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他看著她吃糕,並沒有厭倦這一件無聊的事。
不知看了多久,裴君琅才收回目光。假期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
他們沒等多久,很快便有師長前來開門。
世家子弟都是沒受過磋磨的貴主兒,門一開,一群人就一窩蜂湧進官學。
才進門,他們就開始四處雇啞奴幫忙抬行李進宿舍樓。
掌管啞奴的趙管事見奴仆的搬運行情好,登時坐地起價,賺足了公子小姐們的錢。
葉薇見狀,決定自己抱行李回宿舍。
她是窮鬼,什麼都能忍的。
幸好,葉薇帶的衣裙不多,來回兩趟也足夠送完了。
她忽然想起裴君琅也是獨自一人來的,不知他有沒有帶行李過來?
葉薇找到裴君琅:“我這個人呢,很關照朋友的。我可以比啞奴低一半的價錢,幫你拿行李。”
“不必。”好友當機立斷拒絕。
葉薇很受傷,她剛要再爭取幾句,卻見朱雀簷瓦方位的二樓,一扇雕花木窗打開,一名熟悉的郎君探出頭。
白衫清逸,玉冠烏發。他駐足了一會兒,像是在找什麼人。直到他的目光落到葉薇與裴君琅身上,倏忽,揚唇一笑。
是周銘?
不,不對,這個笑容,分明是周溯!
葉薇悚然。
這位周家兄長不容小覷啊,竟然這麼快就換過來了?
葉薇剛要說些什麼,卻見裴君琅忽然把懷裡的一個包袱遞給她。
“做什麼?”葉薇不解。
裴君琅涼涼地道:“你拿。”
“啊?”葉薇被這一陣仗搞蒙了。
“二十兩銀子,外加幫我鋪個床。”
裴君琅之前還不肯讓葉薇賺錢,沒想到一炷香的時間都沒有,竟主動要她幫忙。
難不成是看出她手頭很緊了?
不管怎麼說,葉薇都十分感動,她抱起包袱,誠懇同金主道謝:“小琅放心,我鋪床可是一把好手呢,保管你睡得舒舒服服!”
“……嗯。”裴君琅偏過頭,不欲再理會她。
葉薇生怕裴君琅反悔,馬不停蹄賺錢,不是,幫朋友分憂解難去了。
待周溯下樓的時候,葉薇已經消失無蹤。
他對居於樓道暗處的裴君琅柔善一笑,輕聲問:“那名小姐呢?”
裴君琅慵懶地一掀雪睫,無賴似的撇清:“你認識我們?”
“不必隱藏,我很擅認人。”
即便這兩人容貌不同,但周溯從他們的聲音、身高以及背影都能覺察出,那天來到赫連古宅的,正是裴君琅和葉薇。
周溯低聲說:“我對你們,並無惡意。”
“那麼……有事?”裴君琅半點沒有被發現身份的窘迫,他本就無懼周溯。
周溯微笑:“有,我需要解藥。”
“替我做點小事,我就給你,每半月一次。”裴君琅眼中帶有譏誚,“你也不想,被人發現真身吧?”
“很可惜,二殿下。祖父已經發現了我的身份,並且接納了我。”周溯的態度依舊溫馴,人畜無害。他和周銘給人的感覺截然不同,少了許多鋒銳之氣,“如若兩位不想與周家為敵,應該把解藥直接給我。免得祖父親自出馬,為我這個廢人撐腰。”
“你在威脅我?”
