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如神諭所說——紅龍焚燒萬物。
羯人得天庇佑,得龍主神助。
這是天罰啊!
原本齊心協力守城的大乾國兵丁,忽然軍心崩潰。
他們自小信奉紅龍神主,是神主最虔誠的信徒。可是如今,神主說他們是錯的,他們要領罰,他們不能得到神明的偏袒。
那是不是說明……八大世家已經被紅龍神主舍棄了?
戰場上,最怕的就是士兵失去了戰意。
周家將軍看到軍士們腿軟,開始落荒而逃,他心道不好。
“布起箭陣,射下飛龍!”周家人說起這個詞都在打顫,他們也畏懼紅龍,但眼下,他們無計可施,隻能用軍令逼迫忠心耿耿的部將們架起弓弩車,朝天射箭。
但她此刻,真的很需要一個溫暖的懷抱。
葉薇低語:“求你……不要拒絕我。”
“你……算了。”
幸好,小郎君很有人情味,沒有阻止葉薇的孟浪。
他任由她抱著,手指蜷了又鬆,最終輕輕搭在葉薇柔滑的烏發上,憐愛地撫了撫。
“彆哭。”
裴君琅的聲音柔軟,明明在哄她,可葉薇卻被這句安慰催出了多年的酸楚。
嗚……葉薇在少年的懷裡嚎啕大哭,驚天動地。
像一個迷霧裡迷路多年,終於找到了家的孩子。
第七十六章
夜裡的銀霧被風吹得散開,碉樓上燃著一盞盞燈,火光煌煌,不至於昏暗到視線模糊。
但裴君琅還是振袖一揚,以恢弘內力熄了火把。
“咻”的一聲,天地陷入黑暗。
周遭一下子安靜下來,葉薇茫然抬頭,隻能看到隱約的星光。而沐浴於暮色底下的他們,五官混混沌沌,看不清眉眼。
葉薇後知後覺,感受到裴君琅的體貼。他知道她麵皮薄,擔心她的哭相被人發現後,會尷尬或難堪。
因此,他隔絕了所有能夠發現葉薇脆弱一麵的燭焰。
小郎君心細如發,但葉薇還是覺得他多慮了。
她在他麵前向來是小狗脾氣,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已經不要什麼顏麵了。
葉薇其實已經冷靜了,但她仍想賴在裴君琅的懷裡,不願抬頭,不願起身。
沈如意給謝芙瘋狂使眼色,這妮子缺心眼麼不是!他們藏著掖著就是不想讓葉薇傷心,她倒好,邀功來了。
就連魯沉山也揪了揪謝芙的衣角,咬牙切齒:“阿芙……彆說了。”
謝芙皺眉:“為什麼不能說?裴君琅那個花心大蘿卜哪裡配得上小薇姐姐了?我就要說!他有了新歡了,往後可彆想坐享齊人之福,讓他滾邊上去!”
葉薇不蠢笨,從幾人拌嘴的話語裡,她明白了一二。周老家主仙逝,葬世家陵廟,追賜諡號。他身為國家的領導重臣之一,理應受舉國哀悼,四塞來朝。
聽聞西域番國西塢的公主王子受召上京,接受皇帝裴望山的封賞與撫恤,既是皇家相邀,自然要由皇子招待。皇帝派出二皇子裴君琅接待韶華年紀的草原明珠蘭瑪公主,其中聯姻的深意,不言而喻。
難怪今早葉心月登車見到葉薇,還對她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往後沒人再護著你了。”
原來,葉心月趾高氣昂來示威的底氣,出自這一樁啊?
葉薇眨眨眼,臉上不動聲色,繼續吃著碗裡煮到軟爛的雞腿。明明平日裡滋味很好的葷菜,今日有點味同嚼蠟,她吃得意興闌珊。
難怪裴君琅這幾日都沒有來潛淵官學,看來他是有正事在忙。
葉薇不由想到那位蘭瑪公主……西域富饒小國養出來的女孩兒,應該很青春活潑吧?花兒一樣的年紀,纖細的腰肢,曼妙的歌喉,千嬌百寵的小公主,自然很多人疼愛。
葉薇不比任何人差,她不是習慣妄自菲薄的女孩兒。
她也應該相信裴君琅是個極其難討好的小郎君,畢竟這兩年,裴君琅處處庇護她,處處待她不同。
可是,葉薇也記得許多小郎君冷若冰霜的時刻。
裴君琅曾和她義正詞嚴地說過,葉薇和他並不相配。
他讓她離遠一點。
葉薇的胸口像是被蜂蟲蟄了一下,鈍鈍的刺疼。
她出身不好,母親是這些眼高於頂的世家皇族都瞧不上眼的平民,即便葉薇有天賦異稟的潛能,有能讓紅龍血眼石都震撼的血肉,是祖母口中的紅龍神主轉世……她和裴君琅,還是很不相稱嗎?
明明,大家都是肉眼凡胎。
明明,她也很好。
明明,裴君琅不應該厚此薄彼,瞧不起她啊-
三月,春雨如絲,被風吹得斜斜刺進青苔石階裡,青石地上水窪雪亮,仿佛汪了一地油。
一輛掛著獸皮氈簾擋風的馬車停在皇子府外,車裡的人很有耐心,即便連綿不絕的雨幕將車廂棚頂砸出清脆的聲響,裡邊的人仍在車裡耐心等待。
沒一會兒,伺候車內貴人的一個侍婢打簾露麵,她身穿褐皮窄袖胡服,發辮編織了許多瑟瑟天珠、珍珠,腳踩錦繡羅靴。不過是貴人近前伺候的小丫鬟,身上的衣飾也貴氣逼人,可見她家主子家底的殷實。
小丫鬟不耐煩地打傘下馬車,用一口蹩腳的大乾話,和守門的長壽公公抱怨:“我家公主等候多時了,怎麼還不見貴國的二皇子來接待?不是說好了今日去看蹴鞠還有跑馬嗎?”
