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天色漸漸暗沉,府邸上夜的奴仆們行色匆匆,一手執燈,另一手半拱掌心,護住那一豆幽幽的燭光走來。
今天來皇子府的世家子女多,長壽是受過宮規教導的,他知道府上哪個都是祖宗,輕易開罪不得。
夜色才剛落下來,他便著急忙慌喊奴仆們往廊橋、屋簷底下、月洞門等地方擺上石燈。霎時間,整個宅院燈火通明,驅散了雪地裡那一重幽藍色的霧靄。
外院的席麵已經開始布置了,偏偏裴君琅這個主人家遲遲不露麵。
青竹去請了兩次,裴君琅裝作沒聽見,閉門不搭話。
二皇子陰晴不定,不願意見客。
宴席正尷尬,還是葉薇給眾人解了圍。
葉薇通過這一細小的騷動,判斷裴君琅的心境變化。
她猜中了嗎?
葉薇眨了一下被寒風凍得險些結霜的長睫,善解人意地問:“殿下,你要出來嗎?屋裡不好觀煙花,約莫再有一個時辰,城外機關樓就要燃焰火爆竹了,錯過很可惜。”
她猜不透裴君琅的脾氣有多硬,費心問這樣一句,也不過是碰運氣。
天寒地凍,葉薇穿得再厚實,也不可能在他屋外遊廊裡等待一夜。友情都是有來有往的,他封閉心門,她敲不進去,也不強求。
靜靜等了一刻鐘,葉薇快要放棄的時候。
房門“吱呀”一聲開了。
屋內光線實在昏暗,可能隻點了一盞孔雀銅燈。
映入葉薇眼簾的是,裴君琅那一雙空漠漠的丹鳳眼。
他抬眸,視線對上葉薇水汪汪的杏眼,似是不自在,脖頸線條微微繃直,白皙的皮肉底下埋著嶙峋的青筋。修長的手指抵在木頭車輪上,要握不握。
警惕的模樣,仿佛一隻被小魚乾逗出來的凶惡小貓。
為了防止受傷小野貓再倉皇逃跑,葉薇決定見好就收。
她沒再開他玩笑,反倒獻寶似的高舉起提盒,笑得眉眼成了月牙尖尖,“我帶了很多甜糕哦,可以一起吃!”
裴君琅抿唇,難得說了話:“我不愛吃甜的。”
“那就喝茶,有什麼關係嘛!本來帶的就全都是我愛吃的。”
葉薇嘀咕一句,給裴君琅讓了道。
裴君琅不再開口。他垂眉斂目,慢吞吞地推動木輪椅,駛向庭院。
趁他走遠,葉薇忽然一溜煙鑽入他的寢房。
裴君琅吃驚回頭,高聲問:“你做什麼?!”
很快,葉薇扛了一條棉花錦被出來,擺在遊廊旁邊。
“等一下,我還要拿東西。”
說完,她不理會裴君琅震驚的反應,又鑽進屋子,抬了一張小案與玫瑰雕花靠椅出來。忙裡忙外三四趟,搬到庭院的東西越來越多。
裴君琅單手支起額頭,太陽穴突突生疼,他閉目養神,勉力忍受她不著調的行事。
直到一層薄被覆於他的膝骨,軟綿綿的錦被,替他抵禦嚴酷寒風。
裴君琅偏頭望去,長長錦被的另一端,搭在空空如也的玫瑰雕花靠椅的椅麵上。
葉薇捧了紅泥小火爐出來,添柴、吹火折子,還往茶爐裡一捧捧塞雪塊。
裴君琅神情複雜地問:“你不會是想用雪水烹茶吧?”
“是,那屬下重新布置一下寢室,也好方便殿下入睡。”
“嗯。”裴君琅撫了一下身上錦被,倏爾問,“之前的糖炒栗子,還有嗎?”
“啊?”青竹有點懵。
裴君琅已然避開了眼,帶著猶豫,啟唇:“如果沒了,再買一包,送到楓華院去,順道將這朵珠花還她。”
上次裴君琅拾到的發飾,一直沒給葉薇。
青竹聰慧,一聽裴君琅說“她”,猜也猜到是葉薇。
他接過珠花,頷首:“殿下怎麼忽然想到要給葉二小姐送東西?”
“禮尚往來罷了。”
裴君琅不再解釋,任由青竹猜。
青竹想:這包糖炒栗子,應該是回禮。主子感謝葉薇今日送糕來分食。
翌日,二皇子委派手下人給葉薇送點心的事傳遍了整個葉家,就連皇帝裴望山都有所耳聞。
裴望山同身邊大監笑了聲:“倒是第一次看到二郎對彆家孩子上心。”
……
葉薇收到那一包糖炒栗子時,明白了裴君琅的意思。
他故意給她做臉,意圖再往葉薇身上下一道護身符。
至少他們在人前“打得火熱”,有來有回。葉家夫妻便暫時不敢動葉薇,以免觸皇帝黴頭。
小子有點良心啊,不枉費她大冷天陪他看煙火一回。
葉薇翹起嘴角,和桐花、蔡嬤嬤一道兒剝了糖炒栗子來吃。
小姑娘腮幫子鼓鼓,不住咀嚼。
裴君琅上哪家鋪子買的點心呢?板栗還挺甜的-
三天後,皇家啟程,先回京城。
八大世家則能晚一個月再趕往京城的潛淵官學授課。
既然世家中嫡出子弟要入學官學,還有年輕有為的家族精英擔任官學老師一職,世家的長輩們自然不肯再蟄居於鄉下僻壤,也要一道上京了。
好在八大世家本就是協理天家治理社稷,京城早就有備好的家宅,眼下也不過是多分一批本家人赴京入住,倒也很方便。
隻是,這些被老謀深算的長輩,蓄意養在地方的嫡出子弟,又得重見天日,被圈禁於京城之中了,真叫人心驚膽戰。
“務必保住本家的孩子,他們是世家傳承的火種。”
疑心病重的家主們一個個憂心忡忡,生怕皇帝喪心病狂,要滅他們的根。
謝家、魯家、沈家、白家擔心自家人沒有投奔皇帝,成為裴望山的走狗,孩子會遭到叛徒的獵殺,勢力大衰;
葉舟檢查了一下山虎的傷口,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周銘這小子心狠手辣,用木枝子都能破開獸腹,拉出這麼一道傷口。也是葉薇福大命大,沒被他傷及。
葉薇搖搖頭:“我們沒事。”
“那就好。”葉舟皺眉,“你倆最近躲著甲班一點,儘量彆出官學,在院內,我還能看顧你們一些。”
裴君琅:“多謝葉老師襄助。”
“放心吧,葉舟老師,我可聽話。”葉薇走到滿是獸血的泥地裡,扒拉了幾下草堆,撿起那一枚花幣,“不過,您安排的這隻山獸死了,是不是得有個其他的山獸替補?下次準備一隻更凶悍的,和周家人對上,好歹要多撐上一刻鐘呀?要不然您腿腳快一些……若是您上了年紀,體力不支了,那當晚輩什麼都沒說吧。”
她欲言又止,還挺顧葉舟臉麵。
葉舟內心五味雜陳,艱澀問:“……我是你雇來的打手嗎?”
葉薇眨眨眼:“我是您最疼愛的侄女以及學生啊,保護我,不應該嗎?”
葉舟忍無可忍:“把‘最疼愛’三個字去掉。”
“哦。”
葉舟受不了葉薇厚臉皮的德性,擺擺手,叮囑:“你們在這裡等著,天黑了,我喊學生們一起下山。”
“好的,老師。”
葉薇乖乖順順送走了葉舟。
葉舟一走,葉薇強撐起的一團氣就散了。腿骨酸痛得厲害,她站不住了,一下坐到地上,全無淑女的坐姿。
幸好,裴君琅沒有在意。
他今日話少,不知是否吹多了夜風,膚色比尋常還要蒼白,覆了一層寒霜似的。一雙鳳眸瞥向葉薇,餘光追著明麗可人的小姑娘,像在審視她。
很奇怪,尋常的姑娘家遇到生死都會嚇得花容失色,偏偏葉薇沒有。
她沒心沒肺。
“看夠了?”
