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葉薇,你在做什麼?”
不遠處傳來裴君琅冷肅的聲音。
葉薇如夢初醒,鼻尖嗅到一股焦味。她看了一眼卷曲的發尾,大驚失色,慌忙後退。
方才想事情太入迷,居然讓篝火把發尾燎斷了幾根。
裴君琅的鳳眸微微眯起,眼帶審視,直勾勾盯著葉薇。她麵前的火堆裡,似乎還有一團細碎的灰燼……她燒了什麼?
裴君琅:“葉薇,是你說的,如今你我是未婚夫妻,不分彼此。你若有事,大可告訴我。”
葉薇喪氣地想,果然,什麼都瞞不過小郎君。
她抿了一下唇,走近裴君琅,小聲說了多羅信上說的事。她並非駕馭紅龍的神主,而是一個可憐兮兮的祭品。
等待她的,唯有死局。
裴君琅的指骨緊攥,臉色微變,眸光銳色凜然。
他不會因女色而生出任何臆想,裴君琅清心寡欲,完全不在意這些事。
可是。
葉薇在明知裴君琅身體有疾,不允許有任何旖旎心思,還故意撩撥他。
這是一種羞辱。
她故意的?
裴君琅寒著一張俊臉,涼涼開口:“我不喜歡被人愚弄,如有下次,我會殺了你。”
他的語氣忽然肅穆,冷若冰霜。
葉薇聽出那點真心實意的殺氣,摸了摸鼻尖子,訕訕道:“不過開開玩笑,二殿下也太嚴肅了。”
“哼。”裴君琅知道她服軟了,沒再為難。
冷峻的少年郎偏頭,望向漏出一道縫隙的車外。
馬車行到半路,他信手把易容的麵皮遞給葉薇,叮囑她喬裝打扮,一路上再沒彆的話。
葉薇學乖了,她裝扮妥當以後,自覺當起小啞巴,老老實實摸糕點吃。
帶來的綠豆糕不是酥皮包餡兒的那種,而是泡開豆皮直接用綠豆泥隔水蒸,而後切成了小塊晾涼。
葉薇吃了覺得不錯,朝裴君琅舉起一枚:“小琅不吃嗎?”
裴君琅默默看了她一眼,臉色不虞。
這幾塊糕都落他衣上了,葉薇還不嫌臟汙,拍了拍灰塵就包回油紙裡繼續吃。真不知該說她心大還是嘴饞。
“真的很好吃。”葉薇勸糕的老毛病一如既往。
裴君琅頭疼:“我沒興趣。”
“那好吧。”夜裡的銀霧被風吹得散開,碉樓上燃著一盞盞燈,火光煌煌,不至於昏暗到視線模糊。
但裴君琅還是振袖一揚,以恢弘內力熄了火把。
“咻”的一聲,天地陷入黑暗。
周遭一下子安靜下來,葉薇茫然抬頭,隻能看到隱約的星光。而沐浴於暮色底下的他們,五官混混沌沌,看不清眉眼。
葉薇後知後覺,感受到裴君琅的體貼。他知道她麵皮薄,擔心她的哭相被人發現後,會尷尬或難堪。
因此,他隔絕了所有能夠發現葉薇脆弱一麵的燭焰。
小郎君心細如發,但葉薇還是覺得他多慮了。
她在他麵前向來是小狗脾氣,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已經不要什麼顏麵了。
葉薇其實已經冷靜了,但她仍想賴在裴君琅的懷裡,不願抬頭,不願起身。
啜泣聲越來越小,少年安撫她的手停在脊骨處,沒再輕拍。
“葉薇?”裴君琅低聲喚她。
葉薇無辜地眨眨眼:“我隻是為了報那一吻之仇啊。”
裴君琅簡直要氣笑了,哪裡有姑娘家會這麼……不知分寸!
葉薇滿不在乎,步步緊逼。
直到裴君琅退無可退。
小姑娘揚唇:“小琅,如今我們兩不相欠,是不是可以和好了?”
裴君琅怕她還有什麼惡劣的後手,他不能拒絕回答葉薇的問題。
許久後,小郎君抿唇:“我本就沒有生你的氣。”
談何“和好不和好”一說。
葉薇心照不宣,裴君琅好麵子,這就是他的示弱了。
葉薇笑吟吟:“既如此,我和小琅還是天下第一最最好!”
裴君琅避開她熾熱的目光,故作冷漠回答:“隨便你。”
能和少年郎重歸於好,葉薇鬆了一口氣。
她終於不必再提心吊膽,害怕裴君琅隨時隨地逃離她身邊了-
從周溯的口中,眾人得知來龍去脈。
魯沉山沉吟道:“能假扮周崇丘老家主的人,武功定然高深,絕不是泛泛之輩,咱們能打得過嗎?”
葉薇不知周老家主的威風,但其他世家孩子從小便知周家的老家主周崇丘筋骨奇佳、武藝超群,曾獨自一人持槍、騎離弦快馬,殺穿一隊衝入地方藩鎮的羯人刀斧兵。若是這位假家主有三分真貨的武學造詣,那他們保不準還鬥不過呢。
沈如意膽小怕事,他從來沒經曆過大場麵的事。
“要不我們還是告訴世家大人吧?我看這事兒不是我們能處理的。”
葉薇皺眉:“萬一……我們驚動了假家主,反倒打草驚蛇,逼得幕後主使殺人滅口了怎麼辦?”
周溯點頭:“小薇說得在理,我們不能貿貿然行動。”
謝芙聳聳肩:“無所謂!無論來多少個賊人,妹妹都能一擊致命!”
四人商量不出個結果,最終齊刷刷望向裴君琅,他是雞腿飯隊的智囊團,彆光看戲啊,拿個主意唄!
