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妹妹安頓好以後,謝芙和葉薇又回到了膳堂。
等兩人回來的時候,魯沉山和沈如意分彆起身,把多占的位置讓給她倆。
沈如意歎氣:“你們來晚啦,燒雞腿都沒了!”
葉心月擺闊氣,直接花錢包下了葷菜,給甲乙兩班的學子們加餐,燒雞腿也被清空。
而資質差的丙班與丁班自然沒份,他們不是葉心月這種天之驕女要討好的對象。
不過念在裴君琅是皇子身份,葉心月還是象征性地送了個燒雞腿過去。
魯沉山在一旁賤兮兮地看戲。
他想,高不可攀如裴君琅老大,一定會碾碎這隻燒雞腿,並且把葉心月的尊嚴狠狠摔在足下踩。
女孩幾乎是一路笑回洞穴的。
清越的笑聲順風傳入洞中,明明是很清脆悅耳的聲音,卻惹得裴君琅無故蹙眉。
很吵,一點都沒有女孩的矜持。
他耳鼓被刺痛,心裡鬱氣橫生。
魯沉山好奇問:“小薇,你笑什麼?”
葉薇剛要說沈如意的窘事,小郎君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頸,細聲細氣警告:“可彆對外講!小心我不教你易容術了!”
“知道啦知道啦!小秘密嘛,我會替你保守的。”葉薇知道沈如意也是要臉的,她忙閉嘴,一雙明眸流光溢彩,眼尾似勾人的月牙彎彎。
裴君琅看得滿心不適。
他推動木輪椅往洞外直去。
沈如意納悶地喊:“二公子?快開飯了,你怎麼還出門啊?”
裴君琅莫名煩悶,聲音寒意料峭,冷道:“要你多事?”
“呃。”沈如意被刺了一句,不再開口了。
葉薇不免疑惑望去:裴君琅和她斷交還不夠,還要和整個隊伍交惡?他想當孤家寡人麼?圖什麼呢?
壞脾氣的小郎君!
幾人目送裴君琅漸行漸遠,直到他的木輪椅停在小溪旁邊沒有再走遠,總算放下心來。
一群人回火堆旁煮米粥去了-
遠處,日頭漸漸落了,不出半個時辰,山林便會陷入一片昏黑之中。
韶秀清致的少年呆坐在木輪椅上,盯著粼粼的溪流出神。
河畔,泉水叮咚,綠蔭遮蔽,確實是賞景的好地段。可仔細一看裴君琅垂下的眼睫便知,他分明沒有寄情於山水間。
他隻是隨意找了一個無人問津的地方發呆。
他隻是幼稚地擺出疏離的姿態。
他在鬨什麼脾氣?
裴君琅無言,如玉指骨蜷曲,漸攥成拳,緊緊抵在膝上衣袍。
像是美夢驚醒一般,他意識到身上披的那層衣不見了。裴君琅後知後覺想起來,穿過的衣,竟被他收回進包袱裡了。
裴君琅愛潔。該換洗的衣裳,即便不要了,他也不會收回乾淨的衣服堆裡,今日一定是昏了頭。
他為什麼要因葉薇心緒不寧?
沒有葉薇煩的日子,一貫清淨安定,是裴君琅渴求的生活。
然而,沒過多久,又有人踏著長草,沙沙走來。
裴君琅一怔,沒有回頭。
他屏息凝氣,淡然如常。
也可能是怕驚擾到對方,那人會逃跑。
直到清越的少年音響起——“二公子,吃點粥吧?晚上還有任務。”
是沈如意。
“不用。”裴君琅皺眉,漠然回答。
少年郎意興闌珊,緊繃起的脊骨又鬆緩了下來。
“可是,小薇說,二公子愛吃河蝦粥,她今日特地下河撈的呢!您真的不嘗嘗看嗎?”沈如意顫巍巍說出這句葉薇要他講的話。
他完全不能確定,裴君琅真的吃這套嗎?他看起來分明是討厭所有人吧?
蜻蜓點水的一觸,淺嘗輒止,很快逃跑,欲拒還迎。
餘熱猶存。
裴君琅錯愕,怔在原地,少年郎的白皙手背繃緊,青筋畢露,呼吸都變重。
冷靜不複存在,欲念節節攀升。
是她勾出的火。
她膽大妄為,她目中無人,她怎麼敢、怎麼敢……
裴君琅蹙眉:“葉薇!”
葉薇狡黠地眯起杏眼,好整以暇地觀賞裴君琅潮紅的狹長眼尾、勾人的淺色淚痣。
她歪了歪頭,故作懵懂困惑,小心地,又問了一次:
“你真的……一點都不在乎嗎?”
第一百一十六章
葉薇臉上在笑,心裡卻既酸又澀,溢滿了苦味。
不止裴君琅會患得患失,不止他會難過。她也是肉眼凡胎養育的人,並非大殿蓮台上的泥塑菩薩,也會心疼。
葉薇想抓住裴君琅,又害怕他不喜。處心積慮、殫思極慮、百般算計,就像讓裴君琅不要再躲她。
為什麼、為什麼她都這麼努力去追,還是夠不到小郎君的衣角?
一時間,葉薇心生起一團無名火。
不甘、怨恨、不滿……統統湧上心頭,葉薇將將變成麵目可憎的癡男怨女。
天色漸暗,廊廡底下黃澄澄的燈火次第熄滅,啞奴探頭探腦想要關膳堂的門,卻被葉薇告知,待會兒她會自行上門閂,切記彆讓閒雜人等入內。
房門虛掩,屋外雨聲瀟瀟。水珠延綿成雨幕,好似一串瑪瑙珠簾,將他們困在這小小的一方天地間。
青竹下跪請罪:“小主子說什麼都不肯讓屬下驚擾白家主。”
“糊塗!”
白梅上前兩步,攙扶起幾欲昏迷的裴君琅,喂他服下摻有零星壽丸成分的保元丹。
此藥對身體損傷極大,唯有病入膏肓者吊氣奪命時,方可服用。可如今,裴君琅的周身筋脈已是支離破碎。
小郎君危在旦夕,已顧不上用何等猛烈的虎狼丸藥了。
白梅緊握住裴君琅冰冷的指骨,寒氣一下子侵入她的指腹,如握寒山。
“小琅,你醒醒,梅姨來看你了。”白梅擔憂地看著這個孩子,盼著他吉人自有天相,能逃過一劫。
這些年,白梅明麵上與皇權作梗,實則密切關注禁庭內的動向,暗下照看裴君琅。
偏偏這個孩子脾氣倔,不願她暴露於人前,除了偶爾往各司各府送藥,白梅與裴君琅幾乎沒有聯係,就連白梅勸自家姐妹白杏在官學裡對裴君琅多加看顧,都被裴君琅嚴厲製止了。
白梅知道,蠻奴的死是裴君琅的心病。
這個孩子決不允許身邊人再出差池。
白梅看著床榻上蜷縮打顫的少年郎,想到他自小在孤冷的深宮吃下的苦頭,鼻腔驟然發酸,淚盈於睫。
到底要他受多少苦,老天爺才肯給這個孩子一點甜頭。
白梅:“小琅還在練那套功法?”
青竹如實稟報:“小主子從不曾懈怠練武。”
白梅麵色慘白:“若是僅僅修習功法,心肺也不至於衰竭至此。他近日是否動用了大陣,抑或是耗儘內力迎敵?”
唯有動用遠超他身體負荷的內力迎擊,才能使裴君琅衰弱至此。
青竹絞儘腦汁回憶:“此前在海島上有過一次,但那日回來,主子並無異常。近日的話,唯有前幾日,主子在碉樓幫葉薇姑娘應對焦蓮夫人……屬下不知主子那時有沒有出手。”
聞言,白梅的心猝不及防懸起。
她早知葉薇同裴君琅走得近,卻不知裴君琅竟會破例幫這個孩子處理家事。
占天者焦家的嫡女焦蓮豈是好對付的!
想必裴君琅當時擔心焦蓮會運用卦陣,抑或動用世家秘術反擊,早早散出磅礴內息壓製焦蓮,這才能順利將其擊斃。
可他一個擅用計策的小郎君,非使這硬碰硬的殺招,哪裡能不吃虧呢?
他明知會有此一劫,還要一意孤行保下葉薇嗎?
白梅若有所思。養大裴君琅的娘親赫連璃,是他的族人,也僅僅隻是他的養母。
唯一給過他溫暖的女子,死在了裴望山和周婉如的手上。
裴君琅做好了決定,他要為養母報仇雪恨,至少他要還赫連家的族人一個公道。
那些儘心儘力保護他的人,不應該蒙受冤屈,孤苦伶仃死去。
他還能給予那麼一丁點微乎其微、無足掛齒的補償。
裴君琅喚來長壽,他要往宮裡遞拜謁皇帝的牌子。
冬夜的霧靄迷離,裴君琅唇角牽起諷刺的笑:“就說,我想父皇了,夜不能寐,想同他談談心,或是……聊一聊母親。”
一個時辰後,皇帝顧及裴君琅腿腳不便,派遣福德駕車,親迎裴君琅入宮。
院門大開,大太監福德滿臉堆笑,諂媚地道:“二殿下,請吧。奴才奉了聖命來接您入宮,馬車都備齊全了。奴才跟了陛下這麼多年,這是頭一次看到陛下這般上心,特地叮囑奴才往車廂裡熏鬆木香,說是您慣來愛這個氣味。瞧瞧,陛下平日裡擺出嚴父的姿態,疼您都是疼到心坎兒裡的。”
裴君琅勾唇:“有勞大監了。”
他瞥一眼長壽,府上的管事公公立馬矮了一個身段,點頭哈腰給福德塞紅包。
“哎喲使不得!”福德把胳膊肘子折在袖裡,怎麼都不肯收。他說吉祥話,壓根兒不為了討賞賜,隻為了能多在裴君琅麵前露個臉。皇帝年長,改性子了,不疼嫡長子疼幼子,這都是倫常天理,他早早醒神,不敢和裴君琅作對,又哪裡願意收下錢財,和裴君琅好不容易累積起來的交情兩清。
裴君琅沒有再勸,他麵無表情,任下人們抬起他的木輪椅,嵌到馬車的凹槽裡。
待二皇子座位落定了,拉車的健馬踢踏,噴鼻揚鬃,等待啟程。
福德上車前,還特地笑眯眯地握了一下長壽的胳膊,老氣橫秋地道:“小壽子都長這麼大了,當初灶房裡看到你還瘦猴似的,咱家瞧著心疼,早年還特地喊乾兒子給你拿過白麵肉包子呢!”
長壽誠惶誠恐地躬身:“您老的恩情,小壽子都記得,多謝大監從前的看顧。”
“都是可憐人,彼此幫襯實屬正常,往後咱家出宮,找你敘話吃一杯酒水。走啦,陛下的聖命可耽擱不起!”
福德沒再多話,催促馬夫策馬拉車。
車轍蜿蜒,一路朝風雪中的巍峨皇城駛去。
長壽擦了擦一頭熱汗,心道:總算送走這一尊大佛!
其實,早些年,長壽還在宮裡灶房幫忙的時候,福德是眼睛長在天上的人,長壽給大太監倒恭桶都不夠格兒,哪裡能吃到他關照的肉包。不過是一句漂亮的場麵話,誰都明白,這是借著長壽,對裴君琅套近乎。
畢竟從前,裴君琅在宮中是無人問津的小可憐,福德自稱幫過長壽,那便是故意撒謊,說自個兒有良心,於微末時期也給裴君琅雪中送炭,搭過手。
搶陽鬥勝的閹奴說話,當不得真的-
裴君琅不接她這些虛偽的客套話,他漠然地端去一碟芋粉紅豆沙甜糕:“先墊墊肚子,若是想吃什麼,你吩咐長壽去煮。”
夜深了,葉薇也不想興師動眾還讓下人生火做飯。
她咬了一口甜糕:“已經很夠了,小琅真貼心呀。”
小郎君一臉懨懨,對她的誇獎沒什麼反應。
許是知道葉薇就一隻手能動了,他良心發現,時不時端茶遞給葉薇,喂她兩口,姿態十分閒適。
葉薇說不上來眼前的裴君琅給人一種什麼感覺,總之就是分外熟悉。她仔細回想了一下,記起來了……哦,就是撩貓逗狗的手法。
他沒把她當人看……
葉薇囫圇吃了兩口糕,飽了,不再吃了。
裴君琅:“謝芙、沈如意、魯沉山都來府上了。”
葉薇疑惑:“啊?他們怎麼來了?”
“青竹辦事不力,讓他們三個發現了。”裴君琅放下茶盞,“這些人聒噪得緊,也想知道我們的計劃。你說,是告訴他們,還是不告訴?”