葉薇含笑,驀然抬頭,迎上裴君琅的目光。
少年一陣不適,薄薄眼皮低垂,收斂了眸色,沒有回答葉薇的調笑之語。
良久,裴君琅問:“你有什麼打算?”
“啊?”葉薇沒明白。
“周銘不會善罷甘休。”
葉薇聽懂了裴君琅的言外之意。
周銘這種天之驕子,自小天資出眾,含著金湯匙出生。家中人早早為他鋪好了青雲路,半點挫折都不讓他遇到。
眼下,他被自己鄙夷的殘疾皇子與庶女聯手使絆子,摔了一記大跟頭,又怎可能咽得下這口氣?
他定會想方設法報複,甚至是殺了他們。
想活命,就要不留後患。
葉薇了然:“小琅,我同意你的提議。”
“嗯?”裴君琅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葉薇彎唇:“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斬草除根。”
裴君琅垂眸,沒說什麼。
遲來的凜冽山風,吹動小郎君青黑色的長發,繞上修長指骨,一團黑一團白,糾纏不休。
裴君琅最擔心女子心慈手軟。
幸好,葉薇沒有拖他後腿-
京城的棲鳳巷,是殺神周家的祖宅。
周家從古至今都是皇權的守衛者,掌天子侍衛一職,宿衛皇城,甚至把控都城的禁軍軍權,還與兵部的高官一齊負責地方府兵的派遣與調撥。
在裴望山沒有收回周家一部分兵權之前,周家人手握重權,確實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世家,可以稱之為大乾國的天。
但周家也深知,一旦他登頂,其餘的七個世家定會不滿周家一家獨大。
七個世家結盟,傾巢而出,攀扯與撕咬周家,那他們也沒辦法一直居於高位。
屆時,家族間的和氣便會碎裂,成了一盤散沙。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八大世家不能自相殘殺,否則皇城之外的天地,有蠻族與異徒白蓮教虎視眈眈,總不能讓邪-教弟子侵襲大乾國。
因此,扶持一個傀儡皇帝的作用很大,至少能夠安定八大家族的人心,平衡各方勢力。大家沒了後顧之憂,便能齊心協力治國。
直到這個傀儡皇帝裴望山有了私心,存著“以君為天”的野心,開始蠢蠢欲動試探,意圖打破平衡……
偏偏他還娶了周崇丘的女兒為皇後,故意讓其他世家以為這一切都是周家人的授意。
裴望山薄情寡義,明擺著是不念舊情,想把周家架在火爐上炙烤。
周老家主周崇丘在佛堂裡閉目養神,心下歎氣:唉,命數難測。
沒等他喝完一盞茶,屋外適時響起了呼天搶地的哀嚎。
八風不動的老家主放下茶盞,以內力傳音至屋外——“何事?”
周銘的生母仇夫人本就是故意驚動老家主的,聽到老家主傳喚,她哀切地道:“爹,銘哥兒被人打傷了,渾身是血!不過出門讀個書,怎就帶一身傷回來,莫不是有人欺他?”
仇夫人是想請周崇丘來為孫子主持公道的,畢竟潛淵官學是周崇丘在管,他總不能胳膊肘子往外拐,任由家裡人被欺辱吧?
焦凡氣得踹上一腳:“你傻麼?!那是沈家的易容術!他是魯沉山!”
“什麼?!我們被騙了!”
與此同時,周候也聽到魯沉山高舉起傳音的號角,大喊:“蠢貨們,趕緊去救真正的白嘉吧!他就在正南方向的洞穴中,一刻鐘內務必趕到,否則我設下的玲瓏炮炸開,缺胳膊斷腿是家常便飯啊!”
周候氣得大罵:“可惡!可惡!”
焦凡切齒:“周候,你去救白嘉和葉星路,我和妹妹開陣對付他們!我還不信了,這是二叔賜的卦陣,他們能逃得出去!”
“我這就去!”周候領命。
焦凡眼見葉薇等人急速逃跑,急忙抄起羅盤,運起周身內力,一掌拍下。
轟隆一聲巨響,羅盤大開,從中蜿蜒伸出一根纖細的錫杖,糅雜大力,直刺入地。
霎時間,雷電交加,天地震顫。
焦凡與焦雅同時雙手結印,一前一後卡住錫杖,鑿入地皮,重重一旋。
地麵裂縫如蜘蛛網一般淩亂四起,塵土飛揚。以兄妹兩人為中心支點,響應八麵卦門。
此時此刻,八門陣法大開,陳列於各個卦門的暗匣,薄刃出鞘,萬箭齊啟。
尖銳的刃尖,朝著飛馳而來的敵人,蓄勢待發。
殺——!
這是占天者焦家人最擅長的八卦陣,在戰場上常常用於和謝家蠱術聯手,製造禦敵蠱陣。
如今,八門大開,生路儘毀,有死無歸,有來無回。
除非找到生門!
葉薇暗自懊惱,沒想到這些人全不顧同伴們的死活,第一時間竟是特地來對付他們!
“誰知道生門在哪裡?!”謝芙見識過八卦陣的厲害,妹妹單打獨鬥不在話下,但她不確定這麼多暗器齊發,她能攔下幾個。
葉薇也心裡著急,可她沒有占天者焦家的朋友,對於八卦陣一竅不通。
怎麼辦?
上一次在蠱市裡,是誰來幫忙破陣的?
裴君琅……
可他遠在山下,沒有參與這一次任務,又怎麼可能來江湖救急?
況且,他早就和他們決裂了。
葉薇心急如焚,而機關的運作聲漸重,壓迫感強烈到令人頭皮發麻。
他們逃不出去,必死無疑!
除非捏爆福豆,當場認輸!
不可以,她不想,回到葉家隻有死路一條……葉薇的心臟砰砰亂跳。
就在這時,清冷的郎君嗓音隨風飄來,是用內力傳音,細微到僅有三人聽見——
“占天者以火灼龜殼,觀裂紋卜卦。”
“如今法器入土,地殼為龜甲,裂經休、生、傷……”
“正北‘開門’可求生,跑!”
小郎君話音剛落,無數殺氣騰騰的箭鏃便漫天射來,如夜空流火墜地,避無可避。
謝芙、魯沉山,甚至是沈如意都有內力護體,不過一瞬之間便鑽入正北方向,逃出八卦陣的射殺範圍。
唯獨葉薇纖纖弱質,來不及閃避。
密林昏暗,唯有天雷耀目,大雨如注,嘩啦作響。
兩支淩冽的黑羽箭鏃,風馳電掣,朝葉薇眉心直刺而來。
箭矢被電光照亮,明若星火。
葉薇幾乎是被嚇到閉眼……
難道她要命喪於此嗎?
霎時,葉薇抵在地麵的手腕,纏上了一道觸感冰冷的細鞭。
悶雷轟鳴,葉薇整個人被一股大力淩空掀起,飛出竹林。
葉薇的心臟隨著身體的飛起而高懸,掌心分泌出濕熱的汗水。
她等待重重砸下的一瞬間。
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然而預想的痛感卻並未傳來。
再睜開眼,葉薇看到,他們已經跑出了焦家人的攻擊範圍。
夜裡實在是黑了,若無天公降雷,他們都要看不清焦家人的所在。
魯沉山見縫插針,趕緊砸下幾枚催淚藥粉的木炮,企圖阻攔追兵。
許是知道葉薇等人逃出生天,如今八卦陣已毀,焦雅和焦凡沒有防身的陣法,沒必要緊追不舍。
總算活下來了。
葉薇心有餘悸,才長籲一口氣,她覺察到身下軟墊的不對勁……
小姑娘顫巍巍低頭,恰逢其會迎上一雙冷若冰霜的鳳眼。
黑袍烏發、雪膚紅唇,眼尾洇著一團潮紅,一顆焦茶色的淚痣若隱若現。
還有誰能有這樣一副得天獨厚的俊秀皮囊?
