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最開始,聽這孩子要告知另外世界有關他們的‘未來事’,並稱呼劉備為昭烈帝的時候,四人雖然有些驚訝,但……也就還好。
畢竟是這個時代,又兼逢亂世,占卜、預言、讖緯之說不要太多。
就像張飛方才解披風時想到的那樣:為了順利請出臥龍先生,大哥還找個人卜算吉日。
當時那卜士就說的天花亂墜:簡直是上下五百年,沒有比他選的這一天更吉利的了!
甚至堅稱若這一天去請賢士,劉使君絕對能時來運轉,自今日後大業亨通,遇難成祥,巴拉巴拉(後麵的張飛就沒再聽完了)。
如他們這些看上去就極為不凡的人,從小到大,多有相士攔住他們,預言他們將來會成為改變天下的貴人。
再加上劉備的出身,這些年來,遇到口稱‘劉皇叔身有龍氣/彩雲蓋頂/祥光滿天……將來能登基為帝’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皆是號稱自己能勘破天機,預測未來的神算。
據張飛所知,在他大哥少時還在家鄉織席販履的時候,就有遊方術士路過村口的樹,表示這樹長得好啊,這村裡必出貴人。
所以……
薑離想:還好我有物證!
畢竟,要論口才,她應該是不如專業的算命先生們會忽悠。
*
看到兩箱‘後世書’出現在樹下時,張飛環眼愈圓。
其實他跟二哥,方才就很想要過諸葛先生手裡的書看一看,那種材質樣式看上去便沒見過。隻是眼前這孩子,明明白白說了要把書獻給諸葛先生。
他便暫時壓住好奇,準備等先生看完後再借。
但如今出現了兩箱書,他便按捺不住,在薑離連連點頭表示‘請’的示意下,率先拿起了一本。
偏巧是一本鍛造相關的軍械書。
一看就入迷了,所有外物都被他拋到了腦後,完全不知道時間的流逝。
直到被大哥拍了好幾下肩膀:“……三弟,三弟!”張飛才回神。
轉頭看到諸葛先生手裡正拿了一張書單,與那孩子一起坐在路邊石頭上說話,顯然是在說這兩箱書的事情。
而大哥則過來,拍醒他們倆。
畢竟二哥看起來跟他一樣,哪怕被大哥叫的回神,還是手不釋卷。邊聽大哥說話,還時不時要低頭再瞅兩眼,顯然也找到了一本‘打開新世界’大門的書。
張飛不由再次看了看那個突如其來出現的孩子。
太陽照在她身上,石頭上有影子。
不過,甭管這孩子從哪兒來的,就隻這些書——哪怕她是忽然從河裡爬出來的,哪怕她真的沒有影子,他們都不會覺得她是水鬼,而是送福的河神啊!
“這些書,真的都送給咱們?”
劉備點頭:“是,隻是這孩子說,她在這裡隻能待一天。”所以書可以回去慢慢看。
一天?
她就會
出現一天,還正好讓他們遇到了!
張飛忽然一把抓住劉備的手道:大哥,那位卜士真準啊!快,咱們彆讓他走了。
?想看顧四木寫的《安分守己當昏君》第 134 章 番外·三國線完嗎?請記住本站域名[(
劉備:……
薑離:?
*
書在劉備的強製征收下,才從關張二人手裡重新入箱。
而薑離也如願與丞相單獨說了兩刻鐘的話,交付了她一筆筆謄抄的書。
隻覺得兩世昏君生涯遭受的精神創傷,都在丞相一句深深動容的‘辛苦’裡麵,得到了治愈。
她可以圓圓滿滿回家去了。
在朦朧淚眼中,甚至下意識回了一句:“不辛苦,為人民服務。”
**
新野縣附近的一株蒼樹下。
四雙眼睛望著薑離,等她說起‘另一個未來’。
——許多現代人覺得‘科學無法解釋’而十分困惑的事情,於古時人而言,反而沒有那麼難理解。
譬如佛語中的一念三千:即為尋常人的一個念頭裡,亦包含著三千世間的諸法性相。
無數個世界,自然有無數個他們。
於是他們雖然為這孩子的突然出現震驚好奇,但不至於驚到失去自身錨點。
什麼是真的?
此時此刻才是真的,從前一步步走過來的路才是真的!無論聽到什麼樣的回答,他們的心也不會動搖。
依舊會百折不撓地走下去。
故而能夠持心以定,分辨的清楚明白問道:“那你的世界裡,我們的未來是什麼樣的?”
確實也難免好奇:那素未謀麵的自己,一念三千世的其餘自己……在近兩千年過去的後人眼裡,是什麼樣子的?‘他們’是否持之以恒走到了最後?哪怕再多摧折困苦,也不曾辜負今日之誌?
**
是什麼樣的?