裴君琅悶頭喝茶,覺察到一排熾熱的視線。他放下鷓鴣斑茶盞,輕聲道:“我確實有個主意。”
眾人:“願聞其詳。”
他彎了彎唇:“很簡單,隻要周溯邀請老家主吃一頓飯。”
……
三日後,周溯真的聽從裴君琅的吩咐,請祖父一同用飯。
周家人丁不興,除卻宮中那位皇後姑姑,本家大房的子孫,幾乎隻剩下周溯。因是本家人用膳,奴仆們擺上爐焙雞、釀燒兔等大葷硬菜,最後上了一些時興的冬季瓜果,還有一般在宮中才能吃到的貢品椰棗、荔枝乾。
仆婦們聽從周溯的吩咐,宴席采用最高規格,他們特地將禦用的胡桃紋鷓鴣炭,堆放入爐中燒灼,又丟了兩枚梔子花香丸,一時間室內暗香盈盈,溫暖如春。
一張長桌,祖孫倆各坐首尾。
周溯斟滿一杯酒,遞給周崇丘:“祖父,許久沒和你一塊用飯,孫兒心裡很高興。”
周崇丘感歎道:“這些年,是祖父疏忽了,讓你流落在外,吃了這麼多的苦。”
聞言,周溯眼眶泛紅,他低頭,抬手輕輕擦拭眼角,眼淚落得更凶。偏偏周溯沒有發出低啞的啜泣,讓人看了心裡愈發不忍,少年郎好麵子,即便難受也絕不會輕易哭出聲。
周溯滿懷感激:“不說這些了,沒有祖父的看顧,阿溯也不能活到今日,這杯酒,阿溯敬您。”
“好。”周崇丘看著眼裡滿帶孺慕神色的孫子,一口飲儘酒水。
見周崇丘喝了酒,周溯嘴角上翹,震了震衣袖,後退一步。
溫恭知禮的少年郎又流露出興味十足的笑,道:“祖父,西域送來的辛香料果然很熏眼睛啊……”
“什麼?”周崇丘呆若木雞,一時之間不知道周溯在說桌上的葷菜還是其他什麼。直到他感到小腹燒灼,五臟六腑如同橫插了一把削鐵如泥的長刀,不住翻攪,切肌入骨,疼痛難忍。
周崇丘抱小腹,疼到跪地,額上密布細汗,連抽刀的力氣都沒有了。周崇丘匍匐於周溯的靴前,沒能忍住喉頭湧上來的腥味,仰頭噴出一口鮮血。
濃烈的紅色如潑墨紅梅,濺上周溯的衣擺,室內腥氣氤氳。
周崇丘不甘心地攥住周溯的腿骨,他一雙老態龍鐘的眼睛瞪得渾圓:“你、你算計我……”
氣息微弱,隨著劇烈的痛感漸漸消弭。
周溯蹲下身子,臉上無喜無悲,他小心翼翼掰開了周崇丘的手指,輕聲道:“不要這樣瞪我,做出太誇張的表情,你就不像他了。”
周崇丘意識陷入混沌,他心如死灰……原來,周溯發現他是贗品了!-
然而……
其他小夥伴聽到葉薇調侃紅龍神主,不由自主雙手合十祝禱,祈求神明不要降罪葉薇,她隻是本性頑劣罷了。
周崇丘作為紅龍神主赤誠信徒,一臉心碎:“……”放你他娘的狗屁。
如果她和紅龍神主有半點乾係,他今晚立刻、馬上從崖上跳下去!絕不猶豫!
夜色蒼茫,繁星萬裡。
蘇瑤坐在山洞裡,小心拆開油紙包裡的甜糕。葉薇給她準備點心很細心,什麼口味的香糕都放了一塊,她吃得津津有味。
葉薇對她很好,蘇瑤想要報答她。
可是,如何報恩呢?
也許,她可以帶走焦玄鳴,幫葉薇他們“鏟除”一個勁敵。
蘇瑤望著遠處起伏的黑色山峰,思緒逐漸飄遠。
她想到了在草原的那段時光,她和焦玄鳴一起坐在山洞裡,看日出日落,分享甜糕吃。
有時她困倦了,還會挨著焦玄鳴睡,他很溫柔,沒有推搡她,而是縱容她睡在膝上。
如果焦玄鳴不曾傷害她的族人就好了,那他們也不至於鬨到烏眉灶眼,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
其實,蘇瑤知道,是格桑王子和兄長蘇武聯手先傷害的大乾子民,那麼作為世家子弟的焦玄鳴,要為自己的百姓討一個公道,再正常不過。
錯的是戰火國仇中相遇的他們。
最不該結合的兩人,卻經受命運的戲弄,喜結連理,成了夫妻。
何其荒唐與諷刺啊。
蘇瑤小心撫了撫腹部,她恨焦玄鳴欺騙她,恨焦玄鳴獨占她。
可真的要下手殺焦玄鳴,她又不想,也不忍心。
蘇瑤垂頭喪氣,輕輕說:“寶寶,你阿娘好懦弱啊,什麼都不敢做。”
許久後,馬蹄聲漸響,男人騎馬的高大身影漸行漸近。
蘇瑤抬頭,看到了風塵仆仆的焦玄鳴。
他趕路匆忙,一頭的汗。
見到蘇瑤的瞬間,男人彎唇笑起,溫柔喊她:“瑤瑤。”
蘇瑤微笑,沒有靠近。
她的反常,讓焦玄鳴如芒在背。男人的笑僵硬了一些,小心翼翼問:“你都記起來了?”
