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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君 草燈大人 66464 字 7個月前

葉薇叮囑謝芙,找到沈如意與魯沉山後,就去祭祀的後台和老師們會合,她則去看看裴君琅怎麼樣了。

謝芙想到裴君琅的死性子,他隻肯搭理她的小薇姐姐,心裡雖然不滿葉薇被人搶走,但也不得不領“裴君琅事先預警”的恩情。

謝芙抱住妹妹,悶悶嘀咕:“那好吧,小薇姐姐快點來。”

葉薇回到屋裡,喝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薑湯,又泡了一會兒熱水澡。當她整個人都浸到灌滿熱水的浴桶裡時,殘冬儘消,綠春歸體,渾身上下的寒意消弭,不由發自內心,輕輕喟歎了一聲。

葉薇指尖攪動池水,享受這一刻的閒暇。熱氣繚繞間,葉薇心裡的難過稍微減少了一點。

人世間還有其他值得期盼的事,她不要太難過。

葉薇從小就知道受傷了該怎麼哄自己。

葉薇沐浴完,又從衣櫥裡翻出一身粉蝶暗花緞窄袖武袍換上。為了方便在五竹山上跑,她特地讓桐花幫自己梳了個方便騎馬射箭的發髻,烏發間隻插了一把牡丹花白玉梳釵。衣袍色澤嬌豔如春,蹀躞帶鎖緊纖瘦的腰肢,雪峰微鼓,身材玲瓏有致,瞧著既英氣又清麗,實在明豔動人。

臨行前,葉薇吃了碗雞絲麵墊墊肚子,還從庫房裡摸出一把用上等柘木製的長弓,帶上桐花和一大包糕餅、肉乾,上了馬車。

車夫跟著帶路的春鷹,一路朝積雪未化的深山裡趕。

五竹山下,初開的山桃花、櫻桃花、杏花次第綻放,山青水綠,峰頂覆霜,山巒間繁花似錦,蔚然雪海。

世家子弟們一塊兒出行。

很快,官道上人流如織,到處都是棚簷底下掛了羊角琉璃燈的馬車。

路程遙遠,車裡又徐徐流動馥鬱的瑞花香,葉薇靠著門板,轉眼就要睡過去。

這時,門板忽然傳來“咚咚”的響聲。

葉薇睡眼惺忪,拉開車窗,迷迷糊糊往外張望。

沒等她清醒,一張咧著一口白牙的俊臉便低頭湊來。

竟然是陰魂不散的多羅!

葉薇伸手掩嘴,打了個哈欠。

“多羅王子,你有事找臣女?”

多羅不知從哪裡學的大乾語,音調雖怪,卻勝在利落。他翹起唇角,問:“小薇姑娘,你和裴君琅,是不是鬨掰了?”

葉薇深知“家醜不可外揚”的道理,世家小小淑女被封心鎖愛的皇子拒絕,這種丟臉的事,她怎會對外說呢?她也是要麵子的好嗎?

葉薇笑眯眯地托腮,瞧著乖巧,但她就是不開口。

說無禮吧,又笑臉相迎;說態度和煦吧,偏偏又裝小啞巴,對於多羅的話置若罔聞,教人拿她沒辦法。

多羅也不惱,他小聲說:“我看到你從潛淵官學跑出來的,那麼大的雨,一個人溜出來,裴君琅也不知道給你送把傘,我猜你倆肯定是鬨掰了。你是不是喜歡他?你彆不認,我和你求親的時候,你眼神兒一直往他身上飄,太好認了。”

葉薇有點鬨不懂多羅的意思,他既然知道,還問這麼多?

葉薇困惑地看著多羅,“多羅王子為何要問這些事?”

“實話和你說吧,我也不是非你不娶,我不過是知道裴君琅和你走得近,想氣一氣他罷了。”

葉薇挑眉:“大王子初來乍到,應該和二殿下不熟,既如此,你和他有什麼仇什麼怨,值得你這麼害他?”

“他欺負我妹妹。”

“嗯?二殿下和蘭瑪公主不是沒見過麵嗎?”

多羅咬牙切齒:“是沒見過,但不妨礙他欺負人。”

葉薇:“此話怎講?”

“我們西塢的確是不舍得把蘭瑪公主嫁到中原,但她想看大乾國看看異國山水,我也是疼愛妹妹的兄長,自然順帶她來做客。然而,還沒等我們靠近京畿附近,便有消息傳出,皇帝有意給二殿下賜婚,拉近與西塢的關係,而這位二皇子裴君琅身患殘疾,手段陰狠,不喜女色,曾將院子裡那些意圖靠近主子的侍婢們丟出去喂狼。”

說到這個,多羅氣得手癢:“我妹妹一聽到她來中原,萬一被皇帝賜婚,將被迫嫁給一個殘廢,當天晚上就嚇暈過去,哭著喊著要回家,整個西塢都把她當心肝肉來疼愛,當然不能不從她的意。再後來,我的部曲有意查探,才知道興許是裴君琅故意散出來的消息,是他擔心和蘭瑪公主聯姻!他連我妹妹都沒見到,竟設計嚇退她,這不是看不起蘭瑪是什麼?蘭瑪是草原第一美人,配他綽綽有餘!所有欺負我妹妹的人,都得到一個教訓!”

所以多羅扮作妹妹在京中遊走的理由還有另一個:他不想讓裴君琅的奸計得逞,他要讓他知道,蘭瑪公主才沒有被嚇跑,躲回西塢。

葉薇遲疑了一會兒:“可是,你們之間的糾葛,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多羅王子揚唇:“我打聽過了,你和他走得近,是他心上的姑娘。既如此,為了讓他不高興,我自然要奪其所好。”

葉薇明白了,多羅和她隻見過一麵,哪來的情情愛愛,他單純就是想利用自己氣一氣裴君琅而已。

小姑娘攤手:“隻可惜,大王子押錯寶了。我不是二殿下喜歡的姑娘,他對我隻是感興趣,就像對待小貓小狗一樣,而這點好感,在擅長玩弄人心的二殿下麵前,簡直不值一提。”

多羅皺眉:“是嗎?”

葉薇肯定:“當然,二殿下親口說的。”

多羅惡劣地笑:“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勸我不要和他計較。他都這樣貶低你了,你還想幫他解決掉我這個麻煩?”

