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五竹山,暮靄昏暗,綠林蟬鳴聲聲,草木潮氣馥鬱。
王帳前,燃起一堆堆篝火,部族小國的美麗姑娘、健壯勇士歡聚一堂,圍著黃燦燦的火苗載歌載舞,不擅舞蹈的中原文臣與世家子弟則取出琴瑟合奏,一時間酣歌醉舞,眾人玩得不亦樂乎。
除卻熱鬨的營地中央,熬不住夜的世家大人們紛紛挑了幾個遠離年輕人的帳篷,熄燈入眠。營帳沒點燈,布棚被夜色籠罩,看起來灰撲撲的,密密麻麻,像是一隻隻被雨水淋熄了燭火的孔明燈。
靠近山坳的一隻帳篷,倏忽竄起朦朧的暖光,那是葉瑾在帳中接見部曲。
暗衛單膝跪地:“主子,十六刺殺失敗,已領了罰,自儘於山野,禦林禁衛即便找到他的屍體,也查不出他的身份。”
葉瑾冷笑:“雖查不出他的來曆,但因他的失敗,咱們也打草驚蛇了不是嗎?至少讓人知道,葉薇被歹人盯上了。”
小姑娘驀然一靠近,馥鬱的馨香如煙似霧席卷而來,溫香軟玉滿懷。
裴君琅無措地偏頭,悶悶倒了一杯酒小口啜飲。
偏偏葉薇毫不察覺。
春梅紅的紗帳放下來,遮住軟轎裡的春色,不容人窺伺。
沈如意見狀高喊:“齊活了!走唄!”
青竹和明月立時將軟轎抬起,踏簷而去。
至於謝芙、魯沉山等人,不過是扮成胡族的下人,運用輕功飛簷走壁,尾隨軟轎後頭。
沈如意不想惹事,特製了好幾個易容麵皮,分給參與行動的所有人。而葉薇的臉上罩了麵紗,裴君琅則戴了半壁麵具,作為遮掩。
大約半個時辰後,幾人來到京城外的那一座鬼樓。
飛蓬樓果然名不虛傳,體型碩大如傳聞中的鯤鵬。高有四丈,橫列數十個廂房。樓房底下架著許多高杆,利用卯榫勾連,可安裝銅製滾輪,想來是利用山獸拉力或是其他機關驅動高樓行動。
葉薇托腮:“如果真要用山獸來拉動這一座樓,那該是多大的怪物呢?”
幾乎是瞬間,她想起了紅龍穀裡遇到的那一隻惡心的怪物。
裴君琅勾唇:“誰知道呢。”
片刻,裴君琅拋擲出一方玉牌。
青竹接過,遞給了飛蓬樓的侍從。
對方一看,頓時來了精神,殷勤地邀請裴君琅入內:“王世子,這邊請。”
他們都以為裴君琅明麵上江湖世家公子,背地裡卻是蠻族小國的王子。
又見他雍容華貴,揮金如土,半點都不敢開罪,以最高禮製,逢迎這位貴客。
一行人很順利進入飛蓬樓。
樓內的保密性做得很好,利用槐花黃綠的簾子隔開一間間廂房,說話的聲音也壓得很低,聽起來像是竊竊私語。
葉薇看不清楚他們在暗閣裡做什麼交易,正要探頭,身後響起裴君琅涼涼的嗓音:“好奇心彆太重,萬一壞了樓裡的規矩……他們要我手底下一個侍女的命,你說,我是給還是不給?”
裴君琅提醒人的方式也這麼彆致,簡直清麗脫俗。
話裡話外分明是警告葉薇,他保不住她。
“知道了,公子。”葉薇很乖巧地縮回腦袋,本分地為裴君琅斟酒,恪守得寵丫鬟的身份特征。
“嗬。”“你們沒有受傷吧?”
聞言,周崇丘放下茶碗,起身出門。
神采奕奕的老者仍是雙手負於身後,盤著那兩顆核桃,來回軲轆。手不必碰上門板,以內力開道,兩扇門便無風自動,一下子被蓬勃的殺氣震開。
老邁的尊長身姿挺拔,立於人前,如鬆如柏。明明是慈愛的模樣,散發出的威壓卻讓人忍不住牙關打顫。
仇夫人下意識一個戰栗,被公公的氣勢壓得矮了一頭,懇求:“夫君當年為您擋箭身亡,留我們孤兒寡母在世。死前,夫君盼您多多關照兒孫。如今大房的孩子還為成器,處處要爹的看顧。您不能眼睜睜看銘哥兒受辱,要替他做主啊!”
周崇丘如何會忘記長子?當初陽關之戰,他與長子都中了白蓮教眾的埋伏,是他的大兒子挺身擋箭,保全了他的性命。
這些年,周崇丘對大房已是多加照顧,甚至對外宣稱,往後周家家主之位,定會傳給大房孫子的。
可也正因為他的偏疼,周銘近年的脾氣愈發頑劣執拗,全沒有長子溫文的氣度。
周崇丘瞥了一眼躺在席上氣若遊絲的孫子,淡淡道:“你身為周家的孩子,在外頭挨打,墮了殺神一族的名聲,竟還有臉回家叫屈?我們周家,沒你這樣不中用的子孫!”
周銘一怔。葉薇本以為官學老師會先禮後兵。
哪知,一個個殺心這樣重,直接抄家夥就打,每個人都似乎十分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一套。
謝芙跳腳:“真的沒有第二嘛!”
魯沉山咳嗽:“是真的沒有。”
葉薇:“為何?”
魯家和謝家走得近,魯沉山知道的事便也多了。
他道:“曾經謝家有舉辦過一場‘第一蠱’的大賽,結果自評委到門徒弟子,無人服輸,大家齊心協力,自相殘殺……後來,為了謝家的安定,所有蠱毒秘術,他們都稱為‘第一秘術’。”
“葉薇,開始吧。”葉舟喚她。
葉薇深吸一口氣。
她其實也怕疼,要靜下心動手。
葉薇下意識環顧四周。
許是廳堂熱鬨陣仗大,她看到不遠處的裴君琅也挪動木輪椅靠近桌案。
兩人目光相接,裴君琅先敗下陣來,避開了。
葉薇微笑,不再看他。
她取刀刃割開皮肉,血珠子一點點鑽出。
一滴血落下,春鷹聽到響動,低下小腦瓜。
奇怪的是,它沒有立即張嘴去飲血。
反倒頗有些畏懼似的,輕輕顫抖羽翼,呆愣不動。
按理說,葉家人的血肉對於山獸來說是不可抵擋的誘惑,鮮少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除非葉薇的血液很下乘,香味也不馥鬱。
圍觀的孩子見狀,低語——
“我記得她的母親並非世家人,而是個鄉下農女。”
“難怪了,是不是葉家女的血脈被玷汙了?沒了效力?”
“嘖,那她還當什麼葉家人啊。”
議論她可以,不能說葉薇母親壞話。
葉薇不喜這些討論,當即回頭,與身後人對望,是周家子弟啊。
葉薇以無聲口吻警告:你們是瞧不起葉家人嗎?
她的眼眸清澈,目光坦蕩,一點都沒有被奚落的怨恨,反倒讓口無遮攔說閒話的周峰,一下子麵紅耳赤。
周峰沒有嫡長子周銘那樣的底氣,他隻能悻悻然閉嘴。
事情平息,葉薇也不再看他。
注意力重回本身,葉薇甩了甩手指,再度凝神,擠壓出一滴新鮮血液,喂給春鷹。
幸好這次,春鷹捧場地喝了。
它緩慢地走向鳥籠門,靠近主人。
葉薇試探性地打開鳥籠,對山鷹伸出手,溫柔地哄:“過來。”
春鷹撲扇翅膀,飛入她的掌心。
成功了!
馴獸過程雖困難,卻也馴化了山鷹。
葉舟頷首,在冊子上寫了個“丁”等。
“恭喜你,丁等。”
葉薇雖然比不上葉心月的血脈,但也還算有用,沒有辱沒葉家的名譽。
七個世家的資質檢測均結束了,老師們正在統計四個等級宿舍分配的結果。
後生各個緊張兮兮,唯有裴君琅心不在焉。
他單手撐著下顎,鳳眸滿是厭世的情緒,雪睫微垂。
少年的目光落到長案,那裡躺著一隻被謝芙毒死的春鷹。
山鷹瞪著眼睛,氣息幾乎全無。
而它僵硬的鳥喙上,染了一滴葉薇甩出的血珠。
色澤豔麗,如上等紅玉。
血滴順著鳥嘴弧度緩緩下移,流入微微吐露的舌尖。
它飲下了。
就在這時,神跡降臨。
本該死透了的鳥,似乎被血肉療愈,竟抖了抖腿,又有了一絲生機。
苟延殘喘,一息尚存。
裴君琅微微眯眼,唇角上揚。
有趣。
看來,即便是葉家長輩,也有對葉家女資質判斷眼拙的時刻。
他仰頭望著冷麵嗬斥的祖父,身上原本被內力壓製住的疼痛忽然變得難以忍受。
他麵色蒼白,牙關緊咬。
在周崇丘快要舍下他離去的瞬間,周銘忽然仰起脖頸,梗著一口氣,問:“您看我不順眼,隻因我不是周溯,對不對?”
周銘並非大房獨生子,他和兄長周溯是雙生子。
隻不過周溯福薄,早早離世,大房如今僅剩下周銘一個嫡長孫。
聽到“周溯”二字,周崇丘的腳步一頓。
果然,唯有兄長能夠讓祖父心生波瀾。
他到底哪裡不如兄長?他總比周溯命長吧?
周銘幾乎是暴跳如雷。
他想到在潛淵官學裡的羞辱,想到祖父罵他們“無級彆”,也想到周崇丘讓他不要再當周家子孫。
周崇丘一直都看不起他。
周銘強忍住身上的傷痛,齜牙咧嘴,高喊:“您從小到大,都偏疼周溯!”
苛責的話消散在風裡,周崇丘回頭,漠然地看了周銘一眼。
“你不像他。”
周銘一怔,似乎明白了。
周溯性子從小就溫吞謙和,很像父親。
而他暴戾凶悍,當不好父親的替身。
周銘啞口無言,而祖父撂下這句話後,毫不留戀地走遠。
唯有仇夫人抱住兒子,哭成了淚人-
皇城,坤寧宮。
一隻春鷹優雅地飛躍重重琉璃瓦,墜入金碧輝煌的宮闕。
皇後周婉如抬起戴著青玉細扳指的手,接住了那一隻鷹隼。
她的肌膚雪白,日夜用牛乳與香露作養,決不允許春鷹的尖爪在她指上留有痕跡。
可母親今日的話打醒了他。
裴君琅奸詐,他決不能掉以輕心。
裴淩記起那位葉家半道上撿回來的庶女。
“她叫……葉薇?”
裴淩對葉薇的印象不深,想起她的時候,唯有那一抹若有似無的衣上香。
是典雅的桂花味。
她好像在他麵前,總是低著頭、肩頭發顫。
可是,他曾聽過葉薇笑語嫣然,在膳堂、在練武院、在課間,同裴君琅他們親昵地閒談。
分明是個膽大活潑的女子。
裴淩蹙眉,得出了結論:她在躲他,她很怕他。
不過是討要一隻幻夢蝶,裴君琅重金砸下,沒有不成的道理。
買到了東西,一夥人正打算打道回府。
忽然,樓裡的管事心急火燎跑來,攔住了裴君琅的去路:“王世子,小的帶樓主的口令,說是想請您上天閣一敘。”
所謂“天閣”,便是飛蓬樓裡最頂層的樓閣,除皇親國戚抑或世家貴客不得入內。飛蓬樓已經好些年沒有開天閣的規矩了,今日遇上什麼樣的貴主,竟教不可一世的飛蓬樓樓主也將其敬如上賓。
沒一會兒,廂房的簾子輕動,不少雙藏於麵具之下的眼睛探出,好奇打量裴君琅等人。
沈如意害怕遇到內行人,到時候看出他們的身份可就不好了,忙給葉薇使眼色。
葉薇瞟了裴君琅一眼:“公子,我們怎麼辦?”