裴君琅說話的語氣很平淡,葉薇卻聽出一絲若有似無的殺氣。
她摸了摸下巴,思考:“唔……我很信賴他們,但是事關占天者焦家,我不清楚他們的態度是怎樣。”
如果隻是一些小打小鬨倒還好說,但眼下,葉薇和裴君琅是要挑起一整個家族的對立。對於謝芙、魯沉山、沈如意而言,八大世家是他們立足之根本,牽一發而動全身,他們未必會因為一份友情而允許葉薇毀壞如今的局麵。
若是葉薇非要走這一步棋,那隻能在裴君琅和雞腿飯隊友間做出抉擇。
裴君琅:“葉薇,你還有回頭路。如果你不想毀壞和他們的關係,我可以把你從這一次的事件裡擇出去。我已經暴露了,可你是安全的,沒必要涉險。”
裴君琅的話說得很清楚,整座海島上的村民都知道,有一個素未謀麵的殘廢小郎君上過島,且能力超群,破了婆羅屍陣。
焦玄鳴不蠢,會猜到是裴君琅動的手。
葉薇如果想臨時跑路,裴君琅也有法子把責任全部擔下,不連累她。
隻是葉薇如果選擇抽身,那麼裴君琅便會和葉薇斷交,再無和好的可能。畢竟……他這麼快對焦家下手,全是為了保護葉薇,不讓葉薇死在焦蓮手裡。
而葉薇,背叛了裴君琅。
氣氛一下子變得凝重,裴君琅鳳眸間的柔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驟雪寒霜般的冰冷。
葉薇知道,裴君琅在審視她。他本就不輕易卸下心防,但他為她破例了。
她不想辜負他。
於是,葉薇笑道:“我當然……是站在小琅這邊的。”
她竟然選擇了他嗎?
裴君琅一怔,濃長的雪睫低垂,良久不語。
葉薇:“不過……”
裴君琅撩起薄薄眼皮:“不過?”
“我想先和阿芙他們交涉一下,若是他們做不出取舍,或是對我們的計劃有害。小琅放心,我會主動疏遠他們了。”
即便友情消磨殆儘也沒辦法,人生的路上,本就有無數個需要選擇的分叉口-
天剛蒙蒙亮,謝芙便迫不及待要來探望葉薇了。
葉薇渾身都疼,但抹了止痛的藥膏以後,勉強能站得起身。
她剛洗漱完,矮小的姑娘從門口冷不防衝入,把頭悶到了葉薇懷裡,嗚咽嗚咽地哀嚎:“嗚嗚嗚,小薇姐姐,你沒事可太好了,阿芙要擔心死了。”
葉薇被她撞得內傷又犯了,但看著小姑娘擔心的樣子,又有點哭笑不得:“我沒事,你彆擔心。如意和小山都醒了嗎?”
“都醒了。”謝芙抬頭,仔仔細細打量葉薇。看到她隻是臉色仍有些發白,其他都完好無損,小姑娘放心不少。
“那好,你把他們喊來,我有點事想和大家商量。”
葉薇難得一本正經,謝芙也知道事情的要緊,馬不停蹄尋人去了。
沒一會兒,蜜汁雞腿飯隊在花廳集合,就連裴君琅也慢悠悠挪動木輪椅跟來旁聽。
葉薇明白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的道理,她不能有任何遲疑。
等五人在房中落座的時刻,葉薇率先開口:“嫡母焦蓮曾經害了我母親,如今還設計殺我。為了活命,我和小琅決定聯手,對付焦家。”
謝芙興奮:“那我能幫忙呀,我殺人可厲害了!”
魯沉山沒有謝芙那麼單純,一下子捂住了小姑娘的嘴。
他打量了一眼裴君琅,憂心忡忡地問:“二殿下,我鬥膽問一句……你的計劃,涉及奪嫡之爭嗎?”
裴君琅意味深長地看了魯沉山一眼,沒有回答。
魯沉山明白了,這是默認。天家的孩子,終有對於皇位的一爭,裴君琅是開始布局了。
畢竟如今皇帝裴望山膝下唯有兩名皇子,一個是同他們不熟的裴淩,另一個便是裴君琅。
從前裴君琅身患腿疾,大臣們並不對他抱有期望,可是近年來,皇帝的小動作不斷,既給裴君琅軍權,又明麵上看重這個孩子,朝中的局勢便變得混沌了。
若是裴淩和裴君琅之間必有一戰,老實說,還是裴君琅爬上高位,對於他們來說有利一些。
沈如意愁眉苦臉:“您是想讓我們站位嗎?老實說,我們也不是世家裡的少家主,表態也沒用啊。”
魯沉山點頭:“我實話實說,比起裴淩當太子,我當然更希望二殿下能掌權。這樣一來,往後你得勢,念及舊情,也不會太為難我們。”
裴君琅心裡有數了。
他們是和葉薇一條心的,隻是他們沒辦法代表世家的態度,也不會去乾涉家中長輩的選擇。眼下他們能做的,便是參與葉薇的計劃,但不代表任何世家的立場行事。僅僅隻是雞腿飯隊的個人行動罷了。
“這就夠了。”葉薇拍了拍幾人的肩膀,“往後你們想不蹚這一趟渾水也行,隻要對我們合夥乾過的事守口如瓶,小琅這個人心地善良,想來也不會太為難你們的。”
葉薇看在曾經同生共死的份上,還是為三人拉了一張護身符來擋災。
近日,皇帝裴望山搬到了偏遠的壽陽宮。寢宮位置遠離三宮六院,雖冷清,但勝在安靜。
嬪妃們紛紛猜測,裴望山興許是上了年紀,有一些沉屙隱疾,不再如年輕時精力強盛。唯有坤寧宮的周婉如知道,那裡離明月閣很近。
而明月閣,曾是赫連璃住過的宮闕。
也是可笑,最心狠的人,裝作最深情,人死之前漠不關心,死了以後倒日夜緬懷。
殿門洞開,冷冽的夜風吹得屋內薄紗簾子翻卷,碎雪沾在窗櫳上,被地龍的熱氣烘烤,融化了大片,濕漉漉的,淌著水漬。
裴望山把蘸了墨的毛筆,置放於山水形筆擱上,墨跡滴答,氤氳了一桌。
他凝望遠處的皚皚風雪出神,看著瓊姿玉貌的小郎君推車而來,不由發起了怔。
這是裴君琅第一次,和他說起蠻奴。
裴望山以為自己和兒子貌合神離,但其實父子親緣血濃於水,他和裴君琅,一定有與生俱來的牽絆。
裴望山盤坐在正殿之中,巋然不動。他的身材高大,背影偉岸如山。
皇帝看著裴君琅覆雪而來。
次子雙腿殘疾,待人處事很懂隱藏情緒,麵上無悲無喜,城府極深。裴君琅這般隱忍孤高的模樣,其實很像他。
皇帝不免想到了自己的過去。
那些不為人知的往事。
裴望山在東洲時,也並不是家中寵愛的子嗣,不過皇族知道此去京城,定有來無回,他們憐惜嫡子,才會把平日裡鄙薄輕賤的庶子裴望山推出去,充當嫡子的身份,送到世家豪族裡當質子。
裴望山知道,他有家不能回,且對於身份之事要守口如瓶。否則八大世家的長輩知曉自己受了東洲裴氏的蒙騙,定要拿他這隻螻蟻出氣。
裴望山退無可退,他隻能選擇,在群狼環伺的周家活下去。
幸好,周婉如是個好打動的女子,他看出她的貪慕虛榮,看出她的勃勃野心。
他以愛為名,給足了周婉如權勢,封她為後。
大婚那日,周婉如對他笑得柔媚,裴望山也逼迫自己,扮演一個合格的好情郎。
他不能缺少周婉如的愛,周家是對他有利有弊的雙刃劍。
就此,裴望山明麵上認命,儘職儘責做著傀儡皇帝,代替世家行使宣恩撫民的職權;背地裡卻是個雙麵人,以“庶子身份暴露”相脅迫,操縱裴氏為他招兵買馬,為他積蓄力量。
裴望山許諾,當皇權重歸東洲裴氏的手中,所有親眷國戚都會受到封賞、加官進爵。
誰不想擁有權勢?他們看著龍袍加身的裴望山,被說動了。
趁著八大世家應對邊患、焦頭爛額的那幾年,東洲裴氏在京畿山坳紮營建屋,雇農募兵。有裴望山的遮掩,以及同流合汙的戶部臣工私下以修葺宮闕、建造橋屋等民生工事,從國庫裡撥款養兵。短短幾年,裴望山在世家臣子們的眼皮底子下,暗藏了成千上萬的私兵。
裴望山不動聲色地拓展勢力,對外還要和周婉如做出伉儷情深的模樣。
一年後,他們生下了第一個孩子,中宮所出,既嫡又長。
裴望山龍顏大悅,選了“淩”字賜名。大兒子乃皇家與周家的結合,人中龍鳳,成人後必有淩霄之誌,能直上青雲。
八大世家的長老們聞訊,臉色難看。
什麼意思?還要立個皇太子?讓東洲裴氏世世代代傳承下去?
良久,她歎氣:“倒沒想到,你小子也會有此情劫。”
白梅心裡既欣慰又酸澀,喜的是裴君琅不再是硬邦邦的石頭,憂的是他看似冰冷卻有對看重之物,有著飛蛾撲火的決絕。
裴君琅早晚會害死自己。
白梅為裴君琅診脈,又親自配了十多副藥留下,命青竹每日二服,一定要用心叮囑裴君琅喝藥。許是真的將裴君琅當成孩子看,白梅還留下一小包糖丸,供裴君琅服藥後甜甜嘴。
皇子府不宜久留,白梅沒有多待,很快離開了。
她不知的是,她的一切動向,都被一隻停駐於覆雪屋簷間的春鷹儘收眼底。
隨著一聲清唳,春鷹展翅高飛,遁入霧氣重重的風雪裡。
一刻鐘後,坤寧宮收到了消息。
皇後周婉如取一枚鳥食,憐愛地遞到春鷹的喙邊喂食。
她輕蔑地笑了下:“倒是稀事,白梅和那個殘廢竟走得近……也是,她本就是赫連家小賤人的摯友,看顧看顧小野種,也不算什麼稀奇事。”-
雪越下越大,瓊樓玉宇,蓋雪如棚,今年的寒冬比往日要來得早。
皇子府裡,裴君琅仍在昏睡。
他口齒間含了藥,清苦的藥香鑽入肺腑,紊亂的心跳漸漸趨於平緩。
裴君琅先前半夢半醒,聽到青竹和白梅的喧鬨聲,然而眼皮重若千鈞,無論如何都醒不過來。
睡夢中,小郎君恍惚覺察,人影幢幢。
是裴君琅的母親蠻奴,拿著蜜煎櫻桃喂他。
他知道自己在做夢。
唯有在夢裡,才能看到裴君琅朝思暮想的人。
明知是假象,明知自己最厭惡美夢的嘲弄,但這次,裴君琅一反常態,沒有伸出手,掐死夢裡那個愚弄他的家人。
一隻蒼白到賽雪的素手遞來,指尖捏一枚紅彤彤的櫻桃。
裴君琅從善如流張嘴,接下了那一顆甜櫻桃。
少年郎腮幫子微鼓起,滿嘴甘甜。蜜餞有滋有味,是甜絲絲的口感。
和葉薇端來的甜糕一樣。
蠻奴似乎鬆了一口氣,她第一次在夢裡,成功喂小琅吃了甜食。母親心滿意足,她朝已經長大成人的孩子笑一笑,身影越變越淡,最終不見蹤跡。
裴君琅冷漠地抬起鳳眸,沒有去攔。
他早習慣了。
人來或人往,不能激起他半點波瀾。
不過是一縷孤魂野鬼。
裴君琅心知肚明,他的娘親早就死了。
今日的衝動行徑,全成了令她難堪的回憶。虧她還自得,虧她還覺得甜蜜,她真恨不得沒有來找裴君琅。
原來,小郎君的冷淡是真,薄情也是真。
他對葉薇的確比尋常阿貓阿狗有心,但也僅此而已。
葉薇高估了自己在裴君琅心中的分量,她覺得尷尬、羞恥,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鑽進去。
裴君琅薄情寡義,他沒有心。
葉薇咬了下唇,她朝後退了半步,屈膝,緩慢地對裴君琅行萬福禮,緩慢地撿起她所有遺落在地的自尊。
“我明白了。我所求,和二殿下所求,實在二致。道不同不相為謀,看來你我緣儘於此。”
裴君琅平靜地受了她一禮,沒有說話,也沒有辯解。
葉薇低頭,還在給小郎君留最後的機會。
直到雨水被風斜斜吹入門檻,淋濕了葉薇的鞋襪。冰冷的觸感,教她回魂、醒神兒,如夢初醒。
裴君琅所言,句句屬實,發自肺腑。他可以接受葉薇的親吻、觸碰,但他絕不會給她一個名分。養在私宅裡的小玩意兒,見不得人,登不上台麵。裴君琅打算這樣處置她。
可葉薇不是受人擺布的無能庶女,她不願讓裴君琅踐踏她的尊嚴。
因此,她和他好聚好散。
葉薇對於裴君琅,不會再有期待了。
“二殿下,希望你永遠都不會後悔。”她終於走了,這一次,她不會再回頭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葉薇冒雨離開了潛淵官學,連把傘都沒撐。
瓢潑大雨兜頭澆灌,淅淅瀝瀝,帶著春末的濕冷,葉薇的肌骨都覆滿了霜寒,濕漉漉的薄衫緊緊附著於脊骨,帶來針紮一般,細細密密的痛感。
她臉上水渠縱橫,雨水彙聚成流柱,順著少女尖尖的下巴滾落。
葉薇像一具麻木不仁的行屍走肉,她漫無目的地走,鞋子浸了雨,落腳時一窪水。小姑娘魂不守舍,在街上遊蕩了多時,終於來到葉府門口。
桐花早早在此地翹首以盼,看到葉薇的一瞬間,小姑娘嚇得一聲驚呼,急忙撐傘來迎接自家主子。
“小姐,你怎麼渾身都淋濕了?!長壽公公呢?青竹呢?怎麼都不知道給你遞一把傘?再不濟,小姐就喊阿嬌來府上報信兒,奴婢也好去接你啊!”
