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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君 草燈大人 62480 字 7個月前

“閉嘴,你好吵。”

周候心生怯意,又見白嘉落到他們手中。

白嘉痛苦地喊:“救……”

話還不曾說完,葉薇手裡的尖刀立時揚起,灼目的光刺痛人眼。

葉薇:“白嘉公子,話還是少一點吧,我嫌太吵鬨了。”

焦雅哪裡見過這種陣仗,偏偏此時驚雷落下,嚇得她尖叫一聲:“你、你想怎樣?”

謝芙雙臂張開,妹妹在她手下絲線的牽引中,變得靈活自如。

小姑娘看了一眼葉薇的眼色,冷漠地背誦台詞:“你們要好好聽小薇姐姐的話哦,不然……”

呃,忘詞了。

但眼前緊張的三人全然沒注意到謝芙的異常,隻當他們全部聽命於葉薇,她才是幕後真凶。

葉薇無奈,隻能自己絞儘腦汁想後話:“不然的話,白嘉的命可就沒了。你們應該猜到,我想要什麼吧?”

焦凡懂了:“你要寶劍?我們給你一把,你放過白嘉……”

“兩把。”

“我們怎麼會交出全部?!你在做夢!”

葉薇歎氣:“有沒有一種可能,我隻是來通知你們,並非征得你們的同意呢?比起捏爆你們三人的福豆,把你們一起趕出局。如今隻是討兩把寶劍,還保留你們的參賽資格,已經夠仁至義儘了吧?”

沈如意幫腔:“就是!我們小薇妹妹宅心仁厚,你們不要不識抬舉。”

眼下已經沒有其他退路了。

幾人的動靜鬨得太大,也怕招來其他隊伍的覬覦。

焦凡內心動搖,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他給了周候一記眼風。

周候識時務地遞過去兩個武器匣子。

少年郎咬牙:“拿去!把人還來。”

“多謝!”葉薇是個很講信用的孩子,她立刻鬆開白嘉,接過寶劍。

可是,周候並非善心人。

他看白嘉安全以後,立即打落劍匣。

不過一個眨眼,周候騰身飛起,已然一手抱匣,一手拉住白嘉,憑借手速救下隊伍裡的人與劍。

周候哈哈一笑:“上當了吧!”

殺局儘開,幾人各自出刀。

周候也作勢運劍廝殺。

隻可惜,葉薇早早猜到周候奸猾。

白嘉一把奪過寶劍,朝著葉薇等人的方向拔腿就跑。

魯沉山撕下麵皮,於夜色裡大吼:“到手了,撤退!”

葉薇齊齊出聲:“跑——!”

夜霧濃重,周候看不清人影,一臉懵:“等一下,白嘉什麼時候被策反了?”

他抽出腰上長鞭,淩空那麼輕巧地一甩。隻聽得“啪”的一聲巨響,軟鞭遊蛇一般靈活,蜿蜒地纏繞上掌櫃的臂膀。

少年郎一貫氣度閒適,如今不過腕骨一轉,細鞭便聽話地延展長度,抽絲剝繭地收縮。細鞭如同鋼刃,割皮刮骨,死死嵌入了男人的皮肉,血糊了一片。

沒一會兒,掌櫃的那一身墨色長衫就被血氣染得更深。

裴君琅勢在必得,定要掌櫃的命。

兩人劍拔弩張,一個門裡,一個門外,僵持不下。

最終,掌櫃不敵裴君琅,主動痛呼哀求:“小公子,您這是做什麼!”

裴君琅仍懶洋洋地支起下頜:“若是再不開門逢迎,你這隻手就算是廢了。”

誰想皮肉受損呢?掌櫃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了。

他擦了擦滿腦門的汗,隻能單臂拉開門,請葉薇和裴君琅入內。

兩人剛剛邁進這一間成衣店的那一刻,葉薇就福至心靈,打著甕中捉鱉的算盤,一下子把門闔上了。

室內的光線驟然暗下來,唯有一豆燭火幽幽抖動,氛圍詭譎。

掌櫃的疼得一身汗,他跪地求饒:“小兄弟,有話好好說,店也讓你們進來了,該放開小的了吧?”

裴君琅惡劣地笑:“我什麼時候說,你好好聽話,我就會放過你了?我可從來不是什麼信守承諾的君子。”

“這、這……”

葉薇也在旁邊幫腔,狐假虎威:“就是,我們家小郎君可心狠手辣了。閒來無事每天會發瘋殺一個人,他祖輩還是茹毛飲血的胡族人,這方麵的事可真是天賦異稟,就你這樣的,不夠他三鞭子抽呢!”

葉薇越說越離譜,裴君琅聽得頭風都要犯了。

他擰了一下眉心,低聲:“夠了。”

“是,小郎君。”葉薇乖巧閉嘴。

裴君琅睨了一眼地上的人:“告訴我,你們為何要合夥誆騙那個夙瑤姑娘。敢撒謊一句,你的腦袋今晚就得搬家。”

裴君琅說話時殺氣很盛,仿佛殺人真是瓜熟蒂落這樣一件稀鬆尋常的小事。

掌櫃腿骨發抖,他想到那個眉眼可怖的男人,就從心裡生出一陣寒意。

他既畏懼那個人,又害怕裴君琅下手,糾結到渾身打顫。

裴君琅實在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他抖動細鞭。沒一會兒,掌櫃的手臂上傳來劇烈的痛楚,他意識到,再晚一步,自己的骨頭可能就要斷了。

危在旦夕,他不敢有任何欺瞞,高聲答話:“是焦……”

然而,沒等掌櫃說出那個名字。

他的胸口鼓脹,疼到無以複加。他捂住胸口,痛苦蜷縮成繭子。

也是這時,男人的胸膛突然爆裂,炸開一團血霧。掌櫃當場斃命,自他胸口拳頭大的血窟窿裡,悠哉悠哉鑽出一條花色爬蟲。

被葉薇一腳踩扁。

葉薇被嚇了一跳:“好惡心,是蠱蟲吧?”