葉薇的脊骨瞬間僵滯,她認命似的緩緩矮下身子,和裴君琅視線平行。
直接斟滿一杯葡萄酒,高舉著敬眾人:“這杯酒敬我們遇到漳州敵襲,有紅龍神主護體,逢凶化吉!來者是客,不要拘束,咱們開席吧!”
葉薇話音剛落,屋外就適時響起骨碌碌的聲響。
大家回頭望去,不遠處的庭院,裴君琅推動木輪椅,冒雪而來。柔軟的雪絮堆積在他肩上的狐毛鬥篷上,好似一簇簇柔軟的蒲公英。
第一百零二章
當雕花窗欞外的天光漫進居室,葉薇從宿醉裡醒來。
她腦子澀澀的疼,隱約有幾個唐突裴君琅的畫麵,但實在記不清。
葉薇做賊心虛,還以為自己仍留在裴君琅的府邸。直到她趿鞋下地,撞見端水進屋的桐花,霎時間呆住,瞠目結舌。
桐花驚喜:“小姐,你可算醒了!頭疼嗎?要不要奴婢給你端醒酒湯喝?長壽公公說你昨晚喝什麼都吐,酒也散不去,今早肯定會犯頭疼。”
葉薇遲疑地問:“我們在二皇子府過夜的?”為了防止誤傷,丁班的孩子們都留在屋裡,而是鎮守玻璃窗外,靜靜看護入夢的夙瑤。
葉薇朝夙瑤姐姐笑了下,無聲哄她:“彆害怕,我們都在這裡。”
夙瑤看到孩子們擔憂的眉眼,微微一笑,手也不自覺撫上小腹。
她不害怕。
……
夙瑤順利入了夢。
第一眼看到的,是很美的草原。一望無際的原野,漫山遍野都是綠茵,牛羊在不遠處的溪池裡飲水,牛尾不斷搖晃,胡亂拍著那些四處嗡嗡亂飛的蠅蟲。穿著異族服飾的牧民驅趕牲畜,遠遠看到了夙瑤,摘下頭上戴的瓜帽,朝她問好:“小公主,你怎麼來軍營了?”
小公主?夙瑤懵了,她什麼時候成蕃國部落的公主了?
但很快,她聽到她用染了濃濃笑意的嬌俏聲音,歡快地說:“我來見見哥哥。”
夙瑤記起來了,她是朵雅部落的小公主蘇瑤。朵雅部落與其他蠻族大部落聯手,意圖南下,攻入大乾國邊境,掠奪更多的糧食。
她也知道這樣以武力欺壓邊關百姓不對,但兄長說,若是大乾國缺糧缺水,而他們遊牧部落的草場繁茂,那麼被獵捕的食物也會變成他們。本就是弱肉強食的時代,誰都沒錯,誰都沒得選。
為了他們的子民有糧食吃,牛羊不會在凜冬來臨的時候忍饑挨餓,他們必須在春夏季就發動襲擊,儘可能獲得更多的物資。唯有如此,他們才能養育自己的族人,才能讓蘇瑤新抱來營帳裡的那一隻羊羔有草糧吃。
蘇瑤想到自己養的那隻小羊,還有那一匹五個月大的白馬“珍珠”,慢慢接受了兄長的想法。
但她愛好和平,若是有更好的,能夠和諧共處的機會,她也會去積極推進。
即便這些想法,在驍勇善戰的勇士們眼裡,很軟弱。
小姑娘把這個異想天開的念頭說給兄長聽,哥哥一邊高舉酒樽,一邊哈哈大笑:“阿瑤知道大乾國有多大嗎?若是想和那些狡猾的中原人交好,恐怕就要我們付出一些代價了。”
蘇瑤不明白:“代價?什麼代價?”
“譬如,把你獻給八大世家聯姻和親,看在我們有心送出嫡出公主的份上,或許那些傲慢的中原人會同意和我們做交易。”
蘇瑤臉都要嚇白了,吱哇亂叫:“我才不要去那麼遠的地方!”
“當然了。”哥哥寬厚的手掌拍了拍蘇瑤的頭頂,“就連格桑王子和我討要妹妹,我都沒答應。我寧願派出更多的勇士支援戰事,也不想我的小公主嫁給一個陌生人。”
格桑王子是大部落可汗的嫡長子,往後最有可能繼承王權。
沒有人會拒絕大部落的恩典,哥哥的做法在家臣眼裡一定很愚蠢,但他仍是以一己之力,保護了蘇瑤。
他沒有選擇以大局為重。
蘇瑤知道哥哥疼她,感動得眼淚汪汪,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脖頸:“哥哥對阿瑤最好了。”
“我就你一個妹妹,不對你好,對誰好呢?”兄長溫柔地拍了拍妹妹的頭,“好了,阿瑤都是大姑娘了,彆在我帳篷裡撒嬌,哥哥要和部將商討軍務了。”
“好。”蘇瑤依依不舍地鬆開手,一步三回頭,走向陽光明媚的草原。
她不打擾兄長行軍布陣,而是牽著自家的珍珠,一路朝覆滿春草的山丘跑。
鏡湖那邊的草場有珍珠最愛吃的牧草紫花苜蓿,每次珍珠都會帶她去那裡玩。落了雨的草場,一地迷滂雨意。
蘇瑤生來就來馬背上長大,她很擅長騎術,即便半眯眼打瞌睡,也完全不怕珍珠會把她拋下。
然而這一次,珍珠來到紫花苜蓿最多的一片曠野,卻遲遲不敢上前。
珍珠是難得的良駒,鮮少會因地勢凶險而心生怯意,特彆是前方隻有濃密蓊鬱的牧草,並沒有潛伏什麼居心不良的野獸。
蘇瑤遲鈍地抬手,順了順白馬柔順的鬃毛,溫柔哄勸:“彆怕,沒事的。”
但是珍珠依舊引頸長嘯,馬蹄踐踏野草,原地打轉,怎麼都不肯上前。
為了打消珍珠的疑慮,蘇瑤隻能翻身下馬,扣緊了腰上的紅寶石彎刀,緩緩往令人不安的河邊靠近。
這把彎刀,兄長贈她的防身之物,如今的狀況,正好派上用場。
蘇瑤一臉嚴肅,小姑娘伸手,蜷曲指骨,輕輕撩開長至大腿骨的雜草。
越往草垛子深處去,她越能嗅到一股濃烈的血腥味。
刺鼻的氣味,一股腦兒鑽進蘇瑤的鼻腔,惹得小姑娘皺起眉頭。
就在她上前再探路的一瞬間,鹿皮矮靴底下的牧草忽然無風自動,嚇得蘇瑤疾疾後退兩步。
不過一瞬間,她的脖頸已經勾過一截健碩的臂膀。血腥味的源泉霎時間來到她的身後,淹沒蘇瑤的口鼻。
沒等她大聲呼救,女孩一陣天旋地轉,徑直被一具沉重的身軀壓製在地。
一柄寒光凜冽的刀,順勢抵在她白皙的下巴處,緊緊扣住少女的咽喉。
刀刃上沾了血肉,是開鋒的利器,一刀封喉。
蘇瑤心跳如擂鼓,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她的眼皮被夕陽照得刺目,閉眼一片紅。小姑娘屏息以待,大氣不敢喘。
敵襲嗎?她遇害了?從來沒有不勞而獲的好事,既要尋人庇護,少說些舍己為人的屁話,事後給些酬勞才是真心。
她不是冤大頭,葉家的堂弟們也不是!
