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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君 草燈大人 66464 字 6個月前

第八十一章

興許小郎君的口吻冷淡,他說話的語氣不以為然,但葉薇能聽懂他的自苦。隻有表現得坦率一些,裴君琅才不會覺得,對她說出自己雙腿殘廢這一件事,會有多麼難堪。

葉薇突然之間沒了舌頭,不知道該怎麼哄怎麼勸,仿佛用那些精雕細琢的話安慰裴君琅,其實也是一種高高在上的指點,近乎傲慢的冒犯。

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葉薇安靜下來,魂遊太虛,她的情緒緩和了很久,說:“小琅覺得自己有腿疾是缺點,我也曾因世家庶女身份遭人奚落呢。世人一旦想攻訐你,就算你喝水都是錯。況且,從前,誰都覺得和我相處是自降身份,唯有小琅毫不在意。你都沒嫌過我丟臉,我為什麼要嫌你?”

裴君琅眉眼低斂,逡巡白皙如玉的指骨,艱澀道:“今時不同往日,你已有神主身份,再無人敢欺你……”

葉薇道:“為什麼小琅覺得,我一旦高升了,就要看不起你?不管你是我的朋友,還是未婚夫,甚至是……日後的枕邊人,我從來都沒有在意過你的腿疾。”

葉薇貓著腰靠近少年郎,纖長的眼睫微動,星子一般忽閃忽閃的。她安靜地蹲坐著,仰頭,朝裴君琅笑。

“我都不介意的事,你也不要介懷。”

裴君琅怔忪,一時間無言以對。

他對上葉薇那雙發亮的眼睛,似乎被她眸間的炙熱灼傷。小郎君無措地避開葉薇的視線,可隆隆不休的心跳、岩漿燒沸的耳根,被春風浸潤的胸口,無一處不在提醒他的反常。

心旌搖曳,而晚風不止,裴君琅強行按捺。

少年郎的自尊心強盛,他不想讓葉薇發現,在剛才的對視裡,他有些許意動與情迷。

第二天,裴君琅親自來葉家接葉薇上路。

這次前往邊境藩鎮,也不知要待上多久,所有世家子弟都備好了許多行囊,聽說漠地苦寒,為了防止受凍,光是皮草大氅都塞了足足三箱。

裴君琅撩簾,看到葉薇指揮府上小廝把五六個箱子搬上車板,忍無可忍,道:“你是去邊城從戎征戰,還是攜帶細軟,舉家喬遷?”

裴君琅諷刺的話,葉薇一概不在意。

她上了馬車,悄悄和裴君琅說:“我這次帶了好多醬菜、豆豉醬,以及風乾果脯,邊城漠地天天都是吃胡餅配羊肉湯,就是再好的胃口也吃不消天天吃饢餅。且等著吧,我這些醬菜有用呢,每一口都是家鄉的味道!”

裴君琅懂了:“你是未雨綢繆……還沒遠征就先算計起同窗的錢了?”

葉薇無辜地說:“讀書人的事怎麼能叫算計呢?我不過是關愛同學罷了,再說了你情我願的買賣,我可沒逼著他們掏錢。還有,小琅你放心,你是自己人,你要是想吃大醬,我給你打七折。”

裴君琅:“……不必了,我沒興趣。”

他還真沒想到,有一天未婚夫妻也要明算賬了。

葉薇他們要去羯人企圖攻下的泉州鎮守邊城,泉州距離京城路途遙遠,隔山隔海,光是路程都要花上二十多天。越靠近泉州,越能看到遠處巍峨起伏的雪山,一路上,沿途的房屋也從木頭宅子,慢慢變成了能防風沙的黃土壘房。

這個月的十五,寒風呼嘯,落了一場鵝毛大雪,遍地銀輝,原來是入冬了。

孩子們趕路的前幾日,還有奔赴外域的興奮勁兒,等到進入漠地,沿途除了風沙便是灰撲撲的駱駝、牛羊,一個個少年人如同一株曬蔫巴的秧苗,沒精打采了起來。

甚至有學生坐一會兒車就上吐下瀉,行程都被耽擱了,還是白杏老師準備充分,拿出一抔京城帶來的黃土,摻在水中煮了幾壺,遞給水土不服的孩子們喝。雖說是土方子,竟然真的有效,學生們又漸漸活過來了。

葉薇看時機差不多,端來醬菜,和同窗們展現一下友情,挨個兒分食一片。不少孩子平時居家什麼山珍海味沒吃過,壓根兒不吃這玩意兒,頂多看家中老仆佐酒吃過,可是這段時間不是胡餅羊湯,就是烙餅泡茶,難得吃到一片口味重的醃菜,他們麵露嫌棄地嘗了一口,驚覺此物簡直是人間美味。

不少學生腆著臉來討食,葉薇委婉地說,她的存貨其實也不多。沈如意一聽就明白了,他立馬舉起銀錢慫恿,那就花錢買。

對,花錢買!學生們紛紛響應號召。

於是乎,葉薇和好友們一唱一和,醬菜一夜之間被天真的學生一掃而空。

車內,裴君琅抬指撩簾,看著葉薇屢試不爽的伎倆,一時無言。一群乳臭未乾的蠢貨,實在太好騙了-

就在學生們即將抵達泉州的那日,他們遠遠看到邊城上空飄起的濃鬱煙火。

原來,泉州刺史因家人落入白蓮教之手,竟被羯人收買,謊稱一支往返西域進行貿易的大乾商隊受困於城外,被羯人騎兵包圍,懇求駐守邊城的周家將領周跋,派出中軍隊伍去接回商隊,避免同胞慘遭羯人鐵騎的殘害。周跋不願眼睜睜看著大乾子民喪命於蠻騎蹄下,即刻派出麾下部將,率領五百精銳騎兵,前往關外營救胞族。

這幾日,周家能夠下達軍令調兵遣將的周跋將軍,正好要親自去接應一批來自漳州沈家送的軍需輜重,他將都城交給刺史來守護,如有異常,便用春鷹報信,請求支援。

她的祖父葉塵夜,明知等待他的是一場苦戰,卻仍舊以血召獸,隻身守城。

螳臂當車,以卵擊石。

後人說起那一戰,有惋惜、有不甘、有遺憾。

但在這一刻,葉薇似乎明白了祖父的堅守。葉塵夜並非被逼無奈,他是執意如此。

葉薇也想像祖父一樣,即便要被嘲諷不自量力,即便她是不自量力,她也想試一試。

因為葉薇的身後,有她想堅守的國土,有她想保護的家人,有她的滿腔熱血與抱負。

安邦定國,太平盛世,這句話太假太空。

她沒那麼多雄心壯誌。

葉薇隻是從出生以來,就學會了一則生存之道。

再艱再險,她不能輸,也絕不會認輸!

