宮,趕來救她。”
這塊玉是裴望山和赫連璃在山穀中成親時,他親手雕琢,為她戴上的。裴君琅知道玉石的來曆,順口捏造了一個感人肺腑的謊言。
可裴望山信以為真,他心中大慟,臉色煞白。他早該知道……赫連璃待他並非無情。她對他不理不睬,也是因為她受著家族仇恨的煎熬,她愛上了滅族仇人……
若她不愛他,又怎會生下裴君琅?
是他剛愎自用,是他孤傲不群,是他負了她。
小郎君猶嫌不夠,還從懷裡撚帕子,把每根手指逐一擦拭乾淨,像一隻不喜歡留下外人氣味的高傲大貓。
見狀,沈如意傷心極了,他湊過去和魯沉山竊竊私語:“我就說小薇和二公子有鬼吧?他抱血裡嘩啦的小薇都沒這麼有潔癖!”
魯沉山無奈地搖頭:“你早上是不是吃烤毛雞蛋了?離我遠點,手裡一股怪味。”
謝芙也捏鼻子推搡他:“沈如意,你快起開,熏到我了。”
“有嗎?”沈如意大驚失色,連忙嗅了嗅手掌,“好吧,好像真的有點味兒。”
那看來是他想多了……或許葉薇和裴君琅真的是純潔的戰友情。
第六十八章
客房裡,夙瑤不吃不喝,成日裡以淚洗麵,懇求昭昭去給葉薇傳話,她想見小姑娘一麵。
在夙瑤的印象裡,葉薇喜笑健談,是個很好講話的姑娘。她會聽懂夙瑤的訴求,放她回家。
昭昭是裴君琅派來伺候夙瑤的,得了主人家的囑咐,不會眼睜睜看著夙瑤連帶著府中的孩子餓死。為了讓夙瑤吃飯,昭昭隻能原地乾乾一跺腳,跑去找葉薇了。
葉薇本也打算見一見夙瑤。她是喜麵人的性子,聽到昭昭說起夙瑤已經一兩天滴米未進,連安胎的補湯也不喝,有點替夙瑤擔心。
葉薇見夙瑤之前,先去廚房指點挑了幾樣菜,讓老禦廚幫忙煮飯。
老禦廚姓王,早年和長壽都在宮裡當差。看他一個小黃門隆冬臘月連一件過冬的襖子都沒有,在風裡頭瑟瑟發抖當差。王禦廚正巧在灶膛邊上烤饅頭片,見狀遞了一個過去。長壽登時被這口饅頭感動得涕淚橫流,連皇子府當差,他都和裴君琅舉薦了王禦廚。
王禦廚早早受了長壽的敲打,知道眼前這位主兒很可能是未來的皇子妃。
“小琅為什麼認為,我是那種很聽話的姑娘?”
少年似乎被她這種親昵的姿態所震懾,肩骨瞬間變得僵硬,就連薄唇也抿成了細細一線。
裴君琅的嗓音緊繃,眸色也漸沉,他壓抑著濃烈的情愫,音調沙啞地告誡:
“葉薇,彆招惹我。否則,後果自負。”
葉薇從來不曾見過裴君琅這種侵占欲極強的眼神,凶悍、狠厲,似山中饑腸轆轆的獅虎。
他即便神情惱怒也是很坦蕩,可眼前的裴君琅,目光如炬,有些陌生,葉薇甚至以為……他想要將她拆吃入腹。
有點人心惶惶的。
小郎君一言不發,一瞬不瞬凝視她,葉薇終於知道害怕。
她縮了縮脖子,收起所有調笑的心思,也鬆開了那一片衣袖。
裴君琅眯眼,沉默地躺回原位,仿佛方才的一場切磋,都是葉薇的幻覺。
被小郎君一嚇,葉薇的困意全無。
她沉默寡言,盯著帳篷頂子發呆。
風雪聲很催眠,她又有了困意。臨睡前,葉薇忽然有感而發,嘟囔著問裴君琅:“小琅,我能不能……牽著你的衣袖入睡?”