裴君琅的指尖輕扣木輪椅,篤篤兩聲,象征他在權衡利弊。
周溯笑道:“不,我在懇求二殿下放我一馬。”
“嘖。”
真麻煩。
其實,裴君琅並沒有想用毒.藥牽製周溯的念頭。擺布一個世家子弟,太麻煩也太冒險,他沒必要過早就暴露自己的部署。
而且在赫連古宅那日,裴君琅也沒有展現自己非凡的傳家術,因此不明真相的周溯,也並不是非死不可。
許是看裴君琅良久不講話,周溯隻得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放心,服下藥以後,我也不會學阿銘一樣針對兩位……畢竟,我很喜歡你們。”
“隨便你。”裴君琅懶得和他歪纏。
他將隨身攜帶的解藥拋擲周溯掌心。
交易達成了,裴君琅推動木輪椅回房。
車軲轆才滾動一下,他倏忽想起什麼,冷淡地警告一句——
“我不管你是敵是友。”
“但,你給我離葉薇,遠一點。”
他像是下定決心,平靜說出一件思考已久的事:“葉薇,我會如你所願,繼續保護你。”
裴君琅的聲音平靜如水,聽不出喜怒:“所以,不必再試圖討好我,也不必再靠近我。”
“從今天起,你能不能離我……遠一點。”
第七十二章
裴君琅的語氣堪稱溫柔。
他用柔善的語調,訴說一件殘忍的事。
葉薇無措地低下頭,第一次覺得吃到嘴裡的甜糕都變得沒了滋味,味同嚼蠟。
原來,裴君琅一直都懂啊,她第一次接近他的時候就抱有目的。雖然他後來也從她這裡拿到了馴獸用的血,兩不相欠。但是葉薇明白的,她並沒有給裴君琅帶來很多好處,甚至是處處倚仗他的幫助。
裴君琅是個麵冷心熱的家夥,嘴上毒辣,卻從來都對她出手襄助。若無裴君琅的庇護,葉薇不可能活到現在,不可能擁有那麼多朋友,也不可能被葉老夫人發現天賦且重用。
她討好裴君琅,與小郎君交好,除了真心實意想和他交朋友,當然也有打好交道多一條人脈的目的。
裴君琅心知肚明,卻視若無睹,縱容她的親近。
那時的裴君琅,在想什麼呢?
他會不會傷心?
葉薇悶頭咬了一口糕,她發現,原來人前溫柔貼心的自己,其實也有劣根。
帳外,大雪紛飛。
帳內,星火竄動。葉薇茫然掀開紅木托盤上的茶碗蓋子,碗裡裝的居然是蔗糖紅棗薑湯。
她驚訝:“小琅為我燉的?”
裴君琅口是心非:“不過是想你早點喝完早點走人,少賴在我帳中添亂。”
葉薇乖巧頷首:“臣女明白,臣女喝完後,無需二殿下敲打,我也會麻溜滾回去睡覺的。”
她說完一句俏皮話,果然悶頭喝湯。
甜湯是溫的,但葉薇喝得急,鼻翼上不知不覺催出一層汗。
裴君琅見狀,覺得傷眼,無奈遞去一方帕子:“慢點,沒人和你搶。”
葉薇接過帕子擦了擦汗,又朝他笑。
笑顏如花,小郎君錯開了眼,不再開口講話。
甜湯下肚,葉薇的五臟廟總算舒服許多。
裴君琅若是不特意為她準備薑湯,她這樣粗枝大葉的人,興許就囫圇熬過去了。
仔細一想,裴君琅實在心細如發。
他是很會照顧人的小郎君啊。
思及至此,葉薇嘴角微微上翹-
兩天後,冬狩結束。
一行人下了覆雪的茅山,再有五天,潛淵官學便要開學了。
近日,焦蓮難得安靜,沒敢尋葉薇的晦氣,也不耐煩看見庶女。
葉薇樂得清閒,既不必上焦蓮麵前請安,又無需和葉老夫人寒暄,成日裡就在家裡準備入住寢院要準備的私物,和桐花一起醃冬菜。
焦蓮興許是想讓葉心月有更多助力,特地帶她回占天者焦家住兩天,也好和舅舅、姨母、堂兄妹培養感情。
家宅一下子變得冷清,但幸好,葉薇有桐花陪伴,並不寂寞。
大冷天的,兩個小姑娘湊在一起燙菜、壓醃菜石頭,忙得不可開交,一點都不覺得無趣。
雖然可能菜醃好了,誰都沒空吃。
夜裡,葉薇和桐花各端來一盆熱水。
小丫鬟不敢僭越,但在葉薇的懇求之下,還是小心翼翼坐在矮凳上,和葉薇一起泡腳。
泡腳水裡加了枸杞、菊花,說是通經活絡,對身體好。
本來都要開春了,可天氣陰寒,雪還是綿綿地下。
嘩啦啦的一片響,落在窗棱上,堆積了厚厚一層白。玻璃窗霧濛濛的,屋內的小案上架了一瓶粉彩四季花鳥圖的長頸瓶,一枝折了的白梅,靜靜垂著,花葉疏離。
葉薇給桐花遞了一枚紅棗,還有一碗沏好的熱茶。
桐花受寵若驚,又覺得今夜實在溫暖。
直到葉薇遞出了一張賣身契書。
她裹住小丫鬟紅潤的、粗糲的五指,一點點煨燙桐花。
葉薇告訴她:“我可能……保護不好你了。所以,桐花能不能讓我放心,好好地、離京城遠遠的,過好下半輩子?”