“且來試試吧。”

是輸是贏,都來試試看。

葉薇掌心用力,蘭鈴鐲的鋒銳花瓣頃刻間刺穿皮肉,寸寸開裂,馥鬱甜膩的血氣順著雨水淅瀝一地。

蛟蛇嗅到主人受傷的血腥味,此起彼伏嚎出蛇嘯,山獸震懾人心的悲鳴穿透雨幕,震天動地,響徹雲霄。

所有被嗜蠱蠱惑的獵鷹都被蛇嘯駭住,停止了對春鷹的廝殺,它們畏懼蛟蛇,本能想要逃跑,卻在嗜蠱的慫恿下,撲向葉薇。

獵鷹們難耐葉薇血氣的誘惑,甚至控製了它們對於山主蛟蛇的畏懼,數不勝數的飛禽像是一張遮天蔽日的網,齊刷刷湧向了葉薇!

葉薇整個人都被濃密的黑霧籠罩,密不透風。

這一幕太過觸目驚心,裴君琅看得惶恐不寧。他一邊想要相信葉薇,一邊又想用自己的力量保護葉薇。斜飛的雨水不住刺向他的眼眸,順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滾落,小郎君怕葉薇有個閃失,長鞭已死死扣在掌中。

隻要葉薇有一絲痛呼,他一定會開啟殺陣出手。

即便這樣會損傷他的心肺,裴君琅也無所畏懼。

幸好,不過須臾,獵鷹飲血退開,一字排開。很明顯,葉薇的血肉竟強悍到能夠壓製嗜蠱,獵鷹已被策反,它們停在雨中,等待葉薇發號施令。

“殺了那些騎馬攻城的野蠻人!”

第八十二章

因祖父出事,周溯一整日心神不寧。

行走於一排排的課堂桌椅間,少年郎長袖肆意揮舞,漫不經心一掃,不慎碰落了裴淩的硯台。

“啪嗒。”她不敢答應,無非是礙於裴君琅的威壓。

裴淩了然,他狀似開玩笑,說:“二弟行動不便,應該帶不了你夜獵吧?”

“唔……”葉薇還在思考利弊,沒有及時回話。

反倒是裴淩見狀,乘勝追擊,對裴君琅陰陽怪氣地調笑:“二弟你也是,把姑娘家成日裡拘於營帳悶著,也不怕小薇無聊。”

大郎君冷不丁的一句調侃,令緘默的裴君琅抬眸。

裴淩勾唇。很好,他的弟弟總算有點反應了。

然而,裴君琅沒有反唇相譏。

他依舊單手支頜,半天不言語,仿佛事不關己。

燭光勾勒少年頰側,骨相冷硬嶙峋。本就是不喜笑的人,此刻被濕冷的夜霧遮擋,那一雙鳳眼更顯得深寒。

無人知道裴君琅在想什麼。

有沒有被這句話刺痛,有沒有心生不滿。

孤僻的怪物。裴淩在心裡暗罵。

對於裴君琅來說,兄長的話也是事實。

他的雙腿遭裴淩算計,成了殘廢。

他不良於行,終日裡隻能困於輪椅之上。

而葉薇剛剛及笄,這是一個正逢韶光的年紀。

裴君琅不能因自己的缺憾,而強行囚住葉薇的自由。

他挑眉:“說。”

葉薇傾身,湊到裴君琅的耳畔。少女刻意靠近,被寒風吹拂,攜帶來一陣若有似無的木樨香味兒。

她悄悄說:“我來癸水了,雖不至於腰疼,但不好騎馬的……”

“你……”裴君琅被她的話嚇了一跳,耳尖瞬間飛紅。

裴君琅通曉醫理,年幼時翻動醫術,於男科或女科都頗有心得,自然明白葉薇雖說的是什麼。

隻是這事兒私密,而每月都有定期,除卻女孩家的閨閣好友,也就是定婚期前,女方才會把月事日子告知外人,也好避開這段見紅的日期。他不覺得,他們兩人關係好到能夠分享這類閨中秘事。

小郎君滾動木輪椅,拉開一丈遠,低聲嗬斥:“不要把這種事告訴外人。”

會被人算出癸水的日子,不妥。

裴君琅煞有介事地告誡,倒讓葉薇不解:“可小琅不算外人啊……”

無論是濟世醫白家抑或是百蠱君謝家,都在課上講解過男女軀體差異,也方便更好傳授傳家術。

這種稀鬆尋常隨處可見的事,裴君琅有什麼可不滿的?

女孩懵懵懂懂地答話,讓裴君琅的耳根更熱。

少年的話不容置喙:“總之,閉嘴!”

葉薇無奈點頭,從善如流地躬身:“我知道了,全聽小琅的。”

插科打諢一陣,他們沒了旁的事情說。

這時,謝芙清點好玲瓏炮的數量,對葉薇比了個數字:“足夠了。小薇姐姐,我們走嗎?”

“走!”葉薇喜歡夜裡炸魚的感覺。

她想起裴君琅還在旁邊。

往常他們做這種無聊的事,他總不會作陪的。

今天,葉薇也試探性地問了句:“小琅去嗎?”