蘇瑤一遍遍固執地說:“阿玄,我想回草原了。”
焦玄鳴如遭雷擊,他僵立原地……果然,蘇瑤都想起來了。
他抿緊下唇:“瑤瑤,抱歉,我騙了你許多事,還利用你的善心,傷害了你的族人。但我並未殺害你兄長,也沒有殘害你部落裡的婦孺孩子,凡是願意棄械投降的朵雅族人,我也命部下不必趕儘殺絕……”
他企圖獲得蘇瑤的原諒。
但焦玄鳴有信心,畢竟他有一輩子的時間,能慢慢和蘇瑤耗。
至於在漫長的相處歲月中,蘇瑤會不會再次愛上焦玄鳴。
這個問題的答案,大概隻有天知道。
雖然老天爺也知曉,草原的小公主,素來很心軟的。
葉薇隻是象征性讓一讓食,想來裴君琅這種鐘鳴鼎食的大戶,肯定山珍海味都吃膩了。他不吃最好,她還不夠吃呢。
裴君琅見葉薇又嚼巴嚼巴糕點塞嘴裡,連一記眼風都不給他,不由有點心浮氣躁。
她從前……知他不吃,不是還會執意喂食麼?
如今熟了,倒改性子了。
一旁的葉薇看到裴君琅不說話的時候臉色越來越難看,忍不住縮了縮腦袋,嘴裡咬糕點的沙沙聲也不由自主放得更輕,生怕裴君琅意識到身邊還有一個煩人精。
葉薇懊惱地想:看來小琅是真的很愛潔,討厭彆人在他馬車上吃點心……
來京城這麼久,葉薇還沒見過北市。
車外喧騰聲漸次變大,熱鬨非凡。
她取帕子小心擦乾淨滿是糕屑的手指,霸道地占領了裴君琅觀景的好位置,撩簾朝外打量。
北市果然熙來攘往的人潮。
大街小巷到處都是購物的車馬,人喊馬嘶。裝潢富貴的馬車上坐著的貴客基本不會下車,隻挑起簾子隨意一指,便有伶俐的小廝會意,聽從主子的吩咐來路邊攤采買。
葉薇好奇地環顧四周。
這裡的房屋奇特,有黑瓦白牆的小院,也有青石塊堆砌的碉樓。許多建築像是從番邦流傳入境的,整個西市便顯得風格光怪陸離,帶點異域風情,很是獨特。
兩側的小商鋪與貨物攤子鱗次櫛比,小販們賣裝蠱蟲的陶甕、也賣趕屍用的三清鈴,甚至還有人賣各式各樣俊男美女的人/皮/麵具,招牌上還打著沈家的旗號,說是沈家在西市的分鋪。
葉薇了然,魯沉山說得不錯,沈如意家裡的生意果然做得很大呀。
就是不知那些作奸犯科的惡人利用易容之術犯下的惡事,會不會帶累沈家人連坐遭罪。
這分明就是世家子弟一氣兒縱容黑色產業發展!
葉薇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接著,她指向不遠處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驚訝問:“那是牙人在賣奴嗎?”
裴君琅瞟了一眼,諷刺地道:“都是些病入膏肓的人,想把自己賣給江湖邪師為傀儡屍人,也好臨死前賺一筆錢補貼家用。”
葉薇明白了,難怪他們身上都是襤褸衣布。
她自認不是一個善心人,自己舍不得出錢,便和裴君琅說:“小琅,你平日裡挺缺德的,要不今日施舍一點銀錢給他們,積攢些功德吧?這樣死後入地府,好歹有一項好事能讓你免於墮落拔舌地獄。”
裴君琅第一次看到這種“罵了人還滿口為對方做打算”的女子。
他挑眉:“不好意思,我平生就愛作惡。”
“嗯嗯,小琅真性情。”
“……”這也能誇。
話雖如此,裴君琅還是朝車外拋了一袋錢,生怕葉薇這張烏鴉嘴一語成讖。
葉薇看夠了,放下簾子。
她問:“二殿、二公子,你不是說要來找周銘麻煩嗎?怎麼忽然來逛街了?”
頓了頓,葉薇恍然大悟:“你不會是用‘周銘’的借口,特地約我出來見麵吧?唉,我也不會拿喬,沒什麼架子,何必這樣大費周章……”
葉薇臉皮厚,眼見著要越說越不像樣,裴君琅打斷她的話:“你想得挺美。”
“唔……”葉薇一臉不信,還狹促地暗示裴君琅臉皮太薄。
少年郎終是不耐地開口:“我命青竹盯過周銘很長一段時間,每月的十八,他都會來蒹葭筆墨閣一趟,可人一進去筆墨閣,卻再沒有出來過。”
葉薇遲疑地溫:“你懷疑,周銘去蒹葭筆墨閣隻是一個幌子,實則他另有其他去處?正因為他能通過筆墨閣穿梭彆的地方,故而不用原路返回?”
“是。”裴君琅篤定地道。
葉薇無異議,她隻是疑惑,裴君琅竟這麼早就盯上了周銘……他分明早有部署。
“從前在葉家,你是故意讓周銘和大殿下聯手欺負的麼?”
“葉薇,我絕不會讓你死在我麵前。”
裴君琅單手扣住葉薇的腰腹,不許她逃離一寸。
另一手漫出勁峭的殺意,磅礴的內力如潮湧至,自四肢百骸噴薄而出。流雪飛雨,衣袍受暴風鼓動,袖擺翻湧。
明明有濃鬱的血氣彌漫上喉頭,裴君琅卻強行壓製,麵色如常。
他無懼生死,無懼痛楚。
他早已決意赴死,且和世家大人們鬥鬥又何妨?