裴君琅似乎在嫌棄她的粘人,沉默一會兒,還是遞去了手臂。
葉薇唇角上翹,口是心非麼。她側身,抱住裴君琅的臂骨,臉頰小心地蹭了蹭少年冰冷的掌心。女孩枕著他的手,終於心滿意足睡著了。
而手掌被束縛的裴君琅,待葉薇氣息平緩,才偏頭去看。他想蜷指躲開那一片綿綿的溫熱,可指骨一動,葉薇就蹙緊了眉頭,仿佛他一走,她就沒有安全感。
裴君琅不想吵醒她,隻能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放棄逃跑的念頭。
第二天睡醒。
葉薇驚訝發現,她臉下墊著的不是裴君琅的手,而是他寬闊的胸膛……昨夜,她竟膽大妄為鑽進小郎君的薄被裡,雙手死死禁錮住少年郎窄瘦的腰肢,臉也靠在他的胸口,不知是不是冒犯了他,白皙脖頸之下,衣襟被拉扯得淩亂,露出線條分明的腰腹。
葉薇打了個寒顫,做賊心虛地鬆開手。
偏偏這畫麵有點誘人,她眯眼又看了一眼。
沒等葉薇偷偷摸摸溜走,頭頂恰逢其會傳來一道隱隱含怒的嗓音:“葉薇,昨夜睡得可好?”
有點咬牙切齒,心情不大好的樣子。
葉薇更慌了,她小聲:“還、還不錯。”
裴君琅的臉色黑沉。
但念在他和一個睡相不好的小姑娘計較太過孩子氣,小郎君按了按額穴,還是放棄了責難。
葉薇趁機鑽出帳篷前,她回頭對裴君琅道:“多謝小琅昨晚收留,我、我去給你打一碗米粥喝,你慢慢洗漱。”
小姑娘腳下不停,見鬼似的溜之大吉,
她要去和沈如意討一把米來熬粥。
邊城天氣乾燥,農田不合適耕種,行軍大多時候,都是吃方便儲存的饢餅,但沈如意喜歡白飯,還是偷偷帶了一小袋,隔三差五熬一鍋稀稀的米粥,和軍中部將們分食。
裴君琅嘴挑得很,不喜歡葷肉的膻味,牛乳、羊乳都不喝,偶爾吃點烤餅或者果乾,飲食上很克製,比辟穀的神仙還難伺候,唯獨沈如意熬粥的時候會多喝上一小碗。
葉薇想,如果日後戰勝回京,她一定設一桌子河鮮粥宴,請小郎君儘情享用。
沒等葉薇走到膳營,跟隨他們行軍的周家郎將便遞給她一封羊皮卷軸。
“小薇大人,這是西塢送來的信件。”
葉薇想到當初拜托多羅王子拓下的壁畫,沒想到他這麼快就有消息了,一時間歡欣雀躍。
她囑咐沈如意幫忙熬粥,自己先找了個清靜地看信。
多羅在信上祝賀葉薇守城戰的勝利,並且告訴她,格圖部落的羯人看樣子是著急了,竟開始逼迫西域小國投誠,派出青壯年勇士增援,顯然是他們低估了大乾國的軍將,如今人馬不足、糧食不夠,應對起來有些吃力。
雖然勝利在即,多羅王子希望葉薇不要掉以輕心,因為他最近從王庭裡抓出的幾個叛臣奸細口中得知,羯人這次有了白蓮教的襄助,定會大獲全勝。他們仿佛很信賴白蓮教祭出的殺招,死到臨頭還在策反西塢的貴族。多羅覺得事有蹊蹺,不得不儘快放下手上繁雜的國政,先給葉薇通風報信。
葉薇看完第一張紙,又在桌案上攤開另外一張很長的卷軸。羊皮卷上滿滿手刻的凹槽,很明顯是匠人按照佛窟壁畫的比例大小,一筆一劃拓下的圖案。
葉薇一張張看過去。
等她看到那張馭蛇而出的長發神主,自己也不由一怔,這個畫麵與當初五竹山成神日的葉薇太像了,難怪那些西域小國對她的神主身份信以為真。
葉薇接著往下看,卷上出現一條用朱砂塗繪的龍角紅蛇。
紅蛇與神主並肩行走,進入一個山洞。洞內的地麵上擺放著七八顆紅色的石頭,仔細看去,那些石頭表麵的裂紋很像人的瞳孔。