裴君琅饒有興致地眯起鳳眸:“嘖,居然在他們身上養了蠱,難怪一個個諱莫如深的樣子。”

葉薇明白了,恨得牙癢癢:“掌櫃被下了蠱,幕後主使的名字和事跡便是蟲蠱銷毀的指令。一旦他說出秘密,蠱蟲發作,他必死無疑!竟能把蠱蟲馴成聲控,這不是抄襲了我的點子麼?可見,這人定是潛伏於官學裡的卑鄙小人,專門偷我的師!”

裴君琅皺眉,有點不解。眼下緊要的事,是這一件嗎?分明他們無法從這些人口中得知真相了。

葉薇說話,還真是一如既往的不著調啊。裴君琅忽感頭疼欲裂。

他心臟酸疼,每時每刻都像是鋒利的尖刃割裂,痛感綿綿不絕。

裴君琅時至今日才懂,原來情傷比反噬的痛症更難捱,反噬之症隻要不動用內力就能減緩許多,然而心痛卻是無涯,他等不到葉薇,所以這道傷口永遠不會愈合。

裴君琅也不需要愈合,傷好的那天,不就代表他忘記葉薇了嗎?

他不想忘記。

夜漸漸變深,裴君琅偏頭,又看了一眼冰棺裡仍是韶華年紀的女孩。他眼睫低垂,稍感安慰。

他輕聲對她說——

“葉薇,所有的學生都在去年從潛淵官學畢業了,唯獨你沒有……你一直都是官學裡的學生。”

“葉薇,你已經是我的妻了,不必再擔心婚約不算數。”

“葉薇,甜糕我一直都有在吃,不過你教的方子也太甜了,你真的不是故意在耍我嗎?”

“葉薇,我也和你一樣,好想好想你。”

“葉薇,你什麼時候能回來看看我?”

“葉薇,我是不是……永遠也等不到你了。”

裴君琅喊了許多句葉薇,囉嗦的人成了他,小姑娘的怨氣應該早早消弭,可她卻依舊閉眼。

她再也不能醒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葉舟帶著紅龍回到了京城。

紅龍仿佛還認主,風雨兼程,一路飛到東宮。

它收起肉翅,匍匐在地,到處探出蛇信子嗅味,用蛇腹緊貼地麵,一路朝前蜿蜒。

直到紅龍看到了一座晶瑩剔透的冰棺。

無數白色的凜凜寒霧從棺材四周散出,紅龍飛速地遊向棺材,一雙紅色的豎瞳死死盯著冰麵底下的小姑娘,隨後貼上蛇頭,不斷地磨蹭。

紅龍許久沒有休息,它長長的蛇尾卷住冰棺,美美睡上了一覺。

裴君琅原本不喜歡有人靠近葉薇,但今日紅豆盤踞於冰棺上的畫麵,一如從前葉薇當初還活著的樣子。

裴君琅有一瞬恍惚。

他想到了很久很久之前,月夜下的女孩。

月華如水,清輝披滿她一身。

葉薇張開手臂,似一隻展翅翱翔的白鶴,紅蛇在她身上遊走,猶如縹緲仙逸的披帛。

葉薇和蛇共舞,輕靈的笑聲傳進屋舍。

裴君琅坐在窗前,目不轉睛看著她和紅豆嬉笑。

葉薇玩累了,又回到屋裡,她對他從來沒有半點防備,枕著盤成一團的紅豆,睡得很香。

“有病。”謝芙先替葉薇罵了。

她操控妹妹,風掣雷行地一揮刀,這一招勢如疾風,不遺餘力,眨眼便斬下那一隻暗襲的狼頭。

妹妹拎起狼頭,丟到沈如意麵前。

原本就氣若遊絲的沈如意,被猙獰的狼頭一嚇,險些背過氣去。

他咬牙,怒斥謝芙:“阿芙,你乾嘛?!”

謝芙:“你的大仇得報,你可以死而瞑目了。”

沈如意:“……”他還是不博取小隊員們同情了,他怕在這些人的攛掇下,白庭正不用心醫治,會轉頭給他燒紙。

見沈如意能說會動,葉薇放下心來,不再搭理他。

朔風蕭瑟,飛簷底下掛的燈籠被風吹得跌撞,映照出雪地清輝。

人與獸兩方對峙,劍拔弩張。

崎嶇的山道,積雪難化,獸嗥不絕。紅龍穀的試煉很快提上日程,時間就定在三天後。

潛淵官學一共三十五人,分為七組,五人一組。

規則也很簡單,每一個隊伍會分發一把寶劍,不論哪個隊伍,率先取得四把並帶到紅龍穀的出口,就算是勝利。屆時,周崇丘院長會按照小隊持有的寶劍數量,以多到少排序,持有數最少的小組,全員淘汰,即為退學。

吃完飯姍姍來遲的沈如意高聲道:“這破官學,我早就不想讀了,能被淘汰最好!”

眾人內心:……哦,是抱著消極態度來參賽的。

但,事實上是,沈家最擅長易容術,可此等術法在紅龍穀大比裡用處不大,因此沈家子弟受儘了冷待與白眼。不止沈如意,就連他的兄弟們也被各個隊伍嫌棄,也就葉薇心善,收留他組隊。

三天後,潛淵官學的學子們被周崇丘統一送到了紅龍穀。

等到了山穀,葉薇才知道今日的比試有多凶險。

紅龍穀重巒疊嶂,迷瘴萬裡,很明顯是不曾開化的荒山野嶺。而三十五名年輕的學子,要在這樣一片萬壑千岩的山穀中奪走彆的隊伍的寶劍,並且找到出路,可想而知,難度有多大。

幸好,官學的老師們並不想學生一上場就團滅。七個世家的老師各領一支小隊到無人知曉的山穀入口,再給他們一張能尋到出口的地圖,等他們熟悉了地形以後,再開啟殘酷的比賽。

葉舟帶的就是【蜜汁雞腿飯隊】,他一看到這個隊名,立馬猜到,定是葉薇的主意。

他把一張地圖交到葉薇手上,終於忍不住,問出聲:“你起這個隊名有什麼深意嗎?”

