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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君 草燈大人 131333 字 6個月前

第一百一十一章

學生陸陸續續往寢院放好包袱。

半個時辰後,全體學子要去今年剛剛塑過金身的紅龍神像前集合。

趙管事早早差遣啞奴,在偌大的院子裡設下雅席,每個學生的座位前都有一張小案,放一盞新沏的茶,以及西域吐蕃耐寒的窖藏冰凍瓜果。

奈何天公不作美,到了開始大典的時間,竟飄起銀白細雪。

葉薇趕緊從箱籠裡翻出一件猩猩紅滾邊狐毛鬥篷,出鋒的白毛籠住她尖尖小巧的下巴,遠遠望去,女孩膚白勝雪,一團霞紅隱入雲山,平添幾分嬌憨明麗。

裴君琅本想推車進屋拿衣袍,白皙指骨摩挲兩下輪椅扶手,還是止住了步子。

他的手指凍得紅通通,臉上仍是一貫的清雋漠然,渾然不覺。

秀美的小郎君忽然轉身,對穿得豐腴臃腫的漂亮少女,道:“葉薇。”

“怎麼啦?”葉薇嘴角微微上翹,她和裴君琅聊天,心情總是很好。

裴君琅抿唇,聲音清冷沉肅:“不要坐白衡旁邊。”

葉薇呼吸一滯,心跳也放慢。因裴君琅隨口說出的這句話,她脊骨驟然滾過一道驚雷似的顫栗,掌心也生出粘稠的熱汗,莫名有些緊張。

小郎君對旁人從來漠不關心,怎麼今天勸她不要離開他的身邊?

葉薇迎著冷風,雙手不由自主捧住臉,小心揉搓兩下,果然,臉上雪膚滾燙,略有潮潮的熱意。

葉薇怕自己會錯意,她壯著膽子靠近裴君琅,企圖從頗具威壓的少年郎表情裡覺察出端倪。

隻可惜,裴君琅的薄唇沒有笑弧,狹長鳳眸也沒有灼人的溫度。即便說出這種惹人誤會的話,少年郎仍舊八風不動,維持那副高冷不可親的姿態。

他無懈可擊,讓葉薇有點泄氣。

似乎是她想太多了。謝芙低頭,眼淚搖搖欲墜。

她隻是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她並不是沒有委屈。

謝芙咬牙切齒:“謝北門,想殺我,他……該死。”

謝道玄一震,她上前搜謝北門的身,從他懷裡找到了那一瓶沒用完的迷藥,這是針對謝家人體質專門調配的迷藥,謝道玄了解其中藥材。

於是,她把情況說給其餘的老師聽,官學老師知道了前因後果,判謝芙與葉薇是正當防衛,比賽可以繼續。

葉薇鬆了一口氣。

這時,葉舟找上她。

二叔身上怨氣太重,葉薇不由後退一步,試探性開口:“葉舟老師?”

葉舟似笑非笑:“你謊報軍情,以為我不知道?你的阿嬌如今已被我囚入牢籠中,比賽終止之前,休想拿它作妖!”

聞言,葉薇如喪拷妣,哀嚎:“二叔,我可是你親侄女!”

“法不容情,再叨叨,小心我上報給院長。”

葉舟已經很念舊情了,他隻是私下處理了,並沒有把情況告訴周崇丘,否則葉薇這點使的小聰明,足夠她付出慘痛代價。

葉薇明白了輕重,縮了縮腦袋,老實點頭:“我知道了,葉舟老師鐵麵無私,學生心裡佩服至極。”

“你清楚就好。”葉舟雙指戳了戳自己的眼睛,又比了比葉薇。

警告她:我會盯著你這個臭丫頭的!

葉舟教訓完侄女,不再理她。“咚”的一聲。

似乎有書籍落地,並無人聲傳來。

而生了異心,順從裴望山以求富貴的焦家、周家、葉家則擔心其餘四個世家懷恨在心不做人,往自家孩子身上動手腳。

因此,兩方勢力的關係劍拔弩張,硝煙彌漫。

各個兒人精都在絞儘腦汁思考,如何能保住官學裡的孩子性命。

許是世家要擔心的事太多,葉薇驚奇發現,焦蓮和葉瑾都忙得團團轉,壓根兒沒空搭理她。

就連葉心月也受到了一點冷待,一個月都見不上父母親幾次麵-

葉家祖屋底下,藏著一座地宮。

所有葉家先輩的靈位都被供奉於此,旁邊還擺著他們生前的本命獸死後頭骨。

一枚枚蛇紋銅板掛下來,形成一道紅褐相間的簾子,隔絕了那一片陰森森的靈牌。

葉瑾打了個響指。“小琅,我覺得習武一事,對於我來說略有難度,你這把火銃倒是很襯我。”

裴君琅嗤笑:“你知道魯家最新的火槍(火銃),在市麵上賣多少錢嗎?”

“願聞其詳。”

“至少五百兩白銀。”

葉薇噎了一下。

五百兩……得葉瑾和焦蓮大發慈悲給她開小灶十幾回才能攢出來。

小姑娘絞著手帕,故作小女兒姿態,羞赧地道:“我生辰也快到了,不如小琅這把火銃就送我當賀禮吧?”

他是皇子,背靠皇權,應該不至於這麼小氣吧?

裴君琅懨懨發問:“你生辰幾時?”

“如今是春末,嗯……大概還有五六七個月。”

“這叫快到了?”裴君琅震驚於某女的厚顏無恥。

“嗯!一年內呢!”

小郎君低垂濃長睫翎,丹紅色的薄唇輕抿。

他懶得看葉薇,似是頭疼,骨節分明的長指,不著痕跡地按了下太陽穴。

“罷了,你要便留著吧。”

葉薇感動,淚花湧動:“小琅,你真是一個好人。”

“不過……”裴君琅似笑非笑,“你若是想用區區一把火銃防身,那可就打錯算盤了。”

“怎麼說?”葉薇確有此意。

裴君琅一副玩世不恭的慵懶樣,單手撐頭,為她解答:“八大世家裡,除了濟世醫白家與千麵郎沈家,其餘子弟的傳家術都能防住火銃子彈的襲擊。譬如你們葉家的山獸護主,會以身抵擋;謝家的傀儡牽屍術精湛,也能用屍人躲避來襲。”

“那我至少還能對付白家和沈家?”葉薇雙手捧臉,若有所思地問。

“想得美。”

“哪裡不對?”

“沈家和白家是中立家族,一個售賣麵皮給江湖人士,另一個醫治天下人,無論皇親或平民。這兩家在江湖內的勢力甚廣,名望最高。若你敢傷他們,便是和江湖人作對,很容易被全天下人通緝,很棘手。”

他勾了下唇,意味深長地說:“因此也有人說,白、沈二家人最不可靠,因為他們總有退路。”

葉薇瞠目結舌:“那照小琅這麼講,這把火銃就是一塊破銅爛鐵?”

“嗬。”裴君琅輕哼一聲。

“既如此……小琅二兩銀子賣我一塊廢鐵吧,多謝了!”葉薇見縫插針,怯怯地把二兩銀子遞到裴君琅掌心。

裴君琅盯著掌心裡的銀子,眼底殺意漸重:“你打發叫花子?”

葉薇撚起衣角,裝模作樣點了一下眼角,啜泣:“小琅,我不允許你這樣說自己!”

“閉嘴,拿著。”他頭疼極了,當花錢買個清靜。

裴君琅見葉薇又要把火銃插.到腰上的掛包裡。

“你等會兒。”

葉薇望來:“有事?”

他無奈地朝車外招呼:“明月,買個能縛在腿側的火銃皮套。”

“是,殿下。”

明月手腳很快,沒一會兒就往車廂內遞來一個小巧的羊皮槍套。

裴君琅抬了抬下巴,示意葉薇去接。

葉薇困惑地收下了贈物。

羊皮槍套質地堅硬,還帶有幾條彈性十足的布帶。皮殼子上繪有偷食櫻桃的麻雀,栩栩如生,可見匠人的手藝很好。

葉薇愛不釋手,小心問:“這是什麼?”

“火銃塞到包裡,也不怕擦槍走火麼?這是專門佩於腿側的槍套,不少江湖人會往衫袍底下配備匕首、暗器,抑或是鳥槍。你真要防身,好歹把底牌藏得隱秘一些。”

葉薇明白了,裴君琅這是為她著想呢。

小郎君一如既往麵冷心熱!

葉薇嘴角悄悄上揚,狹促的笑怎樣都掩飾不住。

裴君琅覺察到了她的戲謔表情,莫名耳熱,白皙後頸微微泛紅。

他果然不該多管閒事!

小郎君偏頭掩飾,如鯁在喉,不再多說話。

葉薇卻不饒他,得寸進尺地說:“小琅,還有一點,我府上人多眼雜,這把火銃配身上也是落灰。今日你不是也說,我開槍準頭不行麼?我不多練練,恐怕往後還可能傷到小琅。你送佛送到西……”

她欲言又止,美眸上下逡巡裴君琅,滿腔難言之隱。

裴君琅被她看得發毛,修長指骨不由一緊,扣住了輪椅把手。少年鳳眸銳利,語氣裡含著厲色:“你究竟想怎樣?”

“小琅如今在皇宮外開府了吧?一個人住那麼大的院子,不寂寞嗎?”

“……不寂寞。”

葉薇嗔怪:“小琅儘瞎說!要不這樣吧,我時常來府上探望你,也好尋個空地兒練靶子?”

裴君琅諷刺:“探望是假,練靶子是真?”

“小琅懂我。”

裴君琅:……他真服了。

裴君琅緘默許久,還是遞了一塊玉牌過去:“若來府上,直接將玉牌遞給青竹掌眼,自有人領你入內。”

葉薇忸怩,推拒了一下:“倒不必給我家門鑰匙,太貴重了……”

裴君琅問:“那你能不來我府上?”

“哈哈哈,不能。”葉薇神情誠懇。

這次,沒能及時召喚出他的本命獸。

他眉間鬱色漸重,隻能取出陶塤,輕輕吹響。

很快,黑鱗蛟蛇現身,長長的巨蟒,緩慢遊來,親昵挨蹭葉瑾。

葉瑾沒有回應本命獸的討好。

在他眼裡,黑鱗蛟蛇太有自我認知,不夠忠誠。

即便他從父親手裡得到黑鱗蛟蛇,又用血肉喂養它多年,它仍會有“叛逆”的時刻。

譬如不願意聽從葉瑾的差遣,響指抑或口哨都喚不過來,隻能用傳音法器逼迫它現身。

畢竟,黑鱗蛟蛇不是葉瑾從小養到大的山獸,他們沒有心念合一。

正如現在,黑鱗蛟蛇似乎嗅到了老家主的氣息。

它撇下葉瑾,徑直遊向父親的靈牌,輕柔地纏了上去。

葉瑾的眉眼更冷:“他已經死了。”

黑鱗蛟蛇能聽懂人言,頓時起了火氣,吐出猩紅的蛇信子,朝葉瑾斯斯恐嚇。

葉瑾勃然大怒,一下掐住了黑鱗蛟蛇的頭骨,遒勁手掌用力,以蠻力傷它骨肉。

哢噠哢噠。

皮肉被傷,流出一地蛇血。

它疼得渾身都在戰栗,黑鱗翻起,蛇尾發顫。

黑鱗蛟蛇不住掙紮,卻不敢違背主契,攻擊葉瑾。

它是葉瑾手上一員大將,葉瑾也不會輕易弄死黑鱗蛟蛇。

葉瑾鬆了手:“記住,你的舊主早已死了,你如今的主人,隻有我。”

說完,他手掌奮力一甩,將本命獸狠狠摔到一側的岩壁上。

蛟蛇身上的鱗片堅硬,刺入岩牆如利刃破石,頓時煙塵四起,靈牌被震倒了一片。

黑鱗蛟蛇扭動兩下長尾,不再靠近葉瑾,反倒是遁地離開,不見了蹤跡。

葉瑾擰了擰眉心,心煩意亂。

很快,傳召的暗衛帶消息回來複命。

“家主,您要查的小蛇王有消息了。”

“說。”

“蛇廟附近留下了一枚天家的玉佩,屬下跟蠱市的店家打聽過,冬狩那幾日,有一名患有腿疾隻能坐輪椅出行的小郎君住宿,約莫十五六歲的樣子。”

葉瑾摩挲玉佩上的“裴”字,陷入了深思。

“裴君琅?”他皺起眉頭,“一個雙腿殘廢的皇子?他怎會有如此通天本領,竟能知蠱市黑蛇母的秘密?”