葉薇幾乎是當頭棒喝,明白過來,那是八大世家手中掌握的紅龍血眼石。
看到這些與現實相呼應的畫麵,葉薇的心跳漸快,鼻翼沁滿了熱汗,心裡生出難言的不安來。
她突然想起,很久之前,葉老夫人割開葉薇的手指,用她的血祭紅龍血眼石,石頭分明發顫了,死物居然會動……
葉薇接著往下看。
神主躺到地上,紅蛇盤踞在身側。當匕首刺入她的心臟時,流出的鮮血將會漫上紅龍血眼石,緊接著,石胎起反應,從中孵化出雲霧一樣的東西,梵語稱之為天降的神明。
那些不可名狀的霧靄神明會爬向紅蛇,將其團團圍住,最終一點點吞噬、覆蓋蛟蛇,合二為一。神明寄生於蛟蛇的身上,終是讓蛟蛇堆出了一雙肉翅,更改了它的口器,能夠將燧石藏於脾胃,口吐不滅的天火。
紅龍,也就是肉翅蛇身的怪物……
葉薇想到那些失敗了的冒牌貨,它們確實是紅龍,但又不是真正的紅龍。
白蓮教是否知曉紅龍的神力,故而千方百計要孕育紅龍?
葉薇不寒而栗。
隻要用她的心頭血、紅豆,以及所有紅龍血眼石,就能真正養成紅龍。
那麼,葉薇作為紅龍神主,其實她並不是駕馭紅龍的神明,隻是一個被上蒼選中的、孵化紅龍的祭品!
葉薇看到多羅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我研究明白壁畫以後,自知此事對於小薇姑娘不利,已命人毀去了佛窟。然而,我們王庭裡竟然有被白蓮教收買的叛臣。我懷疑,教主白澤很可能已經知道這個獻祭的方法,他野心勃勃,一定會對你下手。小薇神女……請您今後一定要多加小心。”
葉薇深知白澤的陰損,當年祖父葉塵夜也是喪命於他的手上。
白澤不會善罷甘休,他肯定會來找她的。
怎麼辦呢?
葉薇不敢對外透露半點風聲,能做的事,也隻是立刻焚毀羊皮卷軸,她盯著炭盆裡被火焰燎到翻卷的塵燼,心有餘悸地出神。
世人皆想得到紅龍,除了裴君琅,沒人會珍惜她的性命。
她要活下去,要和小郎君一起活下去。
“是。”葉老夫人握住葉薇的臂骨,話語裡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堅毅,“小薇,這些東西,不要讓外人知曉。包括你血脈特殊,這件事,誰都不能說,甚至是你父親也不行。”
葉薇一怔,她怎麼都沒想到,祖母會語重心長提醒她,防備她的父親。
祖母仿佛了解她所有的事,甚至是猜到葉薇能利用鮮血策反旁人麾下的山獸。
不。
葉薇暗下搖搖頭。又或許,祖母並不知道這件事。
葉老夫人之所以能說出這番話,隻不過是眼前的葉薇,老人家似曾相識。
很快,葉薇想明白了——祖母透過她,看到了祖父的身影。
那個從前的天之驕子,葉塵夜。
第六十九章
葉薇抱著那一捧祖母慷慨奉贈的書,搖搖晃晃退出暗閣。
那一摞手劄堆疊高高的,厚厚實實,幾乎淹沒了孩子的臉。葉老夫人看到了,忍俊不禁:“我倒是忘了,你一個人怎麼搬得動。”
話語落下,她拄了拄龍頭拐杖,地麵頃刻響起一陣震蕩。青竹去請了兩次,裴君琅裝作沒聽見,閉門不搭話。
二皇子陰晴不定,不願意見客。
宴席正尷尬,還是葉薇給眾人解了圍。
她直接斟滿一杯葡萄酒,高舉著敬眾人:“這杯酒敬我們遇到漳州敵襲,有紅龍神主護體,逢凶化吉!來者是客,不要拘束,咱們開席吧!”
