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葉薇騎著紅龍回到宮裡。
清瘦的小姑娘一落地,在場的所有宮人、侍衛都寒毛直豎,嚇得瑟瑟發抖。
他們疑心是見到了鬼魅,不敢吱聲,想去寢殿請皇帝裴君琅來應對,卻偏偏搜遍了宮闕也找不到君王的身影。
百般無奈之下,他們隻好去求助世家的長輩們。
這一晚,闔宮鬨得人仰馬翻,誰都沒想到,葉薇居然能超脫六道輪回,死而複生。
在場的世家人,除了葉老夫人眼眶泛紅,敢當著紅龍的麵擁抱神主葉薇,其他人都眼觀鼻鼻觀心,一句話都不敢吭聲。
當初世家逼死葉薇的畫麵仍曆曆在目,他們生怕葉薇一個不順心,又要起來鬨事。
葉老夫人撫摸葉薇烏濃的長發,直到她碰到葉薇溫熱的耳朵,這才相信孫女是真的回來了。
“活著就好,活著就好。”老人家雙眸含淚,將裴君琅留下的遺詔遞給葉薇。
葉薇是第一次有這種難捱的感覺。
腰上的一團熱,綿綿的,貼了兩塊燒得緋紅的炭,從衣布開始灼,焦黑的灰燼四揚,一直燎到心裡。
她不敢動。
葉薇想回頭看一眼裴君琅,又怕正對上他的視線,隻能抬頭望月亮,仿佛月亮就是裴君琅。
很快,少年修長的指骨縮回,取而代之的是守禮端方的臂骨。
裴君琅圈來的手,和她一直有一寸的距離,輕易不會觸碰到葉薇。
方才的親昵,似乎真是他的無奈之舉。
如果可以,裴君琅也想完全不靠近她。
葉薇恍恍惚惚明白了,之前的無措與悸動,隻是她的幻覺。
胡思亂想間,葉薇腰間已係上狐毛大氅的兩隻寬袖。
“好了。”裴君琅冷淡的聲音傳來。
葉薇逃也似地轉身,指著身上的外衫,問:“怎麼忽然想給我多添一件衣?”
裴君琅撐著下頜,瞥向旁處,隻留給葉薇輪廓鋒利的左頰。
他眨了一下長睫,不自然地道:“你……染上了。”
葉薇想到癸水,如夢初醒,豐腴的臉蛋立馬通紅。
她結結巴巴:“啊,我、我知道了。”
聽到葉薇局促不安的回答,少年的唇角於暗處輕巧微揚。
看,傻子。他早料到她會羞赧。
葉薇心事重重,今晚便沒有多在外逗留。
他們早早回了帳篷裡,葉薇解下那一身狐毛大氅,腦海裡還全是裴君琅微揚的唇角……他一定覺得她很好笑。
葉薇鼓了鼓腮幫子,把自己埋入仆婦備好的熱水中。
一蓬蓬升騰的潮熱熏上葉薇的臉,剔透的水珠沿著她的眉骨,一點點往澡盆裡落。
葉薇換洗了衣物,還換了新的月事帶。
待渾身清爽的時刻,她的腦中忽然升起一個念頭:她要再見裴君琅一麵,讓他看到乾乾淨淨、沒有一絲一毫不妥之處的自己。這樣,葉薇才能撿回淑女的尊嚴,一雪前恥。
葉薇抖了抖裴君琅留下的狐毛大氅,裡裡外外檢查。幸好,沒有血跡留上。
葉薇又燃了桂花香木,給衣服各個犄角旮旯都熏了一遍香。
她再度鑽入冷冽的風雪中,走向隔壁那一頂仍亮著燭光的帳篷。
“小琅?”葉薇隔著簾幕,喚他。
女孩輕柔的聲音,順著撼動庭戶的寒風卷入。
惹得裴君琅取書的指骨一頓。“嗯。”
葉薇悶悶地應了一聲。
“哭夠了嗎?我們回去?”