“哪裡有?臣女不過是實話實說。”葉薇無辜地望著深目高鼻的異域小王子。

多羅才不吃她這一套。

“有沒有可能……就是因為他知道你會事事袒護他,處處包容、體諒他,才會讓他有那麼多勇氣,對一個可愛的小姑娘口不擇言,用小貓小狗這種傷人的話打發你?”多羅饒有興致地道,“小薇姑娘,你也太好欺負了。”

儘管葉薇知道多羅說這番話,用意在於挑撥離間。

但仔細一想,其實他說的也很有道理。

平時和裴君琅相處,葉薇總顧及他的自尊心,處處考慮小郎君的心情。

儘管很想騎馬,但知道小郎君隻能坐木輪椅,她便會退而求其次,帶些瓜果糕點,隻待在小郎君身邊陪他看書,打發時間。平時行路,葉薇也得注意走路是不是太快了,裴君琅是不是慢人一步,跟不上了,那她也會減緩速度,絕不讓小郎君孤身一人。

裴君琅性子冷淡,不喜歡同人相處、交談,葉薇也會幫他處理好關係,以至於現在大家都知道,裴君琅隻是麵冷心熱,刀子嘴豆腐心,其實他人不壞,是個挺好相處的小郎君。

葉薇為裴君琅做的事不少,她並沒有單方麵享受裴君琅的照顧。

可是,當葉薇真正獲得自由,當她不再瞻前顧後,也無需回頭看顧裴君琅……葉薇竟發現她好像也有其他活法。

她可以恣意騎馬,她可以不要再考慮小郎君的心情,明裡暗裡看他的眼色。

葉薇長袖善舞,八麵玲瓏,她會有很多朋友,每天過得都很充實。後悔的人,隻會是孤僻乖戾的小郎君。

那時,反噬的痛楚深入脊髓,裴君琅靠在木輪椅上,薄唇緊抿,眉峰緊蹙。

半睡半醒間,溫熱柔軟的指腹,輕輕撫摸他的眉心。似乎是想安撫裴君琅,指骨遊走不停,如同蜻蜓點水,淺嘗輒止,不敢深觸。

裴君琅心道可笑,他不是好哄的孩子。

可鬼使神差的,他竟也覺得,在那些不痛不癢的安撫之下,四肢百骸不再那麼疼了。

小郎君單薄眼皮微掀。

葉薇擔憂的臉,赫然映入眼簾。

她看起來很著急。

裴君琅怔忪、困惑、茫然,繼而良久不語。

那一刻,裴君琅突然意識到——

這世上,興許還有人,希望他能夠活下去。

第八十六章

裴君琅沒有看很久,在葉薇發現他之前,他已經進山莊了。

安撫完駿馬的葉薇回頭,隻看到空無一人的茫茫雪地。無邊無際的巍峨雪山,偶有碎雪覆在枯瘦的黑棗樹枝椏上,四麵八方,萬籟俱寂,如同無人之境。

她鬆開馬兒,踩著一地沙沙聲,跑進了山莊。

葉薇邁過花廳的門檻,謝芙眼疾手快遞去一個銅絲手爐。

“小薇姐姐,你快暖暖,我讓妹妹幫你占了位置。”

“多謝阿芙。”葉薇從善如流落座。

她禮尚往來,斟茶的時候多倒了一杯,挪至謝芙的麵前。

茶壺倒出的茶水竟然是混了牛乳的鹹口奶茶。

垂絲海棠的細弱花梗低墜,花蕊稀疏,像是一條條豔麗的絛子,隨風搖曳。

裴君琅掌心生汗,粘稠潮濕。他莫名難堪,不動聲色垂下了雪睫。

裴君琅到底還是顧念葉薇的名聲,馬車送她到葉府附近,就讓葉薇坐上自家的車回去了。

即便葉薇自己都不介意和少年郎密切往來,但裴君琅思慮良多。

少年郎為數不多的善心,終是賞賜給了葉薇——他不想留下葉薇不矜細行的輕佻話柄。擔心那些碎嘴的外人,會私底下用這些難聽的話攻擊葉薇。

葉薇把十兩銀子塞到門房手裡,笑說:“放心吧,這不是謊話,會成真的。”

她總不能害死無辜的人。

既然焦蓮最怕葉老夫人,那麼她就得拉攏來這一座靠山,好讓自己永遠不要莫名其妙死於內宅。

葉薇還是去了一趟葉老夫人靜養的佛堂。

有了清容縣主的封號,她一路暢通無阻。蘇瑤一麵焦急地喊:“阿玄、阿玄!”

一麵到處吹口哨,企圖傳喚她的馬兒珍珠。

很快,珍珠回來了。

可是珍珠的身上全是鮮血。

蘇瑤的腦子轟然,一時無言。

“阿玄怎麼了?他是不是上戰場了?他是不是死了?”蘇瑤的心臟酸澀,她很擔心阿玄,

或許她也應該上戰場,或許她可能求兄長蘇武,求那個大部落的格桑王子,求他們網開一麵,救救她喜歡的人。

“帶我去找阿玄。”膽小的公主,第一次鼓起勇氣,想要跨出草原。

珍珠通人性,它像是畏懼,一直噴響鼻、尥蹶子不乾活。

蘇瑤隻能強行上馬,逼迫珍珠去找焦玄鳴。

可是,珍珠傻乎乎的,隻知道往部落裡跑。

蘇瑤焦急:“不對不對!”