誰知,裴君琅一反常態,居然點了頭:“嗯。”

二殿下也加入他們的炸魚大隊,全班夜裡一齊兒乾壞事,大家有難同當,都很興奮。

沈如意自告奮勇幫裴君琅推木輪椅,魯沉山則費力地拉動那一車玲瓏炮。

謝芙放出妹妹,讓妹妹持著兩把殺魚刀,橫刀立馬開路。

幾人冒著冷風,走了一刻鐘,才找到白天定點的那一條凍河。

“瞧好了,這可是我改良過的無敵玲瓏炮!兼備美觀與實用兩項功效,是我得意之作。”魯沉山摸出火折子,先點一個玲瓏炮讓幾人掌掌眼,順道顯擺一下手藝活。

這一回,魯沉山造炮彈可謂彆出心裁,特地做了個能燃放煙火再炸地的款式。

果然,火線一燃就冒出濃煙與花火。

沒一會兒,火焰燎起,五光十色的煙火如流星一般四溢。

銀花火樹,眼前黑洞洞的山林頓時被玲瓏炮照得豁亮。

眾人拍手叫好,魯沉山得意洋洋,又點了幾個。

裴君琅不喜熱鬨,躲到最遠處。

他旁觀夥伴們的玩鬨,眼風漫不經心地一掃,窺見葉薇衣後的一縷紅痕。

是血的痕跡。

裴君琅霎時間想起葉薇說的癸水……

嘖,這個傻子。

少年緊抿唇瓣,指骨微蜷,白皙的手背底下,青筋微顫。

裴君琅明明畏寒,卻還是不動聲色解下了自己的狐毛大氅,搭於臂膀。

他輕輕喚了一聲:“葉薇,過來。”

墨跡濺上地板,染了一片臟汙,巨大的響動引得四周的學生紛紛探頭。

裴淩的白袍被染上墨汁,黑漆漆一片。他眼底戾氣四起,但見其他同學都往這邊瞟,不好當眾發作,隻能似笑非笑地問:“阿溯這是怎麼了?回府一趟,規矩倒落外邊了。”

周溯聽到裴淩陰陽怪氣的話語,一時間福至心靈。能夠對付祖父,還能塑造出一個贗品,遊刃有餘居住家宅裡的人,還能有誰?那位久居深宮的皇後姑姑嫌疑最大。

他不知祖父的下落,要沉得住氣,靜觀其變。

至少,在周溯從漳州回來之前,還不能打草驚蛇,以免周崇丘受到傷害。

周溯想,他們費儘心思要找一個人假冒周崇丘,說明他們也忌憚殺神周家,既如此,他們就不會對祖父趕儘殺絕。

第八十三章

葉薇也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她凍得打擺子,連連懺悔:“……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裴君琅目的達成,冷哼一聲。

本該回房入睡的小郎君,今晚不知是良心發現,還是故意監督他們受罰。

竟也在廊廡底下陪五人受凍。周峰隻是定定望著葉薇,和她談條件:“我不想殺你,但我要你主動捏爆福豆,退出比賽。我們是正當切磋,你既是輸家,就該願賭服輸。”

葉薇明白了,周峰為何執著於她的福豆。

如若她和謝芙出局,【蜜汁雞腿飯隊】勢必式微。

屆時,他們五人都會被趕出潛淵官學,而葉薇唯有返回葉家這一條路。

一個無權無勢的庶女回到本家,就要被囚禁於高門大院之中,看嫡母焦蓮的臉色。

到時候,即便焦蓮靜悄悄弄死她,也無人知曉。

溫柔的嫡長姐葉心月看似給庶妹留了退路,實則招招致命。

不愧是她的好阿姐啊。

葉薇沉吟:“如果我說不呢?”

周峰厲聲道:“那麼,我就隻能對你下死手了。畢竟在大比的規則裡,允許學生們互相攻擊,直到福豆捏碎的那一刻。”

“也就是說……”葉薇笑眯眯地翹起嘴角,“我可以護住你的福豆,然後……殺了你?”

“狂妄至極!”

周峰成功被葉薇激怒。

他丹田內力蓬勃,一縷縷熱氣自四肢百骸遊走,凝結於掌心。周峰自知掌力淩冽,葉薇避無可避,定會心脈受損。

他念在同窗情誼,本來不想下手這麼絕的。

可是葉薇逼他……那就休怪他無情了!

葉薇的屍人再厲害又如何?蠱蟲受鈴聲驅使,而葉薇的鈴鐲和手持鈴均被毀了,大羅神仙來也救不了她。

今日,她必死無疑!

“啪”的一聲,周峰彙聚滿溢內力的一掌重重拍下!

他快意地笑,與此同時,葉薇也在開口說些什麼。

細若蚊蟲,嗚嗚咽咽,聽都聽不清。

可能是求饒的話,可能是畏懼的話。

但不重要了,周峰壓根兒不想聽,他不會放過她。

隻要葉薇出事,周峰和葉心月的交易就能達成。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必須和皇家沾上關係。

然而,正當周峰的手掌落下,一股撕心裂肺的劇痛忽然直衝天靈蓋,鑽入顱頂。

他忽然感到難以忍受。

為什麼這麼疼?

周峰錯愕地低頭,卻見自己的胸口逐漸滲出血跡,一點一點,濡滿了衣襟。

那發狠的一掌,距離葉薇眉心一寸的位置,停住了。

他沒能傷葉薇分毫。

“怎麼、怎麼回事?”周峰哇的吐出一口血。

少年郎回頭望去,一時間,他呆若木雞,仿佛見了鬼。

持刀傷他的,居然是屍人小王。

怎麼可能?雪滿寒山,隆冬天裡,晨光熹微,萬物凋零。

一輛看似樸素低調,卻處處用貴重雕飾木材的馬車驅馳於山間,綿綿雪絮撕扯氈毯車簾,漏進些許涼風。

凍得周婉如睜開了狹長的眼。

女官飛燕飛快捂住了縫隙,隔著閉合的車廂門,厲色敲打禦馬的內監:“馬車行得穩當些,若是娘娘吹了山風,有個頭疼腦熱,我拿你們是問!”

飛燕是皇後周婉如麾下的當紅女官,平日頂替中貴人掌管坤寧宮的事務,她的口舌,便是周婉如的懿旨,無人敢不不敬。

很快,馬車的速度放緩,車簾也服服帖帖蓋在了窗邊,不再起伏飛揚。

飛燕恭敬地低下頭,燃了一個熏香的銅製手爐,塞到周婉如搭攏腹部的那一隻手下,“娘娘,你仔細受凍頭疼。”

周婉如唇角微翹:“如今,也就你會掛心本宮的身體康健了。”

時至今日,周婉如想到舊事,心裡唯有淡淡的悵然以及厭惡——或許,那時候的裴望山,真心不是真心,善意不是善意。他待周家好,不過是想讓其他世家覺察到,周家捆綁皇權的野心。

讓其餘幾個世家,誤以為殺神周家不滿分權共治的現狀,想要獨攬皇權,萬人之上。

這樣,八大世家之間就會互相猜忌,關係分崩離析。

絕對不行!