裴君琅依舊是見慣了大風大浪的平靜模樣,他拋擲下一隻酒盞。
“咣當”一聲脆響,鎮住這些不懷好意的窺探者,懶洋洋道了句:“去。”-
“抱歉,大公子,承蒙您厚待,可臣女一嗅到龍腦香便頭疼,這車無論如何都坐不成了。”
她和裴淩的馬車,同時間,前後腳趕到。
既是夜裡,葉薇想也知道,嫡母肯定要請裴淩留下用膳。
葉薇心知肚明,一家子其樂融融夾雜她一個異類的滋味。
俊美無儔的少年郎指骨微緊,忍住呼之欲出的殺心,“再帶吃的,信不信我把你丟下車?”
聽到這話,葉薇也不似從前那樣瑟縮腦袋。
她刁鑽得很,知道裴君琅是刀子嘴豆腐心。
葉薇雙手捧臉,抵在裴君琅麵前那一張茶案上,頗具風情地朝他拋媚眼,柔聲問:“小琅,你舍得嗎?”
她靠得這樣近,桃花滿繡的袖緣透出一股衣上香,淺淡的草木味,攝人心魄。
裴君琅不喜她的輕佻,本要嗬斥,可對上那一雙嬌媚的杏眼,不知為何,重話卻困在了喉頭。
終於,裴君琅垂下濃密長睫,勻了紅潮的眼角,一枚焦茶色的淚痣,若隱若現。
他冷聲:“葉薇。”
“你在蓄意勾引我麼?”
飛蓬樓外,響晴薄日,天還未黑。
金燦燦的日光透過彩色玻璃照入,灑下一地的芽綠與杏黃的光影。
裴君琅仍是倨傲地倚靠在軟轎之上。轎簷掛的簾幕大開,日光斜斜刺入,照得小郎君那雙鳳眸剔透澄澈,如同瑰麗的琥珀色寶石。
天閣的主位,擺著一座鐵鑄的王位,綻著濃黑的玫瑰與帶刺的荊棘,彰顯登頂的艱辛與不易。
裴君琅勾唇:“膽子不少,竟仿製王座的尺寸。”
聞言,葉薇也循著裴君琅的目光,朝上望去。果真,那一把高高在上的寶座,怎麼看怎麼盛氣淩人。
沒多時,一名身形頎長的男子緩步走出來,他穿的衫袍很怪異,不東不西,既有圓領袍的盤扣,又掛披蠻族的皮草裘衣。臉上帶著麵具,也瞧不清長相。
但眼尾是上揚的,葉薇很篤定他在笑。
裴君琅的眼睛也明顯褪去了之前的倦色,他眸光銳利,緊盯眼前的男人:“不知樓主尋我,是有何事賜教?”
到底誰卑鄙!
“什麼?!”裴君琅受驚,傾身拉回葉薇,一手捂住少女的嘴唇,防止她再語出驚人,“不要亂說!”
葉薇洋洋得意地挑眉,她不說了。
女孩隔著這一隻冰冷的手掌,驕傲地與裴君琅對視。
又是這一雙熟悉的、漂亮的杏眼。水波瀲灩,好似潤了一重霧氣。
葉薇明眸善睞,裴君琅瞬間想起葉薇中了催歡藥的那一日。
也是同樣冰冷的手,同樣近在咫尺的距離。
當時的葉薇在做什麼呢?哦,她麵色潮紅,一心想獻吻,也是裴君琅伸手擋住了她的唇,製止了她的居心叵測,不許她恣意妄為。
可是,眼下的裴君琅,全無那天的盛氣。
他薄唇緊抿,嚴絲合縫,唇縫顯露病態的蒼白。
裴君琅敗了,他許久無言。
偏偏,誌得意滿的葉薇還蓄意作怪,她朝神情冷肅的小郎君眨眨眼,笑得眼角眉梢弧度彎彎,嬌媚可愛。
禦林軍、部族蕃國的族人、世家子女以及長輩們,甚至是大乾國皇帝,統統趕到了硝煙彌漫的戰場。
飛沙走石落地,血腥味散去,月華撥雲,傾瀉而下。
眾人眉眼清明,視線豁然開朗,他們看到了畢生難忘的畫麵。
隻見一紅、一白、一黑,三蛇纏繞成柱,高高托舉起血衣淩亂、烏發成結的少女。葉薇扶著蛇首,垂眉低目,慈悲如佛陀。她就這麼立於高處,坐在蛟蛇纏成的王座之上,如同降世的神女,居高臨下,睥睨眾生。
眾人瞠目結舌,看著這一場“成神”的異象。
蠻族小國在沙漠佛窟裡看過《龍神變》的絕倫壁畫,他們深知,這是神主蒞臨。
他們口念庇佑眾生的梵語,虔誠下跪。一個跪下了,其他的也都跪下了,他們仰望葉薇,發自內心欽佩,對她俯首稱臣。
唯有大乾國的世家長者們和皇帝裴望山,強忍住屈膝的衝動,沒有跪地。他們神情複雜,心中百感交集,有欣慰、嫉妒、恐懼。
原來,紅龍神主降世的傳說……是真的啊。
第一百二十二章
葉薇的鎮定也隻是強撐,看到烏泱泱的援軍來了,她體力不支,一頭栽倒下去。
眼見著小姑娘要折斷脖頸,幸好,黑鱗蛟蛇眼疾手快,迅速纏繞住葉薇,把她團在尾巴尖尖上護好。
禁衛軍想要救助葉薇和裴君琅,奈何三條蛇今日受到葉瑾的驚嚇,外人一旦靠近,立馬蛇鱗豎起,反應應激。蛟蛇是極其護主凶悍的山獸,根本沒人有膽子冒險親近。
葉薇與裴君琅兩個都傷亡慘重,偏偏有大蛇在旁邊守護,大家夥兒親近不得,一時間進退兩難。
葉舟急得焦頭爛額,他可管不了什麼紅龍神主不神主的,趕緊催促白杏回去拿藥箱。
“快快!沒看見我家孩子渾身血窟窿嗎?你們一個個怎麼做長輩的?趕緊救人啊!”
葉舟好歹是葉塵夜之子,少時也和黑鱗蛟蛇相處過。大蛇見他靠近,隻嗅了嗅葉舟的氣味,辨認出他是葉家的孩子,不情不願地縮回了堅硬的蛇鱗,不再用攻擊狀態對待葉舟。
因祖父出事,周溯一整日心神不寧。
行走於一排排的課堂桌椅間,少年郎長袖肆意揮舞,漫不經心一掃,不慎碰落了裴淩的硯台。
“啪嗒。”
墨跡濺上地板,染了一片臟汙,巨大的響動引得四周的學生紛紛探頭。
裴淩的白袍被染上墨汁,黑漆漆一片。他眼底戾氣四起,但見其他同學都往這邊瞟,不好當眾發作,隻能似笑非笑地問:“阿溯這是怎麼了?回府一趟,規矩倒落外邊了。”
周溯聽到裴淩陰陽怪氣的話語,一時間福至心靈。能夠對付祖父,還能塑造出一個贗品,遊刃有餘居住家宅裡的人,還能有誰?那位久居深宮的皇後姑姑嫌疑最大。
他不知祖父的下落,要沉得住氣,靜觀其變。
至少,在周溯從漳州回來之前,還不能打草驚蛇,以免周崇丘受到傷害。
周溯想,他們費儘心思要找一個人假冒周崇丘,說明他們也忌憚殺神周家,既如此,他們就不會對祖父趕儘殺絕。
祖父應該還有救。已是春末,天氣漸熱,京城風大也乾燥,再有一兩個月酷暑來臨,又要端出魯家特製的風扇車送涼。
院子裡,木槿花開了,淡紫色的五瓣花開得豔盛。
葉薇就在樹底下立起的靶子練習槍法。
“砰、砰”兩聲火銃發射子彈的響動,震耳欲聾。
葉薇填彈、上膛、扣動扳機,再要練槍的時候,她做賊心虛地看了不遠處看書的裴君琅一眼。
她也不知道,原來皇子府的練武院和藏書閣挨得這麼近。
葉薇來的時候,一抬眼就看到了端坐於陽光底下的裴君琅。
小郎君的左手執著一卷書,右手邊放著梨花木的矮案,桌上陳列幾片薄薄的核桃雲片糕以及一壺清苦的茉莉花茶。陽光照在裴君琅白皙如玉的指骨間,皮肉都被日光打得通透,美得像一幅丹青畫。
葉薇不敢多看,她大大方方朝裴君琅打招呼:“小琅,早安。”
裴君琅聞言,抬起鳳眸,輕輕頷首:“嗯,早。”
除了彼此間冷淡些,倒也沒什麼異樣。
葉薇想,或許這就是裴君琅希望的……保持距離。
她等了一會兒,見裴君琅沒有收拾書卷走人。心裡生起一點欣喜,她還以為,他會討厭她到不願意共處一院的地步。
幸好裴君琅泰然自若,沒有給可憐的小姑娘難堪。
葉薇鬆了一口氣,試探性地問:“我在這裡練槍,會吵到你嗎?”
裴君琅搖頭:“不會。”
但旁的也沒有多說。
葉薇守禮,也記得昨夜,裴君琅說的話。
她不會試圖和裴君琅套近乎。
於是,葉薇開始全神貫注自己手上的事。
每次打中靶心,葉薇都很歡喜,她下意識望向裴君琅,潛意識裡或許在期待少年對她的肯定與誇讚。
但是裴君琅仿佛沒看到一般,依舊專注看書。
他沒有理她。葉薇有些失落。
果然,小郎君很愛讀書啊,心無旁騖,也不搭理身邊的人。
他一直如此,安靜地沉溺於自己的世界。
葉薇默默握拳,給自己打氣。
她繼續投入練習,槍法一定要精湛,如此才能保護好自己。
小姑娘沒有在負氣,她隻是想變得更強,然後少依賴裴君琅,不拖累他。
葉薇想了很多很多事,或許因為她很麻煩,所以小琅才會想要和她保持距離。
她沒有任何能夠幫到裴君琅的地方,她還不夠強。
等到她獨當一麵,裴君琅是不是就能放心鬆開手了?
思及至此,葉薇再次舉起手裡的火銃,對準了稻草製的靶子。
“砰!”一擊即中靶心。
明明槍術練到極致,葉薇卻沒有歡喜。
她不習慣沒有裴君琅關照的日子,她好軟弱。
葉薇心裡的窒悶感更甚,緩緩放下了執槍的手。
半天沒有槍響,裴君琅終於放下手裡的書,問:“不練了嗎?”
葉薇點頭:“有點累。”
“嗯。”裴君琅取了一個乾淨的茶杯,單手斟了一杯茉莉花茶,推向葉薇,“口渴了可以喝茶。”
“好。”葉薇受寵若驚,三兩步跑向裴君琅。
然而少年郎並沒有和葉薇共飲的意思,他把休息的地方讓出來,給葉薇獨享。
自己則推動木輪椅,緩慢回了內院。小郎君轉身,孤獨的背影漸行漸遠,他沒有回頭過一次。
葉薇臉上的笑慢慢落下,秀氣的眉頭微擰。
她端茶來喝,入口發現,明明應該是甘冽的花茶,滋味竟然很苦澀。
一點都不好喝。
從前和裴君琅飲茶的時候,茶的味道不是這樣的。
葉薇悵然若失,喝完茶便回了潛淵官學。
另一邊,小郎君推動木輪椅的聲音愈發緩慢。
他閉目聆聽,直到聽到葉薇的腳步聲向外,漸漸離開了府邸,才緩緩睜開眼。
木輪椅沒有再次朝前滾動,而是停在了庭院中央,一動不動。
裴君琅不知道該去哪裡。
其實,他撒了謊。
他的耳力敏銳,葉薇練槍的動靜那麼大,怎麼可能不吵。
但裴君琅沒有趕她,也沒有抽身離去。
他第一次如此有耐心,容忍一個女孩的吵鬨。
少年單手支著額頭,他搜腸刮肚半天,也想不出,究竟是為什麼。
於是,周溯泰然自若,躬身對裴淩道歉:“大公子誤會了,我隻是昨夜沒有睡夠,精神恍惚罷了。噯,你的衣服臟了,我去給你重新拿一身吧。”
“不必了。”裴淩上前兩步,拍了拍周溯的肩膀,“你如今是投奔丁班的叛徒,我可不敢收你的東西。若你哪日棄暗投明,回歸我們甲班,你我再去膳堂點酒,好好聊聊。”
裴淩用說笑的語氣,講了一段令人心裡汗毛倒豎的話。
沒人敢接,氣氛立刻變得壓抑。
整個甲班,也就周溯願意和丁班的學生們組成隊伍。
大家不敢開罪大皇子裴淩,隻能自覺疏遠周溯,和他劃清界限了。
麵對同班同學的冷淡,周溯不以為然。蘭瑪,不,應該說是多羅王子。
不再裝柔弱女子後,他手勁兒變大,手握住裴君琅纏繞上脖頸的細鞭,憤然扯開了襲來的長鞭。
裴君琅本來就沒有殺心,因此很快收回武器,沒有纏鬥。
多羅王子從膳堂的桌上,摸來一條帕子,蘸水擦麵,卸去眼角眉梢、高鼻薄唇的濃妝豔抹,當眾恢複一張陰柔貌美的臉。沒有口脂與胭脂遮掩,那張五官深邃的臉立馬變得英氣十足。
他一邊卸下女子頭冠,抖散一頭棕色卷發,一邊咬著發帶,將頭發束成馬尾。美豔的異域小姑娘,轉眼成了身材高大,寬肩窄腰的俊俏郎君。
眾人都被嚇了一跳。
“等等?怎麼回事?來的不是蘭瑪公主嗎?”