珍珠還是馬不停蹄朝前走。

直到濃烈的血氣,以及遮天蔽日的滾煙浮現眼前。

火光衝天,燒灼她最喜歡的一頂頂帳篷,還有那些蘇瑤養的花。

到處都是驚天動地的哭聲,是她子民們的哀嚎。

他們好害怕,他們不住逃竄。

可是家都被燒了,反抗的勇士也被屠殺了。

蘇瑤緩緩跪地,臉上濕漉漉的,不知道是汗還是淚。

她的家毀了。

蘇瑤一步步朝前走。

緋紅的火光照亮她的臉,也照亮眼前被士兵簇擁的高大男人。

他穿戴簇新的甲胄,冷眼旁觀這一幕人間慘劇。

即便焦玄鳴沒有傷害婦孺和孩子,但他還是虛偽地利用了蘇瑤的善心。

他步步為營,靠近她,然後毀了她。

焦玄鳴的計策,成功讓蘇瑤成了千古罪人。

蘇瑤害怕得渾身發抖,她捂住臉,無助地呼喚哥哥。

直到焦玄鳴聽到熟稔的哭聲,一回頭,他錯愕地對上了女孩楚楚可憐的淚眼。

男人的薄唇抿得死緊,掌心緊握成拳,沒有言語。

蘇瑤都看到了,來不及了。

蘇瑤再度騎上珍珠,拔腿就跑。

她不知道那些凶殘的大乾人會不會殺了她,會不會拿她這個部落公主的血來祭旗。

蘇瑤不敢回頭,直到她跌倒在地,滾落崖壁。

磕得頭破血流。

……

再後來,蘇瑤遺忘了過去。

她因貌美,被胡商找到,賣給了達官貴人。

不湊巧,那一場販賣美人的宴席上,焦玄鳴恰巧出麵。

他把重病許久的蘇瑤買下,又命那個從朵雅部落帶出來的大乾女子昭昭,好生服侍女主子。

焦玄鳴怕昭昭亂說話,隻能毀了她的口舌。

他很自私……他想再次擁有蘇瑤。

焦玄鳴抱住昏迷不醒的小公主,無奈又自厭地開口:“瑤瑤,你說的不錯。中原人……果然很卑鄙。”

再度醒來,蘇瑤忘記了黑暗的過去,她有了一個新的家。

友善的村民,待她很好的夫君,如今肚子裡還有一個即將出生的孩子。

生活美好,仿佛一個一觸即碎的夢。

幻夢蝶的花粉落下,金光閃閃。

蘇瑤不想麵對可怕的現實,她不願意蘇醒。

然而,好吵好吵。

還是有人七嘴八舌,一直呼喚她的名字。

“阿瑤姐姐。”

“醒醒,快醒醒——!”

“怎麼辦?她會死在幻夢蠱裡的!”

“她的孩子也會死的!”

——這是蘇瑤和阿玄的骨肉,還在她的腹中,還不曾長大。

隨後,葉薇跪在佛堂外的廊廡底下,同葉老夫人身邊的最為得臉的箬葉姑姑道:“姑姑,請您幫幫忙,給祖母傳一句話。就說孫女兒已是生死關頭,求祖母垂憐,救我一命。”

箬葉姑姑看了葉薇一眼,葉老夫人掌管整個葉府,自然一點風吹草動都瞞不過老人家的眼睛、耳朵。

葉薇鬨出的陣仗早在她來之前,葉老夫人早早就知曉了。

箬葉姑姑沒有回答,隻是漠然地走入佛堂,躬身低頭,等待老者示下。

肅穆的佛堂內,唯有香火的煙氣嫋嫋升騰。

紫檀木供桌上,擺著莊嚴的神龕,裡麵供奉的並不是神佛,而是紅漆龍神。

神像前,一碟碟白瓷碟子裡,有梨子與酸口的櫻桃,水果都很新鮮。

老人的眉眼被煙熏火燎的霧氣圍繞,手中念珠被指尖磕出“啪嗒、啪嗒”的響動。

等了好久,葉老夫人睜開一雙滿是皺紋的眼睛,低聲道:“讓那個孩子進來吧。”

箬葉姑姑不解:“您明知她很有心計,是故意利用您來行事。還是說,您看她如今被封為縣主,嶄露頭角,是個可造之材?”

葉老夫人不知想到了什麼,她輕輕歎了一口氣,笑說:“她和她的祖父,有一些像。”

箬葉:“像老家主?”

“是,這個孩子身上都有一股子牛勁兒,倔得很……若她祖父還在世,或許會喜歡她的。”葉老夫人隻說了這句,便再沒有後話了。

葉薇如願以償進入了佛堂,坐實了葉老夫人召見她的事。

但老夫人隻是給足了她一次體麵,沒有真的同她噓寒問暖。

葉薇有了容身之所,在佛堂裡靜坐了一個時辰,這才趁著夜深,回了自己的寢院。

回寢院前,箬葉姑姑忽然叫住了她:“二小姐。”

葉薇小聲問:“箬葉姑姑可是有事?”

“這是老夫人命奴婢給你的。”她遞過去一個匣子。

葉薇不明就裡,打開盒子,裡麵竟然是桐花和蔡嬤嬤的賣身契。

葉薇吃驚:“這是……”

“老夫人說了,既是你自家的奴才,就得自家管著,往後彆再用這些小事來煩她老人家了。”

葉薇感恩戴德地行禮,箬葉姑姑側身避開,不敢受主子家的禮節。

回去的路上,葉薇一麵打量賣身契,一麵琢磨葉老夫人的所作所為。

隻可惜,祖母的行徑古怪,葉薇也猜不透老人家的想法。

不過她想,葉老夫人故意給她拿來忠仆的賣身契,讓這兩人真正成她手裡人,為她所用……能救葉薇於水火間的長輩,人應該不壞吧?

不知是否血脈相承的緣故,時至今日,葉薇才有了那麼一點兒歸屬感。

她的身體裡,原來也流著葉家的血啊……

葉心月奮力掙紮,她竟害怕起葉薇來了。

也不知葉薇安的是什麼心,嬌俏的小姑娘忽然唇角彎起,狐黠地幫腔:“其實,阿姐也沒說錯呀。”

葉心月呆住:“你……”

“我接近二公子,的確是早有預謀。”葉薇眨眨眼,“誰讓我對小琅……一見如故呢?”

“噗——咳咳咳。”旁聽半天熱鬨的裴君琅,終是忍不住噴出了一口茶。

裴君琅被葉薇的“深情告白”嚇到了,狹長的眼角染上一抹紅暈,焦茶色淚痣若隱若現。他抬袖掩唇,眼底滿是震驚,薄唇微動,欲言又止。

他像是想問:葉薇,你發的什麼失心瘋?

第八十七章

這一場鬨劇,終止於葉舟的巡視。

葉舟瞪了學生們一眼:“怎麼?光在京城丟臉還不夠,還要丟人丟到漳州來,好讓百姓們知道世家皇族子弟都是這麼個德行?”