眾人被葉薇罵得羞愧,紛紛開口:“是,待回到潛淵官學,我們會以錢帛酬謝你……多謝小薇姑娘今日召獸之恩。”
“嗯,很好。”葉薇不再爭辯什麼,她朝前一步,少年人不由自主被她的魄力所攝,讓開一步。
葉薇沒再理會這些道貌岸然的世家人。
她喊來幾個小堂弟,放血召獸。
就在葉樛木、葉雷、葉星路三人割肉滴血的時刻,葉薇輕聲道:“若是覺得身體不適,立即停止,你們的性命很金貴,自己要珍視。”
“知道了!”葉家幾個孩子本來就是笨口拙舌,被裴淩一番為國捐軀的大義逼迫,騎虎難下,隻能放血,如今二姐姐替他們爭來一些錢財上的好處,已是心滿意足。
葉心月不屑於和葉薇為伍,她獨自在側放血,嘴上還要冷嘲熱諷兩句:“諸位同窗不必給我什麼錢財好處了,本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戰役,互相幫助很正常的。”
她要裝好人,葉薇也稀得理她。
和跳梁小醜爭什麼高下?聲音無比熟悉,一下子驚擾到一旁觀禮的葉瑾。
父親一雙鋒銳的眼掃來,葉薇一下便猜到緣由。
嗯?看葉瑾的樣子,似乎祖母贈她古物,父親並不知情。
難道,這是祖母獨獨待她的恩典嗎?葉薇若有所思。
很快,她捂住了手腕的玉鈴鐺,朝葉瑾一笑:“父親,女兒行過及笄禮後,便長大成人了。”
葉瑾被乖女嬌潤的嗓音提醒,迅速回魂,不再用敵對的眼神打量葉薇。他難得裝了一回慈父,抬手撫了撫葉薇的頭:“好孩子,往後要牢記家訓,一言一行以維護葉家的顏麵為首要,不可令家姓蒙羞。”
“小薇明白。”葉薇行了禮,被葉瑾輕飄飄放過了。
二女兒一走,葉瑾小聲詢問葉老夫人:“您怎會把父親的蘭玲鐲贈予葉薇?”
這件法器,是葉瑾從前想要的,可母親卻不肯給的。
葉塵夜生前,便是用蘭玲鐲召喚黑鱗蛟蛇的。
葉老夫人自然不會說實話,她隻哼了一聲:“你倒有臉來質問我這個做母親的!”
葉瑾驚慌失措:“娘何出此言?”
“小薇已是清容縣主了,你不多加看顧,還縱容枕邊妻子謀害她性命。若我不用蘭玲鐲拉攏,教她同本家一條心,恐怕往後,又要分出一部分勢力出去。你當你父親掙的家業那麼殷實,給你們這些子孫隨意敗的麼!都說,堂前教子,枕邊教妻。我給你留了顏麵,你也不要再鬨出事端,讓我老了還煩心家事。”葉老夫人的話威壓甚重,兒子也不是蠢人,一下子便知關竅。
他擰眉,從來沒想過焦蓮竟是如此不知分寸的婦人。
葉瑾羞慚地道:“母親教訓的是,兒子定會好好告誡蓮兒。”
經葉老夫人一打岔,葉瑾也一時之間忘記長輩對庶女的偏疼,隻記得焦蓮看起來德言工容,卻背地裡做些小家子氣的陰司事,令他丟了大臉。
葉瑾回去提點了妻子一回。
焦蓮哭得梨花帶雨我見猶憐,為求夫君原諒,她悉心叨念這些年操持家宅的辛勞。
葉瑾念在她是焦家嫡女的份上,往後也要占天者焦家的幫襯,隻能輕拿輕放此事,不再苛責。
如今葉薇是眾人眼中的香餑餑,如有一點閃失,焦蓮便是眾人懷疑的對象。
她不會再輕易下手了。
然而,焦蓮再如何投鼠忌器,對葉薇的殺心也滿溢。
這夜,她抱住不安的女兒葉心月,語重心長地說:“無論如何,此女不能留了。”
這句話,既是說給葉心月聽,也是說給她自己聽。
便是在家中動不了手,焦蓮就算求著她的嫡親弟弟焦玄鳴,也要殺了葉薇。
否則……她定會死在葉薇手上!-
今夜,整個營地都在慶賀孩子們的及笄禮。
四處架起了樹狀的高台,攏共十幾層,堆疊了一盞盞精致的花燈。為了防止風雪吹熄燈火,還用上馬燈的玻璃罩子防雪絮澆灌。
入目,一豆豆明火,好似老簷堂會上掛的彩燈,絢爛奪目,燈火如晝。
夜裡止住了雪,皇帝裴望山知道許多山獸都是夜裡出遊,而世家子女們各個英勇,很喜歡在林中夜獵,熬到天明才歸。
孩子們很有先祖們的血氣之勇,裴望山讚歎不已。
他特地拿出一條當年魯家用深海鯨骨所製的細鞭作為彩頭,贈給夜獵到最大體型的山獸的孩子。
除了這一條堅韌如磐石的骨鞭,世家孩子更想在裴望山麵前露臉。
畢竟丁班的小子竟在紅龍穀試煉裡進了禁軍的隊伍,成為天子的禦前近臣,往後前途無量,怎能不令人眼紅呢。
他們也想啊。
於是,交好的小郎君小姑娘們又組成了幾個小隊,先團隊配合,再進行個人的競技,不求獲勝,隻求能得天子青睞。
裴淩自然不會錯過這一次夜獵行動。
隻是,他在啟程前,倏忽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立於煌煌火光之下的葉薇。
聲色犬馬的紅塵,伶仃纖瘦的女孩被兔毛鬥篷裹挾,如同一枝格格不入的白梅。
她乾淨如雪,周遭萬物窺見她的一瞬,黯然失色。
而葉薇的身旁,坐著的人是裴君琅。
小郎君今日黑氅白袍,眉眼冷峻,麵對葉薇時不時的招惹,既不耐煩,又沒有說重話苛責。
兩人在人前,真是令人不快的登對。
裴淩微微眯眸,一雙勾人的桃花眼浮起寒意。
他忽然起了念頭,大郎君一挽韁繩,“架”一聲高嗬良駒。黑馬拔蹄,氣勢洶洶,急急朝葉薇衝殺而去-
那邊,葉薇正在想如何哄裴君琅吃一口酸到倒牙的蜜桔。
她強忍住酸意,眼淚汪汪,和小郎君說:“真的,特彆甜……”
裴君琅涼涼瞟一眼淚花滿眼的葉薇。
她明明被酸到含淚、鼻尖子都一團潮紅,還要昧著良心說“不酸”。
可憐兮兮的小狗模樣。
裴君琅一時不知,是該如她所願,接一口蜜桔瓣兒入嘴。還是戳破女孩的不良居心,讓她多練幾遍演技再來獻醜。
思忖間,小郎君白皙如玉的指骨已然遞出:“拿來。”
沒等裴君琅接過蜜桔,一匹高大的駿馬已然揚蹄停在兩人麵前。
一部分學生感激葉心月的付出,另一部分以魯終風為首的世家子弟則圍繞葉薇左右,以玲瓏炮庇護這些放血召獸的葉家人。
魯終風:“我知道小薇姐姐的難處,本來就不該無條件幫襯我們,能得到你的襄助已是萬幸了。小薇姐姐,還有幾位葉家哥哥放心,我們會儘力保護你們的。”
魯終風是丙班的孩子,他和幾個玩得好的朋友一齊想法子守著葉薇他們。其中有濟世醫白家的兩個小郎君,白嘉與白庭正。
白嘉:“小薇姐姐,星路弟弟,你們放一陣血後便休息一下,我有祖傳的血氣丸,你們服下,以免失血過多導致氣血虧空。”
白庭正:“我幫忙如意哥哥做點驅獸的藥粉,看看能不能防禦一會兒陣法。”
孩子們都找到了該做的事,一時間忙得熱火朝天。
山莊的後頭,廝殺與打鬥聲不絕於耳,很顯然,老師們那邊的情況也不容樂觀,否則也不會無瑕顧及學子的生死。
然而,戰況依舊危急。
葉薇的皮肉一割開,尋常人並未覺察出其中端倪,但山獸們卻因這股濃香血氣而振奮不已。山狼們陰森的目光很快轉向葉薇,齜起獸齒,長嘴發出壓迫感十足的嘶吼。
同伴們不知這一切異象因葉薇而起,還當是葉家子女血肉特殊,不僅能召喚山獸支援,還能誘發這些已經有主的山狼們的貪婪之心。
裴君琅靠近葉薇,低聲道:“他們不知你的骨血可以策反山獸叛主,此為世家秘術,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暴露。”
葉薇握緊了手掌,殷紅的血一滴又一滴,落到雪地裡,如紅梅初發。
“若是我暴露了秘術,會怎樣?”
