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周夜聲搬到教師公寓獨居。最初學校分給他一套兩室一廳的小房子,升任副教授時又為他提供了環境更優越的住宅。他沒有搬,以住慣了為由留下來,直到現在。
這套公寓總麵積隻有六十多平,一個人住也夠用。公寓樓下的門禁係統已經換成了瞳孔識彆,他望向攝像頭微頓,閘機上的通行標誌閃爍一秒,變成了綠色箭頭。
同一時間,中控係統向電梯發送身份識彆指令。待他進入後,九樓的電梯鍵自動亮起,載著他勻速上升,溫和的女聲在電梯間裡響起,“周夜聲教授,歡迎回家。”
走廊裡溫控燈隨著他的腳步一盞盞亮起。周夜聲站在家門口,一隻手拎著保溫箱,從風衣內袋中摸出一枚堪稱原始的合金鑰匙,插/進鎖孔裡轉動。
他讀博士時主修專業是古生物學和海洋生物學,整天在實驗室裡跟化石打交道,要麼就是跟科考船出海,沒有社交娛樂,也很少參與同事聚餐,日子過得像苦行僧。
在這個科技高度發達的時代裡,機械設計,義體改造和人工智能的專業方向才是年輕人心中的大熱門。相比之下,不好就業又很難做出什麼成果的古生物學枯燥無味,本身並不算受歡迎。
或許是因為他的個人形象和專業形象之間的巨大反差,才吸引了那麼一批對學科有興趣的學生全都湧進海大生科院來。
周夜聲把鑰匙掛到門後,打開了燈。
他家裡鮮有人工智能的痕跡,連個掃地機器人都沒用過,在這個年頭相當罕見。家裡麵積不大,每天打掃也花不了多少時間。他的生活作息嚴格自律,昨晚查資料難得熬了個夜,沒來得及收拾。茶幾上放著一摞資料,筆記本,平板和半罐可樂,除此之外也沒有更多淩亂。
周夜聲把保溫箱放到沙發上,邊走邊脫衣服,去浴室快速地衝了個澡。
脫掉剪裁板正嚴肅的風衣和襯衫,他裡麵隻穿著一件白色背心,露出肌肉精悍的上半身,六塊腹肌輪廓在單薄的布料下若隱若現。
十分鐘後,他換了套寬鬆的灰色衛衣褲,還順手拖乾了地,才擦著頭發從浴室裡走出來,走向沙發。
保溫箱裡的魚還在來回遊動,但速度明顯加快了,容器太小遊不開,看起來就有些急躁。
下午定做的新魚缸要明天才能送到。周夜聲坐在地板上拆了袋營養液,一隻手擰開保溫箱的旋鈕注入進去,另一隻手戴上藍牙耳機輕叩兩下。
眼前浮現出幽藍色的光屏,通訊麵板上有一個未接電話,來自生科院院長虞樺英。他立刻回撥過去,兩秒後對麵接通了。
周夜聲語氣尊敬,“院長。”
“嗯。”對麵沒有詢問他剛才未接電話的原因,直入正題,“你遞交研究所的申請被駁回了。”
周夜聲低低地應了一聲,聽不出是否感到失望。
虞樺英並不關心他的想法,一如既往的沒有半句廢話,“這次的理由仍然是資質不足。我會再聯係幾位院士給你寫推薦信,明天下課後到我的辦公室裡來一趟。”
“您費心了。”
“這是你母親的遺願。”
周夜聲停頓數秒,說,“明天見。”
通話在一分鐘內迅速地結束了。他們總是這樣,加上沉默的時間也聊不了多久。他喉嚨發乾,拿起剩下的半罐可樂一飲而儘。沒了氣泡,隻剩甜膩的糖水並不好喝。
他把罐頭捏扁丟進自動分類垃圾桶,再次觸碰耳機,接通一家寵物店的視訊通話,和店主取消周末的預約。
半個月前,他在這家店裡看中了一隻寵物貓。所有手續都辦得差不多了,隻剩最後一步,周末把小貓咪帶回家。
客戶臨門一腳取消了訂單,店主看起來也十分意外,去把他挑中的小貓抱來,朝著全息攝像頭晃了晃小肉墊,“真的不再考慮一下嗎?店裡最可愛的銀漸層在等你領回家哦。”
“周先生,現在放棄的話定金是不退的哦。”
“……”