“女的怎麼成了男的?”
“你傻啊?本來就是多羅王子,他假扮的妹妹!”
“我去,不早說?我這雙靴是三十兩銀子和沈如意租來的!全浪費了!”
小打小鬨完畢,不傷兩國情誼。今晚,皇帝特地在五竹山裡設下獵場,邀請各國使團狩獵、吃宴席、與世家以及皇族遊玩。
還特地點出了,西塢國皇族擅長打獵,屆時定要請多羅王子在眾人麵前露一手。
這一番話,也有敲打多羅之意。他前腳暴露了假扮妹妹蘭瑪的事情,後腳皇帝就知道了。說明大乾國眼線密布,他的一舉一動皆數暴露於皇帝眼中,彆想再搞什麼花招,欺瞞君主。這一回,是裴望山大度,當多羅孩子心性,既往不咎,如有下次,裴望山手段雷霆,也不會任他
裴君琅錯愕,怔在原地,少年郎的白皙手背繃緊,青筋畢露,呼吸都變重。
冷靜不複存在,欲念節節攀升。
是她勾出的火。
她膽大妄為,她目中無人,她怎麼敢、怎麼敢……
裴君琅蹙眉:“葉薇!”
葉薇狡黠地眯起杏眼,好整以暇地觀賞裴君琅潮紅的狹長眼尾、勾人的淺色淚痣。
她歪了歪頭,故作懵懂困惑,小心地,又問了一次:
“你真的……一點都不在乎嗎?”
他笑了笑,不再多說什麼,一下課就去收拾包袱,準備漳州之行了。
潛淵官學決定今夜就啟程,全體師生前往漳州。
學院裡安排了好幾輛馬車。但為了節省開支,這些車輛都很樸素寒酸,車底沒有可以塞無煙銀炭的夾層,車裡也沒有厚厚的氈毯。
老師們美其名曰:想要孩子們體會如今天下河清海晏的不易,要時刻銘記祖輩的功勳,憶苦思甜。
可惜,孩子們壓根兒不好騙,大冬天的出去玩還要受凍,他們傻麼?
於是貴族公子、小姐,一個個讓府上專程送來豪華馬車,免得趕路途中凍出個三長兩短。
而之前剛罵過學生好逸惡勞的老師們麵子上掛不住,學生們不肯吃苦,他們做長輩的總要立個榜樣吧?沒辦法,即使老師們凍得老寒腿發作,也隻能打碎牙和血吞,灰溜溜上馬車受凍。
還是葉薇貼心,從沈如意的包裡摳搜來幾個暖手爐,借花獻佛遞給老師們。
把長輩感動得涕淚橫流。
葉薇:“那我的學分是不是可以酌情加點?”
葉舟:“滾。”
自從焦玄鳴失蹤,焦家就派了新的老師過來,是新一任家主之子焦振,官學裡的焦凡和焦雅都是他的孩子。
不知是看葉薇如今在葉家受寵,還是焦家二房和大房本就不親密。焦振老師對葉薇倒沒什麼惡意,焦振接過葉薇遞來的手爐時,還親親熱熱道了句“多謝表外甥女”。論起來,他也算葉薇的三表舅了。
葉薇和誰都能說上幾句話,長袖善舞的樣子,惹得葉心月不滿:“慣會裝模作樣。”
潛淵官學出行不讓帶仆婦隨行,包袱隻能公子小姐們自己手提。
葉心月一如既往提著包袱,和裴淩同行出門。
可就在葉心月登車的一瞬間,她恍惚瞥見,那位待她一貫溫柔的大皇子裴淩,眸底流溢一片徹骨冰霜。
葉心月被他駭人的眼神攝住,咬唇不語。
很快,裴淩裝作沒看到葉心月的樣子,含笑朝葉薇伸手,邀請她上車落座:“小薇,我車上備了厚氈毯與手爐,我記得你很怕冷,不如同我共乘一輛?”
葉薇被裴淩堪稱溫柔的語氣,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即便心裡嫌棄,表麵上她依舊很有涵養地行禮,小聲拒絕:“承蒙大公子抬愛,今日不湊巧,我已經有約了。”
說完,葉薇跨上裴君琅的馬車。
瞥見那一抹倩影消失無蹤,裴淩探出的手緩慢蜷曲,收回袖籠。
他轉頭,看了葉心月一眼,良久不語。
許是考慮到,即便焦蓮死了,葉心月也仍是葉家嫡長女,他沒掃她的臉麵,笑問:“葉大小姐要上車嗎?”
葉大小姐?
聽到這種疏遠的稱呼,葉心月心裡明鏡似的一清二楚。
她和天家的姻緣,恐怕要黃了。
葉心月不想自取其辱,她道:“不了,我也有約了。”
葉心月姿態高傲地離開,隨意挑了一架馬車登上:“大表哥,阿月蹭一回你的馬車,應當不礙事吧?”
她選中了焦凡的馬車。
焦凡是焦家二房的嫡孫。如今二房老爺焦鬆帆成了家主,連帶著他們這些子孫都水漲船高,成了眾人奉承的對象。曾經,焦凡對葉心月獻過殷勤,但葉心月不屑一顧。怎料到,今日還能等到阿月表妹親自登車。
聞言,焦凡自然喜不自勝:“請坐請坐。”
他急忙拿帕子把綢緞坐墊擦了又擦,又探頭回絕先前答應共乘馬車的幾個同學:“車太小了,坐不下了!幾位同窗找彆的車擠擠吧!”
焦凡臨時反水,拒絕和同學共乘一車,幾個世家子弟氣得跳腳。
都要啟程了,上哪個車馬行找車啊?他們連聲嚷嚷晦氣。
一時間,官學門口嘈嘈雜雜,亂作一團。
“幸好是夜裡出行,不然就你們這堵塞街巷坊市的亂象,得給百姓添多少的麻煩,沒一個省心的!再吵,老子……咳,為師抽你!”葉舟召來山獸,暫時平定了喧嘩的場麵,“沒車做的學生過來,咱們官學不還有幾輛嗎?擠一擠,都是年輕人怕什麼冷,快點跟上!”
另一邊,一輛樸素的馬車掛著雪青軟緞,主人家似乎很怕冷,窗簾厚厚的,幾乎封了個密不透風。裴君琅坐在車裡,不耐地聽外麵動靜。
少年嫌吵鬨,蹙起的眉棱間,滿是悒鬱。
她擦乾淨手指上的油花,又漱了口,小心翼翼靠近裴君琅。
葉薇剛挨近裴君琅,鼻尖就聞到了一股若有似無的草木清香。
很明顯,長壽知道小郎君愛潔,即便小主子病中昏睡,他也留在一旁服侍,時常取帕子擦拭裴君琅的眉眼與指骨。眼下,即使裴君琅一臉憔悴的病容,樣貌看上去仍清麗雅致,郎豔無雙。
沒等裴君琅再度開口,葉薇戰戰兢兢地問:“你不會……又想著怎麼趕我走吧?”
小郎君有前科,每逢大難不死,醒來以後,定必要將她推遠三尺。
葉薇做好了小郎君說傷人話的準備。
哪知這一次,裴君琅一反常態。他濃長雪睫微眨,尚且還算溫良的目光,在小姑娘暈紅的臉頰流轉。
良久,少年郎嗓音清冷,帶著一絲虛無縹緲的柔情蠱惑。
“葉薇,你要不要考慮……嫁給我?”
“啊?”葉薇杏眸溜圓,目瞪口呆。
她遲遲地回味了一遍這句話。每個字她都聽得懂,連起來又好像有點迷糊。
小琅,是在和她求親麼?
第一百二十三章
葉薇並沒有立刻答應裴君琅的求婚。
“你想娶我……”她眨了眨水靈靈的杏眼,嘟囔了一聲,忽然什麼都不說了。
葉薇的沉默,打了裴君琅一個措手不及。
他從來沒有想過,她會拒絕回答他的話。聒噪的葉薇保持沉默,他便猜不到她心中所思所想。
裴君琅支起手肘,艱難地撐起身體,身上他靠到軟枕上,蒼白的臉被烏濃的黑發遮蔽,神情晦暗不清。
裴君琅垂眸,可以清晰看到,瘦弱的女孩依偎在他懷裡,仿佛一隻淋濕了羽翼的雛鳥。
延綿不斷的雨水澆到葉薇的發間,衝散了葉薇綁好的發髻,也使得原本就漆黑的墨發,變得更加烏濃。
瑩潤的雨珠順著葉薇的發梢滾下,逐一滴落裴君琅無知無覺的膝骨,洇浸他的衣袍,隨即,雨水消弭不見。
葉薇不願從他身上滾開,裴君琅也沒再勸。
他隻是平複下心情,下意識挺直脊背,收縮腰腹。
他刻意避葉薇遠遠的,連銳寒的目光都不曾在她身上逗留。
小郎君偏頭,不願看葉薇。
明明夜雨寒冷,可裴君琅的後頸卻生熱,緋紅的顏色漸漸爬上他的耳根,心裡既煩又悶。
還有些,心神搖曳。
裴君琅思緒飄遠,隻能朝遠處眺望。
雨水漣漣,他的眼裡唯有一望無際的昏黑山路。
今夜怎麼如此漫長?
等路況平穩,葉薇終於緩解了方才受驚嚇軟了的雙腿,從裴君琅的木輪椅,緩慢爬下來。
葉薇很懂見好就收,她忙垂頭道謝:“二公子一路受累了。”
裴君琅撩起薄薄眼皮,瞟了葉薇一眼,沒有理會她,也沒有回答她的話。
葉薇見他這種反應,隻能憑感覺猜——應當是很不滿她的孟浪。
她又惹到他啦!
而謝芙、沈如意、魯沉山隻顧著逃命,一個個遲鈍得很,誰有那樣的玲瓏心腸來回憶葉薇對裴君琅的冒犯。
他們逃出生天,恍惚聽到春鷹冒雨盤旋於山穀間,此起彼伏播報著【蜜汁雞腿飯】奪得三把寶劍的事。
今日他們搶了兩把,加上自己的那一把,一共三把。
這個數字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出局的情況,從明天開始,他們能昂首闊步,朝著終點進發了。
幾人相視一笑,心裡頗有種難言的輕鬆感。
謝芙興奮:“我們贏了。”
沈如意淚流滿麵:“活下來了。”
魯沉山拍了拍胸口:“太險了!”“我坐著等你呀。”
“你……”魯沉山想起昨晚占天者焦家的大孩子昨夜喝酒說漏嘴的天機——大早上吵架有損財運。
他隻能息事寧人:“……唉,算了,你等吧。”
強壯的少年一把拎走謝芙的木桶,走出角門,排在長長隊伍的最後麵。
與此同時,啞奴提了兩桶熱騰騰的沸水,健步如飛趕來。
看到葉薇,他急急刹住,抖了抖雙肩。
啞奴的肩膀一左一右站著兩隻春鷹,一個喊“裴君琅”,一個喊“沈如意”。
想也知道,是兩個富哥兒花錢買苦力,請人提水來了。
啞奴不會說話,又不知道兩個學生的住處,隻能目光懇切地凝望葉薇,請求她的幫助。
葉薇給啞奴指了個方向:“沈如意住東麵一樓第三間房,裴君琅的寢房則在我身後這間。”
啞奴點頭道謝。
他正要敲裴君琅房門送水,葉薇出言攔下了:“要不,小琅公子的水由我來送?正好我要問他早膳吃什麼。”
啞奴隻是執行任務的奴仆,沒什麼自己的思想。他沒有拒絕,放下水桶,當即往沈如意的屋裡去了。
葉薇白掙一個能親近裴君琅的機會。
昨夜裡腹痛求援的事,葉薇不欲張揚,她想私下裡和裴君琅道謝,悄無聲息把這事兒揭過去。
葉薇挪動水桶,緩慢靠近裴君琅的房門,屈指敲門。
“小琅,你醒了?我給你送洗漱的水來了。”
靜了許久,屋裡的裴君琅,艱澀地回話:“你窮到連這份錢都想掙?”