桐花焦心不已,圍著葉薇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葉薇被春雨凍得直哆嗦,渾身都冒著失溫的白煙熱氣兒。
聽到桐花一句句殷切的關懷,她腦子回了魂,看到桐花憂心忡忡的眼神,小姑娘的鼻腔莫名發酸,眼眶也泛紅。
葉薇伸手抱住了與自己身高不相上下的桐花,甕聲甕氣地說:“往後不要再提起二殿下了。”
她不再喊裴君琅為親昵的“小琅公子”,從今往後,他們形同陌路。
山洞口,春鷹聒噪的叫聲不絕於耳。
若是旁人定要不耐煩到蹙眉,可偏偏葉薇與眾不同,她眉頭都沒皺一下,依舊笑吟吟地盯著躺在她腳邊的少年。
血自周峰的肩胛骨泊泊滲出,染了一地。
葉薇倒不擔心他會死,橫豎官學老師要來了。
正在這時,謝芙也醒了。
她從來沒有遭過暗襲,一睜眼,回憶重現腦海,小姑娘萬千惱怒的情緒頓時湧上心頭。
謝芙的殺心比葉薇重多了,她直接張開十指,釋放出袖中的絲線機關。
受內力驅使,那一條條如蜘蛛網般透明的絲線鑽出洞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徑直纏上跌跤的妹妹。
“嗖”的一聲,妹妹被飛快拖回洞內。謝芙張開雙臂,把妹妹困於懷中。
寶物失而複得,謝芙眼中有淚意,眼眶也泛紅。她憐愛地貼上妹妹,一下又一下蹭著小女孩的發頂。
這是謝芙第一次這樣遠的距離驅使妹妹,她發起狂來,竟能把攻擊範圍拉到這麼大,這完全超出了謝北門對於傀儡師的常識認知。
難怪說謝芙是謝家本家的天才……
角落裡的謝北門頃刻間瞠目結舌。
他腿軟得要死,剛剛想到要逃。
謝芙卻驟然鬆開妹妹,輕飄飄說了一個字:“殺——!”
妹妹登時興奮不已,仿佛和謝芙心意相通。
她“咯咯”笑著,手上輪換了許多種利器,但最終,還是選擇直接以肉身撲上去,衝向謝北門。
不過眨眼間,絲線如鋼絲似的繃直,像是平移的刃,刹那埋入謝北門的脖頸。
“刺啦”一聲,鋒利的絲線破皮截骨,穿過肉身。
眨眼功夫,透明的絲線就被濃稠血液染得鮮紅,一滴又一滴,粘在絲線上。妹妹嫌惡地肢體亂顫,抖落那些血液。
地麵上,腥臭的紅梅點點,鋪陳砂石。
也是此時,官學老師恰巧趕到。
他們看到了謝芙滿眼都是血絲的可怖一麵,而葉薇正抱著謝芙,柔聲安慰:“阿芙彆怕,老師們已經來了,謝北門是罪有應得。”
老師們麵麵相覷,他們看著完好無損的謝芙和葉薇,以及地上倒下的兩名學子。
一個身體中刀,一個死於非命。麻木如同行屍走肉。
偏偏葉薇看到了。
她眼裡沒有憎惡,也沒有嫌棄。
無論裴君琅什麼樣,她仿佛都接受自如。
那一日,靈秀的小姑娘走向他,逆著光,對他施以援手,妄圖拯救他。
真可笑啊。
可是,那一瞬間,裴君琅忽然很想……撿起自己的尊嚴。
為何要日日這樣忍耐?
為何要比旁人經曆更多苦難才能獲得幸福?
為何天道隻對他不公?
裴君琅無數次想問,卻沒有問出口。
因為這是他的命數,因為他不配。
裴君琅抿唇,目光深寒。
小郎君的臉沐浴於月色之下,骨相硬朗,已初具成年郎君的持重,不再如兒時那樣觀感脆弱。
“葉薇。”他第一次牽了一下葉薇的衣袖,喚她回頭。
葉薇感受到了,她很有默契地小聲詢問:“小琅?”
“若我殺人,能勞煩你埋個屍嗎?”
他做不到躬身刨坑,藏匿周銘。
若他真的很想莽撞動手,隻能滅周銘的口。唯有死人,才可能隱藏裴君琅所有秘密。
他竟起了殺心的。
葉薇一怔。夙瑤想得很周道,她擔心裴君琅脾胃不適,油膩的東西不好克化,因此給他準備了一碗香噴噴的乾蝦粥。而送給葉薇的,則是一碗羊奶,還有一個名叫“古樓子”的羊肉餡餅,分量很足,生怕她吃不飽。
葉薇沒想到這裡還有養羊,想來應該是夙瑤口中的夫君特地給她蓄養的,好讓懷孕的妻子能日日喝羊奶滋補身子。
葉薇咬了一口醬香的古樓子,一抬眼,看見昭昭還駐足原地沒有離去。她不免心裡疑惑,納悶問:“有事嗎?”
昭昭如夢初醒,搖搖頭。
她想走又沒走,焦急間,她靠近葉薇,張嘴,以無聲的唇語,反複複述兩個字。
葉薇起初沒看懂,但她有樣學樣,試著發聲。慢慢的,她試探性學舌:“快……跑?”
昭昭堅毅一點頭,再想說什麼,夙瑤已在身後喊她:“昭昭,你可看見前幾日夫君帶來的那一筐枇杷?我看顏色青了些,放了這麼多天,應該黃熟了。”
昭昭不敢逗留,她很快撩裙下樓幫女主人的忙。
葉薇受到了敲打,很有趨吉避凶的想法。她挨靠到裴君琅身邊,眼神飄忽了幾下:“小琅……”
裴君琅剛要往嘴裡喂一口粥,看她鬼靈精怪地湊過來,不由挑眉:“你想吃?拿碗,我分你。”
“那敢情好。”葉薇從善如流遞去碗,剛伸手,她想起自己被裴君琅打岔的正事兒,“不是為了這一樁!”
裴君琅:“一碗不夠?”
“不,夠了,等等……”
葉薇心想,她給人留下的都是吃貨的形象麼?怎麼裴君琅就不相信她有正經事要商討呢?
葉薇悄聲說:“方才,昭昭讓我‘快逃’。”
“哦。”
裴君琅聽到這等大秘密還氣定神閒,實在令葉薇欽佩:“你不覺得其中有鬼麼?”
他諷刺一笑:“這座島,本就很詭異,再多幾樁怪事,又有什麼稀罕的。”
“倒也是。”葉薇莫名放鬆下來,遞去碗,“分我一些,我要那幾隻大蝦。”
裴君琅:“……”
最終,所有乾蝦,都進了葉薇的五臟廟。裴君琅實在貼心,還會幫她剝一剝蝦殼。
葉薇感動得眼淚汪汪:“小琅,往後若是哪個姑娘嫁給你,真是天生好命!”
她驀然說起婚嫁,裴君琅簡直要懷疑她是想旁敲側擊問他些隱私事。
小郎君莫名耳熱,沒有說話。
葉薇埋頭吃蝦,又鼓囊腮幫子,含含糊糊:“就是不知,以後你聘的正妃肚量能不能容人,萬一是個小肚雞腸的女子,會不會再不讓我邁進你的府門?你知道的,我雖然是個溫柔的姑娘,但也沒信心如黃金白銀一般討世上所有人喜歡。”
聞言,裴君琅忽然麵色一沉,取公筷把最後一隻帶殼的蝦夾到她碗裡,冷哼:“話既這麼多,看來是太閒了,自己剝吧。”
不知為何,他就是不喜葉薇說這些不三不四的婚事,畢竟,裴君琅從無娶妻之意。
小郎君忽然發火,葉薇鬨不清楚他發哪門子瘋。但她也深諳裴君琅的個性,陰晴不定,難以捉摸,誰同他親近,誰就得做好今日綿綿春風、明日驟雪寒霜的準備。
葉薇喝完一碗粥,心滿意足,漸漸回過神來:“小琅,你方才生氣,是不是想要袒護你未來的正妃?倒是我不好,我竟在你麵前上你未來妻子的眼藥,實在沒眼力見兒。我和你道歉,你彆往心上去。”
然而,道歉也不頂用。小郎君的臉色肉眼可見的,更黑了。
裴君琅冷冰冰看了葉薇一眼:“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葉薇兩手一攤,老實閉嘴。
看,某人好難討好啊。不過轉念一想,裴君琅也是個護短的好夫婿。
沒多時,夙瑤洗了幾個枇杷端給葉薇:“這是溫棚催熟的枇杷,夫君特地給我帶的,興許不怎麼甜,你們嘗嘗。待會兒我要上村裡買些用物,順道帶小郎和二妹妹去成衣鋪子買一身新衣裳吧?”
“那敢情好,正好昨日小琅發了熱症,我也想讓大夫幫他瞧瞧身體。”葉薇接過枇杷,親手剝了遞給裴君琅,表示自己很知禮數,禮尚往來,報答他剝蝦之恩。
裴君琅沒有拒絕,他接過被指甲蓋剝得坑坑窪窪、難登大雅之堂的枇杷,垂眸不語。
出門前,裴君琅趁夙瑤和昭昭在屋裡準備出門要帶的東西時,特地觀察了一下小院外圍的環境。
屋外設了許多卦陣,那些暗器匣,與紅龍穀大比那次,焦雅他們出招的武器盒大體相同。
由此,裴君琅可以判斷,保護夙瑤的人,的確是占天者焦家的精英子弟。
很快,三人出了門,此處距離村口不遠,不過一刻鐘,他們便到了村子。
村口大門進去,兩側便是人聲鼎沸的攤子,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實在是熱鬨的景象。葉薇東瞧西看,集市上日常所需應有儘有,琳琅滿目,不止是新鮮的果蔬販賣,但更多的還有海鮮與乾貨。
讓人感到奇怪的是,東西未免太齊全了。隻是一個海島的小村子,成衣鋪子和首飾店竟也有京城的時興款式。
夙瑤按照往常一樣,和小販們詢價,買了點初春的瓜果與煮好的熟食葷肉。
她似乎和這些人很熟絡,熱情地喊著“王叔”、“趙家嬸娘”。
葉薇聽著幾人寒暄,她驚奇發現,小村子的物價比富饒的京城低廉很多,就連炭火燔烤的乳豬肉片,價格也對半砍,便宜得緊。
就算是再便宜的小鎮村莊,也不至於肉和菜一個價吧?那要不要掙錢了?
