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
……
賈環從北園西路的夕韻堂出來,帶著小廝,順著府內的甬道往南直走,再折向東,到前院的花廳中。雅靜的花廳中,陳設精美,透著富貴之氣。
賈府在賈環的執掌下,已經從破產中緩和過來。而賈環自己當然更是不缺銀子。他的私房錢,由韻兒幫忙打理著,遠超賈府公中的銀子。
“賈世兄……”林駙馬看到賈環進來,迎上前兩步,俊臉上帶著苦笑,作揖道:“在下厚顏上門,望賈世兄不吝賜教。”
賈環是什麼人?他對林駙馬上門的來意,大致有數。做個手勢,虛扶林駙馬,道:“林世兄先得說說是什麼事情?請坐。”讓小廝上了清茶。
賈環當然不會自承他在西苑中有消息渠道。大臣打聽禁中的消息,一向比較犯忌諱。當然,大家私下裡都這麼做!
林駙馬坐在楠木椅中,愁容滿麵的沉吟了一會,歎口氣,自嘲的道:“我也沒什麼好瞞賈世兄的。永昌鬨出的那些醜事,在京城中鬨得沸沸揚揚。想必賈世兄有所耳聞。唉……我作為一個男人,很失敗!隻是,永昌到底是我的妻子,如今朝廷要永昌為天子昏迷之事負責。我不能看著她去死。京中都知道賈世兄才華橫溢,足智多謀。望賈世兄憐我,教我一策。”
說著,從衣袖裡拿出一疊契約、文書,放在手邊的高幾上。這是給賈環的報酬。
賈環看著林駙馬那張類似於大明星胡歌的俊臉,聽著他想要救永昌公主的“理由”,心裡搖頭。他並不讚同林駙馬的做法。匹夫亦可以有怒!
一個人,可以追求榮華富貴,但絕不能成為其奴隸!
站在林駙馬的角度,永昌公主搞出這種破事來,正常人的選擇是什麼?不得恨透永昌公主啊?巴不得她早點死!妻子不忠,奇恥大辱啊!血濺五步,都無可指責。
然而,林駙馬這是第二次向永昌公主低頭!
第一次,是他橫掃晉王黨時,永昌公主托林駙馬出麵向他說明,商貴人的事,和她無關。
當年,唐朝高陽公主與和尚有染,房遺愛還在門口幫忙望風,簡直是極品中的極品,奇葩中的奇葩!
不過,永昌公主顯然不是高陽公主。唐太宗殺辯機,高陽公主懷恨在心,行事愈發的放縱,並謀反的意圖。而永昌公主在事發後,就將嚴捕快送到了順天府。
指望永昌公主恨雍治天子,她沒那個賊膽。
賈環能感受到林駙馬此時的尷尬、猶豫、糾結的心情。他報以同情。假設,林駙馬知道玉觀音案被爆出來,他是幕後黑手,不知道還會不會上門求救呢?
當日,他對林駙馬說,他相信永昌公主和商貴人的事沒關係。隻是虛與委蛇!永昌公主當時對賈府、他的敵意,真當他不知道?
賈環喝口茶,坦然相告,道:“林世兄,華相調查玉觀音案,不管結論是什麼,永昌公主都不會死!永昌公主的期望的結果是什麼?”
林駙馬有些難以開口,道:“永昌的意思,最後是能保住當前的地位。當然,我知道這不可能……能保證她公主之爵就行。”
賈環搖搖頭,“林世兄,這個要求太高了。請恕我無能為力。永昌公主肯定會被奪爵,失去地位。”
永昌公主畢竟是皇室,罪不致死。但公主爵位肯定保不住了。同時,定什麼罪,要看華大學士的想法。能不能留在京城,都兩說。朝臣不會允許她繼續擁有覲見天子的資格。
林駙馬微怔,神情沮喪。坐了一會,失落的告辭離開。
賈環在花廳門口的台階上,目送林駙馬的背影消失在府中的甬道儘頭。沉默不語。
他對林駙馬並沒有意見、看法。同樣的,他對“坑”永昌公主,並不會有什麼愧疚!種什麼瓜,結什麼果。
他有他的立場,和需要守護的東西!遠處,賈府西路賈母上房處傳來嬉笑、熱鬨的喧嘩。
當年,他一直試圖離開這腐朽、沒落、充滿了封建主義禮法教條沒有人情味的賈府。而,經曆了各種事情,他最終留下來,執掌賈府,改造它,給予它新生。
這裡,有他不認可的賈母,王夫人,王鳳姐,亦有他所眷戀的人和事,還有和她們一起度過的,銘刻在記憶裡的美好時光!
他不會允許任何人摧毀這裡的生活!
……
……
三月十五日下午,還在猶豫要不要跑路的寧浮被刑部差役捉拿,關進大牢中,準備秋後問斬。玉觀音案,引起滿朝關注。很多人,都嗅出了些不同的味道。但,刀在華墨手中!
同時,金榜題名的士子們開啟狂歡模式。包括,聞道書院的士子們。
京城中的風風雨雨,對賈府裡的氣氛影響有限。賈府裡當前的大事,是賈迎春、賈惜春、賈寶玉的婚事。三年守孝期要到了。而薛蝌娶迎春之後,寶琴才好嫁寶玉。這一連串的婚事都要排到八月份去。
仲春的夜晚,春風沉醉。
北園的正房中,寶釵和黛玉,湘雲聚在一起說話、頑笑。每個人麵前放著的針線活,都隻是做個樣子。丫鬟們環伺一圈。
湘雲笑盈盈的道:“寶姐姐,環哥兒今兒不在家?我們還說拿新寫的桃花扇給他看。”
寶釵一襲鵝黃色的長裙,額前留著劉海,更添她的神韻。國色天香的大美人。點頭道:“嗯。”又笑道:“我近來事多,與詩詞文章倒荒廢不少。顰兒數次不起社,竟是在寫桃花扇。”
幾女說笑著。窗外,微風輕輕的撫過樹梢。月光落在庭院裡的花瓣上。
……
……
賈環晚上並不在賈府中,而是到周慎行的家中進行拜訪。一頂小轎,徑直到周府中。
第731章 各自的目標
書房中,燭光明亮。書櫥、多寶閣中的文玩陳列。窗外夜色如墨,浸染著天空。
周慎行時年24歲,常州府宜興人,乙卯科榜眼。官任翰林編修,真理報代理主編。這個年紀的翰林,並且主管著真理報,執掌天下輿論之牛耳,絕對可以稱得上是年輕有為。
但,在同一科的探花麵前,這份成績,履曆,並沒有多少可以值得誇耀的地方!
周慎行坐在書桌後,小心翼翼的隱藏著心裡某些如毒蛇般的情緒,微笑著道:“家裡略小,隻能在書房中待客,怠慢子玉,還望不要見怪!”
書房隻有一套桌椅,用作待客用。賈環坐在椅中,看著書案後的周慎行。周慎行的這種姿態,說明了某些問題啊。劉國山說以小人對付小人。這一位便是!
賈環神色平靜,並不順著周慎行的話頭去恭維他。喝口茶。
周慎行再換一個話題,笑吟吟的道:“子玉,你現在還敢出府到處遊說、活動?你可知道你府中內外,多少錦衣衛的眼睛盯著你的行蹤。”
賈環笑一笑,手裡拿著茶碗,道:“玉繩兄,錦衣衛願意盯著就盯著吧。君子坦蕩蕩。事無不可對人言。”
這是暗諷了一句。整部論語,孔夫子常常將君子和小人對立起來論述。而周慎行的“小人”之名聲,滿朝皆知。他自己未必就沒聽到一些風聲。
其實,錦衣衛盯著他的行蹤,賈環當然知道。當前的錦衣衛指揮使邢佑業務能力並不差,但有鑒於曆朝前任的下場,他並不願意得罪人。本朝錦衣衛編製三萬多人,活動非常頻繁。就算換了掌舵人,敗壞家底,也不是幾年功夫就可以敗得掉的。
如果,天子那裡有一個黑名單,賈環估計他差不多榜上有名。但是,排名不可能很靠前。做人,不能妄自菲薄,同樣亦不能妄自尊大。一個致仕的前翰林,再怎麼能搞事,在朝堂這個池塘裡,比他大的魚還有很多!若他是致仕的大學士還差不多。
錦衣衛會監控他的行程,但這份報告,多半不會有機會給雍治天子過目。雍治天子還在養病,有多少軍國大事等著他決斷?
周慎行笑了一下,拿起茶杯喝茶。放棄壓服賈環的想法。
賈環這才開始談正事,道:“過幾天,會有一波針對韓秀才的輿論浪潮。希望玉繩兄屆時高抬貴手,予以放行。”
周慎行看了賈環一眼,微微一笑。並不說話。他代理真理報後,飛速的成長為一個合格的官僚。拿架子,這種事他駕輕就熟。
賈環道:“當然,我不讓玉繩兄為難,會有禦史上書,京城日報等報紙不過是轉述真理報上節錄的禦史的奏章。”
周慎行這時不得不表態。因為禦史的文章,必須上真理報,這是通行的規則。否則,科道一百多人,肯定會同仇敵愾,上書彈劾真理報主編阻塞言路。
周慎行為難的開口,道:“子玉,前幾日我因在真理報上給你開了一個口子,允許刊發你攻訐韓謹的文章,被楚王叫過去訓斥了一頓。再來一次,恐怕我這真理報主編的地位不保。”
賈環笑了笑,語氣淡淡的道:“玉繩兄何不去問一問華相的意見?”
周慎行給賈環頂的一時無語。然後,點點頭。因為,對外可以蒙鬼,對賈環就彆扯淡了。他這個真理報主編,還是賈環建議他去拜訪華大學士得來的。
賈環略坐了一會,留下銀票,告辭離開。
他需要周慎行去幫他探一探華墨的態度。華老先生開無雙,沒有對著他來吧?
同時,他要開啟第二階段的計劃:乾掉韓秀才。
要破局,將楚王係乾倒,首先得乾掉韓秀才,降低對方的智力水平。最後才能設計,推掉楚王係,破局成功。
轎子很平穩的走著。賈環在小轎中,閉目沉思。
第一階段,已經結束了。起源於永昌公主,然後,是三方在楊皇後麵前的較量,在今天清晨,所有的結果都在西苑中出來。塵埃落定。
朝堂中的主要矛盾轉化為玉觀音案。奪嫡由主要矛盾暫時變成次要矛盾。認識不到這一點,就無法準確的把握住當前的形勢。
與以往的政治鬥爭不同,賈環這一次是在主動進攻。如同圍棋,不斷的落子,合圍,屠龍!