周夜聲禮貌道,“沒關係。取消吧。”
他的專業研究領域是古生物學,研究對象大多是已經滅絕的生物,還沒有養活的動物的經驗。
再不普通的小魚也是魚,何況又那麼愛往外跳。跟天敵住在一棟房子裡總會有被吃掉的危險。
周夜聲望著保溫箱,回想起昨天傍晚第一次見到它時的情景。
狹窄的礁石縫隙裡困著一尾紅光。浪潮翻湧,海水不斷上漲,最多再過十分鐘,礁石被淹沒,擱淺的魚就能回到大海裡。
周夜聲不太確定自己是如何發現了它,是通過能量探測儀,還是因為某種微妙的聯係——在儀表盤上的指針顫動之前,他就已經被無形的力量牽引著,在往那塊礁石的方向走了。
視線被那條小可憐魚吸引,大腦拚命釋放某種無法解釋的強烈信號。
這是我的。
它屬於我。
手指在微微顫抖,周夜聲回過神,握拳又鬆開,扒了扒半乾的頭發。
那種澎湃的精神共鳴具有前所未有的衝擊力,光是想到都令人心神俱震。
他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打開保溫箱的頂蓋,把手伸了進去。
箱子裡恒溫的海水比人的體溫要低幾度,清澈透明。細看起來,它的尾巴尖上有一彎不起眼的豁口,像個小小的牙印,或許是跟彆的魚廝殺留下的傷痕。
周夜聲繼續麵無表情地注視著它,心底卻湧起不悅。
回頭問問殷幸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補好。
飄逸的金紅色尾鰭掃蕩他的手指,絲綢般的觸感從指縫中劃過。他身體一僵,刹那間感受到“精神體”被觸碰的愉悅和戰栗。
並非哲學意義上的概念,而是某種更具象化,具體到仿佛真實存在的東西。
心中顫動久久未散。周夜聲眼底倒映著那一尾靈活的金紅色,自言自語般,沉聲問,“你是什麼?”
水麵泛起細小的漣漪,一圈一圈加深。尾鰭輕輕擺動,小紅魚轉了個圈朝他遊過來,魚身在水中豎直,仿佛在模仿人類站立的姿態。
未知的精神力量如同水麵的波紋,一圈圈蕩開。
【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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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夜聲一怔,下意識地拿起營養液檢查配置比例。
的確是a級生物所需濃度沒有錯。
保溫箱裡的海水是透明的,不是實驗室裡見到的綠色。是因為營養液落入水中,還沒來得及擴散就已經被吞食殆儘。
可能是因為受傷退化,需要更多的營養恢複。他又拆開一袋營養液倒進保溫箱裡,從大衣口袋裡找出移動硬盤,把準備裝置到新魚缸裡的監測係統先用在保溫箱上。
係統配置需要幾分鐘。他腦海中不斷回想著猛然聽到的“餓”字,完全記不清是什麼語言,什麼音色。就像有一道意識直接打入他的腦海裡。
帶著一點幻覺般的撒嬌意味。
第二袋營養液又被吞乾淨。他看著小紅魚來回掃動的大尾巴,明白了它的意圖,於是一袋接著一袋,把剩下的八份a級營養液全部倒進了保溫箱裡。
海水依舊清澈。
好像還不太夠吃。
他又給殷幸打了個電話。
殷幸的全息投影出現在小客廳裡,一眼就看見滿地乾癟的營養液袋子,每個都被擠得一滴都不剩了。
仿佛親眼見證一場施肥過多的燒苗危機,他聲音驚恐到尖細,顫抖著喊,“你在乾什麼?!老大!你會把它齁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