這個決定,是葉薇中毒後,就想好了的。
蔡嬤嬤死了,或許有朝一日,桐花也會死。
她珍惜的人不多,她希望桐花平安。
雖然可能院子裡又來了新的丫鬟,她又要一日日防備,謹慎行事。但有葉老夫人幫襯,葉家的日子,葉薇會好過許多。
隻是桐花不能留,她害怕有朝一日,焦蓮會對桐花下手。
到那個時候,葉薇興許做不到袖手旁觀。
她是累贅呢。
“小姐,奴婢不想走……奴婢不怕,奴婢想跟著小姐。”
葉薇抱了抱小姑娘,輕聲和她說:“但我怕啊。”
懷裡的哭泣聲漸漸小了下去。
明明桐花比葉薇年長,卻像是被小主子哄著一般。
“有桐花在,我會束手束尾,我會投鼠忌器,我會保護不了我自己。”葉薇說的都是真心話,“若你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過得很好很好,我會放心許多。”
“所以。”葉薇微笑,“離開吧,桐花。”
許是葉薇今晚的笑容太燦爛,太有力量。
又興許是葉薇說的話很有條理,頭頭是道。
也可能是桐花一直以來都很顧念小主子,因此她不想讓葉薇為難。
總而言之,桐花答應離府了。
護送桐花去往安全的州府落腳一事,葉薇委托給了裴君琅。
想來也奇怪,她竟如此信賴裴君琅。
隔天,葉薇為桐花收拾了許多細軟、錢財以及用物。
她雇了兩輛馬車,還催促裴君琅一起陪她餞彆。
護送一事,也是裴君琅全權負責。幸好,二皇子身兼禁軍指揮使一職,麾下得力的暗衛有很多,隨便挑一個都能保證桐花的安危。
桐花與葉薇關係最好的丫鬟,既許諾了葉薇,那麼裴君琅會命人保證她的安危。
這是葉薇第一次發現,落雪的簌簌聲,原來和火花聲這麼像。
沒有點燈,帳篷裡幽暗,葉薇隻覺得脖頸上覆了一層熱,不知是裴君琅的氣息,還是炭盆烤出來的暖氣。
裴君琅仍用臂骨支撐著身體,紋絲不動。
葉薇側頭望去,能看到他青筋緊繃的腕骨,肌理結實,線條流暢……她莫名其妙想起那天荒唐的吻,想到裴君琅扣住她的那隻手,指骨冰冷似霜雪,掌心卻炙熱如火焰,裴君琅確實很孔武有力。
她莫名臉頰滾燙,有幾分做賊心虛。
裴君琅不想和她僵持下去,低聲命令:“葉薇,鬆手。”
聲音冷硬,一如既往的不近人情。
偏偏葉薇想看看他對她的縱容,反正無論如何,裴君琅都不會傷她。
葉薇忽然生出了一丁點引誘之心,她隻敢背著人的時候,隨著心裡的欲念與衝動,故意挨靠裴君琅。
她仰頭,輕蹭了一下裴君琅垂落的發。
蘇瑤怔怔出神,一雙圓溜溜如黑曜石的鹿眼微抬,細長睫毛發顫。下顎被迫抬起,正巧和挾持她的男人對上了視線。
是個年輕男人,他不講男女有彆的禮製,蠻橫地壓在她纖弱的身上,眼底滿是肅殺的神色,冷峻如冰。
他頰骨削瘦,劃了好幾道血跡蜿蜒的傷痕。特彆是一身殘破不堪的甲胄,血液蔓延了一身,垂直滴落到蘇瑤的眼角眉梢。
這是大乾國軍士的打扮。
怎麼會有人涉足朵雅部落腹地?
蘇瑤悸栗栗地發抖,好半晌,她用蹩腳的大乾國語,問:“你……受傷了嗎?我有帶藥膏的,可以給你療傷。”
蘇瑤這句話沒有撒謊,她的皮膚細嫩白皙,是成日裡喝羊奶作養出的。任何一點鋒利的草葉都能割傷她的皮膚,因此侍女會給她隨身帶上一些療傷的藥膏。
蘇瑤幾乎要哭了。
她默默祈禱:看在她能治病的份上,這個可怕的男人,能不能放可憐的朵雅部落小公主一馬?