裴君琅再一次開啟近乎自毀的殺陣,劈風斬浪,蓄勢待發。
以戰去戰,以殺止殺。
他想教會葉薇最後一課。
若想在弱肉強食的世間活下去,絕不可心慈手軟。
裴君琅橫眉冷對世人,肅穆的聲音以內力傳開,撼天動地。
“近葉薇者,我必殺之。”
第一百三十二章
葉薇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她要和大乾國的世家長者們為敵。
可是,當城門口的卦匣破開,以他們腳下站立的地點為陣法中央,從內到外依次裂開無窮儘的龜紋,伏羲六十四卦,卦卦生相,相又孕育殺機。危機四伏,四麵楚歌。
六個世家的長輩們齊心協力,運用磅礴雄渾的內力,抑或是殺傷力極強的機關與手持武器的屍人,朝陣眼中央的裴君琅衝殺而去。
屍人們手持刀、斧、劍、槍,所有五花八門的武器都持在冰冷的掌中。傀儡師掩於人後,像是怕被葉薇記恨,一個個臉上戴了青麵獠牙的麵具,不敢顯露五官。
他們井然有序地據守各脈卦眼,將生門嚴防死守,不讓裴君琅有破局的可能性。
他們高舉起武器,竭儘全力,置曾經為守護這個國家長治久安的功臣們死地。
沒等這一波洶湧的屍潮靠近,黑鱗絞蛇便摧折草木一般的人群,碾過這群為虎作倀的世家長者們,奮不顧身投入了卦陣。
黑鱗蛟蛇忠心護主,竟不顧危險陷入陣法,這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事。但他們要生擒葉薇,即便知道屢次征戰,都是黑鱗蛟蛇打前鋒,用堅硬的鱗甲,為他們扛下第一波箭陣。
山獸們戰功赫赫,是大乾國的功臣。
可即便如此,他們也要製服這條牲畜。
黑鱗蛟蛇通人性,興許它十分困惑,明明在前段時間還是並肩作戰的友軍,為何今日對它的主人拔刀相向。
明明無論葉塵夜,還是葉薇,都為這個國家赴湯蹈火,它明明跟著主人殺過很多敵人,保衛過許多次國家。
那種久違的潮濕又一次襲來。
玉雪白皙的指骨輕抵葉薇的唇,裴君琅難得帶點溫柔,低聲叮囑她:“不要出聲。”
葉薇一雙杏眸在厚衣的陰翳下發亮,也不知她這麼乖巧,是聽懂還是沒懂。
裴君琅不理她,隻揚聲高喊:“青竹何在?!”
不過一聲輕喚,青竹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入營帳中,伏跪於屏風外。
裴君琅的聲音不喜不悲,無風無浪。他淡淡道:“殺了葉薇的侍從,蔡嬤嬤。”
青竹一驚:“那可是葉小姐身邊人,主子。”
“殺!”今年的雪下得很大,馬車的車輪若是沒有綁縛上鐵鏈子防滑,恐怕路上就得有好幾輛車會側翻。真跌下山路可不是開玩笑的,若不能及時逃出車外,恐怕會葬身懸崖。
雪越下越大。
車壁單薄,區區手爐已經不夠供暖了,嬌生慣養的學生們紛紛抗議,要往燒了一車底板炭的華貴車廂裡擠。就連裴君琅都被葉薇吵得頭疼,大發慈悲接納了雞腿飯隊的隊員入車。
總之一路上能夠愜意安詳行路的,恐怕隻有那些本來就要冷藏的屍人武器吧。氣候適宜的冬天,馬車裡凍僵交疊在一塊兒的屍體,感到心情暖暖的……
八大世家在大乾國各地都有房屋產業,百年前還有過封地自治的情況。漳州曾經由千麵郎沈家管轄,因此即便沈家主回了京城分權而治天下,一部分沈家旁支仍守在漳州,看管當地的家產,也鎮守山中的老山莊,為本家分憂解難。
這次,潛淵官學的師生們要入住的地方,便是那一座居於深山老林裡的山莊。
六名老師裡,最不怕冷的恐怕就是謝家少家主謝道玄了,學生們私底下都猜測,或許是謝家人自小和冰封的屍人相處,家中藏冰藏習慣了,自然就耐寒一些。
謝道玄先一步跳下馬車。
她向來不苟言笑,此時冷臉掃了一圈四周,眼帶殺氣,探頭望風的學生們和她對上視線,立馬聞風喪膽,鵪鶉似的縮回腦袋,噤若寒蟬。
謝道玄:“今年風雪格外大,再過兩日恐怕要閉城防雪災。你們趁今日出門買些日用物品,等沈家人做完海姑的拜冬祭祀,我們隨沈家人一道兒上山住莊子。”
謝道玄心想,今年的年節恐怕要在山上過了,大雪災,帶這麼多學生不可能往返於山莊和城中。
沈柳老師是個閒不住的性子,一聽到是自家的事,忙跳下來,同孩子們開玩笑:“有誰要跟我去海邊看看?我記得那些老輩人,都是在海邊舉辦祭祀活動。”
不少學生要湊熱鬨,葉薇倒是興致缺缺。
她隻打哆嗦問了句:“海邊有集市可以買貨嗎?”