上位者,必須殺伐果決,不留退路。

這是周婉如入宮後學會的道理。

為君者,孤家寡人,她也沒有辦法抵抗天命。

周婉如語帶哭腔:“爹,是你逼婉婉的。婉婉不想當壞人,可你不肯幫我,你要眼睜睜看我去死。你明知我那個侄兒周溯是站在裴君琅身邊的,你還要任由他掌控周家。”

“你可知道裴君琅是誰的孩子?是赫連璃的孩子!是她的兒子!我親手殺了赫連璃,裴君琅又怎會放過我?!”

“爹,你把婉婉逼上絕路了,婉婉無路可退了……”

周崇丘渾身發冷,仿佛浸在寒潭之中,四肢百骸都結了冰霜。

他一麵哆嗦,一麵朝周婉如張開雙臂:“婉婉彆怕,我兒彆怕……”

他意識混沌,一會兒喊周婉如的名字,一會兒喊大郎。當初沒能護住兒子是周崇丘的心病,他其實說什麼都不會舍下女兒的。

都是他的骨肉,他放不下啊。

“噗通”一聲,周崇丘以擁抱天地的姿勢,高舉起雙手,仰倒於雪地裡。

而周婉如,沒有被父親打動。

她一步都沒有朝周崇丘走去。

周婉如靜靜看著這一幕。

山風疾疾襲來,翻卷銀白雪絮。天地間,雪花落下,覆沒山崗。

天出奇的冷,可周婉如卻無動於衷。

她仍是在等,等周崇丘氣息減弱,等他被拔掉所有能夠襲人的野獸爪子。

等他奄奄一息,她再抓住他。

周崇丘一定不知道,他的女兒,已經成長為很厲害的獵人。

冰雪一片片散落,沾上周崇丘的白發與口鼻。

周婉如緩慢放下捂臉的雙手,她臉上淚痕已乾。

周崇丘聽不到了,所以她不必再裝脆弱。眼下,周婉如要為自己善後,要收拾好殘局。她說過的,她絕對不會輸,無論付出何等的代價。

良久,美婦人的唇角微微上揚,周婉如仿佛舍棄了所有傷痛,又變回了那個豔熟風情的惡女。

周婉如從袖囊裡取出匕首,親自刺入父親的皮肉。她不再猶豫,下刀極快,挑斷老者的手腳筋脈,廢了他的手足。周婉如做事狠厲,她是為了防止周崇丘再有行動能力,運用內力逃亡。

待周崇丘鮮血淋漓,已成苟延殘喘的階下囚,周婉如又耐心細致地為周崇丘包紮傷口,仿佛一個關心父輩的柔善孩子。

待一切事情都辦妥當後,周婉如揚袖,振臂一呼:“來人,上鎖鏈,將他關入卦陣地宮中!”

沒一會兒,她調教的一支影衛隊伍從天而降。

周崇丘被親生女兒囚於山莊底下的那個,專門為他打造的卦陣地堡。

周婉如不會讓周崇丘死的,但她也不會放父親自由。

在周婉如給父親下.毒的那一刻起,她就不能回頭了。

從今以後,世上再沒有周崇丘了。

周婉如歎息一聲——

“父親,你曾說過,周溯是個好孩子。”

“那麼,就讓我們看看,這個乖侄子,為了救回祖父,能夠犧牲到何等地步吧?”

周婉如輕輕笑起,笑聲裡滿滿都是愉悅的情緒。

其實父親說的一點不錯,自從她染上了權與勢,她就變了。

變得冷血多疑,變得心狠手辣,變得不像自己。

少女時期的軟弱婉婉,早就被天家殺死了。

屍骨無存。

裴君琅眉棱輕蹙,她對他是不是有什麼誤解。

葉薇看著外厲內荏的裴君琅,不由起了一絲逗弄之心。

她故意撐起白潤的藕臂,輕輕疊放於裴君琅的膝骨,尖尖下巴搭在手背,歪著腦袋,懵懂而困惑地凝望小郎君。

室內氤氳清雅的茶香,屋外雪落紛紛,偶爾風吹動屋簷底下的冰淩子,啪嗒掉下一串,砸入雪地,傳來一陣悶響。

葉薇嘴角上翹:“嗯?小琅不願意嗎?要是嫌我吃得多,我還能吃更少一點。”

她半是玩笑半是真心。

裴君琅一低頭就能看到嬌柔的女孩兒,她的杏眸烏溜溜的,澄澈、坦蕩,半點沒有戒心,菟絲花一般柔心弱骨纏著他,求他的垂憐與庇護。

但小郎君心知肚明,這一切不過是葉薇的偽裝,她知道他不會做什麼,甚至是篤定他做不了什麼。

她就這麼全無戒心地壓在他的腿骨,挨著他、靠著他,姿態倔強、傲慢、不知退讓。

葉薇其實比他想象的野性難馴,她是個狠角色。

裴君琅一貫避開她,偏安一隅,不會恣意越界,更不會冒犯葉薇,偏她不知悔改,一步步試探,意圖激出他的本性……

小郎君有一瞬間的失神。

他自己都忘了,他的本性應該是什麼。

身體殘疾,與旁人不同,但不代表裴君琅缺失了勃勃野心,甚至是難以啟齒的欲心。

所以,她想要什麼?

葉薇究竟想怎樣?

她步步緊逼,想看裴君琅流露出何等的狼狽姿態?她想羞辱他,是這樣嗎?

裴君琅扣住葉薇纖細的腕骨,將她高高拎起,阻止她再肆無忌憚觸碰他、唐突他。

“葉薇。”

裴君琅嗓音清冷,隱隱含有風雨欲來的嚴厲告誡,“我不喜歡你離我太近。”

不是厭惡葉薇,他的膝骨有疾,其實對於肢體的觸碰並不敏銳。

隻是,她挨得那樣近,裴君琅能清晰看到少女薄薄的眼皮、油潤的杏眸、豔熟櫻桃般的朱唇,嗬氣如蘭,溫熱的鼻息,星星點點燙在裴君琅輪廓勻稱的指骨。

葉薇或許無心,也許有意。

可裴君琅感到難堪。

細微的心旌搖曳,竭力遏製,卻仍不受控。

裴君琅眉眼沉靜,心如止水,他不會讓女孩覺察出任何異常。

葉薇驟然被小郎君從腿上拉開。

她看著眼前冷若冰霜的裴君琅,故作惱怒地鼓起腮幫子,小聲抱怨:“小琅冷漠無情。”

“我一貫如此。”裴君琅鬆開她,儘量不外露更多的情緒,“葉薇,如果你對外暴露血脈,引來眾人爭奪。屆時,為了不讓他人獲得紅龍的力量,我會先下手為強,殺了你。”

殺了她嗎?她很確定,裴君琅舍不得。可是他為什麼又要說這樣傷人的話?