這句話罵出來,眾人頓時鴉雀無聲,隻敢背地裡朝死敵翻個白眼。

周牧娘在葉舟進屋之前,已經眼疾手快找了個位置落座,好巧不巧,坐到了丁班的席麵上。幸好花廳的桌椅多,倒也不至於坐不下。

葉薇拉了拉周牧娘的衣袖,說:“算了,今晚就在這邊吃吧。”

周牧娘沒有反駁,她想到方才葉薇的鼎力相助,心裡有幾分感動。

周牧娘:“剛才謝謝你了。”

他下山,隻是想儘快找到葉薇。

她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容易遭遇不測。

可是在這一瞬間,木輪椅忽然停止了滾動。

裴君琅停下來,手上的力道漸鬆。他有一瞬茫然與無措。

裴君琅一貫是運籌帷幄的郎君,每一步棋都下得四平八穩,絕無臨時起意做事的時候。

可今日,他為什麼要因為葉薇……失去一刻的理智。

“葉薇……”

清雋的小郎君微微低頭,鳳眸濃若漆墨,薄唇微動,病態的臉變得比往常更為蒼白、更為憔悴。

他為什麼要管葉薇的閒事?

裴君琅害怕心潮被蜓尾點水,掠起波瀾的感覺。

他不喜歡這種不受控的時刻,也應該壓抑住想要照看一個人的衝動。

裴君琅生來就該無情無義,這樣他便沒有軟肋,也不會受傷。

幾乎的一瞬間,裴君琅想到他在葉薇麵前,匆忙遮住腿上燎疤的那日。

若他不在意,為何要遮掩?

當時沒有答案,現在一想,裴君琅明白了。

他醜陋的身體,無人問津的過去,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他惡心旁人的同情,更畏懼葉薇因憐憫他而刻意親近。

襯得他像條可憐蟲。

葉薇的親昵,也容易讓人會錯意。

小郎君薄涼的指尖又一次覆上木輪,他緩慢地朝前滾動輪椅。

裴君琅不悅。今日,拜葉薇所賜,他失態了。

一句微不足道的話,偏偏在他心尖驟然刮起了旋風。

裴君琅積攢的,所有沉甸甸的怨氣,被葉薇脫口而出的一句話,輕飄飄化解。

她在顧念他嗎?

為什麼要施舍他這麼多無用的好心。

但是,裴君琅莫名放柔了聲音,他從來沒有溫文地對待過任何一個知他陰暗麵的身邊人。

他柔聲斥責了一句:“葉薇,你好笨。”

似情人間的呢喃,沒有凶狠的殺意。

葉薇聽到裴君琅幾乎算得上是溫柔的回話,莫名一怔。

她低頭,去追裴君琅垂下的、濃密的眼睫。她忽然很想和他對視,看看他現在的丹鳳眼裡,到底糅雜什麼情緒。

可是,裴君琅沒有讓她得逞。

葉薇她奉承的心思起來了,打算再深入兩人親厚的關係。她鄭重其事討好:“畢竟,我們隊除了小琅,沒人看得懂地圖。你要是出事了,我們不就輸了嗎?”

葉薇知道,裴君琅總是自厭。

他看著對世間萬物無動於衷,其實也畏懼被人嫌惡,抑或是成為隊伍的拖累。

所以,葉薇想要肯定他的價值。

她自以為方才那一番真心吐露,定會讓裴君琅感激涕零。

奈何小郎君一貫不是尋常人,他不按照常理出牌。

聽到葉薇後話的一瞬間,裴君琅非但沒有高興,還在瞬間收回了對葉薇溫柔以待的獎賞。

“你隻是為了把我當成人形地圖?”他的嗓音變得清淩淩的,帶有距離與戾氣。

“不然……呢?”葉薇張嘴,訝然。

還能是因為什麼?

難堪的情緒一下子湧上裴君琅的心頭。

他警惕地推車後退。是啊,除了這個,還能有什麼?

裴君琅抿唇,臉色比平常要更為蒼白,血色全無。

葉薇凝望漂亮冰山美人,心裡感慨,裴君琅真是連清冷的模樣都很好看啊。

隻可惜,這一尊冷美人似乎太不近人情了,說翻臉就翻臉。

裴君琅朝她伸手,白皙的五指攤開,掌心朝上。

“把福豆,還我。”

葉薇吃驚,不情不願地掏動荷包。她賊心不死,再哀求:“為什麼呀?我出局的下場可比小琅慘多了……”

拿了裴君琅的福豆,葉薇才知道多一重保命符有多爽!

可惜,葉薇現在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在給兩人冰封的關係火上澆油。

裴君琅更加堅定了自己心裡的猜測——她沒有心,她果然在利用他!

“還我。”小郎君的話不容置喙,沒得商量。

“小琅……”葉薇垂死掙紮。

裴君琅下了最後通牒——“我的福豆,不想任你糟蹋。”

“你不配。”

原來,裴君琅是個守身如玉的小郎君,倘若他不喜歡她,那就連一丁點曖昧的牽扯都不許葉薇私有。

葉薇不免想到那時在海島上,燭光煌煌的夜晚。

昏迷不醒的裴君琅,在她的催促下,睜開了一雙清淩淩的鳳眼。

小皇子郎豔獨絕,一如既往漂亮。他定定凝望她,眼裡的厲色淡去,柔情綿綿不絕。

葉薇被他看著,心仿佛被勾了一下。

她任由滾燙的氣息靠近,嶙峋的喉結在眼前滾動,她眼睜睜看著裴君琅,於她的頰側落下一吻。

葉薇沒有躲開。

她以為,裴君琅對她是不同的。

可時至今日,葉薇覺得自己的處境,有點狼狽。

既然裴君琅對她無意,那日的吻,他本來想給誰呢?

又或者,裴君琅把她認成了誰?

原來,他是真的不喜歡她啊。

第八十八章

山莊的主院,燈火通明,風雪砸門,發出哐哐的響動,今年的冬天是真的很冷。

千麵郎沈家主沈追命閉目養神,待一縷幽幽的茶香鑽入鼻腔,他總算睜開眼,笑著對一旁的管事老黃道:“這麼多年,還是你最懂我的口味。”

老黃奉上茶湯,笑道:“能為主子排憂解難,是奴才的榮幸。”

沈追命掀了掀茶蓋子,掃去浮沫,淡然問:“當年的事,查得如何了?”