葉薇更關心置辦自己上山要用的東西。
沈柳:“有的,不止有祭祀可看,還有廟會呢,也有老百姓在附近趕集的,熱鬨得很。”
葉薇點頭:“那我去。”葉薇迫切地想知道紅龍究竟是什麼。
但葉老夫人其實也隻知一個囫圇,丈夫生前告訴她,若有後輩讓紅龍血眼石起反應,那便是神主轉世,能召喚紅龍。
葉老夫人一開始想岔了,以為骨血天賦高、血脈純淨的後人才可能是神主候選人之一,然而命數就這麼玄妙,葉薇的母親身份低微,她的血脈並不是純種世家門閥後代,可她偏偏是天選之子。
葉薇深思一會兒,問:“祖母,我能去祖父的藏書閣裡看看嗎?或許他有東西留給我們這些小輩。”
“自然。”葉老夫人感歎,“你祖父是個極疼小輩的人,若他還活著,知你天賦異稟,定會親自栽培你。祖母不懂這些家族秘術,也隻能和你一起摸石頭過河,走一步看一步了。”
老者懷念亡夫的同時,語氣裡也有深深的迷惘與下定決心袒護葉薇的堅毅。
她被人偏疼著。
葉薇鼻尖微酸。
她抬手,輕輕攬住祖母的腰身,親昵地蹭了蹭祖母的厚襖繡麵。清雅的檀香迎麵撲來,鑽進葉薇的鼻腔,久違地感到心安。
這是葉薇第一次對長輩展現出親密的態度,她似乎在這一刻才真正意識到,原來她還有血脈親緣的家人,母親死後,也會有其他長輩義無反顧保護她。
“祖母,我會將葉家的馴獸術好好傳承下去的。”
葉老夫人慈愛地摸了摸葉薇發質柔軟的雙環髻,“小薇,祖母相信你。”
佛堂藏書的暗閣打開,葉薇步履輕快地躍進去。
葉老夫人沒有跟隨,任孫女在裡頭翻找。
葉薇進入暗閣甬道才知此處彆有洞天。
石窟一般的高聳寶塔建築,到處都是烏木欄杆的書架子,緊貼著牆壁搭建,一圈一圈翻上頂端。從左手邊開始便有一條旋鈕式樣的石頭台階,沿著環繞的古書,一路通天。天花板頂上懸著蓮花藻井,蓮蓬低垂,八重蓮瓣綻放,如美人纖指,紅脂微勾,精致卓絕。
無數磚塊瓦當的鏤空縫隙間,漏下月華,書閣照得明亮。
葉薇取了一旁的香火,點上提燈,牽裙,拾階而上。
她再度感慨,原來世家術博大精深,葉塵夜居然要讀這麼多書。
直到她在如煙書海裡找到幾本纏綿悱惻的恨海情天話本……
葉薇嘴角一抽,想起之前那些古紮筆記上的油指印。好吧,她不該對祖父抱有太崇敬的幻想。
隆冬天寒,塔窟裡,濃霧籠燈,好似虛無縹緲的夏日螢火。
葉薇找得頭暈眼花。
就在這時,她腕間戴的蘭鈴鐲倏忽發出一聲脆響,磕碰到了一本骨脊突起的書冊子。
葉薇順手抽出,細致翻閱。
也是湊巧,這本小冊子正是她要尋找的東西。
“丘壟起龍骨,藏蛇入地穴。石胎孕神主,紅龍焚萬物。”
字字珠璣,暗藏玄關。
然而,葉塵夜在旁備注大字:育龍秘訣。
葉薇:“……”如果她沒猜錯的話,這應該是世家秘密吧,為什麼她的祖父能堂而皇之地寫出來,還大大咧咧擺在藏書閣裡給他們這些小輩找到?
他是不是覺得無所謂,反正自家後輩都不成才。
葉薇又念了一次口訣,熟記於心。
她記起之前紅龍穀大比時找到的龍廟,白蓮教在裡麵養育了許多失敗的紅龍,那麼這條口訣應該早就被外族知道了,不算是什麼驚天大秘密。
“丘壟起龍骨”,應該說的就是紅龍穀那座龍廟的位置。
“藏蛇入地穴”,地穴如果指的是地下龍廟,那麼蛇是什麼?紅龍是用蛇煉化的嗎?什麼蛇?蛟蛇嗎?還是其他不知道的品種?
“石胎孕神主”,葉薇猜,應該說的是紅龍血眼石,畢竟祖母利用她的血,確認了她的神主身份。
最後一條,“紅龍焚萬物”,這是紅龍的能力嗎?能焚燒河山萬物,所以世人都想占為己有?
葉薇再次翻動筆記,卻發現全是空白頁,而最後一張泛黃的紙,寫了一句:“彆找了,沒了,我也不知道紅龍怎麼搞到手。”
葉薇:“……”如果這不是她親祖父,她今晚就拉一車玲瓏炮去炸墳!太氣人了!-
今年的雪格外大,寒風怒號。
葉薇單手撐頭,無辜地問:“有什麼問題嗎?如果我連小琅都不能信賴,那也太可憐了吧?”
裴君琅明知她腹腔裡滿是心計,很可能是早猜到他知情,故意用這個秘密投誠。
葉薇不蠢笨,她很聰慧。
但是。
當裴君琅被眼前這個粉妝玉琢的少女全心全意信任時,原本波瀾不驚的心池,又會皺起杳不可聞的漣漪。
不論葉薇是何居心,他都該教會她人心險惡。
裴君琅垂下卷翹濃長的墨睫,依舊寒聲:“能撼動紅龍血眼石的肉身,百年難得一見。葉薇,你的血肉金貴,世人若是知情,無不趨之若鶩。或許,連我也不能免俗。你就不怕,我將你關押在府中,圈禁你?”
少年郎的語氣低沉,自帶一股渾然天成的貴氣,如巍峨高山傾塌,威懾力十足。
他在凶她,語氣惡劣。
隻可惜,葉薇哪裡是輕易被嚇唬住的平庸女郎。
她雙手捧著俏臉,柳眉皺成丁香結,認真思考了很久,苦惱地說。
“圈禁我啊……有點麻煩的。我要穿上好的綺羅綢緞、睡前要喝隻添兩勺蜂蜜的牛乳、還有床具也得是香木、幔帳不能是漏光的、地毯要波斯和高昌產的牛毛……”
“小琅,我飲食起居這麼挑剔,你確定還要養我嗎?”
說完,她回頭問幾個小夥伴:“你們去嗎?”
“我無異議。”周溯就是個沒脾氣的傻小子,什麼都聽雞腿飯隊安排。
葉薇都這樣說了,小夥伴們也沒什麼意見:“瞧瞧去,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什麼海姑的。”
幾人做好了決定,他們下馬車,跟著沈柳步行進城。
到了漳州,這是沈家人的地界,隻要亮出刻了家徽的牌子,地方官俱是對他們都是恭敬有加,不單是出車送他們前往拜冬的場地,還奉上冬日裡窖藏許久的果乾肉脯,生怕哪裡苛待了貴客。
畢竟,京城裡頭,還有裴家這一脈皇權鎮著,地方世代受沈家管教,在老百姓心中,沈家人才是當地的土皇帝。
葉薇沾了沈柳老師的光,享受了許多當地美食。
她十分上道,一遇到沒見過的官員,立馬拉扯沈柳的衣袖,給官吏們作自我介紹:“幸會幸會,我是沈柳老師的得意門生,葉薇。”
沈柳一陣頭暈目眩,風中淩亂。他求助似的轉頭,望向葉舟,眼神示意:你家侄女一貫這麼厚臉皮?