長壽被蘭瑪公主的丫鬟劈頭蓋臉一通質問,心裡有點不爽利,這咄咄逼人的聲口,不是要當眾打他的臉麵嗎?讓長壽往後在手下人麵前如何做人呢?可宮裡出身的奴婢,最懂虛與委蛇。
長壽隻能強壓住火氣,笑嗬嗬地道:“姑娘彆急,老奴我問過主子了,說是天陰下雨,今日不合適看蹴鞠賽和跑馬,想同蘭瑪公主再約個見麵的時間。”
小丫鬟明顯沒想到自家公主下雨天都巴巴的趕來了,居然還被長壽攔了道兒,裴君琅甚至食言不來,她代表公主的顏麵,哪裡受得了這醃臢氣。
小丫鬟憤憤然跺腳,當即跑回車上嘰裡呱啦地複命,語帶抱怨。
許是馬車裡的公主很好說話,很快小丫鬟壓住心裡的怒火,又湊到長壽跟前,“我們公主說了,不看蹴鞠和跑馬也沒事。聽聞你們大乾國創辦了潛淵官學,各個世家子弟還有皇族後裔都在裡邊上課,她沒見過這種館舍,也想去瞧一瞧世麵。況且,二皇子不是為咱們公主曠課好些日子了,也該回官學裡瞧瞧,一道兒去吧!”
長壽沒想到蘭瑪公主還要追到官學裡去,頓時嚇得臉色鐵青。那裡頭可是有小薇姑娘的,總不能讓兩個未來女主子見麵打架扯頭花吧?難不成蘭瑪公主是聽說了葉薇的風聲,想要去會一會人?這可使不得,要出大事的!
長壽沒敢耽擱,急忙往府上跑去。他今日事出緊急,全無做管事的穩重,一路匆忙跑來,衣擺上沾了許多水漬,到處都是臟汙的泥星子。
“殿下,二殿下!”
尖利的嗓音穿透嫻靜安逸的雨景,傳到窗邊埋首翻書的清雋小郎君的耳朵裡。
裴君琅抬起那雙漂亮的眸子,長睫微動,掃了一眼越下越大的滂沱大雨。
一側屋簷底下掛著的蓮花雨鏈,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雨水如柱,澆灌大地,冷得出奇。
裴君琅攏了一下覆於膝骨的那一層白狐毛大氅。
今日他很早便起了。換了一身輕薄的竹青色居家圓領袍,焚一爐竹香,沏一壺清茶,安靜地推車至案前,靜靜看書。
很顯然,裴君琅本就沒有出門的打算,剛睡醒就煮茶看書,打算待府上虛度一日。
明明最厭惡濕冷的雨天,偏偏今天竟對纏綿雨季也多了幾分耐心。
不遠處,長壽心急火燎地跑來,慌裡慌張地呼喊,一點都沒眼力見兒,非要擾他清淨。
“何事這般吵嚷?”
長壽支支吾吾:“奴、奴才沒能攔住蘭瑪公主,她說今日不看蹴鞠賽或是跑馬也沒事,但她想去潛淵官學。奴才懷疑,她是奔著小薇姑娘去的!想去立威呢!”
長壽說這話的時候,偷偷抬臉,窺探裴君琅的神色。
隻可惜,小郎君一如既往冷漠,薄唇輕抿,鳳眸深邃,看不出喜怒。
裴君琅想到父皇裴望山曾下令,命他滿足蘭瑪公主一應所需,他不能拒絕她太過。
況且,西塢本就有結識八大世家之意,沒道理他要攔著。
裴君琅探出修長指尖,合上書冊,淡淡道:“勞煩公主府外靜候,我換一身衣便陪同她前往官學。”
長壽看了一眼雷龍在鉛雲裡翻滾的暴雨天,瞠目結舌。
“讓西塢公主在府外乾等著?會不會……有失禮數啊?”
前幾日天氣晴朗,小主子聲稱很快更衣不讓蘭瑪公主久等,那樣攔她不讓進皇子府的大門,還有個說頭。可這樣惡劣的雨季,您就算再不喜蘭瑪公主,好歹讓人先進屋躲躲雨啊!這不是明目張膽教人知道,裴君琅厭惡西塢公主麼?