葉薇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睫毛輕顫,不知聽進去了沒有。

她一瞬不瞬凝視裴君琅,想從他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冷漠態度裡看出破綻。

可惜,無果。

裴君琅很擅偽裝。

他任嬌俏的女孩兒打量,他自不動,心若磐石。

四肢百骸又催起綿綿的痛感,千刀淩遲,萬蟻噬骨。鬢角熬出細密的汗,裴君琅偏頭看燭火燈花。

屋內寂靜無聲,葉薇蔫頭聳腦,終於接受了現實。

“我知道了,我會好好保守秘密,就連阿芙、小山、如意、周溯他們也不講。”

裴君琅鬆一口氣。

他深知,自己時日無多。

既如此,葉薇必須學會自保。

裴君琅要狠得下心。

畢竟,他會食言,他護不了葉薇多久了-

葉薇很聰慧,她不再談論嚴肅的話題,轉而捏著甜糕,對裴君琅說:“其實我來小琅府上,還有其他的事要做。”

裴君琅瞥她一眼:“嗯?”

葉薇吹了個悠長的口哨,又晃動腕上的蘭鈴鐲。

沒多時,庭院被壓實了的雪地忽然突起一道蜿蜒的丘嶺,沒一會兒,引發地動的怪物探頭,竟是紅豆。

經過一年的成長,紅豆已經改頭換麵。

它將自己喂養得很好,一雙蛇瞳猩紅如噴薄的岩漿,渾身的粉鱗半蛻,雜亂無章地嵌著朱紅色的鱗紋。頭上兩隻尖角也隱隱有起勢,似乎比從前更為明顯。

葉薇看著自己放養的小蛇長到手臂粗細,心裡生出一股驕傲的情緒。

她爬到窗台上,抱住紅豆,親昵地蹭蹭小蛇腦袋。

“紅豆,我好想你。”

葉薇:“小王,朝前靠近。”

屍人竟聽從葉薇的聲音控製,驟然抽出帶血的刀。周峰鮮紅的血朝後噴濺,小王無動於衷,還漠然地抖了抖刀,隨後走姿古怪地爬向葉薇。

沒辦法,屍人體內有蠱蟲,行動並不那麼規範。身體隻是一具軀殼。

葉薇靠近刀刃,順勢把手腳的繩索都割斷了。

她鬆了鬆筋骨,伸了個懶腰。

謝北門見狀,難以置信:“屍人怎麼會聽人聲驅動?!怎麼可能?!”

“啊,我半個月前做了個實驗,特地用血肉養蠱蟲,看看會發生什麼。”葉薇無辜地聳聳肩,“可是沒想到,葉家女的血,就是這麼無敵。”

她竟也能教會蠱蟲如何聽人聲驅動!

這樣一來,三清鈴和山茶花鈴鐲便能成為兩道幌子,保住葉薇暗藏的真正殺招了。

葉薇笑眯眯地摸出謝北門和周峰身上的福豆。

惡意地、輕蔑地、挑釁地,放在掌中盤。

她完全不怕福豆會破損,偏偏這副懶散的模樣,把兩位手下敗將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咕咚。

謝北門咽下一口唾液,他忽然開始後悔。

若他殺人未遂,回到本家……謝家主不可能放過他的!畢竟他險些要殺了謝芙。

眼前,美麗的少女笑得恣意,如同一朵帶刺的花,花瓣兒紅潤豔麗,火似的灼人。

葉薇趁周峰受重傷,還沒失血昏死過去的時候,她蹲下身子,高舉起掌中之物。

葉薇翹起唇角,惡劣地刺激他們——“這兩顆福豆,我替你們捏吧。”

隨即少女掌心用力,福豆霎時間被她捏爆。

“可惡!”周峰眼睜睜看著自己淘汰,絕望吐血,他終於昏倒了。

福豆的爆裂,也瞬間引起山洞外一聲巨響。

沒多時,昏黑的天穹,飛來兩隻春鷹。

他從袖中拿出一卷書,細細翻閱,時不時無意識地念誦幾句淺顯易懂的書中段落。

寒冷的仲冬,院牆遠處的雪峰壯麗,庭院銀裝素裹。夜空無星,唯有一片昏暗的幽藍色。

狹小的庭院裡,少年郎的誦文聲不絕於耳,清朗動人,驅散了徹骨的嚴寒。

有了裴君琅的伴讀,五人的困意消散不少。

本就是皮糙肉厚的年輕人,如今懷抱手爐,耳邊聽裴君琅念書,彆有一番趣味,仔細想來,倒也沒覺得哪裡吃了苦頭。

第八十四章

五天後,潛淵官學全體師生抵達漳州。

今年的雪下得很大,馬車的車輪若是沒有綁縛上鐵鏈子防滑,恐怕路上就得有好幾輛車會側翻。真跌下山路可不是開玩笑的,若不能及時逃出車外,恐怕會葬身懸崖。

雪越下越大。等到沈如意他們拉著一堆戰利品凱旋而歸,遠遠看到葉薇,學生們高興得一蹦三尺高:“小薇大人,咱們贏了!”

葉舟捂著受傷的手臂走近,他拍了拍葉薇的肩膀,誇讚:“乾得好!春鷹送出信了,周跋將軍率兵從後方包抄,這次攻城的羯人定會一個不留,全死在咱們大乾軍士的刀下。”

聽到葉舟送來的捷報,葉薇高興地揚起唇角。

倒是魯沉山心細如發,看了一眼葉薇,又看了一眼裴君琅,道:“這麼大的雨,便是要等消息,也好歹找片屋瓦遮雨啊,看看你倆,臉都紅了,是不是燒著了?”

葉薇想到方才和裴君琅在昏暗雨夜裡的一場荒唐,脖子上的熱意更甚,她含糊其辭地道:“可、可能是發熱了,今晚我們可有落腳點?”