榮獲葉舟幸災樂禍的眼神一枚。
葉舟拍了拍沈柳的肩膀,語重心長:“當然,誰讓你要助長她威風,安心吧,沒從你那裡剮下一層皮肉,她不會罷手的。”
葉薇抱了一堆官員“孝敬”的美食,滿載而歸,路過兩位老師身邊,她無辜且單純地眨眨眼:“老師們,你們不會在合謀說我壞話吧?”
沈柳訕訕一笑:“怎麼會呢?當老師的要有容人雅量,不可能欺辱學生的。”
“那就好。”葉薇羞赧一笑,“我這個人臉皮薄,很好欺,若是知道老師們看我不順眼,大抵是會委屈到哭的。”
沈柳:“……”那倒是真看不出來。
葉薇把戰利品帶回馬車,享受雞腿飯隊員們的膜拜。
她拍了拍兔兒臥上粘著的雪粒子,問沈如意:“你家的海姑是怎麼回事?”
沈如意掰開烤得焦黑的竹筒,取出竹筒裡塞的滿滿的奶香紅豆糯米飯,一截截甜糯米飯被薄薄竹衣包裹,像是一段段芭蕉(香蕉)。
他給每人都分了一節。
接著,沈如意一麵吃粘牙的糯米飯,一麵含糊不清開口:“漳州臨海,海產豐饒,百姓大多數捕魚為生。早些年,漳州一直都是沈家治理的,州官也基本都是沾親帶故的旁支,為了樹立威望,沈家便把祭祀海姑的冬拜活動也招攬來了,還在當地建了不少魚骨廟。海姑嘛……顧名思義,就是海神。廣州的媽祖娘娘都聽過吧?差不多那樣式的,都是漁民出海前要拜的神仙。對海姑不敬的話,出海時很可能會遇上風浪,迷失在海域裡回不了家。”
對於賴以生存的漁民來說,海姑確實是不能開罪的強大神仙。
魯沉山嘀咕:“這不就是邪神嗎?”
謝芙撇撇嘴:“一聽就不像是真的。”
沈如意聳聳肩:“管它真的假的,反正我出門在外都會掛個海姑的木雕,祈求庇佑。我這趟出遠門,還被家裡的老頭子揪耳朵上香,請示神明呢!”
葉薇:“怎麼請示啊?”
沈如意:“得拋擲新月杯筊看天意,要是筊相,一蓋一翻,代表一陰一陽,就是海姑娘娘同意沈家的孩子出遠門了。這都是老傳統了,我從小到大都得這樣做,怎麼說呢,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嘛。”
謝芙鄙夷:“那你怎麼不找占天者焦家人幫你測測?他們開的卦象更準吧?”
沈如意翻了個白眼:“你當我不想啊?可我要是半夜想問事兒呢?總不能抓個焦家人關家裡,時時刻刻找他算卦吧?”
聞言,葉薇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這樣說起來,焦家人還挺好用的。”
嗯?活人也能被稱為“好用”嗎?
眾人一抖,他們都在葉薇不經意間說出的話裡,感受到一絲凶悍的殺意……
小薇果然很危險啊。比之裴君琅,不遑多讓。
畢竟小郎君是明裡瘋,葉薇則是暗裡使絆子發瘋。
葉薇朝沈如意伸手:“你的海姑木雕拿來看看。”
沈如意小心翼翼摘下腰間懸掛的木製神明:“你們手腳輕一點,對我們家海姑娘娘放尊重些,可彆毛手毛腳衝撞了,聽見沒?”
“知道了。”葉薇攤開手掌,捧著海姑細細打量。
海姑其實是個披肩散發,頭戴蓮花寶冠的神仙。長得和菩薩差不多,均是慈眉善目、寶相莊嚴的女子身。隻手裡捧著的東西,不是玉淨瓶,而是一枚含了海珠的海蚌。仔細觀察,還能發現,海姑的雙腳不僅沒穿鞋,還是一截似魚尾,又似蛇身的長尾,鱗片密集,栩栩如生。
“是。”青竹沒多問緣由,既是裴君琅的命令,他自當聽從。
很快,青竹領命離去。
可就在屬下撩簾轉身的一瞬間,他忽然聽到裴君琅那處發出沉悶的一聲低吟。
聲音壓抑、隱忍,蘊含無儘的濃烈情緒。
青竹以為主子受傷了,大驚失色:“您是不是哪裡傷到了?”
裴君琅鬢邊汗濕,他那一雙鳳眸糅雜滔天怒意。
他不想和青竹解釋,隻能肅穆嗬斥:“滾出去!”
“是。”青竹習慣了主子的陰晴不定,也知道他不肯呼救必有自己的原因。
主子總是喜歡私底下獨自一人吞咽委屈。
他不敢逗留,領命離開。
青竹一走,裴君琅這才掀開了大氅。
他蜷回抵在葉薇唇邊的手指。
指腹一點瑩潤,是方才小姑娘好奇心重,竟伸出丁香小舌,輕舐了一下。
她膽大妄為。
濕軟的觸感猶存,少年郎受了驚。
原本焦躁不安的山獸,被這一聲聲來勢洶洶的蛇嘯嚇退,不敢再動彈。
守夜的將士偶然發現,他們豢養的最驍勇善戰的一隻獒犬,竟被嗚嗚咽咽的山風聲音嚇到雙腿夾尾。
太不中用了!