裴君琅輕皺眉棱,語氣裡帶有壓迫感十足的不悅,以及如同被雪水濯洗過的清冷。
“倘若縱她進府,我衣冠不整接待賓客,更為失禮。去傳話吧。”
長壽啞巴了。
他縮了縮脖子,沒敢多說。
反正、反正小薇姑娘來府上拜客的時候,您不是這副嘴臉的,敢情她就能看您背地裡衣冠不整的模樣唄……
他當然沒說,大明珠就在他的懷裡,已是他的妻。
孩子出生以後,焦玄鳴厚顏留在了蘇瑤的身邊,乾些打雜的臟活累活,偶爾表現好,夜裡也不必分房。
蘇瑤的火氣沒有消除,對焦玄鳴依舊很話少。
但焦玄鳴有信心,畢竟他有一輩子的時間,能慢慢和蘇瑤耗。
至於在漫長的相處歲月中,蘇瑤會不會再次愛上焦玄鳴。
這個問題的答案,大概隻有天知道。
雖然老天爺也知曉,草原的小公主,素來很心軟的。
第七十七章
焦蓮和焦玄鳴姐弟一同失蹤的消息,瞞了好幾日,終於漏出了風聲。
焦蓮的屍體在碉樓的那一夜,就被裴君琅火焚燒殆儘,他不會輕易讓人尋到她。
而葉家的家主夫人失蹤多日,想也知道出了事。再有焦蓮殘害父親焦刑一事傳出風聲,她又被焦玄鳴褫奪家姓。
一個被驅逐出家府的世家女,無疑是被逼上絕路。
對於焦蓮這樣自小萬眾矚目長大的女人,此等刑罰便是折辱,定然生不如死。
不少人猜測,焦蓮應該是羞愧難當,私下自儘了。
熟悉焦蓮的人都知道,她把麵子看得比天還大,怎可能忍受自己的世家地位一落千丈。
春狩的隊伍在五竹山頂安營紮寨,以皇帳為中心,次第鋪陳,一頂頂白布帳篷陳列山間,每逢傍晚,篝火四起,炊煙嫋嫋,極為熱鬨。
世家大人們也受邀上山,一同春季圍獵。皇權本來與世家平起平坐,共治天下。然而皇帝裴望山卻隱隱有稱雄的架勢,不但一呼百應,還能催使世家長輩們各個親臨狩場,無人敢缺席。其號召力之強盛,無不彰顯如今皇權強勁,隱隱壓製世家一頭。
這次巡狩,裴望山是有意為之。他借此機會,故意在外域小國麵前樹立威信,意圖昭告那些邊境消息閉塞的部族蕃國,如今東洲裴氏不再是割據一方的世家掌中傀儡,他早已擺脫桎梏,成了大權獨攬的中原霸主。
這幾日,滿山都是狩獵的小子姑娘,吵吵嚷嚷鬨得頭疼,世家大人們幾乎都待在帳篷裡喝茶看書,沒有出去和年輕人一道兒湊夜獵的熱鬨。
身為皇帝的親信臣子,馴山將葉家主葉瑾的帳篷,自然離王帳很近。
帳中燭火蓽撥,葉瑾本是坐於矮案前批閱公文,忽然間,門簾被一陣風卷動,一道黑影躡影追風鑽入帳篷。
葉瑾抬眸望去,原是他派出去探查數月的暗衛。
手下人辦事不力,險些死在葉瑾的手上。這次他不敢馬虎,確實了消息的真實性以後,再來和主子稟報:“家主,屬下查探過了。馴化小蛇王的人,正是府上二小姐葉薇。”
蘸墨的筆尖勾出一道潦草的劃痕,葉瑾皺眉:“你說什麼?可有再三核實消息?”
許是聽到“小蛇王”的消息,那一條盤踞在葳蕤花葉間的黑鱗蛟蛇,緩慢遊進營帳,長蛇渾身鱗甲漆黑,被黃燦燦的燭光鍍上一層油潤蜜蠟,懶洋洋地盤踞於葉瑾的足下。
暗衛有些畏懼黑蛇母的後裔,他脊背一僵,不敢和黑蛇的豎瞳對視,挪開半尺距離,繼續畢恭畢敬地道:“屬下不敢撒謊,消息驗證過了,的確屬實。隻是有一點,屬下不明白……黑鱗蛟蛇的幼年期,大多為黑灰色,為何這次的小蛇王通體紅粉?”
葉瑾指骨一顫,喉頭緊繃,他強忍住激動,又問了一句:“紅粉色的蛟蛇,你確定沒有看錯?”
“沒有,屬下親眼看到葉薇小姐與粉蛇親昵,小蛇王認她為主,對她言聽計從。”
葉瑾薄唇緊抿,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怎麼這麼巧?
偏偏是可能作為紅龍幼種的粉色蛇主。
偏偏百年難得一見的黑蛇母後裔,竟臣服於一個血脈不夠純淨的葉家女……
葉薇用自己的骨血從小養育小蛇王,那麼蛇主便是她的本命獸。
策反本命獸難於登天,遑論葉瑾還沒有父親葉塵夜那種能夠誘惑馴獸倒戈的金貴血肉。
葉瑾奪得父親養的黑鱗蛟蛇,也是在父親死之後,本命獸喪主毀契,他再用新血養育,締結主仆契約。
如果葉瑾想得到小蛇王,那麼葉薇必須肉身消亡,如此才能毀掉主契,放小蛇王自由……
他的女兒,本就是出於他的精血,那麼她的命就該被葉瑾掌控。
為了複興馴山將世家而死,葉薇死得其所,葉瑾也不必感到抱歉。
葉瑾心裡感歎,他是生而逢時,竟讓他遇到了紅龍幼種……他果然比父親葉塵夜更加合適當葉家的家主。
隻是,葉瑾忽然想到葉老夫人這些時日對於葉薇的關照——母親是不是早就知曉此事?既然知道,卻蓄意瞞著他。
葉瑾感到脊骨發涼,他明白母親的用意了。葉老夫人是想培育起葉薇,然後取代他的家主之位。
母親發自內心不認可他這個家主,她寧願培養血脈低微的孫女,也要將他舍棄!