葉舟點頭:“城中設有軍所,咱們去那裡和軍士們一塊兒住。俘虜、潰兵、還有受傷的百姓,這些城中的事就交給周跋將軍善後,這次也是他一時大意才鑄成大錯,能夠保護好世家子女和幸存的百姓,也算是將功補過的一項功績。”

葉薇明白了,既如此,周跋一定會竭儘所能去安頓好傷員與百姓,不必他們多費心。

葉舟手臂上的傷不算重,血液被雨水衝刷,隻剩下淡粉色和泛白的傷口,但天寒地凍,還淋了雨,他覺得一陣頭暈眼花,再這樣熬著,恐怕他一個大人都要受不住。

葉舟搡了搡沈如意:“快點帶著學生們走,我剛和你說過路線了。”

沈如意:“成、成,葉舟老師,我發現你這人脾氣挺急。”

“再說兩句信不信我削你?”臭小子一個個怎的都這麼不會疼人!白眼狼!要是他們受傷,葉舟早就安排好醫工和擔架了。

幾人插科打諢好一陣才肯繼續往前走。

葉薇故意落在人後,她挨到裴君琅的耳側,小聲問:“小琅,你……應該藏得住吧?”

裴君琅失神,認命似的閉上了眼。

葉薇沒再搭理心思重的小郎君,反正在裴君琅口中,他什麼都有顧慮。小小年紀怎麼老氣橫秋的?少點煩心事不好麼?

葉薇自顧自蹲下身子,整理地上寬大的氈毯,分出兩條狼皮厚被,再一左一右分彆蓋在兩塊床位上。

她困倦極了,和裴君琅道了聲“夜安”,很快鑽進被子裡入睡。

帳篷裡,炭盆未熄,星火蓽撥作響,熱氣烘麵。葉薇舒適地蹭了蹭軟枕,想到裴君琅就在身邊,她心情變得安定,睡得很沉。

裴君琅坐在木輪椅上,有些手足無措。但他低頭,看到葉薇暈紅的臉頰,聽到她漸漸平緩的呼吸,裴君琅知她這段時間受累,不好再打擾。

少年郎攥緊指骨,認命似的吹熄了燈。

帳內變得黑峻峻。

隨後,裴君琅鼓足勇氣,在葉薇麵前暴露弱點,他小心撐著扶手下地,挪至睡氈的另一側,合衣躺下,蓋上薄被。

裴君琅僵硬地平躺在帳篷裡,心裡五味雜陳。兩尺之外,是睡得一臉坦然的葉薇。

他聽到葉薇勻稱而綿長的呼吸,心臟忽然變得柔軟。

少年郎偏頭,餘光瞥見女孩如蝶翼輕顫的眼睫。

炭盆還殘餘微弱的紅光,綿長的呼吸間,一縷烏濃的發落到葉薇的唇間,她像是不適,眉心輕皺,如同一片枯葉攪亂了平靜湖泊。

裴君琅下意識想幫她掠開那幾絲礙事的烏發,他撐起堅實的臂骨,白皙指骨伸向葉薇的頰側,骨節微勾。

小郎君傾身覆來,頎偉的黑影應勢壓下,清雅的草木香從衣袖漏出,嫋繞葉薇周身,馥鬱清心。

葉薇似是有感,在裴君琅俯身的一瞬間,她施施然睜開了眼。

四目相對。

葉薇抬眼,看到小郎君卷翹的長睫,眼尾洇紅的鳳眼,他薄涼的唇峰微抿,欲語還休,眉目如畫。

眼下的動作曖昧不明,太像葉薇被裴君琅擁入懷中。

可葉薇一看裴君琅齊整的衣冠,他那樣拘謹,連發冠都不曾卸下,她猜到他並無不良居心,眼下的親密,很可能隻是一個巧合。

況且,葉薇又不討厭裴君琅的觸碰。

隻是他比她想象中還要靦腆。

裴君琅正人君子一般坦蕩,他默然,什麼話都沒有說,企圖立刻抽離。

偏偏葉薇壞心四起,柔軟的指尖輕輕扯住裴君琅的衣袖。

她故意留他,動作細小卻意味深長。

昏暗的帳子裡,一點動靜都會暴露於五感之中,裴君琅微微皺眉,氣息有一刻變沉。

“葉薇,鬆手。”

裴君琅雅正端方,可葉薇並非善茬。

“如果我說不呢?”

小姑娘像是一隻狡黠的狐狸,杏眸秋波流轉,楚楚動人地撩撥:

“小琅既然想做什麼,何必趁我入睡?醒著的時候再動,我有所回應,不是更好麼?”

“葉薇,我不後悔。”

裴君琅吞咽口中的血沫,他想在最後關頭,把話說得清晰一些,“如果我不這麼做,葉薇,你會死的。”

裴君琅知道,無論葉薇落入白澤手中,還是世家手中,抑或是她為了守護國土而獻祭,她都難逃一死。

比起葉薇赴死,似乎還是他死在前頭,更好受一些。

你看,裴君琅從來不是毫無謀算的人,他很壞,他又在滿足一己私欲。

裴君琅有點困倦,但他狠咬住舌尖,企圖讓痛感清晰,阻止自己昏睡過去。

裴君琅低喃:“葉薇,我一貫是很自私的人。”

“我很自負,我總是任意妄為,今日的出逃計劃,就當是我最後想和你再逃一段路……”

“所以,恨我吧。”

“或許,這會比你喜歡我……更好受一些。”

葉薇已經不知該用什麼話回答裴君琅,她既不想傷他的心說恨他,可又不想如他的願說愛他。葉薇隻是一直在掉眼淚,臉上既是泥又是累,很狼狽。

她想小郎君說自己隻是在開玩笑,想他中氣十足地罵她“吵死了”。

可裴君琅痛症發作的樣子好逼真。

她從來不知道裴君琅演技這麼好,竟又讓他騙過去了。

馬車晃晃悠悠地顛簸,深夜過去,東方既白,隆冬天裡,風雪又綿綿在下,雪絮飄進車裡,染在裴君琅血氣淋漓的指尖,一點雪意,白得灼目。

鵝毛大雪落下,四野茫茫,唯有一輛不知歸途的馬車踽踽獨行。

葉薇感受到後脊覆傷的雪意,她鼻腔酸脹,小聲說:“小琅,下雪了……”

“嗯。”

裴君琅應聲,聲音裡夾雜濃濃的倦意。他半睜半合眉眼,在睡去之前,他看到銀雪覆沒他與葉薇的烏發,葉薇的鬢角霜白。

他看不到葉薇晚年的樣子,但眼前的一場雪,也算是達成了心中夙願。

裴君琅氣若遊絲,忍耐所有摧心剖肝的痛楚。

他同葉薇耳語。

“葉薇,今朝同淋雪,此生共白頭……你我如今算不算白頭偕老?”