她心裡好奇,下意識看了裴君琅一眼。
少年自然也發現了端倪,他忽然朝葉薇搖搖頭,不動聲色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葉薇會意,一時間,她品出了端倪,頓時脊背發涼,整個人毛骨悚然。
直到夙瑤和昭昭拐到另外一條巷子裡,集市上烈火烹油的氣氛如同時間靜止一般,立刻變得凝重。
葉薇回首,看到了此生都難以忘懷的一幕——那些小販與店主們不說話了,反倒是一個個用古怪的眼神直勾勾盯著他們。
葉薇看著那一個個神情古怪的人,後脊更加發涼。她不由自主後退一步,躲到裴君琅的身邊。隻有靠近小郎君,她才會有安全感。
葉薇:“小琅,他們看我們的眼神……有點奇怪。”
裴君琅嗤笑一聲:“我們走吧,跟上夙瑤姑娘。”
葉薇照做,推動木輪椅一路向前。
然而那種荒誕的環境,在他們抽離人潮之後,又恢複了正常。
直到他們追上夙瑤,嘈雜喧鬨的人聲周而複始,又回來了。
葉薇心裡咯噔一聲,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這些人好像隻跟著夙瑤扮演角色,他們隻在她麵前裝模作樣。可是,這些人不就是普普通通的海島村民嗎?看起來倒像是為了夙瑤而生的。
就在這時,裴君琅說:“夙瑤姑娘,我們想自己找鋪子逛逛,等會兒到村口碰頭。”
她不過是好奇,卻沒有對裴君琅的殺心感到不滿,也沒有覺得周銘的死算什麼遺憾的事。僅僅因為裴君琅太衝動,這樣做太冒險,她不想他做傻事。
若周家嫡長子死於荒山,周家人定會徹查,埋屍也藏不了多久。
而且還有葉舟在,葉薇不認為這位吊兒郎當的二叔是個傻子。
會被識破的,不妥。
葉薇朝他搖搖頭:“沒必要為了我,破例。”
很明顯,這不是裴君琅謹小慎微的處事風格。
果然,裴君琅聞言,微微蹙起了眉。
葉薇知他不懂,但也不需要他懂。
她不是賣友求榮那種人,所以裴君琅的好意,她心領了。
嬌俏的小姑娘深吸一口氣,做好決定。
葉薇從荷包裡探了探,隨後朝周銘抬手,拉起輕.薄的春衫窄袖,露出皮肉單薄的腕骨。
小姑娘掌心緊握,繃直了腕骨。
漂亮的手腕上,青筋微顯,皮囊之下,血液湧動。
葉家子女的血肉金貴,若無山獸防身,恐怕也要成為一樣人間珍寶,供世間大能哄搶。
一時間,葉薇覺得自己猶如被囚在凡塵的禁臠,人人都想分一杯羹。
任人糟踐、欺淩,如同對她母親徐靈雨做的事一樣。
這便是不能自強的下場,她連命數都無法自控。
葉薇心裡悵然,麵上卻不顯山露水。
她仍舊笑得溫柔,盈盈秋水的一雙杏瞳,朝周銘望來。
“不過是一點血,何必動刀動槍呢?”
她仿佛在幫裴君琅說話,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的百般妥協,惹得周銘嗤笑:“他沒能耐,保不住你。你倒是待他很好,還會主動求和。”
葉薇無辜地眨眨眼:“不過是同學之間的互幫互助罷了,周大公子倒說得很生分,”
葉薇走向他,姿態婀娜。
一個嬌弱的女孩,把全身弱點都暴露給周銘。
她知道自己在劫難逃。
哼,還算識相。周銘心道。
就在周銘要取刀割腕的一瞬間,葉薇忽然攤開了手。
“周銘。”葉薇忽然直呼其名,“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周銘不明就裡,低頭看向她平攤在手心的一塊銅幣。
山虎花色,方孔圓錢。
一枚平平無奇的花幣。
周銘:“花幣?”
“正是。”葉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隨後,她朝天,狠狠拋擲這一枚錢幣,“今日,我要用它,取你的性命。”
“什麼?狂妄!”周銘不懂小姑娘的狂妄源自何種底氣。
他剛想嗬斥葉薇,卻聽得喧囂的夜風穿過花幣,發出嗚嗚咽咽的哨聲。
皎潔的月一瞬間照亮高高飛起的花幣,一麵山虎,一麵雪狼,獸紋栩栩如生,流光刺目。
不管怎麼說,都是小郎君們的損傷更嚴重吧?
謝道玄冷著臉上前,問謝芙:“福豆已爆,為何要殺謝北門?”
謝道玄冷心冷情,雖是憐愛幼妹,卻會公平對待謝家族人。即便謝北門隻是一個旁支家的孩子。
謝芙抱住妹妹,悶不做聲。她不能說,若讓謝道玄知道,她是為了保護妹妹才心生殺意,謝道玄可能不會留下妹妹。
畢竟……此物太邪,還能挑起謝芙的殺心,摧毀她的理智。
但是妹妹對於謝芙來說彌足珍貴,謝道玄不能觸碰她的底線,否則謝芙定會暴走。
姐妹兩人對峙著、較真著,氣氛愈發凝重,劍拔弩張。
葉薇怕謝芙吃虧,認真地道:“我認為,謝老師不該責怪阿芙。”
謝道玄冷寂的目光,挪到葉薇身上,似是等她後話。
“阿芙既有殺謝北門的本事,又為何要在福豆捏爆之後才使?藏著謝北門的福豆,先殺了他,再捏爆,這樣才不會破壞規則,也挨不了老師們的罵,不是嗎?”
謝道玄遲疑地點頭:“確實……那麼,阿芙怎麼了?”
她終於展現出一點作為家姐的柔情,她關心謝芙,想知道謝芙有沒有受什麼委屈。
不知為何,謝芙的鼻腔忽然又酸又澀。
她從來沒指望長姐會耐心和她講話。
謝道玄一貫這樣,高高在上,不好親近。
每一次,她看到謝芙的時候,總是在她犯錯之後。
譬如謝芙在家中族學,把同來聽課的孩子打個半死。謝道玄看到了,隻會嗬斥她不懂得體恤旁支孩子們登門上學的不易,依仗自己是本家小姐就仗勢欺人。可她不知道,明明是這些孩子不喜她沉默寡言,以為她目露鄙夷,因此合夥對她的妹妹屍人的蠟油裡下藥,想毀去妹妹一層麵皮。
又譬如江湖那些被謝家獵殺的蠱毒異人心生恨意,故意扮作謝芙日常起居的裁縫與匠人,他們知道妹妹是謝芙的武器,故而想先摧毀屍人,再傷她。
可謝道玄入內尋謝芙的時候,隻看到她把所有害命的人殺得片甲不留。
沒有證據留下,故而謝道玄並不明白,那些人是刺客,以為他們隻是製了一件妹妹不喜歡的衣裳,抑或是首飾,這才被謝芙殘忍殺害。
謝芙是天賦極高的孩子,可她也擁有了常人不能理解的邪心。謝道玄怕她作惡,把謝芙看管得嚴格。
漸漸的,謝芙變得乖戾、嬌氣、喜怒分明。她善待她喜歡的人與事,也毀壞她厭惡的世事。
謝芙愛護妹妹,她傷人沒有錯,可是長姐不喜歡。
謝芙也不喜歡針對妹妹的長姐,因此她對於長輩,習慣了沉默不語。
誤會也好,厭惡也罷。在謝家,隻看實力,她鬥不過阿姐,她對這個少家主俯首稱臣。
謝芙從小到大便知道,隻要阿姐不喜歡,便什麼都是錯的。
所以謝芙不再爭辯,也不再質問,她懶得說那麼多,拳頭就足夠避免自己不受到傷害。
可是今天,葉薇在這裡。她永遠細聲細氣,說話條理清晰。她當謝芙的嘴,剖開謝芙的心。她把謝芙所有不忿、不喜、不悅,變成動聽的交際話,說給謝道玄聽。
而阿姐,聽進去了,她開始關心謝芙了。平時和裴君琅相處,葉薇總顧及他的自尊心,處處考慮小郎君的心情。
儘管很想騎馬,但知道小郎君隻能坐木輪椅,她便會退而求其次,帶些瓜果糕點,隻待在小郎君身邊陪他看書,打發時間。平時行路,葉薇也得注意走路是不是太快了,裴君琅是不是慢人一步,跟不上了,那她也會減緩速度,絕不讓小郎君孤身一人。
裴君琅性子冷淡,不喜歡同人相處、交談,葉薇也會幫他處理好關係,以至於現在大家都知道,裴君琅隻是麵冷心熱,刀子嘴豆腐心,其實他人不壞,是個挺好相處的小郎君。
葉薇為裴君琅做的事不少,她並沒有單方麵享受裴君琅的照顧。
可是,當葉薇真正獲得自由,當她不再瞻前顧後,也無需回頭看顧裴君琅……葉薇竟發現她好像也有其他活法。
她可以恣意騎馬,她可以不要再考慮小郎君的心情,明裡暗裡看他的眼色。
葉薇長袖善舞,八麵玲瓏,她會有很多朋友,每天過得都很充實。後悔的人,隻會是孤僻乖戾的小郎君。
裴君琅說的都是真心話,她於他而言,可有可無,無關緊要。
葉薇就此離開裴君琅,興許也是一件好事。
可是……
為什麼當葉薇想到裴君琅今後要踽踽獨行,沒有朋友,孤苦伶仃……她又會於心不忍呢?
明明葉薇被他傷透了,也下定決心。
即便裴君琅墮入深淵,往後是生是死,她都會袖手旁觀。
葉薇成了一次笑柄,不能再成第二次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葉薇不知的是,她同多羅談天的畫麵,儘數落在裴君琅的眼裡。
少年抬手,纖瘦的指骨壓住了被風吹得翻卷的車簾,半敞開的窗板合上,車廂再度陷入一片平靜的黑暗。
他記得葉薇說過的話,她和他再無瓜葛,已經兩清了。
裴君琅低垂眉眼,沒有說話。
今日雨露重,膝骨受潮,泛起綿綿不絕的陣痛。早在潛淵官學的時候,裴君琅就犯病了。
他留在角落裡,等眾人先離開膳堂,並非是厭惡和他人擠攘,而是他不想讓人發現他有隱疾。這是裴君琅的秘密與軟肋,他要藏好。
可也是這麼一瞬間的遲疑,給了葉薇可乘之機。
他從未想過她會那麼大膽地攀附上來,會勾住他的脖頸,親吻他的唇角。
迷離的夜霧下,裴君琅其實看不清葉薇的眉眼。但他知道,她抿唇笑的時候,眼眸裡儘是狡黠,像一隻滿腹心機的小狐狸,很機敏可愛。
葉薇靠近的一瞬間,清淡的衣上香,減緩了裴君琅的痛感與疲累。
他受她的蠱惑,又在苦海裡煎熬,竟一時不受控沉淪了。
但,當脊骨裡近乎淩遲的痛感再度傳來,他鬢角疼到汗濕,裴君琅又不得不承認,他確實受不起葉薇的恩賜。
他毀了自己可以,不該毀了她。
葉薇克製不住,那他就該清醒。
屆時,為了測驗學子們的學成成果,世家長者們會派下出師任務,完成任務的學子,即可從官學畢業,出仕入朝,抑或是幫襯世家庶務,協助族中家主們掌家。
今年年關,官學老師們考慮明年的試煉會很殘酷,他們有意開個小灶。
趁年假的時候,老師們決定帶學生們上偏遠的漳州過年關,也好增進學生們之間的同窗情誼,順道早早讓郎君、姑娘們熟悉一下試煉測驗的流程。
對於不諳世事的世家子弟來說,這次外出遊玩,自然是機會難得的有趣聚會。
但對於葉薇等人而言,他們私下開罪了這麼多人,這一回離京,沒了家中長者的庇護,恐怕處處暗藏殺機,得小心行事。
冬遊之旅的日子定在三天後。
裴君琅告了幾天的病假,總算在今天回到了潛淵官學上課。
除了葉薇以外的丁班學生都認為,強大如裴君琅,定是背著他們,執行什麼秘密任務去了。
唯有葉薇覺察出不對勁,她趁葉舟老師下課放人,三步並兩步追上裴君琅。
小姑娘新裁的兔毛小靴深一腳淺一腳踏在雪地裡,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她跑得氣喘籲籲,冷風灌入微張的口鼻,引發一陣劇烈的咳嗽。
“小琅,咳咳咳,等等我!”
裴君琅嫌棄地回頭,睨她一眼:“跑這麼急做什麼?也不怕咳出病。”
裴君琅損人的姿態一如既往,倒讓葉薇以為,方才她走馬看花瞥見的蒼白臉色,應該是她太擔心裴君琅而產生的錯覺。
葉薇低頭,仔細打量小郎君。
裴君琅今日穿了一件出鋒狐毛的大氅,暗花緞是玄色的,衣襟繡滿了繁複的雲紋,黑色衣布更襯得他膚光勝雪。
雖然少年的臉色的確比往常慘白許多,但他一貫畏寒,葉薇猜測,臉發白也可能是被隆冬風雪凍的。
葉薇在分析裴君琅的時候,全沒有半點姑娘家的自覺,她眨巴眨巴一雙杏眼,躬身靠近。似乎腳下一滑,就會跌到裴君琅的身上。
葉薇驟然靠近,攜帶一股清淡的木樨花香,風卷來的少女獨有的炙熱呼吸,灑在裴君琅耳廓,令他生熱。
煩人。裴望山死後,欽天監擇了即位大典的吉日,禮部、光祿寺、中書省的堂官們則負責登極儀那日的禮製安排。
很快,大乾國舉行了裴君琅的登基大典。於是,她謊稱頭疼,找了個借口避開吃飯,自顧自回寢院了。
對於葉薇的識趣,葉心月稍感安心。
念在她有幾分自知之明,葉心月暫時不會發落她。
也幸好,裴淩來了葉家,沒再提起葉薇的名字。
仿佛方才邀她同乘馬車,真是沾了家姐葉心月的光,才能讓大皇子看顧一二。
院子裡,蔡嬤嬤左顧右盼,總算等到了葉薇。
“二姑娘餓了吧?老奴早早下了一碗雞蛋肉湯麵,你快進屋裡吃兩口熱乎的!”