“再等等吧。”
“等什麼?”裴君琅不解,他知道碉樓上風大,唯恐葉薇受風受凍。隻能把長袖再搭上葉薇的後脊,為她防風。
“一旦我從這裡離開,小琅就不會再讓我靠這麼近了。”
葉薇賭氣似的抱得更緊,整個人任性地埋到他懷裡,以強硬的動作據理力爭。
裴君琅的倉皇無措,到眼下這一刻,才慢吞吞地浮現。
“葉薇……”
他啞然失笑,卻沒有流露出笑聲。
隻是有昏暗的夜色作掩護,他可以肆無忌憚展露出那一絲難能可貴的柔情。
但裴君琅也心知肚明,葉薇的依戀,不過是因她如今的脆弱。這種緊要關頭,換一個人在她身邊,即便是周溯,想來葉薇也會尋求安慰與庇護。
隻不過,裴君琅與葉薇的私交甚密,還算相熟。
因此,給他搶占先機。
幸好,裴君琅也沒有再勸她鬆手了。
許是感受到小郎君腰腹不再緊繃,認命似的,鬆懈了力道,葉薇唇角幾不可查地微微上翹。
她終於扳回一成,讓裴君琅心軟一次,沒能成功拒絕她。
抱得久了,葉薇掌心發潮,泌出熱汗。
但她仍舊沒放,固執地像一頭犁地的牛。
葉薇總覺得,隻要她一鬆手,小郎君的柔情便不複存在,人也會一溜煙從她掌心溜走。
她不想他離開。沈彥忠心護主,那他獻上的名單,可信度一定很大。
禦林軍開始動手,他們跟著大太監唱報名單上的名字。每念一個,便是一場屠殺。
匕首遞上那些佞臣的脖頸,手起刀落。
到處都是慘叫,到處都是血,
百官們緊閉雙目,誰都不敢說話。
這是大內禁中,他們沒有帶人馬,他們被裴望山甕中捉鱉,步了沈追命後塵。
幸好,裴望山沒有喪儘天良,動其他的世家長輩。他不敢,也不想。
唱的這一出“殺雞儆猴”的戲夠到位,票友們心滿意足,誰也不會說埋汰話了。
今日紅龍殿的一場血色審判結束,眾人承蒙聖恩,行禮時,臉上老淚縱橫,一個個官吏都是扶著發軟的膝骨回的家宅。
太掉以輕心了,差點就死在皇帝手上了。
往後沒有必要,世家長老們寧願稱病也不想再入禁庭那個鬼地方。
真遭罪啊-
過了年關,再冷冽的雪都該停了。
沈彥在家宅裡等待皇帝裴望山的懲戒。
他護駕有功,又將白蓮教的窩點告知天家,將功折過,免除死罪,但褫奪世家家姓,貶為庶人。
沈彥跪在綿軟的雪地裡,謝主隆恩。
他高高舉著禦前大太監福德送來的聖旨,在福德傳完旨意轉頭欲走時,沈彥往大太監手裡塞了一個錦布小匣子。
沈彥:“中貴人請把這個匣子交給陛下。”
福德心驚肉跳:“這是何物?”
“陛下一見便知,勞煩您跑這趟腿了。”
福德畏懼天家的威壓,不敢多問,點頭稱是。
那匣子裡的東西,其實是沈彥從沈追命的家宅裡,找到的紅龍血眼石。
裴望山想要,他便如他所願,親手送給皇帝。
送走福德,沈彥回到房中,端詳雙手。
前兩日殺沈追命的觸感猶存,掌心都是仇人的血,那般快意,那般舒暢,他此生已無遺憾。
沈彥坐在床邊,又想起了皇帝裴望山。
在許久之前,他曾和皇帝私下裡密會過一回。
裴望山:“朕知你想為親族平反,想拉沈追命下馬。可他身為世家家主,又豈是你等螻蟻可輕易踐踏、碾壓的?朕也深受世家欺壓之苦,朕知你心中隱痛,朕願意將心比心,幫你一回。”
後來,沈彥奉皇命潛入白蓮教,與裴望山聯手設下殺局。
沈家是不服天家管教的世家,他不如葉家和周家懂事,遇上裴望山,唯有死路一條。
可是……沈彥想到那日被圍困在山莊裡的世家孩子。
殺局其中,也包括裴望山的親子,裴淩與裴君琅。
裴望山意圖殺害沈追命,是否沒考慮過自己孩子的安危?
還是說,裴望山本就是心狠手辣的梟雄,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即便不惜害死自家的兒子。
那麼,知曉裴望山秘密的沈彥,定也不能平安活下來。
沈彥會意,他摩挲一番聖旨,果然從鑲邊刺繡裡,找到了一包毒.藥。
沈彥笑了聲:“這就是天恩啊。”
算了,反正他心願得償,與其被天家暗衛刺殺,倒不如自個兒痛快一點赴死。
這樣一來,他的死法還能體麵一些。
臨死之前,沈彥讓奴仆幫他出門買了一串冰糖葫蘆。
他生於貧瘠的藩鎮,逢年過節沒什麼吃的,父母親就會給他買幾串糖葫蘆。
他許久沒吃到這口了,眼下嘴饞得緊。
奴仆不知主子忽然發什麼癔症,但也沒有拒絕,他點頭哈腰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