……
……
喧囂的朝局,有多少會影響到普通人的生活呢?這是未知的。
京城擴建有外城,內城的護城河,多年未用。陽春三月,春光明媚。河堤上綠草茵茵。護城河的河水清澈,可以清晰的看到河底。春季時,遊人如織。
晨曦浸染著河水,波光粼粼。春天的早晨,西城外的一處街巷中,走出一名穿著青衫的中年人,身量中等,在街口的食檔買了早餐:卷餅、豆漿。一邊吃,一邊悠然的往內城中走去。
歐陽文德,浙江永康人。表字舜敷,時年46歲。他少年時有誌於學,科場連捷報。卻始終無法通過鄉試。浙江,同樣是科舉強省,不少縣,都是死亡組。
他終究隻有一個秀才功名,到京中謀生。現在在華墨華大學士的幕府中。作為很早就追隨華墨的幕僚之一,在華墨拜相後,他頗受重要。都能有餘錢,在西城外買下一間小院。
在上午九點許,歐陽文德踏入華墨府中。“歐陽先生早!”,“舜敷兄來了。”小廳中,幾名幕僚相互招呼著,然後開始閱讀報紙,了解谘詢,動態。一天繁忙的工作開始。
華大學士為執政,府中每天拜訪的人極多。光靠子侄不夠用,幕僚要幫忙接待。同時,注意收集、彙總各種信息。還要領受華大學士交待的任務。
歐陽文德上午讀完報紙後,下午便去了永昌公主府中,找林駙馬密談。永昌公主不會什麼都不想要了吧?想要就得配合著些。玉觀音案,不僅僅是一樁盜竊案,他還是一樁政治案件。
矛盾,指向的是今科會試的副主考官詹事府少詹事、翰林院侍講學士汪璘。此人是紀興生的黨羽。很有希望在一兩年內晉升為六部侍郎。卡站位置。
晚間八點時分,歐陽文德在書房中,單獨向見完客的華墨彙報。
“舜敷,都談好了?”
“談好了。允諾永昌公主降爵為郡主,貶南京。非召不得入京。並收其皇莊八座。米店五間。價值約一百萬銀元。”
華墨點點頭。拿起茶杯喝著茶,嘴角帶著一抹笑容。燈光下,60歲的華大學士,臉色有些難言的陰森感。
紀興生此人喜歡自命不凡,以朝廷重臣自居。看不慣他執政以來的種種措施。屢屢和他唱反調。既然要開刀,立威,當然是找一個重量級的朝臣。看誰日後還敢對他的意思陽奉陰違?
“舜敷,你辛苦一趟,去和袁壕談一談。”
第732章 打的好,打的妙
三月十五日殿試成績出來。三月十六日,新科進士們到國子監,領取進士巾服。
相比於政治鬥爭,京城中絕對大部分人,關注的焦點還是在科舉上。京師三百萬人口,官員以及相關的人員,才多少人?
十七日,新科進士們便要遊街誇官。很多富貴人家都打算去大街上觀看。這是京中的盛事!
十六日。晨曦在天邊透出時,賈府開始逐漸的忙碌起來,一場春雨滴落在百年的世家府中。
王夫人帶著彩雲,玉釧兒等四個丫鬟,到賈母上房探望纏綿病榻的賈母。擺設精致的正房中,飄散著一股濃濃的中藥味道。鴛鴦、琥珀等大丫鬟向走進來的王夫人行禮,“太太……”
王夫人輕輕的點頭,坐在床前的椅中,和賈母說話,溫聲道:“老太太今兒感覺好些?”
賈母已是82歲的高齡,躺在床榻上。滿頭白發。說話非常的模糊。鴛鴦幫她說出來,“太太,老太太說,她想看看外頭的太陽。怕是沒幾天可看。”
這句話,讓屋中的氣氛微微有些凝固。鴛鴦忍不住彆過頭,向著牆壁,眼淚就這麼落下來。老太太已經不大記得住事了。早上才說,外麵正下著雨。
王夫人聊了幾句,又例行叮囑鴛鴦帶著賈母屋中的大小丫鬟儘心儘力的服侍。這才出門,返回東跨院。
老太太的病有好些日子了,聽太醫的意思:人到年紀了。這意思,差不多就是藥石無效。等著死。
回顧她嫁到賈府裡的這幾十年,她一直在和老太太“較量”著。多年媳婦總算要熬成婆。隻是,心中,對寶玉的婚事越發的急切起來。因為,有個萬一,寶玉守孝三年期間不得婚嫁。寶玉今年已經18歲,可耽擱不起。
而今年四月份,迎春的孝期才滿。還得等一等。
想著寶玉的婚事,王夫人的思路有轉到探春身上。她是探春的嫡母,探春的婚事,她要操持。這是她的責任。吩咐彩雲道:“你去叫趙姨娘到我屋裡來一趟。”
王夫人回到東跨院中,在東廊三間小正房內略坐一回兒,和周姨娘,周瑞家的說幾句話,趙姨娘穿著妍麗的粉色褂子,蠍蠍螫螫的進來,給王夫人行禮,“太太,你叫我?”
趙姨娘如今在賈府中,地位自不必說。當日賈母設家宴,都給她一個位置。母憑子貴。王夫人很早就免了她在跟前侍候,賣賈環一個好。
王夫人很不喜歡丈夫的這個小妾,喝口茶,緩緩的道:“環哥兒和老爺、我說起過,紀家那頭不大靠譜。探丫頭的婚事,我還得好好挑一挑。你有什麼想法?”
按理說,探春的婚事,應該是王熙鳳幫忙參謀、到彆府處打聽消息。然後。她來定奪。但現在,她成了跑腿的,由賈環定奪。
趙姨娘已是中年,臉龐上有些魚尾紋,容顏比起十年前,雍治七年時,自是不如。見王夫人問,嘀咕道:“隻要不嫁的太遠就好。嫁到福建有什麼好。”
在趙姨娘的心中,探春嫁的太遠了,怎麼回來孝敬她?這是一個很極品的娘!
王夫人擺擺手,“我知道了。”心裡有些煩躁。就知道趙姨娘沒水平,問她問不出什麼好意見來。
……
……
三月十六日,蜀王府中張燈結彩。明日便是他成親的好日子。妻子是宣大總兵慶國公的二女兒。
楊皇後派了宮中老練的太監、女官來幫忙。蜀王府中的事情裡理的很順。
蜀王在外書房中,由幾個“狐朋狗友”陪著說話。他沒什麼事。
狐朋狗友者,比如吳王世子,封爵越國公的寧澄。還有,其他王公貴族的子弟。
眾人紛紛恭喜著蜀王抱得美人歸。據聞,慶國公的二女兒生得清純秀麗,二八年華,是京中有數的美人。
蜀王性情率真,一襲水藍色的長衫,氣質倜儻,溫和。拱手致謝。心中苦笑,他其實更願意娶賈府的那位姑娘。奈何,賈府並不同意。賈環寧願一年送他姨娘兩百多萬兩銀子的利潤,亦不願意同意這門婚事。
隻因,權力害人。甄家殷鑒不遠。說起甄家,半個月後,燕王便會娶甄家三姑娘。
眾人正說笑著,外頭小廝來報:“沈二爺來了。”少頃,便見新科進士沈遷進來。他考中三甲第五十一名。時年19歲。比蜀王還小一歲。蜀王即將成為他的妹夫。
沈遷一身士子衫,臉上帶著怒氣進來,對諸位勳貴子弟,拱一拱手,坐下來喝酒,眾人問他。他道:“我才從國子監領了進士巾服。路過這裡,進來喝杯酒。瑪德,紀時春簡直是王八蛋。他公然在國子監說,賈府的三姑娘乃是庶女,配不上他!他回頭就會把這門親事辭掉。把我給氣的。你們評評理!”
蜀王府和國子監都在北城。
沈遷剛在國子監和紀時春對罵了一陣。但是,慶國公在京中份量不輕,手握兵權。可是在文官圈子中,紀家才是江湖大佬。當時,有很多閩地士子幫腔,他罵輸了。
要知道,會試考試前一天,他還專門去賈府,給賈環提醒過此事。紀時春這王八蛋真做的出來。當眾壞人姑娘的名聲!
這邊的眾人當然是支持沈遷的!眾人七嘴八舌的安慰沈遷。又在看蜀王。都知道蜀王曾經有意求娶賈府三姑娘。蜀王的眼睛騰的變得有點赤紅,顯然是極為憤怒。
王八蛋!
他所喜愛的女子,卻被人以庶女的身份侮辱,他心裡如何好受?怒發衝冠!
庶出的女兒,地位不高。但是,娶不娶,都不能以這樣的理由去回絕吧?這不是說庶女低賤嗎?你敢?
……
……
新科進士們,殿試後的流程,幾百年來都是固定的。領到進士巾服後,第二天,朝參天子,謝恩。出了皇極殿後,遊街誇官。次日,天子賜宴於禮部,瓊林宴。
又數日,在鴻臚寺學習禮儀。隨後,參加常朝。再前往國子監謁孔子廟,然後正式換上官服,表示脫離平民身份,成為官員。進入朝堂各部門實習。
至此,整個流程才算走完。
雍治十七年的三月十七日,殿試結束後的第三天。新科進士們在皇極殿中參拜禦座後——雍治天子病還沒好,沒法露麵。禮畢,以禮部官捧金榜在前,新科進士尾隨其後,鼓樂隨之。沿禦街出長安左門,張貼金榜,供萬民觀看。再以順天府傘蓋送狀元騎馬歸第。謂之:遊街誇官。
長安左門出來,便是東長安街。跟在禮部郎中尹言身後的己未科300進士按名次排列。一甲三人:瞿煒,羅向陽,袁枚。二甲依次是:紀時春,衛陽,傅正蒙,紀澄等人。如:喬如鬆,秦弘圖,沈遷等人都在遊街誇官的隊伍中。
無怪乎十五日清晨在西苑含元殿外,吏部天官殷鵬稱讚聞道書院的教育搞的好。前十名中,聞道書院出身的士子有三人。
狀元瞿煒,住在城東的浙江會館中。一行人,從東長安街到崇文門裡街直走。沿途的街道二樓中,官宦、富貴人家早就定下位置,隨著隊伍走來,鼓樂,歡呼聲不斷。
位置最好的醉仙樓,早就是人滿為患。而此時,醉仙樓的三樓包廂中,卻是很安靜。本來要出發去城西的慶國公府迎親的蜀王寧恪,正在“天”字包廂中,手裡拿著千裡鏡。可以想象,此刻蜀王府中亂成什麼樣子!
一名心腹仆人指點道:“殿下,看到沒有。騎馬的便是狀元瞿煒,他身後第三個位置,就是二甲第一名,傳臚,他就是紀時春。”
“知道了。”
……
……
街道兩旁,人群連綿不絕,歡呼聲,連綿不絕。不時的有點評聲傳進來。
紀時春走在隊伍中,滿臉享受。可惜,今天天氣不好,更可惜的是他不是狀元!
紀時春時年19歲,容貌普通,誌得意滿。他才不要娶什麼賈府庶女。她如何配的上他?他的未來,是紀家的家主,是未來的大學士!朝廷宰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今天的這一切,仿佛夢幻,是未來的起點,而他把握住了。
就在紀時春想的正爽時,醉仙樓中,衝出一名青年,徑直到路中,碩大的拳頭,直接砸在紀時春的眼睛上。
“砰!”