葉薇渾身戰栗,她看著裴君琅白皙的手骨落下,氣息歸無。

她死死抱住裴君琅,一動都不敢動。

即便裴君琅的體溫變冷、變涼,他不再說話、不再開口,他真正的死了。

葉薇仍抱著他、撐著他、托舉著他。

仿佛如此,葉薇就能相信小郎君尚在人世。

她還有很多話想說,她怎麼這麼笨,她怎麼隻記得哭啊?

都怪她沒有一直和裴君琅講話,吵醒他,他才會義無反顧睡去。

她好沒用。

葉薇的鼻尖全是裴君琅身上熟悉的鬆木香味,她抵在裴君琅脊柱的掌心,忽然滲開一片血跡。

葉薇心慌意亂,她胡亂拉開裴君琅的衣襟,發現他雪白如玉的肌理上,全是開裂的傷痕,自內向外,他的筋骨寸寸碎裂,回天乏術。

葉薇怎麼都不願意相信,裴君琅已死的事實。

他這樣嘴硬心軟的小郎君,總不會……狠心到舍下她吧。

“葉薇,你在做什麼?”

不遠處傳來裴君琅冷肅的聲音。

葉薇如夢初醒,鼻尖嗅到一股焦味。她看了一眼卷曲的發尾,大驚失色,慌忙後退。

嗖嗖——

鋒銳的箭矢鋪天蓋地,如疾風驟雨,破空朝龍群襲去。

龍蛇們刀槍不入,弓弩箭矢對它們並無用處。箭矢撞上龍蛇堅硬的鱗甲,立刻折斷,紛紛落回地麵。

好在,這些龍獸似乎不能長時間應敵。

不過一刻鐘,襲敵的龍蛇便紛紛隕落,墜亡於城池之中。它們的身體化為火球,燒到最後,隻剩下塌皮爛骨的蛇脊。

遍地龍骨,焦黑色的灰燼被雨水淋濕,混入血水與殘肢中,刀山劍樹,生死苦海,人間不似人間,如同阿鼻地獄。

城中大亂,到處都是慘叫聲、嘶吼聲、哭求聲,光焰萬丈,烽火四起,大乾國的兵丁們再回神已經來不及,他們的頭顱被羯人拋射而來的長槍刺穿,鮮血流了一地。

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倒下,城門被攻城木撞得破損不堪,岌岌可危。

龍蛇來襲的這一段短暫的助勢,已經足夠羯人趁其不備,破城而入。

成千上萬的草原神駒衝殺入境,他們舉刀怪叫,來勢洶洶,精銳鐵騎勢不可擋!

周家的將軍們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心頭劃過異樣的感覺,既羞愧又難堪。他們從未吃過敗仗,往後定會被人戳著脊梁骨責罵,可是眼下再戰,就是拉著所有人去死。

他們要見好就收,把損傷降到最小,從長計議。

屈辱是小事,百姓生計為大。

周家將沒辦法再守住州郡,他們隻能持刀高喊,棄城逃亡。

……

葉薇總算明白,為何六大世家的家主們如臨大敵,還特地遠赴泉州來尋她商談了。

她是天定的紅龍神主,眼下想要破局,隻能借助神力,自然一個個都會來找她。

葉薇抱有僥幸心理,她想,育龍的方法應該還沒透露出去……或許還有其他辦法。

葉薇:“羯人有龍蛇相助,你們尋我有什麼用?”

魯明歎氣:“白蓮教主白澤於一日前,在失地放話,隻要我等交出紅龍神主葉薇……他便收回神力,不再援助羯人。”

大家心知肚明,隻要沒有龍蛇助陣,區區蠻夷,還不至於令他們山河覆滅。

想要守住國土,隻需交出葉薇就好。

葉薇很想告訴他們,她是育龍的關鍵,若是將她交出去,紅龍降世,難道大乾國就能夠逃過一劫了嗎?可是,區區幾隻冒牌貨就打得大乾國兵丁潰不成軍,不召出真正的紅龍,她又如何守住國家。

無論如何,紅龍都會出世。

而紅龍要誕生,葉薇難逃一死。

葉薇心亂如麻。

她有幾分猶豫,眼前這些咄咄逼人,煎迫她赴死的世家長輩們,真的是她要保護的人嗎?

為他們而死,值得嗎?

猶豫間,謝芙卻已經破開金絲楠木小棺材,喚出妹妹,護在葉薇身前。

她凶神惡煞地道:“誰敢碰小薇姐姐,我一定殺了他!”

謝家主謝聞看到幺女冥頑不靈,大罵一聲:“胡鬨!”

隨後,不過輕輕振袖,幾枚銀針隨著寒峭流風冷不防刺入謝芙體內,封住她動用內力的手足。

謝芙從未被父親下狠手打過,渾身筋骨仿佛撕裂,她痛得打滾,仰頭噴出一口鮮血。

車壁單薄,區區手爐已經不夠供暖了,嬌生慣養的學生們紛紛抗議,要往燒了一車底板炭的華貴車廂裡擠。就連裴君琅都被葉薇吵得頭疼,大發慈悲接納了雞腿飯隊的隊員入車。

總之一路上能夠愜意安詳行路的,恐怕隻有那些本來就要冷藏的屍人武器吧。氣候適宜的冬天,馬車裡凍僵交疊在一塊兒的屍體,感到心情暖暖的……

八大世家在大乾國各地都有房屋產業,百年前還有過封地自治的情況。漳州曾經由千麵郎沈家管轄,因此即便沈家主回了京城分權而治天下,一部分沈家旁支仍守在漳州,看管當地的家產,也鎮守山中的老山莊,為本家分憂解難。