裴君琅勾唇:“懷璧其罪。”
世家仰慕天才,也畏懼天才。葉薇既是美玉,被世人所察,便不知是毀還是留。
葉薇不敢賭。
況且,這些是下了嗜蠱的山狼,萬一她的血肉無法策反它們,反倒助長了山獸的撲殺能力,那麼全員俱滅。
葉薇抹乾掌心的血,她不能讓這些發狂的山狼們舔舐到分毫。
山狼們通體都是被卦陣劃開的傷痕,它們已無所畏懼,奔殺追逐,環繞住放血的葉家人。
然而,每一隻試圖挑釁葉薇的山狼,都被裴君琅挽弓,一箭射倒。
嘩啦,一地血跡,山獸們多有忌憚,但又蠢蠢欲動,一心上前。
光潔的雪地裡,濃鬱的血腥味吸引來越來越多的山獸,有的從洞穴中複蘇,有的被同伴驚擾。
它們奔走相告,穿行於簌簌雪夜間,所有的山獸都為葉薇而來,無數的黑點衝鋒陷陣,沿著雪脊,直逼山莊巢穴。
葉薇被包圍了。
學生們漸漸意識到不對勁,甚至連老師們也覺察到異常。
葉舟皺眉,問謝道玄:“有沒有覺得哪裡不對勁?”
謝道玄:“山獸好像往前院去了,不過白蓮教還派出了傀儡邪師,路數是我近幾年沒見過的,你當心禦敵。”
“好。”葉舟的手臂剛被圍攻的山狼咬下一塊血肉,血流不止,他也需要療傷。
“我去看看情況,你再撐一會兒。”
謝道玄:“好。”
……
山莊前院。
葉薇凝望眼前以身護她的裴君琅。
小郎君臨危不懼,鳳眸鋒銳。戴著翡翠扳指的指骨緊緊拉弦,風雪拂上他如雪勝玉的側顏,眉眼清致,烏發如瀑。
霎那間,葉薇的心上被勾了一下,泛起不易覺察的漣漪。
裴君琅猶如一尊巍然不動的山,護住她,避免她被風雨澆蓋,又冷待她,拒她於千裡之外。
葉薇看不懂他,但不妨礙她親近他。
一瞬間,葉薇想明白了很多事。
都說“烈女怕纏郎”,裴君琅也不外乎是。
即便小郎君心裡有彆的姑娘,意識混沌間的吻也是想給旁人;他刻意冷落她,漸行漸遠,若即若離……又有什麼關係?
今日裴君琅攔在葉薇麵前,護的人是她,守的人是她。
他發自內心,替她撐腰。
他心裡有她,惦念著她。
葉薇想,她兩條腿跑的,追著裴君琅巋然如山的背影追,總有一日,她會跑到他的跟前。
她不貪心,能和小郎君,並肩走一段路,這就儘夠了。
蘇瑤怔怔出神,一雙圓溜溜如黑曜石的鹿眼微抬,細長睫毛發顫。下顎被迫抬起,正巧和挾持她的男人對上了視線。
是個年輕男人,他不講男女有彆的禮製,蠻橫地壓在她纖弱的身上,眼底滿是肅殺的神色,冷峻如冰。
他頰骨削瘦,劃了好幾道血跡蜿蜒的傷痕。特彆是一身殘破不堪的甲胄,血液蔓延了一身,垂直滴落到蘇瑤的眼角眉梢。
這是大乾國軍士的打扮。
怎麼會有人涉足朵雅部落腹地?
蘇瑤悸栗栗地發抖,好半晌,她用蹩腳的大乾國語,問:“你……受傷了嗎?我有帶藥膏的,可以給你療傷。”
蘇瑤這句話沒有撒謊,她的皮膚細嫩白皙,是成日裡喝羊奶作養出的。任何一點鋒利的草葉都能割傷她的皮膚,因此侍女會給她隨身帶上一些療傷的藥膏。
蘇瑤幾乎要哭了。
她默默祈禱:看在她能治病的份上,這個可怕的男人,能不能放可憐的朵雅部落小公主一馬?
桐花傻呆呆地答話:“沒有呀!昨夜四更天,二皇子親自將您送回府上的,您還吐了他一身呢!”
一想到愛潔的小郎君被她搞得這樣狼狽,葉薇一陣做賊心虛。
那看來,昨晚她一定是醉酒看錯了。
裴君琅看她的眼神,估計不是憐惜與疼愛,而是風雨欲來的殺意……
葉薇欲哭無淚。
她果然又一次得罪小琅了!
第一百零三章
這兩天是紅龍神誕日,世家人都要準備自家的祭祀大典,就連皇族也要辦國宴與拜龍大禮,因此潛淵官學放假幾日,葉薇也順道居家休息。
焦蓮死後,後宅沒有主母坐鎮,丫鬟與婆子都放鬆不少,隆冬天裡也不急著掃雪,先堆兩個雪人,拿給葉薇看,湊個冬趣兒。
葉薇待人和氣,沒覺得和奴仆們嬉鬨有什麼不妥當。她笑吟吟點了一下雪人的蘿卜鼻尖,道:“桐花,你去取把金錁子來賞給丫鬟們,之前年節沒在府上過,我連利是紅包都沒發呢。”
仆婦們誠惶誠恐:“這怎麼使得?給二小姐捏的雪人不過是戲耍的小玩意兒,都沒什麼苦勞,奴婢們不好邀功討賞的。”比賽期間,會有春鷹實時傳話播報每個小組的持劍數量。也好引誘其他小組前往出口附近埋伏,抑或是搶奪。
當然,為了防止學子們太過於暴力,鬨出人命,老師們給每個學子都配備一枚福豆。遇難時,隻要捏爆福豆,便會有香煙上升,春鷹嗅到以後就會飛出場外喊老師領走學生。
而組員的自行退賽,代表了一個小組人數減少,守護寶劍的能力也會衰減,便更容易比賽失敗。因此,所有小組都會團結一致,儘量保證整個隊伍的安全,如此,小隊才能順利拔得頭籌。
這是潛淵官學第一次舉辦大賽,民間與江湖都有所風聞,東西南北四個坊市甚至開了賭局,等七個小隊公開名單以後,用來壓寶競猜。
就連皇帝裴望山都來湊一腳,添個彩頭:“朕覺得周老將軍舉辦的紅龍穀試煉十分有趣,既如此,朕也得捧個場,賣老將軍一個薄麵。這樣吧,奪魁的隊伍,凡是世家女子賜縣主頭銜,而世家郎君則擢升為禦前親衛,學成後可入京營親衛隊,為內廷近禦之臣。”
皇帝這招可算是把世家長老們打了個措手不及。
幾個不親皇權的世家本意是想借試煉的機會,慢慢減少世家子弟入學的數量,也好守住自家的傳家術。
怎料皇帝更狠,直接把能夠贏得比賽的精英弟子打上皇權的烙印,孩子的毛都沒長齊全就被皇帝收入麾下。
這下可好,皇家同世家的後輩綁定得更深了。
誰看了不說一句“薑還是老的辣”呢?然而大比日期都定下來了,也輪不到世家長者們痛心疾首懊悔了。
大人們的憂慮並未影響到官學的小子們。除了葉心月、魯沉山這等占了本家既嫡又長的孩子能直接繼承家主之位,其餘的嫡出子弟,再厲害也不過是旁支,若能得到君王青睞,那他們往後的路便更順暢了。
對於他們來說,紅龍穀的比試,不失為是一個親近天家的好機會。眾人們躍躍欲試,立誌要在大比中嶄露頭角,一個個開始拉幫結派,提前組建實力過人的小隊。
一時間,濟世醫白家的孩子人人哄搶,盛極一時,各個小組都想籠絡一位醫者參賽,這樣一來,在紅龍穀內遇到打鬥便能有大夫及時療傷。
占天者焦家旁支的兒郎焦凡,他想到紅龍穀山獸遍野,葉家的孩子可能用處也很大。於是,焦凡大膽去邀請表妹葉心月組隊,然而葉心月和大皇子裴淩綁定很深,她溫婉地推拒:“抱歉,表哥,我已經組了大公子的隊伍了。”
焦凡組不到葉心月,他想到葉薇也算是和他八竿子打不著的遠房表妹,於是他退而求其次,去給葉薇遞消息。
可惜,葉薇這幾日都在忙著培育蠱蟲,壓根兒堵不到人。
焦凡沒辦法,隻能另辟蹊徑。他想到裴君琅和葉薇關係匪淺,打算找這位陰鬱的二皇子幫忙遞一下消息。
少年郎客氣地道:“二殿下,你、你同二表妹相熟,能不能幫我把這封信交給她?”