葉薇話音剛落,屋外就適時響起骨碌碌的聲響。
大家回頭望去,不遠處的庭院,裴君琅推動木輪椅,冒雪而來。柔軟的雪絮堆積在他肩上的狐毛鬥篷上,好似一簇簇柔軟的蒲公英。
小郎君進門,身上的寒氣瞬間被屋裡溫暖如春的炭盆消融,滋滋冒起一蓬蓬白氣兒。
他停了一會兒,緊接著,一雙狹長鳳眼望向葉薇,目不轉睛,朝她推車行來。小郎君氣質岑寂,眼帶冷冽殺氣,渾身透出拒人於千裡之外的訊號,隨著木輪椅的滾動,世家孩子們被他的氣勢震懾,無不主動讓開一條道。
裴君琅是今天的主人翁,主位自然是他的。
葉薇方才想替他解圍,為了開宴,不小心占了座位。如今東道主來了,她很識趣站起身。
小姑娘剛要離開,就聽裴君琅用還算溫馴客氣的語氣道:“不必起身,坐吧。”
葉薇困惑地看他一眼,倒是什麼都沒說。
深夜。
謝芙和周牧娘看葉薇醉醺醺的樣子,提出要帶送小薇姐姐回去。
可是葉薇不勝酒力,外人一碰便扶住胸口吐,眼淚汪汪,不勝嬌弱。
長壽瞧著心疼,連忙讓王禦廚燉醒酒湯去。
見狀,周牧娘拉了拉謝芙,心疼地說:“讓小薇在二殿下府上休息一會兒吧,免得坐馬車回去,又要難受。”
周牧娘知道葉薇和裴君琅的關係好,並不覺得葉薇留宿府上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謝芙想了想,也同意了:“好吧。”
說完,她朝裴君琅比劃了一個殺人的手勢。
“好好照顧小薇姐姐,如有怠慢,明日便是你的死期!”
雞腿飯隊的小夥伴們都很熟悉了,大家歎了一口氣,三三兩兩離開,並且叮囑裴君琅關照葉薇。
人都走散了,唯獨白衡還滯留外院。
裴君琅挑眉:“白公子還不走,是想留府上過夜?”
白衡猶豫了一會兒,抿唇:“小薇喝醉了,我不放心……把她單獨留在皇子府上。”
裴君琅抬眸,殺心又起,以一種看死人的冰冷眼神,譏諷地道:“倒是稀奇,葉薇在我府上留宿那麼多回,哪一次出過差池,竟要讓你一個外人來擔心。”
白衡:“今時不同往日……若二殿下尊重小薇,你就該護住她的名聲,不要留人話柄。”
裴君琅冷笑:“她今日是在裴府做客,既為府上貴客,又喝醉了酒,我自會去通知葉府的家奴來接人。倒是你,少利用葉薇的好心,伺機親近她。”
確實,葉薇在裴君琅家裡做客,出了點狀況,由葉家的奴仆來接小姐,很合乎情理。倒是白衡親自送醉酒的葉薇回府,兩人一道兒露麵,身上都酒氣熏天,恐怕會無端端招來一些非議。
即便世家子女們不講究男女大防那一套,可強行讓姑娘家和他綁在一起,引起外人的綺思與謠言,還是有煎迫葉薇之嫌。
白衡自認是個正人君子,他暫時不想趁人之危,冒犯葉薇。
白衡羞慚,從善如流地拱手致歉:“是我考慮不周。”
裴君琅懶得和他廢話:“既然腦子轉過彎來,那就滾吧。”
白衡沒有再糾纏。
裴君琅轉身就走,招呼長壽關門。
他目送裴君琅遠去,臉色發白,心說:不過是一個雙腿殘疾的小郎君,他能做什麼?
況且,白衡問過裴君琅了,二殿下無意於葉薇……若是裴君琅喜歡小薇,又何必同他說那些模棱兩可的話?那不是自相矛盾嗎?