這次,潛淵官學的師生們要入住的地方,便是那一座居於深山老林裡的山莊。

六名老師裡,最不怕冷的恐怕就是謝家少家主謝道玄了,學生們私底下都猜測,或許是謝家人自小和冰封的屍人相處,家中藏冰藏習慣了,自然就耐寒一些。

謝道玄先一步跳下馬車。

她向來不苟言笑,此時冷臉掃了一圈四周,眼帶殺氣,探頭望風的學生們和她對上視線,立馬聞風喪膽,鵪鶉似的縮回腦袋,噤若寒蟬。

裴君琅沒有看很久,在葉薇發現他之前,他已經進山莊了。

安撫完駿馬的葉薇回頭,隻看到空無一人的茫茫雪地。無邊無際的巍峨雪山,偶有碎雪覆在枯瘦的黑棗樹枝椏上,四麵八方,萬籟俱寂,如同無人之境。

她鬆開馬兒,踩著一地沙沙聲,跑進了山莊。

葉薇邁過花廳的門檻,謝芙眼疾手快遞去一個銅絲手爐。

“小薇姐姐,你快暖暖,我讓妹妹幫你占了位置。”

“多謝阿芙。”葉薇從善如流落座。

她禮尚往來,斟茶的時候多倒了一杯,挪至謝芙的麵前。

茶壺倒出的茶水竟然是混了牛乳的鹹口奶茶。

葉薇啜飲一口,驚訝問:“沈家還有喝奶茶的習慣嗎?”

沈如意解釋:“哦,這是二公子點的奶茶,他想喝這個,我們也沒什麼意見,方才便喊管事換了茶。小薇不喜歡喝嗎?要是不喜歡的話,我喊他們沏碧螺春。”

“喜歡,不必換了。”

葉薇像是抓到了什麼小秘密,笑得狐黠,忍不住偷偷覷了裴君琅一眼。

他在討好她嗎?

然而,裴君琅掩飾善意的功力很好,少年一如既往垂眉不語。像個聾子,對他們的話沒什麼反應,讓人很難猜出他心中所想。

葉薇鼓鼓腮幫子,內心嘀咕:真是狡猾的小郎君!

花廳裡陸陸續續來了不少人。

七個世家各有四到五名世家子弟就讀潛淵官學,加上大皇子裴淩與二皇子裴君琅,整個學院一共三十五名學生。

今日又以六人為一個小隊,甲乙丙丁四個班的學生,一共分為六隊。不過這樣一來,勢必有一隊僅剩下五人。

甲班倨傲,拒絕老師們用抓鬮的方式,抽取一支少人的隊伍。他們自告奮勇組建了五人的小團體,借以此等手段,扇在場所有學生們一記耳光。

丙班學生能力弱,不敢吱聲,而丁班和氣,沒人在意這件事。

倒是乙班資質不上不下,本以為自己和甲班學子平起平坐,偏偏今日又受了大辱,各個很尷尬。

火氣強盛的孩子,甚至私下約了甲班的幾個學生,在東市打了一場群架,最終這場打鬥還是被巡街的禦林軍監察到,飛鷹傳書給潛淵官學,由謝道玄出麵把學生們保回來。

用謝道玄的話便是:“我活了二十多年,還沒丟過這樣的大臉,你們真是不辱師命,一個個替為師揚眉吐氣了啊。”

此事性質惡劣,影響市容,還讓老百姓們都看了一場熱鬨。當夜,謝道玄便取出廷杖,把學生們挨個兒揍了一頓。

那一晚,整個潛淵官學的孩子們都沒睡著。

一部分是疼到哀嚎,另一部分是被哀嚎的同學吵了一宿。

今晚,花廳裡擺了六桌席麵,學生們都上桌了,唯獨甲班的年輕人姍姍來遲。

周牧娘一見到葉心月,出言譏諷:“我記得葉心月的母親早已被焦家驅逐出世家,既然你的母親都不是焦家嫡女,你還有什麼臉麵待在甲班?還是說,你們甲班都是一些名不副實的廢物?”

她是周家二太爺家的孫輩,和周溯也算堂兄妹。

她對葉薇起了殺心,她恨不得找一道地縫鑽進去。

葉心月眼眶蓄淚,想說什麼,解釋什麼,脫口而出的,卻還是一個單薄的字眼:“不……”

她隻能逃跑,可就在這時,葉薇忽然上前一步,攥住了嫡姐的腕骨。

葉心月奮力掙紮,她竟害怕起葉薇來了。

也不知葉薇安的是什麼心,嬌俏的小姑娘忽然唇角彎起,狐黠地幫腔:“其實,阿姐也沒說錯呀。”

葉心月呆住:“你……”

“我接近二公子,的確是早有預謀。”葉薇眨眨眼,“誰讓我對小琅……一見如故呢?”

“噗——咳咳咳。”旁聽半天熱鬨的裴君琅,終是忍不住噴出了一口茶。

裴君琅被葉薇的“深情告白”嚇到了,狹長的眼角染上一抹紅暈,焦茶色淚痣若隱若現。他抬袖掩唇,眼底滿是震驚,薄唇微動,欲言又止。

他像是想問:葉薇,你發的什麼失心瘋?

很快,裴君琅一如尋常那般處事不驚,眼底也隻剩下司空見慣的冷漠。

葉薇的心臟仿佛被一隻無形大手撕扯,幾乎是瞬息間,她記起了裴君琅悲慘的過去。

他曾葬身火海,他曾被逼上絕境。

他曾孤身一人、曾無望、曾畏懼……深宮裡的那場災禍,沒人拯救裴君琅。

他被丟棄在火海中,苟延殘喘,拚死一搏。

裴君琅很怕火。

可是,在方才災禍降臨的一瞬間,裴君琅為了保護同伴,搶先一步以掌力裂開馬車,以身去試這一場飛來橫禍。裴君琅庇護了所有人,卻把自己的安危置之不顧。

他又一次陷身火海。

若說裴君琅厭世、毫無生欲,倒不如說世上沒人懂他的內心。

葉薇的杏眼彎彎,心間柔軟——看上去冷酷無情的小郎君呀,分明是世上,最溫柔的人。

第八十五章

葉薇他們乘坐的馬車,隻剩下骨瘦嶙峋的木架子。火焰沿著車軲轆舔舐了一圈,焦木孤零零地留在街巷中央。

沈柳老師最先反應過來,他跑向葉薇的方向,焦急追問:“你們有沒有出事?”

葉薇搖搖頭:“沒有,我們都還好,老師快去看看其他同學吧。”

“好。”

沈柳沒有逗留,他轉身,擠入茫茫人潮,繼續去詢問其他學子安危。畢竟漳州是沈家人的地盤,各家的精英孩子在他的地界出事,難免被人疑心沈家居心叵測,沈柳還擔不起這個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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