葉瑾百思不得其解,卻不敢輕舉妄動。

天家子嗣,不是他能動的人。

但是……葉瑾能借刀殺人。

他冷哼一聲,把玉佩遞到暗衛手中:“送去殺神周家,再帶上我的口信兒,就說……皇後眼拙,竟在宮中埋下如此大的隱患。若二皇子當真有所圖謀,憑他那隱忍多年的深厚城府,日後禍生不測。”

“是。”暗衛領命離開。

葉瑾沒走,仍在細思裴君琅的意圖。

裴君琅倘若真有通天本領,能潛入謝家蠱陣取走黑蛇母的蛇蛋。那他又怎會愚鈍到留下線索,等葉瑾來發難?

還明目張膽對外宣稱,小蛇王在他手上。

倒像是故意成為一個眾矢之的的靶子,誘人來誅殺。

他究竟在圖謀什麼事?葉瑾想不通。

也可能是其他人故意扮作裴君琅的樣子,將矛頭指向他?葉瑾還是本能不相信一個廢物竟是天賦異稟的天才。

算了,反正葉瑾不會對皇子出手,還是引導殺神周家慢慢試探那小子吧-

過完年,開了春。

一群老師開始交頭接耳,商量傷亡學生的處理事項,順道靜候濟世醫白家人派來增援的醫者。

謝道玄望向小妹,她想留謝芙說說話。

此刻,魯沉山也聽到動靜,姍姍來遲,一同湊過去打聽消息。

隻剩下葉薇了,她沒事做,打算先回休息點看看其他小夥伴們的情況。

下山的時候,山風拂麵,溫暖宜人。

葉薇才清晰感受到,原來春日真的要儘了,炎熱的夏季來了。

喧囂的風吹動她亂蓬蓬的烏發,攜來不知名的花香,掠動她輕盈的衣袍。

勁風無孔不入,悄無聲息地鑽入葉薇的衣袖,將她吹得鼓了起來。

小姑娘裙擺蹁躚,蹦蹦跳跳,看上去一點都不弱質芊芊。

裴君琅遠遠看到葉薇。

明明那樣渺小的、不起眼的女孩,可他偏偏能一眼就注意到。

葉薇站在綠草如茵的坡上,被日光最後一點光燼照拂,充滿了力量。她一麵搖鈴,一麵嬉笑奔跑。屍人小王受鈴鐺驅使,一直以怪異的姿勢緊跟其後。

裴君琅語塞。

她是傻子麼?和一具沒有活氣兒的行屍玩得這麼開心。

許是裴君琅的目光太熾烈,葉薇很快發現掠食者不善的視線。

她警惕抬頭,與不遠處的裴君琅對視。

他一如既往的得體、秀美,雪色的衣領用真絲繡了竹枝,貼著他白淨的胸口。許是覺察到葉薇的杏眸,小郎君仰頸,輪廓分明的喉結微動,他朝她望來。

夜色漸漸侵襲,裴君琅所在之處已經陷入了雲翳之中。

連同他那一雙美麗的鳳眼,也壓了許多沉寂的情緒。

葉薇不畏懼裴君琅周身透出的極具威脅的壓迫感,她相信凶悍的野獸已被馴化,絕對不會傷害她。

於是,葉薇步履輕盈,朝裴君琅跑去。

“小琅。”她含笑喚他,明媚的笑容能消融冰雪,溫暖人心。

裴君琅抿起薄唇,下意識錯開眼。

他低眉的一瞬間,無意間瞥見葉薇的裙擺都是已經乾涸了的鮮血,來的時候,她的衣裙被草木遮掩,沒能及時發現。

裴君琅挑眉:“你受傷了?”

“唔,遇到幾個刺頭罷了。”她不以為然。

這麼多的血量,恐怕不是輕傷吧。

裴君琅蹙眉:“……為什麼不用我的福豆?”

葉薇歪頭,有點不解。裴君琅千裡迢迢趕來,就是為了問這個?

她略有點心不在焉,也一時間沒想到原因。

可是,葉薇最擅長糊弄,她隨口敷衍道:“嗯……可能是不想讓小琅出局吧。”

少女的眼神迷離,似乎思考了許久才答出這句答案。

仔細一想,也的確是這樣。裴君琅在的話,葉薇的底氣就會稍稍大一點。

捅出天大的簍子也不怕,她知道裴君琅足智多謀,也很護短。

他定有能力,也有辦法幫她善後。

“葉薇……”裴君琅失語。

他來找葉薇,明明是想怪罪她總讓他不高興,總讓他提心吊膽,總讓他破戒,變得不像自己。

裴君琅是來興師問罪的。

可他究竟生什麼氣,他自己都不清楚。

現在,葉薇說,她之所以在危急關頭也不用他的福豆,隻是不想讓裴君琅出局。

葉薇隻能采取笨辦法,小心翼翼追問:“為什麼呢?”

裴君琅睨她一眼,很快垂下沾了雪花的黑睫,錯開視線,望向庭院裡的鬆木。

“天冷,你坐旁邊,正好能替我擋風。”

裴君琅的語氣自然,似乎還在怪她明知故問。

葉薇氣悶於心。

她一個小鳥依人的世家小淑女,怎麼為一個寬肩窄腰的高大郎君遮風擋雨?

他一定是嘲笑她變胖了……

老話說了,夏放冬藏。葉薇隻不過聽祖母的話,近來一個月為了多藏一藏隆冬天裡的福氣,多吃了一點諸如豬蹄膀、烤羊腿、大醬雞腿、各色細點花糕的年貨……

她不過身材豐腴、玲瓏有致,才不是變圓潤了。

小琅再這麼對她“物儘其用”,有朝一日,葉薇一定會拋棄他連夜逃跑的!-

角落裡,謝芙抱住妹妹,左顧右盼,不明所以。

葉薇問:“咱們的蠱……爆頭嗎?”

“不爆啊。”謝芙皺眉,“算了,反正蠱上也沒寫誰的名字,查不到咱們,管他死不死的。”

魯沉山憂心忡忡地審視這一切,很明顯,不是他們動的手。

沈如意小聲說:“這貨不是假的嗎?”

葉薇:“你有法子證明死的老家主是冒牌貨嗎?”

沈如意搖搖頭,再踮腳看一眼周崇丘被毀了容的臉,茅塞頓開。

“有人想讓老家主死!”

裴君琅懶洋洋地諷刺:“用了一炷香的時間就猜出來了,不算笨。”

沈如意:“……”哥,你貼臉罵了啊,不厚道了啊!

整個官學亂成了一鍋粥,老師們忙著善後,無人再管孩子們受不受驚。

平白無故出了這樣一件大事,難道真的是天意?

官學裡,人頭攢動。

隨著禦敵的號角聲響起,無數衛戍京畿的禦林軍、府兵彆著寒光凜冽的長刀、長纓槍,井然有序湧入潛淵官學。

他們奉了喪父哀痛的周皇後諭旨,勢必要搜查官學,看看有沒有閒雜人等作祟,意圖將殺害周崇丘的凶手緝拿歸案。

禦林軍都聞訊趕來了,裴君琅身為禦林軍都統,自然要出麵指揮。

冷靜的小郎君推車而去,肩背挺拔,背影偉岸如山。

明明是身殘的少年郎,此時迎向禁軍,身上氣勢淩然,壓迫感十足,竟無半分違和之處。

見狀,白衡似乎明白了自己和裴君琅的差距所在,他更為自卑了。

另一邊,葉薇若有所思地分析眼前情況。

皇後此舉,無疑是坐實了周崇丘已死的事實。

她心知肚明,周婉如相當於放棄這個人質了。

這是要乾什麼?她打算除掉冒牌貨,又殺了真正的老家主,大家一起魚死網破嗎?

倘若周婉如昭告天下,說明周崇丘已死,那麼家主之位不出意外會落到周溯的頭上。

周溯是親近二皇子一黨的,周婉如掌控不了她,那她豈不是為了不受製於葉薇他們,反而弄巧成拙,故意把家族勢力往外推嗎?

一時間,葉薇和裴君琅的目光對上,後者朝她搖搖頭,示意她不要輕舉妄動。

葉薇又回頭,眼神詢問周溯:“怎麼回事?”

周溯有點明白了。

他平靜如常,沒一會兒,翹起唇角,含笑道:“皇姑姑,發現我們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坤寧宮。

琉璃瓦的明黃色被風雪掩蓋,棉花似的雪絮,星子一般,粘上梁枋的寶珠吉祥草彩畫。

梁柱底下,小宮人手執掃帚清掃積雪,連聲交談都沒有,鴉雀無聲。在皇後宮中當差的下人,各個小心敬慎,做事不敢馬虎。

周溯接到了周婉如召見的恩旨,在外人眼裡,周老家主死了,姑侄倆是最親的家人,見一麵,彼此哭泣訴苦,無可厚非。

周溯看到闔宮掛起的哀悼白幡,一應驕奢淫逸的玩意兒全搬回庫房裡,擺在外麵見人的,全是死氣沉沉的肅靜桌椅、玉石盆栽、竹骨屏風。

周皇後很擅長演戲,騙過許多人。

周溯踏進門檻,周婉如遠遠看見他,提裙小步跑來。

她一雙美眸早已哭紅,水光瀲灩,抱住了勁瘦如竹的周溯。軟弱的姑姑低頭,把哭濕的臉埋入侄子的肩頭,眼淚一點點濡濕衣布,春風拂過,冷得蟄了周溯一下。

周溯垂下眼睫,沒有動彈,任由周婉如抱他,藏在袖子底下的雙手緊攥成拳。

周皇後感受到侄子的脊骨輕輕發顫,她饒有興致地勾了一下唇,隨後擺擺手,示意飛燕關上殿門,她和小輩要說些體己話。

門剛關上,周溯冷淡地開口:“皇姑姑,你不必再演了,我知道祖父在你手上。”

周皇後沒有你來我往地推拉,她的目的不在此。

周婉如鬆開周溯,她氣定神閒地坐回高榻,“姑姑好久沒見你了,好歹沾親帶故,不先敘敘舊,聊聊家事嗎?”

周溯抬眼,靜靜地凝望周皇後。

很快,他語氣淡淡地說:“我和姑姑,應該沒有那麼多舊事可敘。”

周婉如輕笑一聲。

明月搖搖頭:“我怎麼可能知道主子的心思?你小心些,今日主子看起來不快,對青竹都沒好臉色呢。”

“噯,成。宮裡又派下生辰禮的賞賜了,咱家瞧著比往年還多些,這是聖眷正濃,要不要告訴二殿下,讓他開心開心?”

“還是彆多事了,二殿下想知道,他自會去了解。”明月對於伺候裴君琅很有心得,“青竹說的,不要替主子拿主意。”

“正是了,咱家受教了。”長壽畢恭畢敬地躬身,擦了擦一腦門的汗。

他不敢多話,打算囑咐灶房那邊,給裴君琅上一些碧螺春茶以及適口的茶點。

長壽還沒走出兩步,明月忽然開口:“不過,還有一點,要是有一位名叫‘葉薇’的小姐登門,彆攔,也莫要管。這位主兒緊要得很,得罪她,那就是一個死罪。”

長壽打了個激靈,連連點頭:“多謝明月小兄弟提點,若葉薇小姐來了,咱家一定好生伺候。”

兩人剛說到葉薇,轉眼貴客就到。

門房聽到馬車的響動,瞌睡還沒打完,一截凝脂臂骨便遞到他麵前。

葉薇亮出府上玉牌,笑吟吟地說:“我想見見你們家殿下。”

門房嚇了一跳,趕緊跑來和長壽通稟。

長壽心裡咯噔,沒想到從來不和人交好的二殿下,竟把自己隨身玉牌都贈出去了。

何、何等的人物啊!