再一拳,打在紀時春的鼻子上。頓時,未來的紀大學士鼻血像醬油一樣流出來。
“砰!”
又是一拳。這一次,換一個形容詞,叫做:臉上就像開了一個染坊一樣。烏青,紅血,紅的,白的……被打倒在地。
場麵一陣混亂。不少士子衝上來護著紀時春。但是,這免不了他挨打。離得比較近的紀澄,一邊勸架,“誒,彆打了啊!”一邊下黑腳踩紀時春。王八蛋,敢侮辱賈院首的姐姐?
聞道書院的超新星,很崇拜賈環,做事風格,都在學賈環。
街道兩旁,酒樓上的“觀眾們”一陣嘩然。正在吹鑼打鼓的樂隊停下來。差役們一臉的懵逼。他們乾這個行當,很久了。幾百年來,從來沒有聽說,有新科進士在遊街時被打了啊!
“住手!”
尹言喝住了衙役。他當然認得,打人的是蜀王。如何能讓衙役們動蜀王?
……
……
誇街遊官,整個京城有多少人在看?眾目睽睽之下,紀某人被蜀王痛毆。瞬間成名!雍治十七年的春闈,最出風頭的士子,不是狀元瞿煒,而是紀大公子!
消息,如同一陣春風般,吹向整個京城!
蜀王打人的理由隨後就被爆出來。因他愛慕賈府三姑娘。輿論一邊倒的支持:打的好,打的妙!京中百姓,與外地百姓,脾氣可不大相同。
據聞,當日蜀王是要去迎親的。而根據小道消息,沈家的二公子沈遷是新科進士,聽說,是在他的擔保下,蜀王才得以順利從沈家娶走他家的二姑娘!
否則,這樁婚事就要泡湯了。沈家丟不起這個臉!
……
……
賈環聽紀澄回來說了當時的情況,微微錯愕。隨即莞爾一笑,道:“打的好!”
和紀家的聯姻,本就是政治聯盟的意向。並非一定要聯姻。他早給政老爹和王夫人說過,這事黃了。王夫人都在物色新人選。
不過,紀時春口出狂言,看不起三姐姐。被打了,確實讓他感覺很痛快!打的好!
晚飯的時候,王夫人聽說情況,若有所思:慶國公府的沈二公子?
第733章 風勢越急
十七日上午,跨街遊官時,紀時春被蜀王毆打的鼻青臉腫。接下來的新科進士們的各種活動,他都沒法參加。但,這並不妨礙他成為士子們的笑料。畢竟,這可百年未得一見的“趣事”。
說起來,也是紀時春此人太過於囂張!婚姻大事,俱是父母做主,若不願意娶,在家裡說,和賈府溝通即可。為何要在大眾廣庭之下宣揚?踩著彆人姑娘的名聲,成就自己的名聲?在士林中看來,到底是19歲的進士,太過於得意!
而紀時春在紀府內,向叔父紀興生抱怨、不爽,打丫鬟發泄怒氣,這些,都於事無補!紀侍郎再怎麼厲害,都無法把蜀王怎麼樣。
蜀王背後是楊皇後。在雍治天子還活著的時候,無人可以撼動楊皇後的地位!這是雍治朝末期的“政治常識”。
相反,紀侍郎還的想想,會不會因為他侄子孟浪的行為,影響和賈府的合作!
蜀王的婚事照常進行。關於蜀王為賈探春出頭的事,有隻言片語傳傳出來。昔日的沈小娘子,今日的蜀王妃說,“妾身亦喜殿下為有情有義之人。今妾與郎君,結發為夫妻,白首不相負。”
很聰明的姑娘。日後,蜀王不再吃花酒,亦未納一妾。
有沈小娘子的話,沈家亦從不利的輿論中走出來。轉為有利。而另一位當事人,賈探春呢?
……
……
夜色慢慢的淡去,晨光再次來臨,照射在大觀園優美的園林中。秋爽齋中,探春梳洗完畢,帶著大丫鬟侍書、翠墨並幾個小丫鬟,到大觀園正門左近的議事廳中處理園中的事務。
她的日常和永清郡主的日常,差不多類似。在上午時,處理府中的瑣務。下午和晚上則是自己的時間。
議事廳是正園門的花廳改造設立。探春一身蜜橙色的長裙,俊眼修眉,宛若美麗的玫瑰花,坐在花廳中上首的椅處,手邊有一張桌幾。丫鬟們侍立。
花廳的珠玉門簾放下,賈府的內管事們得了召喚,方才進來。探春一一詢問,處理大觀園中的各種事務。
侍書站在花廳門口,管著進出。看著花廳中坐著處事通達、果斷的姑娘,心中歎口氣:都說千金易求,難得有情郎。蜀王殿下竟然願意為姑娘在進士們遊街時打紀時春,可見情意。鬨得滿城風雨喲!不知道多少女子羨慕姑娘。可是,剛有這麼一個好的,卻是馬上成親了。她都替姑娘心疼。
“三爺。”
侍書正遐思著沈家當日要是退婚多好,她家姑娘可就是王妃了。忽而聽到小丫鬟們的聲音,定神一看,就見賈環來了。身後跟著晴雯、如意。
“三爺,你來了。”
賈環笑著點頭,和侍書寒暄幾句,問明情況,進到花廳中。三姐姐探春正在廳中吃茶,略作休憩。
“呀,三弟弟你怎麼來了?你最近不是忙著嗎?”探春對賈環的到來,挺驚訝的。姐弟倆隨口聊兩句,從花廳後出了議事廳,往滴翠亭方向走去。
徜徉在大觀園暮春時節的美景中,探春輕輕的一笑,儀態從容,道:“三弟弟為我的婚事而來?我並沒有難受。你不用擔心我。”
拒絕蜀王的理由,明麵上很好聽,真正的原因是賈環對楊皇後存在著疑慮。賈皇子的死,這位母儀天下的皇後,脫不乾係的!
賈環點點頭,微微一笑。
三姐姐給蜀王這樣“追求”,在京中媒婆行業中,身價會抬的很高啊!不是好姑娘,值得蜀王這樣對待?當然,雜音也是不少的。但,不值得一提。賈環可是輿論戰的高手。怎麼會讓三姐姐的名聲受損?
他無意去探究三姐姐的心裡活動:肯定還是有些感觸吧。他是來看三姐姐的狀態!
“三姐姐,你的婚事,太太那裡真挑著。我會把好關,挑一個人品好的。”
其實,賈府姐妹們婚姻的事。他一直是很遲疑的。什麼樣的人叫好,什麼樣的是不好?前世裡,他見過太多的反例。書讀多的,有錢的,婚姻幸福?
長的帥,有才華的,婚姻幸福?不好說的。凡是情詩寫的好的,必定都是風流的很。比如:柳永,杜牧,溫庭筠,徐誌摩。
有時候,可能還是普通人,安穩的過一輩子。打開門來,柴米油鹽醬醋茶。日常的爭吵、恩愛,並行中。
越是理解生活,就越難以幫三姐姐她們做出最後決斷。一個不慎,是坑姐坑妹妹一生!國朝可不流行離婚!
探春偏頭,看看賈環,笑一笑,道:“三弟弟,總會遇到好的。”語氣,近乎是詠歎的調子。美麗的臉蛋上,帶著讓人安心的笑容。明眸中有著淡淡的憂傷。
賈環笑一笑,點點頭。
他和三姐姐之間,很多話不用說的太直白。他的顧慮,三姐姐的心情、想法,對他的支持。都在這隻言片語中。
三姐姐心中,可能會是一種很複雜的感受吧!但,偏向於美好的!
他心中放下心來。
……
……
蜀王將紀時春打了一頓,鬨的滿朝風雨,但最終不了了之。
十八日晚,周慎行心中躊躇著怎麼去向華大學士請示,當晚,被歐陽文德叫到華府中。
書房中,燈光明亮。窗戶中鑲嵌著透明的玻璃,反射著燭光。有一種說不清到不明的意味。
華墨坐在書桌後,神情微微有些疲倦,他剛見不少客人。對進來的周慎行點點頭,道:“玉繩,坐吧。”喝口茶,略微理了一下思路,道:“近日,玉觀音案就會有些新的進展。玉繩執掌真理報,要為此事造起聲勢來。”
他用周慎行,但不會信任周慎行。玉觀音案的最終目的,是在紀興生!
紀興生的侄兒作死,公然宣稱賈府的庶女配不上他。那可是賈環的親姐姐!這把賈環給得罪的。兩家的關係必定會受到影響。這對他而言,倒是個利好!
真是想睡覺,就有人送枕頭上來。
周慎行應承道:“是。老大人。”想一想,道:“華相,賈環前日晚上曾找到我,說他將會攻訐韓秀才。此事,我當如何?”
“哦?”華墨想了想,似笑非笑的看了周慎行一眼,道:“隨他去吧。”
沒有必要節外生枝。賈環的想法,他大略可知。聞道書院和東林黨的恩怨。他當年旁觀。
……
……
三月二十日,玉觀音案案情有新進展,竊賊、嚴捕快、倪二幾人分彆畫押,招供。如何作案的。隻是,目的令人費解。倪二一口咬定,他就是想發財。不想,盜出的是禦賜之物。
然而,據永昌公主說,她曾和翰林院侍講學士汪璘的兒子提起過這尊價值數萬銀元的玉觀音。
次日,刑部行文,請汪學士的兒子到刑部中問詢,事情往汪學士陷害永昌公主的方向上走。聽聞,汪學士曾經派人找永昌公主打聽西苑中的情況。
真理報連篇累牘的報道,帶動起朝堂內外關注。有禦史上書彈劾翰林院侍講學士汪璘。
風勢越急!
第734章 天枰的傾斜
京城的風勢,通過真理報以及京中貴人們寫給外地的私人信件中傳遞下天下十九個承宣布政司。
自報紙誕生,便催生了很多相關的產業:報社,編輯,記著,印刷公認,報童,讀報人,銷售代理商等。
如真理報、金陵簡報這樣的大報,想要行銷天下、江南,靠的是一層一層的經銷商代理銷售體係。
報紙雖然具備時效性,但是在電報沒有發明之前,區域性的報紙向外地擴散,便存在著時間差。當然,古時的生活節奏,並不算快。屬於可以接受的範圍。
京杭大運河,全長近兩千公裡。根據《中華通誌》記載,走水路,正常速度,需費時17天。而真理報每日清晨在京中發售,傳遞到湖廣的省城武昌需要15天。
四月上旬,武昌城內外已經是春末夏初。正所謂,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黃鶴樓前,大江滔滔東去。下午三四點許,風和日麗。樓中,武昌府的文士們正在雅集聚會。
七八名文士在樓中的走廊處,簇擁著一位胖胖的中年男子,麵對著長江,高談闊論。身後的樓中,有歌舞酒宴,美人琵琶。
今年不僅僅是春闈大比的年份,同樣是童子試的年份。武昌府的府試就在數日後舉行。城中,文士彙聚。不僅僅是童生,還有秀才,舉人。這是士林中的大事。
一名青衣士子拍著欄杆,吟誦道:“大江東去,浪淘儘,千古風流人物。此詞氣魄雄渾,真乃千古絕唱。朝中老大人們政爭,亦如此啊!”