第七十三章
這幾個月,邊境的蠻族部落,為了侵占大乾國國土,與附佛外道的白蓮教結成了同盟。為了使國土邊境的藩鎮服軟,大開城門,格圖部落的格桑王子,違反了與邊疆當地自治的土司府之間的和平盟約。
他滋事動粗,扣土司的兒子為人質,逼迫其父打開城門,就此撬開了入關之戰的第一道口子。
之後,茹毛飲血的遊牧騎兵傾巢而入,屠殺大乾邊軍,占據了藩鎮。
在格桑王子的帶領之下,麾下勇士戰意洶湧,一旦奪了藩鎮,便立刻入城搶奪物資輜重,燒殺掠奪,無惡不作。
好好的一個安居樂業的鎮子,成了真正的人間煉獄。
蘇瑤的哥哥蘇武看到藩鎮裡一片狼藉,屋舍四處燃著熊熊烈火,分明是要屠城的前兆。
他明明隻是想趁著春季,部落還算兵強馬壯的時候,奪取一些過冬的糧食,並不想正麵與大乾國發動乾戈。
會輸的。
裴君琅推車行了一段路,就在快要進屋的時候,良心發現記起了葉薇。小郎君回頭,清冷睨她一眼:“你不是要吃早膳?不去夥房找禦廚,跟我進寢院做什麼?”
葉薇羞赧地摸了摸鼻尖,撒嬌似的開口:“好歹是小琅的府上,我儼然一副主人家的做派,進出自如,還吩咐你的下人,太僭越了。”
她怯怯開口,語氣裡是一點都沒聽出有什麼反省之心。
裴君琅嗤笑一聲:“你還知道不好?我當你臉皮厚得和城牆有一拚。”
葉薇眨眨眼:“所以,為了顯得我更有禮一點,我想請小琅陪我一起去夥房。有二殿下的威壓震懾下人,我使喚仆婦是得了主子的授意,也就不至於名不正言不順了。”
女孩家的櫻唇輕啟,連珠炮似的說出一堆話,歸根結底就是想要裴君琅陪她一塊兒吃飯。
小郎君推車的指骨一動,雪睫低垂,良久不語。
最終,裴君琅還是調轉了方向,推車行至葉薇身邊。
他願意陪同,不過是……恰好到服藥的時辰了。
葉薇和裴君琅聯袂而來,廚房裡的仆婦嚇得抖抖瑟瑟,險些連手裡的活兒都做不好了。
她們可都聽說了,裴君琅不喜歡有奴仆伺候,禦下並不仁善,偶爾有個笑模樣也無非是為了麻痹旁人。
從前一次,外院有個美貌丫鬟,她為了進內院,特地給看守庫房的小管事塞錢,專程為了大冷天進屋,給裴君琅暖暖身子骨。
丫鬟想得倒挺好,主子後宅裡沒有美人侍奉,那是因他腿骨不便,心生怯意。隻要她溫柔體貼,蓄意勾引,定會成為裴君琅後院第一人。
然而丫鬟的夢做得很好,裴君琅從官宴回來的時候,內院幾乎鬨翻了天。
小郎君嗅覺敏銳,才剛推車進入內院,便嗅到一股低俗廉價惹人生厭的脂粉香。
他重重擰起秀眉,冷笑:“今日不把擅闖本殿下寢院的賊人逮出來,爾等儘數杖殺!”
主子家話都放出來了,誰又敢包庇那個丫鬟?
很快,青竹出馬,單手把那個故意穿一層薄紗長衫的丫鬟拋到庭院裡。
眾人齊齊望向這個不知羞的丫鬟,眉眼間滿是嘲諷與苛責。這下可好,所有人都完了。
丫鬟知道裴君琅並不好打動,她還妄圖用梨花帶雨的哭容,為自己爭最後一次機會。
她爬向裴君琅的木輪椅,想求主子垂憐。
可下一刻,小郎君五指翻飛,風馳電掣間,拋擲出一柄匕首。銳刃破風,發出刺耳的嘯鳴。眨眼間,匕首貫穿丫鬟的手背,將手掌死死釘在了地裡。
破膚入骨,血氣淋漓。
這是真殺人啊……
丫鬟的淚意馬上止住了,她尖叫一聲,嚇得暈厥過去。
裴君琅仍麵無表情,他理了理衣襟,淡道:“哪來不長眼的東西?滾遠點,彆臟了我的衣。”
那一夜,闔府鬨得雞犬不寧。
凡是與這名丫鬟有過關係的,不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縱容她入內,還是受過她恩惠的下人,統統領五十廷杖。
三十個板子就能打死人,五十個,那是絕不姑息,不留活口啊。
這樣手段狠辣的小郎君,不會被女子的眼淚所蠱惑。他是天生鐵石心腸的惡鬼,再貌美,誰又敢親近呢?
