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走,沈彥忽然想起,還有一樣東西沒還。
他瞥了一眼屋隅角落的醬菜壇子,思索片刻,還是往裡塞了個黃表紙折疊的三角護身符。
“把這個菜壇子送到葉薇小姐手裡,記住,要親手交給她。”
奴仆撓撓頭。送東西,還要買糖葫蘆,大冷天的,主子家事兒還挺多。
下人困惑地出了門。
沈彥心願了卻,如釋重負鬆了一口氣。
他用酒水衝泡了那一包藥,遞到唇邊細細品嘗。還好,不大苦。他這個人,還是愛吃甜口的東西。
沈彥喝完了酒。沒多久,鑽心的痛楚便彌漫肺腑,果然是一包劇毒。
不過,算了。
沈彥釋然一笑。
他還了醬菜壇子。
沈彥從前吃過葉薇一口醬菜,還沒付錢呢。往後沒機會再見,那就這樣道彆吧。
就此,他作為師長,和孩子們的恩怨情分,已經兩清啦-
皇子府上,天剛蒙蒙亮,長壽就被明月拉去掃簷下雪。
長壽畏寒,叫苦不迭:“那麼多下人,憑什麼喊咱家掃雪?”
青竹:“不是你說主子醒來,伺候得力的奴仆可以放一天年假的麼?人都躲懶去了,可不就得你親力親為?”
“那明日掃地不也一樣嗎?”
可……究竟該如何留下裴君琅?
葉薇困惑的同時,也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她為什麼執意想囚住裴君琅?僅僅是因為對朋友的依賴與不安嗎?
不儘然。
可葉薇恍恍惚惚意識到,她對裴君琅……似乎有了一點私欲。
究竟是為什麼,她說不上來。
葉薇抬起頭,一雙杏眸倒映漫天繁星,黑亮到奪目。
她蹲身於裴君琅的膝前,少年郎一低頭,便被她裝了滿眼。
少年人,擁有一副得天獨厚的皮相,郎豔獨絕。
裴君琅看到葉薇眼裡的自己,一時間有點無措。他垂下濃密的眼睫,下意識避開眼去。
月色淒清,盈盈的月華照到兩人的眉心、鼻尖、肩骨,玉潔一片。
葉薇仰首,便看到了裴君琅脖頸間,滾動的嶙峋喉結。
玉潔瑩潤的喉珠,埋於勝雪的肌膚底下,莫名誘人。
她記起裴君琅半夢半醒的那個吻,罔顧她意願的吻,不夠溫潤君子的吻。
葉薇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她起了睚眥必報的歹念。
壞心眼的小姑娘仰頭,蓄意偷襲裴君琅最為脆弱的脖頸。
女孩的貝齒輕輕舐咬了一下郎君的喉結,肌膚相親,溫熱的濕意。
葉薇莫名受到蠱惑,呼吸也急促、滾沸。
她沒忍住,甚至伸出丁香小舌,試探地流連,若有似無地啄吻了一下。
裴君琅身上的蘭花香很甚,濃鬱地湧來。
實在很香。
葉薇腦子一團漿糊。
幾乎是瞬間,裴君琅僵滯在地,修長指骨攥住輪椅扶手,不知該退還是進。
沒多久,手心生了一重熱汗,裴君琅無所適從,死到臨頭,動都不敢動。
潮熱的觸感,跗骨而生。
令人呼吸急促,一顆心兵荒馬亂。
他難以置信地凝望眼前的葉薇,連出聲都不敢。
少女居心不良,又不敢太僭越,於是葉薇淺嘗輒止,沉淪了片刻,立馬逃跑。
她做賊心虛,和少年拉開一臂的距離。
隨後,小姑娘又得意洋洋地笑起。
裴君琅從葉薇的臉上,能清晰看到女孩的狐黠與挑釁的神情。
她在反擊,也是饋贈。
頃刻間,少年抬手,以手背遮擋住潮紅的臉頰。
她絕對是想弄死他!
裴君琅第一次這般語無倫次:“你、你怎可……”
少年目若寒霜,漠然看了被厚氈毯死死壓住的門簾。
夜已經很深了,葉薇來做什麼?
裴君琅剛沐浴更衣,沏完乾茉莉花茶,打算睡前翻兩頁書。
閒暇時光被不速之客打斷,他略有點不滿。
但想到營帳外寒風料峭,裴君琅抿了下唇,還是回答她:“你……有事?”
葉薇踩在厚雪堆裡,足尖冰冷。她原地跺腳半天,沒聽到裴君琅的聲音,還以為他已經睡下了。
幸好,小郎君很快有了回應。
葉薇半個身子鑽進營帳,手裡的狐毛大氅被她高高舉起:“我來還你衣服!”