他畢恭畢敬趕去大開府門,定睛一看,是一位和二皇子年紀相仿的窈窕淑女,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

這很可能是往後府上女主子啊。

長壽半點不敢怠慢,抬臂就要攙葉薇進來,順道賠上一張笑臉:“小姐,您是愛喝碧螺春,還是紫筍茶呀?奴才也好給您置備上。”

“都成,勞煩您了。”

“不麻煩不麻煩,能服侍小姐,是奴才的榮幸!”

葉薇輕輕挑眉,她沒想到裴君琅的玉牌竟這麼好使。

府上奴仆一個個都對她禮待有加-

不少心思重的公子小姐從這一番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談裡,漸漸回過味來,周皇後是看上葉薇了,而葉心月想要入主東宮的夢,怕是破碎了。

“無聊。”裴君琅在旁邊看了好一會兒戲,他對於周婉如拉攏人的手段早就見怪不怪。料想葉薇也是個人精,應當不會這麼好騙吧。

官宴散場,裴君琅正要推動木輪椅離宮。

他的腿是傷在這座暮色沉沉的深宮裡的,因此裴君琅對於周婉如和裴淩有一種天然的厭惡。

既然還沒到刀劍相向的時刻,那他能少見就少見吧,免得還要同他們惺惺作態,人前虛與委蛇,平添惡心,浪費心力。

然而,就在裴君琅隱於夜幕中的時刻,涼風送來葉薇輕靈含笑的嗓音,他微掀眼皮,睨向那群跟著裴淩上禦花園玩樂的孩子們。

旁的都瞧不真切,唯有葉薇鬢角簪的那朵潔白茉莉,如月瑩白。

小郎君抿了一下唇,還是招呼青竹:“跟上。”-

裴淩想起昨晚和周婉如夜談。

周婉如語重心長地對兒子道:“葉薇腕骨上佩戴的,正是老家主葉塵夜的蘭玲鐲,看來葉家變了天,有人在為這個孩子撐腰。”

裴淩若有所思:“可葉瑾看重的不是嫡長女葉心月嗎?”

周婉如冷哼一聲:“葉瑾那種扒高踩低的性子你不懂?隻要有利於他,更變一個傳家人罷了,還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輕鬆事。”

裴淩明白葉心月已非合適的皇子妃人選,若是執意要拉攏馴山將葉家,或許退而求其次,兜搭葉薇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他:“母後的意思是,希望我能拉攏葉薇?”

周婉如笑笑:“天家的姻緣麼,不講究緣法,講究明爭暗鬥。要麼毀了裴君琅的助力,要麼將其收入囊中,你自個兒掂量。”

裴淩了然。她轉身走了,裴君琅沒有去追。

裴君琅聽到馬蹄聲隆隆震耳,猜測多羅王子一定是騎馬來找葉薇。

他找她做什麼?離彆前又想說什麼?

裴君琅很想知道,卻強裝大度,沒有上前。

在那一瞬間,他忽然生出了一點羨慕……他竟會有其他人攀比的心思,竟會嫉妒彆的郎君能夠騎馬,能夠捎帶心上人馳騁天涯。

葉薇跟著裴君琅,隻能被囚禁在一間很小很小的屋舍裡,不是宮闕,便是馬車。

他腿腳不便,不能和她策馬同行。

裴君琅嘴上說,娶葉薇是不得已而為之,他為了保護她,所以采取了這一項權宜之策。

可是,唯有他自己才知,能夠博得葉薇的同意,能夠得到葉老夫人的肯定,能夠謀求到皇帝的婚旨……他心裡泛起的一點隱秘歡喜。

這一場婚事,不止是緩兵之計,還有他不可言說的欲念與私心。

這樣一想,裴君琅實在有點卑鄙。

他心知肚明,自己並非與世無爭,他知道爭不過,所以從來不爭。用這一點脆弱的模樣,用這一點悲慘的身世,引誘葉薇……葉薇心腸軟,每一次都會同情他,一步步朝他走近。

裴君琅就連真心,也是滿盤算計。

他很無恥。

裴君琅不禁想,這樣用婚事困住葉薇,她會歡喜嗎?還是在不久後的將來,她感到後悔?-

晚秋的陽光不算刺眼,葉薇眯起杏眸,仰望高高在上的多羅王子。

小姑娘皺眉:“多羅王子,你就連和我講話也要擺譜嗎?這頭抬得我脖子酸疼。”

多羅看著嬌氣發牢騷的女孩,哈哈大笑。

他身手利落地翻下馬,落地的一瞬間,卷曲的辮發飛揚,很有少年郎的桀驁英氣。魁梧如小山的外域漢子忽然單膝跪地,捧起葉薇的手,額頭抵在她的手背,輕輕磕碰一下,又迅速站起。

葉薇不明所以,問:“你在做什麼?”

多羅笑了一下,一口白牙晃人眼睛:“我們西塢信奉紅龍神主,自然要對你行敬神禮。”

葉薇沒有否認身份,畢竟眼下可不是謙虛的時候,她多一重唬人的身世便是對自己多施加一重保護。

葉薇道:“你不會就為了給我行個禮,大老遠喊我跑出來吧?”

多羅的笑意消散一點,說:“當然不是。”

他靠近葉薇,低語:“實不相瞞,那些西域小國與草原部族之所以這麼快接受你的身份,是因為他們曾瞻仰過西塢佛窟的壁畫《龍神變》,你馭蛇而出的樣子,和壁畫上的紅龍神主一模一樣。”

聽到這句話,葉薇的心臟狂跳不止,她腦中靈光一現,忽然明白了什麼事。

紅龍神主不是出自中原嗎?為什麼會出現在西塢佛窟?難道這一切,冥冥之中皆為天意嗎?

多羅以為葉薇不信,他又想起一句廣為流傳的梵語,翻譯給葉薇聽:“神諭有言——丘壟起龍骨,藏蛇入地穴。石胎孕神主,紅龍焚萬物。”

葉薇頃刻間瞪大眼睛,眸子裡閃過難以置信的情緒。這幾句話,她曾在葉塵夜的劄記裡見過,這是育龍的法子啊。祖父是不是曾去過西塢佛窟?他是不是早早知情?

電光石火間,葉薇想到了一件事。當初紅龍穀裡,白蓮教偷偷在風水寶地養育紅龍。可是,所有紅龍都沒成功,全成了麵目猙獰、身軀龐大的怪物。假如,紅龍穀根本就不是養育紅龍的地方呢?真正培育紅龍的地方,實則在西塢佛窟呢?

葉薇的手臂翻起一陣雞皮疙瘩,她像是發現了什麼大秘密,叮囑多羅王子:“如果你把我當朋友的話,能不能幫我保守這個秘密?”

多羅點頭:“自然,我知道你們大乾和羯人王庭有一場惡戰要打。比起讓羯人侵占西塢,我更希望你們能贏。”

畢竟羯人不事生產,他們一旦占領一個小國,便會無窮儘地掠奪,那麼他們西塢將民不聊生,所有的子民會在羯人的暴政下,淪為鍛造武器、碾織氈毯的奴隸,他們平和安逸的生活終將不複存在。

但大乾國贏下戰役就不一樣,大乾國人稠物穰,也很擅長耕種農物、治煉器具。大乾國都城遙遠,也管不到西域裡的西塢,他們隻需要歸附王朝,再每年朝貢一些外域禮物。這點財物,對於富庶的西塢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多羅抿唇:“雖然我的心是向著你們大乾國的,但西塢貴族與世家眾多,人心要凝聚。我此次回去,就是為了掃清隱藏在王庭裡的賣國叛徒。如果有一天,西塢派出騎兵策應羯人,攻打大乾……那你就當我在國政爭鬥裡失敗,已經死了。”

他把死亡說得這麼輕飄飄,葉薇的心臟變得沉重。

她目光堅毅,送上祝福:“英勇的多羅王子絕不會死的。”

多羅勾唇:“神女希望我彆死,那我會努力撐一撐。”

葉薇誠懇地請求:“不過,死之前,能不能把佛窟的壁畫拓一份,送來給我?”

多羅忍俊不禁:“所以,小薇神女對我百般寬慰,隻是想要從我手裡騙取壁畫拓本啊?手拓描摹難免疏忽,我還是希望小薇神女有機會能來西塢一趟,我定會熱情款待。”

葉薇也笑:“好啊,有機會一定去。”

話雖如此,但多羅也知道拓本的重要性,他一定會儘快把壁畫的描圖送到葉薇手中。

雲興霞蔚,夕陽的紅光照得河渠粼粼泛金。

一隻獵鷹破空而來,穿過稀疏花枝,停歇於多羅肩側。

這是部曲提醒大王子儘快動身的信號。

多羅不能久留了,他縱身上馬,手挽韁繩,鄭重作出承諾:“為了保證小薇姑娘來做客時的安危,我會儘力掃清政權的障礙,帶著皇族人恭迎你的大駕。”

葉薇:“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多羅輕夾馬腹,駿馬如同離弦之箭,絕塵而去。

晚秋的風既涼又刺骨,多羅赤著小臂,卻半點都不覺得寒風凜冽。

馬蹄踢踏,鬃毛輕揚,多羅知道葉薇肯定還在目送他,但他沒有回頭,快馬加鞭衝向城門。

多羅想對葉薇說的話,其實不止那些。還有、還有許多關於少年郎的愛慕與向往。

但是,當多羅想到那一夜,他跟著雞腿飯隊的小夥伴們去找裴君琅,帳篷裡滿滿濃鬱的藥湯苦味以及濃鬱的血腥味。

他知道裴君琅生了病,甚至病得不輕。

但他拖著病體,也要外出尋找葉薇,裴君琅義無反顧,為葉薇獻出生命。

他比多羅先找到的葉薇,先保護的葉薇。

多羅沒能第一時間保護好心愛的姑娘,他願賭服輸。

多羅灑脫放棄,他不再和裴君琅爭搶葉薇-

離宮後,大皇子仰望高懸於琉璃瓦上的一輪月,心裡想到從前葉薇跳水搭救他的那一幕。

他和葉薇是有緣法的,甚至比裴君琅還要早。

隻不過他的弟弟奸詐,橫插了一腳-

禦花園內,裴淩嘴上說帶一群孩子逛禦花園,實則是一心想找機會,和葉薇打好交道。

禦花園有一處沐於月光下也能盛綻的百年花樹,每逢夏末,花卉絢爛,清香滿風亭,極為美麗。

他想帶葉薇賞景。

裴淩的算盤打得極好,怎料一回頭,他和那個狗皮膏藥裴君琅對上視線。

二弟?他怎麼在這裡?

裴淩心中的厭惡都要滿溢出來,明麵上卻仍要裝作關愛弟弟的兄長。他笑著打趣裴君琅:“二弟為何跟著我們?你自小便是宮中長大,禦花園的景致早已司空見慣,應當對花樹沒興趣吧?”