葉薇:……嗯?
裴君琅是不是對她有諸多誤會。
“沒有,隻是念在你我同窗一場,搭把手。”她頓了頓,羞赧,“當然,如果你心裡過意不去,實在想付兩份錢,我也不是不可以……”
“休想。”裴君琅冷聲,“你進吧。”
“噯,好!”
葉薇推開房門,一股清幽的蘭草香撲鼻而來。
混雜一點艾草與紫檀木的暗香,很好聞。她後知後覺回魂,這就是裴君琅平時的衣上香。
屋裡沒有點燈,屋外又有影壁牆遮光,清晨的時候,光線十分昏暗。
葉薇站在門口,沒有裴君琅的授意,她不打算冒犯他。
隻是,葉薇也沒有裴君琅所想的那樣,提水進屋就立馬離開。
她仍留在房門口。
裴君琅隔著內室那一片輕紗珠簾,依稀辨彆葉薇朦朧的眉眼。
“還有事?”
“啊……”葉薇如夢初醒,“昨晚腹痛的事,謝謝你關心。”
原來是為了這個才逗留。
裴君琅陰悒的臉色稍有緩和:“舉手之勞罷了。”
葉薇道過謝,心中大石放下一點。又覺得他的恩惠落在實處,葉薇的謝禮太輕,不能兩償。
於是,她又提了桶:“我幫你把水提近一些吧。”
無傷大雅的小忙,葉薇樂意效力。
隻是,還沒等她走近兩步,裴君琅忽然厲聲地製止她的好意:“不必!”
少年郎的聲音很重,情急之下爆發出的一句阻攔,甚至帶了幾分難言的警惕。
“嗯?”葉薇被他的高聲嚇懵了,“怎麼了?”
裴君琅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沒事,你等我披一件衣。”
他低頭,望向赤.裸的雙足,隨後揭過一件狐毛外衫,遮住了膝骨與白玉似的踝骨。
“啊?哦!”
葉薇這才想到,裴君琅很可能衣冠不整啊!難怪這麼畏懼她的靠近。
可是……她隻是送個水,又不打算久留。
葉薇胡思亂想間,木輪椅的滾動聲由遠及近傳來。
為了不讓葉薇疑心,裴君琅強裝鎮定,緩慢推動木輪椅,出了內室。
葉薇第一次看到剛睡醒的裴君琅。
烏黑如雲的長發傾瀉肩側,唇紅齒白,臉色比白日要蒼許多。似乎沒有穿鞋,膝上披了一件擋風的大袖衫,白毛滾邊一圈兒掩住腿骨,隻在行動間,偶露一丁點白皙的腳背。
她似乎冒犯到了睡醒的美人。
葉薇莫名耳熱,不由後退了一步,“抱歉,是我僭越。”
裴君琅抿了下薄唇,沉鬱的聲音輕飄飄傳來:“無事。我要洗漱了,你出去。”
“好。”葉薇眨眨眼,“我在門口等你,上課前,我們幾個一起吃早飯吧?今天我請。”
“嗯。”裴君琅皺了皺眉,沒說什麼。
葉薇退出房間,臨走前,還小心翼翼幫裴君琅闔門。
許是葉薇動作太慢,門縫拉至一寸的時刻,她看到裴君琅靠近了盛水的木桶。
大氅被木輪絞住,輕輕滑落。
葉薇唯恐裴君琅需要人幫忙拾衣,手上動作也慢了幾分。
可就在這時,裴君琅側身撿起大衣裳,恰巧露出零星沒有被羅襪遮掩住的腳踝。
小腿的膚色白皙瑩潤如玉,美玉本該無瑕,卻留有一片藤蔓似的褶皺。
咦?這腿傷,她好像知道。
葉薇細想一會兒,總算記起那些肌膚上的痕跡像什麼。
那是一片被烈火燒灼肌理,燙出的燎疤-
葉薇點頭:“都是小琅公子的功勞!”
她忽然又親昵地呼喚裴君琅,仿佛他們之間沒有爭吵與隔閡,關係親密如初。
裴君琅聽到那一句耳熟的“小琅”,下意識望來。
這一眼,正好落到四小隻夥伴殷切的目光中——“幸虧二公子趕來得及時啊!”
沈如意是唯一對裴君琅實力不知情的那個人,但他對於宮闈秘辛粗枝大葉得很,並沒有覺得哪處不對勁。
眼下,他仰慕地望著裴君琅,誇讚:“二公子藏巧於拙啊,原來你這麼厲害!”
裴君琅一如既往漠然:“說出去,殺了你。”
沈如意眼眸亮晶晶,不住點頭:“明白明白!最強王牌嘛,肯定要藏著掖著的!”
不知是否老天爺也想對他們褒獎,魯沉山竟然在不遠處找到了一個地圖上都沒顯示的隱秘茅草屋休息點。
一旁岩壁還留有兩個洞穴,分彆蓄了兩方天然的溫泉池子。
他們能有沐浴暖身的地方了。
葉薇和謝芙共用一個洞穴,其餘三名郎君則去旁邊那個洞穴深處的池子。
沈如意和魯沉山知道裴君琅不喜外人靠近,因此他們迅速洗了個澡,又換回濕漉漉的衣裳,打算跟著羅盤,摸黑返回一趟之前的休息點,拿一些日常用品。
好在那個休息點和破陣的林子是相反方向,距離他們目前所在的茅草屋不算遠。
用了大概一個時辰的時間,兩人順利返回。
魯沉山把換洗的衣服遞給葉薇和謝芙,自己則和沈如意搗鼓晚上吃的饢餅。
乾糧被雨水泡了,軟塌塌的,隻能隨便加水燉成糊糊湯充饑。
幸好茶餅受潮了也不影響口感,一人一碗茶湯,還算愜意。
葉薇洗好了,換上乾爽的春衫。謝芙還想多泡一會兒湯池,她抱了衣裳重新進洞。
葉薇忽然想起裴君琅前兩天忍疼的事,他應當是腿骨畏寒,受了風雨,寒意侵體便風濕骨痛,所以那時,她給他膝骨披衣,裴君琅才會好受一點。
思及至此,葉薇記起裴君琅還沒拿換洗的衣裳。
她打算獻一回殷勤,也好私下裡感激裴君琅的救命之恩。
葉薇:“二公子的包袱給我,我去送一身衣供他換洗。”
魯沉山要煮晚飯,沈如意又被雨水淋出頭疼症,眼下病歪歪靠在茅草屋的被褥裡,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沈如意病秧秧:“有勞小薇了,我、我實在頭疼,要歇歇。”
魯沉山搗鼓鍋子,嫌棄:“你太廢物了。”
“我廢物的事,你不早知道了?”
“你臉皮真厚……要不要給你煮點藥湯?醫堂拿來的藥包還有。”
“魯兄,仗義!煮吧,我來者不拒。”
小姑娘知足常樂,遇到再多艱難險阻仍不改柔善,她高潔於天邊皎月,美麗、耀眼,卻偏偏普照深陷泥潭的裴君琅。
他何德何能。
他真的有資格靠近葉薇嗎?
“葉薇。”
裴君琅嗓音清冷,忽然喚她。
“嗯?”葉薇笑靨如花,一雙霧濛濛的杏眼睇來。
裴君琅怔怔地看了她一會兒。
郎君聲音滯澀,終於問出這句——
“你的未婚夫是個殘廢,你會不會覺得很丟臉?”
第一百二十四章
翌日,葉薇很早就醒了。
她昨夜得了裴君琅的照顧,承他的恩情,輾轉反側,一夜難眠。
想的是,起床見到他,定要好好道謝。
但姑娘家也是好麵子的,總不能讓裴君琅發現她故意早起,在房門口眼巴巴乾等吧?
於是,葉薇拿了一根掃帚,裝模作樣掃門前被風吹落的樹葉。
潛淵官學可以花錢雇啞奴送東西進房間。
沈柳嗤笑:“我剛一出生就被抱到長老房中,刺了圖騰。我以沈家為榮,給沈家當牛做馬,通報敵情。父親曾和我說過,我們和本家子女,一個在暗,一個在明,是守望相助的關係。直到後來,我才想明白。隻有主人才會給狗拴繩,才會在狗身上留下烙印。
“若是真把我們當家人,又怎會下達隻對旁支族人有約束力的家規,要往我們身上打下烙印?”
“沈追命,你可知,為了讓刺鯨無法抹除,我們這些‘下等人’要袒露傷口,在藥池裡浸泡多久?這些傷疤到底有多疼?我們做的事,是榮耀,還是受人奴役的枷鎖?”
“如今,你問我是誰……我們為你出生入死,你竟不知我是誰?”沈柳笑出眼淚,“本家原來一點都不在乎……可恨我父親為了沈家的榮耀,戰死到最後一刻。如今看來,他這一生都是笑話。”
裴望山皺眉:“放肆,紅龍殿中,豈容爾等高聲喧嘩,擾亂審判!你有何舊案冤屈,還不速速報來,倘若扯謊胡謅,朕定會治你不敬之罪!”
“臣不敢有一句欺瞞,還請陛下為臣做主。”
沈柳轉頭,凝望沈追命,“沈家主,你可記得二十年前的陽關之戰?當年北戎蠻族發動戰爭,不止盯著陽關,他們明麵上入侵陽關,暗地裡卻派出格圖部落的勇士,偷襲距離數百裡開外的邊境齊鎮。我的父親,便是齊鎮駐軍都統沈欽。”
聽到這裡,沈追命八風不動的神色終於有了一絲裂縫。他咬牙切齒:“據我所知,齊鎮的沈氏一脈,為庇護邊關藩鎮百姓,奮勇當先領軍禦敵,衝鋒陷陣,且全員戰死。你身為沈家兒郎,為何苟活下來?你是逃兵,你是叛黨!”
沈追命像是畏懼沈柳會說出什麼荒唐話,他急不可耐對皇帝辯白:“陛下,休要聽他一個逃兵的胡言亂語!”
沈柳諷刺地問:“怎麼?沈家主著急堵我的嘴,是不是怕我說出當年你做的惡事?沈追命,做人要有良心,你當年做過什麼,你心裡一清二楚!通敵,倒賣軍需,這些事你應該不陌生吧?你可知,我父親率軍征戰,看到蠻人手持我們沈家軍的弓弩刀槍,該多寒心!你可知,所有沈家旁支,全死在你所贈的軍械輜重之下?!你晚上睡覺,不怕孤魂索命嗎?!”
沈柳永遠忘不了那一日。
格圖部落的勇士輕騎兵臨城下,遼闊山脈儘頭,全是烏泱泱的人潮,敵軍蜂擁蟻聚趕來。
驍勇善戰的蠻族人圍困住小小的齊鎮,企圖從他們這一座偏僻的軍鎮撕出一個豁口,傾巢而入。
那年的沈柳不過十歲出頭,他自小被家人灌輸了保家衛國的理念,一心想要傳承沈家的高風峻節,守住這一寸國土。
他和父親並肩站在瞭望塔上,聽排崗的巡衛一遍又一遍稟報敵軍的動向。
陽關被蠻族突襲的軍情剛傳到齊鎮,沒想到他們才是被蠻夷餓狼虎視眈眈盯上的肥羊。
敵軍兵臨城下,金鼓齊鳴。
沈柳大驚失色,不由顫抖,抱住父親沈欽的手臂。
這是聲東擊西的兵策!給格圖部落出招軍師,必定很了解大乾國布防的國情……他們之中出了內鬼。
沈欽一麵派出求援的春鷹,一麵披上迎敵的甲胄,指揮士兵準備好守城的器械。火藥箭矢、突火槍連珠射出,如雨密布。
奈何蠻人早有防備,他們架起抵擋鋒銳箭鏃的鐵盾。火箭還在不斷地落,火光粼粼,那些盾牌上赫然刻著沈家的家徽。
一時間,守城的軍士寂靜無聲。葉瑾冷笑:“雖查不出他的來曆,但因他的失敗,咱們也打草驚蛇了不是嗎?至少讓人知道,葉薇被歹人盯上了。”
帳篷中火光幽幽,照得葉瑾一雙墨瞳深邃,卻並無半點笑意。葉瑾不苟言笑的模樣,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是屬下無能。”暗衛深諳主子手段的狠厲,不敢多言語。
葉瑾朝他走近一步,暗衛的脊骨發麻,冷汗涔涔,魂不附體。
葉瑾居高臨下審視自家的暗衛,淡淡道:“此次任務,是你組織的,對嗎?”