葉瑾的眸光鋒銳,冷笑一聲:“娘,兒子早晚會讓你明白,你的確眼光不好。”
葉家隻能有一個舉世無雙的世家傳承人,與其讓葉薇糟蹋小蛇王,倒不如由他親手殺了葉薇,奪回本命獸。葉瑾會善待小蛇王,好好養育蛇主,努力複蘇紅龍。
紅龍一旦降世,莫說世家之主,便是主掌社稷的王權,他也唾手可得。
葉瑾心潮澎湃。
為了他的宏圖霸業,他該規勸乖女葉薇顧全大局,哄她老老實實赴死-
第二天,五竹山天氣放晴,風和日麗,鶯啼燕語。
裴君琅反噬的陣痛褪去,渾身上下的衣袍濕儘了,如同浸在水中。他不想費力動用內力,也不想起身。他就浸在這種泥濘的觸感裡,時刻用難受的情緒提醒自己,和他生活在一起,是一件很辛苦的事,裴君琅會拖累葉薇,所以不要心軟、不要掉以輕心。
不要再利用她的好心。
裴君琅的脖頸沁滿粘稠的熱汗,他沒有去擦。
一張俊臉冷若冰霜,目光筆直,死死盯著密封的帳篷穹頂,一言不發。
長壽照常進帳子照看裴君琅,他看到小主子醒了,很高興。
“殿下,要奴才去叫水嗎?您擦一擦身子,會舒服很多。”
裴君琅沒有拒絕,長睫垂下,掩蓋內裡思緒,輕輕“嗯”了一下。
水很快端進屋裡,長壽知道裴君琅不可動用內力驅動木輪椅,因此他備好浴桶後,親自挪來了推車。
主子要強,清洗之事絕不肯假借人手,長壽識相地推出帳篷,任由裴君琅艱難地撐起臂骨,一點點挪到木輪椅上。
指骨施力間,總會觸到傷處,肺腑刀絞似的疼,裴君琅置若罔聞。
深山瘴雨停了,春風夾雜著清雅的野生海棠香味,習習拂入帳篷。
聞到熟悉的花香,裴君琅想到很久以前,他帶葉薇上明月閣的那天。
葉薇從青竹口中聽說了關於他的很多事,甚至是腿傷的原因。
小姑娘臉上帶著肉眼可見的心疼,她蹲下身,笨拙地靠近他。
葉薇問他,疼不疼?
裴君琅捏住濕帕子的修長指節一頓,瞥向自己燎疤縱橫的醜陋腿骨。
那時他沒說話,他隻是看著女孩搖搖欲墜的眼淚,束手無策。
但其實……
“葉薇,我很疼。”
裴君琅輕聲低喃,不知是說腿,還是說心。
他承認,他也能感知苦難,他不是無所不能。
葉薇看著文靜嫻熟,其實對於賞花這種雅趣,她知之甚少,也品不出什麼意境。
裴君琅早猜到裴淩那些風花雪月的念頭會落空,忍不住嘴角上翹,用王禦廚最新研發的甜糕方子,成功吸引了葉薇全部注意力。
於是,葉薇一晚上都在討論,如果有幸能摘下禦花園裡的嬌花,拿到灶房裡製作鮮花餅就好了雲雲。
她的祈願太顯眼,裴淩招架不住葉薇那雙,如山間小鹿般清澈無辜的杏眼,對於奇花異草的愛惜最終敗給了葉薇的楚楚可憐。
裴淩還是讓小姑娘得逞,葉薇真折了幾朵三年才開一次的珍稀花卉,帶回府中製糕吃了。
葉薇回到葉府的時候,已是月上中天。
這兩日是假期,潛淵官學沒有上課,學子們能夠自行居家休憩。
她累得夠嗆,本想把花遞給箬葉姑姑以後,就立馬回屋睡覺。
哪知,她才跨入門檻,葉心月便攔住了她的去路。
來勢洶洶的嫡長姐緊咬下唇,凝望葉薇的眼神仿佛要吃人。
“葉薇,你奪走了我的一切,你毀了我的人生。如今青雲直上,你很得意,是不是?”
第七十八章
有時候,葉薇真的很想敲開葉心月的腦袋瓜子,看看這些世家禮製教養出來的兒女是不是和常人有異。
一個沒了母親庇護的孩子,不知藏鋒斂銳,竟還敢急赤白臉來葉薇麵前跳腳。
她究竟是依仗什麼?
葉薇這一次沒有退縮。
她接過侍女手提的風燈,高高舉起,煌煌的光,霎時間照亮葉心月的臉。
突如其來的雪亮燭光,刺痛了葉心月的眉眼。長姐如芒在背,不由後退一步,大聲質問:“你乾什麼?!”
葉薇揚唇:“我不過想看看,阿姐究竟是不是個蠢貨。”
“你!”葉心月平白被羞辱,她咬牙切齒,“葉薇,彆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小伎倆,我母親不可能舍下我赴死,其中一定有你的手筆!”
葉薇仍是笑:“真敏銳呢。但,你又能怎樣呢?”
葉薇再次被裴君琅拒之門外,這樣丟臉的事不能對外說出,也不能讓桐花知道。否則,討厭裴君琅的人就更多了。她雖然也和小郎君決裂,但葉薇也受過裴君琅的照顧,不想他成為眾矢之的。
葉薇走了許多路,腳踝愈發疼痛,她蹲下身子,想緩一緩,卻隱隱感受到地麵在震顫。
難道是地龍翻身?這麼湊巧,偏偏被她撞見。
沒等葉薇觸碰地麵,一道巍峨如山的黑影迎麵壓下。葉薇的腰肢被纏上一段黑峻峻的蛇身,她被淩空吊起。啪嗒一聲巨響,糖匣子落下,糖糕滾落一地,香味四溢。
那是她給裴君琅的糖……
“救……”
葉薇來不及出聲,她的脖頸與口鼻統統被堅硬無比的蛇鱗裹住,密不透風,她連氣都透不過來了。黑鱗蛟蛇緩緩蠕動,越收越緊,葉薇不得動彈,渾身筋骨倒像是碎裂一般,五內儘裂,痛不欲生。
葉薇的唇齒噴出鮮血,腕骨上蘭鈴鐲磕碰在蛇鱗上,發出細微如蚊蟲的震顫。
熟悉的搖鈴聲,令黑鱗蛟蛇一陣恍惚。它的動作僵直,變得遲緩,像是想起了什麼,慢慢鬆開了葉薇。
黑鱗蛟蛇還是沒有聽從葉瑾的命令,當場絞死葉薇,它小心翼翼卷上葉薇,將昏迷不醒的女孩馱回了主子麵前。
山頂的一片荒地,搭建了一隻隱蔽的帳篷。
葉瑾坐在其中,靜候山獸回來。
門簾微動,熟悉的斯斯聲響起。
葉瑾抬頭,看到黑鱗蛟蛇沒有完成任務,反倒是將奄奄一息的葉薇帶回營帳。
他怒火攻心,兔起鶻落的一縱身,衝殺上前,以有力的虎口,死死扼住了黑蛇的頭顱。
葉瑾如何不知,黑鱗蛟蛇是看到了葉薇腕上佩戴的蘭鈴鐲,才不聽從他的命令。
葉塵夜死了這麼多年,黑鱗蛟蛇竟然還惦記著它的舊主!吃裡扒外的東西!