聽到這話,裴君琅偏頭,故意裝作黯然神傷的樣子,落寞道:“大哥,弟弟腿腳不便,這麼多年以來,我都鮮少出門賞景。唉,我嘴上說不喜花色,實則不過是怕麻煩到大哥。今日難得一家人遊園,弟弟也想同往……”

他這番話,把自己塑造成一個依戀兄長的小皇子,一些單純的世家公子聽得潸然淚下,暗地裡偷偷擦拭眼角。

唯有裴淩了解裴君琅的奸猾,他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但裴淩再惡心裴君琅的虛偽,他也不能當眾拆裴君琅的台,隻好強牽起唇角:“既然二弟也對花樹感興趣,那便一道兒賞景吧。”

“好啊。”裴君琅勾唇,目光冰冷,笑意不及眼底。

皇子們你來我往過招,葉薇聽出了那點劍拔弩張的硝煙氣息。

她故意放慢腳步,湊到裴君琅身邊,悄悄問:“小琅可不像有閒情逸致遊園的人,你特地留下來,該不會是為了暗中保護我吧?”

聽到這話,小郎君冷漠斜了她一眼,譏諷地嗤笑:“慣愛往自己臉上貼金,你想得倒美。”

“你說不是就不是咯。”葉薇也沒拆穿裴君琅的心思,一副“對於小郎君害羞一麵了然於心”的嘴臉。

裴君琅頭偏得更遠,心裡煩悶。早知道,他就不該來看顧她。

省得葉薇小人得誌!

裴淩作溫潤君子狀,一麵講解宮闈趣事,一麵介紹園圃裡的奇花異草。

他眼風掃蕩幾眼,許久沒瞥見葉薇,下意識回頭望去。

卻見葉薇守在自家弟弟身邊,時不時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女孩笑顏如花,亦步亦趨跟著冷如寒山的裴君琅。

遠遠看去,郎才女貌,真是頂登對的一雙璧人。

裴淩的君子之風蕩然無存,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

葉薇果然很不識趣,又和那個小殘廢黏在一塊兒。

她是個蠢笨的女人嗎?難道看不出皇後的良苦用心嗎?真是榆木腦袋。

裴淩氣悶不已。

可眼下,葉薇和裴君琅有說有笑,當著他的麵眉來眼去……

今晚裴淩精心設計的遊園宴,不會為他人作嫁衣吧?

思及至此,裴淩真是要被這對狗男女,氣得嘔出一口心頭血了-

葉薇看著文靜嫻熟,其實對於賞花這種雅趣,她知之甚少,也品不出什麼意境。

裴君琅早猜到裴淩那些風花雪月的念頭會落空,忍不住嘴角上翹,用王禦廚最新研發的甜糕方子,成功吸引了葉薇全部注意力。

於是,葉薇一晚上都在討論,如果有幸能摘下禦花園裡的嬌花,拿到灶房裡製作鮮花餅就好了雲雲。

她的祈願太顯眼,裴淩招架不住葉薇那雙,如山間小鹿般清澈無辜的杏眼,對於奇花異草的愛惜最終敗給了葉薇的楚楚可憐。

裴淩還是讓小姑娘得逞,葉薇真折了幾朵三年才開一次的珍稀花卉,帶回府中製糕吃了。

書房內,清雋的小郎君翻看大乾國輿圖。

修長指骨抵在地圖上的某一處,裴君琅慢條斯理地說:“青竹,你去一趟南疆烈血門,我要他們門中飼養的王蟲。”

南疆烈血門,一直是百蠱君謝家最大的蠱蟲供應門派,許多種類奇特的蠱蟲都是養在天氣濕熱的南疆,到幼蟲長大後,才送回京中,供謝家人練蠱。

近日,江湖裡確實聽到風聲,說烈血門培育出王蟲,可供謝家的百蠱君們驅使,好蟲苗出世,價格也水漲船高。

那幾隻王蟲,早在兩年前就被謝家人盯著了,隻等它們成年就拿來煉蠱。

如今裴君琅忽然提出要青竹去搶王蟲,那不就是逼他和整個謝家為敵嗎?青竹單槍匹馬,怎能敵得過整個謝家?恐怕要被謝家人追殺到天涯海角了。

青竹喪氣地道:“主子,此行凶險,屬下若是回不來怎麼辦?”

裴君琅想到他和葉薇語笑嫣然的畫麵,微微眯起鳳眸。

小郎君慵懶地道:“哦,那我會永遠記得你的音容笑貌。”

“……”青竹忽然感到脊骨發寒。

如果他沒猜錯的話,主子這道命令,其實是故意勸他送死吧?

他做錯了什麼,他改還不成麼?

青竹剛想再次求饒,屋舍外傳來接二連三的咳嗽聲。

長壽吊著嗓子,高喊:“啟稟二殿下,葉薇小姐來府上做客了。”

裴君琅眉心微蹙:“葉薇?她來做什麼?”

沒等他追問,小姑娘的腦袋已從門邊探出。

葉薇笑彎了一雙清亮的杏眼,高興地打招呼:“小琅,我來啦!”

“有事?”裴君琅冷淡睥她。

“今天是你生辰呀,我特地來給你送禮物的。”葉薇找了張凳子落座,“本來想在官學裡給你,可我沒找到人,幸好課早早上完了,我就溜出來找你了。”

葉薇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還把手裡裝禮物的錦盒亮給裴君琅看:“我給你準備了一對狐毛護膝,這樣天冷的時候,你就能罩上膝骨,或許就能減緩很多腿疼。對了,沈如意他們還在味美齋設了宴,喊我們夜裡過去吃呢,生日不操辦怎麼行呢?”

小郎君接過那一對荔枝果繡紋的綠綢護膝,是長長的一條毛領子,一麵是綢布,一麵是雪白絨毛,兩端縫了盤扣,可以套在膝上,給腿骨保暖。

葉薇記得他受寒會腿疼啊……

裴君琅心裡五味雜陳。

他問:“你……為何會知曉我生辰?”

葉薇:“嗯?青竹說的呀!”

裴君琅如夢初醒:“那一日,你們在樓道裡討論的……其實是我的生辰?”

“當然了!”葉薇困惑地歪頭,“不然還能聊什麼?”

“……原來如此。”裴君琅垂下眼睫。

他小心抬起袖子,以手背遮住了翹起的嘴角。

裴君琅不想讓葉薇發現,他不經意流露出的星點笑意。

小主子的心情雨過天晴,一旁跪地求饒的青竹漸漸咂摸出了真相。

他試探性發問:“主子,屬下、屬下是不是不必去烈血門了?”

裴君琅掃了一眼戰戰兢兢的部下,淡淡道:“既你不去,我也不為難。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青竹不遵主命,犯了大過,自去刑堂領罰吧。”

小主子的刑罰一落下,青竹鬆了一口氣。

既然裴君琅沒說罰什麼,那就是輕拿輕放。

京城初春,萬象回春,枝頭綻放的杏花嬌柔,雪絮如雨紛紛。

老家主周崇丘的喪期為一百日,這段期間,整個大乾國不得婚典壽筵,也不許臣工們朝歡暮樂,臣民們要與天家一同哀悼老家主,感念周家的無上軍功。

這日,皇帝裴望山收到了西塢王庭來朝上貢的國書。

西塢王派出一雙十八歲的妙齡兒女上京,言下之意很明確,他們想同大乾國聯姻,要麼尚公主、要麼下嫁王子,總之,他們的態度很寬和,任憑裴望山挑選。

裴望山自然知道,西塢王庭的家底富庶,寶馬眾多。若是能拉攏這個西域的番國,那麼大乾國的邊境軍將便有更多的軍需輜重,可以應敵羯人。

隻可惜他膝下公主裴青鳶太過年幼,十歲都不足,如何和親塞外。

至於大兒子裴淩剛剛定下葉家的嫡長女葉心月,西塢公主又怎甘心為側妃?

唯有裴君琅……次子雖患有腿疾,卻是他倚重的親子,往後抬舉二兒子,也不算讓西塢王庭吃虧。

裴望山總不能將西塢的王子,去迎娶世家的女兒,給七個世家多添一份助力吧?

這樣不會包藏政治目的、又家財萬貫的妻族勢力,自然要牢牢掌控於皇族手中。

在裴望山眼裡,權力才是高於一切的存在,他量次子乖巧懂事,不會拒絕他的恩賜。

思及至此,皇帝站在風雪中,振臂一呼,喚來春鷹,為裴君琅送去一封“命他於西塢公主蘭瑪打好交道、日後聯姻”的口信兒。

天家的春鷹,穿過延綿千裡的飄雪,帶著嘶啞的鷹唳,落到皇子府的招鷹架上。

裴君琅居家讀書,修長指尖撚住書頁,才輕輕翻過一張,便被鷹隼展翅高飛的撲騰聲打斷。

小郎君漠然抬眸,分辨出這是父皇的春鷹。他取出秘藥,喂春鷹服下。

鷹隼清了清嗓子,將皇帝的口諭帶到。

“西塢王庭,奉命來京議親。咕咕,朕命二郎,好生禮待蘭瑪公主,咕咕。”

啪嗒。書本落地,發出清脆響動。

裴君琅的雪睫微顫,沒有躬身去撿。

不知是初春風雪冷冽,還是他披衣太薄。

裴君琅的指骨僵冷,臉上亦無血色,一雙鳳眸冷到結霜。

他聽清楚了。

這是迎娶外族公主的婚旨,而裴君琅暫時不能同皇帝撕破臉。

難解的局啊。小郎君微微皺眉。

第一百一十三章

西塢距離大乾國都城很遠,說有數千裡之遙都不誇張。西域各國使團受召入京,持著天家官府派下的節信文牒,一路暢通無阻來到了京城,用時差不離一個月。

周老家主死後的第三個月,潛淵官學開學,世家子女們照常來官學上課。

不過為了表示對於院長的尊重與感懷,學生們暫時還有孝禮規矩管製,不能穿太多大紅大綠的錦衣華服,接下來的一個月吃肉也隻能吃三淨肉,也就是不因口舌之欲而特地殺死的動物。

一時間,喜歡扮俏、吃肉喝酒的孩子們怨聲載道。

為了防止這群世家子弟不聽勸告,偷偷往外袍裡穿豔麗裡衫,官學甚至為他們每人都準備了幾套竹色、月白色、雪色的春衫,供於日常上課換洗。

本家的孩子管束更為嚴格,非但謝芙不能綁紅色的頭繩,就連妹妹的打扮也遭到謝道玄專門的檢查,她氣得火冒三丈,但最終還是被長姐用武力壓製了。

謝芙怨氣深重,除了葉薇,這段時間無人敢招惹。

陽春三月,時有濛濛春雨,官學裡種的幾棵柳樹也垂下綠茵茵的枝條。明明是春意盎然的美景,學生們卻哀鴻遍野,體會到了春日多雨的無情。

住在寢院最下麵一層的丙、丁班學生,衣服曬不乾,全是回南天的潮氣,偏偏屋子前還有影壁牆擋著,照不到太陽,整個屋子成日裡濕漉漉的,害得喜陰的蠱蟲到處亂爬,死活不肯進甕裡。

屍人被濕氣侵體,屍斑都長出來了,屋隅角落甚至生出了野菇。

他懨懨的眉眼掩在出鋒的狐狸白毛厚領中,不耐煩地皺眉,問:“你有什麼事?”

青澀的少年郎耳朵泛起潮紅,他雙手緊攥,猶豫了許久,開口:“二殿下,你屬意於小薇姑娘嗎?”

白衡記得那日山中的殺陣,裴君琅挺身而出,舍命護葉薇。

何等的情誼,才會讓人冒著性命之憂,去保護一個女孩?