暗衛抬眸,怯怯看一眼葉瑾,他的鼻翼上滿是熱汗,良久才低喃一句:“是、是屬下。”
“辦事不力,也有你一份功勞。”
暗衛聞言,膝蓋一軟,雙腿跪地。他匍匐爬向葉瑾,顫巍巍地懇求:“主子,再給屬下一次機會,求您……”
葉瑾沒有說話,指骨交疊,打了個響指。
夜色蒼茫,本該寂靜無聲的深山忽然響起窸窸窣窣的騷動,騷動幾乎無孔不入,從四麵八方彙攏。深夜的腥風彌散,一條半腰粗的黑蟒氣定神閒地遊進帳篷。身軀龐大的蛟蛇緩慢靠近,頂著兩支如同王冠一般的纖細角骨,渾身厚鱗散發烏沉沉的光澤,蓮花瓣狀,像是一麵麵沒開刃的刀片。於是,裴望山帶領影衛闖入坤寧宮。
他手起刀落,直接殺了周婉如,為他的愛妻赫連璃複仇。
周婉如一死,裴君琅成了裴望山唯一的親子。母親赫連璃追封聖純皇後諡號,裴君琅也順理成章成了皇太子,入主東宮。
周婉如死了,周崇丘尚在人世的事情就被周溯捅了出來,周家又迎來了老家主,但周崇丘看到父女相殘,心裡疲憊,他不想再管事,還是將家主之位傳給了周溯。
許是為了給葉薇複仇,周溯將當初代表周家逼迫葉薇赴死的世家大人們都料理了,要麼殺了,要麼囚了。
不少世家子女效仿周溯的所作所為,向裴君琅這位儲君投誠。
裴君琅沒有心慈手軟,該殺的殺,不能殺的,看在雞腿飯隊的朋友們為其父親、祖父、親眷求情的份上,砍斷手骨,囚於莊子中一聲圈禁。
裴君琅為人狠厲,手段雷霆,他不會放過任何加害過葉薇的人。
但他也知,小姑娘心慈手軟,她不願意讓生前保護過她的朋友傷心落淚,她會恨裴君琅。
裴君琅害怕葉薇的恨意,害怕她厭棄了他,不再入夢。
因此,他縱容昔日的朋友保下這些親人,留他們一命。
這一年的凜冬過去,前線帶來捷報。
葉舟將軍帶領紅龍焚毀羯人王庭,白蓮教主白澤知曉命數無多,不再抵抗,束手就擒。
大乾國有紅龍神主庇佑,此番征戰,大獲全勝。
終於,四海昇平,時和歲稔。百姓不再畏懼凶殘入侵國土的羯人,他們能夠安居樂業,過上平靜的生活。
所有人都得到了幸福,唯獨裴君琅這般不幸。
這一夜,宮中掛起一盞又一盞的花燈,幽藍色的夜霧被火光驅散,黑峻峻的屋簷下,裴君琅守在冰棺邊上獨坐。
他還是沒有放葉薇入土,他留著她的屍身整整一年,裴君琅留了白家長輩一命,他和白家人做了交易,白梅要將他們家族傳承的秘寶壽丸奉出。
一枚藥丸,可保葉薇的屍身不腐不敗。
裴君琅不在意葉薇會不會怪罪他了。
小姑娘生前不拘小節,死後肯定也願意留在他的東宮之中。
他無數次和葉薇解釋他的“苦衷”。
“木棺材裡有蟲蟻啃噬,屍體腐化成白骨,很醜的,你定不喜歡。留在這裡沒什麼不好,等往後我死了,與你一道下葬,彼此作伴便是。”
裴君琅依舊恢複成那一張冰塊似的麵癱臉,他很久沒有哭過,也很久沒有笑過了。
今晚,他拒絕了皇帝裴望山犒賞三軍的慶功宴請,獨自一人留在了東宮。
長壽再一次被裴君琅喊到麵前,不必主子開口,他也知道該說什麼。
長壽道:“白梅家主唯有在京中老宅才能配齊殿下要服的藥,因此小薇姑娘帶著殿下回到京城。您本是命數枯竭之相,卻不知為何,壽數綿長,生生不息。小薇姑娘知道您尚有一口氣,心裡高興極了,她好幾日不曾進食,那天晚上還吃了兩碗牛肉餛飩,添了一點米醋……”
裴君琅平靜地聽著,臉上沒什麼表情。
可一旦長壽停下來,他冷冽的嗓音又會傳來,他督促長壽繼續說。
翻來覆去的幾句話,無非是葉薇吃了什麼、喝了什麼,和昏迷的裴君琅說過什麼話。裴君琅聽不膩,長壽都要說膩了。
況且,葉薇殉國已經一年之久,主子也應該放下了。
長壽偷偷覷一眼裴君琅,他低垂濃長的眼睫,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其實,裴君琅隻是在反反複複猜想,葉薇去世之前,有沒有怨、有沒有恨。
她有沒有想到他醒了以後會難過。
裴君琅翻出那一封葉薇生前留給他的信。
她真是個做事妥善的小姑娘,知道自己此行可能再也不回來,她給所有人都留下一封信。
裴君琅和其他雞腿飯隊的朋友們比過了,他的信最長。
他看過葉薇給其他人寫的信,但沒人看過葉薇給他寫的。
這是裴君琅的秘密。
謝芙沒看成信,被裴君琅氣得跳腳,差點又要祭出妹妹殺人,幸好魯沉山腦子活,一下子抱住謝芙的腰,把她往後拖。
“使不得使不得!殿下如今貴為太子,你再動手,等他登基豈不是要報複回來?你的妹妹還想不想帶入宮中了?”
世家人入宮,除非特許,不得帶武器入內。謝芙好不容易得到金口玉言的特許,她不想和妹妹分開。
思及至此,謝芙偃旗息鼓,放棄了抵抗。
……
裴君琅再次打開這封信,上麵的語句他幾乎耳熟能詳,但他還是看了一遍又一遍。
每次讀這封信,他都會想象葉薇還在他麵前的樣子。
小姑娘的天真是裝的,純良也是裝的,她總擔心自己滿腹心機的樣子惹人不喜,但裴君琅卻沒有在意,他一直認為葉薇是活潑可愛且有趣的。
想到葉薇的音容笑貌,裴君琅不由扯了一下唇角。
每天夜幕來臨的時候,他都分外思念葉薇。
原來情愛真能入骨,相思也的確殺人。
裴君琅待著無聊,又一次輕輕默念起信上的內容——
“小琅,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可能已經開始新一段旅途了。
你知道的,我一貫文采不好,也不想把這封送你的信寫得那樣文縐縐,太牙酸了。
你不要生氣,也彆不高興,我沒有受委屈,也沒有後悔。儘管我知道,你肯定會很難過,也會怨我為什麼舍下你。
但是你應該明白,活著的人痛苦,先死的人反倒輕鬆,所以我並沒有很難受。
育龍的法子你是知道的,要刺入心口,放出心頭血,但我很心疼自己,下手可輕了,所以一點都不疼,比起你的痛症,我肯定是要好很多。
黑鱗蛟蛇受命於葉瑾,它溫柔地纏上暗衛。
當冰冷的蛇身與骨肉相觸,暗衛如墜冰窟,冷到發抖。這是折磨人的殺刑,他會死於蛇腹!
暗衛沒想到自己今日會死於非命,也沒料到葉瑾竟如此心狠。難怪說葉家主看似文雅溫和,實則冷心冷肺,無論跟了他多少年,隻要犯錯,部曲便難逃一死。
黑鱗蛟蛇一圈圈繞上暗衛,嫣紅色的蛇信子輕吐,舔舐暗衛豐潤的眉眼,隨後肌骨綿延起伏,稍稍用力,暗衛的肺腑受創,口鼻不住流出鮮血。他感到呼吸不暢,直翻白眼,一股覆滅的劇痛壓頂而來,將他儘數吞噬。
葉瑾看著暗衛可怖的容貌,依舊神色如常,他像是聊家常一般,和相處多年的暗衛說起一樁舊事。
“記得你的上司老五嗎?”
暗衛疼到麻木,他的意識已經迷離了,渾渾噩噩地聽著,話都說不出口。
老五?他記得老五。
老五和葉瑾從小一塊兒長大,是主子如影隨形的影衛,據說感情甚篤。
老五平日走南闖北,來無影去無蹤,秘密幫葉瑾做事,見過許多大風大浪,卻要為了一個茶棚的賣茶女隱退。
那時,暗衛不過是老五手下的一個無名小卒。偏偏老五這樣的大人物最愛找他談天。
老五說,每次做完任務,他會去那一家靠近驛站的茶棚喝茶,賣茶女長得清秀靈動,年紀不大,每次給他倒的茶水都很乾淨的,明明靠近邊境漠地,茶湯裡卻沒有一絲風沙。
長年累月,老五每次做完任務,都會去那裡喝茶。他沒娶,賣茶女也沒嫁,兩人默契地相處了許久,聊一些家常,聊一些風土人情,然後就此彆過,短則幾日,長則幾月,又會見麵,再吃一杯茶。
老五一邊嗑瓜子,一邊同暗衛說,後來,他最渴望的不是主子的賞賜,漸漸變成了那一杯稀鬆平常的溫茶。
為了這一口茶湯,老五撤下暗衛長的職務,把手上的事通通交給了後輩。
那時,暗衛不懂前輩為何要舍棄榮華富貴離開,隻為了和一個卑賤的賣茶女廝守而隱退,如今一想,他混得或許還不如老五……
葉瑾笑了一聲:“你當老五真的去找那個賣茶女了?知曉我這麼多秘密的影衛,如何能夠功成身退?”
暗衛瞠目結舌,也是這時,他心中的驚懼達到頂峰。
老五沒能成功逃出魔窟,而是被、被葉瑾……
“不錯,我殺了他。順道為了全這一段主仆情,我也把那個賣茶女殺了,與老五同葬地下。”葉瑾歎氣,“我從不曾同人吐露心跡,與你說這些,也是看重你我的情分,你該珍惜。”
暗衛明白了,葉瑾薄情寡義,他今日難逃一死。同死人說秘密,最為安全。
暗衛認了命,他不再負隅頑抗。
葉瑾喜歡掠奪獵物眼中的生欲,再一記響指落下。
黑鱗蛟蛇不過一個擁力,懷中的男子便沒了氣息。
“彆弄臟我的睡處。”
黑鱗蛟蛇許久不曾吞人,但葉瑾嫌棄屍體有血汙,留在帳中倒胃口,黑鱗蛟蛇再委屈,也隻能張開血盆大口,一點點將帳篷清理乾淨。
暗衛屍骨無存。
葉瑾坐回案前,細細思索對策。今日刺殺葉薇,他沒能得手,若是等下山回到葉家,葉薇遇刺一事,一定會傳到母親耳朵裡。葉家老宅有父親葉塵夜設下的驅獸大陣,破陣之法唯有母親才知道。這是葉塵夜為了保護妻子,特地布置的陣法,就為了防止家族內鬥,葉老夫人會被居心不良的族人召獸所傷。
葉瑾一生之敵便是父親,他拿葉塵夜設下的陣法無計可施。
而葉老夫人是站在葉薇那一邊的,她知道葉薇遇難,定會懷疑到他的頭上。
葉瑾眼眸滿是陰鷙,他必須在五竹山上解決葉薇,趁她羽翼未豐,毫無抵抗能力的時候,將其扼殺。唯有如此,葉瑾才能高枕無憂,長長久久坐穩家主之位。
亦如當初,葉瑾袖手旁觀,看著父親葉塵夜在陽關之戰中耗儘骨血,召來山獸援軍保衛邊境一般。
葉瑾從來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事。
這是父親的選擇,是他自願要割肉灑熱血,獻祭山獸。葉瑾沒有謀害父親,他隻是明哲保身,什麼都沒有做而已。
況且,葉塵夜本就到了應該退位讓賢的時候。
葉塵夜為國捐軀,是死得其所。他的死,也讓馴山將葉家的聲望達到了頂峰,是一樁兼善天下的大好事。
如今看來,葉瑾的選擇沒有錯,他即將拿到紅龍幼種,他終將成為獸主,乃至中原的王。
母親不懂這個道理,那便由長子葉瑾告訴她。
隻要葉薇死了,母親寄希望於長子葉瑾身上,她會發現葉瑾為世家做出的犧牲。
終有一日,葉老夫人會感激他的-
天色暗沉,夜涼如水。
葉薇抱著糖匣子,回帳篷的步子變得極為緩慢。她還沒想好說辭怎麼糊弄桐花,小丫鬟伶俐聰慧,肯定一早就猜到葉薇去找的人是裴君琅。
桐花嘴上跟著她一起罵小郎君,但隻要葉薇高興,她又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多規勸。
明明不是歲暮天寒,人卻遍體發冷。
他們實在不懂,那些簇新的軍械,怎麼會大批量出現在蠻族手裡。
明明應該在城中後方支援他們的補給輜重,為何提前被關外的北戎勇士截獲?這不可能啊!