這一夜過後,再沒刁奴敢狗膽包天,糊弄年紀青澀的二殿下了。
不過如此一來,裴君琅暴戾的名聲傳開了,就連王禦廚偶爾要做幾道精細的菜,想調遣些擅長炊食的仆婦來府上擇菜、打下手,也得開兩倍工錢才有人心甘情願來幫忙了。
……
今日,仆婦們運道不好,竟在府上撞見裴君琅本尊,他們一個個嚇得兩股戰戰,冷汗涔涔。
再一看,葉薇姑娘嬌俏溫婉,竟懵懂不知裴君琅真性情。她不僅伴在裴君琅左右,還時不時說俏皮話挑逗主子。
下人們不免為她捏一把冷汗:哎喲我的姑娘,您是不知道身旁的這位,實際上是一尊吃人的山虎啊!
葉薇看著屋裡的仆婦們忍不住發抖,疑心是廚房太冷了,把下人們都凍壞了。
她喊來長壽:“勞煩公公添兩個炭盆來,我覺得有些冷呢!”
這樣一來,大家都能取暖了。
可是,葉薇怎猜得到,仆婦們發抖不是畏寒啊,而是害怕她身邊這尊修羅惡鬼呢!
葉薇竟沒有經過裴君琅許可,隨意使喚他的奴仆。
眾人正等著裴君琅雷霆震怒,但小郎君神情冰冷,單手撐著額頭,百無聊賴地觀賞屋外雪景,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
奇怪,他竟沒有出聲斥責葉薇的多事。
似乎小姑娘在裴府上為非作歹,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
仆婦們都是在水深的後宅裡闖蕩過來的能人,一下子便明白了。這是得了裴君琅的首肯,是他縱容的。
“這位是……二殿下的摯友。”王禦廚擠眉弄眼,提醒下人們仔細伺候。
嗐,什麼摯友啊,往後就是女主子了!
膽大的婆子發現了可抱的大腿,靈機一動,抱了一碟紅白血腸、豬口條以及白肉靠上去,討好地問:“姑娘,這麼冷的天,您要不要考慮吃炙鍋子?廚房裡正好有些豬雜肉還有白肉薄片,待會兒掰個蒜,蘸些麻醬,可香了。”
葉薇是個愛吃肉的姑娘,她聽得意動,但又想到裴君琅還在病中,她不能缺德到在病患麵前吃山珍海味,這也太折騰人了。
葉薇做賊心虛地瞥向裴君琅,大聲問:“哎呀,這不好吧?”
裴君琅如何不知道她是在詢問他的意見。
想吃炙鍋子,還要裝模作樣,擺出一副很體恤病患的樣子。
裴君琅冷哼:“你想吃便吃,不必看我眼色。”
葉薇歡呼一聲,眼角眉梢俱是鬆快的笑意。
“小琅真是體貼。”
“……假惺惺。”
蘇瑤隻能從幻夢裡抽離。
心臟的痛感越來越強盛,越來越清晰。
她要碎了,簡直痛不欲生。
蘇瑤終於睜開了眼,這一次,她看到了環繞著她,麵露焦色的孩子們。
蘇瑤虛弱地笑了笑,什麼都沒說。
她心知肚明。
從今天起,她和焦玄鳴,回不去了。
第七十四章
一望無際的海島,夜霧濕冷,海風鹹澀。
焦玄鳴的漁船還沒來得及靠岸,他便淩空一躍,輕巧地落地。
海麵,唯有漁船上的風燈搖搖晃晃,灑下一片黃澄澄的粼粼波光。
今日來海島見蘇瑤,焦玄鳴並不是空手而來,他記得蘇瑤說腰腹酸疼,特地給她帶了兩個添加安胎寧神藥材的腰枕。