葉舟已經幫葉薇想到了一個唯美動人的理由,譬如她早年辭世的母親臨死前心心念念最想吃的那一口,便是蜜汁雞腿飯。

葉薇一愣:“呃……官學夥食不錯?”

雞腿飯,香香。

“算了,沒事。”葉舟一瞬間覺得自己老了許多,他把五顆福豆交到孩子們手上,“如有危險,不必強撐,命總比大賽重要,記得到時候捏爆福豆。”

“好的,老師。”眾人異口同聲。

葉薇忽然問了句:“葉舟老師,那枚花幣……”

葉舟終於忍無可忍爆發了:“在大比裡,我不可能給你開小灶,丟花幣也沒用!”

“哦,那行吧。”葉薇傷心,“二叔,我還是高看你了。你原來也是一個畏懼皇權與職場爭鬥的普通人罷了。”

葉舟:……葉瑾都生了什麼倒黴孩子啊。

葉舟心累了,沒有再和孩子們多說什麼話。他擺擺手,轟走這五個背了棺材和斜掛包的學生。

葉薇他們拜彆了老師,終於開始了紅龍穀大比之旅。

路上,他們圖方便,直接把掛包全搭在裴君琅的木輪椅後,再由隊伍裡存在感最低的沈如意負責推車。

裴君琅身後一堆行囊,完全損壞了他翩翩君子的儀表。

光風霽月的小郎君緘默,臉色愈發難看,如風雨欲來前的濃陰,黑到可怕。

有那麼一瞬間,裴君琅懷疑,葉薇在花前月下說的那一番肺腑之言,並不是真心把他當朋友。

她不過是想利用他,不,是利用他的木輪椅,用來拉貨罷了……

推車的沈如意不由打哆嗦,他本想說點笑話緩解緊張氣氛,但裴君琅看起來心情不好,他壓根兒不敢開口……

葉薇進了紅龍穀以後,她的注意力便在地圖上了。

小姑娘打起十二分精神,開始分析地形。

後來發現,呃,看不太懂。

還是裴君琅接過這活兒,教他們如何看輿圖:“這裡是水源,這裡是休息點。若要尋方位,隻要看樹木的枝葉。茂盛一麵一般都是向陽麵,為南方,枝葉稀疏則為北麵,背陰。再不濟,也可以利用日光來辨彆方位……”

裴君琅看一群人呆頭呆腦的模樣,指尖輕按額角,無力地道:“算了,地圖給我,我來教你們怎麼走。”

小夥伴們淚眼婆娑,忙感慨:“幸好有小琅(二公子)在,否則不出一個時辰,我們就能原路返回了……”

如今回想起來,魯沉山不得不感慨葉薇有先見之明,裴君琅實在太有用了,這廝就是隊伍的智囊團啊!

就是這個智囊團有點殺氣騰騰,唯有葉薇才能鎮得住。

山路崎嶇,難走,草既高又深。

謝芙指揮妹妹割草割累了,她要先給妹妹抹一層護膚油。

於是,幾人隻能原地停下歇歇腳。

葉薇喝水的期間,忽然心生一計,道:“比賽最開始的時候,大家都會保存實力,我們先找個地方落腳,守好寶劍。在彆班學生眼裡,我們雞腿隊定是實力最弱的,其餘六個小隊也最有可能先來搶我們,既然如此……倒不如營造一個‘我們的寶劍已丟失’的假象。”

此言一出,謝芙、魯沉山、沈如意都驚呆了。

倒是裴君琅饒有興致地揚唇一笑:“大比裡通報寶劍數量都是通過老師們馴養的春鷹,你如何能調教彆人的愛寵?”

葉薇眨眨眼:“誰說我要用他們的了?”

她搖晃手腕上的山茶金鈴鐲,在葉薇的傳召之下,山穀濃密的迷霧間,忽然旋來一隻小巧的春鷹。

那正是葉薇的阿嬌。

“我是葉家女,血肉勝過世間一切馴獸藥,又怎會調教不好一隻春鷹呢?”葉薇笑眯眯地指點阿嬌,“就算你們的春鷹被老師們困在官學裡,我的阿嬌還是會老實聽我的話。”

大家夥兒一臉佩服:“薇姐,你厲害啊。”

“阿嬌,去山穀各個角落給我傳話。”

葉薇教了阿嬌半天通報的話,繼而放飛了春鷹。

沒多久,紅龍穀裡外的高空,響徹一句——

“喜報、喜報,咕咕,【蜜汁雞腿飯隊】寶劍被奪,咕咕。”

“雞腿飯隊,寶劍被奪,咕咕。”