春末,柳葉初發,夜裡風大,還很冷。
葉薇凍得跺腳,還在想怎麼樣掩人耳目去廚房煮點吃食墊墊肚子。
哪知,蔡嬤嬤居然幫她想好了。
葉薇很驚訝:“你怎麼算到了我要吃麵?”
蔡嬤嬤擠眉弄眼,賣個乖:“大夫人晚間都要下人們把上好的燕窩拿出來燉甜湯,還特地叮囑要煨在鍋裡,那不就是等貴客來麼?能被她這樣招待的,恐怕除了宮裡頭的那幾位,沒誰了。”
“奴婢知道,您在大夫人麵前受委屈,怎麼可能還上前院吃飯。因此奴婢拿了點麵乾和雞蛋,還挖了一勺雞湯凍,在咱們小院裡,用茶爐子給您煮麵來了。”
一番話,讓葉薇刮目相看。
她誇讚蔡嬤嬤:“嬤嬤真是七竅玲瓏心,有你在旁邊指點桐花,我也不怕手下人吃悶虧了。”
蔡嬤嬤得了主子的認可,臉上笑得皺紋都綻開了:“哎喲,奴婢哪敢擔這麼大的功勞,能為主子效犬馬之勞,已經是心滿意足。不過……您若是覺得奴婢還算得用,往後您出了府,奴婢也可在旁幫襯幫襯。”
葉薇懂了,這是想當她出嫁時的陪房媽媽,一起逃出葉府去。
如果答應蔡嬤嬤這個請求就能把人收買,葉薇倒也不是不能同意。
反正她嫁不嫁人還有的一說呢,先騙一個是一個。
她故意把這個條件當驢腦袋綁著的那根蘿卜,道:“這有什麼?嬤嬤是我的左膀右臂,和桐花一樣很得我心,當然要帶上你了!”
“噯、噯,奴婢謝過二姑娘。”
蔡嬤嬤不再耽擱時間了,忙請葉薇進房間吃湯麵,免得麵乾泡發了、坨了、不勁道了。
葉薇吃飽喝足,還剝了兩個茶爐烘烤過的砂糖橘下肚。
她在潛淵官學每日睡醒便要上課,下課有空就和謝芙學習基礎蠱蟲的喂養,時不時還要聽沈如意指點畫技,忙得暈頭轉向。
不過,好歹每日忙忙碌碌也有所得。
至少她養的小蠱蟲,能夠稍微折騰點普通人了,起個疹子或是頭疼發熱還是沒問題的。
至於控屍以及幻夢這些高階蠱術,那就得再勤加練習了,總之貪多嚼不爛。
葉薇這幾日老老實實待在寢院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乖巧過了頭,甚至讓葉瑾以為她沒錢出門購置官學用物,又給她拿了一筆錢。
葉薇受寵若驚,勻出一些給蔡嬤嬤和桐花打點,其餘的錢照常埋在院子裡那一棵歪脖子棗樹下。
這幾天,謝芙通過春鷹給葉薇送了兩封信。
第一封是說她大姐也放了假居家,一見到她便要對招,若是沒打過,妹妹就會被關柴房兩日。
為了保護妹妹,謝芙險勝,打那以後,謝道玄有兩日沒找她麻煩。
第二封是,她和長姐出門赴皇後設下的宮宴時,看到周銘的傷已經好了,周家有內力護體,果然不容小覷。
她本來想幫葉薇下點蠱毒給周銘,替她報仇,但是謝道玄盯得很緊,還罵了她一頓。
葉薇知道謝芙很護短,她連忙給她發了一封回信,勸她不要擔心,也不要輕舉妄動。若是為了替她報仇招惹周家,很可能謝道玄會禁止謝芙再靠近葉薇,如同妹妹的下場一樣。
謝芙懂了,她聽小薇姐姐的話,不再生事。
那次以後,葉薇發現,葉家出售的春鷹都經過專人訓練,又能聽懂人言,對京城各個地界熟門熟路,用來傳信最方便不過,幾乎人手一隻。
距離回潛淵官學還有兩天的時間,葉薇收到了裴君琅送來的信。
他一貫是吝嗇言辭的風格,信上隻寫了八個字:明日卯時,藏星書齋。
葉薇知道,是裴君琅想要行動了。
這夜,葉薇準備收拾出門的行囊。
她是個謹慎人,不喜歡兩手空空出動。
思來想去,好像也沒其他什麼緊要的東西,葉薇選擇帶了一包蜂蜜肉脯和綠豆糕。
裴君琅的馬車上不會放任何吃食,有的隻可能是苦澀的清茶。
翌日,葉薇趁父親葉瑾出門上早朝會,嫡母焦蓮去其他世家府邸訪客的時辰偷溜出去。
雖說她光明正大出府也無人會說,但到底有個差池,萬一回來晚了,她還能讓桐花幫忙掩護。
裴君琅說的藏星書齋位處於北市。
京城的買賣,以東西南北四市區分,以環形的範圍,逐次遠離皇宮。
東市是出了名的富人區,八大世家的產業基本都置辦在這裡,唯有皇親國戚才消費得起。
顧名思義,最末尾的北市,便是離皇宮最遠,離京郊外城最近的地界。
每月十八日,京城大開城門,容許江湖人進入北市進行商貿。
而這兩天,最靠近皇宮的東市便會關閉坊市大門,豎起高牆,禁止不開眼的流民與俠客冒犯天威。
葉薇跟著春鷹找到了裴君琅停靠在書齋門口的青帷馬車。
她屈起指骨,敲了敲香木車壁。
很快,車內遞出一聲清冷的“進來”。
葉薇從善如流爬上馬車,一麵鑽進車廂,一麵抱怨:“小琅,你真是越來越不體貼了,連個腳凳都不放下給我。”
裴君琅剛想回話,卻見葉薇毛手毛腳,足下一個趔趄,一包糕餅從懷裡抖出,一下翻到裴君琅的膝上。
嘩啦一聲,油紙包散開,糕餅的粉屑落了一身長衫。
這一日,市井街巷鑼鼓喧天,店鋪酒家張燈結彩,百姓們不知宮闈裡的血腥爭鬥,他們對天家的事漠不關心。他們隻知道,如今要當皇帝的人,是紅龍神主的夫君。
裴君琅身穿袞服,佩戴十二條垂旒的冠冕,坐於高台的鎏金龍頭王座之上。烏沉沉的大殿內,陽光照不到深處,唯有龍鳳燭在銅台上嗶啵作響。
裴君琅的五官陰在暗影裡,勾勒出俊秀清晰的輪廓。他冷冷睥睨台階下的文武百官與世家長輩,臉上沒有一絲一毫大權在握的喜色。
裴君琅不過弱冠年紀,他看上去那樣年輕,那樣稚嫩,偏偏沒人看小瞧這位鐵血手腕的君主。特彆是紅龍與裴君琅同進同出,看在紅龍的麵子上,也無人敢不敬裴君琅。
紅龍黏不到葉薇,隻能每日默默跟在裴君琅的身後。雖說裴君琅待它態度冷淡,但好歹也算是從前認識的人,紅龍不大介意他的冷臉。
一個殘疾的皇族人,先是力排眾議成了東宮皇太子,又登上了王座,成了大乾國的君主,各家的長輩心裡還是有些不爽快。
特彆是裴君琅手掌紅龍,剝奪了各個世家分化皇權的權力,從今往後家主的選舉都隻能由世家內部舉薦名單,再讓皇帝拍板定案,從中擇一人繼承家主之位。這不就是代表,往後世家再不能獨大,一切要以天家為尊?但裴君琅還算給足了世家人臉麵,地方州郡還是留給七個世家自治,他不更改從前治國的舉措與方式。
裴君琅成為皇帝以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葉薇追封擬諡為“元儀皇後”。
而東洲裴氏看到裴君琅從一個受世家把控的傀儡,搖身一變成了掌控天下的君王,他們各個感到揚眉吐氣,不管是裴望山即位,還是裴君琅登頂,不都是裴家的子孫嗎?
再看裴君琅對神主葉薇的深情,不少宗室的遠親起了聯姻的心思。他們進諫勸誡裴君琅以皇裔為重,要廣開後宮,為皇族裴氏開枝散葉。
這些裴家人占著大禮大義,妄圖逼迫裴君琅就範。
然而小郎君隻看了一眼這位裴家的禦史,冷笑一聲:“是朕近日脾氣太好,讓爾等誤以為,朕凡事都能好商好量?”
禦史頓時閉了嘴,抖若篩糠。
裴君琅卻不饒他。
年輕的帝王震了震袖,下達諭旨:“打斷他一條腿,丟出宮外去。再告訴你們背後碎嘴的那些賤種,誰再開口說一句開後宮納後妃的話,誰就提頭來見朕。”
裴君琅忽然變得愛國憂民,一心撲在朝政上,朝中大臣們各個感到驚奇不已。
然而,裴君琅對於濟世救民一直沒什麼興趣,他做這些,無非是想早早幫葉薇把路鋪好,如此一來,他的妻子會活得輕鬆許多。
裴君琅和天池做了交易,如果要救下已死之人,便要以命換命。
比起死去的人,活著的人定然更為痛苦。
——葉薇,就當你再憐憫我一次吧。這一次,讓我來替你。
裴君琅避開葉薇伸來的手。
他在水下運用僅剩的力氣,將葉薇重重推向水麵。
小郎君臉色蒼白,他想和她說什麼,有氣無力,唇齒微動,氣泡上湧。
葉薇死死盯著裴君琅,她被一團巨浪卷出水池,而裴君琅像是本就屬於這裡,無數藤蔓一般的水柱,勾住他的手腳,將他封入池中。
葉薇被浪潮推出水麵,撲到岸邊。
她渾身劇痛,嗆出一大口池水。
葉薇想要去救裴君琅。
可是天池卻在瞬息之間冰封三尺,再無小郎君的蹤跡。
葉薇眼睫滿是水霧,她迷茫地敲打冰麵,卻無法撼動天池分毫。
她用凍僵了的手指掃開地麵的壁畫,每看完一張壁畫,她都會發抖,她明白了裴君琅的身世秘密。
若是以長生之身,換死者之命……會如何呢?
以命換命,再無來生。
葉薇想,裴君琅神通廣大,他一定不會有事,他一定隻是再次陷入沉眠。
她隻要好好活著,好好等待,裴君琅會再次浮出天池。
葉薇會等到裴君琅,她和他的緣分不止於此。
葉薇的腦袋一團漿糊,她忍不住又去回想方才水下那一幕。
裴君琅薄唇輕顫,他以無聲的口吻,一遍一遍和她說著什麼話。
葉薇後知後覺明白過來,裴君琅的未儘之語。
他說——“葉薇,你自由了。”
裴君琅下意識推車,後挪一步,拉開距離。
葉薇擔憂:“小琅,你的身體,真的沒事嗎?”
裴君琅第一次發現,膽大心粗如葉薇,也會有敏銳慧眼,能洞察他的異樣。少年郎心間稍軟,即便還承受著反噬的痛楚,裴君琅也不會露出絲毫端倪。
他輕輕點頭:“無事。”
“那就好。”葉薇歡喜地笑起來,一邊自告奮勇幫忙裴君琅推木輪椅,一邊和他喋喋不休閒聊,“三天後,官學的學生們要去漳州過年,我看老師們也沒藏什麼好心,或許會提前安排試煉任務。咱們有備無患,多準備一些日常所需的用物吧?”
“嗯。”裴君琅應了一聲。
“哦,還有,這次葉舟老師不讓我們以班級區分隊伍,一支隊伍至少要攢足六個世家的學子。我們這邊也就差一個周家和白家,白家人我不熟,那我們把周溯拉來?”
裴君琅:“隨便你。”
小郎君沒什麼太大的反應,無論葉薇說什麼,他都冷冰冰應一聲。
葉薇不免嗔怪:“小琅,你好冷淡啊。”
裴君琅忍無可忍:“葉薇,我對你好似從來沒有熱情過?”