小妻子喜歡漂亮的東西,因此焦玄鳴費心選了京城時興的暗花緞,以及珍貴的海珠,做枕頭兩側的枕穗裝飾。
想到蘇瑤的笑臉,以及她溫軟的懷抱,焦玄鳴的心臟便柔軟了幾分。
葉薇請了一堆潛淵官學的小夥伴登門。
好歹是世家子女,來府上做客,一個個還是知道禮數的,大多數都帶了登門禮。
白玉杯、夜明珠、奇花異草、產量極低的地方貢果……
每收一樣,葉薇就回頭,小心翼翼窺探裴君琅的態度。
小郎君端坐木輪椅上,如玉琳琅的指骨把玩一盞飲儘了的茶碗。
他神色寡淡,心如止水。隻偶爾瞥來一眼,鳳眸裡的淩厲寒意,比風雪還要冷。
但也沒有半點嫌惡。
葉薇漸漸明白了,裴君琅一貫如此,他無所謂。
既然已經答應小姑娘,允她請人來府上做客,那麼他就會守諾。
葉薇不由想到很久很久以前,裴君琅承諾會保護她,卻又告誡她,讓葉薇遠離他。
內院。天色漸漸暗沉,府邸上夜的奴仆們行色匆匆,一手執燈,另一手半拱掌心,護住那一豆幽幽的燭光走來。
今天來皇子府的世家子女多,長壽是受過宮規教導的,他知道府上哪個都是祖宗,輕易開罪不得。
夜色才剛落下來,他便著急忙慌喊奴仆們往廊橋、屋簷底下、月洞門等地方擺上石燈。霎時間,整個宅院燈火通明,驅散了雪地裡那一重幽藍色的霧靄。
外院的席麵已經開始布置了,偏偏裴君琅這個主人家遲遲不露麵。
遠處,暮色沉沉,雪峰壁立,起伏崎嶇,遼闊壯麗。
許是漫山遍野覆蓋大雪,天地間漂浮著混沌的暗藍色,黑得並不徹底。
裴君琅隔著高高的院牆,屋簷下的紅紗燈籠被風吹得搖曳,緩慢打旋兒。
借著那點微弱的燭光,他隻能看到遠郊嶙峋的一點山尖,糖霜似的白色醍醐淋上,像極了葉薇平日裡端給他的甜糕。
他又想起白衡的話。
誠如白衡所說,葉薇若是有了心上人,尋到合適的夫婿,和其他郎君定了親,嫁為人婦。
裴君琅為了保護葉薇,隻能避嫌,很可能兩人再不能如現在這樣,私下裡見麵。
她不會再給他端糕,她不會再對他噓寒問暖,她也不會再成日裡緊追他不放了。
裴君琅喪失所有能夠靠近葉薇的機會。
他明明不在乎的,他說過無所謂的。
房間不點燈,黑燈瞎火的時候,他也能硬捱,因為他知道,葉薇總會來找,總會看見他孤零零一人,總會大呼小叫,怕他受怠慢,幫他燃燭。
倘若她再也不來了……
裴君琅抿唇,臉色難看。
那他便陷在一方暗室裡了,沒有光源了。
裴君琅捫心自問,他也怕黑,也怕孤身一人。
冰天雪地裡,少年郎怔忪出神。心裡蔓延起前所未有的,細微的難過。
裴君琅垂下濃長的眼睫,難堪地想:他似乎,變得軟弱了。
滿地的積雪已經被下人們掃儘。
廊橋底下,還有幾個長隨搬來梯子,墊腳鏟著垂花柱凝結起來的長長冰棱。
方才在前院,還有冰棱落地,砸中沈家小郎君的頭呢!腦袋滋滋冒血,幸虧有濟世醫白家的小公子白衡看顧,不至於出什麼大礙。
葉薇鑽到小書房裡登記拜客禮,偌大的廳堂,就他一個人應付一群嘰嘰喳喳吵嚷的鴉雀。
裴君琅頭疼,決定回內室躲躲,順道喝一盞茶,養養神。
小郎君推動木輪椅,還沒走出多遠。
身後,恰逢其會響起一道男子的聲音:“二殿下,請留步!”