年幼的沈柳看出端倪,他瞠目結舌,和父親麵麵相覷。
沒時間給他們思考了,沈家軍心動蕩,偏偏驍勇善戰的蠻人士氣大增。
他們舉起長槍,先鋒隊伍推動裝有巨木的大車,猛烈撞擊城門。
轟隆、轟隆,城門的士兵卯足了勁兒,以脊骨擋門,後背被凸起的門板撞擊,四肢百骸都被怪力撼到發疼。蠻族人刁鑽,趁著城門拉開縫隙時,故意刺入長槍。
銳利的長刃,直接貫穿了抵在門縫最前麵的那名士兵。豔紅的血液噴湧而出,士兵瑟縮了一下,手腳痙攣,漸漸失去了氣息……
沈柳認識他。
這個士兵名叫趙仁,前兩天還在軍所裡和他們炫耀新婚妻子的畫像,說是他們縣城裡的畫師畫技不好,沒畫出他媳婦兒的神韻來,他媳婦兒貌若天仙,還揣了崽子,就等他哪年回去探親,給孩子製小弓玩。
趙仁倒下了,又有其他士兵替上,他們搬來許多抵門的沙袋、巨木。
城門難守,早晚會被破開,必有一戰。
沈柳跟著父親沈欽準備野.戰的人馬。
鳴鏑已射向夜穹,烽火台也點起了熊熊烈火。
再撐一會兒,再一會兒,熬到援軍來臨那一刻便好。
他們給本家發出求援信了,沈追命是新一任家主,聽說他愛民如子,將漳州治理得風調雨順,他一定惦念旁支守關的苦勞,會派來援軍救助他們的。
“到戰勝那一日,我一定要大碗喝酒。”
“我要吃鹵羊肉,要給我媳婦兒寫信。”
“我不藏什麼私房錢了,軍餉全都讓驛站的官差送到我母親手裡。老子吃得糟一點有什麼,家裡人過得踏實,我才安心……”
這些都是活著才能發生的好事,士兵們互相鼓舞,撐不下去的時候就展望一下未來。他們無一例外,都渴望戰勝,都想活下來。
即便他們看到了格圖勇士手裡的軍械,他們仍舊相信這隻是一個巧合。
本家絕不會背叛、戕害族人,他們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直到沈家軍撐不住了,城門破開一道口子。
邊疆的軍士都能聽懂一些部落的語言,他們聽到格圖蠻人說:“弟兄們,衝啊!殺光這些大乾人,奪他們的糧草,毀他們的房屋,殺光他們的父母孩子,搶他們的女人!我們是狼族的後人,要爭、要搶、要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士兵們被戰馬撂倒,長槍與砍刀刺向他們的手腳,城鎮裡外屍骨如螞附,血流成河。
沈家的軍士死傷慘重,他們趴在泥濘的地上,眼睜睜看著蠻人入侵關口,守不住了,他們的家人會死在這些茹毛飲血的野蠻人手上。
不甘心,真的很不甘心。
那是一個無望的夜晚。
月亮都被血染成了紅色。
沈柳眼睜睜看著父親被無數的箭矢貫穿皮肉,頭顱被蠻族的刀槍斬下,掛著當刀穗。
他的眼眶遍布血絲,恨不得衝上去活撕了敵人,然而他不過十多歲的年紀,他太弱小了,除了躲在這些父親舊部的屍體底下,什麼都做不了。
在格圖勇士掠奪完物資,屠完城後,沈追命率領的援軍姍姍來遲。
沈柳大喜,他以為沈追命會派兵乘勝追擊,為沈欽報仇雪恨。然而沈追命輕飄飄地製止了部下的迎敵請求,並命部下收繳回地上能循環使用的軍械。
而是四麵八方埋伏著濃香的屍人!
行屍如一灘塌皮爛骨的軟肉,糜在地裡,古怪地靠近。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它們聽到沈如意的鈴聲召喚,手腳並用,齊齊朝學生們爬來!
學生們目瞪口呆……等等,沒有絲線牽製的屍人怎麼會動啊?!
鬨鬼了嗎?!救命!
第一百二十五章
葉薇和裴君琅道彆。
纖瘦的身影佇立於梧桐樹下。風拂動少女竹篁綠的衣裙,桃枝初抽條的繡紋被樹上一盞掛燈照得油潤發亮。
小姑娘朝裴君琅揮手,以無聲口吻道:小琅公子,五天後見。
到時候,她就回潛淵官學了,又能和裴君琅一起上課了。
今日出遊很愉悅。
葉薇懷著歡喜的心情回到葉府,她剛到院子裡,便覺得氣氛不對勁。
桐花和蔡嬤嬤都沒有及時出門來迎她,偌大的寢院靜悄悄的,連燈都熄了兩盞。
有人來找她麻煩了。
葉薇眉頭微揚,她看了一眼守門的門房,同他小聲說了句話:“去吧。”
接著,她的手掌扣住腕上的山茶花金鈴,慢吞吞走回院子。
果不其然,寢院空曠的天井處,擺了一場殺氣騰騰的茶寮。
穿戴齊整的嫡母焦蓮,掌心扣著一碗沒冒熱氣兒的紫筍茶,假模假式淺啜。
茶湯都涼了,想來她守株待兔,等葉薇很久了。
一旁的桐花和蔡嬤嬤被壓在地上,動彈不得。
可見已經被焦蓮殺殺威風了。
葉薇禮數周全地盈盈下拜:“女兒見過母親。”
焦蓮輕慢地瞟了葉薇一眼,眼神裡滿滿都是嘲弄,說出的話也尖酸難聽:“你還知道回來?我當你是個乖覺的,沒想到一肚子壞水。如今既得了‘清容縣主’的封號,又得了二皇子的青睞,你是不是很得意?”
她就知道,葉薇如她母親徐靈雨一般,都是狐媚子,勾得男人神魂顛倒,欲罷不能。
看起來嬌柔一朵小白花,實則滿肚子壞水。葉薇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如果一開始,皇帝和沈彥就借助舊案,設下了陷阱。他們不在意沈追命能不能洗刷冤屈,他們要的是找個理由嫁禍沈追命,囚住沈家主,如此一來,在皇帝的監視之下,沈追命就無法安排應敵的軍力與暗衛,也不能從牢籠裡逃脫了。
紅龍殿內,皇帝順理成章架空沈追命,並言語引導、挑釁、暗示沈彥,誘惑他殺了沈追命。
掌心染血的人是沈彥老師,要抵命的人也是沈彥老師,皇帝一無所知,他乾乾淨淨。
怎會有這麼卑鄙無恥的人?
甚至不惜讓自家的皇子作為誘餌,喪命山莊……
“糟了!”葉薇翻身跳起,朝屋外嚷了一聲,“箬葉姑姑,勞您備個車架,我要去沈府,快快!”
葉薇暗道不好,她換衣、洗漱,焦急地登車。
風雪嚴寒,她一邊烘著手爐,一邊祈禱:“沈彥老師,你撐住啊!可千萬不要有事……”
然而,葉薇還是遲了一步。
當她趕到沈府時,院內已經傳來奴仆哭天搶地的嚎啕聲。
太遲了,沈彥死了。
葉薇的腦袋嗡一聲。裴君琅涼涼道:“無事。”
“哦。”
葉薇不再追問。也是他無趣的人生裡,感受到的第一次明媚春山。
裴君琅竟有些畏懼,甚至想逃跑。
木輪椅骨碌碌一聲後退,響動驚擾到葉薇。
“小琅?你來了?”
葉薇覺察到門外的人影,她大大方方拉開門,“驗貨吧!我可沒偷懶!為了讓你睡好,底下我還鋪了毯子,可惜沒有草席,也不知道你愛熏什麼帳中香,不然我的服務還能更周到一些……”
“夠了。”裴君琅的聲音驀然低沉,他垂眉斂目,遞去幾錠銀子,放到葉薇的掌心,“床鋪完了,你可以走了。”
葉薇鬨不清楚裴君琅忽然低落的心情,她收下錢以後,被陰晴不定的小郎君逐出門外。
但幸好,葉薇完全沒惱,隻和裴君琅說了聲:“那我待會兒來找你去膳堂吃飯。”
裴君琅不語,他又挪動木輪椅,隱入那個獨屬於他的世界去了。
門漸漸被關上,裴君琅謝絕葉薇給予的所有好意。
小姑娘眨眨眼,也沒上心。
無需裴君琅回答,反正她會來找他的。
葉薇拿到錢,先去找了魯沉山一趟。
她偷偷摸摸拔出火槍給魯沉山展示一番,待他記下槍的口徑尺寸後,問:“小山覺得,造三十枚子彈,要多少錢?”
魯沉山不傻,再好的朋友也得明碼標價。
“我想想,差不多要三十五兩吧,還得先預付訂金,我才好給你找工匠。”
他像是怕葉薇想多了,以為兩人關係生疏,撓了撓頭,道:“我們家的規矩就是這麼多,實在沒法子。不給錢,世家裡的匠人就撂擔子。”
“行,信你,咱們簽個契書。”
“沒問題。”
這筆買賣就算說定了。
魯沉山給她找自家的巧匠,契書簽字時,他還打了折扣,一共三十兩造價,葉薇可以先預付十兩。
至於工期,葉薇如果有急用,他可以幫忙催一催,儘量十天內完成。
機關客魯家還負責大乾國防呢。麾下養的那一批匠人,手藝之精湛自不用說。
葉薇也明白,若非小山在其中周旋,她的訂單恐怕明年都開不了張。
葉薇爽快給了銀子,事情就定下來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葉薇拿裴君琅的錢借花獻佛,給丁班的幾個夥伴一人點了一隻禦廚另開小灶的蜜汁鴨腿。鴨肉綿密緊實,吃起來比雞腿勁道,紅燒蜜汁浸泡到肉裡,油汪汪的,一點都不柴、入口還很潤,拌飯簡直一絕。
葉薇本來還想再點幾道時鮮蔬菜,但裝模作樣端詳了一會兒,還是把菜單放回去了。
菜品報價太貴了,她沒舍得。
葉薇:“咱們讓啞奴買點菜種來院裡種怎麼樣?到時候帶自家的菜,隻要給禦廚煎炒的苦力費就好了。”
丁班的其他夥伴一臉震驚,這是他們從來沒想過的道路。
“這個不錯!”
如果有一片菜畦,再種一批新鮮菜,何愁不能吃幾頓好的?況且還能倒賣給甲班那幾個挑嘴的公子小姐,說不定是一門好營生啊。
眾人躍躍欲試,唯有裴君琅在旁心如死灰:……他們來潛淵官學真是學傳家術的?旁門左道想得歡實,和學業有關的事是半點不沾。
幸好,葉薇這個想法剛說出口就被葉舟老師給否了。
若是私自種地,影響官學美觀,教唆同窗懈怠學業,會被扣學分的。
一旦扣完分數,當場掃地出門,一點餘地不留。
太嚇人了。
葉薇收到長輩的告誡,按捺住蠢蠢欲動造反的心。
第二天,他們先上的是百蠱君謝家的課。
謝道玄一拍手,從正門進來好幾輛拉貨板車。
奇異的香燭味充盈整個四合院,抬眼一看,車上密密麻麻疊著渾身泡過蠟油的屍人。
“……”沒見過世麵的學生們不約而同陷入沉默。
謝道玄拍了拍手掌:“除了已有屍人的謝家子弟外,其餘的孩子一人挑一隻喜歡的,一刻鐘後選一下你們要學鈴音蠱還是傀絲術。決定好的學生,來堂屋登記。”
沈如意和魯沉山互看一眼,猶豫不決。
傀絲術太看傀儡師的手藝了,沒個三年五載怕是操縱不了屍體殺敵,可鈴音蠱又是一門新學問,謝芙學的是傀絲牽屍術,不修這門蠱蟲術,想給他們開小灶都難。
沈如意問葉薇:“小薇,你選哪個?”