老黃偏頭,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確認門板合得嚴絲合縫,他才收斂儘臉上的笑,低聲開口:“二十年前的陽關之戰,祁鎮那邊,確實留有活口。”

茶蓋子重重落在茶碗上,茶水濺上沈追命的指骨,他不覺得燙。

葉薇當然記得,就是讓她再見到假母親的美夢。

“記得。”

謝芙:“幻夢蠱可以喚醒人內心深處的記憶,即便夙瑤姐姐什麼都不記得,幻夢蠱也能讓她強行看到失去的記憶。”

沈如意:“那還等什麼?你們謝家的東西,還不是吩咐一句就手到擒來?”

謝芙搖搖頭:“幻夢蠱是由幻夢蝶造的夢,屬於高階蠱。上次蠱陣能遇上它其實很罕見,就連我阿姐這個少家主都不舍得在家裡浪費幻夢蝴演練蠱術,更彆說今年天氣嚴寒,南疆烈血門死了不少蛾蟲,幻夢蝶也十分稀缺。”

葉薇犯了難:“那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製成幻夢蠱?”

裴君琅旁聽了一會兒,輕聲開口:“兩天後,京城外會有飛蓬樓來販賣珍品,我在那裡見過幻夢蝶。”

聽到“飛蓬樓”,除了葉薇以外的三個小夥伴,皆目瞪口呆。

魯沉山擦了擦滿腦門的汗:“二殿下竟然連飛蓬樓都敢去啊……”

謝芙皺眉:“大姐不喜歡我去飛蓬樓玩,不然我也可以見見世麵。”

葉薇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好奇地問:“什麼是飛蓬樓?”

魯沉山歎了一口氣:“飛蓬樓就是一座可以自行走動的鬼樓。”

葉薇:“自行走動?”

“是。也不知是用了什麼機關,竟讓數十層的高樓拔地而起,且能自主挪到京城外開市做買賣。不過應該和城門利用用蒸汽壓力,起降重物等等類似,即便用了機關,也得有匠人來驅動。總之怪怪的一座樓,長老說,那很可能是邪.教.徒的窩點,也不知裡麵都做些什麼鬼勾當。”

魯沉山說完,閉上了嘴,好奇地打量裴君琅一眼:“二殿下怎麼會見過飛蓬樓裡的東西?”

裴君琅冷聲:“我與你,似乎還沒熟到,能事無巨細彙報過往的地步?”

“也是也是,是我多嘴了。”魯沉山訕訕一笑,被懟了,尷尬摸摸鼻子。

葉薇打圓場:“彆管小琅,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心裡和你們親,麵上又要裝高冷。”

裴君琅冷哼。

葉薇不理他:“我和小琅肯定要去一趟飛蓬樓的,你們誰一起嗎?”

還沒等人回答,裴君琅便迅速反駁:“誰要和你去。”

葉薇有法子治他:“那我一個人去也可以呀。如若遇到危險,我定會不小心留下小琅府邸的玉牌,並且對外宣揚小琅想和邪.教徒勾結叛國,隻能派我這個可憐女子先打前鋒,探探路。我死得好冤哦……”

裴君琅:“……你敢!”

葉薇誠懇眨眨眼:“人固有一死,不如拉友人殉葬。”

“嘖。”裴君琅有點心煩,“去飛蓬樓的時候,如果拖我後腿,我定會先把你的舌頭割了再跑。”

葉薇明白,這就是同意去的意思了。果然是口是心非的小郎君啊!

葉薇轉頭,望向其他小夥伴:“你們呢?去嗎?”

謝芙躍躍欲試:“我去我去!”

魯沉山作為機關客家的孩子,對於飛蓬樓十分好奇,他幾乎沒有猶豫:“我去。”

沈如意要窒息了:“……我都投奔你們的陣營了,要是你們四個都死了,我和你們關係這麼好,不就得一個人承受那麼多長輩的拷問?我遭不住,那我也去吧。”

沈如意想好了,他到時候多帶點銀兩。俗話說得好,有錢能使鬼推磨。世上就沒有錢辦不到的事,如果真有,可能錢還給的不夠多。

反正他們沈家沒啥優點,除了暴發戶有錢-

明日便要回潛淵官學,青竹事先查探過了,焦玄鳴被家裡的事情絆住,還沒機會回海島探望他的懷孕妻子。

也就是說,這兩天,葉薇他們應該不至於暴露身份,被焦玄鳴追殺。

葉薇打算回一趟葉家,她在外留宿了兩三天,總該回葉家露個臉。

謝芙做戲做到底,乘坐謝家的馬車,親自把葉薇送回府上。

一下馬車,葉薇便徑直朝葉老夫人的院子行去。

她離府多日,府上卻太平靜謐,想來也是祖母在替她周旋。

半道上撞見剛用完飯散步消消食的葉心月,嫡姐譏諷:“你是要上祖母跟前請安?”

葉薇含笑:“是。”

“在外頭玩了那麼久,也不知道先去探望母親,你的禮數果然很欠缺。”

葉薇無辜:“正因為知道拜見阿姐和母親會挨罵,所以我才不樂意去嘛。既在家宅裡遇到了阿姐,那我多請一次安,勞煩阿姐轉達給母親吧。”

說完,葉薇屈膝,盈盈行了兩次萬福禮,隨後揚長而去。

葉心月不滿葉薇的刁鑽,卻也知道她沒有什麼失禮的地方,隻能悻悻然咽下這口氣。

終於甩掉了討厭的人。

葉薇唇角微揚,進了門檻,同箬葉姑姑見禮:“祖母歇下了嗎?”

箬葉還記得葉老夫人的口信兒,葉薇若是來拜見,不必攔她。

箬葉搖搖頭:“還不曾睡下,二小姐進去吧,老夫人也很惦念你。”

葉薇受寵若驚,笑意更為真摯:“孫女惶恐,累祖母記掛了。”

她沒再閒聊,行色匆匆邁入內室。

葉老夫人果真還沒睡。

老人家居於內院隔開的一間小佛堂裡,手上盤著念珠,一側燃著香煙。香火繚繞,熏騰紅木桌案上堆積成寶塔山的山梨供果。

“祖母,恭請福安。原諒小薇貪玩,在阿芙妹妹家中待了好些時日,今日才回來府中給您請安。”

葉薇說一些客套疏離的話走過場。

葉舟見狀,心裡更不是滋味。他撓了撓頭,為自己小聲辯解:“為師、啊,為叔真沒那個意思,我說錯了還不成嗎?”