可偏偏是葉薇。

白衡是不起眼的芸芸眾生,他知道葉薇從來沒有正眼看過自己。

但他居於暗處,看到狡黠的葉薇、淘氣的葉薇、為了拯救自家堂弟挺身而出的葉薇、不顧滿身血汙精疲力儘也要保護弱小孩子的葉薇……

不止裴君琅一個人看到葉薇的閃光點,他也是。

他也會被太陽的光彩吸引。

倘若、倘若裴君琅對葉薇無意,那他去追求葉薇,便不是橫刀奪愛。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光明正大。

白衡下定決心,挺起胸膛。少年郎站在雪中,如鬆如柏,他一字一句,堅毅地再次發問:“二殿下,你喜歡小薇嗎?”-

金鑲玉的鳳凰珠冠戴在葉薇高高梳起的烏黑發髻間,鳳尾掛下幾串琳琅金珠,隨著她蓮步挪近,幾枝花釵顫顫巍巍地晃動。

葉薇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的一顰一笑也變得愈發清晰。

從來不喜歡施加粉黛的小姑娘,為了和心上人成親,好好打扮過了。眉毛染了螺子黛,唇妝繪了媚花奴,朱唇榴齒,嬌媚可人。她今日穿的也很招搖鮮豔,一襲錦葵花的齊胸襦裙,臂挽金蓮花橙色的輕紗披帛,膚光勝雪,腰肢纖纖,裴君琅第一次在葉薇身上看到了弱柳扶風的嬌弱與美麗。

他待著不動,沒有作聲,也沒有說什麼話。

直到小姑娘不滿地牽他。

葉薇親自拉著裴君琅走向為了婚禮搭建的青廬棚子,深山裡有一座小院,院子裡養了雞鴨和小狗,這是裴君琅和葉薇往後的家。

他們沒有請親朋好友觀禮,唯有葉薇和他。

葉薇拉裴君琅坐到撒帳禮後鋪滿了喜果、花生、銅錢的榻上。

葉薇羞澀微笑,靠近裴君琅,眨眨眼,問他:“小琅,我今天好看嗎?”

豔光照人的小姑娘,忽然撒嬌,惹得裴君琅心臟一跳。

屋外的天色一下子變暗,光線昏昏,唯有一豆燭光幽幽。

裴君琅看了一眼自己完好無缺的腿,心臟瑟縮,泛起苦意。

他冷著臉,下頜線緊繃,抿了一下唇。

隨後,裴君琅艱澀地開口:“好看。”

他明知這是一場夢,卻不再如從前那樣,殺了夢裡想念的人,固執地破夢離去。

他貪戀這一份暖意,他想再留得久一點。

然而,夢總有醒來的時候。

……葉舟聽了,一時語塞。原來為這個家付出最多的竟是黑鱗蛟蛇。他就說,太信男人那張嘴,一定會吃到大苦頭。

……

偏偏裴君琅和葉塵夜用的路數一樣啊……乾!博取同情的臭小子,一肚子壞水。

葉舟眉頭緊鎖,很快計上心來:“娘,我也不是那種壞人姻緣的惡人,這不是……小薇的爹前腳剛去世,她後腳就嫁人,顯得咱們葉家女多薄情寡義呢?小薇總得哀悼父親吧?這孝禮,咱也不說三五年了,一年總得守啊?”

葉舟說完,自己也覺得哪裡有點不對勁。

怎麼說呢,葉瑾好像就是被葉薇驅獸打死的,要她吊唁,好像有點貓哭耗子假慈悲啊……

一時間,母子倆都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算了,葉舟不管了,反正嫁出去的侄女潑出去的水,他管不著,還遭人白眼,不上算-

皇宮,垂拱殿。

福德揚動拂塵,招呼小黃門把一摞摞世家奏疏、外域使團的章表抬進殿檻,分門彆類碼放好。

裴望山不喜歡殿內有太多人走動,幸好馴山將葉舟很擅長調教春鷹,今年上貢的春鷹能夠分辨奏疏的顏色,甚至能通過不同章表所塗抹的香味,辨認文書的輕重緩急。很多時候,皇帝一抬手,說個類彆,春鷹便能用喙銜奏折、抑或重要的書目飛來,比奴仆還方便。

裴望山看了一眼各個西域蕃族的國書,竟有不少的部族願意用半國的財力作為聘禮,迎娶他們口中的神主葉薇。

裴望山明白,那個乘蛇而立的小姑娘,在各個小國部族麵前狠狠立了一次威信,甚至強壓過他一頭。

這種被人威懾的感覺很不好,仿佛寒冽的刀尖子抵在人的脖頸上。熟悉的恫嚇之感,甚至讓裴望山想到了當年的世家天才葉塵夜……

並非裴望山手持王權,便是天下的君主。他還得揚名立威,四海臣服。一切事都打點妥當,就趁著這一回周崇丘死了,他一雪“當年蟄居周家忍辱負重為質子”的前恥,借助春狩禮,讓那些胡族蠻民懷德畏威。哪知,皇帝自個兒沒撈到好處,全是替葉薇做嫁衣,如今那些愚鈍的蠻族人隻認神主葉薇。

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姑娘,竟順勢爬到他的頭上來了……真是讓人難辦啊。

皇帝指骨微蜷,指腹撚住食指上的玉戒,輕輕轉了轉。

“小姑娘不過剛剛入世,還不懂這世間的人情往來。朕心疼她一個姑娘家往後要見識那麼多陰司醃臢,不如趁早給她一個痛快……”裴望山有了主意,唇角微揚,殺心漸盛。

沒等裴望山有了更多部署與計劃,福德親自往紫檀木桌案,呈上了一封折子,打的是皇子府的印記。

裴望山眉棱微皺,細細攤開。竟是裴君琅愛慕葉薇已久,盼著君王賜婚。

大兒子定下的是葉家長女,二兒子也要娶葉家的庶出次女……兩位鳳主皇子妃都出自葉家,似乎不大妥當。

可是,葉薇是個特殊的孩子。若將她招入麾下,利用她手中的黑鱗蛟蛇為武器,為自己禦敵守關……裴望山一想,倒也不是很虧。眼下按兵不動,將人留在眼皮底子下也好,朝局動蕩,見血太多,裴望山不能再動手了。

往後倘若葉薇不聽話,該殺就殺了,也輕便得很。

裴望山笑了下,次子果然很像他。

皇帝才不信裴君琅會有什麼兒女情長,次子不過是貪圖葉薇的禦獸能力,想用婚事蠱惑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正如皇帝自己忌憚葉薇,也想利用她為己所用一般。

這門婚事,賜得很順暢。

半個月後,福德照葫蘆畫瓢,帶來一車車天家的聘禮,登葉家的門。

大太監妙語連珠,在人前讚頌葉薇閨英闈秀、德言工容,這般優秀的世家女,和二皇子真是般配,檀郎謝女,婚後定恩愛非常。婚期與大皇子裴淩他們的相近,先皇家長子成親,再輪到次子裴君琅。

福德所說的話,都是一些演練過一次的過場,不同的是,等葉薇靠近她接聖旨的時候,一貫趾高氣昂的大太監當即跪下了,他膝行兩步,遞上聖旨,諂媚地笑:“可不敢受縣主的萬福禮,您拿好聖旨,奴才也回宮裡頭複命了。”

福德信奉紅龍神主,聽聞葉薇是神主轉世,他哪敢在葉薇麵前擺譜啊,不怕折壽麼。

“公公一路辛苦,吃杯茶水再走吧。”葉薇接過聖旨,和氣地給福德塞了一個利是封紅包。

葉舟看著自家小侄女滿臉不要錢的笑容,朝天翻了個白眼。

葉薇挑眉:“二叔,你有話說?”

葉舟:“我哪敢說你啊,嫁給裴君琅你就這麼高興?一點女孩家的矜持都沒有。”

葉薇半點不知羞,她眨眨眼,好奇地問:“定親是喜事,喜事當然要高興了,難不成擺個哭喪臉麼?”

說完,葉薇朝葉舟伸手:“對了,二叔,你好歹是我親叔叔,不該給我添嫁妝嗎?”

葉舟目瞪口呆,簡直要被葉薇的厚臉皮嚇著了:“你怎麼好意思和我討要?我也不是不給你,但你一個小姑娘家怎麼能主動和我討錢啊!”

葉薇無辜地道:“我們之間是那種生分到不能談錢的關係嗎?”

葉舟啞口無言。

葉薇絞了絞手指,小聲嘟囔:“聽說百蠱君謝家的次女謝小兮定親了,阿芙給我講,她的三堂叔出手闊氣,直接添了五台嫁妝呢。”

“小薇,做人不能太攀比,叔不吃你激將法那一套。”

葉舟聽得不是滋味……嫁妝都要帶到裴君琅府上的,他們把葉薇嫁過去了,還得賠上大半家底,怎麼想怎麼虧。他們又不是賣侄女,把所有家當都丟給女孩,不讓她歸家。葉薇過得不舒坦了,隨時都能回娘家,沒人會攔她,況且他們葉家結兩姓之好,葉薇贏得了家主之戰,依舊可以繼承家主之位。既如此,她的家產留在葉家比較好,免得便宜了裴君琅。

“好吧。”葉薇歎氣,“也是,我生不逢時,沒攤上謝家那種出手闊綽的叔叔。”

葉舟氣得跳腳:“謝家三堂叔?謝仲那死貨是不是?上回和我出門去賭坊,賭.資都出不來,還是求我墊付的。今兒不知從那個犄角旮旯裡湊了點嫁妝,到處顯擺了!”

葉薇怯怯地道:“那不就更顯得謝叔叔疼愛侄女嗎?您想想,他自個兒都家徒四壁了,還要攢下給堂侄女的添妝,真是感人肺腑啊……沒事的,二叔,我也沒有很羨慕,人各有命,我不會亂攀比的。”

葉舟氣得倒仰,指著葉薇說:“你給我等著!彆說五台,叔給十台!”

葉薇雙手掩住小嘴,驚呼:“真的啊?二叔好大方。”

“自然,輸人不輸陣,這是咱們老葉家的臉麵之戰!”葉舟才不管激將法不激將法的,謝仲都出招了,他哪能讓人比下去,不蒸饅頭爭口氣啊,他這就和庫房支銀子去。

葉薇接旨的時候,葉心月謊稱病重休養,沒有出席。

她站在一旁月洞門後的廊廡底下遠遠看著,不敢靠近。

陽光下,明豔嬌麗的葉薇長袖善舞,左右逢源,她的運氣真好,誰都看重她,誰都喜歡她……原本葉心月還覺得自己好歹有一樁事能壓她一頭,然而在五竹山的時候,葉心月也和眾生一同仰首,看著葉薇沐血而出,馭蛇成神。她那樣奪目,那樣耀眼,那樣高高在上,葉心月根本就沒辦法同她爭。

葉心月再不甘心,也得接受現實。

裴君琅醒來時,屋外仍是北風呼號的寒冬。

屋外的蓮花雨水鏈像是被冬雪凍住了,風吹不動,隻能悶悶地磕碰牆壁。

裴君琅的筋骨儘碎,他曾有一刻陷入混沌,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卻不曾想,他還活著。

裴君琅鬆了一口氣,感到欣喜。

他疼到動彈不得,腿骨又無法挪動,隻能小心偏頭,看一眼床腳。

空空如也。

以往葉薇都會趴在他的床邊,徹夜照顧他,等他睡醒。

裴君琅莫名慌亂,他感到不安。

小郎君撐起手臂,妄圖下床找葉薇。

然而,他的身體很虛弱,不過一個屈肘,竟撲通一聲從床上摔下來。

哐當一聲巨響,屋外闖進兩人,一個是端著熱水銅盆的長壽,一個是端著藥碗的白梅家主。

在這一刻,裴君琅像是意識到什麼,他的眼眶滾燙,鳳眸的眼白布滿血絲。

他顧不上跌坐在地的狼狽,狠厲地高喊:“葉薇呢?!”