三月二十一日,華墨授意周慎行在真理報上造勢,將玉觀音案引向紀興生的友人,翰林院侍講學士汪璘。消息,業已經通過真理報傳到武昌府中。
試想,街頭百姓都喜歡談論政治,何況於士人?此刻,話題都是在圍繞著領班軍機大臣,文華殿大學士華墨和工部左侍郎紀興生的政治鬥爭。
“蕭前輩如何看?”
士子們迅速的停止爭論,看向正中的灰色道袍男子:前真理報主編,翰林院庶吉士,蕭夢禎。時年32歲,棄官在家。好讀書,擅詩文。乃湖廣名士。
蕭夢禎比雍治十五年冬賈環等人送彆他時,再胖了幾分,穿著寬鬆的道袍,一派高曠名士氣度,神情微微有些凝重,歎道:“諸生,朝爭激烈非國家之福。本朝自十四年始,天子怠政,朝爭便未停息。”
翰林,是精英讀書人中的精英,秒殺一切科場文位。
士子們微微沉思。有人道:“蕭前輩,既如此,當迅速落定,才是最好。前輩以為誰將贏得此次朝爭?”
蕭夢禎搖搖頭,看著浩浩蕩蕩的長江,感慨的道:“誰獲勝,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韓秀才要完了。”
他和華墨,紀興生接觸的不多。隔著幾千裡,怎麼做出判斷?但是,近來真理報上出現禦史彈劾韓謹的奏章。禦史是江西道掌道禦史朱鴻飛。他是賈環的死黨。
換言之,賈環要“乾掉”韓秀才。
他對賈環行事的風格,還是很了解的。必定是輿論造勢。三月底的真理報才到武昌。京城後續消息未來,但他相信,賈環的能力。
“啊……”士子們一陣驚呼。韓秀才是誰?這在三月初,真理報上刊發黑韓秀才的文章時,說的一清二楚:生平,人物,事跡。作者署名:賈環。
正所謂,忘恩負義韓秀才,黑心陰詭環老三!
正討論著時,蕭夢禎給科場後輩們講一講當年京城的恩怨時,這時,樓下一陣喧鬨,片刻後,就見一名官員帶著隨從們進來,與三樓中的士子們寒暄,然後坐到主位上。
來者是,湖廣左參政(從三品)彭世俊,時年42歲,表字章民。此次文會雅集的主持者。
蕭夢禎幾人從走廊處進來。相互寒暄客氣。酒過三巡,有士子向彭世俊說起剛才蕭夢禎的判斷。彭世俊笑著對左手第一位的蕭夢禎道:“開之,我看未必吧?”
以蕭夢禎如今在湖廣的名聲,他即便是在布政使麵前一樣有座位。
蕭胖子的聲名、才華,彭世俊自是知道,時常親近。兩人都是翰林出身。但,在這件事情上,他不覺得韓秀才會出事。楚王勢大,這是基本的朝政格局。賈環能怎麼辦?
蕭夢禎笑一笑,喝著酒,道:“章民兄,你我不做口舌之爭,還是等結果吧。”
彭世俊的恩師,大儒傅伯龍,是前太子的老師,雍治十三年,前太子起兵造反失敗。傅伯龍被賈環的座師方望,假公濟私,給殺掉。方宗師和傅大儒是文壇上的對手。彭參政恨賈環師徒恨的咬牙切齒。
彭世俊微微點頭,目光幽幽。他希望京中複雜的政局,將賈環絞殺。
……
……
三月底,自玉觀音案爆發以來,京中的輿論,一直在攻擊翰林院侍講學士汪璘。並有將紀興生牽扯進去的勢頭。
然而,在這樣的大浪潮之中,還有一種輿論的聲音始終不弱。賈環的派係,在和楚王係、東林黨較量。
江西道掌道禦史朱鴻飛上奏:韓謹昔年鑄下大錯,違反國法,天子開恩,允許其寫下悔過書,不許科舉。然而,韓謹不在家鄉思過,反倒是重返京城,擔任楚王幕僚,挑唆天子與皇子們的親情,罪該萬死。臣請陛下,先審韓謹之過,再逐出京城。
這封奏章,堂而皇之的刊登在真理報上,引起很大的反響。要知道,朱大禦史,在科道中,本來就是名人。他上奏章,一幫子科道言官跟著上。
另外,賈府控製的京城日報等數家報紙,連篇累牘的報道此事,呼籲嚴懲韓秀才。在華墨,紀興生鬥法時,硬生生的占據了不少版麵,吸引了一批人關注。
楚王係的大周日報,朝廷上的“馬仔”們紛紛搖旗呐喊。比如:山西道掌道禦史戴琮。雙方大打口水仗。
但是……
四月十二日,夏初時節,天氣逐漸的變得炎熱。如綠豆、金銀花、竹葉、菊花、大葉青等解暑之物,在通州碼頭賣的斷貨。
午後,荊園。蟬鳴愈靜。
韓謹在小廳中獨自打著棋譜。一盞清茶飄香。看似非常的悠閒,鎮定。
哼哈二將羅、童兩秀才從外麵打聽消息進來,看到韓謹這個樣子,羅子車跺腳道:“韓兄,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下棋?”
論無恥,他誰都不服,就服周慎行!
十幾天前,在楚王係和賈環一幫人輿論戰的高潮時,周慎行正好病了。然而,輿論戰的形勢,對楚王係而言就是江河日下。
這不同於年底和初春時,他們黑賈環和他表妹的事,那叫證據確鑿,賈環處在守勢,若非與林如海關係密切,且在朝中頗有份量的紀興生表態,賈環還要更被動。
但,如今風水輪流轉。禦史的奏章,京城日報攻擊韓謹的事,一樣是證據確鑿。
而賈環在報紙上的論戰手法更高超。時不時搞個社論,再采訪下當年的舊人。又派人在市井中用白話宣講,還編了戲劇在園子裡唱。這些手段,他們哪裡搞得過賈環?
第一,賈府是京中的百年世族,關係錯根盤結,府中人口一千多人,再加上賈家的族人,四大家族的族人。這些人力資源,調動起來造謠、傳謠。很恐怖。
楚王係的力量根本比不了。
第二,京城戲劇行業的執牛耳者,滿庭芳,是賈府的產業。簡直是一呼百應。
韓謹笑一笑,“什麼什麼時候?賈環找人在報紙上罵幾句,就能把我罵得回蘇州?我沒那麼脆弱。他號稱賈棉花,我可以學成韓棉花嘛!”
“不是……”羅子車歎口氣。
楚王去派人看過周慎行。那孫子確實病了。太醫診脈,都是實情。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法子。還對楚王的使者說:“請回複殿下,通政使賈老大人,一天當麵罵我兩次,罵得我灰頭灰臉。幾乎成為笑柄,我能怎麼辦?真理報說到底還是通政司管轄著。我能查封賈府的報紙?請殿下體諒我們這些下官的難處。”
真理報主編,審查天下報紙。但是真理報主編,一樣有人管:通政使。
周慎行確實可以幫楚王查封京城日報等罵戰的報紙。但是,使喚的衙役,書手,都是通政司內的,這些人聽通政使的,還是聽通政司右參政的?
周慎行當然也可以親自去京城日報報社坐鎮,查封。但是,他的性格,肯這樣為楚王賣死力氣?他的恩主華相的想法是:不管賈環,由得他和東林黨鬥。
所以,病遁。賈環暗中送的銀兩,自然是笑納了。
韓謹擺擺手,“沒事!”轉一個話題,“你們打聽到什麼消息?”
羅子車看一看好友。大頭秀才童正言說道:“子恒,華相上奏章給天子,對玉觀音案結案。說是汪學士奉命窺測禁中,打聽天子身體情況。以偷竊玉觀音,要挾永昌公主。因而,請求處死獄中的汪學士。汪學士的兩個兒子此刻正在華相府前跪著磕頭。請華相高抬貴手饒恕汪學士。京中的報紙、百姓都在圍觀。”
韓謹微怔,隨即,輕輕的歎口氣,“可憐,可歎。這沒用的。”搞政治的,求饒有什麼用?
童正言嘿的一笑,道:“子恒,華永新難道還真敢如嚴嵩一樣?”
嚴嵩要殺王世貞的父親王忬。王世貞攜弟叩首,求之。嚴嵩將王世貞扶起來,答應不殺,轉身就催促趕緊殺掉王忬。所以,王世貞罵了一輩子的嚴嵩。
據聞《金瓶梅》此書,有可能是王世貞所作。嚴嵩的兒子嚴世蕃,號東樓。金瓶梅的主角,西門。可以想象一下……
韓謹沒回答,道:“我一個人靜一靜。你們去吧。”
等黨徒離開,韓謹起身,在窗戶處,眺望著煙波浩渺的北湖。他在想他的事情。
蕭夢禎能看得出來賈環的套路。韓秀才當然也看得出來。賈環正在,圖窮匕見!
若他敗了,是不是也會是個死呢?就像這樣跪著求饒也沒用?他知道:賈環的手,很黑。
其實,局勢的不利,他可以感受得到!他隻是在羅、童兩人麵前表現的鎮定。安撫人心。但是,他現在能怎麼辦?
一個策略,計謀,不是憑空產生的,需要腦力,人力,時間去布置。他的牌打出去,楚王未能登上太子之位。而現在,賈環攻訐正急,他沒有足夠的時間謀劃。
對策,第一,穩住。賈環罵他的,但他絕不會離開楚王身邊,離開京城。等待賈環的力用儘。
第二,仔細的觀察,耐心的等待。賈環也是人,一樣會犯錯。他或許能找到機會反撲。
“轟!”“轟!”“轟!”
天色忽而陰沉下來。電閃雷鳴。夏季的一場暴雨,突然而至!
第735章 如遊戲,如畫卷
整個局勢,如果用“競技遊戲”來做一個比方,或許會更加的直觀和清晰。
和賈環的團戰中,韓謹丟完技能,技能還沒會恢複,現在是賈環在丟技能,他自然處在下風。而且,周慎行實力賣隊友,搞得韓謹很被動。但,結合周慎行此人的一貫作風、人品,可以“理解”。
當然,他內心中其實還是想罵人!當初若是把黎寬或者彭鏊推上去,就不會是這個局麵。
然後,他要做的是,在賈環一連串的技能風暴中,走位,保證自己不死。並且,不能回城。
因為,這並非真正的競技遊戲,而是死亡遊戲。退一步,就是死!
……
……
夏季的暴雨來的非常快。幾乎沒什麼醞釀,很突兀的,黃豆大的雨滴就砸下來。
臨近西苑的小時雍坊,華墨府門口,圍觀汪遜業兄弟的百姓,報社編輯如同鳥獸一般的散開。到處避雨。
華府的門口,亦是人流斷絕。
還在午後。
汪遜業兄弟跪在華府的門口,磕頭,高喊道:“請華相開恩啊!大恩大德,無以為報。”
兄弟倆滿臉的淚痕,雨水,額前可見血痕。情況十分之慘。剛才是烈日暴曬,現在是大雨傾盆!