“你的主子已經死了!你是我的!你隻能聽我的!”
葉瑾暴戾地嗬斥,他動用體內蓬勃內力懲罰黑蛇,指骨鋒銳如刃,割開厚重的蛇鱗,猛然嵌入黑蛇的下顎。
黑鱗蛟蛇的下顎破皮裂骨,濃鬱的鮮血噴灑一地。
“斯斯——!”
黑鱗蛟蛇疼得發出一陣陣嘶吼,鋼鐵一般堅硬的長尾掀起一陣罡風,不斷拍打燈台與桌案,所有家具毀於一旦,帳內風塵飛揚,滿地狼藉。
葉瑾冷靜了,他知道黑鱗蛟蛇好歹是最強悍的山獸。
殺了它,實在得不償失。
葉瑾舍不得麾下猛將,隻能憤憤然鬆開手。
黑鱗蛟蛇癱倒在地,猩紅蛇口大張,不斷喘息。憑它的能力,殺死葉瑾不在話下,可偏偏葉瑾是它的主子。
山獸不會背叛主人,除非遇到葉塵夜這樣的世家天才。
葉瑾取了一方乾淨的帕子,他慢條斯理擦拭指骨上沾染的蛇血。眼角餘光瞥向倒地不起的次女葉薇,小姑娘仍在昏睡……他的心裡忽然有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山獸最是爭強好勝,也甘願屈於強者。
為了防止小蛇王如黑鱗蛟蛇一般忘不了前主,時而違背他的命令,倒戈舊主。
葉瑾決定利用葉薇,誘出小蛇王。當著它的麵,殺死它的主人,等葉瑾毀去主仆契約,再以新血喂之,簽訂新契。
如此一來,小蛇王親眼看到強者的誕生,知道葉瑾乃馴山將之最,它才會心甘情願被葉瑾催使。
葉薇,暫時要活著。
等葉薇醒來的時候,她被粗壯的繩子捆縛於一棵樹下。
腿腳和雙手都被繩索勒得死緊,想要動用內力破開桎梏,偏偏肺腑被黑鱗蛟蛇所傷,她疼到凝聚不了內力,隻能作罷。
葉薇環顧四周,蒼鬆翠柏,樹冠遮天,不是她來過的地方,甚至不是營地附近。
葉薇記得黑鱗蛟蛇,那是父親葉瑾的山獸。
祖母曾讓她保守住血脈的秘密,對父親也要守口如瓶。
葉瑾究竟知道了什麼?今日她遇刺,也是他的手筆?
葉薇覺得可笑至極,她的父親居然要殺她,他們明明是父女、是親密的一家人吧?
就在紅豆一心救主,朝葉瑾凶神惡煞撲殺而來的時刻,一道黑影忽然從天而降,碩大的蛇身鋪天蓋地壓下,帶著雷霆萬鈞的氣勢,殺向紅蛇。
紅豆躲閃不及,被黑鱗蛟蛇張開的血盆大口攔腰咬住。隻聽得哢噠一聲,成年蛟蛇的蛇牙入骨七寸,紅豆身材瘦小,頃刻間被魁梧如山的黑蟒死死扣住,壓製在地,動彈不得。
紅豆不甘示弱,奮力掙紮,企圖撕開黑蟒的桎梏,一紅一黑兩條蛇纏繞在一塊兒,竭力撕咬,兩側的草木、樹枝毀於一旦,地皮隆隆作響。
紅豆一心想掙開黑蟒的攻擊,爬向葉薇,可偏偏,紅豆受傷太重,一旦艱難爬來,蛇血便泊泊流淌,草葉上全是淋漓血痕。
紅豆不要命似的爭鬥,它年紀尚小,又怎是驍勇善戰的黑鱗蛟蛇的對手,隻能硬生生被撕扯開紅鱗與皮肉,鮮血蜿蜒一地。
葉薇焦心不已,她知道今日難逃一死,何必還要讓紅豆受苦。
小姑娘咬緊牙關,對葉瑾俯首稱臣:“彆讓黑鱗蛟蛇再攻擊紅豆了,你要我去死,我死便是了。”
聞言,葉瑾古怪地笑了一聲:“你倒是有意思,為了一條畜生,甘心赴死。”
“你說錯了,紅豆不是畜生,它是我的朋友。”
算了,葉瑾這種薄情寡義的人,又怎會懂?