可是、可是裴君琅今日的態度,真的很奇怪啊。
白衡想不明白,他沒再逗留,轉身蹬鞍跨馬,慢悠悠回府了。
皇子府門“砰”的一聲合上,門縫關得嚴絲合縫。
庭院裡,燈火通明,黃澄澄的燭火流淌於銀雪間,一地碎金似的華光。
裴君琅頂風冒雪前行,稀碎的雪籽墜落肩膀、烏發、纖長的睫毛,明明很冷,他卻沒有及時進屋。
小郎君在屋外停下來,目光落在洞開的客房,唇峰微抿,一言不發。
屋內,葉薇側躺在芭蕉葉狀的美人榻上,呼吸清淺,臉頰緋紅。
手臂疊在臉下,印出深深淺淺的幾道褶皺。
睡相一點都不柔美,甚至可以說是差勁。
但看著葉薇睡得安心、香甜,裴君琅又感到安心。
小郎君怔怔地出神,眉棱輕蹙。
他想起今日,葉薇和白衡談天說地,歡聲笑語。
她那麼健談,對待每個人都有很多話聊,從來不冷場。她很受歡迎,不似他一樣,旁人避他如瘟神。
裴君琅莫名燥鬱。
他不得不承認……今日,他看白衡,真的很不順眼。若非他是梅姨之子,裴君琅不介意手上再添一條人命。
而且,他想到下午內院裡發生的事,他和白衡說過的話。
對於他將葉薇拱手相讓一事。
裴君琅好像,有點後悔了。
葉薇腳下踉踉蹌蹌,差點摔倒。好強的內力!她心裡凜然,恍恍惚惚意識到,祖母也有本事在身,並非一心相夫教子、居於內宅的孱弱老婦人。
聽到內室的傳喚,很快箬葉從屋外撩簾進來,和老夫人見禮:“老夫人,奴婢在,您有何吩咐示下?”
葉老夫人沉吟道:“我記得小薇院子還缺個丫鬟與婆子。這樣,你挑幾個得力的小丫鬟服侍小薇,往後你也聽她差遣,兩院來回看顧。”
第七十章
葉薇手指笨拙,磕磕絆絆忙活了半天,終於在裴君琅那幾欲吃人的目光下,完成了編發。
即便裴君琅沒有用蓮花冠或玉簪束發,還穿著一身銀飾胡服,也依舊貴氣逼人。特彆是小郎君生來的桀驁,鳳眸微闔,等閒不敢與他對視,生怕受其遷怒。
葉薇特地挪來一個軟枕,抵在裴君琅的膝骨底下,營造出一腿平直躺著,一腿屈膝抵肘的慵懶模樣。
葉薇怕他膝骨不能受力,還故意挨靠在裴君琅旁側,借他支撐腿骨。她望著裴君琅這一身秀骨皮囊,顫抖手指,忍不住探向他的衣襟。嘴上還要怯怯念叨:“小琅,我隻是想看看你有沒有發燒,絕無冒犯之意,你見諒、見諒啊……”
葉薇輕聲呢喃,素白的一隻手已經膽大妄為伸過去。
然而,就在她衝撞裴君琅的千鈞一發之際。
她的伶仃腕骨,忽然被一隻冰冷的大手緊扣。
修長白皙的指骨攥著她,很用力。
葉薇嚇了一跳,低頭,正對上裴君琅一雙殺氣騰騰的鳳眸。
似乎看懂眼前人是誰,裴君琅眸中柔色漸生,戾氣褪去。
葉薇訕訕一笑,想哄裴君琅放開她。
可就在此刻,那隻手反而扣力更重,冷不防將葉薇扯到懷裡。
撲通一聲倒了地。
葉薇整個人被小郎君顛倒了方向,後腦勺被溫熱的掌心扶住,天旋地轉。葉薇再睜眼,忽然覺得臉上一涼。
她驚慌失措,訝然發現貼上麵頰的,居然是裴君琅溫涼的薄唇。
葉薇一瞬間失了神,纖細濃密的睫毛忽閃忽閃地眨動。
裴君琅近在咫尺,與她滾燙的氣息交織。
狹長的鳳眼,挺拔的鼻梁,他的五官俊雅而美麗,每一寸皮肉都是上蒼的鬼斧神工。
男人冷冽的氣息無孔不入,一下子鑽入葉薇的鼻腔,清幽的草木香,驚得她渾身發顫。
葉薇的掌心不受控製生汗,熱潮潮的,就連脊骨都忍不住酥麻。
女孩一動不敢動。
如果她沒出現幻覺的話,裴君琅是……親了一下她的側臉?啊?