即便山莊裡燃起了求援的篝火,仍舊沒有聽到援軍上山的消息,連領命的回信都不曾送來。

這才是真正令人絕望。焦蓮和焦玄鳴姐弟一同失蹤的消息,瞞了好幾日,終於漏出了風聲。

焦蓮的屍體在碉樓的那一夜,就被裴君琅火焚燒殆儘,他不會輕易讓人尋到她。

而葉家的家主夫人失蹤多日,想也知道出了事。再有焦蓮殘害父親焦刑一事傳出風聲,她又被焦玄鳴褫奪家姓。

一個被驅逐出家府的世家女,無疑是被逼上絕路。

對於焦蓮這樣自小萬眾矚目長大的女人,此等刑罰便是折辱,定然生不如死。

不少人猜測,焦蓮應該是羞愧難當,私下自儘了。

熟悉焦蓮的人都知道,她把麵子看得比天還大,怎可能忍受自己的世家地位一落千丈。

果然,沒多久,焦蓮未出閣前住過的老宅那裡,有仆婦發現了焦蓮自焚的屍體。

她選了一種決絕殘酷的死亡方式——自焚。

因焦蓮不是占天者焦家的女兒,故而她發喪的時候,娘家人也沒有來葬禮撐腰,喪儀置辦得十分潦草。

不少人唏噓,作為占天者焦家大房的嫡長女,花團錦簇地來到人世間,又煢煢獨行離開人世。

占天者焦家亂作一團,大房嫡子焦玄鳴人間蒸發,連骨頭都找不到,故而焦家是第一個破了先例,把家主之位傳承給嫡出二房的世家。

從今往後,占天者焦家便由老家主焦刑的親弟弟焦鬆帆,繼承家主之位。

這日,焦鬆帆乘坐一頂低調的青帷小轎抵達皇子府。

裴君琅聽到人來了的消息,風輕雲淡地揚袖,叫長壽看茶。

焦鬆帆撩袍邁入,他已是花甲之年的老者,卻不敢對眼前多謀善斷的小郎君有半點忤逆。

裴君琅抬眼,意味深長地道:“焦家少家主已除,老爺子也離世,眼下你當家做主,算是心願得償了吧?”

聞言,焦鬆帆惶恐地點頭:“二殿下真是料事如神,老朽佩服至極。自打大哥與葉家聯姻,族中事事要看葉家眼色,老朽受了多年的氣,如今家權在手,老朽此生已無憾,往後定唯二殿下馬首是瞻。”

裴君琅不聽他這些客套話,隻冷冷問:“我要的東西呢?”

焦鬆帆不敢含糊其辭,他很有誠意,雙手畢恭畢敬奉上一個紅絨布錦盒:“這是焦家的紅龍血眼石,老朽交給二殿下,請您代為保管。往後,咱們就是一條繩上的蚱蜢,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還望二殿下他日登頂,定要體恤焦家的苦勞。”

“你放心,焦家很識趣,我不會虧待你的。”

“那老朽先告退了。”

“嗯,青竹,送客。”

裴君琅單手撐頭,另一手把玩那一枚紅龍血眼石,布滿血紅裂紋的石頭在如玉指骨間遊走,日光照下,散出粼粼的光,燁燁生輝。

少年的臉上不見喜色。

他的複仇計劃裡多添一項葉薇的事,果真曲折了許多。但幸好,一切都在按照裴君琅預料的進行,結局也不算糟糕-

幾個月後,便是七夕節。

皇後周婉如專程在紅龍殿內,設下乞巧宴,邀請世家子女們一道兒入宮赴宴。

如此柔情蜜意的節日,臣工們都猜出,中宮或許有意為皇子女挑選合適的婚配對象。

若是從前,葉家嫡長女葉心月與大皇子裴淩聯姻乃是板上釘釘的事。

然而,時至今日,焦蓮被世家除名,樹倒猢猻散,葉心月背後能倚仗的勢力倒台。她的世家女地位一落千丈,已不是皇後心目中的良配。

反觀葉薇,雖是庶出,卻是長房次女,且在紅龍穀大比中嶄露頭角,名聲大噪。她入得了皇帝的眼,又有清容縣主頭銜,倒不失為是個好拿捏的棋子。

許是考慮到這一重,酒宴上,一貫眼高於頂的周婉如,難得朝葉薇和顏悅色。

周皇後對葉薇招招手,親昵喚小姑娘上前來,讓她瞧瞧。

葉薇很擅於偽裝,絕不會在上位者麵前失了分寸。她一如既往掛著甜美的微笑,撩裙上前,腕骨間蘭鈴鐲琳琅作響。

葉薇朝周皇後盈盈一拜:“臣女見過皇後,盼娘娘順頌安康。”

周婉如含笑,拉過葉薇的腕骨,點了點她挺翹的鼻尖:“世家與天家本就是同氣連枝的一體,你也如本宮膝前看顧的孩子一般,何必如此客氣。”

周婉如一記眼風瞟過去,心腹女官飛燕便心領神會,挪開一方軟墊放置在主子身側,供葉薇落座。

葉薇大大方方坐下,裝傻回話:“祖母臨出門前,教過臣女規矩。娘娘待人最為和善,臣女承蒙娘娘的厚愛與寬待,卻不敢恃寵生嬌,禮數是要時刻牢記於心的。”

“真是個懂事的孩子,難怪我一見你便覺得有緣。”周婉如見狀一笑,當著紅龍殿裡其他的世家子弟麵前,和葉薇閒聊了好些家常話。

就連飯後,她都催促大皇子裴淩帶葉家幾個孩子逛一逛禦花園,生怕葉薇極少赴官宴,會對皇宮裡外不熟悉。

葉薇回到葉府的時候,已是月上中天。

這兩日是假期,潛淵官學沒有上課,學子們能夠自行居家休憩。

她累得夠嗆,本想把花遞給箬葉姑姑以後,就立馬回屋睡覺。

哪知,她才跨入門檻,葉心月便攔住了她的去路。

來勢洶洶的嫡長姐緊咬下唇,凝望葉薇的眼神仿佛要吃人。

“葉薇,你奪走了我的一切,你毀了我的人生。如今青雲直上,你很得意,是不是?”

葉舟趕來前院的時候,沿路刺殺了幾隻山獸。

他翻上院牆,在遠處敵軍朝他射箭之前,飛身躍下,護在孩子們的麵前。

葉舟皺眉:“怎麼會來了這麼多山獸?”

周牧娘為葉薇打抱不平:“都是大公子說,要葉家孩子獻血,召出更多山獸禦敵。”

葉舟沒想到自家的小子姑娘們全被當成了屠宰的動物,任人宰割,臉色立時變得難看。

他陰沉沉地看了裴淩一眼,怒斥:“胡鬨!快包紮好傷口!就你們這點血肉,召來山獸還好,若是讓中了嗜蠱的山狼飲用,隻會增加它們的殺傷力。你們以為自己是祖父啊?還有骨血策反山獸的功效?”