謝道玄今日獵了一頭鹿,謝芙聽說鹿肉滋補,特地用洗乾淨的竹葉包了一大份帶給葉薇。
路上,她撞見帶藥酒趕來的多羅、烤好魚的魯沉山、拿新寫的話本給葉薇解悶的沈如意、拎了一羊皮囊牛乳的周牧娘,甚至還有帶著山中瓜果來探望葉薇的葉家堂兄弟……
然而主子的態度強硬,不容置喙,白刃隻能沮喪地繼續遊走。
沿途,裴君琅發現一個倒空了的食盒,糖果糕點被儘數壓碎,散成齏粉。巨大的蛇鱗的紋路浮現於壓扁的糕點之上。看鱗片的輪廓,是體型碩大的蛟蛇。
裴君琅猜出,葉瑾豢養的黑鱗蛟蛇擄走了葉薇。
父女相殘,家主之爭。葉瑾還是對葉薇下手了。
“主子,對不住了。”
青竹抬臂抹了淚,掠身躍出房門,飛入茫茫風雪中,不見蹤跡。
這一次,裴君琅想攔,卻受功法反噬之苦,運不起四肢百骸的蓬勃內力,隻能眼睜睜看著青竹離去。
少年自嘲一笑,捂住疼痛的胸腔。
看啊,沒點本事在身,他連手下人都管不住。
簌簌雪落,風聲呼嘯。
窗戶沒合攏,被敞開的門震開,風雪劈頭蓋臉湧入,又被屋裡的燥熱火氣消融,成了一地經久不散的濕潮。
下雪了?
裴君琅努力撐起臂骨,朝床帳外眺望。
他腦仁生澀、鈍痛,不能思考太嚴肅的事。
但,當裴君琅看到窗欞漏出的幾許銀裝素裹的庭院,當下想到的卻是葉薇嬌豔如桃李的臉。
她那麼鐘情於四季新鮮事,應該也會很喜歡看雪。
第七十九章
很快,青竹帶著濟世醫白家主白梅抵達皇子府。
白家主大駕光臨,把長壽都嚇白了臉。
他忙上前去,幫白梅提藥箱,手還沒來得及伸出,就被心急如焚的長者阻止了。
葉薇的鎮定也隻是強撐,看到烏泱泱的援軍來了,她體力不支,一頭栽倒下去。
眼見著小姑娘要折斷脖頸,幸好,黑鱗蛟蛇眼疾手快,迅速纏繞住葉薇,把她團在尾巴尖尖上護好。
禁衛軍想要救助葉薇和裴君琅,奈何三條蛇今日受到葉瑾的驚嚇,外人一旦靠近,立馬蛇鱗豎起,反應應激。蛟蛇是極其護主凶悍的山獸,根本沒人有膽子冒險親近。
葉薇與裴君琅兩個都傷亡慘重,偏偏有大蛇在旁邊守護,大家夥兒親近不得,一時間進退兩難。
葉舟急得焦頭爛額,他可管不了什麼紅龍神主不神主的,趕緊催促白杏回去拿藥箱。
“快快!沒看見我家孩子渾身血窟窿嗎?你們一個個怎麼做長輩的?趕緊救人啊!”
葉舟好歹是葉塵夜之子,少時也和黑鱗蛟蛇相處過。大蛇見他靠近,隻嗅了嗅葉舟的氣味,辨認出他是葉家的孩子,不情不願地縮回了堅硬的蛇鱗,不再用攻擊狀態對待葉舟。
趁此機會,葉舟和濟世醫白家人合力抬走了兩個年輕人。
至於葉瑾,他的屍體,被禦林衛蒙上白布,送往葉家發喪。
今晚的鬨仗,外人一看便知,是葉瑾與葉薇父女相殘,引發了一場家主之爭。
《龍神變》壁畫上的讖語有言:“龍主入世,凡骨紅顏。”
外域小國還以為神讖說的“紅顏”,指的是紅色眉眼的人,畢竟從古至今塑造的的紅龍神主泥塑相,全是朱紅色的肌膚,猙獰的眉眼。他們不懂中原文化,不知道紅顏也可以是女子。
壁畫上還清晰繪製了紅龍神主轉世的過程,神主將會坐在龍蛇纏繞的王座上,從天上宮闕降臨凡塵,為世間萬物賜福,帶去福壽安康。
葉薇今日坐在長著龍角的蛟蛇身上,沐血涅槃,從天而降,完美符合了神諭裡的場景。
她是當之無愧的紅龍神主。
世家大人們信不信是他們的事,反正這些信奉神佛的小國族人深信不疑,他們已經把葉薇看作心目中的神女。往後,隻要葉薇帶著紅豆、白刃、黑鱗蛟蛇來邊塞做客,無論哪個草原部族都會盛情相待,甚至頂禮膜拜,他們不敢怠慢肉眼凡胎的神主。
至於葉家主的死……部族蕃國的族人更好理解了,一定是他犯下彌天大罪,葉薇才會用神罰處死他。神女必須要有無情的神性,所以她並不被人間的倫常道德約束,即便弑父也是順應天意的一種表現。
反正,在他們眼裡,神主沒有錯誤。
再說了,這些外域使團,為周老家主的死趕來大乾都城朝貢,如今又死了一個葉家主……那、那巧了不是,他們還不必兩次跑,能一塊兒吊唁,省事兒了。
世家的大人們其實都聽說過紅龍幼種的事。