不遠處的屋簷下,有圍觀的報社編輯、百姓指指點點,評論著。看熱鬨不嫌事大。
“這有什麼用?都跪了有兩個時辰了。若是汪學士得知自己的兒子如此沒有骨氣,豈不是要自絕於獄中。”
“呸!死的不是你爹!他們若是有辦法,何苦用這種法子折騰自己?”
“就是,你這人心肝是什麼做的?再大的理,大的過一個孝字。”
“報紙上說,汪遜業曾是永昌公主的入幕之賓。刑部的衙役查的一清二楚。這事,純屬他害了汪學士。”
“可惜啊!”
……
……
華府內,華墨並不在府中。華大學士在軍機處處理政務。
前院的一處偏廳中,華大公子來回的踱步,聽著仆人的回報,煩躁的道:“讓他們跪去。瑪德,還耍賴了!”
一旁華墨的心腹幕僚,歐陽文德勸道:“大公子,不可如此。輿情洶湧,對華相名聲不好。不如將他們請到府裡來,好言相勸。讓他們回去。”
華大公子四十歲左右,驚訝的看了歐陽文德一眼,他們兩人當然知道華墨的打算,殺雞儆猴。汪璘必須死!
“歐陽先生,這……”
歐陽文德捋須道:“我去和他們說。國有國法。豈有要挾大學士的道理?”
華大公子懂了。是將汪家兩個兒子“哄”回去。“好,就有勞先生去走一趟。”
……
……
汪家兩個兒子進了華府,然後千恩萬謝的回去了。但是,讀過明史,懂點政治的人,都覺得這件事恐怕將會走向另一個極端!
然而,對於汪遜業兄弟倆來說,落水的人,連一個稻草都想抓住,即便隻是華墨的幕僚出麵做一個承諾,他們還是願意去相信。願意去期待!
人在局中。
晚間時分,華墨回到府中,聽長子和幕僚說了此事,點點頭,道:“天子龍體稍愈,明日在西苑召見重臣,處置玉觀音案。”
名聲什麼的,他不大在乎。想在乎也沒法在乎。士林中怎麼抨擊他的?說他靠奉承天子馬屁上位。諛臣!
比起是不是會被人罵成奸相嚴嵩的聲音,他更在意明天的議事的結果!
權力才是真實的!天下大事悉決於聖天子!
……
……
夜幕,籠罩在京城中。下午的暴雨已經停歇。天氣中帶著潮濕的悶熱。雲層極後,未見月光。
京城中,有的地方燈火通明,如同白晝。有的地方,一片寂靜,不見五指。
這像極了此時京中的局勢!天子明日上午召見重臣,決斷玉觀音案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京城、朝堂。對於,汪家來說,一片黑暗。對於紅人黨們來說,一片光明,因為天子聖體漸漸痊愈。這比什麼消息都好!
在四月十二日的夜色中,人流來來往往。即便是搞諜報的錦衣衛都無法區分其中各人的身份。朝臣們來往交流,溝通,交換。派出的可能是子侄,幕僚,甚至是本人親自拜訪。
畫卷,正在這夜色中徐徐的展開:華墨和上門的李康適在書房中交談;戶部尚書趙鶴齡派了兒子和衛弘的長子衛康吃酒、交流,探聽衛相的想法;
宋溥宋大學士將禮部郎中尹言請到家中,聽一聽他對時局的看法,吏部左侍郎戴顯宗陪坐;其實,明日的召見,侍郎級彆的人物,根本進不了含元殿。
刑部尚書白璋秘密的接待來訪的韓秀才,談了很久;另外一名當事方,工部左侍郎紀興生,在晚上九點多,坐著轎子從賈府裡離開,在轎子中沉思。他和賈政、賈環談了很久;他拜訪賈府,明麵上的理由,是為侄兒的魯莽道歉。
不過,隨著賈府正在和慶國公府接觸,談探春和沈二公子的婚事。這一篇,倒稍稍可以翻過去。但是,真正談的是什麼?誰知道?賈府給賈環經營的滴水不漏: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錦衣衛的暗探,都是千戶張輅和賈環協調後,才得以布置在賈府中。
賈環回到北園,輕輕的拍一拍寶姐姐的雪臀,到夕韻堂中守著。他今天晚上並不打算睡覺。每臨大事有靜氣。但,這並不意味著大戰開始的前夜,統帥可以睡覺。主席都不會睡的。
張安博府上,張安博笑著對龐澤說,“罷了,你和子玉搗鼓。我不過問。明天的含元殿,我估計我進不去。”挺著肚子的張承劍在一旁很不滿。
所謂,召見重臣,涉及的是朝政,武將們不會得到召見。文臣中,以三位大學士,白璋,紀興生,他父親為重臣。但,天子不喜歡他父親。
江山如畫,畫圖難足。每個人的想法,每一方的意圖,各種矛盾,混合在京師的夜晚中。令人看不清楚。
當所有卷軸舒展到底,就是圖窮匕見!
……
……
四月十三日,常朝畢。
三位大學士並九卿,齊齊到西苑含元殿中求見天子。少頃,太監總管許彥出來傳旨,“召華墨、衛弘、宋溥、紀興生覲見。”
刑部尚書,楚王係的旗幟人物白璋,在殿外一陣錯愕。這……
第736章 政治套路(上)
含元殿外,刑部尚書白璋看著走進殿中,往殿後而去的四人:三位大學士,紀興生,蒙圈了。臉上錯愕、詫異的神情,很好的暴露了他此時內心的想法!
太不可思議!
天子召見重臣,而他竟然不在其中。這到底怎麼回事?
殿外,其餘幾位廟堂諸公都在:殷鵬、趙鶴齡、張安博、曾縉、賈政、孟何、李康適。有幾人看向白璋的眼神,就充滿了嘲諷。比如:戶部尚書趙鶴齡。白司寇非常想進軍機處,可惜沒有宰輔的氣度、格局!
吏部尚書殷鵬笑著問賈政,“存周,聽聞你前些日子,把周慎行給罵的生病在家?”
殷尚書和賈府有舊,當年還在酒樓中訓斥過賈政。他為吏部天官,但人望不足,並非朝廷重臣。當然,比正三品的通政使賈政,還是強不少。
賈政一身緋袍,古板的笑了笑,點點頭,“是的。”他不大會聊天。賈環和他談過。其實隻是相互配合而已。周慎行拿了賈府的銀子,對賈府的報紙內容放行。但他需要一個理由去糊弄楚王。
戶部尚書趙鶴齡打趣道:“存周是假公濟私啊!”
眾人都微微笑起來。
含元殿外,九卿們就這麼隨意的聊著。但,看似隨意,其實心思都在殿裡頭。
事情發展到今天,誰看不出來華大學士是想整紀侍郎?現在就看是整到什麼程度?而他們在這場政爭洗牌中,又處在什麼樣的位置中?是被洗下去,還是穩固自己的基本盤?
……
……
華墨、衛弘、宋溥、紀興生四人跟著太監總管許彥穿過含元殿正殿,到上次覲見的寢殿中。
雍治天子正半躺在一張塌椅上。塌椅前,擺放著一張文案:茶碗,奏章,書籍,筆墨陳列。另有,四五名太監安靜的侍立在一旁。初夏上午的陽光透過玻璃窗,落在天子的身上。
雍治天子三月十一日發病,到如今,調養了一個月,身子骨總算是慢慢的恢複一些。當今天子畢竟才47歲。這個年紀,遠比六十多歲的老人更好恢複。
雍治天子的神情已經有些倦怠,半倚躺在鋪著柔軟的皮毛的塌椅上,看著跪下來三呼萬歲的四名大臣,道:“眾卿平身。華卿的奏章我已經看了。說說吧,究竟怎麼回事?”
天子的聲音不大,甚至還帶著虛弱。但,充滿了帝王的威嚴。
華墨上前半步,奏道:“陛下,玉觀音案臣已經審問清楚,是詹事府少詹事、翰林院侍講學士汪璘指使京中的一個偷竊團夥作案,意圖要挾永昌公主,探聽禁中的情況。而令臣所不解的,汪璘一個翰林官,窺測禁中詳情,意欲何為?”
潛台詞:背後有人指使汪璘!那麼,是誰呢?宰輔嘛,說話不能那麼直白。得誘導天子去想。這比你說出來的效果要好很多。
衛弘和宋溥兩人眼角的餘光落在紀興生身上。滿朝大臣都知道汪璘是閩人,和紀興生走得很近。
衛弘心裡微微搖頭。這場朝爭,他保持中立。當然,該刷的好感分要刷。他上密奏,建議天子不要召見白璋,免得徒惹的心情不佳。東宮未定,楚王黨白璋麵聖,肯定又會搞出一點事情來。天子果然采取了他的建議。
他能幫賈環的就這麼多了!
紀興生走出半步。華墨的潛台詞沒有說出來,但是,這個時候,他不能去賭天子會不會想到他身上去。而是得出來,自我辯護。
紀興生作揖行禮,向雍治天子奏道:“陛下,臣以為華丙章並未審查出玉觀音案的真相。此案很明顯不過是一個偶然的偷竊案件。永昌公主為推卸責任,胡亂攀咬。然而,如何處置永昌公主在陛下,不在華丙章。臣敢為翰林院侍講學士汪璘擔保。此事純屬汙蔑,請陛下明察!”
華墨,表字丙章。
紀侍郎這已經是不打算和華墨客氣了,隻維持一個基本的禮貌。華相,華大人,華大學士,這些稱呼,就彆想了。
紀興生此時站出來,“承認”他是站在汪璘背後的人,但他不會明著說。而是繞著彎子去“承認”。儲相說話的水平,當然不可能是像小官一般。
他的話裡麵,很有幾層意思。
永昌公主推卸什麼責任?在場的幾人心知肚明。包括雍治天子。不是禦賜之物失竊的責任。當時朝堂中彈劾永昌公主的奏章,天子全部都留中不發。
而是,“推卸”因進獻美人,造成天子昏迷的責任。紀興生幾句話,“點明”是華墨和永昌公主做了交換。所以,才有誣陷汪璘的事。但,如何處置永昌公主,應當是天子的權力。而不是華墨的權力。
再進一步的說,華墨是在拿著天子的授權,以公謀私。
“嗯。”雍治天子微微沉吟著。
腦子反應慢一點的人,都無法仔細的體會到紀侍郎話裡的意思。而雍治天子當了十幾年皇帝,自然是一聽就懂。他心裡確實微微有些不快。這在謝旋、何朔執政時,幾乎不可見。
並非是以公謀私有問題,人非聖賢,誰沒有私心?而是,華墨沒有乾正事,反而拿著他給的權力,朝爭。但是,他並沒有授意華墨開啟朝爭。
……
……
衛弘一看天子的表情,大致的揣摩到天子的心裡活動。
對比一下,就會發現,華墨的政治水平確實不如前麵的幾位大學士。
換做他來做這件事,也乾的比華墨漂亮。過猶不及!