裴君琅瞥了一眼乾淨的信紙,輕輕挑眉。
怎麼?這年頭還搞起表兄妹在學堂裡私相授受?
他嗤笑:“你哪隻眼睛看出來,我和葉薇關係很好?”
裴君琅嘴上譏諷,手上利落接信,當著焦凡的麵,把信紙撕成了碎屑。
“二殿下……”焦凡吃驚。
“滾,你礙著我的眼了。”後來裴君琅覺得懲罰太輕了,適才想起南疆王蟲這一出。
當然,這些心路曆程,裴君琅不會告訴青竹。
不然這位忠心耿耿的部下,一定會哭的。
花廳裡,等葉薇吃完第七塊芋粉花糕時,裴君琅換好了衣,從珠簾後的內室緩緩推車過來。
今天,裴君琅穿了一件雲杉綠圓領袍。
因是夜裡,小郎君畏寒,還在衫袍外多添了一件披肩的卷草紋大裳。原本鬆散的烏發被高高束起,扣了一支翠竹簪,一貫懶倦不想烘的發尾,也用熏香銅爐烘乾了。
在葉薇眼中,出浴的裴君琅雲山繚繞,衣袖生香,簡直是入世謫仙。
香噴噴的小郎君啊。
她狐黠一笑,誇獎:“小琅這一身真好看。”
裴君琅怔忪,他顯然沒有被女孩子誇俏麗的經驗,當即偏過頭去,沒有對上女孩的杏眸,耳垂生起一團薄紅。
少年抿唇,不喜她讚賞的打量:“你好多話。”
葉薇不再打趣裴君琅,而是端著快要吃完的芋粉花糕,問一旁侍立的長壽:“長壽公公,府上這份芋粉花糕如何蒸的?我吃得挺好,想著討一份點心方子,也好回去讓廚娘學著蒸糕。”
語落,長壽心裡暗道不好。
要是給小姐學會了糕,往後不來府上吃可怎麼好?
他輕咳一聲:“這點心方子是府上老禦廚的秘法,不好對外傳授的。”
“這樣呀……”葉薇略失望。有時候,葉薇真的很想敲開葉心月的腦袋瓜子,看看這些世家禮製教養出來的兒女是不是和常人有異。
一個沒了母親庇護的孩子,不知藏鋒斂銳,竟還敢急赤白臉來葉薇麵前跳腳。
她究竟是依仗什麼?
葉薇這一次沒有退縮。
她接過侍女手提的風燈,高高舉起,煌煌的光,霎時間照亮葉心月的臉。
突如其來的雪亮燭光,刺痛了葉心月的眉眼。長姐如芒在背,不由後退一步,大聲質問:“你乾什麼?!”
葉薇揚唇:“我不過想看看,阿姐究竟是不是個蠢貨。”
“你!”葉心月平白被羞辱,她咬牙切齒,“葉薇,彆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小伎倆,我母親不可能舍下我赴死,其中一定有你的手筆!”
葉薇仍是笑:“真敏銳呢。但,你又能怎樣呢?”
葉心月沒想到她竟沒有反駁這句栽贓的話,難道她的母親真的……
葉心月頭皮發麻,血氣上湧。女孩發了狠,全力晃動金鈴,企圖召喚山獸,撲殺眼前這位令她恨得入骨的庶妹。
然而,不知院落四周環繞何等強悍的驅獸大陣,夜風呼嘯的一瞬間,驅獸藥粉如煙霧一般四麵飄蕩,濃烈的馨香鑽入肺腑,讓所有山獸望而卻步。
葉心月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豢養的山狼淒厲哀嚎,卻無法召喚它來身前護衛,近身攻擊葉薇。
是了,這是箬葉姑姑鎮守的院子,有祖母下達的防護命令,她傷不了葉薇分毫。
葉心月的眼眶驟然生潮,心臟宛如被人挖出來似的疼痛。
這種不甘險些將她擊潰。
葉心月失去了好多東西,母親、權勢、尊嚴……這一切拜葉薇所賜!
“葉薇,你該死!”
聞言,妹妹葉薇隻是笑。
她早猜到葉心月無能為力,畢竟在葉老夫人的地盤,沒人能夠撒野使壞。
葉薇難得心善,沒有反唇相譏,她靜靜地注視眼前痛不欲生的嫡姐。一雙杏眼冷靜深邃,仿佛能洞悉人的心事。
熟悉的感覺回來了。
同樣的痛苦、同樣的哭泣。
小時候,葉薇親眼看著母親徐靈雨死在麵前,看著她所擁有的一切溫暖過去,在焦蓮手下毀於一旦。
當時的葉薇,也應該如葉心月一般悲痛吧?
可是,沒有人同情她呢。
也沒有人可憐她。
徐靈雨死後,葉薇甚至不能為她收殮屍骨。
弱者就該遭到欺壓,就該死無葬身之地。
這是對的嗎?明明大錯特錯!
為什麼到了葉心月這裡,葉薇就要悔過,就要難受?她母親的命,絕不比焦蓮的賤!
妻也好,妾也罷;嫡也好,庶也罷。都是鮮紅的血,滾燙的肉身,沒有高低貴賤之分。
她從前沒有得到任何人的同情與憐憫,葉心月也不配!
“阿姐,你是不是很不甘?你如今受到的冷落與屈辱,也不過我從前的十分之一,你這就受不住了嗎?”葉薇第一次卸下喜麵人的麵具,冷漠地諷刺,“如果我是阿姐,我就會心懷感激。畢竟阿姐恨不得將我挫骨揚灰,但我對阿姐還很仁慈,暫時沒有起殺心。”
“感激我吧,葉心月。”
葉薇平靜的話一寸寸淩遲葉心月的心。
葉心月怒目而視:“你不過是個庶女,不過是個半路撿回來的野種!”
葉薇怎敢用一副高高在上的語氣,同她這個未來少家主說話。
葉心月搡開要來勸架的仆婦,她咬牙,惡狠狠地落下一句:“葉薇,我早晚會殺了你的。我一定會殺了你的!”