葉星路最怕的就是葉舟,在二叔的嗬斥下,他老實巴交抄起一抔雪,清洗傷口。

葉舟的話,無疑是給所有葉家的孩子服下一顆定心丸,也當眾扇了裴淩一記耳光。

裴淩心生不虞,葉舟不過是世家裡的二把手,並非家主,如今是東洲裴氏執掌皇權。

裴淩恃才傲物,在他眼中,所謂的分權共治天下不過是個幌子,天家理應獨享皇權,而葉舟,僅僅是他手下的一個家奴罷了。

家臣忘卻尊卑規矩,竟敢朝主子狂吠。

裴淩眸色寒意畢露,他試圖為自己立威。少年郎上前一步,攔住葉舟的去路。

裴淩道:“葉舟老師,如今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大敵當前,學生們危在旦夕,自然要想好全身而退的策略。讓葉家人獻血召獸,實在是無奈之舉。”

葉舟睨了一眼幾乎長得和他差不離高的大皇子,他從他的眼中讀出了皇族獨有的傲慢。

葉舟忽然笑了:“怎麼?就憑你也想教我做事?”

裴淩:“我是天家皇子,理應在危急時刻,庇護我的臣民。即便要舍棄小我,拯救大我,我也會執意從之。”

葉舟揪起裴淩的衣襟,眼中怒火滔天:“放你他娘的狗屁!”

葉舟罵起臟來,和葉薇有的一拚,不少學生見狀,紛紛低頭,內心:果然是一脈相承的葉家人,都、都挺豪放不羈。

裴淩被罵懵了,他的衣衫被葉舟拉扯,淩亂不堪。他竟在人前受辱,葉家人該死!

裴淩火冒三丈,一下搡開葉舟的手,疾退半步:“大膽葉舟!我敬你是師長,可你竟敢羞辱皇嗣,蔑視天家,你可知,此舉犯了大不敬之罪?!”

“沒你爹手裡的皇權,你算個狗屁東西,也值得我來敬?”葉舟卸下所有師長的悲憫,臉上不再遮掩對於皇家的厭憎之情。

“裴淩,掂量清楚你的身份,我的父親已經被你們天家害死了,這筆仇,記於大義情理之上,我不能同你們天家算,但我的侄子侄女們若是出個三長兩短,我就是不要這條命,也會和裴家死戰到底。”

裴淩明白了,葉舟並不是好馴服的狗,他不聽命於他。

世家與皇權僅僅維持表麵的平和,在百姓麵前粉飾太平,實則自從陽關之戰起,底下便暗潮洶湧,早就隔閡重重。

想必裴望山也料不到,他們這些長輩遮掩了二十年的平靜景象,竟被自家輕世傲物的毛小子給撕了個一乾二淨。

裴淩雖衝動,卻不是個蠢貨,他懂得見好就收。

大敵當前,他還要葉舟顧及天家的麵子,舍生保護他,因此不要和葉舟硬碰硬。

裴淩不吭聲了,葉舟也就不再搭理他。

回頭的一瞬間,他對上小侄女亮晶晶的眼眸,心裡頗有幾分不自在。

葉薇不會以為,他在幫她出頭吧?雖然好像,也算是出頭。

葉薇心裡想的事更多,她沒料到葉舟原來一直記恨天家,他和她的父親葉瑾不同,沒有為了榮華富貴,一心臣服皇帝,為裴望山賣命。葉舟厭倦了為皇帝開疆辟土的日子,也不滿父親客死邊關,他記恩,一直惦記父親的。也是因為如此,他才不滿葉塵夜把家主之位傳給道貌岸然的兄長,他最厭惡的是,葉瑾拿著父親用命打拚下來的家業,像條狗一樣討好裴望山。

天家就是殺父仇人,若非皇命逼迫父親護主,葉塵夜又如何會獻祭血肉,一心要贏下戰役?

雖然葉塵夜心中定是存有庇護邊關百姓的大愛,才會甘心舍命救世。

葉舟隻是看到了裴淩自私自利的嘴臉,為父親效忠這樣一家子衣冠禽獸,感到不值罷了。

這一場爭執落到裴君琅眼中,又是另外一幅光景。他心中了然,原來葉家也沒他想得那般和睦,處處都是好攻克的罅隙-

夜色昏暗,京城皇都,各個宮闕燃著幽幽的燈,燭光煌煌。

深紅色的丹墀之上,是天子寢殿。落不儘的大雪封住了殿門,小黃門手持掃帚,無論如何清掃也無法空出一塊地來。他的手指凍得紅腫,膝骨也刺疼。小太監在中貴人看不見的地界裡瑟瑟發抖,如同鵪鶉,還沒來得及偷懶一會兒,殿宇的窗戶竟從內向外打開了。

小太監被哐當的響聲嚇了一跳,一抬頭,綠豆小眼正對上一張不怒而威的臉。小太監頓時嚇得兩股戰戰,冷不防跪到了雪裡,膝骨驟然凍僵。

裴望山開窗透風,恰巧看到小黃門瑟縮的身影,原來隻是個孩子,瞧著同他的二郎差不多大的年紀。

皇帝低頭,視線落於小太監紅腫的指骨上。

裴君琅渾身上下都染滿了血色,就連飽滿的眉骨也濺射一絲血痕。他抬手一抹,一道蜿蜒綿長的紅,自他的眼角塗抹至下頜,美得駭目驚心。

“趁孤心情好,奉勸各位束手就擒。畢竟,你們的陛下已經殯天了。”