葉薇若有所思地說:“我選鈴音蠱。”
“為何?”
“因為我喜歡當一個暗中苟活的小人,比較有安全感。”
沈如意茅塞頓開:“高啊,我跟你。”
魯沉山原本也想跟,可他實在害怕蟲子,還是老老實實選了傀絲術,好在魯家人動手能力強,自帶天賦,學起來比一般世家子弟要快得多。
葉薇見裴君琅半天不講話,問他:“小琅學哪個?”
裴君琅垂眸想了一會兒:“鈴音蠱。”
“小琅,我們果然心有靈犀!”葉薇誇他。
裴君琅聽了,麵色如常,也不知有沒有被取悅到。
唯有沈如意心裡受傷。他方才也和葉薇選了同一種控屍術啊,葉薇怎麼不說和他有緣呢!差彆對待!他一定是被排擠了……
她有自知之明,她不過是個小小縣主,麵對天家的孩子,實在不該失了禮數。
因此,既然裴淩來喊她,於情於理,葉薇也要遵循臣女的本分,禮待皇裔。
她拍了拍謝芙的頭:“我去去就回。”
謝芙不放心,她張牙舞爪地撥動妹妹,警告:“如果有人敢對小薇姐姐不利,我一定會切下他的頭!”
裴淩今天難得好脾氣,被含沙射影詆毀了幾句也沒有惱怒。
他背靠欄杆,舒朗地笑:“放心,我沒有想針對你小薇姐姐的意思。”
聽到這句,裴君琅驀然抬頭,目光不善。
他難得喜形於色。
——嗬,喚“小薇”?裴淩也配-
葉薇跟著裴淩走到酒樓的樓道一隅。
此處人流稀疏,燭光昏暗,是講私房話的好地方。
葉薇不蠢笨,她很快停住腳步,笑說:“就在這裡講話吧。”
“小薇知道,大公子是個好人。”
“您也不想,我的朋友以為我被大公子拉攏、叛變,從而排擠我吧?”
葉薇用軟糯的語氣,陰陽怪氣說一些俏皮話。
她了然於心,丁班都是她出生入死結下的好夥伴,沒有誰會對她起疑。
但葉薇不想給裴淩當槍使,也不想無端端引起裴君琅的不安。
畢竟,她很維護她的朋友。
哪知,裴淩今日很有風度。
他果然如葉薇的心意,在此處駐足。
比葉薇高一個頭的郎君,挺拔站立,芝蘭玉樹。
裴淩一手負於身後,另一手細細搓動指骨上扣著的翡翠扳指。他斟酌言辭的時候,圈著的扳指便隨著思緒撥動。
他注視葉薇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已經從暗衛那處得知,原來當年落水,在下危在旦夕,是二姑娘救的我。”
裴淩想要打聽這一樁稀鬆尋常的事其實很簡單,總有眼力好的侍衛會瞧見,並告訴他真相。
裴淩沒有追問過,那是因為這件事並不重要——它不會影響裴淩和葉心月的聯姻,救命的恩情隻是錦上添花的效用。
可是如今不一樣了,裴淩要拉攏更多的人,也要斬斷裴君琅身邊的好友至親。
他一點都不敢馬虎,也願意給葉薇一個投誠的機會。
他其實,並不討厭葉薇。
她確實有一種很能蠱惑人的機靈與親和力。
裴淩欣賞她。
又是這種高高在上的戲碼,葉薇屢見不鮮。
葉薇笑了一聲:“不過是小恩小惠,大殿下不必上心。”
她並不挾恩圖報,更讓裴淩刮目相看。
郎君意味深長地笑,蓄意撩撥一句:“若那日,我知道是你,或許……你我結局會不同。”
裴淩在暗示葉薇,若她早早說出真相,也許和大皇子聯姻的人,會是葉薇,而非她的長姐葉心月。
倒是多情啊,大殿下。
可惜,她好像不是很稀罕呢。
葉薇眨了眨眼,有點摸不清楚裴淩的套路了。
裴淩為何連她都想收入麾下?
他會看得起她一個小小庶女?還是說,裴君琅對他的威脅變大了?
然而,葉薇也需要自保,她如今還不夠強大,沒必要給自己樹敵。
因此,小姑娘很聰慧地抿唇一笑,沒有和裴淩撕破臉。
她巧妙地避開了這句飽含深意的曖昧之語。
既沒有說讚同的話,也沒有說反駁的話。
隻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這一番話,還是被尾隨而來葉心月聽了個正著。
長姐躲在樓道拐口,整個人瞠目結舌。小姑娘不住發抖,手掌按住胸口的金色鈴鐺瓔珞。嫣紅的唇被貝齒咬到幾欲出血,葉心月眼底滿滿的恨意。
在葉心月的眼裡,裴淩占了嫡和長,是最能成為太子的人。
東宮太子妃位,她勢在必得。
這是獨屬於葉心月的尊嚴。
她其實並不算愛慕裴淩,她隻是喜歡高高在上的感覺,希望所有貴女都唯她馬首是瞻。
葉心月有和母親焦蓮一模一樣的野心。
她發懵,眼神木木的,朝四周眺望。像是想驗證什麼,她看到了人群中的裴君琅。
雪絮落在小郎君撥到肩側的烏黑發尾上,一點清雅雪色比照,襯得裴君琅眉眼穠麗漂亮。
下一刻,裴君琅掀起薄薄眼皮,朝葉薇望來。
葉薇艱澀問:“小琅……早知道了?”
裴君琅淡然:“葉薇,我沒你這麼笨,腦子要轉那麼久才轉過彎來。”
“那你為什麼不救沈彥老師?明明我們可以提醒他提防上頭的人……”
“葉薇,這是他自己選的路,沒有人能攔得住。”裴君琅諷刺一笑,“敢和上位者做交易,就要做好‘死無葬身之地’的準備,沈彥老師早知會有今日了。”
所以,有什麼好難過的?無非走到了既定的結局。
裴君琅用師長殘酷的死亡,給葉薇上了一課。
小姑娘心腸太軟,早晚會害了自己。
正因她天性柔善,裴君琅才希望她……離他越遠越好。
很快,巡視皇城的禦林軍趕來,他們看到裴君琅,皆是一愣,羅副使上前拱手道:“二殿下,屬下接到密報,說是彥庶人有愧於世家,服毒自儘。”
能這麼快趕來沈家,說明皇帝早早知情。
小郎君微微頷首:“進去收屍吧。”
洞開的院門人來人往,葉薇站在門邊,悵然若失,卻很乖巧沒有進去添亂。
裴君琅頓了頓,又說:“沈彥畢竟是這次圍剿白蓮教窩點的功臣,又曾任潛淵官學的師長。他的遺體,爾等要輕拿輕放,不可怠慢。”
聽到裴君琅這句話,羅副使猜沈彥在官學裡授課的時候,和裴君琅可能有密切的舊情。念在頂頭上司都敲打過一嘴的情況下,羅副使很懂事地招呼弟兄們好好照看沈彥,至少從衣櫥裡取一條被單,體麵地蒙住死者眉眼,不要讓人死後還顏麵儘失。
葉薇也聽到裴君琅音量壓得極低的幾句話,錯愕地看他一眼。
風雪漸大,絨毛似的雪絮浸沒小郎君烏黑的長發,就連他濃密的雪睫上都留有銀屑冰渣。
裴君琅整個人融入乳色霧靄裡,氣質森冷。衣袖上熏的拂手香疏散,淡淡的香氣,隨風湧動。晨光鋪來,遮蔽少年郎肩背筆直的身形輪廓,他墮入一片光裡,仿佛要隱了去。
這一次,就在裴君琅想退出人潮的間隙,葉薇抓住了他。
小郎君垂眉,看一眼少女伶仃的雪腕,她攥他很緊,不肯輕易鬆手。
裴君琅:“你想做什麼?”
葉薇得逞一笑,眉眼妍麗,眼稍兒彎彎,猶如銀鉤皎月。
她對他笑得溫柔,撒嬌似的,說:“小琅嘴上說不理沈彥,可是連他的身後事都安排妥當,你分明是刀子嘴豆腐心。”
裴君琅撩起眼皮。
“沈彥好歹是同我沾親帶故的師長,損了他的臉麵便是打我的臉。葉薇,我沒你想的那麼好心。”
“我知道啦!就當是我會錯意吧!”葉薇雙手對插進袖籠,小步跺著,跟上裴君琅,“小琅,我和你一起回府上。”
裴君琅皺眉:“你來做什麼?”
“用早膳啊,我還沒吃呢,肚子餓扁了。”
“我家是什麼善堂嗎?你成日來打秋風。”
葉薇嘟囔:“小郎君不要這麼冷淡嘛,你我關係都這麼親了!”
裴君琅按了下額穴:“葉薇,慎言。你我之間,並無親昵瓜葛。”
“知道啦知道啦。”
葉薇忽然停住腳步,她回頭,逆光朝小郎君俏皮地笑,“如果有朝一日,我出了事。能不能拜托小琅一件事?”
“嗯?”
“我這個人愛漂亮,你要好好幫我收殮,最好還能幫我上個妝,不要讓我有失體麵。”
葉薇依舊笑得明豔動人,活潑潑的口吻,說著鑽心的話。涼風拂麵,小姑娘發髻上綁的蜜桔色綢帶飛舞,尾端繡的白鶴栩栩如生,似乎要脫去一身綢緞負累,翱翔上天。
裴君琅:“有病。”
挨了裴君琅罵的葉薇一點都不惱怒,她若無其事繼續跑在他的前頭,為他開路。
小姑娘的猩猩紅兔毛鬥篷灌滿了風,鼓鼓囊囊脹起,她抱臂去壓,自己玩得不亦樂乎。
傻兮兮的。
裴君琅凝望葉薇許久,薄唇微動,欲言又止。他其實還有一些話想說,隻怕助長了葉薇的誌得意滿,最終緘默不語。
少年心旌搖曳,風動春桃。枯寂許久的桃枝新發抽葉,一點點明媚的綠,覆上枝椏,落地開花。
她其實沒有立場發作,焦蓮不該如此不賣葉薇麵子。畢竟丈夫葉瑾對二女兒近日的表現也很滿意。
隻要葉家的孩子脫穎而出便好了,這樣葉府的顏麵便掙到了。
可是,葉薇強壓葉心月一頭,得了皇帝裴望山的賞識。
偏偏是她這個鄉野長大的姑娘,節節高升,還入了皇後周婉如的眼。
焦蓮能感受到葉薇越來越強大,越來越不受掌控……
她不屑一個庶出女兒能有什麼好前程,可時至今日,她也不得不感到畏懼。
如果有一天,她殺不了葉薇了。
那麼葉薇,會記得母親的仇,反過來殺她嗎?
焦蓮指骨微顫,她放下茶盞,靜靜凝視葉薇——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孩子?
葉薇任嫡母打量,她知道,如今不該再退了。
她無路可退,唯有迎擊。
於是,葉薇撕下了虛與委蛇的麵具,笑說:“母親,我如今是清容縣主了。外命婦中,我已位及正二品,同夫人您平起平坐吧?有官身的女子,孝道要重,君臣之禮更不可廢,斷沒有向同品階的外夫人奴顏婢膝的道理。”
“您啊,是帝王的好臣子。總不該蔑視天威,妄圖僭越君權吧?”
葉薇牙尖嘴利,暴露所有尖銳帶刺的一麵。
她從來不是什麼小白花,而是一朵張牙舞爪的食人花。
焦蓮惱怒:“你這是忤逆尊長!不服管教!”
葉薇屈膝:“為老不尊的長輩,我又為何要步步忍讓?好脾氣是留給體麵人的,我也不想這麼快和母親撕破臉啊。”
“放肆!”