“好啊,我拭目以待。”
葉薇盈盈屈膝,目送葉心月離開。
她允許喪母的孩子複仇,但最終,鹿死誰手,仍未可知-
秋末冬初,京城下了第一場雪。
綿綿的雪絮飄散人間,潔淨而柔軟,覆於湖沼溪流間,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麵。稻米早早成熟,水田裡隻剩下一些零星的稻杆以及沒被撈進酒樓當菜的瘦螃蟹。
葉薇想著上個月剛吃過的蟹黃飯,食指大動,打算待會兒到潛淵官學的膳堂裡再點一道醃製糖蟹,用來佐餐。
身披抬手一撈,雪花消融於溫熱的指尖。
葉薇下課後,手裡捧著一個小小的雪人,行色匆匆跑回寢院。
女孩身披猩猩紅提花綢的鬥篷,走動間,衣袂蹁躚,那一抹灼灼似火的紅,於雪地間明豔照人。
葉薇今天的課業和裴君琅不同,好不容易有個休息的間隙,她連阿芙的邀飯都沒回應,先去找的裴君琅。
葉薇想讓裴君琅第一時間看到雪。
然而,當葉薇拾階而上,卻發現裴君琅住的房間虛掩,卻發現裡麵沒燭光,像是空無一人。
小姑娘低喃一句“得罪”,抬臂頂開房門。風雪兜頭卷入屋舍,雪花落到地磚上,很快融化成細小水窪。
屋裡空空如也,小郎君不見蹤影。
葉薇舉著雪人茫然無措,心裡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不過呢,葉小姐如若喜歡,可時常來府上吃糕。想來、想來二殿下也不會介意的。”長壽自作主張幫裴君琅作答,心裡慌得要死,生怕主子怪罪。
可是,當長壽偷偷窺裴君琅一眼,發現小主子好似不像在生氣……他、他今日琢磨對主子心思了?
聽到這話,葉薇一臉可憐兮兮地凝望裴君琅,眼神迷蒙,好似小狗乞憐。
女孩嬌滴滴地懇求:“小琅……”
裴君琅皺眉:“隨便你。”
葉薇歡呼:“小琅心地善良。”
裴君琅:“……”一碟糕就能哄騙的傻子。
兩人你來我往鬥嘴,耽誤了一炷香的時間才啟程。
月牙初露尖尖角,棗樹的青色枝乾上結了一串串密密麻麻的小花。
葉薇坐在馬車裡,撩簾就能看到棗花。
她想,再過幾個月,就能吃到清甜的棗子了。
紅棗曬乾可以泡茶,現摘的青棗可以直接塞嘴裡咬,脆甜脆甜的。
不知裴君琅愛不愛吃,她可以分他一些。
葉薇胡思亂想了很多以後的事。
三月有枇杷,七月有荔枝。要分裴君琅吃什麼、喝什麼,她構想的所有日子都有小琅的存在。
好朋友不就是事事想著對方嗎?
小姑娘不由彎起唇角,她好像真心實意把裴君琅當朋友來處了-
等葉薇和裴君琅趕到味美齋的時候,已經是酉時。
謝芙、魯沉山以及沈如意,他們不像裴君琅那樣,和潛淵官學告了假。
兩個時辰後,官學宵禁,他們必須要回去的。
一見裴君琅,少年少女們七嘴八舌嗔怪:
“來得太慢了!菜都上好了!”
“就是!你倆先去哪裡玩了,讓我們好等!”
“快上樓,妹妹要吃雞!”
這是大家第一次在外聚餐,一個個都很興奮。
謝芙想把妹妹放出來見見世麵,魯沉山趕忙阻止:“彆、彆!千萬彆!你放出來,我飯都吃不下了。”
謝芙怒目而視:“好你個魯沉山,你敢嫌棄妹妹!”
沈如意打算用財力打圓場:“沒事,我給妹妹單點一桌好吧?”
謝芙:“哼,還是如意對妹妹好!”
魯沉山:“如意,你彆慣著阿芙……”
幾人吵吵鬨鬨走向包廂。
葉薇是第一次來味美齋,看什麼都新奇。
京城上等的酒樓果然不同凡響,沒有喧嘩的廳堂,也沒有穿梭不止的人潮。
飯館被分為兩層樓,由無數間廂房隔開。
各個角落都掛著名家的書法與丹青,長頸花瓶裡移植花枝,清幽典雅,景色宜人。
葉薇驚訝發現,二樓洞開的一間廂房門內,竟然坐著甲班的人。
大皇子裴淩似乎看到了她,舉起酒樽朝她溫文一笑,打了招呼。
葉薇費解不已,她和裴淩沒什麼交情吧?他用得著和她示好麼?
難道是她最近醃菜賺錢的事,太出頭冒尖了?
葉薇想不明白,但不妨礙她禮數周全,對大皇子含笑點頭。
她很快跟著朋友們進包廂了。
裴君琅對周家人和兄長尚且需要裝柔弱,可麵對其餘不算占勢的世家子弟,特彆是旁支家的孩子,完全無需客氣。
“是,我不打擾二殿下了。”焦凡隻是想送一封邀請函,哪知這個計劃胎死腹中,他莫名被甩了一次臉色,尷尬地離開了。
經此一役,焦凡也深知丁班學子一個個刺頭,不大好惹,遂熄了招攬葉薇的心思,另尋門路去了。
葉薇忙好自家屍人小王的準備工作,終於想起紅龍穀大比組隊一事。
夜裡,她抱著一份點來的酸梅糕找上裴君琅。
葉薇坐在寢房前的石階上,一麵遞糕,一麵問:“小琅找到隊伍了嗎?”
她鄭重其事的提問,倒惹得裴君琅發笑。
“你覺得,還有誰會和我組隊?”
這次比試至關重要,沒有人會選擇一個可能拖累自己的殘廢。
葉薇聽到這一句自嘲的話,忽然抬頭,望著裴君琅。
她的杏眼裡並無揶揄的取樂,而是格外專注、凝重,襯得少年方才吊兒郎當說出的話格外輕浮。
裴君琅不由收斂了唇角若隱若現的笑意,雪睫微微一顫,偏頭看屋簷上皎潔的圓月。
接著,他聽到葉薇用一種很認真的語氣,說:“要是他們知道小琅有多厲害,一定會前仆後繼來找你。不是你不好,是他們沒有眼光。”
葉薇在竭力安慰他嗎?
裴君琅心神微動,薄唇抿成一道蒼白的雪線。他淡淡道:“你不必安慰我,也無需念舊情和我組隊。你知道的,比試裡有大哥,我隻能是個廢物。”
也就是說,裴君琅不可能在人前展現精湛的傳家術,因此,和他組隊的隊員隻會受他帶累。
“那又如何呢?”葉薇笑眯眯地說,“小琅也太小瞧我了吧?如今我也是可以保護朋友的人了。”
“朋友?”
“對呀,我們不是朋友嗎?”葉薇似是怕裴君琅反駁,她又堅定地說了一句,“我們是朋友。”
“哦。”裴君琅抬手,屈指抵在頰側,掩飾他泛紅的耳根。
他似乎已經能坦蕩承認,葉薇和他的確是朋友的關係了。
葉薇沒和裴君琅多說上幾句話,轉頭謝芙就回來了。
她今日剛剛給妹妹做了一具鐵棺材,也好在比賽裡保護屍人。
謝芙前腳來,魯沉山後腳到。他還給葉薇帶了她定製的三十枚子彈:“你看看,尺寸是不是合適。”
“小山做事,我很放心。”葉薇付了剩下的錢,沒舍得試槍浪費任意一枚子彈,隻比照了一下口徑和填彈的凹槽,正正好。
葉薇捉摸著今晚就塞進早早備好的致幻蘑菇粉,這可是保命的東西,不能亂丟。
謝芙抱住冰涼涼的鐵棺材,說:“小薇姐姐,我下午也幫你們去大姐那裡登記了隊名,還領了五份糧草輜重回來,我看彆的隊伍拿了傷藥,彆人有的,我們也要有,特地拿了五份!”
葉薇揉揉謝芙的頭,誇讚:“阿芙乾得好。”
裴君琅旁聽了許久,第一次在人多的時候主動開口:“隊伍組好了?”
葉薇點頭:“是呀。我、你,謝芙,魯沉山,還有沈如意,隊名的話,我起了個樸素一點的,叫‘蜜汁雞腿飯’隊。”
葉薇取名的品味堪憂。
裴君琅頭疼欲裂:“你們三個也就罷了,沈如意為何要加入隊伍?”
葉薇抿唇一笑:“難得有這份逗我高興的誠意,我又怎能不領情呢?你們彆推辭了,拿了錢,沽兩壺酒、切兩斤豬口條佐著,往後我不在府上的時候,惦記我的好,幫襯桐花看好院子才是真!”