不熟悉的音色。
嘖,閒雜人等。葉薇才不和小郎君拌嘴,她朝著空蕩蕩的庭院吹了一記口哨。
霧茫茫的天穹,漆黑的墨點聞聲旋來,雙翅撼風,卷起風塵,發出撲騰的騷動。
從前,裴君琅無知,故而無畏,如今他拜葉薇所賜,有些想活,竟心生起怯意。
他命理天定,注定無果。
因此,裴君琅不敢和葉薇走得太近,也不能貪戀更多。
若他心生牽掛,便無法安心赴死。
裴君琅,不能想活。
裴君琅不欲理會,繼續行路。
許是沒料到裴君琅這麼傲慢,少年郎頓了頓,沒多久,他又咬咬牙,一口氣衝到裴君琅麵前,抬臂攔住他。
“二殿下,我有話想問你。”
來人是濟世醫白家的郎君白衡,他是梅姨的第三子。
他雖然不知自己母親和裴君琅的淵源,但裴君琅看在白梅的麵子上,沒有一掌喝退小郎君,賣他一個麵子。
是啊,他何必任性,何必嫉妒,何必阻攔。
他本來就沒打算和葉薇有個未來。
銀雪覆沒小郎君的發,濡濕了他的衣。漉漉的水氣沁入肌骨,遍體寒徹。
裴君琅背對著白衡,肩背挺得筆直。
最後,他強忍反噬挾帶的痛感,咬緊發顫的牙關,擠出一句——
“隨你。”
“我不在意。”
白衡鬆了一口氣,對裴君琅漸行漸遠的身影抱拳:“多謝二殿下成全。”
他其實也帶了卑劣的心思。
他知道,裴君琅不良於行,和葉薇並不相配。
白衡明麵上退讓,實則上是以退為進。
若裴君琅有自知之明,他會知難而退。
幸好,二殿下沒讓他失望。
廊廡底下。
梅花甜糕還是被瀟瀟冷風凍硬了。
葉薇一時不察,手裡的糕點落了一地。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撿起來。
糕身沾上汙泥,無論怎樣都擦不乾淨。
葉薇的指腹被雪泥凍得通紅。
花糕臟了,不能再吃了。她好像也沒理由,再去找小郎君了。
從前和裴君琅飲茶的時候,茶的味道不是這樣的。
葉薇悵然若失,喝完茶便回了潛淵官學。
另一邊,小郎君推動木輪椅的聲音愈發緩慢。
他閉目聆聽,直到聽到葉薇的腳步聲向外,漸漸離開了府邸,才緩緩睜開眼。
木輪椅沒有再次朝前滾動,而是停在了庭院中央,一動不動。
裴君琅不知道該去哪裡。
其實,他撒了謊。
他的耳力敏銳,葉薇練槍的動靜那麼大,怎麼可能不吵。
但裴君琅沒有趕她,也沒有抽身離去。
他第一次如此有耐心,容忍一個女孩的吵鬨。
少年單手支著額頭,他搜腸刮肚半天,也想不出,究竟是為什麼。
第七十五章
今日天晴,焦玄鳴罷了潛淵官學的課業,又回了一次家宅。
這一次,他沒讓任何仆婦進入內院,並命占天者焦家豢養的暗衛,去請父親焦刑的嫡親弟弟焦鬆帆,以及庶弟焦顯。
少家主焦玄鳴忽然下家令,請兩位早已分府外住的老大人來家府做客,可見是關乎家族命脈的要緊事。
沒人敢耽擱,立時淩空躍上屋脊,踏簷而去。
焦玄鳴推開門,邁入寒氣逼人的佛堂。
紅木桌案上,佛龕裡鎮著一尊紅龍神像,神像前布置了三牲四果用於緬懷長者的供品。
桌案底下,是一具冰棺。
方才想事情太入迷,居然讓篝火把發尾燎斷了幾根。
裴君琅的鳳眸微微眯起,眼帶審視,直勾勾盯著葉薇。她麵前的火堆裡,似乎還有一團細碎的灰燼……她燒了什麼?
裴君琅:“葉薇,是你說的,如今你我是未婚夫妻,不分彼此。你若有事,大可告訴我。”
葉薇喪氣地想,果然,什麼都瞞不過小郎君。
她抿了一下唇,走近裴君琅,小聲說了多羅信上說的事。她並非駕馭紅龍的神主,而是一個可憐兮兮的祭品。
等待她的,唯有死局。
裴君琅的指骨緊攥,臉色微變,眸光銳色凜然。
他道:“葉薇,此事決不能讓第三者知曉。”
若非多羅下手毀了佛窟,按照裴君琅的個性,定也要將他殺了滅口。
葉薇笑得慘兮兮:“可能不是我想瞞就能瞞得住的事,白蓮教或許早就知情。”
裴君琅想起這些時日的戰役,處處都有白蓮教協助蠻族羯人入侵大乾國的痕跡。
特彆是這一回,他們還贈予了被打得節節敗退的羯人一樣秘密武器……邊境蠻族的騎兵因此士氣大增,以此招募收攬了不少草原流民與援兵,甚至敢和大乾軍將對峙於城池之下。
白澤究竟給了什麼?