“倒也是。”小姑娘釋然了。
反正小郎君臉皮薄,慣愛口是心非啦,她理解、尊重!
潛淵官學各個孩子都在私底下準備出行的包袱,戀家的郎君、姑娘甚至還趁機回府一次,和父母親提前吃上一頓年節團圓飯。
周溯許久沒出遠門,這次能和蜜汁雞腿飯隊的同門組隊,他心裡很歡喜。
臨行前,周溯特地回府,想和祖父打一聲招呼。
但他從管事的口中得知,周崇丘已經好幾日沒出院子了。
沒有主子家的吩咐,他們壓根兒不敢貿貿然擅闖寢院詢問情況。畢竟周崇丘是習武之人,時常有封閉五感、閉關修行的時刻,兩三天不吃飯壓根兒不成問題。
周溯蹙眉,心裡記掛長輩,放心不下。
他上了一趟院子,高聲喊:“祖父?您在嗎?孫兒要上一趟漳州,興許不能陪您過年了。”
“您一個人留在家府,一定要注意身體,孫兒會儘快回來給您拜年的。”
無論周溯怎麼喊,這一扇房門都是緊閉的狀態,壓根兒沒有人聲。
難道祖父並不在家中?
周溯擔心周崇丘安危,他翻掌,運起蓬勃內力,打算以蠻力破開房門。
可就在他那一股澎湃的掌力砸上門板時,房門朝裡拉開了。
一個挺拔的身影出現周溯麵前。
他抬頭一看,正是慈祥和藹的周崇丘。
周溯歡喜:“祖父,您在家啊。”
周崇丘慈愛地撫了撫周溯的頭,低聲道:“聽說你要上漳州過年了,祖父心裡十分記掛你,想來你的母親仇夫人也是。記得待會兒也給她請個安再離府吧。”
此言一出,周溯愣住了。他垂著的一雙眼,頓時變得晦暗不明。
即便外人不知道仇夫人和大兒子周溯的恩怨,隻當仇夫人是病重,獨自在偏院裡休養。
可祖父對此心知肚明,甚至默許周溯,將仇夫人軟禁於私院,以免仇夫人想要做出什麼傷害長房嫡孫的舉動。
他明明冷待仇夫人,又怎會今日忽然當說客,勸他去和母親柔聲軟語請安呢?
周溯覺得眼前的周崇丘很古怪,但他還是沒有違背長者的意願。
少年郎從善如流,笑說:“是,孫兒自打入官學後,十天半個月不著家,確實也該去瞧瞧母親了。”
“阿溯真是個懂事的兒郎。”
長壽喜氣洋洋地回到帳中,把葉薇送的五福餅放到裴君琅枕邊的小案上。
糕餅的香味濃鬱,儘是芝麻、核桃的酥香,整個帳篷裡都是糕點的氣息。
裴君琅疼得睡不著,又被食物熏醒,隻能強撐著坐起。
他偏頭,看一眼五福餅,輕輕皺眉。
長壽覺察出主子的困惑,笑著解釋:“這是小薇姑娘給您送來的五福餅,說是添福添壽。”
裴君琅怔住。
葉薇……給他送餅?為什麼?
裴君琅迷茫、不解,甚至是無措,接連湧上心頭。
良久,他薄唇緊抿,還是伸出了白皙指骨,慢條斯理剝開油紙。
他沒有胃口,卻還是掰餅小嘗一口。
糕餅應該是放在乾燥處儲存,這麼濕冷的天也沒有受潮。
小郎君垂眉斂目,腮幫子微鼓,細嚼慢咽。
酥餅很香、很酥脆,味道很甜。
恰好,能壓住他喉頭滿溢而出的苦味。
第一百一十九章
崇山峻嶺最先知春,綠意延綿起伏的山脊,儘是蓊鬱。
山桃花也被春風催熟,嬌小豔麗,一朵朵盛開在油潤綠葉間。放眼望去,一蓬蓬花海點綴青山,碎錦繁繡。
春狩的隊伍在五竹山頂安營紮寨,以皇帳為中心,次第鋪陳,一頂頂白布帳篷陳列山間,每逢傍晚,篝火四起,炊煙嫋嫋,極為熱鬨。
世家大人們也受邀上山,一同春季圍獵。皇權本來與世家平起平坐,共治天下。然而皇帝裴望山卻隱隱有稱雄的架勢,不但一呼百應,還能催使世家長輩們各個親臨狩場,無人敢缺席。其號召力之強盛,無不彰顯如今皇權強勁,隱隱壓製世家一頭。
這次巡狩,裴望山是有意為之。他借此機會,故意在外域小國麵前樹立威信,意圖昭告那些邊境消息閉塞的部族蕃國,如今東洲裴氏不再是割據一方的世家掌中傀儡,他早已擺脫桎梏,成了大權獨攬的中原霸主。
這幾日,滿山都是狩獵的小子姑娘,吵吵嚷嚷鬨得頭疼,世家大人們幾乎都待在帳篷裡喝茶看書,沒有出去和年輕人一道兒湊夜獵的熱鬨。
身為皇帝的親信臣子,馴山將葉家主葉瑾的帳篷,自然離王帳很近。
葉薇、葉薇。
為什麼最後兜兜轉轉陰差陽錯,活下來的人,居然是他啊……
裴君琅困惑,不解。他從來以為自己全知全能,從來以為自己算無遺策,原來他也有不明白的事。
他太傲慢,將人心看得太輕。
“這是懲罰嗎?這是我一意孤行要救你出逃,是我太自負才得到的報應嗎?”
“葉薇,我知錯了,你能不能原諒我?”
“葉薇,我沒有你想的那麼勇敢,我也會害怕。”
“葉薇,我很害怕……”不知官學老師是忽然開竅了,還是認命。
周崇丘院長廢除了白日不能離開潛淵官學的規定,隻要不妨礙上課的時辰,官學可以自行出入。不過每晚戌時,學生們必須回官學,不可在外逗留。
倘若真的戀家,孩子們每半月反正能回府幾日,不急於一時。
這項規矩一出來,膳堂的生意一下子差了。不少學子都選擇出門去味美齋吃餐食,不再吃膳堂裡的菜。
這個月,趙管事和不少市集裡的農戶達成契約,每三日給官學裡送一次時興的果蔬。學生們不愛在官學裡吃,這可愁壞了趙管事,那一批收購來的菜都要爛地裡了。
葉薇看到地窖裡用稻草披著的大白菜,若有所思。
她和趙管事說:“您這菜,我看也是擠壓著賣不出去了,不如這樣,我用低於市場價三成的價格,幫您把菜都收來,您好歹回回血,下回長點記性,彆再乾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了。”
趙管事實在不懂,高門大院裡的世家小姐要一車車大白菜能乾啥?但葉薇的提議確實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他怕小姑娘虧本了,往後會鬨,簽契書的時候,還再三問了句:“葉小姐,你確定要小人這一批菜?你就是十個肚子也吃不完啊!”
“確定,您賣就好了。”
葉薇買一車快要爛了的大白菜的事很快傳遍整個潛淵官學,甲乙丙三個班的世家子弟一聽這事兒,心裡頭嘀咕:“丁班窮瘋了麼?膳堂點菜都吃不起?”
葉心月活十幾年,從來不知世家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竟也要乾廚娘的活計,葉薇就不知道給葉家留點顏麵嗎?
若是以往,葉心月定然不屑和葉薇深交,可如今庶妹不僅成了清容縣主,還帶領雞腿飯隊拔得頭籌,名聲大噪,就連京城坊市裡的老百姓們都知道丁班的能耐了。
茶樓裡的說書先生,天天在講這出戲碼。
畢竟誰都看聽這種草根逆襲的傳奇故事。葉薇想到從前和裴君琅之間滿是虛情假意的來往,立誌要讓他看到她的改變。
瞧,她待朋友已經不全是利用了,甚至還會感激彆人的襄助,也很懂投桃報李,禮尚往來的道理。
然而,裴君琅壓根兒沒想到這一點。
他隻覺出葉薇對待周溯的與眾不同。
裴君琅想,一點無足輕重的小忙,葉薇都要給周溯送禮……這是不是代表,葉薇有意和周溯深交?
一想到葉薇會精挑細選上一樣禮物贈人,裴君琅臉愈發冷峻,周身煞氣更重,靠近他一丈之內都能覺察出那些蠢蠢欲動的內力威壓。
誰讓周溯也算是一個天賦異稟的世家兒郎,難怪葉薇上趕著巴結。
少年的臉色黑沉,冷笑:“你非得找他幫忙嗎?”
葉薇兩手一攤:“小琅不肯給我點酒,我也是無計可施呀,誰讓阿溯小公子這麼好說話。”
她竟說周溯比他溫柔?
“他好說話?”裴君琅簡直要氣笑了,“葉薇,你是瞎嗎?你看不出來他接近丁班是彆有用心?這小子心眼多如馬蜂窩。”
這是葉薇第一次,聽到裴君琅言辭刻薄地說旁人壞話。她難以置信:“小琅,你什麼時候成了這麼會背地裡碎嘴,說人壞話的男人了?”
“……”裴君琅一口氣硬生生被她噎回了嗓子眼裡。
少年郎又恢複一派懨懨的神色,瞪她一眼。
“隨便你,你愛找誰幫忙,與我何乾。”
“……好吧。”葉薇看著神情冰冷,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少年郎,一時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小琅生哪門子氣呢?就因為她差點在他的車廂裡煮茶喝?
想來也是,慣有潔癖的少年郎,絕對不允許外人弄亂他的居所。
當然,馬車也不行。
當晚,抵達驛站後,葉薇很識趣,沒有打擾怒氣正盛的裴君琅。
她和其他隊員,趁半夜呼朋喚友,偷摸下樓點酒。
同伴們彼此對了一下眼神,做賊心虛地推出周溯,逼他去和掌櫃的買酒。
雞腿飯隊的隊員們一臉溫柔的笑,彼此都很安心,反正是周溯出手,即使突然撞見老師,他們也不怕。周溯符合飲酒的年齡,沒有什麼過錯。
這樣一想,周溯加入他們的隊伍,真是大善也。
然而,葉薇高興太早了。
就在他們五個人溜到後院每人斟滿一杯酒,準備分贓的時候。
一道高大的陰影驟然降落。
有人來了……
五人一個個手持酒杯,微微顫抖。
他們聽到有人靠近的腳步聲,那樣沉穩,從容不迫,像是特地來抓他們就地正法的。
等到腳步聲停下,他們不約而同抬頭,正巧對上幾位老師不善的目光。
葉薇急中生智,乾笑一聲:“哈哈好巧,竟在此地偶遇夜巡的老師們!”
魯沉山、沈如意、謝芙。周溯:“……”
老師們手持教鞭,粗壯的鞭子砸在掌心,發出一道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巨響。
這要是抽在人身上,得皮開肉綻吧?
偏偏濟世醫白家的療傷藥特彆顯著奏效,絕對留不了疤,放心打。
葉薇看沒人回答她,一個哆嗦,朝著有血脈親緣的葉舟膝行兩步,舉起酒杯賄賂:“葉舟老師,您、您要不要也來一杯?”
葉舟冷哼:“葉薇,你教唆丁班同學就罷了,居然連甲班的周溯都帶壞了?要知道他資質測驗可都是名列前茅,乃官學裡難得的精英學子,你真害人不淺啊!”
葉薇:“老師,你聽我狡辯!”
沒等她說話,周溯已經大義凜然站起身:“葉舟老師,你錯怪小薇姑娘了,是我自願給丁班同學買酒請客的。”
完了,這下更像是好學生受他們壓榨變壞了。雞腿飯隊的夥伴們聞言,麻木地看了周溯一眼。
偏偏周溯不明所以,朝幾人一笑,以手屈拳,信誓旦旦捶了捶胸膛,一臉“放心我會保護你們”的表情。
葉薇絕望地想:這個傻子,不會還以為自己袒護他們,更能容易融入他們了吧?
果然,看到周溯完全被帶歪,葉舟沉痛地捂臉:“看!你連阿溯的腦子都洗了,該當何罪!”
葉薇逃也逃不過,打算跪地認罪。
可就在這時,不遠處,出現了救星的身影。
熟悉的滾輪聲由遠及近。
是沐浴更衣後的裴君琅,這麼冷的天,他竟穿著寬鬆睡袍、膝上搭攏一層厚重披風,就趕來救他們了。
眾人激動地抱作一團。
魯沉山和沈如意大喜過望:“二公子來救我們了!”
然而,半夜趕來湊熱鬨的裴君琅,並不是來“劫獄”的……他是來落井下石的。
裴君琅輕抬鳳眸,居高臨下掃了一眼蹲在牆根的五個同班同學。
他歎了一口氣,嗓音沉痛:“葉舟老師,學生猜的果真不錯,丁班學生太過囂張,竟頑劣不堪至此地步。這才第一個驛站,他們便目中無人,罔顧官學規矩,私下夜裡聚眾酗酒。倘若因他們五人之故,耽擱漳州行程,明日趕路時,帶累的便是全體師生了。”
聽到這話,大家夥兒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舉報他們的叛徒,竟然就是裴君琅!