葉薇也覺得自己這一哭來得莫名其妙,她捂臉,知道自己嚇唬住葉舟了,當即順杆往上爬,朝人伸手:“要我彆哭也行,隨便拿個十兩銀子搪塞吧,學生很好哄的。”

葉舟一聽就知道她又在琢磨壞點子,但他理虧在先,也不好和葉薇計較,隻能從荷包裡摳搜出十兩銀子,塞到葉薇手裡。

“彆敲詐了,我身上就十兩,真沒多了。”

“行,夠了!”葉薇擦乾淨眼淚,破涕為笑。

她心情好了,不再搭理老師。小姑娘鬱氣發泄完了,肚子就餓了。緊接著,葉薇的筷子伸向擂成山高的羊肉包子盆裡,夾了三個,美滋滋佐粥吃去了。

葉舟:“……嗯?”這像是沒胃口的樣子嗎?明明是還沒來得及開始乾飯!他就不該多這個嘴!

算了,當破財消災吧。

第八十九章

冬日天色昏暗,雪山一片蒼茫荒蕪,入夜時分,天與山都染成了幽藍色,星群遙遠,滿山岑寂。

山莊最外一圈的院牆,每三丈便有一道掛了燈籠的門,一共六扇門,每一個隊伍各守一道。

葉薇來到雞腿飯隊守的那道門前時,謝芙、沈如意、魯沉山、周溯,以及裴君琅已經蹲守在側了。

除了夥伴以外,旁邊還堆了幾籮筐玲瓏炮,以及一些瓶瓶罐罐。葉薇看了一眼,全是療傷的金瘡藥。

葉薇:“你們就這麼篤定咱們會受傷?”昭昭臉色難看,她猶豫了一會兒,點點頭。

夙瑤嚇得後退一步:“你們合夥騙我……”

“我能騙阿姐,昭昭應當不能吧?沒道理連她也要說謊話!”葉薇步步緊逼,“阿姐可知,那座海島距離海外的鎮子很近,壓根兒無需兩天一夜。焦玄鳴這樣說,不過是害怕你離開海島,他想長久圈禁你,和養一隻阿貓阿狗無異。”

夙瑤臉色發白:“我……”

但她也明白,她的夫君確實有一些地方不對勁。他不允許她離開他的視線太遠,隻要一刻見不到她,夫君就會慌張,就會命仆婦來找。

那時,她覺得甜蜜,如今想想不由毛骨悚然。

她又不是少不更事的孩子,夫君何必把她看得這麼緊?仿佛她隨時都會跑掉似的。

夙瑤的記憶遲遲無法恢複,夫君總是關心她的病情,夙瑤時常為此感到抱歉。

但夫君總會溫柔地親吻她,每次聽到她還沒恢複記憶,還會暗暗鬆一口氣……仿佛她想不起來也是一樁好事。

夫君真的如她所想那麼溫柔嗎?夙瑤明知自己不該懷疑枕邊人,可是、可是……

夙瑤咬住了唇,眼裡閃過一絲猶豫。

葉薇知道自己的目的達到了,她雙手籠住夙瑤的冰冷的手,蠱惑似地低語:“姐姐再留幾日吧,我們會想法子治好你的失憶,到時候,你就知道你的夫君是什麼樣的人了。如果你不想留在這裡,繼續作踐自己的身體,那我也不會勸你太多,總歸你救過我和小琅,我不想你出事。”

葉薇處處為夙瑤考慮,看似讓步,實則全是算計。

對於夙瑤這種堅毅的女子,硬碰硬是不行的。

夙瑤也明白,她如果回了海島,或許一輩子都弄不清楚真相了。

她點了點頭:“那就勞煩二妹妹幫我恢複記憶。”

“好說。”葉薇歡歡喜喜地道,“姐姐好生住下,有什麼需要的東西都喊昭昭來辦。吃什麼、喝什麼也無需拘著自己,小琅家底殷實,不怕你吃垮了他!”

“我省得了。”夙瑤冷靜下來,也抿出一絲笑意,不再抗拒葉薇的照顧。至少,無論眼前這些人是忠還是奸的,她都得養精蓄銳,先護好身體再說。

畢竟……夙瑤眼眸柔和,撫了撫小腹,她還懷著夫君的孩子呢-

葉薇安撫好夙瑤,如釋重負回了前院。

她召集了雞腿飯隊的小夥伴們,問:“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失憶的人恢複記憶?”

謝芙想了想:“小薇姐姐還記得從前在紫金山中的幻夢蠱嗎?”

然而葉老夫人實在是個人精,她沒有粉飾太平,和孫女你來我往地過招,而是目光如炬,看了一眼孫女。

很快,葉老夫人覺察到葉薇的異樣。

女孩伶仃的腕骨上戴著的蘭玲鐲變了顏色,那是吸收血氣且使用過的跡象。

葉老夫人微訝:“你……動用蘭玲鐲了?”

她贈葉薇法器,其實沒指望葉薇能夠驅動。更多是祝福小輩,也給外人起震懾作用。

可眼下,葉薇分明是能夠驅動這隻蘭玲鐲……

葉薇微微抿唇,不知該如何作答。

若她說“用了”,會招致災禍嗎?即使葉老夫人是她的祖母,葉薇也不會十分相信她。

孫女垂眸,一雙杏眼掩於暗處,諱莫如深。

葉老夫人懂了她的顧慮。

老人家臉上的笑容慈祥極了,她親切朝葉薇招招手,顫顫巍巍領她去了一間暗閣。

密室的石門大開,裡麵都是一些起了毛邊的古樸藏書。

葉老夫人隨意拿了幾本書,遞到葉薇懷裡。

“我記得這本是基礎,這本好像能提升……哦,還有秘術,老頭子把秘術放在哪裡了?我找找……”

“祖母?”

“彆說話,我找一樣東西。”

“好吧,”

小姑娘不明就裡,隻能眼睜睜看著祖母把一摞一摞的舊書,整整齊齊拜放到她的懷裡。

葉老夫人想給她的書很多,東一件西一件,帶著厚重的灰塵。

很快,小姑娘的懷裡就累了沉甸甸的一堆,即使葉薇都要抱不動了,葉老夫人仍在埋頭挑書。

葉薇抬頭掃了一眼,發現,這些都是有墨跡的書籍,密密麻麻寫了一大串,像是某個人手寫的劄記。

有點甚至還有指頭的油印,葉薇語塞,這個人不會一遍吃油水多的燒餅,一邊翻書寫批注吧?該說他太隨性呢,還是太不拘小節了?