白梅臉上訕訕,和長壽對視一眼,沒有說話。

“葉薇在哪裡?!告訴我,否則我殺了你們!”裴君琅的殺心強盛,甚至麵對白梅也有了敵意。

白梅放下滾燙的藥碗,她不敢開口,隻垂下眼睫,小聲勸慰:“小琅,喝藥吧。”

裴君琅沉默下來,久久無言。

沒多時,門窗大開,抖進一陣風。

雪絮覆滿裴君琅烏黑的長發,讓他想到逃亡的那一夜。

今朝同淋雪,此生共白頭。

他對葉薇說過這句話。

屋外灰撲撲的,風雪肆虐,地麵的雪光被燈火照亮。

風雪天裡,銀裝素裹的大地忽然增添上一抹紅痕。

飛獸嘹亮的嘶鳴響徹雲霄,紅色的龍蛇在天穹盤旋飛舞,吼叫聲如啼哭如泣血,那一團碩大的紅色龍影,美到瑰麗,觸目驚心。

紅龍降世。

紅龍被孵化了。

紅龍能出生,唯有一個可能……葉薇作為母體、作為器皿,她被蠶食殆儘了。

裴君琅渾身發冷,如墜冰窟,一身滾燙的血氣仿佛被人抽乾了。

他忍住無儘的痛楚,咬緊牙關,雙手並用往門外爬去。雙腿不能動彈,那就用緊實的臂骨助力,他忍住肋骨儘斷的痛楚,咬牙行動。

他要見葉薇,他想見葉薇。

“葉薇在哪裡?!”

“葉薇在哪裡……”

“我不曾求過人,這一次,我求你們。”

“求你們告訴我,葉薇在哪裡?”

裴君琅聲聲泣血,他不會哭,也不曾哭,可臉上水澤清晰,心裡彙聚著濃烈的恨、濃烈的愛。

任他多努力地行進,也隻是抵達了門檻。

他要找到木輪椅,他要出去。

裴君琅心裡湧起巨大的絕望,他從未有過這麼恨自己雙腿殘疾的時刻。他連奮不顧身奔向自己的心上人都做不到,廢物的人明明是他。

“葉薇,是我無用……”

風雪漸大,明明已經過了年關,雪絮卻夾雜千絲萬縷的雨幕,連綿不停。

葉薇擔心梅花甜糕上覆了雪,步履已經足夠匆匆,可仍是沒能留住那一絲透出的熱氣兒。

糕涼了。

她躊躇不前,不知還要不要端給裴君琅吃。

她不想怠慢他。

可這時,白衡忽然攔住了小郎君的去路

葉薇困惑地歪了歪頭。

興許他們有要事相商。

葉薇想到裴君琅從來不愛和旁人講話,她有心留給他更多交朋友的空間。

小姑娘抿出一絲笑,梨渦淺淺,很貼心往旁邊的紅木廊橋底下一避,不打擾兩人交談-

白衡的話如驚雷劈下,山風灌耳。

裴君琅不滿地擰眉,反噬的痛感又漫溢四肢,他不想在外人麵前露怯,行色匆匆離開。

可沒走幾步,白衡又橫下心,不要命地攔他。

“二殿下,這個問題對我來說至關重要,請你回答我。”

裴君琅嗤笑:“我同小薇如何,與你何乾?”

少年郎站在原地,巋然不動。

裴君琅果然厭惡冷寂的風雪天,寒風吹得他骨頭縫裡都泛著疼痛。

他殺心漸起。

“滾開!”

白衡不願:“除非二殿下回答我,否則我是不會走的。”

裴君琅皺眉:“我會殺了你。”

雪塵飛揚,飄飄灑灑,裴君琅的袖囊鼓動,掌心彙聚浩瀚罡風,蓄勢待發。

白衡意識到,裴君琅興許真的會殺人。

“二殿下想殺便殺吧!我隻是想要你口中一個答案,我、我愛慕小薇,若二殿下對她無意,我會出手。”

他竟還不肯退讓。

也是這時,裴君琅才如夢初醒地回魂。

原來,不止他對葉薇另眼相待。

確實,葉薇雖說有點不著調、滿腹狡猾心計,但她有一副上乘的豔冶皮囊,也會有人被她蠱惑,為她動心。

裴君琅臉色蒼白,睨了一眼白衡。

濟世醫白家,家風清正,曆代由女子繼承家主之位。

而白衡身為本家嫡出第三子,很受白梅疼愛,他是幼子,上頭有兄長與阿姐,不必肩負掌家的庶務。

倘若葉薇同他喜結連理,婚後日子必不會過得太差。

況且白衡自小複有才華出眾、嗜好書文的美譽,還是外人眼中清風峻節的翩翩少年。

平心而論,白衡算是良配。

隻是……

裴君琅扶住木輪椅扶手的指骨一緊,鳳眸儘是陰鷙。

他憑什麼要祝福葉薇?他看起來,很像個好人嗎?

裴君琅仍舊不肯開口。

白衡隻好下最後通牒:“如果二殿下不喜歡她,何必攔著其他人?”

小郎君的身影一僵。

他終於沒再繼續往前走了。

“讓西塢公主在府外乾等著?會不會……有失禮數啊?”

前幾日天氣晴朗,小主子聲稱很快更衣不讓蘭瑪公主久等,那樣攔她不讓進皇子府的大門,還有個說頭。可這樣惡劣的雨季,您就算再不喜蘭瑪公主,好歹讓人先進屋躲躲雨啊!這不是明目張膽教人知道,裴君琅厭惡西塢公主麼?

裴君琅輕皺眉棱,語氣裡帶有壓迫感十足的不悅,以及如同被雪水濯洗過的清冷。

“倘若縱她進府,我衣冠不整接待賓客,更為失禮。去傳話吧。”

長壽啞巴了。

他縮了縮脖子,沒敢多說。

反正、反正小薇姑娘來府上拜客的時候,您不是這副嘴臉的,敢情她就能看您背地裡衣冠不整的模樣唄……

第一百一十四章

近日,裴君琅沒去潛淵官學,除了要以禮相待蘭瑪公主,還有最重要的一點——

他身上的反噬疼痛更為劇烈了。

四肢百骸忍受千刀萬剮的極刑,每一寸骨血都像是折斷、碾碎,再重塑。他忍受無涯的苦難,明知死是解脫。可一閉眼,會看到眉眼彎彎的葉薇。

明麗的小姑娘,滿腹心眼,卻總是裝作一副溫馴乖巧的模樣,皺一雙淺淺梨渦,明眸善睞,朝他抿唇笑。

裴君琅從來沒在意過女子的醜美善惡,卻隱隱知道,葉薇是好看的。

他終於承認,自己待葉薇是不同的。

這幾日,麵對西塢使團,裴君琅尚可寒著一張臉,少說幾句話,擺出生人勿近的姿態。

周牧娘在葉舟進屋之前,已經眼疾手快找了個位置落座,好巧不巧,坐到了丁班的席麵上。幸好花廳的桌椅多,倒也不至於坐不下。

葉薇拉了拉周牧娘的衣袖,說:“算了,今晚就在這邊吃吧。”

周牧娘沒有反駁,她想到方才葉薇的鼎力相助,心裡有幾分感動。

周牧娘:“剛才謝謝你了。”

葉薇笑:“這有什麼好謝的?我本來就看阿姐不順眼啊。”

周牧娘點頭:“那倒也是,葉心月眼高於頂,當年對誰都趾高氣昂,如今沒了依仗,風水輪流轉落得這個地步,也是活該。”

葉薇不想和周牧娘討論太多因果論,她夾了一筷子的菜給小姑娘,哄她多吃一點,也算是儘到丁班人的“地主之誼”。

這一幕落到謝芙眼裡便很傷眼,她忍不住拿筷子戳戳戳,直到把碗裡的桂花糕戳爛了。

謝芙殺氣騰騰,把旁邊的沈如意嚇了一跳。

沈如意:“你乾嘛?”

謝芙咬牙:“想殺人,狐狸精勾引小薇姐姐了。”

沈如意看了一眼:“周牧娘隻是一個過客,很快就要回到自家班級去的。倒是二公子,你得小心。”

她對他是有惱怒與氣憤的,甚至還有一縷若有似無的不甘心。

她從來不知道,小郎君如天上皎皎月,這麼難撈入懷。

葉薇大大咧咧調笑:“真到談婚論嫁那日,我尋不到良配的話,小琅不打算負責嗎?”

聞言,裴君琅一怔。他呆了許久,雪睫微眨,一片雪花落地。

他不由自主去觀察葉薇的表情,很可惜,小姑娘一如既往笑得嬌媚,從她的臉上尋不到半分破綻,仿佛這句話是真心實意。

但裴君琅知道,她很擅長撒謊。

也很擅長,蠱惑人心。而彩頭卻依舊生效,畢竟那是皇帝裴望山給的甜頭,皇恩不可辜負,天命不可違。

就在葉心月以為,他們隊伍至少還有三把寶劍,不會墊底的時候。

葉舟神色複雜,宣布:“本次紅龍穀大比,【蜜汁雞腿飯隊】獲勝!”

還真是名字越怪,贏得越快啊。

葉心月踉蹌後退兩步:“不可能!我們隊伍和他們都是三把寶劍,怎會是他們獲勝?!”

沈如意理了理衣襟,清清嗓子,鄭重開口:“不好意思哈,你們特彆愛打架,還看不起我出招。為了找點事情做,我把你們的劍匣也一並保管,並且交給老師了。”

原來是沈如意很雞賊地把【鳳於九天隊】三把寶劍也收入囊中。

葉薇對手指,陰陽怪氣:“阿姐,彆生氣了!至少你們的寶劍也沒丟呀?隻是葉舟老師太壞了,居然記在我們的名下,好可惜啊。”

葉心月氣得倒仰,正要尋裴淩幫腔,卻見不可一世的大皇子此時鐵青著臉,一句話不說,似是對比賽的結果完全不在意。

也是,裴淩耿耿於懷的廢物弟弟,竟成了一個擅武的天才,他還被裴君琅擺了一道,此等奇恥大辱,他哪裡還有心情去想比賽的事。

如何殺死裴君琅,才是裴淩要考慮的事。

就這樣,【蜜汁雞腿飯隊】以六把劍的優越成績奪冠!

官學裡,恭賀聲此起彼伏,沸反盈天。

丁班大獲全勝,眾人心裡都不是滋味。但畢竟他們實力在此,也有人虛與委蛇地討好葉薇等人。

葉薇依舊態度溫柔,對於彆人的示好,來者不拒。

而討好裴君琅的世家子弟,無一不吃閉門羹,被擺了冷臉。

葉薇歡呼,和夥伴們逐個兒擊掌。梅姨那裡,有母親存放的東西,她把它們留給裴君琅。

裴君琅暗地裡與濟世醫白家的嫡長女白梅碰頭,彼時的白梅剛剛接任家主的位置。

白梅從裴君琅手裡拿到了信件,不過一眼便泣不成聲。

是她的舊友赫連璃。

那麼眼前這個孩子,便是故友之子。

白梅告訴裴君琅,他母親的本名是赫連璃,璃字,同音“狸”,因此她的閨閣小名便喚作“狸狸”。白梅少時會打趣喊她“小狸奴”,偶爾也喚一句“阿奴”。

沒想到,那個承過帝王雨露,甚至生下皇子的胡族美人,竟然就是赫連璃!

白梅明白,她之所以認不出蠻奴,一是因蠻奴被裴望山帶入宮中時,早已削骨易容,模樣大改;二是第八大世家赫連家全員失蹤,不複存在,誰又知道還有一個赫連璃苟活,並且被皇帝改容換貌,偷藏入宮?

白梅不止一次猜測,赫連家的隕落,必然與裴望山有關。

畢竟一個傀儡皇帝,最想得到的便是世家命脈——紅龍血眼石。

唯有如此,才可能掌控傳說中的紅龍,獨得吞噬天地、操縱社稷山河氣運的力量。

誰都沒見過紅龍,但誰都不敢輕易讓出紅龍血眼石。

……

白梅神傷,她屈膝,顫巍巍把瘦小的裴君琅納入懷中,溫柔地抱住了喪母的可憐孩子。

“好孩子,你受苦了。”

苦不苦,裴君琅已經不記得了。

隻是母親死了,他的心空了好大一塊,不哭不笑,不吵不鬨,看到什麼都無動於衷。

比如眼前,堪稱溫暖的懷抱。

小郎君把自己封鎖進一個巨大的繭子裡,他豎起牌子,勸告生人勿近。

“我來拿我母親的東西。”裴君琅漠然地開口。

白梅把蠻奴曾放在她手中保管的匣子,遞給裴君琅。

小郎君打開匣子,發現裡麵竟是其餘七大世家的傳家秘法。

彼時,各大世家的傳家術還不曾互通有無,但赫連家居然手掌術法奧秘……

那麼,赫連家的傳家術,又是什麼呢?