但這廝一直以來都是壞胚啊,他什麼時候這麼有正義感了?
葉心月心裡不平,來找葉薇的時候,看到四合院裡擺滿了大缸,整個人呆若木雞。
葉薇占用了庭院還不夠,大門左側插了一個引路的牌子,讓甲乙兩班的學生不要推搡,一個個從右側的影壁牆後樓道上二樓。
這些大缸是葉薇和謝道玄老師借來的,有半人高,一個個鋪陳滿院。缸子先前養過蠱蟲,為了防止醃菜吃死人,葉薇特地拿高粱酒浸泡、清洗乾淨。
大缸被陽光照得散出一股嗆人的酒味,嗅一口氣都能醉人。
葉心月蹙眉,看著忙裡忙外的葉薇,道:“你來潛淵官學是學習傳家術的,可彆在外丟咱們家的臉麵!”
葉心月冷冷的嗬斥剛剛落下,就見彎腰洗大缸的學子們一個個紛紛抬起了頭:“啊?”
葉心月一驚,發現原來此處不止葉薇一個人。
這群學子竟有好幾個丙班的!就連她們葉家的三個小堂弟,也在幫忙葉薇洗大缸。
葉薇揉了揉酸痛的腰肢,眨眨眼,問:“什麼?阿姐你剛才說話了?重新說一次,我沒聽清。”
葉心月臉色難看。
她不再看葉薇,反倒是盯著葉星路問:“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葉星路絞著手指,靦腆地道:“二姐姐想要醃辣白菜,說是會送我一缸,我還沒吃過呢……阿娘在家不讓我吃醃菜。”
葉心月:“那他們呢?”
葉星路回頭看了一眼牽著屍人的謝家小孩:“哦,他們是來幫二姐姐剁菜的。”
“剁菜?!”
“是啊。二姐姐說了,隻要他們幫忙把這一車菜剁碎了,她就送他們一指甲蓋的血,供他們喂養蠱蟲。畢竟上次小王聽聲就能攻擊的威力,大家有目共睹嘛。”
葉星路頓了頓,好像遇到一件很困惑的事情,又自言自語似的說道:“不過二姐姐剛要獻血的時候,我的指頭正好被不知名的利器割破了,開了一道口子。還是二公子機靈,說由我來獻血好了,反正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想想也有道理……嘿嘿,不過我占了二姐姐便宜啦,白得兩大缸醃白菜呢!”
葉心月一陣頭暈目眩。
她想,可憐的堂弟一定是被裴君琅的暗器算計了!他本來就是葉薇那邊的人啊!
不遠處,葉薇還在指點謝碩和謝扶蘇兩兄弟剁菜:“注意點,這可是吃食,你們沒給屍人抹油吧?小心屍油彆滴裡頭了……”
謝碩拍了拍胸膛:“小薇姐姐,你放心吧,我們哥倆做事最靠譜。既然拿了你家的血,自然幫你剁好菜,今晚我倆就是不吃飯,也給你把菜搞好。”
“行,那就謝謝啦!”
葉心月看著這些人和葉薇其樂融融相處的模樣,心裡不大稱意。
她本就是厭惡葉薇一股子鄉下人的氣質,不屑與她為伍。可偏偏,這個鄉野丫頭就是比葉心月人緣好,得人喜歡。
葉心月抿唇,還是想給庶妹一個教訓,然而沒等她開口,忽然一張符籙驟然從天而降,死死貼向她的唇。
迷煙當即漫上唇腔,葉心月的舌尖發苦、發麻,脹痛不已。
不好,有毒!
葉心月意識到,這一張黃表紙被人下了藥,是醫堂前幾日教的那一味迷穀枝粉。
誰啊?!膽大妄為至此地步,竟敢對她出招。
“譬如?”
“合力奪走彆家的。”周溯笑了一下。
他仿佛一點都不知自己這話有多麼狂妄自大,有多麼異想天開。
可是這個念頭,也恰好同裴君琅不謀而合。
裴君琅單手支起下頜,遙遙看了一眼陽光下忙裡忙外的葉薇。
小姑娘完全不明白他們話語裡的暗潮洶湧。
她在陽光下淺笑,身上鍍了一層璀璨的光。
葉薇朝裴君琅舉了舉甜糕,問他要不要吃,得到否定的答案以後,小姑娘吃得腮幫子鼓鼓,白皙腕骨上的金鈴鐲在溫煦的日光下燁燁生輝。
裴君琅不知想到了什麼,最終懶倦地道了句:“成交。”
像是佛前注定的因果,惡因結出的苦果。他從前對葉薇不屑一顧,對她冷淡疏遠,終於有一日,他熱情似火,而葉薇不再回應了。
裴君琅喊了好多聲“葉薇”,也沒有人再開口回答了。
冰天雪地裡,裴君琅抱著葉薇的屍體回到了家宅。
他建造了一座冰棺,存放她的遺體。
裴君琅將葉薇的名字記入天家玉牒,她不是未婚的妻子,她是裴君琅的亡妻。
裴君琅不肯下葬葉薇,他守著她的屍身,不讓人靠近一步。
這一次,誰都彆想奪走葉薇。
葉薇以身殉國,召出紅龍,立下大功。即便她死之前,裴君琅為了堵住裴淩的嘴,殺了長兄,皇帝裴望山也決定既往不咎。
裴望山不喜歡周婉如,遑論她生下的兒子。
他甚至不再和周婉如虛與委蛇。
裴望山想到自己日後有紅龍在手,定無所畏懼,他不用再忌憚世家了。
我確認你安然無恙,才去做這些事的。所以我沒有遺憾,也沒有後悔。說到底,我也應該不是世家長輩們逼迫去英勇就義,紅龍不出世,最後受苦受難的肯定是我們的家人、朋友。祖母年紀這麼大了,你總不好讓她還繼續跟著我們四處奔走逃亡。
白蓮教也肯定會帶著羯人殺進大乾國,到那時,破局之法,還是我殉國化龍,既然殊途同歸,倒不如我早早做好準備,先換來一些好處……至少小琅會安然無恙。
我很聰明,對不對?你誇誇我吧,不要哭啦。
你不要為我擔心,也不要難過,那我會放心不下你的,你也不想我死後還在地底下哭著求閻王爺通融,讓我給你托托夢吧?雖然我一定會這麼做……
手腕寫得好酸,但我還想多給你寫點心裡話,這樣一來,你想我的時候,看到我說了這麼多囉裡囉嗦的話,也就不會寂寞了。
對了,給你送的甜糕方子,我已經教授給長壽和王禦廚,你想我的時候就蒸點糕吃。當然,如果時間久了,記不起我了,我也不會怪你的。
唉,做一個善解人意的小姑娘真難。一邊想大大方方裝瀟灑讓你忘記我,一邊又暗暗吃醋生怕你見到其他漂亮小娘子,馬上把我拋諸腦後。
一封灑脫的家書好像要被我寫成春閨怨詩,請一定要忘記我哀哀怨怨的模樣。啊……太醜了!怨氣滿滿!
小琅,我好像沒有給你說過我阿娘,她是個很好的人。其實我小時候,她的性子不是這樣的,忽然有一天,她病重了,又治愈了,再次醒來的時候,她就像是變了一個人,對我很好很好。我猜,阿娘可能是被鬼魂奪舍了,因為她說出的話好怪,我不一定聽得懂,但阿娘會耐心解釋給我聽。那時候,我害怕阿娘被人收了,每次看到街坊鄰裡做法事,還偷偷裝病不讓她出門被道士瞧出來……
阿娘說,人死後會消散於天地間,而活的這一生,不過是一段旅途。我隻是早早到了終點,我在這裡等待,總有一日,我也會等到小琅的。到那時,我們會再次相見。
不過,我警告你,活著的每一步都要好好走,慢慢走,不要急功近利,用極端的手段結束自己的一生,不然我見到你,肯定會罵你,或許、或許還會故意躲著你!
不要做讓我不開心的事啊。
我會難過的。
其實,我很想很想穿好看的嫁衣,和小琅拜堂成親。
很想很想和你一起走遍天下山川。
很想很想和你無憂無慮躺倒在草原上,像從前在葉家老宅那一晚一樣,蓋著薄被,一起喝茶看星星。
我很想很想多抱抱你、多親親你、多和你講講話。你嘴上嫌我煩人,其實也很想多聽我說故事吧?每次故意靠近你,你的耳朵都好紅,是不是以為我沒發現你在害羞啊?
小琅,我好想好想你。
小琅,我也很喜歡、很喜歡你。”
裴君琅看完這一封說話顛三倒四,很有葉薇風格的家書,忍不住唇角輕揚。
笑過以後,心裡浮起的,又是一片無儘的茫然。
他心臟酸疼,每時每刻都像是鋒利的尖刃割裂,痛感綿綿不絕。
裴君琅時至今日才懂,原來情傷比反噬的痛症更難捱,反噬之症隻要不動用內力就能減緩許多,然而心痛卻是無涯,他等不到葉薇,所以這道傷口永遠不會愈合。
裴君琅也不需要愈合,傷好的那天,不就代表他忘記葉薇了嗎?
他不想忘記。
夜漸漸變深,裴君琅偏頭,又看了一眼冰棺裡仍是韶華年紀的女孩。他眼睫低垂,稍感安慰。
他輕聲對她說——
“葉薇,所有的學生都在去年從潛淵官學畢業了,唯獨你沒有……你一直都是官學裡的學生。”
“葉薇,你已經是我的妻了,不必再擔心婚約不算數。”
“葉薇,甜糕我一直都有在吃,不過你教的方子也太甜了,你真的不是故意在耍我嗎?”
“葉薇,我也和你一樣,好想好想你。”
“葉薇,你什麼時候能回來看看我?”
“葉薇,我是不是……永遠也等不到你了。”
裴君琅喊了許多句葉薇,囉嗦的人成了他,小姑娘的怨氣應該早早消弭,可她卻依舊閉眼。
她再也不能醒了。
夜風呼嘯,營帳內,裴君琅在動用內力後,陷入了昏睡。
他以病骨支離的身體修煉功法,每每反噬之症突發的期間,裴君琅決不能動用內力加重傷勢,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他屢次為葉薇破例,而這些損傷積累在骨血中,經年累月,會消耗壽數。
裴君琅如今痛症發作得愈發頻繁,除卻難忍的疼痛,他甚至開始嗜睡,偶有昏厥。
今夜,他實在倦極,早早睡下。
長壽按照主子之前的吩咐趕走了葉薇,事後想起來又覺得坐立難安,他忍不住來帳中稟報,小心喚醒裴君琅。
“二殿下,小薇姑娘來送禮了。”
裴君琅覺淺,並未深睡。聽到長壽的話,他不由發怔,嗓音裡帶著濃濃的倦意與沙啞。
“葉薇來了?”
長壽道:“是,小薇姑娘她……”
裴君琅睜開鳳眼,抬手抓過一側堆放的外袍,胡亂披衣,艱難地起身。
小郎君忍住身體如山傾頹的疲乏,挪動臂骨,費勁兒坐上木輪椅。
長壽無措地看著裴君琅的動作,心裡七上八下,戰戰兢兢開口:“那個……可奴才記得您不想見小薇姑娘的吩咐,已經把人送走了。”
小主子何時有過這麼慌裡慌張的時刻?難道他做錯事了?沒道理啊,分明是主子吩咐他這麼做的……
長壽偷偷窺探一眼裴君琅的臉色,噤若寒蟬。
葉薇走了。
裴君琅手中動作就此停下,半倚在床榻邊出神。如墨的烏發拂了滿肩,掩住少年郎清寂如山的眉骨,看不清他鳳眸裡蘊含的神情。
裴君琅回想方才不合常理的言行舉止,意識到一件可怕的事——
他是不是……想見葉薇?
第一百二十章
冬日天色昏暗,雪山一片蒼茫荒蕪,入夜時分,天與山都染成了幽藍色,星群遙遠,滿山岑寂。
山莊最外一圈的院牆,每三丈便有一道掛了燈籠的門,一共六扇門,每一個隊伍各守一道。
葉薇來到雞腿飯隊守的那道門前時,謝芙、沈如意、魯沉山、周溯,以及裴君琅已經蹲守在側了。
除了夥伴以外,旁邊還堆了幾籮筐玲瓏炮,以及一些瓶瓶罐罐。葉薇看了一眼,全是療傷的金瘡藥。
葉薇:“你們就這麼篤定咱們會受傷?”