幾人說笑著,又飲了一口酒。
唯有另一處帳篷裡的葉老夫人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她睜開一雙混沌的老眼,焦急地撩簾去張望。
可惜,營帳外一片黑峻峻的山林,沒有任何人走動的跡象。
葉老夫人想起丈夫葉塵夜的音容笑貌,眼眶含淚。
有那麼一瞬間,她聽到滿山狼嗥鬼叫的獸嘯,她還以為……塵夜回來了。
可是,人死不能複生。
除非是、難道是……
葉老夫人心潮澎湃,手掌緊扣拐杖。
老人家欣慰地笑,如她沒猜錯的話,他們葉家,又要迎來一位獸主了?
裴君琅的營帳裡,葉薇仍在昏迷。
但好的是,紅豆飲了她的毒血後,葉薇的臉色漸漸不再是駭人的潮紅,體溫也慢慢降了下來。
她恢複了正常,氣息也平緩了許多。
紅豆感受到小主子安穩的心跳,不再飲用毒血。
小蛇累到盤成一團,窩在葉薇的肩膀處睡著了。
裴君琅知她睡了,一場鬨劇總算結束。
少年低頭看一眼自己身上被葉薇揉到淩亂的長衫,蹙起眉棱。
某個小姑娘,下手真的沒輕沒重。
裴君琅倒了一杯涼茶啜飲。
夜涼如水,帳篷外總算安靜。
裴君琅一閉眼,便會回憶起葉薇那一雙飽含情.欲的杏眸。
若是葉薇沒來找他……
小郎君心生殺意。
但很快,裴君琅又釋懷。
悶著心緒的少年,唇角無端端上揚一瞬。
他的手肘抵在木輪椅上,蜷曲指骨,下意識遮掩唇瓣,不讓笑意外露。
裴君琅瞥了一眼葉薇,低喃一句:“葉薇,幸好你找的是我。”
即便裴君琅的體溫變冷、變涼,他不再說話、不再開口,他真正的死了。
葉薇仍抱著他、撐著他、托舉著他。
仿佛如此,葉薇就能相信小郎君尚在人世。
她還有很多話想說,她怎麼這麼笨,她怎麼隻記得哭啊?
都怪她沒有一直和裴君琅講話,吵醒他,他才會義無反顧睡去。
她好沒用。
葉薇的鼻尖全是裴君琅身上熟悉的鬆木香味,她抵在裴君琅脊柱的掌心,忽然滲開一片血跡。
葉薇心慌意亂,她胡亂拉開裴君琅的衣襟,發現他雪白如玉的肌理上,全是開裂的傷痕,自內向外,他的筋骨寸寸碎裂,回天乏術。
葉薇怎麼都不願意相信,裴君琅已死的事實。
他這樣嘴硬心軟的小郎君,總不會……狠心到舍下她吧。
第一百三十三章
裴君琅睜眼時,麵前是無儘荷池。
荷花舒展,八重蓮瓣緩緩撐開,花蕊淡黃,偶有蜻蜓落在其中。一池碧綠荷葉與蓮房被風吹得搖曳,東倒西歪。
他怔了怔,又瞥向更遠的一座山。
半山腰坐落著一棵參天古樹,樹冠枝葉茂盛,下綴豔紅如血的紅綢與木牌,紅帶翻飛,木牌相互敲擊,發出窸窸窣窣的沉重撞擊聲。
裴君琅朝著古樹行去,越走越近,他看到了稀疏花影間的木牌,上麵一字一句刻著:“恭祝裴君琅與葉薇新婚和樂。”
裴君琅怔住。
“小琅?”
熟稔的俏皮聲音驚醒了他。
裴君琅回頭,入目是一片迷離的紅色。
金鑲玉的鳳凰珠冠戴在葉薇高高梳起的烏黑發髻間,鳳尾掛下幾串琳琅金珠,隨著她蓮步挪近,幾枝花釵顫顫巍巍地晃動。
葉薇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的一顰一笑也變得愈發清晰。
從來不喜歡施加粉黛的小姑娘,為了和心上人成親,好好打扮過了。眉毛染了螺子黛,唇妝繪了媚花奴,朱唇榴齒,嬌媚可人。她今日穿的也很招搖鮮豔,一襲錦葵花的齊胸襦裙,臂挽金蓮花橙色的輕紗披帛,膚光勝雪,腰肢纖纖,裴君琅第一次在葉薇身上看到了弱柳扶風的嬌弱與美麗。
早飯是那個名叫昭昭的啞女給他們送進屋的。
夙瑤知道這一對小情人跟著她買東西一定放不開,她也不打擾他們獨處,笑著回答:“那好,我們半個時辰後,在村口見麵。”
葉薇和夙瑤道彆以後,按照裴君琅的吩咐,推動他的輪椅離開。
葉薇低頭,悄悄問小郎君:“小琅,你明知道那些人那麼可怕,為什麼還要岔開夙瑤單刀赴會?我們會有危險吧?”
裴君琅嗤笑一聲:“不這樣,如何能得到更多真相?他們古怪的一麵,可是瞞著夙瑤來的。”
果然,夙瑤不在,這些村民便不再販賣吃喝用物,甚至看到裴君琅他們靠近,還會把開張的鋪子緊閉,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漠樣子。
他們就像是滴落油鍋的水,一群人躲開他們,仿佛看見了瘟神。
想跑?裴君琅冷笑。密林深處,薄暮冥冥。
不知是否又要落雨,遠處的山林忽明忽暗,雷電炸裂,猶如蛟龍。
焦雅心緒不寧,又給自己卜了一卦。
“澤水困卦,大凶。”焦雅瞥了一眼天邊壓來的風雨,眉頭緊蹙,“哥,你的八卦陣可靠嗎?”
焦凡點頭:“我把二叔的八卦陣匣偷出來了,不怕!再說了,還有周候在,周家人的武功,官學裡沒幾個同窗能打得過。”
他話音剛落,隻見陣法坤門方向燎起熊熊烈火,一群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來,明顯是有人來了。
三人呆若木雞:“誰來了?”
周候發起戒備狀態。
他眉目凜然,抬手擋在兩人麵前:“退後!我來!”