很快,裴君琅就知道了。
泉州毗鄰的兩個州郡,岷州與肇州先遭受炮火洗禮。
大乾國兵強馬壯、糧草充沛,牆垣寨壘高高築起,等閒的弓弩炮車根本無法打穿厚牆,這樣的地理優勢,對於守城戰來說,幾乎是壓倒性的勝利。
可是這一回,不過短短三日,竟讓羯人騎兵破開關隘,長驅直入,攻入城中。
殺神周家的將領不敵羯人,為了保存戰力,隻能舍棄兩座邊城,帶著百姓與兵丁屈辱地後撤至郡府之中休養生息。
一貫驍勇善戰的殺神周家,竟被羯人打得落荒而逃,這一場恥辱的敗仗傳遍了每一個州郡,莫說君王裴望山,便是葉薇和裴君琅都感到難以置信。
這日,雞腿飯隊的糧草用儘,帶著大隊的人馬退回泉州。剛一入城,葉薇就看到六個世家的家主都趕到城中,他們沒有寒暄,沒有客套,瞥了一眼葉薇,死一般的沉寂。
欲言又止。
裴君琅最先覺察出危險。
他揮舞腕上長鞭,長蛇遊動,銀光凜然,頃刻間纏住葉薇的臂骨,將她重重拉了回來。
葉薇跌坐回裴君琅的膝上,錯愕地望向小郎君:“怎麼了?”
裴君琅的目光越過葉薇,望向眼前的幾人,冷道:“鴻門宴。”
裴君琅警惕心強悍,這一番動作,毀壞了家主們夾道相迎的友好氣氛。
一時間,在場的各位大人們麵麵相覷,各個尷尬不已。
機關客的老家主魯明是一眾家主裡年齡最長,他作為此次家主會議的話事人,上前一步,對葉薇和氣地笑:“葉少家主,二殿下,兩位應該聽說這次岷州與肇州戰敗的消息了。”
葉薇剛要起身回話,卻收到了裴君琅漫不經心瞥來的一眼,眼神中隱隱含有告誡。困在她腰間的那隻臂骨堅實有力,鎖得太緊,她實在站不起身。
葉薇心想,小郎君倒是任性妄為,也不管她丟不丟麵子了。
葉薇掙脫不開裴君琅的桎梏,無奈之下,隻能坐著回話:“是,我聽說了。邊城守城的器械充足,還有大批援軍,怎會不敵羯人的入侵?”
羯人雖說有八萬兵馬,但他們大乾國也有十多萬步兵,便是硬碰硬也不至於呈現一邊倒的劣勢。
一定有什麼變故發生了。
魯明歎息:“倘若陸軍或是水師,我等都能對敵一戰,偏偏這次,他們派來的是空軍!”
空軍?是指能飛的軍將?怎麼可能?
葉薇瞠目結舌:“是鷹隼嗎?是飛禽來襲?就算是驍勇善戰的獵鷹,用弓弩陣應當也能打下來,不至於毫無還手之力……”
葉薇心裡惶惶不安,她似乎猜到了什麼,又覺得難以置信。
絕不可能……
但魯明很快擊碎了葉薇的僥幸心,他回想起那天岷州與肇州的上空。
雲翳密布,雷龍滾滾。一場瓢潑大雨,將遠處的雪峰儘數遮蔽,天地間,唯有一片混沌的黑暗。
電龍翻起的瞬間,天地被一片霹靂白光照得雪亮。
幾個碩大如沙丘的黑影,忽然帶領烏泱泱的一片獵鷹展翅旋來,肉翅掀起的罡風凜冽,冷到刺骨。天穹黑雲層疊,電光炸裂,黑色獸群如潮湧來,仿佛天宮鳳闕派來的天兵天將,威懾感十足。
所有迎敵廝殺的軍將被黑影裹挾,戰陣一下子被衝散,他們紛紛停下了手裡的動作,不約而同抬起頭,望向夜空,感受著這份被黑霧籠罩的、幾近滅頂的恐懼感。
然後他們看清楚了那一隻隻能夠翱翔空中的龐然大物——肉色的長翅,覆滿鱗片的脊骨與長尾,黑麵獠牙,不可名狀,不可直視。
是邪神、是惡鬼、是墮入地府的神明!
將士們渾身發抖,不由感到毛骨悚然。他們崩潰地大聲叫喊——
“這是什麼?!會飛的怪物?!”
“龍!那是紅龍?!”
“羯人請來了紅龍神主庇佑,他們得到神的眷顧了!”
軍將的禱告與哀求都沒有用。
龍蛇俯衝而下,長尾一掃,猶如泰山壓頂,城郭上的軍將如同螻蟻一般,霎時頭骨分離,鮮血淋漓;龍蛇張開獠牙巨口,噴吐出熊熊烈火,火焰竄上大乾國兵丁們的甲衣,任它是鐵甲還是獸皮,統統被烈焰吞噬,焚毀得一乾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