“不必。”裴君琅不缺一身衣,既給了她,就沒想拿回來。
“小琅……”葉薇幽怨,明亮的眼神一下子萎靡,如被人遺棄的小狗。
裴君琅沒辦法,隻能擰了擰眉心:“進。”
葉薇得償所願,當即鑽入裴君琅的營帳。
果然,怕冷小郎君的住處,燃了旺盛的炭盆,溫暖如春。
葉薇眼角眉梢沾著的雪花,被蓬勃的熱氣兒一烘,立馬化了水。
這個帳篷,葉薇不知來了多少次,熟稔到一桌一椅的擺放都了然於心。她駕輕就熟地挪來一方軟墊,落座,然後一目不錯地凝視裴君琅。
許是在自己的地盤,今夜裴君琅洗漱完身子以後,沒有再披厚重的外衣。
他著了一件桃枝綠的單薄衫袍,窄袖,袖緣還繡滿了桃花暗紋,於燭光下,繡麵油潤可人。
葉薇視線下移,小心窺探了一眼裴君琅的足踝,他連鞋都沒穿,長長的衣擺垂下,偶爾能看到一星半點兒燎疤。已經褪色的傷痕,像突起的青色筋脈,附著足骨間,並不醜陋。
少年郎果然是很漂亮的人,舉手投足都很賞心悅目。
葉薇腦袋昏昏,一時不防,又回憶起先前冒犯裴君琅的畫麵。
她記得實在不多,隻想起了指腹薄繭微觸上裴君琅喉結的那一幕。
他似是不適,雪白脖頸吞咽了下,嶙峋的桃核兒便從葉薇的指尖滾到了指節,緊緊貼著她的皮肉,流連不去。
喉結的觸感是冷的,指腹就能焐熱,如同一塊上好的良玉,很合適把玩。
葉薇心說有趣,依依不舍,碰了好幾次。
直到裴君琅眼角暈起潮紅,製止了她。
……
許是帳外雪夜清靜,帳內春意盎然。
熟悉的聲音,闊彆三年才聽到的聲音。
葉薇背對著天池,她咬緊牙關,咬住唇瓣,眼睛熱騰騰的,蓄滿了好多眼淚。
她忍耐著,不讓那些眼淚掉下來。
葉薇聽到了,卻不敢回頭,她好害怕隻是一場夢。不能、不能一次次給她希望,又一次次碾碎她的希望,那樣太殘忍了。
可是,她身後的聲音沒有停。
“這幾日送來的糕點甜味正好……你之前留下的甜糕方子果然是耍我的。”
“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有人問我,是要等世上再出現赫連家那種有緣人,還是要我舍棄永生之身換來短暫一世。”
“我想了想,你這樣膽小,夜裡還怕黑,沒我應當會哭,所以我選了後者。”
“葉薇,你真的很麻煩。”
葉薇渾身發抖,她猛然回頭,終於看到了眼前的事物。
天池冰裂消融,小郎君渾身濕漉漉的,他跪在岸邊,眉眼一如既往冰冷而清絕,皮膚雪白不似常人,寬大的黑袍裹在他的身上,緊貼著清瘦的身姿。他的腿骨似乎有了力氣,幾次嘗試站起,又單膝跪下。他好像……不再患有腿疾了。
葉薇錯愕到說不出話,她飛撲向裴君琅。像是害怕他再次消失,她把他抱得好緊,像將他融入她的骨、她的血。
“葉薇。”裴君琅被她突如其來的一撞,嗆得咳嗽。
葉薇遲緩地蹭著裴君琅冰冷的胸膛,纖細的手指繞過窄瘦的腰身,一寸寸撫過他的背肌。
裴君琅有體溫,有心跳,他是活生生的人!
“小琅……”葉薇鼻腔酸澀,忍不住要哭,她好害怕也好高興,她懇求裴君琅,聲音怯怯的,“你不會再走了吧?”
裴君琅剛想罵葉薇毛毛躁躁,可是一低頭,又看到小姑娘瑟瑟發抖的雙肩,她嚇壞了……
小郎君冷硬無比的心臟,在葉薇的眼淚攻勢下,逐漸變得柔軟。他雙手環上葉薇溫熱的腰腹,將她托舉著,緊緊扣在懷裡。
裴君琅用極其溫柔的聲音,用泡過水的冰冷指骨輕拍葉薇的脊背,柔情備至,哄著他久彆重逢的妻。
他說——
“葉薇,我回來了。”
“葉薇,我再也不會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