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城。
快馬出城,一道道金字牌發下去——
是明發於各路轉運使運輸錢糧的聖命,是為各路義軍冊封官爵的劄子(宋直發公文的一種),甚至還有隨運送糧草的運船一並送去的萬匹錦緞,特賜予如梁興一般多年堅持抗金的義軍。
珍貴的錦緞並非戰時必需品,但這表達的是臨安城中帝姬的態度,振奮的是各路義軍的戰意。
因這些異常美麗精巧的綾帛蜀錦,並不是來自國庫左藏庫,而是來自當今皇帝的私庫——如臨安最熱鬨的瓦舍裡說書人說起的那般:這些陝川進貢的世上最好的織物,是皇帝特意收來準備奉給金國皇帝的乞和禮之一。
而帝姬將這些通過運河送來給各路義軍,可見其抗金,且看重抗金豪傑義士之心懸如明鏡!
況且……有時候咬牙堅持走在生死刀鋒上的人們,也需要一點明亮美麗的事物。
這樣璀璨明麗的蜀錦,讓許多到過汴京(開封)的義軍,想起那畫閣繡戶,琪樹明霞的故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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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雲隨父親立在黃河畔。
黃河滾滾如天上來。
開封位於黃河南畔,自古以來黃河多次改道,此時的開封府距離黃河不過百裡。
完顏宗弼此番便是想出開封後,渡過黃河北逃。
嶽雲順著父親馬鞭所指處看去,依稀可見一些曾經連綿不絕營寨的破碎舊痕。
嶽雲認得這是什麼,他聽父親講過許多回。
當年兩帝被金人抓走,新登基的那位又一路南逃……而宗澤老將軍卻獨力牢牢守住了開封。
當時為了加固開封防務,老將軍在開封附近修築了二十四座堡壘,更在黃河沿岸一路建起縱橫相聯的連珠寨,抵禦金兵。
曾經,年近古稀的老將軍立在營寨的瞭望台之上,望著黃河以北。
“渡河!渡河!渡河!”
整整十年了。
黃河的咆哮聲依舊響徹在這方天地間。
再次站在這裡,嶽飛的心境卻並不似當年設想的那般壯懷激烈,而是一種大戰在即,無比清明的冷靜。
待拿下開封後——
宗帥,我們要渡河了!
嶽雲下馬拜了拜營寨殘片,這才回到父親身邊。
他們今日出來,自然不光是為了緬懷,更為了再次勘察路線。
“昨日完顏宗弼下令再次強征簽軍……估計是障眼法。”此時再征發士兵,顯得他要死守開封城似的。
“他要北逃,隻怕就在這兩日了!”
——從嶽帥開始釣魚,或者說,從完顏宗弼升起跑路心思,到真正跑路之間,並非三兩日的功夫。
而是足足大半月的時間。
這些日子以來,金宋時不時就在開封附近的城縣開戰一場。
是一段完顏宗弼求之不得(其實也正中嶽帥下懷)的‘拖延時長賽’。
因完顏宗
弼需要時間!
他要離開開封,可不是拍拍屁股站起來,半夜把城門打開一條縫溜出去就完了,他還要提前準備大軍的糧草淄重。
除了糧草輜重……他甚至還花時間和人力,整理了開封皇城內各種重寶珍器,準備悉數帶到北邊去。*
畢竟金占開封這麼多年,在他看來,這就是自家東西了,走的時候怎麼能不帶上?尤其是想到這一退,隻怕再回來就難了,當然要能帶走多少帶走多少。
況且……完顏宗弼心知,他這次是不戰而退,回金朝後必要麵對許多攻訐。多帶些重金回去,也是保身之資。
而嶽家軍這邊打探到這個消息後,嶽雲:……
這就是官家說的學好不容易,學壞一出溜嗎?
如果用克係說法,那麼徽欽二帝簡直是精神汙染性極強的不明生物。
把人抓走這些年,完顏宗弼不但把他們的跑路學會了,打包資產保身保榮華富貴也學到了。
這時候貪財,可就要命了!
*
不過,完顏宗弼瘋狂打包必需品和奢侈品,也是件好事。
對嶽帥來說,他也需要時間。
自此番北伐以來,他與韓世忠吳玠的各帥一路,東西中三路一直保持著動態聯絡。
但現在不是那種大範圍的自北向南推進戰線了。
而是要精準抓捕,他也需要時間聯絡友軍到位。
畢竟嶽家軍就算知道完顏宗弼想跑,也不能天天懟在開封城門口堵他:他還不至於被徽欽二帝感染到這個程度,大軍在門口也主動開門出來送。
這半月來,嶽家軍主力依舊駐紮在朱仙鎮,隻按部就班出兵拔除開封周圍下屬十六縣的金兵營寨。
這在完顏宗弼眼裡,就是嶽家軍在反向‘清壁堅野’,要把開封變成孤絕之城,逼的他道無所通,野無所掠。
完顏宗弼:嗬,還好我要走了!不然真等你們把一圈兒掃完,我豈不是變成了甕中之鱉。
嶽家軍:鱉的殼好硬(尤其是這殼還是我們家的),什麼時候才把頭伸出來讓我們剁一下?
他們都已經準備好了!
在這半月餘的時間裡,三路大軍的將領,嶽飛、韓世忠、吳玠已然各自就位,分彆堵在從開封到黃河的三條大軍可通行的路線上——
十年前建炎年間,金兵正式如此渡過黃河,兵分三路包圍開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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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安皇城,清景園。
守園的侍衛見到三道熟悉身影,忙恭恭敬敬行禮問安:是帝姬帶著梁將軍和李尚書進去‘探望問候’皇帝。
侍衛們已經摸出了規律,帶這二位進去的時候,多半是帝姬要問陛下‘請’一道旨意。
所以需有梁將軍這位武藝高強的女將軍隨行,易安居士這種倚馬千言的尚書擬詔。
帝姬這‘挾天子’,挾的真實在。
簡直沒有一天讓天子閒著。
屋內。
四人圍在一張簡單的輿圖前,上麵擺著的依舊是打馬用的各種形狀的精巧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