……
……
華墨低著頭,心中暗罵。紀興生果然不是易與之輩。好在,他還準備了一套說詞!
就在這時,一直沒說話的宋溥宋大學士忽而出聲,說道:“陛下,臣以為紀子初才乾、功勳俱足,又在朝中素有威望,閩中以他為領袖,可升為工部尚書。”
紀興生的腦海裡,正在揣摩接下來,怎麼應對華墨的攻訐,哪裡想到宋溥突然殺出來。還算淡定的臉色立時變得有些難看。老東西,我得罪你了?
表麵上看,宋溥是在誇獎紀興生,建議天子把工部尚書給他。但是,閩人領袖這個話,是很要命的。殺機陣陣。一言點出,紀興生和汪璘的關係。那紀興生給汪璘擔保,擔保個屁啊!
鄉黨。
紀侍郎的話,很沒有說服力的。那麼,天子知不知道汪璘是閩人呢?
第737章 政治套路(下)
上午八點多,賈府北園,夕韻堂中,徹夜的燈火未曾熄滅。賈環捧著茶杯,喝著濃茶提神。
在此刻,他極度的懷念香煙!這會兒,抽一支中華,應該是極舒服的!
張四水將窗戶打開換氣,清風吹入。龐澤、劉國山在書桌邊,一遍遍的翻閱著計劃書。
殿試結束後,聞道書院的眾同學便各自離開。如喬如鬆開始進入工部實習。秦弘圖去了兵部。紀澄館選庶吉士。羅君子榜眼,官授翰林編修,正在籌備娶惜春的婚禮。
大師兄在京中逗留了些時日,回聞道書院繼續教書,作學問。府試對聞道書院而言,還是比較重要的。秀才的基數,畢竟比舉人更大。唯有龐澤,還在他這裡參讚。
龐澤揉揉鼻子,道:“子玉,含元殿裡的召見,應該開始了吧?”
賈環站在窗口,回過身,微微點頭,“嗯。”
不管玉觀音案的結果如何,他的目標始終是“終結”韓秀才。朱鴻飛朱大禦史在奏章上要求的是將韓謹趕出京城,這不過是遮掩他的真實意圖。
而昨天晚上紀興生來訪,給了他很好的機會。遠比他自己策劃,相信的方案要合適。
紀興生想要救汪學士,最佳的方案是讓倪二翻供。倪二和賈府的關係,錦衣衛知道的一清二楚。而京城中其他人則未必清楚。但,紀興生恰恰知道這一點。
但是,賈環拒絕他的提議。道理很簡單,倪二是他用的死間,把永昌公主拖下水。本來是“公檢法”來查的案子,鬨到國安部門(錦衣衛)來查,會出大事的。
而紀侍郎大概以為他心裡還是對紀時春口出狂言不滿,隻得換了個方案。賈環也樂得紀侍郎誤會。道歉有用,要法律乾什麼?
……
……
含元殿,寢殿中。
雍治天子在太監們的攙扶下坐正身體,眼睛掃了一眼,麵前的四名重臣。
以他的政治經驗,他當然知道這是什麼情況。問道:“宋卿,汪璘是閩人?”華墨可能確實在搞事情,但紀興生未必沒有窺測禁中的嫌疑。
宋溥道:“陛下,是的。”他和尹言談過。尹言建議他主(落)動(井)出(下)擊(石),打壓紀興生,擴大政治基本盤。而在尹言看來,他隱約意識到,宋溥宋大學士有可能成為他的政治盟友,支持楊皇子登基。
衛弘心裡歎口氣,紀興生麻煩了。剛才紀興生的應對很有效果,但宋溥這樣的橫插一竿子,讓紀興生很被動。
此刻的情況,用遊戲畫麵來比喻一下,或許會更加的清晰。此時的政治鬥爭,就像LOL,王者榮耀裡麵偷襲抓人、與反被抓。紀侍郎被華大學士偷襲抓住時,應得很得體,即將脫困。誰知宋大學士又跳出來。讓紀侍郎的情況就變得很不妙。
這時,華墨再補一刀,作揖一禮,進奏,朗聲道:“臣無實據,實不敢斷言汪璘是何人。臣請聖裁。”
雍治天子點點頭。他大致上明白是怎麼個套路了。目光看向紀興生,有些意味深長。
衡量一下華墨和紀興生在天子心中的份量,答案不問可知。
此時,紀興生的大腦正在緊張、高速的運轉著。心情,則是很有點複雜:鬱悶、無奈、忐忑。
第一,他沒想到,紀家數代高官顯宦,為國儘忠儘責。但在寧家天子心中,其實並沒有什麼用。還是,要看遇到哪個天子啊。聽聞太上皇就很有人情味。
第二,他是不想用和賈環商量的策略的。他待賈環,如同晚輩。曾經直言指點賈環,天子活不過五年。但是,這不代表著,他要支持賈環和楚王作對。
他的立場還是想中立。但是,形勢到了這一步了。他再不用,他自己就危險了。
第三,他和賈環商量的策略用出來,能否有效呢?五五開吧。
……
……
紀興生再上前半步,跪下,臉上帶著悲憤的神情,道:“陛下,臣父曾為朝廷宰輔,臣大伯曾為朝廷重臣,紀氏是閩中望族,此是朝廷天恩。臣正是因為與汪璘交好,所以才敢為他擔保。臣剛才言道華丙章查案並不是真相。臣有下情上奏。京中三大皇商之一,劉子寧酒後對人說:青美人內媚,此乃韓先生之計謀。以此觀之,永昌公主有罪,但罪不致死,臣請陛下從輕發落。”
自古深情留不住,唯有套路得人心!
政治套路裡麵,有很重要的兩招:轉移議題、指東說西。紀侍郎全部用上。
就像剛剛華墨誘導天子的套路,宋溥突然跳出來搶功的套路。
紀侍郎的意思:第一,天子昏迷這事,鍋不能讓永昌公主全背了。青美人有一份功勞,楚王的智囊韓謹在設計天子呢。
第二,滿朝文武,包括天子,心裡都明白,查玉觀音案就是要追究永昌公主的責任。既然永昌公主的罪,沒那麼大,那玉觀音案,是不是就到此為止了呢?
臣請陛下從輕發落!
紀興生的話說完。空氣裡似乎有一聲驚詫聲,“謔……”
含元殿中,仿佛在無聲之中,有一種嘩然狀!這是個猛料!三位大學士都是廟堂老油條,養氣功夫極佳,不會出聲,但在那麼一瞬間的眼神卻全是詫異!
第一次聽說此事啊!
而禦前的公公們,早就是優勝劣汰,被訓練出來,天大的事情,都不會有驚歎的聲音發出來。因為,這裡不是他們發聲的地方。
雍治天子本來有些蒼白的臉色,微微一變,目光盯著紀興生。
華墨預感到情況似乎有點不對勁,側身質問,語氣嚴厲的道:“紀侍郎從何處聽說?一個皇商的話能說明什麼?”
紀興生針鋒相對,冷聲反諷:“華大人,青美人是劉子寧從江南物色回來的。你說的他的話能說明什麼?”
宋溥皺眉道:“紀子初,你從何處聽說這些話的?你在禦前,就是這樣奏事?”
紀興生避實就虛,沒理會宋溥,人還跪在地上,叩首奏道:“臣請陛下下旨錦衣衛徹查。若臣有虛言,請陛下治臣之罪。”
華墨很乾脆的向天子奏道:“臣請陛下治紀興生禦前無禮之罪。以不知道何處聽來的虛假消息,公然在禦前奏事。罪當削職。”
宋溥上前半步,彎腰行禮,道:“臣附議。”
兩位大學士持有相同的意見,而且還是領班軍機大臣,一般而言,天子會同意。然而……
雍治天子擺擺手,輕聲道:“不必讓錦衣衛查了。準卿所奏。”青美人是不是內媚,雍治天子品嘗過,自然是一清二楚。
含元殿中,一片寂靜。三名大臣間,劍拔弩張的氣氛,在雍治天子作出裁決後,蕩然無存。而華墨、宋溥看著紀興生的目光,有些疑惑、低沉。神情複雜。這些消息,紀興生是從哪裡得來的?
紀興生翻盤了!
第738章 一劍西來
畢竟京城四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初夏的日光,在上午九點許,並不算熾烈,柔和的光芒,落在含元殿帶著鮮明皇家風格的琉璃屋頂、殿外的朝房,殿後的寢殿。
“臣等告退……”
四名朝廷重臣行禮後,從含元殿的寢殿中離開。走在廊簷中,四人俱是一言不發。
紀興生落後三名大學士半步。心中長長的吐出一口氣。此時,忐忑的情緒自然是沒了。賈環的消息不知道從何處得來,但看天子的反應,恐怕真的不能再真。
都讓人有一種錯覺,賈環似乎和天子有默契,當他說出青美人內媚這個消息後,天子便同意了他的請求。
而作為一名政治老手,他很清楚這種錯覺,意味著什麼:雍治天子的脈絡,被賈環完全摸透。
仿佛,令人穿越時空,到了明朝嘉靖年間的那個舞台上:嚴嵩一封奏章的最後幾句話,令徐階失勢;嚴世蕃一言而定人生死;徐階隱忍老辣,一封定罪奏章,令嘉靖皇帝禦批,斬嚴世蕃。
看今日之朝堂,誰主沉浮?紀興生心裡禁不住冒出這個念頭。隨即,失笑。收拾起自己的心情。
天子同意他的請求,對汪璘從輕發落。這其實,意味著華墨對他的攻訐,到此為止。這令他擺脫“麻煩”。
但,要考慮到華墨作為宰輔的威望,在奏章都已經上來,朝堂內外都知道的情況下:詹事府少詹事、翰林院侍講學士汪璘被貶出朝堂,玉觀音案就此落定!
這讓他在解決自己的麻煩同時,又為友人難過。汪璘的才乾,都是很不錯的。可惜,沒有再為國效力的機會。同時,作為閩中官員的領袖,他心中對此次政爭,很有看法,有些話要說。華墨明顯是拿他立威。
紀侍郎心中的情緒混合著,跟著三位大學士走出含元殿。陽光落在,他的身上。
含元殿的寢殿中,重臣們的腳步聲遠去,逐漸不可聞。殿中寂靜無聲,雍治天子坐在塌椅上,眼中陰冷的目光一閃而過:劉子寧酒後對人說:青美人內媚,此乃韓先生之計謀。
……
……
荊園中,北湖東岸,韓謹和哼哈二將一起等待含元殿中的消息。楚王在北湖西岸的書房中。從京城中而來的消息,會先送到楚王的書房中,再送到韓謹這裡。
雖然,楚王在書房中沒有任何的幕僚陪著。但是,羅、童兩秀才心中有些惶然。這明顯是不大親近的表現。而他們在京中的權勢、地位,全在楚王。
時間,逐漸的走過。到上午十點左右,一名太監送來消息:汪學士被貶西域,玉觀音案結案。白尚書根本沒有進入含元殿中。
“怎麼會這樣?”