裴君琅詢問白梅。

白梅搖搖頭:“我也不知……當初赫連家本是八大家族之首,然而周家與皇權結合,奪走了赫連家的權勢。一個家族的衰落,我看周家與天家脫不了乾係。”

周皇後與皇帝裴望山簡直是一丘之貉,誰又比誰乾淨?

裴望山若是真愛蠻奴,又怎會將她改頭換麵,藏於深宮六院中,受周婉如的欺壓,最終死於周皇後的暗殺中?

究竟有什麼仇與怨……

點到為止。白梅沒有說太多。

她不希望裴君琅和裴望山反目成仇,她想他能安穩長大,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這肯定也是阿奴的夙願。

可惜,裴君琅年紀雖小,卻不蠢笨,他甚至有過人的謀略,打小就懂得藏斂鋒芒。

裴君琅沒忘家仇。

他枕戈飲血,痛苦難當。

裴君琅明白,想活下去,想要為母報仇,就得韜光養晦,退藏於密,靜候一個複仇的時機。

終有一日,他會讓處死母親的周皇後,血債血償。

也是那時,裴君琅開始私下研習傳家術,修行功法。

直到他為了保護母親的骨灰,中了裴淩的奸計。

少年郎腿骨儘廢。

那麼鋒銳的長釘,借助梁枋的墜勢,徑直打入他的小腿骨。

頃刻間,裴君琅的皮肉被貫穿,鮮血淋漓,骨肉儘裂。

灼無儘火,順著木梁燒上裴君琅的腳踝,衣布被燒出大片大片的焦黑灰燼,星火燙得他體無完膚。

濃煙灌入口鼻,人命輕如草芥。

熊熊烈火,淹沒了無助的小皇子。

裴君琅絕望地倒在地上,他什麼都做不了,隻能葬身火海。

那一刻,少年的恐懼、迷茫、無望幾乎覆頂,近乎摧毀他。

腿骨好疼,疼到他幾乎無法呼吸。

裴君琅畏懼地想,他是不是再也站不起來了,畢竟眼下,他連匍匐爬行都困難百倍。

母親蠻奴死後,裴君琅第一次生出了怯意。

他也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孩子。

裴君琅眼眶潮紅,他胸腔裡藏的是柔軟的人心,手腳是普通的肉眼凡胎,他也會怕,也會退縮。

可是,裴君琅知道,他沒辦法再退了。

世上沒有菩薩心腸的佛陀,沒有人會幫他。

他的公道,隻能自個兒化作夜叉修羅,親手討回。

裴君琅腿骨斷裂以後,四肢百骸無法流通內力息氣。他若是強行修煉那一套功法,便是逆天而為,會遭到反噬,亦折損他的壽元。

但,那又如何呢?

待輪到裴君琅,小姑娘蹲下身子,湊到他的膝前。

一雙水波瀲灩的杏眼仿佛有鉤子,撩動人心。

清臒的小郎君被她灼如星火的眸子看得不適,不由抿了薄唇,問:“乾什麼?”

葉薇笑眯眯抬手,把白嫩的掌心高舉,展現給裴君琅看:“小琅,擊掌。”

“不要,幼稚。”裴君琅當機立斷拒絕。

“擊掌,就一下,好不好嘛?”葉薇楚楚可憐,撒嬌,“我都舉手了,你不理我,很沒麵子的。”

聽到她嬌滴滴的聲音,如同羽毛似的,撓在心上。

葉薇狡猾極了,她很懂得示弱,讓旁人對她心軟。

裴君琅不吃這套,他不是一般人。

可是今日,一貫淡然的裴君琅不知為何,也受了她的蠱惑。

他的心跳前所未有地漏了一拍。

裴君琅皺眉,無所適從。

女孩兒還在粘人地喊:“好不好?好不好?”

少年郎嶙峋喉結微動,像是想快些打發葉薇。

隨後,裴君琅抬起修長的指節,輕輕碰了一下葉薇的手指。

冰冷的指腹相觸。觸感柔軟,溫暖。

裴君琅覺得指骨如同火燒,燙得他蜷指,一心要逃。他迅速蜷指,逃離葉薇的轄製。方才的親昵,也不過是蜻蜓點水,稍縱即逝。

然而葉薇不依不饒,竟大膽靠近,交織上他的五指。

她和他較量,阻止裴君琅的後撤。

兩人的指尖再次,不經意地纏綿於一處。

這次,指節縫隙貼合,濕濡的汗意悄悄融化,氣氛密切又曖昧。

裴君琅一怔,無所適從。

俊秀少年的後頸已然開始升溫,緋紅一片。

與此同時,裴君琅的脊骨不由自主挺拔,人也在瞬間變得僵滯。

小郎君低垂雪睫,不願葉薇看到他丹鳳眼中的失神與羞赧。

葉薇、她,不知羞恥!

“這樣才對。”幸好,葉薇沒發現他的無措,很快便鬆開了手。

葉薇心滿意足地跑開,裴君琅卻有種悵然若失的憾意。

他肯定是昏了頭……

裴君琅欲言又止,不由抬頭,看了葉薇一眼。

小姑娘的興趣轉變好快,她立馬把注意力放在那些屋簷底下的春鷹身上。

她吹了口哨,又搖起山茶花金玲手鐲。

女孩興致勃勃教春鷹學舌:“聽我的話,傳下去!雞腿飯隊,最強!”

春鷹阿嬌終於“出獄”,興奮地哇哇大叫。

它的叫聲最嘹亮,聽主人的話,不斷重複:“雞腿飯隊,最強,咕咕!”

裴君琅舉目仰望。

今夜,月亮皎潔,圓圓玉盤,高懸於蒼穹。

孤獨的一汪白華,落於葉薇發頂,如同神明發間的光。

嬌俏的小姑娘歡喜起舞,哼著不知名的曲調。明眸善睞,似星辰,似皎月。

裴君琅不知該如何回應這句話,他從未想過把葉薇拉入他的將來。他深知,他是沒有餘生的人。

他這樣的人,又如何負擔他人的人生。

那一夜夜鑽心刺骨的反噬畫麵又浮現眼前,裴君琅躺在床榻上,無能為力地忍受痛楚。耳畔是沙沙的雪,嘶吼的風。

他逃不開這些苦難,這些脆弱的夜晚,他也不想被任何人發現。

發現他原來這麼弱小,原來這麼無能,原來他保護不了任何人。

裴君琅唯獨不想讓葉薇看到這一幕,說他高傲也好,說他自尊心強也罷。

他厭惡葉薇的憐憫,他不需要。

如果想守住這一切,裴君琅隻能杜絕葉薇的招惹與撩撥。

對不起,他又要推開她。

裴君琅淡然:“葉薇,你心知肚明。你我……並不相配。”

並不因葉薇是個世家庶女,因他身患殘疾,因他命不久矣,所以他高攀不起。

葉薇第一次從裴君琅的口中聽到他對於婚事的評價。

仔細一想,裴君琅胸有丘壑,深見遠慮,一言一行皆是部署。他本就不那麼容易被人左右,抑或收買。

或許裴君琅和裴淩一樣,把婚事都當成武器,好助他們一展拳腳,青雲直上。

裴君琅也會娶一個高門大院的世家小姐。

葉薇也有點不服氣,她作為聯姻的工具,不是很被裴淩看重嗎?

就連周皇後都屬意於她,憑什麼裴君琅看不上她?

既然不是利益這方麵的原因,那就隻有一個可能了……裴君琅是真的不喜歡她,他對她沒有一星半點兒的兒女私情。

葉薇了然,她故作釋然:“我隻是開個玩笑,小琅不必當真。”

裴君琅挪開目光,望向茫茫風雪:“嗯,往後彆開這種玩笑了。”

葉薇咬唇:“嗯。”

小郎君頓了頓,眉眼冷峻:“以免招致旁人誤會。”

會讓他誤會,讓他以為葉薇或許待他,的確有幾分私人情誼。

她沒撒謊。

然而,葉薇也因這句話,對裴君琅的誤會深重。

“我知道了。”她說。

原來,裴君琅是個守身如玉的小郎君,倘若他不喜歡她,那就連一丁點曖昧的牽扯都不許葉薇私有。

葉薇不免想到那時在海島上,燭光煌煌的夜晚。

昏迷不醒的裴君琅,在她的催促下,睜開了一雙清淩淩的鳳眼。

小皇子郎豔獨絕,一如既往漂亮。他定定凝望她,眼裡的厲色淡去,柔情綿綿不絕。

葉薇被他看著,心仿佛被勾了一下。

她任由滾燙的氣息靠近,嶙峋的喉結在眼前滾動,她眼睜睜看著裴君琅,於她的頰側落下一吻。

葉薇沒有躲開。

她以為,裴君琅對她是不同的。

可時至今日,葉薇覺得自己的處境,有點狼狽。

既然裴君琅對她無意,那日的吻,他本來想給誰呢?

又或者,裴君琅把她認成了誰?

蘭瑪沒設防,足下一個趔趄,膝骨微軟,險些跪倒在裴君琅的麵前。

小郎君猝不及防地出招,冒犯的行徑,令在座各位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這是對蘭瑪公主的占有欲嗎?看著不大像啊……

蘭瑪差點在眾人麵前摔跤,她抬頭,惱羞成怒地質問:“二殿下,你做什麼?!你對我太無禮了!”

轉眼間,那條遊走自如的細鞭改變了攻勢,從蘭瑪的腕骨,纏上她的脖頸。細鞭的鱗骨綻開,擦出細微的血絲。

蘭瑪公主能感覺到長鞭越收越緊,她呼吸不暢,眼裡怒意更甚。

眾人屏息,連勸架都不敢,生怕驚擾到裴君琅這個瘋子。

而所有人眼裡殺氣凜然的少年郎,好整以暇歪了一下頭,掌中力道漸漸放鬆。

他慵懶地撩起薄薄眼皮,漫不經心地揚唇。

“天家命我善待蘭瑪公主,可沒說,也要我……善待多羅王子。”

第一百一十五章

蘭瑪,不,應該說是多羅王子。

不再裝柔弱女子後,他手勁兒變大,手握住裴君琅纏繞上脖頸的細鞭,憤然扯開了襲來的長鞭。

裴君琅本來就沒有殺心,因此很快收回武器,沒有纏鬥。

多羅王子從膳堂的桌上,摸來一條帕子,蘸水擦麵,卸去眼角眉梢、高鼻薄唇的濃妝豔抹,當眾恢複一張陰柔貌美的臉。沒有口脂與胭脂遮掩,那張五官深邃的臉立馬變得英氣十足。

他一邊卸下女子頭冠,抖散一頭棕色卷發,一邊咬著發帶,將頭發束成馬尾。美豔的異域小姑娘,轉眼成了身材高大,寬肩窄腰的俊俏郎君。

眾人都被嚇了一跳。

“等等?怎麼回事?來的不是蘭瑪公主嗎?”

“女的怎麼成了男的?”

“你傻啊?本來就是多羅王子,他假扮的妹妹!”

“我去,不早說?我這雙靴是三十兩銀子和沈如意租來的!全浪費了!”