周候是唯一擅長武功的孩子,由他當護衛再合適不過。
少年郎從腰上抽出細長軟劍,淩空一抖,一把削鐵如泥的長劍變得剛硬,置於掌心。
待看清來人是誰,周候頓時喪失了大半的戰意。
居然是雞腿飯隊的瘋子們!
葉薇手執匕首,挾持白嘉,步步靠近。她臉上笑容嬌妍,一如既往圓融。
看到周候他們,有禮地頷首,喚道:“幾位同窗,巧遇啊。”
焦雅目瞪口呆。
哪有這種人,手上殺機畢露,麵上還能笑意盈盈同他們談天。
城府未免深到可怕。
周候知道兄長周峰傷在謝芙和葉薇手裡,但他不覺得葉薇有何能耐,這裡頭殺心最重的孩子非謝芙莫屬。
周候的武藝沒達到登峰造極境,自然及不上周峰,那也代表,他會輸給謝芙。
特彆是謝芙還敢殺人……即便是謝北門先出的殺招,但他已成為小姑娘的刀下亡魂了。
完了。這樣的地段,自然是供下兩等,丙班和丁班的學生入住的。
衣食住行條件差,也好勉勵學子們奮發向上,不要原地踏步。
占天者焦家的小姑娘焦雅,在學院派來的仆役幫助下,搬進了一樓的屋子。
哪知,她掌心羅盤一跨門檻就指針偏移,一動不動。
羅盤被煞氣乾擾了……
這不是撞上鬼打牆了麼?連風水都算不得了!大凶!
焦雅先受不了,她淚花盈滿眼眶,當即丟下羅盤跑出屋子。
“我去找二叔,我要換房,我有病嗎?要住這種破地方!”
左側,勤勤懇懇搬家入住的葉薇,莫名其妙被罵了一嘴,頓時摸了摸鼻子,“我覺得還行,也沒那麼糟糕?”
謝芙笑出聲,摩挲小棺材,歡喜地說:“妹妹喜歡呀!我也喜歡!”
另一邊,扛著一條棉被入屋的沈如意受了驚。
他盯著意氣相投的兩個姑娘,頓時又升起了“逃離丁班”的衝動。
當然,由於官學裡都是皇親國戚入住,住宿方麵,周崇丘院長也沒有很虧待他們。
至少能一個人一間房,不必合宿。
世家的孩子自小親近,彼此熟悉,甚至每一代都會聯姻,沒有族中男女大防的限製。
畢竟大乾國一直以來都是由八大世家和皇家一同掌權,曆史上女家主不計其數,早打破了“傳家術傳男不傳女”的腐朽規矩。
如濟世醫白家,幾乎每一代都是女醫傳承傳家術。
除了一些男家主,本就偏愛家中兒郎,那確實會提拔郎君們上位,忽視天賦高的世家姑娘。
因此,潛淵官學的男女宿舍便聚集在了同一間小院,也方便夜巡的長輩及時保護這些孩子。
收拾完行囊,葉薇餓得夠嗆。
她招來阿嬌,也就是那一隻馴化的春鷹,教它學舌:“阿嬌,給沈如意、謝芙、魯沉山帶話,問他們去不去膳堂。聽好了,問他們——膳堂嗎?”
阿嬌教了兩次,已經能磕磕巴巴學出一句:“膳、膳堂。咕、咕咕,膳堂。”
春鷹擅長學人語,難怪葉舟會給他們人手一隻。
“對,去吧!”
葉薇放飛了阿嬌,又想起裴君琅。
他就住她隔壁。
葉薇親自過去,想問裴君琅吃不吃晚飯。
房門是緊閉的,裴君琅不喜歡外人窺視,似乎也沒有點燈。
葉薇料到了,輕輕敲了一下門。
屋內寂靜無聲。
葉薇想,裴君琅現在嗓音有異,更不愛講話,還是她主動點吧。
小姑娘無奈地聳聳肩:“二殿下,夜裡用膳嗎?”
等了一會兒,聽到少年冰冷的回答:“不用。”
“餓一晚上怎麼受得住呢?陪我一起去吃點?還有,在學府裡好像不能以尊卑規矩壓人,就連大皇子也平易近人,讓身邊人直呼他的名諱了或是喊他‘大公子’了。既如此……”葉薇惡劣地翹起嘴角,“我喊你小琅好不好?”
“不好。”裴君琅當機立斷拒絕,“你可以直呼其名……假如有需要。”最好沒有。
葉薇吃了個閉門羹。
她沒想到裴君琅寧願被喊名字,也不要可愛的小名。
葉薇沮喪:“二公子好冷漠……”
裴君琅:……
兩人隔門一來一回說了好些話。
裴君琅心裡清楚,不和葉薇一塊兒用飯,她就會喋喋不休煩他,怎麼都不肯走。
於是,他耐下性子,推動木輪椅,拉開了房門。
“二公子?”葉薇驚訝。
裴君琅繞開葉薇,沐於月色中。
他沒有理會她。隻是默默推動木輪椅,先一步出了四合院的院門。
葉薇會意,他是特地出門陪她吃飯的。
小姑娘悄悄勾唇,幫裴君琅關好房門,撩裙追上——
“聽說膳堂每晚都有蜜汁雞腿,拌飯簡直一絕。小琅公子吃嗎?”
她還是喜歡喊他“小琅”,決定讓裴君琅聽習慣到耳朵生繭。
“或者滾油煎的蘿卜絲餅,這是民間小吃,也很香,嘗嘗嗎?”
“哦,對了,小琅有沒有帶利是封紅包?沈如意午膳的時候偷偷幫我們探過路了,說是打菜的大娘有顛勺的毛病,不給點紅包收買,會故意抖肉。唉,你要是沒錢,我幫你墊付了吧?不過你我是生死之交……這樣吧,利息占三成,十日內還。”
裴君琅忍無可忍,手上力度變重,木頭軲轆頓時滾出去好遠。
葉薇緊追不舍。
少年沉聲,罵人的聲音也還算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