葉薇柔軟的手掌搭在黑蛇腦袋上,輕輕摸了摸。
“你動作那麼快,神速如風,我就喊你獵風了。”
黑鱗蛟蛇的豎瞳微閃,“斯斯”兩聲,沒有拒絕。許是獵風從未被主人摸過頭,第一次讓小姑娘動手哄,蛇身僵硬,一動不動。但很快,它又放鬆蛇身,軟趴趴地賴到葉薇腳邊,不再抵抗。
葉薇想起身負重傷的裴君琅,她擔心小郎君的傷,和葉老夫人打了一聲招呼,打算換衣去皇子府探望小郎君。
葉老夫人告訴她,裴君琅就在葉家宅子裡養傷,不必往外跑了。
原來,春狩那日,兩個年輕人是一塊兒受傷的,奴仆們抬人也是一道兒送往葉家。反正白梅家主看病,一個是看,兩個也是看,搬來搬去的太麻煩了,橫豎葉家宅院多,索性讓裴君琅待在葉府調養得了。
白梅家主說,小郎君福大命大,葉瑾這一爪,沒傷及心臟,不至於有性命之憂,隻是小郎君身上沉屙眾多,東一樣西一樣,得花上小半個月療傷。
葉薇對於照看裴君琅的流程是輕車路熟了,她知道小郎君沒那麼快醒轉,索性從今日起,一日三餐都端到裴君琅的客房裡吃。
葉薇昏睡了兩天兩夜,饑腸轆轆。
她喝了一碗臘尾春頭晾曬的鹹肉粥,又吃了一碟子蛋黃豆腐鬆,葷菜沒能吃幾口,白梅家主不讓,說是她脾胃餓狠了,不能吃太多,會不好克化。
葉薇不知的是,她背對著裴君琅吃點心吃得津津有味,身後小郎君其實早就被碗筷的騷動吵醒了。
裴君琅睜開一雙冰冷的鳳眼,神色不虞,在看到葉薇的一瞬間,眸中寒意散去,浮起一絲暖意。他沒有出聲驚擾用膳的小姑娘,隻是平靜地注視著葉薇的倩影,思考瑣事。
在五竹山的那一夜,葉薇扶蛇而上,睥睨眾生。她的神容寶相莊嚴,凡塵子民焚香頂禮。
外域部族都對她的紅龍神主身份信以為真。
世家長者與皇帝裴望山卻不會認可葉薇的身份,他們不允許神權淩駕於王權之上,但他們對葉薇會存有警惕之心。能拉攏葉薇的世家歡欣雀躍,不能拉攏葉薇的世家暗藏殺心,他們既想擁有葉薇,又想毀了葉薇。
從今往後,葉薇不再安全了。
裴君琅明白,最想對葉薇下手的人,很可能是皇帝裴望山。
皇帝心狠手辣,比之葉瑾,不遑多讓。裴望山生性多疑,為了皇權的穩固,他絕不會留下葉薇的性命。他深知葉薇是世家天才,還要提防葉薇這樣的大殺器,投奔任何敵營逆黨。
該如何虎口奪食,保住葉薇?
小郎君犯難。
裴君琅想到,赫連璃是皇帝深愛的女人,而他明麵上赫連璃生下的孩子。裴望山愛屋及烏,待他倒也有幾分微不足道的真情。在皇帝眼中,大概隻有裴君琅,勉強算是他的自己人。
如果裴君琅執意要保住葉薇的性命,倒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葉薇得做出犧牲,甚至是和裴君琅沾親帶故。如此一來,皇帝興許看在葉薇還有用處的份上,會允許她苟活一段時日。
“葉薇。”
小郎君清冽的嗓音從身後傳來。
小姑娘聽到了,手裡一個哆嗦,放下偷出來的燒雞腿。
她擦乾淨手指上的油花,又漱了口,小心翼翼靠近裴君琅。
葉薇剛挨近裴君琅,鼻尖就聞到了一股若有似無的草木清香。
很明顯,長壽知道小郎君愛潔,即便小主子病中昏睡,他也留在一旁服侍,時常取帕子擦拭裴君琅的眉眼與指骨。眼下,即使裴君琅一臉憔悴的病容,樣貌看上去仍清麗雅致,郎豔無雙。
沒等裴君琅再度開口,葉薇戰戰兢兢地問:“你不會……又想著怎麼趕我走吧?”
小郎君有前科,每逢大難不死,醒來以後,定必要將她推遠三尺。
葉薇做好了小郎君說傷人話的準備。
哪知這一次,裴君琅一反常態。他濃長雪睫微眨,尚且還算溫良的目光,在小姑娘暈紅的臉頰流轉。
良久,少年郎嗓音清冷,帶著一絲虛無縹緲的柔情蠱惑。
“葉薇,你要不要考慮……嫁給我?”
“啊?”葉薇杏眸溜圓,目瞪口呆。
她遲遲地回味了一遍這句話。每個字她都聽得懂,連起來又好像有點迷糊。
小琅,是在和她求親麼?
周溯想到那個和藹可親的老者,聲音和樣貌跟祖父一模一樣,甚至連管教晚輩的語氣都很相似。
周溯臉色難看,黑沉如墨。
究竟是誰披了祖父的皮,奪了他的舍?