焦蓮看了一眼挨罰的下人,心裡既有困惑,也有輕蔑:“你竟為了兩個下人,暴露自己的底牌?”
葉薇佯裝無奈,歎了一口氣:“那又有什麼辦法呢?女兒走投無路了,再不搏一搏,恐怕都要死在母親手上了。”
她這話說得十分有意思,仿佛她全無依仗,任焦蓮喊打喊殺。
隻是這一次,焦蓮不會再輕易被她迷惑了——葉薇這個賤.種,留下她後患無窮。
就在焦蓮想要以母親的身份給葉薇懲戒時,門房忽然戰戰兢兢地趕來:“二小姐,老夫人那兒……”
葉薇從善如流地接下門房的話:“是祖母要見我對麼?”
她笑吟吟地朝焦蓮行禮:“母親,女兒要去給祖母請安了,恕不奉陪。”
焦蓮吃驚,竟不知葉薇何時和葉老夫人有了接觸。
葉家最重孝道,老家主葉塵夜的威壓又重,即便是葉瑾也不敢忤逆母親的意思。
焦蓮再如何想弄死葉薇,也不敢和葉老夫人搶人。
今日的事,決不能鬨到老夫人麵前。若她老人家知道焦蓮和葉薇有芥蒂,那麼往後葉薇出事,她就成了可疑的人物。
要折騰葉薇,不急於一時。
焦蓮想明白了,給手下人使了個眼色,命他們鬆開桐花和蔡嬤嬤。
焦蓮:“時候不早,我也回去休息了。老夫人睡得早,近兩年身子骨也不如從前。你既要去拜見她就早去早回,莫要讓長輩勞神,明白嗎?”
這是在敲打葉薇,不要有的沒的都往外說,免得讓葉老夫人知道。
葉薇沒有應這話,隻意味深長地笑了下,施施然邁過門檻,走向內院。
等焦蓮一行人走遠,葉薇才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
什麼老夫人傳召的話,都是假的,葉薇知道在這座深宅裡,能鎮住焦蓮的,唯有葉老夫人。
門房戰戰兢兢地道:“二小姐,大夫人誤會老夫人要見您,可是這誤會也堅持不了多久,若是個把時辰以後,大夫人知道是奴才故意說這話,奴才豈不是、豈不是……”
第一百二十六章
“至於我能不能,你要試試嗎?”
裴君琅冷冷出聲,他鮮少以漠然的眼神,和周家子弟對上。
以至於周銘甚至認為他在強要麵子開玩笑。
周銘覺得很有趣,一個從小到大都被他和裴淩視為玩物的廢物,竟有朝一日能用這麼硬的語氣,和他叫板。
裴君琅算什麼?誰把她五花大綁了?
葉薇抬眼看去,一側坐在梨花太師椅上的人,竟是裴君琅。
“小琅?”
郎君翻書的指骨停下動作,他仍在專注讀書,頭也不抬,淡然應了一聲:“你醒了。”
葉薇低頭,看了一眼身上蓋的厚被褥,以及底下輕薄的襖裙,再一看正襟危坐的小郎君。
裴君琅穿得很嚴實,裡三層外三層,都是冬衫,甚至連蓬鬆保暖的兔毛鬥篷都罩上了,一點皮肉都不外露。
葉薇仔細回想昨夜的事。
腦中依稀有幾個親密的畫麵,再後來,越來越多令人麵紅耳赤的記憶紛遝而至。
少女的脖頸先燒起胭脂色的雲霞,再然後是耳珠,最後燎上臉頰。
葉薇瑟縮一會兒脖子,恨不得立刻埋到被子垛裡。
她小心翼翼地問:“小琅,你穿這麼多,不會是防我吧?”
裴君琅似笑非笑:“你說呢?”
帶點咬牙切齒的意味。
葉薇閉上眼,丟人丟到姥姥家了。
她期期艾艾開口:“其實,我也不是這麼孟浪無禮的小姑娘,我們其中有點誤會……”
“哦,那你就是色令智昏。”
葉薇:“……”葉薇:“既然小琅不願意說,那我也沒必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朋友不就是這樣嗎?尊重對方的抉擇,相信對方。”
周溯怔忪,他垂眸,細思很久。
半晌,他感歎:“我真是羨慕二殿下有你這樣的朋友。”
葉薇眨眨眼:“阿溯也是我的朋友啊。”
周溯微笑,這次,他的笑容裡帶了幾分淺顯的真摯,不再令人捉摸不透。
“小薇朋友,那我先走了。”
“嗯,你們路上小心。”
葉薇目送小夥伴們漸行漸遠。
朔風吹拂簷上的雪屑,庭院裡,瓊花落儘。
葉薇撣了撣肩上的銀花,這時才想起自己腕上、臂上也有傷痕。
她看了一眼亮燈的正院,白梅早早得到消息,已帶了藥箱趕來給裴君琅療傷。青竹私下告訴她,白梅和裴君琅有“外姓姨甥”的交情,她會好好醫治裴君琅。
既如此,葉薇不去添亂。
她的痛覺回到了身上,走向府上藥堂,為自己上藥療傷。
染血的袖子嵌在傷口裡,葉薇顫巍巍挑開衣布,明明已經足夠小心,仍舊流了許多血。她急忙取帕子捂住,又沾了止血的藥膏,一點點抹勻。
其實比起裴君琅受的傷,她這道口子真是小巫見大巫。
思及至此,葉薇又感到難過。
裴君琅身上那麼多的傷,為什麼他可以若無其事全忍下來。
為什麼他從來不說?血液蜿蜒了一地,刺鼻的血腥味直躥鼻腔,催人作嘔。
葉薇眉骨微蹙,一時間遍體生寒。
她道:“這個村子的人……都是假的。”
虛幻的村鎮,如煙花一般稍縱即逝的城池。
裴君琅彎唇:“不錯,夙瑤的屋舍外圍,還繞了一圈卦陣,我查探過了,那些高級陣法出自占天者焦家,非本家嫡出子弟不能學習。而來此海島的焦家人,唯有焦玄鳴。可見,是他創造了這個村子。”
葉薇困惑不已:“為什麼呢?他煞費苦心圈了一個海島,隻是為了豢養夙瑤?難不成焦玄鳴已經婚配了,家裡的正房太太牙尖嘴利是個母夜叉,不允許他納妾?”
裴君琅的指骨一頓一頓地敲擊木輪椅扶手,沉吟道:“這也是我不解之處,據我所知,焦玄鳴還不曾成家,既是單身的男子,何必要養外室?”
葉薇點頭:“就算是夙瑤姐姐身份低微,不被世家人接納,也不必特地給她製造出一座虛假的海島來……除非……”
“除非?”
“除非,焦玄鳴非這樣做不可。”
裴君琅聽到葉薇的結論,唇角清淺一揚:“有點意思了。”
少年譏諷的笑稍縱即逝,很快便恢複他往常目空一切的漠然姿態。裴君琅推動木輪椅,示意葉薇拉開門:“去找下一個倒黴蛋。”
葉薇懂了,死了一個村民有什麼關係,能供他們兩人套話的人多得是,除非整個村子的人都死絕了。
然而,就在他們還要找其他村民的時候,夙瑤和昭昭已經買完食材,找葉薇碰頭了。
夙瑤見他們從成衣鋪子裡出來,歡喜地喊:“二妹妹,小郎君,你們挑選到合適的衣裳了嗎?”
葉薇笑了下:“小琅嫌料子太老氣,今兒還是不挑揀了,過兩天再說吧。”
夙瑤想到他們昨日穿的衣服,確實都是上好的布料與繡樣,高門大戶的公子小姐瞧不上小地方的衣飾實屬正常,她也不強求。
夙瑤晃了晃手裡已經處理乾淨的野兔肉,笑道:“回去給你們燉兔肉吃,加點枸杞與黃冰糖,十分溫補,正好也養一養小郎君的氣色。”
夙瑤待人真的是十成十的好意,搞得葉薇都不好意思算計她了。
“那就謝謝夙瑤姐姐了。”裴君琅不是說過,無論她遇到什麼危險,他都不會救她嗎?
他不是說,兩人要一刀兩斷嗎?
那麼,他為何忽然良心發現救她?
裴君琅看起來並不是很想贏這場比賽啊……
與此同時,葉薇的腦海,又閃現粘稠雨幕的畫麵。
她沒有及時遠離裴君琅。
潮濕的雨夜。
輪椅震顫的一瞬間,葉薇受了顛簸,不由傾身,俯下了頭。
她的氣息滾沸,與小郎君若有似無地交織。
葉薇嗅到裴君琅身上因急促的呼吸而愈發濃鬱的香,也不敢抬頭看他。
葉薇怕裴君琅生氣,可是腿軟了,她下不了地。
她心裡著急,忍不住窺了一眼裴君琅的臉色。
嗚……怎麼辦,他一定很生氣,一定想要摁死她。
然而,山穀太累了。
葉薇抬眸,沒看到裴君琅鳳眸裡莫測的情緒。
漫長的一夜,所有事物都昏昏暗暗,看不真切。
偶爾雷光乍現,葉薇眼前,唯有裴君琅濕到緊貼胸膛肌理的薄衫、輪廓嶙峋分明的喉結,那一抹紅唇單薄,緊抿出一縫雪線。
裴君琅似是隱忍,又似是不喜。
他討厭她。
可輪椅受到砂石磕絆、葉薇險些要摔下地的時候。
她又能清晰感受到,腰間被冰冷的長鞭攔了攔。
隔著濕漉漉的長衫,腰肢被柔軟的長鞭不著痕跡鎖住,很快鬆開。
再後來,每一次木輪椅的動蕩。
裴君琅都利用鞭柄,不經意托一下她的背,提防葉薇滾到山徑。
他要護她,也都是借武器禮貌地幫忙。
裴君琅沒有用手骨直接觸碰過葉薇。
他的袒護很小心。
所有動作無一不克製、矜持、且輕微,如不心細留意,葉薇甚至都不會察覺這些細枝末節處的體貼。
葉薇又能穩穩當當待在他懷裡了。
葉薇想,或許是裴君琅討厭自己,所以寧願用鞭子,也不肯伸手攙她。
可葉薇被細鞭抽離八卦陣的時候,裴君琅明明能任她摔倒在地。
可他偏偏出手,接住她了。
裴君琅縱容葉薇從天而降,準確無誤落入他的懷抱。
那一瞬的溫柔,豐沛而柔軟,是濛濛雨夜裡的一場備受煎熬的夢。
記憶真實無比。翌日,葉薇很早就醒了。
她昨夜得了裴君琅的照顧,承他的恩情,輾轉反側,一夜難眠。
想的是,起床見到他,定要好好道謝。
但姑娘家也是好麵子的,總不能讓裴君琅發現她故意早起,在房門口眼巴巴乾等吧?
於是,葉薇拿了一根掃帚,裝模作樣掃門前被風吹落的樹葉。
潛淵官學可以花錢雇啞奴送東西進房間。
甲乙兩班絕大多數的嫡子女生活奢靡,能花錢絕不手軟,洗臉的巾櫛和牙刷牙粉都是差人送來的。
那些零用錢不多、拮據一些的孩子,就會乖乖自個兒下樓,到天井處打水洗漱了。
謝芙和魯沉山起得早,他倆家裡人管束較嚴,認為孩子是來求學的,不是來享受的,零用錢減半,手頭很緊。
因此,他們一大早就得出屋洗臉。宿舍大院裡,排隊打水的學生多,一個個沒丫鬟伺候,提水手腳又慢,一時間怨聲載道,隔著影壁牆,葉薇都能把外頭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
倒春寒,早上屋簷結霜,冷得厲害。謝芙剛出門就像一顆地裡小白菜似的,被寒風凍蔫吧了。
她精神不濟,打了個哈欠,和葉薇打招呼:“小薇姐姐早。”
她似乎冒犯到了睡醒的美人。
葉薇莫名耳熱,不由後退了一步,“抱歉,是我僭越。”
裴君琅抿了下薄唇,沉鬱的聲音輕飄飄傳來:“無事。我要洗漱了,你出去。”
“好。”葉薇眨眨眼,“我在門口等你,上課前,我們幾個一起吃早飯吧?今天我請。”
“嗯。”裴君琅皺了皺眉,沒說什麼。
葉薇退出房間,臨走前,還小心翼翼幫裴君琅闔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