話說到這份上,再傻也回魂了。
這是幫桐花立威做人情,往後出了個什麼三長兩短,小丫鬟跟前也有個使喚的人。
桐花感動得眼淚汪汪:“小姐……”
第一百零四章
“小薇,祖母的話,你要牢記於心,千萬不要和任何人暴露你血肉的秘密。”
“如若有人對你起了貪念,不要讓步,無論是多好的摯友,你都得殺了他。”
葉老夫人明白的,最開始那些人可能是奉上金銀珠寶、粉宅豪奴來換血,態度恭敬,言語諂媚。久而久之,他們拿不出財物,就會起熾烈的殺心。
葉薇護不住自己,她會成為任何人的禁臠,會被世家大族、宗室皇裔,乃至蠻夷番邦瓜分。
他們會爭奪她、占有她,甚至將她視為予取予求的專屬物。她被困樊籠,沒有自由,她生不如死。
葉薇決不能淪落至此。夏風漸勁,連帶著葉薇嫣紅的發帶一塊兒飄蕩。今日的綢帶沒綁結實,風一灌就鬆開。
葉薇發上的紅帶子落到低垂的花枝上,長長的發帶穗子,正好輕輕擦過裴君琅的手背。
像一條月老的紅繩,高高懸於兩人之間,紅豔一片。
對於裴君琅而言,又如同上天警示他的一條天塹。他和葉薇分彆在兩端,永遠不能交彙。
裴君琅明白,他不該有任何妄念。
也不能因旁人的任何一點垂憐,便神不守舍。
小郎君低下頭,細心地分辨葉薇眼角洇出的紅、言語裡滿溢的心疼。
葉薇的善意,不過是對他悲慘過去的憐憫。
隻是一種施舍。
他不能誤會這一份神聖的情誼,也不可將其私有化。
即便他今日真的很不像自己,胸腔裡總有一種澎湃的情潮漸湧,久久難以平息。
裴君琅如夢初醒,指腹的溫度滾燙,如熾熱的炭火在繚燒,他終於蜷回了幫葉薇擦淚的手指。
葉薇茫然地仰首,望著少年:“小琅?”
裴君琅的柔情不複存在,他低語了句:“彆哭了。”
“唔?”說明他被囚禁於此很久了。
既然如此,他為何還能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好聲好氣和他們講話?
除非,他本就不是正常人……
葉薇毛骨悚然,摸了摸手臂浮起的雞皮栗子。
裴君琅見狀,饒有興致地翹起唇角:“我聽說過周家的一樁舊事,聽聞周家大房原本生出的是雙生子——周銘與周溯,但很不巧,周溯病重早夭,周崇丘老家主又失去了嫡長子,膝下唯有一個嫡長孫周銘。若這事是真的,那麼你便是那個本該離世的周溯?”
“公子好聰慧。”周溯即便聽到了這番話,臉上也沒半點異樣,他依舊風輕雲淡地道,“依我猜測,兩位能堂而皇之步入赫連家的舊宅,應當也不是泛泛之輩吧?隻可惜,我離京城喧囂太久,已不了解如今的局勢,何時出了新鮮的大人物,又有哪些世家子弟拔得頭籌……若周溯招待不周,還望你們海涵。”
葉薇不喜歡聽這兩人你來我往地過招。
她心知肚明,周溯能被周銘囚禁在這裡,必定是一件秘而不宣的秘辛事。
倘若被周銘發現了,他們鐵定吃不了兜著走,保準引發一場惡戰。
此地不宜久留。
葉薇:“你為什麼會被關在這裡?”
周溯像是被葉薇的問題驚訝到了,他輕輕“啊”了一下,噙笑:“因為這是赫連家的老宅,機關遍布,不熟悉這裡的來客都會死在途中,最安全了。”
葉薇問的明明是他們家族恩怨,可周溯卻四兩撥千斤,隻聊起赫連家古樓固若金湯的防禦機製。
她無奈地攤手,和裴君琅咬耳朵竊竊私語:“這個人很奸猾,要是我們這麼走了,他保不準把你我的行蹤告知周銘,還是殺了他吧。”
“嗯。”裴君琅難得認同葉薇的話,點了一下頭。
聽著眼前兩個年紀稍小的孩子正大光明密謀殺人計劃,周溯不由自主笑出聲:“你們真有趣。”
葉薇抖了抖。端麗清貴的小郎君原本不想搭理,奈何她的興致不減,喊出了趣味,喋喋不休地嚷。
裴君琅深吸一口氣,烏濃長睫睜開,目露寒光。
他打簾,薄唇緊抿,下頜骨微微繃緊,冷冷地掃向葉薇。
今日,陽光燦爛。
黃澄澄的光,漏過飛翹的車簷樓下,如光漏過扶疏花木,一點點光斑,散在葉薇挺翹的鼻尖以及水汪汪的杏瞳之中。
她高高舉手,興奮地和裴君琅打招呼。
晴山藍色衣袖垂下,露出一小節雪白的藕臂,晃人眼睛。
傻子麼!也不怕被人看去。
裴君琅莫名不喜,他輕聲道:“明月,停車。”
葉薇深諳小郎君彆扭性子,能逼迫他停車已是極大的讓步。
小姑娘忙喊停了自家的馬車,吩咐車夫緊隨裴君琅的車後,她要去和二殿下打一聲招呼。
大乾國民風開放,沒什麼男女大防的說法。
因此宗室世家的少年少女們隻要自個兒不介意,彼此關係親昵一些,實屬尋常事。
葉薇不請自來,還敲了敲裴君琅的車壁,忸怩地道:“小琅,你讓明月放個腳凳下來,我上不去。”
裴君琅沒作聲,但也沒喊明月“快走”。
明月近日和青竹取經,早學聰明了。反正遇上葉薇,一應事都說“好”便成。
很快,侍衛遞來腳凳。
葉薇踏上凳子,從善如流鑽進了車廂之中。
她左右環顧,看到角落裡單手撐頭,觀賞窗外風景的矜貴少年,眼睛一亮:“小琅!”
裴君琅斜睨她:“你來做什麼?”
葉薇雙手托腮,眨眨眼:“我怕小琅一個人坐車寂寞嘛,特地來陪陪你。”
他冷嗤:“多管閒事。”
“但你沒拒絕。”少女得逞地聳聳肩。
裴君琅耳根生熱。
他抿唇,偏開頭,低語:“滾下去。”
葉薇猜他被戳中了心事,笑眯眯地說:“晚啦!”
接著,她扭頭,朝車外大喊:“明月,快啟程!”
“是,清容縣主。”明月利落應聲。
裴君琅難以置信,明月這個吃裡扒外的東西,竟聽命於葉薇。
還讓她這般得意。
裴君琅沉下臉:“明月,歸府以後,自去領罰。”
“啊?屬下錯了!!”
“晚了。”裴君琅淡淡答。
“屬下領命……”明月沒想到小主子心思這麼難猜,他竟惹惱裴君琅了麼?
侍衛頓時蔫頭聳腦,沮喪得一路無話。
雖然,後來明月前往刑堂領罰,告知青竹前因後果。
青竹哈哈一笑:小主子說罰你,但沒說怎麼罰,你隻要麵壁一個時辰就好了。
明月納悶:這麼輕?
青竹:當然!
也是那時候,明月才知道,伺候主子原來有這麼多門道,話得反著聽啊-
宮中這場宴,葉薇他們吃得很順暢平靜。
沒有風波,也沒有哪處刁難,周皇後也沒有因裴淩而遷怒葉薇與裴君琅。
她近日生了病,來紅龍殿說了幾句場麵話,又回坤寧宮了。
謝芙不喜歡在宮裡多待,她和葉薇約好過兩天回潛淵官學再見,便跟著長姐謝道玄先行回府了。
而魯沉山和沈如意也因家中長輩擔憂,沒有久留宮中,吃過官宴也逐一告退。
唯有葉薇不想回家。
或許是因為她沒有期待回去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