裴君琅聲音清冷地說出這樣一樁驚心動魄的奪權罪業,眾人無不瞠目結舌。

但很快,大家反應過來。

裴君琅當然有資格口氣狂妄,盛氣淩人。

裴望山死了,裴君琅逼宮成功,他順理成章登上王座,成為新一任君王。

軍士們明白往後要效忠誰,他們見好就收,拋下了武器軍械,紛紛跪地,山呼萬歲。

他們不再是裴望山的私兵。

從今往後,他們隻為裴君琅一人鞠躬儘瘁。

第一百三十五章

裴望山死後,欽天監擇了即位大典的吉日,禮部、光祿寺、中書省的堂官們則負責登極儀那日的禮製安排。

很快,大乾國舉行了裴君琅的登基大典。

這一日,市井街巷鑼鼓喧天,店鋪酒家張燈結彩,百姓們不知宮闈裡的血腥爭鬥,他們對天家的事漠不關心。他們隻知道,如今要當皇帝的人,是紅龍神主的夫君。

裴君琅身穿袞服,佩戴十二條垂旒的冠冕,坐於高台的鎏金龍頭王座之上。烏沉沉的大殿內,陽光照不到深處,唯有龍鳳燭在銅台上嗶啵作響。

裴君琅的五官陰在暗影裡,勾勒出俊秀清晰的輪廓。他冷冷睥睨台階下的文武百官與世家長輩,臉上沒有一絲一毫大權在握的喜色。

裴君琅不過弱冠年紀,他看上去那樣年輕,那樣稚嫩,偏偏沒人看小瞧這位鐵血手腕的君主。特彆是紅龍與裴君琅同進同出,看在紅龍的麵子上,也無人敢不敬裴君琅。

紅龍黏不到葉薇,隻能每日默默跟在裴君琅的身後。雖說裴君琅待它態度冷淡,但好歹也算是從前認識的人,紅龍不大介意他的冷臉。

一個殘疾的皇族人,先是力排眾議成了東宮皇太子,又登上了王座,成了大乾國的君主,各家的長輩心裡還是有些不爽快。

特彆是裴君琅手掌紅龍,剝奪了各個世家分化皇權的權力,從今往後家主的選舉都隻能由世家內部舉薦名單,再讓皇帝拍板定案,從中擇一人繼承家主之位。這不就是代表,往後世家再不能獨大,一切要以天家為尊?但裴君琅還算給足了世家人臉麵,地方州郡還是留給七個世家自治,他不更改從前治國的舉措與方式。

裴君琅成為皇帝以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葉薇追封擬諡為“元儀皇後”。

而東洲裴氏看到裴君琅從一個受世家把控的傀儡,搖身一變成了掌控天下的君王,他們各個感到揚眉吐氣,不管是裴望山即位,還是裴君琅登頂,不都是裴家的子孫嗎?

裴君琅撩起薄薄眼皮,剛要出聲,青竹便一臉焦色地衝來,附耳與裴君琅道:“主子,您要找的人帶來了。”

少年郎輕擰秀眉,擺擺手:“不了,我回府一趟。”

眾人大失所望,發出遺憾的歎息。

葉薇望著裴君琅覆滿雪絮的背影,若有所思。應該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才會讓小郎君放棄聚餐,心急火燎奔回府上-

“求您了!不要傷害我的孩子!”

裴望山年輕的麵孔上毫無慈悲,他轉了轉指骨的玉扳指,眉眼低垂,不為所動。

裴望山幫赫連璃更衣,換上世家成婚的禮冠與華服。柔軟的兔毛厚緞長裙,鋪陳了一地。

赫連璃即便更改了容貌,那一雙鳳眸也妖冶動人,如同天女。

裴望山親吻她的櫻唇,憐愛地捧起她的臉:“我們都沒有選擇。但今日,我願意請紅龍神主見證,我此生唯愛阿璃,我待你真心實意。”

赫連璃沒有回答,她一如既往沉默,她接受命中所有,悲慘、喜悅、幸福、殘忍,她失去了靈魂,不會反抗。

裴望山說,赫連璃是他真正的、唯一的妻子。

他說他沒有撒謊。

……

但赫連璃心知肚明,裴望山留她一命,很可能還是想知道赫連家的傳家術是什麼,私藏的秘寶又是什麼。

他妄圖用情愛感化她,帝王家想來沒有良心。

赫連璃想到舊事,眉頭都沒蹙一下,她沉默無言,飲下催產的藥。

她沒有被裴望山蠱惑。

腹中的孩子開始踢騰,五臟六腑擰作一團,羊水破了,衣褲濕了,水漬淋漓一地。

她強忍住痛楚,咬緊牙關,扶住牆壁,一點點摸到床榻上。

赫連璃搖動三清鈴,召出屍人仆從。

很快,扮作穩婆的劉嬤嬤匆忙踏入,她看到昔日金枝玉葉的赫連家嫡小姐,竟畏縮在這樣一間窄小的房屋裡,還要服下這種能夠誕出死胎的虎狼之藥,她淚盈於睫。

劉嬤嬤一邊幫忙生產,一邊苦勸:“小姐,您何必為難您的骨肉,他也是赫連家的後代。”

赫連璃渾身戰栗,神魂仿佛在那一瞬之間回到了軀殼裡。

她咬牙切齒,眼中有了神采:“我絕不會生下與仇人結合的孩子……”

那個一出生就斃命的男嬰,被赫連璃拋到了繈褓中,她沒有看任何一眼。

直到劉嬤嬤從帶來的棺材裡,抱出另外一個被霜雪覆沒全身的孩子。

赫連璃強撐起身體,咬破手指,擠出血液。

殷紅的血點在孩子的眉心,像是觀音額間的慈悲痣,血液儘數被嬰孩的皮肉吸收。

赫連璃的血仿佛藥引子,一下子驅散了孩子身上的寒毒。

嬰孩皮膚間的冰鱗漸漸褪去,體溫回歸本身。

他不再是冰封的狀態,他有了生氣,開始啼哭,嚎啕大哭。

這個孩子活了。話落,裴君琅以為葉薇會傷懷,會怪他自作主張。

但他低估了葉薇。

葉薇隻是眨了眨眼,輕聲說:“死了也好。”

背叛她的人,隻有死路一條。

如果沒這個覺悟,早晚死的人,會是葉薇。

她為了自保,不會心慈手軟。

裴君琅不蠢笨,稍稍一推斷便知真相:“是你嫡母下的手?”