韓謹一身水藍色的文士衫,身姿修長,一張俊朗的國字臉,看著很有風采。此時,手裡拿著楚王書房裡傳來的便條,輕聲呢喃,有些難以置信。
他並不關注華墨和紀興生的鬥爭。他關注的是他和賈環之間的較量。今天之前,他和刑部尚書白璋徹底的談過一次。談的很深入。其中就包括,今天白尚書麵聖之後,對付賈環的策略。
是的,賈環目前對他站著輿論優勢,但是輿論優勢,不代表勝利。他準備著反轉局勢。
想想看,賈環除了對他表妹監守自盜之外,真的就再毫無弱點嗎?未必。縱觀雍治十三年冬,廢太子起兵起來,賈環屢屢活躍在朝爭中。這麼跳,天子不反感他?
賈環這次在真理報,京城日報,調用禦史,戲曲等手段將他罵的狗血淋頭,體無完膚。但是,這同樣是一把雙刃劍,你叫天子心裡如何想?
然而,然而……
羅子車看到韓謹臉上失望的神情,試探地問道:“韓兄……”
韓謹輕輕的歎口氣,將消息紙條遞給兩人,“唉……我白謀劃了。白尚書根本沒有進到含元殿中。”
童秀才安慰道:“子恒,或許是有其他的原因,導致天子並非召見白尚書。你也不必太在意。隻是失去了一次反殺賈環的機會而已。還有會有下一次的。”
羅子車頜下一個黑痣,連忙點頭,附和道:“是的。”
韓謹點點頭,長長的吐出一口氣,振作了一下情緒,有點不甘心的道:“嗯。這次其實是很好的機會。賈環估計都沒看到他露出的破綻,若是在天子麵前挑撥一兩句話,當可收到奇效。可以解決一個大敵。可惜!”
就在這時,韓秀才的小院外頭忽而傳來一陣喧鬨聲,似乎來的人很多。
“怎麼回事?”韓謹和羅、童秀才起身,迷惑的看向院子門口。他這裡一向寂靜,很少有人來。
片刻後,院子門口湧進來一大批身穿飛魚服的錦衣衛,各自拿著腰刀,火銃。為首的是一名英武的千戶,身姿挺拔,三十多歲,精明強乾的模樣。正是和賈環私交不錯的錦衣衛千戶,錦衣衛指揮使邢佑的心腹,張輅。
張輅伸手拿出一張駕貼,臉色平靜的道:“閣下便是韓謹韓子恒?這是錦衣衛的駕貼,跟我們走一趟吧。”
“什麼?”羅子車失態的大聲吼道:“這裡是楚王彆業。你們怎麼能闖到這裡來……出去……”
張輅嘴角淡淡的一笑,道:“我家指揮使大人正在和楚王在書房裡喝茶,你要去見見?天子下令,楚王殿下以何理由阻攔?”說著,似笑非笑的看向韓秀才。
錦衣衛正式捉拿大臣,需要駕貼。否則,大臣可以怒罵。並拒不前往錦衣衛。當然,敢罵錦衣衛的都是狠角色。
韓謹看到駕貼時,臉色頓時就變了。這時,再聽到張輅的解釋,一臉的頹然擺擺手,製止了要護著他的羅子車、童秀才,歎道:“不必多言。我跟你們去。”
韓謹說話的語氣很鎮定。但,腳步走的很慢。仿佛,腳下沒有力量。而他的臉,三十多歲的人,仿佛在瞬間蒼老了十幾歲。以他的智商,要是還想不到被賈環陰了,那怎麼可能?
含元殿中,發生了他未知的事情,而消息還未傳出來。果然是圖窮匕見。稍不注意,就是殺機。
賈院首……
“走吧。”張輅撇撇嘴,讓兩名手下,攙扶著韓謹,帶著麾下兩隊錦衣衛離開了韓秀才的小院。
小院中,羅、童秀才處在極端的震驚中,相顧無言,茫然的不知所措,“這……”
“知了……知了……”庭院的榕樹上,蟬發出刺耳的尖鳴聲,點綴著方才熱鬨,此時安靜、狼藉、零落的精美小院。
……
……
華、衛、宋三位大學士和紀興生離開含元殿,關於玉觀音案的處理結果,先是被含元殿外的九卿們得知,隨即,被整個朝堂所得知。
但是,含元殿中交鋒的細節,暫時並沒有傳出來。所謂,諱莫如深,便是這種情況。他們不可能和同僚們去談論召對的情況。隻會和親近的心腹們去說。
稍後,緹騎四出。
賈府北園,夕韻堂中,賈環、龐澤、劉國山正在等著西苑中的消息。天子召見,屬於比較隱秘的事情,賈府在西苑中的太監渠道,並沒有那麼大的能量獲取到詳情。
而山長張安博在出西苑後,派人送來最新的消息:玉觀音案結案。此時,已經是上午十點多。
口述消息的老仆被帶下去喝茶。夕韻堂的廳中,桌椅陳列,貼著牆壁的櫃子中放著各種文卷、資料。
等老仆退下去,龐澤狂放的哈哈大笑,拍手道:“哈哈。好。韓秀才完了!”
賈環一夜未睡,喝濃茶提神,此時精神頭還不錯。坐在寬大的書桌邊。他一直在腦子中過著各種情況。這時,站起來,輕笑道:“我回去睡覺。士元,國山,這裡交給你們。”
劉國山還有點懵,“子玉,這……”還沒有確切的消息啊!傳來的消息隻是說玉觀音案結案,而沒有提到任何關於楚王、韓謹的事。
賈環笑一笑,並不解釋,頭也不回的走了。
劉國山看向龐澤,求教道:“士元,你和子玉怎麼如此篤定?不怕中途出點變故嗎?”
“哈哈!”龐澤仰頭大笑,解釋道:“國山,以結果觀之。紀侍郎采取了子玉的方案脫身。當今是什麼人?心懷怨懟,都是死罪。他能容忍彆人算計他?”
蔫蘿卜,辣心兒。
要知道,禦前告狀的可是紀興生,廟堂大佬。他的話極具“說服力”。
劉國山隱約有點明白了。
龐澤再笑道:“當今在禦青美人時昏迷,鬨的滿城風雨。這可算是桃色醜聞。自古昏君,在史書上,都有好色的名聲。比如隋煬帝楊廣。他明明不好色,卻偏偏有這個名頭。當今天子願意背一個好色如命的昏君名聲嗎?一般人都有推卸責任的心理。何況於天子?非是寡人好色,而是,總有刁民想害朕。而韓秀才就是這個刁民。”
龐澤追隨賈環的時間比較長。很快,就學會賈環的一些詞語,語言風格。
劉國山算是明白了,微怔一會,苦笑著搖頭,道:“這還真不是一般人能看得透的”一句話裡,竟然有這麼多門道!這真不是文書中能體現的出來。算計到極致。
韓秀才焉能不敗?
子玉這操作手法,很有絕世劍客的風采啊!於無聲處聽驚雷,見血封喉!
一劍西來,天外飛仙!
第739章 畫卷,餘波
四月十三日的傍晚,整個京城,都處在一種沸騰當中。空氣中,似乎帶著幾許初夏的躁動。
下午時,軍機處對玉觀音案的結論,行文下發到刑部:流詹事府少詹事、翰林院侍講學士汪璘三千裡,謫西域某府同知;貶永昌公主為郡主,非召的不得覲見天子;
倪二,小偷王小二,嚴捕快等人論罪,斬於西市。另有二十多名官員,小吏受到玉觀音牽連,被處置。
一名極具政治前途,有可能在一兩年內擔任侍郎的侍講學士被打掉,永昌公主被貶,這在近年來,不算大案,但足以引起朝野震動!
同時,錦衣衛以意圖謀害天子的罪名抓捕韓謹、劉子寧,更令京城各處震動難言。
這關鍵在於兩人的身份。一個是楚王的核心幕僚,在當前,奪嫡並非主要矛盾,但依舊十分的敏感。天子對楚王,對東宮之位,怎麼想的?
劉皇商是京中的三大皇商之一,經營著南北貨物貿易,為大內采辦絲製品、蘇樣。簡而言之,他是京中的巨商。他被錦衣衛逮捕,對京中巨商們的震動,可想而知。
菀彼柳斯,鳴蜩嘒嘒。金紅的夕陽在天邊繪著晚霞,地麵上夏季的燥熱還未散去。
京城的各處熱議著今天發生的事情。在皇宮裡的太監、宮女們,偷的熱議著青美人的與眾不同之處,這很有話題性。在西苑中,侍奉天子的楊皇後,聽的頗為錯愕;鳳藻宮中,賈貴妃在佛堂裡看佛經,聞言隻是微笑,彆無他話。她的心,已死。
華墨的府中,立威的華大學士和心腹們商量,評論著此次朝爭。華墨心中還是要些不甘心。他和紀興生的矛盾,尖銳到不可調和,怎麼想留這個政敵?
“今日之事,還是有些詭異。紀興生如何知道如此隱秘的消息?”華墨輕輕的搖頭,看向窗外的夜幕。各種國家政事,浮上心頭。不管怎麼說,他今日立威成功!天子照顧、重用他的意圖明顯。接下來,他的政令,會更加通暢。
同樣,對於紀興生“翻盤”感到詭異的,還有宋溥。他在家中招待著尹言,說起今日之事。尹言同樣感到不解。同時,他心中有不好的預感:楊皇後沒有在天子昏迷時,殺掉青美人,日後此女恐怕會是個麻煩。
所有的廟堂諸公都將她看做一個物品。不值得一提。但,焉知她內心中沒有旁的想法?後宮之中,得寵的妃子和不得寵的妃子,待遇天才地彆。
因玉觀音案的處理結果已經出來,汪遜業兄弟得以到刑部的大牢中探望父親汪璘。
“兩個孽畜,真是丟儘為父的臉!誰讓你們去求華永新的?王八蛋,給我滾!勞資要給你們氣死。”汪學士聽到前幾日兩個兒子去華墨府前求情,怒不可遏。士可殺,不可辱!他寧死,不求政敵。
……
……
達官貴人們在議論,巨商們在府中商議;楚王打發走自己的幕僚後,剛剛商議營救韓謹的方略。他在荊園的書房裡,安靜的獨處。神情難掩沮喪。
衛尚書派了孫兒到賈府中,約賈環過幾天見麵吃酒。張安博找龐澤了解情況。賈政宴請著他的清客們,附庸風雅。周慎行的病快好了……
有的人歡喜,有的人哀傷,有的人茫然,有的人警惕……京中各處,就如同一幅幅的畫卷,勾勒著當下的局勢,描摹著此次政治事件的餘波。
四月十五日,賈府的外管事賈芸,為倪二在刑部奔走。當然,並沒什麼用。
三位大學士定下來的結果,不可能更改。要注意,若是賈府對倪二的處境不聞不問,反倒是很可疑。有些事情,需要認認真真走形式。否則,會倒在黎明的前夕!
