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瓦剌的使者短暫碰過頭後,喜寧披著一件不顯眼的舊灰絨鬥篷,走出了鴻臚寺。
宦官並不太顯老,但喜寧的麵容上也已經明顯有了歲月的痕跡。如果放在旁人口中去描述,便是‘一個中年宦官方才進了鴻臚寺’。
很少有人記得,司禮監的王振跟尚寶監的喜寧是同歲。
因從前王振的權柄身份都是獨一份的,沒人會把他們放在一起比。
雖然他們名義上同為十二監的內監首領之一,但兩人權柄的大小,就像兩人所在的部門差彆一樣大——
尚寶監負責好生保管保養帝王的諸多寶璽、敕符等物,以保證什麼時候拿出來都是嶄新閃亮的。
而司禮監,卻是可以代皇帝用這些寶璽寶印的。
就像最想成為第一名的,並不是及格都考不到的人。最渴求權力的人,也不是離權力太遠的人。
而是日日看得到,卻僅差一步總也摸不到的人。
喜寧想:他明明比王振還早兩年入宮,隻不過王振的命好,被先帝指去服侍太子罷了。
但就是這一點運氣的差距——正統初年,王振一躍成為了九歲皇帝身邊最信賴最得用的第一人;而他在那一年卻因為討好了一下皇帝,就被王振指去北境苦寒之地出使瓦剌去了。
那次出使後,喜寧就如同旁人一樣,開始對王振俯首帖耳。
當然,他出那趟苦差也沒閒著。那時候瓦剌也遠沒有十四年後如此勢大,喜寧就無所顧忌在瓦剌進行了一條龍的吃拿卡要。
瓦剌也儘數供給了他:畢竟,這也是少見的紫禁城大明皇帝身邊的宦官啊,此時咬牙喂飽他,將來說不定就能用上。
喜寧走在路上,想起方才瓦剌使者許給他的好處:若是他能說動皇帝接受瓦剌這邊的和談條件是一個價碼;若是能說動大明皇帝許下和親,又是一個價碼了。
寒酸——
喜寧在心裡道:到底是蠻夷,除了馬匹好些,也隻有些貂、狐之類的畜牲皮毛。許再多也不過如此罷了。
但喜寧還是會去勸皇帝的。
為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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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
朱祁鈺是被貓伸出肉墊拍了拍臉才清醒過來——雖然辭去監國之職時他思緒浮想聯翩,時間似乎都被記憶拉長了。
但實則他跟皇帝才不過交流了片刻。
香爐裡雕琢做成寶塔形狀的香塊,才燒掉了一個寶塔尖兒而已。
不過,交談時間雖短,但震驚濃度很高。
朱祁鈺被迫接受了:原來我哥不是我爹的兒子,是玉皇大帝的兒子……
以至於他下意識手臂收緊,差點沒把懷裡的黑貓給勒背過氣去。
6688不得不伸爪抗議了一下:為什麼倒黴勞累的總是他。
朱祁鈺回神鬆手,玄貓蹬著他的手臂,一下子跳到皇帝肩膀上去,盤在皇帝脖子上看他。
皇帝頂著一
隻貓,繼續溫言寬慰道:“孩子病了你就先回去看看吧——既然神仙點撥過,朕下凡曆劫就是要暫曆帝君之治,那累點也沒關係,也是一種修行吧。”
“你放心,朕修煉之餘,會抽空召見下瓦剌使臣的。”
修煉之餘,抽空……
朱祁鈺:“皇兄,其實我……”還能堅持!
然而才說到‘我’,空出來的手裡已經被塞了一張紙:“喏,朕的道號,正好你要去紫禁城接賢太妃,替朕帶給內閣吧。”
“還有點短,禮部閒著也是閒著,讓他們給朕議一議,再加點詞兒。”
*
內閣值房。
閣員曹鼐和張益今日心情都不錯,正在邊整理文書邊閒話。
曹鼐笑問道:“近來坊間出的‘武俠’,你看了嗎?”
前些日子,他被夫人看的信素生子文學創到,從那到現在身上都不敢掛香囊了,生怕旁人來一句意味深長的‘曹鼐你是茉莉味的啊’。據他觀察同僚們跟他一樣摘了香囊的也不在少數……
曹鼐的性子很是明敏爽快,言議侃侃。同朝為官的很少有不喜歡他的人,連跟文臣交往少的英國公,都誇過曹鼐為人‘疏朗俊爽風趣幽默’。
此時他正在快樂分享他喜歡的文學:“我昨日淘到一本頗有唐代傳奇話本的古風。等下忙完給你瞧瞧。”
但很快,這個‘陽光開朗大男孩’就笑不出來了——
見到郕王的身影入內,兩人忙起身請安。
然而看清郕王麵容的時候,不免一愕。
“殿下!殿下是病了嘛?怎麼臉色這麼……蒼白。”其實曹鼐是想說發青,但感覺不太好聽,臨時拐了個歪。
殿下你可彆病!
朱祁鈺擺了擺手,準備從袖中取出皇帝的尊貴道號。
然而還沒有拿出來,就見門外有人步履匆匆進門,顯然是有事——
來人正是於謙、鴻臚寺正卿,身後還跟了一個很不起眼的鴻臚寺小吏。
見到朱祁鈺也在,幾l人顯然鬆了口氣,省了與內閣商議後再去尋殿下了。
於謙言辭簡斷,很快就將瓦剌使者暗會宮中太監,意圖動搖帝心接受和談之事說完。
他對瓦剌多有防備:也先喜歡用間諜也不是第一次了。常在商隊、使團、百姓之中混間諜作亂,便於做他的引路黨——之前邊境已經報過,查出並絞殺了安孟哥,田達子兩個要緊的通敵間諜及相關接頭人。*
這次邊境戰火還未熄,也先就派使團入京行和談之事,於謙怎麼會不防備,自然也在鴻臚寺留有很多偵察眼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