不過,葉薇明白,她的底牌暴露過一回就沒用了。得再準備些彆的秘術,以備不時之需。

畢竟官學老師不蠢,一看戰局痕跡便知她能用血肉養蠱蟲,驅動蠱蟲藏在屍人體內禦敵。

經此一役,出紅龍穀的時候,葉家人的血液應該價比黃金吧?會有很多學子想和她做交易的。

葉薇摸了摸下巴,思考:那她是要獻血大賺一筆……還是善待自己,不要送出血液呢?不過除她以外,也會有其餘葉家人做起這種生意,還是不要去浪費時間搶彆人飯碗了。

“你看起來心不在焉。”沈如意摘下一株翠綠的巴掌形草莖,遞到葉薇鼻尖底下,“這是可以碾來做麵皮膠水的‘掌根’,很關鍵,卻也是沈家傳家術的基礎,你記下來。”

“好。”葉薇細細端詳這一把被稱之為“掌根”的奇異植物。

她想起沈如意方才說的話,低喃了一句:“放心,我就算心不在焉,也能學得很好。”

“唔……”

“這就是窮苦人家孩子的本能嘛……”葉薇勾唇,“我很求知若渴。”

才過了兩個時辰,山間的太陽便落了。光燦燦的一輪耀陽低垂,霞光萬道。

葉薇和沈如意在山間尋到了很多奇花異草,還撿了很多可食用的野菜與蘑菇。她興起,甚至在溪邊的石頭底下摸了兩隻河蝦,折了細細的蘆葦杆吊著蝦頭,遞給沈如意:“你來拎。”

“我?”沈如意害怕蝦米夾人,提繩的時候,蘭花指還遙遙上翹,像個嬌滴滴的女孩兒。

葉薇沒想到沈如意十分膽小,忍不住笑出聲。

後來,沈如意小聲告訴她,其實他這把勢,是偷偷學唱戲學來的。後來被家中人發現,毒打了他一頓。警告他再搞些不三不四的東西,就把他送宮裡當宦臣,反正他很懂如何捏嗓子拿腔作調講話了。

沈如意年幼,又想施展才華,他仔細想了想,覺得大人說話在理,物儘其用,也不是不可以……

結果童言無忌的話,遭來了更毒的打。

隱瞞許久的秘密,偏偏今日葉薇眼睛尖,竟被她發現了端倪……

葉薇笑得更大聲。她沒有再為難小妹。

謝芙其實也知道,長姐麵冷心熱,實則是為了她好。

畢竟,謝芙和凶器感情深的話,實力便不能發揮到極致。

而一個下手不夠狠厲的百蠱君,很可能死於非命。

在實戰中,倘若謝芙為了保護武器不被損毀,原本能絕殺的蠱陣,她也隻會發出七成的威力,而喪失的三成,稍有差池,便足夠讓她喪命。

她沒辦法,再刺一個溫柔長姐的心。

謝芙想通了,她點點頭,背起小棺材,痛快地跟著葉薇走了。

趙管事驚奇極了。

沒想到謝芙這個遠近聞名的混世魔王,竟也有這麼聽話的時刻。

她自小天賦極高,十歲便能造出蠱陣,據說若她皮起來,連謝道玄先生都一時難能摁住呢!

葉薇小姑娘竟教她乖乖聽話了,還真有點收買人心的本事。

葉薇不知外人對她的欽佩,她眼裡隻有麵前鬱鬱寡歡的謝芙。

回宿舍的路上,兩側的黛瓦覆了白茫茫一片霜。

風不大,但很冷,說話嗬出的熱氣兒也是白色。

葉薇怕謝芙受凍,忍不住捏了捏她冰冷的指骨。

兩個人就這麼牽手行路,一路向前。

謝芙鮮少有安靜的時刻,眼下她一手老老實實摟住小棺材,一手拉住葉薇。

掌心源源不斷遞來溫暖,謝芙有一瞬失神。

小薇姐姐對她真好……北風怒號,風雪交加,原本被豔陽照到消融的冰層又厚了一重。

等大風雪止住了,已是三日後。冬狩的營帳外又搭建了紅綢青棚,專門為年滿十五歲的世家貴女們行及笄禮,皇帝裴望山特地請來一尊皇寺供奉的紅龍神像作為見證。

葉薇妝點得很俏麗,她素來不愛塗抹胭脂水粉,今日倒轉了性子。既挑梧枝綠的襖裙,又取一段芝蘭紫的絲絛束於垂鬟髻上。

葉薇沒有和焦蓮討要新的奴仆,倒是葉老夫人特地給她指派了箬葉姑姑幫忙梳妝打扮。

葉薇想了想,或許是今日及笄禮,需在天家麵前進行,規製十分講究,半點都不能疏忽馬虎,因此祖母要箬葉姑姑來她這邊耳提麵命,敲打她貴女的禮製。

然而,葉老夫人的恩典,在外人眼裡,無疑是對葉薇的深仁厚澤,實在令人豔羨。

葉心月從母親那邊知曉了一絲端倪,她得知葉老夫人其實對膝下的子女一視同仁。

在這一刻,葉心月秉持多年的嫡女尊嚴分崩離析,碎成了齏粉。

原來,她與自己鄙夷多年的庶妹葉薇,沒什麼兩樣。

她的高高在上,本就是笑話一場。

葉薇不知葉心月想了這麼許多。

她如今還陷在驚訝的情緒裡久久不能回魂。

葉薇受寵若驚地接過箬葉姑姑遞來的馴山將法器,那是一枚用水光極足的白玉雕成的鈴鐺手鐲。玉石囚籠裡,鎖著鈴鐺芯兒,沿著圓球下方綻開舒卷的蘭花瓣,小巧玲瓏。

這一隻手鐲似乎是舊物,鈴鐺上玉麵有風沙的刮損,但晃動時,鈴聲清脆悅耳,如同天籟。

“這是葉老家主曾佩戴過的蘭鈴鐲,隨老尊主沙場征戰多年,喚過無數奇珍異獸。老尊主辭世後,法器便收入葉家舊宅,封存多年。”箬葉拆下葉薇原先那一隻葉瑾贈的山茶花手鐲,親自為她替換成古鐲,“今日,老夫人特地將其啟封,轉贈於二小姐,盼您時刻謹記先輩戎馬倥傯的艱辛與崢嶸,好生守著葉家來之不易的家業。”

這番話,雖是從箬葉的口中說出,但內裡意思卻重若千鈞。

不難想象,是葉老夫人特地借心腹奴仆的口,來告誡葉薇。

她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庶女啊……

但葉薇是第一次受到一份來自長者的循循叮嚀,她忽然覺得鼻腔有點發酸。

葉薇恍惚想起,很久以前,她看到葉心月在舊宅舉辦的馴獸術開蒙教導。

紅豔如血的夕陽,魁梧奇偉的蒼天古樹。

古老的香案前,梵音四起。

所有人都圍繞著主人翁葉心月,祝賀她成為馴山將的一員。

她受儘榮寵與恩待,她和葉薇一點都不一樣。

葉薇隻能是一粒渺小的塵埃,被擁擠的人群簇擁,在人潮裡偷偷豔羨。

可是,時至今日,有人珍視她的及笄禮,也有人會特地將貴重的法器贈予她。

葉薇也受到德高望重的長輩的溫情囑咐,葉老夫人對她寄予厚望。

葉薇不是那麼脆弱的人,可現在,她突然間鼻腔刺痛,綿綿的酸楚湧上心頭,她忍不住眼眶發燙,掉下了眼淚。

眼淚溢入唇角,葉薇嘗到了。是鹹的,有點苦。

興許怕箬葉姑姑笑話,葉薇馬上低下頭,笑著跪地。

她從容不迫地給箬葉叩首,沒有一絲一毫的怠慢。

葉薇知道,她今日也是在給葉老夫人磕頭。

“葉薇,銘感五內,一定牢記祖母的教誨。”

女孩的眼淚順著眼睫滾落,洇入厚厚的地毯之中,不見蹤跡。

這一刻,葉薇終於釋懷——她和葉心月得到的待遇,一樣了。

箬葉側身避開葉薇的叩首禮,看著這個瘦小的女孩子,心裡升起一重從未有過的欣慰之感。

她確實在葉薇身上,看到了老家主的堅毅與風骨。

原來,老夫人從未看走眼過。

箬葉回去複命時,把這些事轉述給葉老夫人聽。

老人家盤動佛珠的指尖一頓,重重歎一口氣:“我原想著,兒子既已當家,有些家宅事,我不該插手。如今看來,子孫後輩要長者看顧的地方太多,幸好我看見了,還能助那個可憐的孩子一回。”

言畢,老者的念佛聲漸起,又閉目陷入了香火燃起的煙霧中-

今天行及笄禮的不止葉薇一個女孩。

還有機關客魯家的魯兔、殺神周家的周杜娘以及占天者焦家的堂姐妹焦雅與焦千琴。

五個女孩一齊站在帷幕青棚裡。

即使四周都有簾子遮掩,可風雪還是能鑽入內帳,雪絮拂麵,粘在眼睫眉梢,結成漂亮的冰晶。這是大乾國女孩兒及笄或是男孩兒弱冠獨有的禮節,立於天地間,人與自然境合二為一,才能得紅龍神主庇護。

在皇帝裴望山的見證下,年邁的葉老夫人為每個女孩都簪上了玉竹笄,就此禮成。

葉薇與其他小姑娘一齊敬謝尊長與天地,退出了青棚。

她走動的一瞬間,腕骨玉鈴鐺輕響。

葉薇受了驚,做賊心虛地收回桔子。

直到花燈和月亮的光源儘數被不速之客裴淩遮擋,葉薇挑眉,心生不滿:“大殿下。”

裴淩微笑:“小薇姑娘。”

“您擋到我曬月亮了。”

裴淩:“……嗯?”

此言一出,裴君琅“噗嗤”一聲笑了,清越的笑聲轉瞬即逝,小郎君又成了冰冷的模樣。

謝芙烏黑發尾垂下的小銅板,隨著她的腳步,“啪嗒、啪嗒”兩聲敲在棺材板上,回蕩於空寂寂的夜裡。

葉薇看她不開心,沒話找話:“方才你說,妹妹是自願變成屍人的?”

誰會舍下入土為安的可能性,變成謝家人手裡的一具武器?

想想就匪夷所思。

謝芙點點頭:“妹妹是從小跟著我的婢女,她六歲那年,生了病。臨死前,她告訴我,她想永遠跟著我,如果可以,把她的屍體做成屍人。”

謝芙是眼睜睜看著好友斷氣的。

妹妹死前的兩天,沒有吃飯。

她連粥都咽不下,還笑著安慰謝芙:“阿芙小姐也想要苗條削瘦一點的屍人對不對?”

“讓我永遠陪在小姐的身邊吧。不然,我那麼怕黑,一個人待在地下,會寂寞的……”

“就是、就是沒有機會和小姐一起去看草原的格桑花海,有點遺憾。”

格桑花,也叫金露梅。

是吐蕃的佛花,妹妹的父親是吐蕃人,和大乾國人的母親一夜露水姻緣後,有了妹妹。

她一直想去吐蕃看看,一直在等自己長大,攢錢能夠贖回奴籍。

謝芙知道,所以給她的一直都是活契,而不是賣身的死契。

可是妹妹永遠停在了六歲那年,她沒能陪謝芙長大。

謝芙記得,妹妹在咽氣的那一天,問她:“我現在,是不是很醜?若做小姐的屍人,會不會給你丟臉?”

也不過七歲年紀的謝芙,難過地抱住了妹妹的脖頸。

她把下巴抵在妹妹肩膀,嶙峋的肩骨硌得她臉疼。

但謝芙沒喊,她忍住了。

她對妹妹說:“你是世上最漂亮的屍人。”

“如此……就好啊。”

妹妹很高興。

她以笑的模樣,死後被封了一身蠟油。

那張笑臉永遠留在了謝芙身邊,也永遠被拋棄於時間之外。

謝芙仰頭,對葉薇說:“早晚有一天,我要帶妹妹去關外看格桑花田。”

即使看花的人隻剩下謝芙自己。

葉薇終於明白,謝芙為什麼不能把妹妹當成稱手的兵器了。

對於謝芙而言,妹妹永遠是鮮活的人,死後也陪著她的摯友。

葉薇沒有再說什麼,她當一個很好的聆聽者便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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