四月十七日,永昌公主府中哀鴻一片。永昌郡主保住了爵位,但失去了在天子麵前的地位。同時,林駙馬和華墨的心腹幕僚歐陽文德做過交易,郡主府上的生意損失大半。全被華墨吞下。
自此,永昌郡主府日漸衰落。
……
……
四月下旬,位於城西南角阜財坊的燕王府中,張燈結彩,一片忙碌。燕王的婚期定於四月二十六日。
就像一個月前,楊皇後幫蜀王操持一樣,賈貴妃幫著燕王操持婚禮。燕王的舅舅周伍閔,事事請示元春、賈環。
燕王府的位置並不好,且府邸規模並不大。由內務府收回的一處郡王府改建而成。
早年間,皇子就邸,搬出紫禁城,天子會賞20萬兩白銀作為安家費。而今國家財政吃緊,內務府同樣緊縮銀根,給予燕王5萬銀元的安家費。
內務府大臣吳王,對燕王並沒有什麼意見。但,內務府主要供天子用度,開銷很大。這個數目,已經是他的極限。近年來親王就邸,費用大減。
燕王府占地約20多畝。整個府邸成長方形。上午九點許,後花園的一處樓閣中,賈環和永清郡主在銀兩走廊上,俯瞰整個燕王府。
永清郡主寧瀟,一身紫裙,雙腿修長,明麗的少女。一雙丹鳳眼尤其的明豔。眉宇間,有一些繾倦的愁。微笑著道:“恭喜賈先生勝了這一局!”
韓謹被抓到錦衣衛裡麵去的消息,她自然知道。罪名是意欲加害天子。
而燕王結婚,作為同窗好友寧澄自是要過來幫忙。順帶著蜀王,沈遷等人都在這裡幫襯著。寧瀟待燕王如弟弟。
賈環笑一笑,很淡然,道:“謝謝。”他總不能明著和瀟郡主說,我最終的目的是要把楚王拉下馬。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
打掉韓秀才,第二階段的行動便結束了。楚王身邊的幕僚,暫時不足為俱。
說暫時,是因為,以中國之大,能人輩出。春秋百家爭鳴。三國時期,謀士如雨。民國末年,多少英傑?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像嚴世蕃那樣說,天下最牛逼的人,一共就三個。這種心態,絕對是要玩完的。事實上,嚴東樓就數錯了。一共有六個!最後,徐先生教他做人。
誰知道,周朝的絕頂聰明人有幾個?
但是,絕頂的聰明人不可能悄無聲息的出現在楚王身邊。所以,他的第三階段計劃,不能拖。
瀟郡主看了賈環一眼,禁不住微微一笑,明麗如花!賈環表現的太淡然!
當然,他當得起這樣的淡然:區區韓秀才,豈堪一擊!估計韓秀才到現在還蒙在鼓裡,連怎麼輸的都沒搞清楚。不過,她亦沒有搞明白。但,這事,她不好問。
這時,樓下的小丫鬟上來傳話,“賈先生,外頭有人找你。”賈環和寧瀟說了一聲,“郡主自便。我去外頭一趟。”寧瀟輕輕的點頭,目送賈環下樓。
賈環從後花園裡出來,穿過垂花門,到前院的偏廳中。韓謹的哼哈二將羅、童兩秀才正等著,見賈環進來,兩人臉色雖然不善,但齊齊的起身。
蘇州的秀才雖然狂,但脊梁骨都被賈環給抽掉。哪裡還能狂傲得起來?
羅子車躬身行禮,低頭懇求道:“賈大人,韓兄在錦衣衛獄中,想要見你最後一麵。”
第740章 江湖再無韓秀才
黑暗的牢房中,隻有一方小窗透進光亮。令人可以得知外界的日月在變化。
韓謹坐在被“前輩們”踩的結實的黃土地麵。蓬頭垢麵,形象不佳。他已經被關進來十天。
錦衣衛詔獄中的牢房四麵都是厚厚的磚土牆。牢房門前,僅有一條過道。不見人影,偶聞人語聲。牢房內擺著一張簡單的床鋪,角落裡是帶著尿騷味的馬桶。
這令他想起科舉考試時的場景。據說,位於金陵的江南貢院,就和這差不多。隻是,他今生沒有踏入過貢院一次,很可惜!
韓謹又想起,他當年在京中坐牢時的情景。
在這樣空白的,緩慢的,近乎不知道時間變化的牢房中,韓謹長久以來,再一次的放空大腦,思考著他的一生。
他心中有預感,他可能看不到外麵的太陽了。他進來的罪名是意圖謀害天子。
昨日羅子車和童正言來看他,帶來外麵消息的同時,他請羅子車傳話,他想見賈環一麵。羅子車問:“韓兄,你入獄的事,隻怕就是賈環害你。他怎麼回來見你?”
他說:“子車,他會來的。”
是的,賈環一定會來。雖然,此時進入錦衣衛中,比較敏感。但,雍治十五年,劉太監以詩詞陷害賈環入獄,他到刑部的天牢中探望賈環。
他不否認他當時有炫耀的心思。賈環,天之驕子,跌下雲端。而他當時春風得意,是楚王的核心幕僚。賈環當時說,“韓子恒,如果有一天,你在裡麵住著。我也一定會來看你。”
這才是,那個名滿天下的賈探花!帶著很鮮明的個人風格。
……
……
錦衣衛設南北鎮撫司。南鎮撫司對內,負責錦衣衛的法紀。北鎮撫司專門處理天子欽定的案件。韓謹和劉皇商都是關在北鎮撫司中。
劉皇商不同於韓謹,他被錦衣衛抓捕後,家人四處奔走。劉家曾經求到賈環這裡,但賈環不置可否。劉皇商和龍江先生私交密切,但同時是楚王黨。
大家陣營不同!
四月二十三日傍晚時分,賈環命錢槐準備了酒菜,前往錦衣衛北鎮撫司中,探望韓謹。
楚王早就打通關節。早前羅子車,童正言來探望過韓謹。一名老吏,帶著賈環到牢房中。羅子車等人等在外麵。
穿過長長的走道,沿途的牢房中,犯人並不多。老吏提了一盞油燈在前,抵達韓謹的牢房前。老吏叮囑了幾句,先行離開。
賈環將酒菜,放倒牢房內,香氣四溢。神情平靜的看著走過來的韓謹。
韓謹頭發有些亂,國字臉,身上的文士衫鄒巴巴的,蹲在地上,自酌自飲一杯,咂嘴品著美酒,仰頭,自嘲的道:“當日我給子玉送酒菜,現在輪到子玉給我送酒菜了。”
賈環沒說話,蹲下來。
韓謹笑一笑,拿著筷子,道:“賈兄,你還是這樣。看似很隨和,很有風度。其實,內心裡很驕傲!驕傲到骨子裡。你覺得我走錯了路,可是,你想過沒有。你,我的差彆?”
韓謹拿筷子,指指賈環,再戳一戳自己的胸口,“你是榮國府的庶子,姓賈,文名遠播天下,多少人賞識你,你有多少資源?而我,來自蘇州鄉間,一介書生……”
韓謹猛烈的灌一杯酒,嗆的咳嗽幾聲,兩眼盯著賈環,直白的道:“賈環,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賈環點頭。同樣很耿直。沒有絲毫的掩飾。
韓謹釋然的一笑,“假使這樣,賈環,你願意支持楚王殿下入主東宮嗎?奪嫡之爭到現在,你把晉王、楚王都得罪了個遍。無非是得罪深淺的程度。楊皇子,等不到那天。尹太守隻是空想。我將死,楚王身邊的東林黨不成氣候,煙消雲散,隻是時間問題。楚王禮賢下士,有明君之姿。他若登基,是國家之福。”
賈環看了韓秀才一眼,慢慢的道:“這就是你請我來見麵的原因?你的演技不大好。”
韓秀才扯著大旗,乾齷蹉的事。韓秀才的政治理想,或許是濟世救民,誰知道?
他不可能去支持楚王。楚王越是有明君之姿,他越不可能支持。新皇帝是昏君,才不敢找他的麻煩。唐太宗多英明,他把魏征的墓碑給推了。
韓謹點頭,失笑一聲,“嗬……”。他聽得懂賈環笑他演戲的意思,神情落寞的做個手勢。示意賈環可以自便。
賈環看一看韓秀才,起身離開。
看著賈環的背影,韓謹坐在地上,仿佛精氣神在瞬間消失!其實,他早知道賈環會拒絕推楚王上位。勸說一二,隻是他不想當麵向賈環認輸。
然而,就像他在雍治九年水災時,書院擊潰了來犯的窯工後,劫後餘生,他狂喜之餘,在筆記中寫道:
餘生平未見,今日茅舍頓開,始有聞道之感。其法曰:訴苦、勵誌、發動(群眾)、組織(群眾)。院首之齡少於餘。然院首之才勝餘十倍,百倍,萬倍!
是的,勝他百倍,萬倍!
他屢敗屢戰,屢戰屢敗。賈院首親手將他送到死亡的路上,他心裡恨不恨?或許,不該恨的。因為,他確實欠院首兩條命。
但是,他希望死前,能有些尊嚴!
他的這一生:一切,開始於雍治九年夏那天,他前往東莊鎮拜訪賈環,而結束於此刻,他見賈環於錦衣衛北鎮撫司中。
結束了!
……
……
賈環走在鎮撫司內的走道中,心情有些激蕩!
他能理解韓謹在臨死前,想努力的保持尊嚴。韓秀才的演技,騙不了他的!
他從未承認韓謹是他的學生。但,韓謹的一身本事,確實都從他這裡學去的!關於如此操縱輿論,鼓動百姓,演講技巧,是雍治九年水災時,韓謹不休不眠,參與救災,得到的技巧、“獎賞”。
如果,韓謹沒有走上歪路、邪路,會是什麼樣的情況。雍治九年,大家是過命的交情!
然而……
他內心中,對韓謹韓秀才是怎麼樣的一種心態呢?他應約到詔獄中“探望”韓謹,僅僅是為嘲笑失敗者?這不是他的風格!
他內心之中,曾有惋惜。曾有被背叛的痛心。當時,他是想:人各有誌。屢次作對,他隻是就事論事,並未報複!
然而,去年底至今年春,韓謹在報紙上,大肆攻擊他和林妹妹的婚事,致使林妹妹名聲受損,他如何能忍?再有,韓謹用薇薇的名節來威脅他,他如何能無動於衷?
他痛下殺手!
人都是有一些在意的,需要守護的東西。龍有逆鱗,觸之則死!
而韓謹說,出身的問題,寒門難出貴子。然而,這並不是其行事的理由、借口。做人,做事,都要有底線。什麼底線?良知!不要迷失在權力、欲望中!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每人隻有一次,當他回憶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當他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此心光明,夫複何言?
賈環到北鎮撫司衙門門口,天空中已經沒有殘陽。夜色,籠罩著大地。錢槐迎上來,道:“三爺……”
賈環擺擺手,坐進馬車中,輕聲道:“走吧!”馬車咯吱咯吱的平穩的駛離胡同中,消失在夜幕中。
江湖子弟江湖老,江湖再無韓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