周溯感到毛骨悚然,他幾乎能肯定:周崇丘,被掉包了。
第八十章
上回葉薇跟著裴君琅入紅龍殿,目睹血海屍山也從容不懼,甚至還能籠絡笑裡藏刀的二皇子,他們心知葉薇的不簡單。如今看她還能舞出祝神曲的神韻,確實有葉家女的風骨,心裡的不滿壓下去了一些。
白梅勝雪,如雨紛紛。花疏天淡,黃昏暗香。
葉心月的注意力放在葉薇身上,存著一決高下的心思,舞步錯了幾拍。
葉老夫人盛怒,不滿地捶了捶拐杖。
葉心月羞憤欲死,急忙回魂,繼續舞蹈。
一舞落定,大典禮成。
葉家用來祭神的方式和其他世家不同,葉家子弟的血肉金貴,此為最好的貢品,身為葉家主的葉瑾,取寒光凜凜的寶石匕首,破膚滴血,喂養匣子裡的紅龍血眼石。
然而,家主的血液雖香,能引出蟄伏暗處的黑鱗蛟蛇,卻還是沒有讓紅龍神主認可。
葉瑾臉色微僵,他也知道,父親葉塵夜那樣的天才百年難得一遇,他已經比世家子弟們優秀了,不必妄自菲薄。
獻完骨血後,紅龍神誕的節禮便完成了。
身著朱紗裙袍的婢女們從廊廡底下魚貫走出,她們梳著齊整的高髻,佩瑟瑟天珠、珍珠,井然有序地撤下糖塔。
沒等葉老夫人散宴,大太監福德帶著一幫佩刀的禦林軍前來世家傳旨。
世家明麵上還是臣子,因此葉瑾和葉老夫人對視一眼,沒有拿喬,領著烏泱泱的人群上前聽旨。
福德算是哪門子的人物,哪裡敢讓葉老夫人和葉瑾行禮。他微微屈膝,主動矮下身段,和藹可親地道:
“老夫人,葉大人,今兒奴才帶來的是喜訊。陛下和娘娘托奴才帶來口諭,葉家長房嫡長女葉心月德言工容、嫻雅貞靜,淑德含章,為世家貴女之典範,茲擇葉家長女葉心月為大皇子妃,念其學業未成,命禮部、光祿寺大卿於一年後再行納采六禮。”
福德老老實實地將聖旨遞於葉心月麵前,笑吟吟地耍嘴皮子:“大皇子妃,請您接旨吧。”
葉心月被天降的餡餅砸蒙了腦袋,半晌沒回過神。很快,她美眸含淚,抬手接過皇旨。
“臣女領旨,得蒙帝後珍重,心月銘感五內。今夜風雪大,有勞公公出宮通傳,您一路辛苦。”
葉家要出個金鳳凰了。
葉瑾喜不自勝,急忙喊侍婢端茶捧糕,讓傳旨的宮人兵卒們潤潤口、歇歇腳。
世家的長者見識過裴望山的雷霆手段,心裡正犯愁如何討好皇家,哪知葉心月和裴淩成了未婚夫妻,那麼皇帝再心黑,也不至於對未來兒媳婦的娘家人下手吧?
他們既歡喜又羨慕,熱情地蜂擁葉心月,說一些誇讚她賢淑與貌美的拉攏話。
葉心月的榮耀重回自身,她懷抱聖旨,心潮沸騰。
沒想到,最後兜兜轉轉,她還是成為了裴淩的正妃。
愛不愛裴淩,夫妻和不和睦都不重要,而是這一封聖旨,將她架上了登天的青雲梯,往後裴淩做了太子、當了皇帝,她便是母儀天下的尊貴女子。
葉心月的心氣兒又回來了,她高傲地回頭,瞥一眼葉薇。
她想從庶妹眼中看到憎惡、嫉妒、不甘。
可是沒有,葉薇全無反應。
她接過侍女遞來的糖塔,掰著糖飴,吃得高興。
“哼!她定是知道如果流露出豔羨的目光,會被我看笑話。”葉心月給自己想了個理由,不再理會葉薇-
祭典撤後,葉老夫人親自奉著紅龍血眼石回佛堂。
佛堂為了淨氣,特地用艾草和鬆樹枝子燃起的煙霧熏過,暗香馥鬱。
葉老夫人剛把匣子擺入雕梁畫柱的精美神龕,葉瑾便風塵仆仆趕來:“娘!”
葉老夫人皺了一下眉頭:“你不去布置客宴,冒冒失失來尋我,有什麼事?”
葉瑾被母親嗆了一嘴,知道母親畏寒,特地解開兜了一帽子風雪的披風,烤乾了身上寒氣再進屋。
“娘,你今日為何抬舉小薇?”
葉老夫人盤動掌心菩提持珠,一雙老態龍鐘的眼直勾勾盯著葉瑾,冷聲問:“怎麼?不過是寵愛一個孫輩,為娘也要同你打商量?”
自打父親辭世以後,葉老夫人便把掌家的權力交替給葉瑾。這麼多年來,她一直隱居佛堂,當個受人敬重的老祖宗。相安無事這麼多年,偏偏今日為了葉薇破例,明目張膽疼愛這個庶孫女。
葉瑾皺了皺眉,不說這個。他道:“如今心月成了準皇子妃,少家主之位,往後是得傳給她的。您嫡庶不分,若養大了小薇的心,兒子隻恐她們姐妹鬩牆。”
葉老夫人滿不在乎:“世家上位,哪個不爭、哪個不搶?你要家宅和睦,可人心聽你的吩咐嗎?莫說兄弟,便是父子,有時候也有的較量呢!”
老太太憋了數十年的火氣,總算在今天露出了一點苗頭。
葉瑾聽懂了,其實母親這麼多年對家裡不聞不問,不是信賴他們,有意放權,她是寒了心。她仍覺得,父親葉塵夜,當初死於陽關之戰,是為了保護他。而他巴不得早日登上家主之位,才會冷漠地縱容父親赴死。
當初有沒有這個心思,其實葉瑾自己也說不好。
他沉默下來,服了軟:“也罷,母親喜歡哪個孫輩便疼愛哪個吧,隻一點,莫要厚此薄彼,免得其他房的孩子心生不虞。”
這是在責怪舊事,當初葉老夫人也並非完全疼愛葉瑾,她也喜歡性子開朗的葉舟。可葉瑾什麼都有了,她隻能把關愛分一點給次子了,一個家宅裡頭住著,一碗水難端平啊。
葉瑾走後,葉老夫人疲乏地睜開眼。
她執著拐杖敲了敲桌案,箬葉進門聽吩咐。
“把小薇喊來,我有事尋她。”
箬葉應喏,快步走出了佛堂。
佛堂外,鑿空的蓮花須彌座裡,種著一棵花瓣雪膩的臘梅。花枝疏影,月華皎皎。
葉老夫人看花落、看雪落,悶頭出神。
直到葉薇來了,她才像是打了個盹兒醒轉,笑說:“小薇,過來,祖母有話對你說。”
葉薇喜歡葉老夫人的親昵,她乖巧地走近:“祖母,您找我什麼事?”
葉老夫人給箬葉使了一個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