葉薇覺得,對付山獸罷了,應該不至於鬨到血流成河的殘酷情形。況且,隻是一個小試煉,還有老師在旁看顧,不至於大過年還見血。
魯沉山點頭:“其實我也覺得不會,但彆的隊伍都製了玲瓏炮和金瘡藥,就連甲班的學生都搞上了,你想想,這裡頭是不是有詐?”
葉薇皺眉:“甲班的人也準備傷藥炮彈?”
魯沉山:“沒錯!”戰事發生得突然,圍牆外的山狼不知何時學會了攀登院牆。
當第一隻人臉大的獸爪抓上牆簷時,裴君琅眼疾手快,抽出一支鐵箭,燃火,猛烈射出。
箭鏃上的火焰被風吹得透青,伴隨嗚咽的風雪聲,一擊即中,刺穿了山獸的銳爪。
裴君琅凜然喊了一句:“周溯!”
周溯會意,持刀飛躍,奮力一斬。
少年郎手起刀落,血液從山獸斷裂的骨骼裡噴湧而出。山狼哀嚎著落了地,僅剩下牆頭的那一隻斷掌。
四周鴉雀無聲,沒有人能預料到山獸的突襲。若不是裴君琅出手迅猛,靠近牆簷的少年人一定會葬身狼肚。
她凝視眼前各懷心思的世家子弟,寒聲道:“我知道祖父曾為了民生社稷,割肉獻血,召獸禦敵。他犧牲小我,成全大我,是為家國大義。他悄無聲息死在邊關,族人尋到他的時候,屍首已經被鐵騎踏碎,後人隻能在戰勝後,幫祖父撿骨立塚。”
“他以死換來國家的海晏河清,供你們安穩度日。如今你們享受平和的日子,國土的昌盛,百姓的敬仰,提起祖父,也隻是輕飄飄讚頌他一句葉家人的節氣,稱道他捐軀殉國的身後名。仿佛葉家人,理應如此抉擇,理應傳承這等舍生取義的精神,否則你們便會折辱葉家人、唾棄葉家人、驅逐葉家人。”
周牧娘聽得不忍:“小薇,你不必做出犧牲……”
葉薇攔下她的話,搖了搖頭,繼續說:“我可以弘揚祖父遺風,舍生取義,但你們要學會感恩,若我今日出了三長兩短,我並非自願,而是受爾等口誅筆伐,挾義相迫。是你們求我,領我的恩情,他日要記得報答!”
葉薇麵前,有成百上千的山狼。
它們在裴君琅的高超箭術下,近不了葉薇的身,暴作一團。
原本狂躁不堪的山獸,在聽到一陣悠揚的笛聲後,像是有智慧,竟放棄圍攻葉薇,而是對其他官學的學生下手。
沒等沈如意反應過來,一隻獸爪已向他的身後偷襲,刺入腰腹,透出血肉。
“啊!”沈如意作為後勤隊員,上陣衝殺從來都是謝芙和裴君琅的事,他沒有沾過邊,頭一回受到暗襲,疼得骨頭縫都酸軟,人已倒在了地上。
葉薇焦心不已,高喊一聲:“如意小心!”
幸好裴君琅眼疾手快,甩出細軟靈活的長鞭,圈住沈如意的腰身往後帶。他臂力驚人,竟就這麼運用巧勁,將沈如意整個人掀翻,砸向後方蓬鬆的雪地裡。
魯沉山會意,急忙喊白庭正:“給如意包紮傷口、上藥!”
“好!”白庭正不敢耽擱,他有條不紊搬出藥箱,又灼燒刀刃,割去那些被利爪剜肉的骨血,免得傷口進一步感染。
沈如意疼得倒抽氣,他看著麵前逼近的山獸,對葉薇道:“小薇妹妹,要是我不慎身亡,日後給我上墳,彆帶杏花村的燒酒。”
“為什麼?”
葉薇一邊氣他這種時候還有心思開玩笑,一邊又很好奇何出此言。
沈如意掙紮伸手:“太難喝了……”
他不由想起,很久以前,在周家的日子。
裴望山為了討好周婉如,曾用刀鐫刻玉佩,贈予她。大冷天裡,他所住的精舍沒有燃銀炭,冷得出奇,雖不至於冷到患上風寒,卻也足夠令手腳受凍生瘡。
裴望山沒有躺到床上,用厚被裹住手足。他仿佛感受不到溫度,依舊用刃器蘸水,一筆一劃,細心鐫刻玉佩。
周婉如的生辰快到了,他沒時間耽擱,要早早備好禮物。
既然是伺候嫡出小姐,自然要儘心,以免被覺察出端倪。
即便他知道,周婉如不屑一顧,說不定會將他細心贈送的玉佩棄如敝履,隨處拋擲。
但那又如何?他本就不奢望她能歡喜。
今日所受之寒,今日所吃之苦,來日必當悉數奉還。
……夜風蕭瑟,霜白霧濃。
岑靜的山巒,被鐵騎的揚蹄嘶鳴聲驚擾,號角與縱馬的聲浪,震耳欲聾。
劉都統率領精銳前鋒,先行涉過結冰的河川,趕往起伏的山丘深處。
半道上,劉都統碰見騎馬趕來的謝道玄。
他大喜過望:“謝少家主!”
謝道玄為了殺出重圍,不得不近身敵軍。幾支箭矢貫穿她的肩臂,鮮血淋漓。
謝道玄像是不知疼痛一般,披星戴月,雙肩覆雪,固執地緊攥韁繩前行。
她看到了不遠處的大乾旗幟,成百上千趕來救援的援軍,唇角難得有了一絲笑意。
“阿芙,有救了。”
謝道玄意識朦朧,強撐起的一口氣,在胸腔渙散。她漸漸力不從心,跌下馬去。
劉都統驚慌失措:“謝少家主!”
謝道玄一頭紮進雪裡,她朝他擺擺手:“山莊就在正南方向的山腰,敵軍來襲,爾等從後方包剿,論人數碾壓,我軍能贏。”
“我在原地歇會兒,自會過來。”
劉都統看到神武無雙的謝道玄都成了血人兒模樣,不敢耽擱。他給她送了一件外袍以及傷藥,放下謝道玄,馬不停蹄衝向山莊。
積雪太厚,偶有山崩,大軍涉雪,行路艱難。
但幸好,他們不怕艱苦,激流勇進。
終於,援軍抵達。
劉都統燃起火箭、鳴鏑,射向烏沉沉的夜空,火光乍現。
他振臂一呼,高亢的聲音,傳進絕望的世家子女們耳朵裡。
葉薇手背抹去眼淚,哄小孩似的開口。
“小琅,你要快點醒來。我帶你吃很多甜糕,還有出門遊春,這次,你再嫌我煩,我也不會負氣走遠。”
她滿心盼望裴君琅儘快蘇醒,罵她“好吵”。
葉薇抿唇,心裡念佛禱告:人美心善的小郎君,沒道理英年早逝啊。
許是裴望山想到了過去的苦難,他難得起了憐憫之心,對小黃門道:“退下吧,今夜必有一場大雪,掃也掃不儘,不必費心思了。”
“奴才遵旨。”小黃門感激涕零地退下。
琉璃飛簷底下,鵝毛大雪飛揚。
一隻春鷹清唳,破風冒雪而來。
這是裴望山親養的鷹隼,是春鷹一類中難得的異化猛禽。
他抬臂去接,春鷹輕車熟路地旋入內殿,落於裴望山的臂膀。
裴望山從荷包中取出藥丸,喂春鷹吞食,唯有如此,鷹隼才能出聲傳話,不至於被人捕了去,泄露皇家機密。
春鷹清了清嗓子:“咕咕,漳州求援,沈家事成。”
裴望山了然,他撫了撫春鷹厚重的羽毛,揮臂揚手,放它歸去,消失於茫茫夜雪中。
這日,皇帝收到“漳州有白蓮教逆黨起事”的密告,連夜下詔,請周老將軍親自上點將台,燃放烽火,借用火光,一座城池往下一座,不斷傳訊,如此,便能在一個時辰之內,將軍令傳遞至漳州,再配合春鷹的密告,便能讓各地官吏以最快的速度,調兵遣將,傳遞軍令。
地方官吏聞訊,連夜派遣漳州以及附近州府軍士冒雪登山,即刻支援山莊。他們聽從皇命,會竭儘所能保全世家子女,殲滅異教叛軍。
這夜,裴望山睨了一眼蓽撥作響的銅雀燭台,心想:山莊已被圍困一日,不知死傷境況,但願他兩個孩子平安無事。
謝芙:“我讓妹妹去打聽過了,這些人似乎還想著趁戰亂的時候攻擊同學,偏偏老師們還說除非被打死否則絕不出手,話裡話外的意思不就是想咱們防外還有禦內麼?”
沈如意點頭:“咱們不能中這個套!”
周溯附和:“我聽你們的安排。”分班結果很快出來了。
甲乙丙丁四個班——
葉心月、周銘等世家中天資較高的嫡長子、嫡長女,以及大皇子裴淩被分到甲班。
今日是入學第一日,官學裡安排的任務不多。
做完七個世家的測驗,已是日落西山。
老師們為他們講解了潛淵官學的地理方位。
譬如藏書閣、練武院、膳堂、醫堂、置辦傳家術所需材料的珍寶閣,都在何處,以免學子們在學府裡迷路。
官學各個閣樓、宮闕、高塔四麵的屋簷鋪陳了四神紋瓦當,分彆是青龍、白虎、朱雀、玄武。
每個祥瑞瓦當代表一個方向,平日走在官學裡,學子們隻要仰頭看一眼屋簷上的紋樣,便能辨彆東西南北。
很快,傷了舌頭的啞奴們帶世家子弟們來到了宿舍。
甲乙丙丁四個班住的宿舍,是一座四合小院。
三排兩層樓的廂房,中間立了三麵影壁牆。
高聳的黑瓦牆麵,形成中央大敞開的天井,也正好掩住了三排樓房的窗台,更添隱蔽性。
不過,對於住在最底下一層樓的學子們不好。
太陽都被影壁牆擋得嚴嚴實實,一點陽光都招不到。京城又多雨,屋子裡全是黴跡子的澀味。
既陰暗,又濕氣重。
聞言,葉薇摸了摸謝芙的頭:“還是我們阿芙懂得未雨綢繆。”
“那是!”謝芙得意洋洋,“我可比小薇姐姐昨日認識的那個周牧娘厲害多了,她什麼都不懂,還是周溯提醒她要拿金瘡藥呢!”
葉薇沒聽出謝芙私下裡和周牧娘的比較之意。
她隻覺得謝芙很有少女的朝氣,此時邀功請賞也活潑潑的,很討人喜歡。
思及至此,葉薇不由看了一眼裴君琅。
小郎君側影清絕,單手支額,睫羽下垂,整個人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什麼。
葉薇不免想到昨日的事,他說他們很不相配,是因為她太多壞點子了,而裴君琅喜歡那種心思單純的嬌弱少女麼?
唔,那她和他的心儀的女子,還真是差之甚遠。
葉薇不想那麼多,隨著葉舟一句“試煉開始”,四麵八方傳來無數的搖鈴聲、結陣聲、野獸的嘶吼聲。
葉薇是馴山將家天賦最高的女孩,她的血脈不同尋常,馴養山獸無需葉心月、或是幾個小堂弟要用血液培育幾日那麼麻煩。
為了今日的試煉,昨晚她便傳召春鷹阿嬌,命它以口銜住一個小竹杯的血液,拋擲山中。
葉薇的血液對於山林間忍饑挨餓許久的山獸來說,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不出一個時辰,自會有山獸分食葉家女的鮮血,心甘情願受她差遣。
葉薇晃動腕骨的蘭玲鐲,沉悶的鈴聲回蕩風雪中,沒多時,呼嘯的風聲壓製,鈴鐺聲變得細微,幾不可聞。
那些被葉薇血液馴化的山獸聞訊,翻山越嶺趕來。
謝芙驚喜地望向夜空,“小薇姐姐,你看!是蒼鷹!”
那隻認主的矯健蒼鷹張開如鵬雙翅,不畏狂風肆虐,盤旋而下。
誰都沒想到,與八大世家源泉息息相關的紅龍傳說,竟是真實存在的事物。
紅龍究竟是什麼?為什麼白蓮教要一門心思獲得紅龍?
葉薇不由想到那一日,他們身處於紅龍穀中,看著那些黑魆魆的怪物以怪異的姿勢緩慢爬來……
眾人都一頭霧水,偏偏裴君琅半點不怵,甚至是大發慈悲為她解惑。
他說:“這些不過是冒牌貨罷了。”
葉薇回過神,裴君琅遠沒有她看到的那麼簡單,他展現於人前不過是冰山一角。
小郎君守口如瓶,藏著許多外人不知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