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水銀在沙灘上一直躺到太陽又升起。
研究所裡鬨得不可開交。量產甜心處理完它們侵入的痕跡就消失了,紅216莫名消失的屍體或許會在將來某日成為研究所的怪談。
海水漲起又落下。
他聽到那些死人在竊竊私語,風一遍一遍叩過它們的墓碑。
李水銀感到心裡也像被海水浸沒了,讓整顆心臟都又鹹又濕,一擰能擰出一桶鹹腥的海水。
“李水銀,你還在哪躺著?班也不來上,紅女士給你安排的學校也不去,一天天的你想做什麼?”
李水銀挖了個坑,將手機埋進沙子裡。
手機也是紅216給他留下的,按鍵手機,隻能用來打電話,裡麵隻有四個聯絡人,兩個頭像永遠灰了下去,剩下一個成了量產甜心。
月球打了好多個電話過來,全都被他掛斷。
月球超越界限的關注,肯定也是紅216為了保護他下的指令。紅216為他安排好了一切。
“不說話扣你工資了。”月球如今都不在他麵前演好老板,“李水銀,請做一個負責任的機器。”
“今天學校開學典禮,你到底想做什麼?”
李水銀受不了它用毫無起伏的聲音說這種話。
“我打算去死。”
“受夠了。一滴眼淚都流不出,眼淚都堵在我的視覺神經裡,感覺我眨眼的時候都在流血,眼珠子要掉出來了。”他說,“我身上有什麼東西被紅216弄壞了。”
根本沒有。
紅216死去之後,李水銀的傷口終於開始愈合。他能感受到血肉生長的瘙癢,讓他想起青春期的生長痛。
過幾天,李水銀就能從他的輪椅上站起來,或許他已不記得要怎樣走路了。
“十四億分之一的概率,為什麼選中我?”
海風吹得他雙目乾澀。
“我一輩子的運氣都用在投胎上了麼?這輩子投胎成人。”
“月球,你為什麼不說話。”
“噢,李水銀,你剛才那一段慷慨激昂的說辭,我錄下來,放在我們的咖啡廳裡一定能夠大賣,祝賀你我的事業又上一層樓。”
李水銀往沙子上踹了兩腳。
老年機徹底安靜了,不排除會有人從沙子裡挖出它修好。
他左手邊是父親的墳墓,右手邊是賀丹朱的。
李水銀又蹲下去,把整個腦袋埋進水裡。
海水進到他的鼻腔,他吐出一連串的氣泡,眼前飄過一圈小小的白。
“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了。又要攢很長一段時間的零件才能攢到能出去的錢。”
“外麵到底什麼樣?外麵還會有機器麼?我用世界上最先進的搜索引擎,我什麼都搜不出來。”
“這道題目根本沒有解題方法,我解不開。”
李水銀沒有能說話的人,他重複著無意義的對話。
“李水銀。”
有人拎著李水銀,海水和他的鼻子分離,發出一聲不那麼美妙的聲響。
“我身上沒零件了,值錢東西也沒有,沒什麼能給你的。”李水銀看見一雙高跟鞋。
量產甜心拎他起來,就蹲回離他遠遠的地方,怕海水弄濕它的白裙。
“你生病了?”它哼著歌,“還病得好嚴重。”
“放心吧,不是來要你零件的。你是甜心二代的朋友,我們這個機型會一直保護好你,不然就愧對自己。”
“我沒有。”李水銀從沙子裡撿起他濕透的帆布鞋,“我隻是不開心。”
“你殺了我會不會開心些,殺人更給人很原始的快感……或者我給你講幾個冷笑話?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裡有個老和尚是唯物主義者……”
月球和量產甜心都理解不了李水銀的話。
李水銀合上眼,眼前倏忽閃過許多他平日裡可以忽視的東西。
“去學校吧,進去對你來說安全些。”量產甜心還在勸他,“紅216組織修複建立的學校,隻是為了研究人類模擬人類生活。”
“我哪都不想去。”李水銀說,“我隻想躺在這裡,什麼都不做,隻是躺在這裡。”
“躺在這裡長蘑菇啊?你真是個莫名其妙的人,彆人因為你死掉了,你就隻知道躺著嗎?”
李水銀就更自閉了。
“那我要怎麼辦?”他反問量產甜心,“我有什麼能做的?我兩手空空,造不出原子彈。”
“那就現在去學校!” 量產甜心一把抓起他領子,“學學怎麼通過以後的人性測試!”
李水銀又頭朝地被埋進了沙子裡。
“你在憂鬱什麼?我的原型被人肢解,一代自毀,二代炸成煙花,現在成了量產型號,每一個量產型號都死得特彆特彆慘,我都沒憂鬱。”
李水銀的鼻子裡被塞滿了沙子。
“雖然沒有情感,痛就不存在嗎?朋友,彆那麼沒用。”
李水銀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