“是呢。”葉薇俏皮地開玩笑,“沒有母親籌謀的孩子就是這樣啦,命如草芥,不值錢的。不過……焦蓮夫人殺了我娘,我也該讓葉心月嘗嘗失去母親的滋味了。”

裴君琅沒說話,他向來不覺得葉薇斬草除根的做法有什麼錯。

他最厭惡拖泥帶水,在戰局裡,所有的心慈手軟,都是給敵人遞刀。

葉薇偏頭,朝裴君琅笑:“小琅幫我,殺了焦蓮。”

裴君琅想到占天者焦家的紅龍血眼。

針對焦家,本就是他的計劃之一。

借葉薇給焦家捅一道口子,似乎也不錯。

思及至此,裴君琅慵懶地支起下頜,唇角微揚:“好啊,我幫你。”

沒多時,青竹回來複命。在他趕去追殺蔡嬤嬤之前,已有一支暗殺的隊伍將其伏擊殺害。

見狀,青竹便沒有出手。

他隻是把蔡嬤嬤的屍體拋得更遠一些,以免驚擾到皇家人。

竟然已經死了?葉薇欲言又止地看了裴淩車上香爐一眼,故作頭暈眼花,上了自家的馬車。

還好桐花很擅察言觀色,立馬下車攙扶葉薇,憂心忡忡地問:“小姐,您頭疼得厲害麼?待會兒含片薄荷葉醒醒神吧。”

“還是桐花心疼人嗚嗚。”

主仆倆一唱一和上了車。

裴淩眸光幽深,摸不清葉薇的路數,暫時沒有妄動。

他莫名噙笑,回到自家車上,對葉心月道:“你這個二妹倒嬌氣。”

話音兒裡沒有怪罪的意思,仔細去辨彆,還隱隱起了點興致。

葉心月皺眉,不是好兆頭。

但其實,裴淩不過覺得葉薇的手段太稚嫩,一團孩子氣,被他一眼看穿,根本不夠格擺在台麵上使。

偏偏葉心月會錯意,以為裴淩很吃葉薇裝瘋賣傻那一套,手中的蘭草手帕被絞到勾絲,心情非常鬱悶。

葉心月秉持著世家淑女的風範,淡淡道:“她對外一貫嬌弱,總要迫著旁人多擔待她幾分,如有開罪之處,還望殿下多擔待。”

葉心月一副拿乖戾庶妹沒法子的寵溺態度。

聞言,裴淩想到了自己的小皇妹裴青鳶,性子活潑,也很依戀他這個長兄。

裴淩含笑,深以為然:“既是幼妹,確實該多照顧一些。”

葉心月氣悶:……

男人太耿直,她眼藥沒上成。

另一邊,葉薇坐在車廂內,心神不寧。

葉薇剛和裴君琅打好關係,她可不想插兄弟兩刀,又上一艘賊船。

隻是奇怪得很,裴淩過去從來沒正眼瞧過她,怎麼忽然就來招惹她了?還是在長姐葉心月的眼皮底子下。

背後是有哪位高人的授意?

還是說,有人要借她來搞裴君琅了?

葉薇頓感不妙,這趟回葉家,定又要被焦蓮敲打。

裴淩真是……害人不淺。

仔細想來,母親徐靈雨其實很有先見之明。

她說裴淩不是好人,那就一定不是個好東西。

即便徐靈雨的提點與提防來的並沒有道理,但這是葉薇思念母親的方式。

她不曾忘記母親說過的每一句話。

小姑娘忽然想起母親溫暖的懷抱,一時間精神懨懨。

葉心月在外讀書,辛苦十多天,一回家定有父親慰問,母親關懷。

可葉薇隻有孤零零的一個小院,沒有人會對她噓寒問暖。

不過幸好,焦蓮還沒有糊塗到會克扣葉薇的月例與吃喝,特彆是如今她入官學,在各個世家小姐公子麵前點了眼,她也不敢貿貿然發落葉薇。

葉薇低眉,心情沮喪。

如果她今年沒有冷不防被焦蓮弄死,最好的結局應該是當成一個還算得用的葉家女,提溜出去籠絡人。

那麼夫婿便不是葉薇可以挑挑揀揀的了。

這就是隔了一層肚皮出生的下場,葉薇要替自己籌謀。

這一回,她是真的頭疼了。

葉薇想小睡一會兒,車窗外霎時傳來“咚咚”兩聲敲擊。

她呆若木雞。

什麼東西還能在馬車前行的時候,窮追不舍撞她的車?

葉薇困惑,拉開花鳥雕刻的梨木車窗,一隻春鷹撲棱翅膀飛到她掌心。

“琅、咕咕、琅。”

春鷹含含糊糊地大叫,把腿上綁著的字條抬給葉薇看。

葉薇摘下字條,小心翼翼捋開。

是流麗清雋的字跡,上麵寫著一句:離裴淩,遠點。

規規矩矩的一句話,言簡意賅,很有裴君琅悶嘴葫蘆的風格。

葉薇幾乎能幻想到,他如何寒著一張厭世的臉,一筆一劃寫下這行字。

難能可貴,像是被魑魅魍魎奪舍了。

她忽然很想笑。

若是往常,她和裴君琅關係密切,恰巧被裴淩看到。裴君琅一定會想方設法避開她,拒人於千裡之外。

哪裡像今日。

知葉薇被裴淩找上門,非但不遠離她,還敢私下給她送信,暗通款曲。

甚至是直白地告訴葉薇:彆搭理長兄。

葉薇嘴角上翹。

看來,她這幾日猛烈的交友攻勢,頗有成效嘛!-

葉薇回到葉家時,正趕上用晚飯的時辰。

葉薇想也知道,肯定是焦蓮將她滅口了。

主子給的承諾,隻有最為愚蠢的奴婢才會信以為真。

葉薇心知肚明,死了一個仆婦的事,裴君琅不想鬨大,免得皇帝以為禦林軍護衛不嚴,要把賬算在裴君琅頭上。

她不聲張,焦蓮做賊心虛不敢問,這事兒也就不清不楚地過去了。

葉薇托腮,半晌沒說話。

這人間發生的事,還是一樁賽一樁諷刺。

葉薇給紅豆喂了好幾口甜糕,又招呼它回山裡去。

“下次再見啦。”