葉薇福至心靈,難道是葉塵夜的舊物?

她難以置信,說話都有點激動:“祖、祖母,這些是祖父的舊書?”

葉老夫人含笑點頭,笑意濃濃:“他的東西,我想,你會看得懂。”

葉薇眼眶發燙,心裡酸酸的。她知道這些祖父的遺物彌足珍貴,作為老家主,葉老夫人能把葉塵夜的遺物傳承給她,相當於間接認可了葉薇的能力與天賦。

葉薇低下頭,聲音有點哽咽:“可是……我夠資格得到祖父的書嗎?”

葉老夫人輕輕歎氣,看來葉薇從來不知,自己是多麼天賦異稟的孩子。

她有些憐愛孫女了。老人摸了摸孩子烏黑如瀑的發:“你能驅動蘭玲鐲,說明你就是塵夜選中的傳家之人。”

“我?”

“是。”葉老夫人握住葉薇的臂骨,話語裡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堅毅,“小薇,這些東西,不要讓外人知曉。包括你血脈特殊,這件事,誰都不能說,甚至是你父親也不行。”

葉薇一怔,她怎麼都沒想到,祖母會語重心長提醒她,防備她的父親。

葉薇覺得,對付山獸罷了,應該不至於鬨到血流成河的殘酷情形。況且,隻是一個小試煉,還有老師在旁看顧,不至於大過年還見血。

魯沉山點頭:“其實我也覺得不會,但彆的隊伍都製了玲瓏炮和金瘡藥,就連甲班的學生都搞上了,你想想,這裡頭是不是有詐?”

葉薇皺眉:“甲班的人也準備傷藥炮彈?”

魯沉山:“沒錯!”

謝芙:“我讓妹妹去打聽過了,這些人似乎還想著趁戰亂的時候攻擊同學,偏偏老師們還說除非被打死否則絕不出手,話裡話外的意思不就是想咱們防外還有禦內麼?”

第九十章

山莊前院。

葉薇凝望眼前以身護她的裴君琅。

小郎君臨危不懼,鳳眸鋒銳。戴著翡翠扳指的指骨緊緊拉弦,風雪拂上他如雪勝玉的側顏,眉眼清致,烏發如瀑。

霎那間,葉薇的心上被勾了一下,泛起不易覺察的漣漪。

裴君琅猶如一尊巍然不動的山,護住她,避免她被風雨澆蓋,又冷待她,拒她於千裡之外。

葉薇看不懂他,但不妨礙她親近他。葉薇抱著那一捧祖母慷慨奉贈的書,搖搖晃晃退出暗閣。

那一摞手劄堆疊高高的,厚厚實實,幾乎淹沒了孩子的臉。葉老夫人看到了,忍俊不禁:“我倒是忘了,你一個人怎麼搬得動。”

話語落下,她拄了拄龍頭拐杖,地麵頃刻響起一陣震蕩。

葉薇腳下踉踉蹌蹌,差點摔倒。好強的內力!她心裡凜然,恍恍惚惚意識到,祖母也有本事在身,並非一心相夫教子、居於內宅的孱弱老婦人。

聽到內室的傳喚,很快箬葉從屋外撩簾進來,和老夫人見禮:“老夫人,奴婢在,您有何吩咐示下?”

周溯看出一點門道,課間休息的時候,特地來找葉薇,悄聲笑問:“你們是要去辦什麼緊要的事嗎?”

葉薇不知道周溯的底細,如臨大敵,搖搖頭:“周公子怎麼會這樣問?沒有呀,我們隻是打算出門逛街。”

周溯:“哦,丁班的小活動麼?真羨慕你們的同學情誼,整日熱熱鬨鬨的湊一塊兒。”

裴君琅掀了掀眼皮:“怎麼?你也想來?”“帶我下車。”

“是。”青竹輕便地抱起少年郎,放到輪椅上。

裴君琅看了一眼軟轎裡的葉薇,冷聲道:“你們要製幻夢蠱的話,長壽會把府上的醫堂讓出來,缺什麼材料,同他討要便是。今夜恐怕回不了潛淵官學,送一封口信給周溯吧,他會幫你們請好假。”

“好了,今日我累了,先去歇了。”

裴君琅事無巨細吩咐完所有事。

他拋下小夥伴們,請他們自便,頭也不回地推動木輪椅,獨自走了。

清瘦的身影融入霞光昏昏的傍晚,看起來格外伶仃孤寂。

葉薇爬出軟轎,一臉若有所思。

沈如意聽裴君琅的語氣冷淡,納悶地湊過來,問:“你們吵架了?”

謝芙立馬瞪了沈如意一眼:“小薇姐姐脾氣那麼好,怎麼會和裴君琅吵架?肯定是他無理取鬨,執意要對小薇姐姐發火了!”

魯沉山搭上沈如意和謝芙的肩膀,說:“算了算了,為今之計是製幻夢蠱要緊。不過今晚咱們回不去了,還是先給周溯報信吧?你們的春鷹和他熟嗎?”

謝芙搖頭:“誓不理甲班狗!”

沈如意豎中指:“我也是!”

葉薇翹起唇角:“我們家阿嬌倒是認識整個官學的學生,這樣吧,就讓阿嬌給他送一封口信兒去。畢竟周院長是他祖父,告個假應該沒問題的。”

至於周溯要怎麼撒謊去圓一整個丁班消失的事,那就不在葉薇考慮的範圍之內了。

畢竟這點小事都做不好,要他何用!

葉薇教會春鷹新的口令兒,很快,阿嬌便飛向蒼茫天穹,不見蹤跡。

遠在潛淵官學的周溯本想找丁班的孩子們問問今日情況,怎料才到裴君琅的房門前,葉薇的春鷹阿嬌就瞄準目標棲息至他肩頭。

周溯微笑:“你叫阿嬌,是嗎?”