“小琅?”
但很快,裴君琅喪失了力氣一般,鬆開手。他又難耐地皺眉,蜷入厚被中,閉上了眼。
小郎君的氣息平緩,仍是熟睡的狀態。
葉薇整個人都像是落到油鍋裡,沒一處好地方,她要被煮熟了。葉薇紅了臉頰,一時間都不知道……方才淺嘗即止的那個親吻的動作,究竟是不是真實存在的。
她忽然不想喊醒裴君琅了,甚至是不知該怎麼麵對他。
令人捉摸不透的少年郎,他究竟在想什麼啊?
葉薇沒敢再喂裴君琅喝薑湯。
明明被唐突的人是她,可葉薇卻生出一種做賊心虛的情緒。
她和衣躺到了床上,用厚被子蒙住自己的小腦瓜,烙餅似的撲騰,輾轉反側。
最後,葉薇對準了厚被子,猛捶幾拳出氣。
——小琅,你究竟在乾什麼!
葉薇無能狂怒。
發泄完,又小心翼翼掀開被子,側身望向簾子外影影綽綽的那一道清瘦的身影。
裴君琅生病了,很虛弱。他氣若遊絲,仍在熟睡,完全不知她的方寸大亂。
可恨。
討厭!
這一夜,葉薇意料之中失眠了。
她瞪著床帳好久,一直到晨時才陷入夢鄉。
早上,日光照入房中的時刻,刺痛了葉薇的眼睛。
陽光熱得能烘乾人,葉薇揉了揉困倦生澀的額頭,終於依依不舍爬起身。
她怨氣深重,活似地府閻王。
然而昨日還奄奄一息的裴君琅,早早醒了。
少年睡了一夜,總算恢複了體力。又看到自己和葉薇共處一室,心裡實在驚駭,但畢竟寄人籬下,肯定不能事事如意。
裴君琅隻能強裝鎮定,從夙瑤口中打聽到葉薇編造的蹩腳的借口。他一時無語,倒也積極配合,沒有流露端倪。
小郎君甚至自娛自樂,甚至找到一方矮桌,又翻開一本閒書,就地看看書,愜意地喝起了他一貫嫌棄的農家粗茶,等待他的“小嬌妻”早早蘇醒。
“早。”葉薇睡醒了,揉了揉雞窩腦袋,赤足下地,到處摸索自己亂踢開的繡鞋。
她頭發淩亂,故意和梳洗完畢、已經乾淨整潔的裴君琅打了一聲招呼。她看到神清骨秀的少年郎的第一眼,葉薇立馬想到昨夜繾綣曖昧的畫麵,臉又一次變得炙熱,熱氣兒怎麼都散不去。
葉薇像是想驗證什麼,悄悄發問:“你……記不記得昨晚的事?”
裴君琅沒有印象,他隻知道自己淋了雨,隨後身子骨不適,忽冷忽熱,很快睡下了。
睡夢裡,似乎夢到了什麼春色,總體來說,應該是一個難得的好夢。
但他沒有印象,實在太累了。
“不知。”裴君琅冷冰冰地挑眉,“怎麼?有事?”
葉薇愁眉苦臉,頓時結巴了:“沒、沒事。”
就她一個人有印象嗎?
葉薇腦袋昏昏,不由自主胡思亂想:唔,昨夜那個吻,可能是她頭昏腦漲產生的幻覺吧!
小姑娘驀然一靠近,馥鬱的馨香如煙似霧席卷而來,溫香軟玉滿懷。
裴君琅無措地偏頭,悶悶倒了一杯酒小口啜飲。
偏偏葉薇毫不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