紅豆伸出小尾巴,輕輕勾葉薇的小指,依依不舍。

“我們會很快見麵的。”葉薇和紅豆道彆。

冬狩有太多世家長輩在此,葉薇不敢留下它,以免小蛇有個三長兩短-

落日熔金,夕陽照在蒼茫的雪地,鱗光閃閃。

雪色儘頭,是一頂頂紮營的小帳。

最靠西的一頂,有一縷紅影鑽入其中。

葉心月穿一身夾了狐毛內膽的紅色騎裝,背一把鹿皮長弓,英姿颯爽。

她邁入母親焦蓮的營帳,不安地問:“娘,葉薇真的死了嗎?沒人去她的帳篷裡打聽,也沒人宣布她的死訊,我心裡總是著急不寧。”

焦蓮抬指,抵住葉心月的唇瓣,搖了搖頭:“噓,噤聲。你也不想想,若是我等派人特地去看葉薇的情況,不就坐實了毒是我等下的麼?你放心,綠蘿根熬的湯是炙骨香的毒引子,兩物一觸,便是大羅神仙都難救,白家醫者出手也回天乏術。況且,昨夜那個姓蔡的婆子來給我複命,說她都處置乾淨了,她親眼看著葉薇死的,出不了差錯。”

葉心月鬆了一口氣,笑道:“那就好。不過那個蔡嬤嬤口風嚴密麼?會不會抖露我們的事?”

焦蓮見女兒做事滴水不漏,心裡寬慰極了。

她撫摸葉心月的烏黑發髻,溫柔地說:“心月放心,阿娘早就有了萬全之策。那蔡嬤嬤,已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原來已經滅了口。

上位者,鞋履底下,必踩踏森森白骨。葉薇運氣不好,生在了葉家,怨不得她。

葉心月這下完全放心了。

她笑逐顏開,依偎進焦蓮的懷裡:“那女兒就和大殿下去夜獵了,今晚會遲點回營帳。”

“去吧,當務之急,便是你和大皇子多多相處,培養感情。再有一年,大皇子便至弱冠年紀,屆時你們的婚事就能提上日程了。”焦蓮歡喜地打量葉心月,仿佛她的榮耀便是自己的,“我的女兒,將會成為天底下最尊貴的女子。”

“阿娘,八字沒一撇呢!那我去啦。”葉心月躲羞。

“去吧,真是女大不中留!”

葉心月抿唇一笑,歡喜地跑出了營帳。

焦蓮目送女兒遠去,臉上笑意不減。

她做起了日後女兒母儀天下的美夢。

焦蓮還沒來得及進內室打個盹,屋外又響起了風風火火的腳步聲。

她以為是葉心月毛毛躁躁落了東西,正要戲謔幾句,一抬眼,焦蓮呆若木雞。

來人一襲櫻桃酥山紋淺粉襖裙,雙環髻,烏油油的發間彆了兩朵流蘇桃花。明眸善睞,笑若春山。

可不就是葉薇嗎?

焦蓮瞠目結舌:“你……”是鬼?

赫連璃鬆了一口氣,她既哭又笑,抱住孩子,不住呼喚:“老祖宗,你終於醒了。”

這個孩子,便是赫連家的秘寶。

赫連家守護老祖宗多年,一代代聽從吩咐,要看守好老祖宗,不要叨擾老祖宗的沉睡。

而如今,赫連璃已經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

她快要死了,她守不住家族了。

因此,老祖宗,你隻能學會自保了。

赫連璃利用自己腹中男嬰的死,換取了老祖宗的生。

大家都以為她養育的老祖宗,是她生下的兒子,是裴望山的親子。

其實不然。

赫連璃故意懷上身孕,忍辱負重,忍受屈辱,用自己親子的命,換下老祖宗。

她以母親的身份,將老祖宗養育成人。

這個孩子,便是長大後的裴君琅。

……

劉嬤嬤跪地,給赫連家庇護了數百年的老祖宗磕頭。

她不知道裴君琅身上究竟有什麼玄妙,竟會在嬰孩時期,就用丹丸鎖住歲壽,冰封於家宅之中。

但她知道,裴君琅是赫連家的命脈,是除了紅龍血眼石以外的至寶。

赫連家的族人可以死,但他一定要活。

赫連家族世世代代守護裴君琅。

所有人,對於老祖宗的存在守口如瓶。

大家寧死也要保護好裴君琅,這是祖訓,是生來就要肩負的使命。

屋外大雪紛紛,冰天雪窖;屋內炭盆蓽撥,溫暖如春。

可裴君琅還是覺得冷。

他指骨緊攥,第一次生出了茫然的情緒。

可是天池卻在瞬息之間冰封三尺,再無小郎君的蹤跡。

葉薇眼睫滿是水霧,她迷茫地敲打冰麵,卻無法撼動天池分毫。

她用凍僵了的手指掃開地麵的壁畫,每看完一張壁畫,她都會發抖,她明白了裴君琅的身世秘密。

若是以長生之身,換死者之命……會如何呢?

以命換命,再無來生。

葉薇想,裴君琅神通廣大,他一定不會有事,他一定隻是再次陷入沉眠。

她隻要好好活著,好好等待,裴君琅會再次浮出天池。

葉薇會等到裴君琅,她和他的緣分不止於此。

葉薇的腦袋一團漿糊,她忍不住又去回想方才水下那一幕。

裴君琅薄唇輕顫,他以無聲的口吻,一遍一遍和她說著什麼話。

葉薇後知後覺明白過來,裴君琅的未儘之語。

他說——“葉薇,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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