小鳥阿嬌嘰嘰喳喳:“丁班,請假一日,全員,咕咕,請假一日。”

周溯苦笑:“葉小姐還真是喜歡給我出難題啊。你回去傳話吧,唔,就說,我願意為丁班的朋友們效勞,事情辦妥了。”

他放飛阿嬌,原地思索了一番。

很快,少年健步如飛,趕在官學宵禁之前,上了一趟殺神周家。

不過是幫忙請個假罷了,祖父為了大局著想,這種小灶應該願意開吧?

幻夢蠱的事,全權委托給了謝芙。

沈如意和魯沉山在旁邊幫忙,而葉薇則跟著灶房的王禦廚準備晚上的食物。

阿芙想吃乾烙的蜂蜜烘餅,沈如意想吃豬肉大蔥餃子,魯沉山則是大醬牛肉拌麵,再來兩口能乾吃的蔥節子和肥白的蒜瓣兒就更好了。

不知看了多久,裴君琅才收回目光。

他像是下定決心,平靜說出一件思考已久的事:“葉薇,我會如你所願,繼續保護你。”

裴君琅的聲音平靜如水,聽不出喜怒:“所以,不必再試圖討好我,也不必再靠近我。”

“從今天起,你能不能離我……遠一點。”

周溯和裴君琅早就私下通過氣兒,兩人是一夥兒的。

周溯認認真真琢磨了一會兒,婉拒:“下次吧,下次用得上我,一定要喊我一起。”

“嗯。”裴君琅沒再多話。

周溯一走,丁班其他小夥伴均對他投去了看叛徒的眼神,低聲斥責:“小琅(二公子),你怎麼會和甲班狗有牽扯?”

裴君琅想到眼前這些人都算是自己人了,他抿了一下唇:“他代表周家派係,站在我這邊。”

此言一出,眾人頓悟,臉上的惱怒煙消雲散,沈如意甚至提議:“要不把人喊回來?周家人武藝高強,多一個人多一份力嘛……”

謝芙小嘴撅起,幾乎能掛油瓶:“才不要!妹妹很厲害,單憑妹妹一個人就能護你們安危,怕什麼?”

葉薇也覺得人多不大好行動:“算了,這次還是低調行事吧。”

魯沉山讚同:“我聽小薇的。”

兩天後,一夥人早膳都沒吃,偷摸溜到了裴君琅的皇子府,出發前打算喬裝打扮一番。

裴君琅說了,他在飛蓬樓內的身份,是江湖某個門派家主與蕃國聖女所生出的少家主。他的門派家大業大,又和京城裡執掌皇權的八大世家有關聯,因此在京中出入自如,儼然如同高門貴公子。

為了掩飾身份,裴君琅換了一身墜滿銀飾的胡族外衫,衣襟大開,幾乎要漏出肌理塊壘分明的小腹,漳緞窄袖長褲與長衫上繪滿了銀色的寶相花繡紋,腕骨與足踝都掛了玉蘭花的銀製小鈴鐺。

就連烏黑如瀑的長發都散下,由葉薇幫忙用紅綢串了幾個小銀珠上去。

葉薇沒有綁辮子的經驗,魯沉山倒有,但裴君琅不想他近身。

於是,葉薇再笨手笨腳,也隻能肩負重任。小姑娘朝小郎君伸出手,捋過那一把軟滑的烏發把玩。不知裴君琅是不是洗過頭發,聞起來有一股若隱若現的蘭花香味,很清甜。

裴君琅這麼不喜歡烘乾頭發的人,如果真的洗了頭發,發尾肯定也會帶點潮濕,不至於摸起來乾燥暖和,就像被陽光照過一樣。

葉薇心胡思亂想,小心翼翼幫裴君琅編織辮子。

待會兒他們出發前往飛蓬樓,為了掩飾裴君琅腿疾的事,裴君琅必須坐在軟轎上,由青竹、明月,還有小夥伴們抬轎子,而葉薇作為裴君琅的貼身侍女,可以待轎子上服侍他。

有貌美的小丫鬟在旁伺候,也能更好演繹出放蕩不羈的混血少家主的樣子,蒙混過關。

葉薇撈了一把裴君琅的頭發。

長長的黑發實在很滑,根根分明,穿過她白皙五指,一下子墜了回去,不見蹤跡。

如同被山石分流的瀑布。

葉薇手法笨拙,時不時讓發飾連累到裴君琅的發絲,勾扯出細發。

偶爾,裴君琅被她扯疼了,還要皺眉瞪葉薇一眼。

小姑娘做賊心虛,怯怯地哄:“再忍忍嘛,很快就好了。”

裴君琅沒再說話,隻靠軟枕上閉目養神。

葉薇繼續搗鼓裴君琅的長發。老實說,她打辮子都打出了樂趣,一縷一縷地分發,再交叉,最後用朱紅的絲絛綁縛上蝴蝶小結兒。

分完一串,又用蘭花瓣兒似的小指頭,勾來另外一縷。

裴君琅像是等到不耐煩,已經睡去了。

長長的雪睫垂落,鼻梁間打下一片昏暗的影。

葉薇手上動作放慢,杏眼一瞬不瞬注視麵前儀態慵懶的小郎君,狹長的鳳眼、胭脂色的薄唇。唔,他看起來就像是一隻頂漂亮的雪白大貓!

女孩把編好的辮子放到裴君琅耳側,靠得近了,難免視線掠下,正巧看到了裴君琅微開的衣襟,衣布底下,肌理流暢堅實。原來裴君琅的身段也很好麼?葉薇本不該羞澀,可狹小昏暗的軟轎裡,偏偏她還一無所知,親昵地繞著小郎君的頭發。

不知為何,葉薇覺得耳朵燒起了延綿不絕的山火。女孩仰望軟轎的幔帳,不敢再亂看。

葉薇向來坦蕩,可偏生這次,她莫名虧欠,仿佛哪裡冒犯了裴君琅。

一瞬間,葉薇想明白了很多事。

都說“烈女怕纏郎”,裴君琅也不外乎是。

即便小郎君心裡有彆的姑娘,意識混沌間的吻也是想給旁人;他刻意冷落她,漸行漸遠,若即若離……又有什麼關係?

今日裴君琅攔在葉薇麵前,護的人是她,守的人是她。

他發自內心,替她撐腰。

他心裡有她,惦念著她。

葉薇想,她兩條腿跑的,追著裴君琅巋然如山的背影追,總有一日,她會跑到他的跟前。

她不貪心,能和小郎君,並肩走一段路,這就儘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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