該怎麼去描述星辰的升起與墜落。
——那便是薑離說起的諸葛丞相的後半生。
二十七歲出山,五十四歲過世,是真真正正的半生光陰。
劉備微微一怔。
這孩子是稱呼自己‘昭烈帝’的,然而卻沒有以他的視角來講,那大概能推測出兩件事:他們並沒有一起走到最後;而且,被留下來守住‘平定天下光複漢室’誌向的那個人,不是他。
*
起初的十年,一切都漸漸好了起來。
劉備聽著也忍不住覺得昂揚,‘他’不再像被困在泥潭裡,無法遊動的魚。
水流動起來了——
身邊年輕的軍師,在出山的次年,前往東吳遊說聯合抗曹,赤壁鬥智曹軍兵敗北還。
之後的數年,他們在這亂世中同行,一點點打下了屬於自己的地盤:平定荊南四郡,兵進益州江州,攻下成都……終於有了能夠與其餘勢力博弈的空間。
此時也不過而立出頭的諸葛亮,正式受任為軍師將軍,在接下來的幾年悉心治理蜀地。
而劉備等人在外征戰
,想到有軍師坐鎮大本營兼籌備糧草,就能安心無虞。
有什麼麻煩,是軍師解決不了呢?
永遠不需要擔心背後的事兒。
蜀地日益豐兵足食。
在諸葛亮出山的第十年,平定關中諸路的曹操,欲奪漢中。
說來,從前三十年,劉備敗給過曹操多回。
但這一回,哪怕曹軍自長安舉眾南征,劉備還是能有底氣說出一句“曹公雖來,無能為也,我必有漢川矣!”*
他們勝了。
於是,劉備於五十九歲那一年,成為了漢中王。
自此,漢末無數諸侯登場,各路勢力來去,終是天下三分矣!
諸葛亮一直安靜聽著。
眸中是冬陽映下的點點金光。
‘他們’用了十年,實現了隆中草廬他與主公定下的一半戰略規劃——跨有荊、益。
剩下的一半:隻待來日覓機以出秦川,終有一日能夠還於舊都。
但……
諸葛亮隻看眼前孩子深呼吸後,才決定繼續往下說的樣子,就猜出了那個世界的他們的結局。
都走到了這一步。
但還是……敗了嗎?
諸葛亮想起了老師的歎息:你雖得其主,然不得其時。
天下大勢洞若觀火如他,其實明白的:哪怕真按照他的計劃,主公有了荊益兩地,但比起曹操,孫權,他們這邊差的是——容錯率。
走在懸崖上的人,一旦摔倒,可不是拍拍土爬起來這麼簡單的事兒了。
往往是致命傷。
而這點,不光諸葛亮明白,劉備也明白。
畢竟之前有著二十多年豐富的挫折經驗。
“到底是家底太薄啊。”
聽了這話,一天前還在南宋的薑離不免一個恍惚。
她不免想起嶽少保,如果華夏千載的英靈有知,彼此都能遇到——
那麼丞相或許會跟嶽少保歎息:白帝城之後的季漢,但凡有南宋的家底……
嶽少保或許會對丞相苦澀傾吐:南渡後的臨安朝廷,但凡有季漢的皇帝……
然而史冊就是這般不講道理,這般陰差陽錯。
*
恰有一朵雲飄過,遮住了這冬日的暖陽。
在諸人眼眸中投下陰雲的翳影。
這陰雲落在荊益之地——是孫吳的背刺、是想不到的老臣背叛,是丟掉的荊州,是忠義無雙的武將死在歸途,是新登基的帝王堅持為二弟報仇的大舉出征,是夷陵的一場大火,是白帝城的托孤……
多米諾骨牌似的一張張倒下去。
或者說,流星一樣墜落的朝局。
身受托孤那一年,丞相四十三歲。
距離他離開南陽隆中,過去了十六年。
劉備怔愣過後,猝然轉頭望向旁邊的諸葛亮。
在那個世界,可不隻是他們兄弟三人前後離去這麼簡單,更是幾
乎燒光了所有的家底!留下的是滿地狼籍,南中將反,諸多危難的季漢。
他怎麼撐下來的!
但在這蒼樹下的路邊,劉備未來得及問這個問題。
因他聽見一聲巨響,是二弟驟然起身打折了路旁一株無辜的樹。
“二弟!”
對上一雙赤紅的眼睛。
身在亂世,他們當然都知道,不一定哪一次出征就是永彆,再高強的武藝都不能保證自己能在絞肉機一樣的戰場上活下來。
哪怕是看諸人皆如‘插標賣首爾’的關二爺,也沒有覺得自己是不死之身。
甚至想過:武將魂歸沙場,當是最終的宿命。
或許是他征戰一世終於抵不過歲月衰老,或許是這天下英雄輩出,他遇到了酣暢淋漓的對手……但他真沒有想到是這樣。
此時關羽是為了東吳背盟、糜芳背叛怒發衝冠,也為了失去荊州而大為懊惱。
但更讓他難過的是——
“大哥,你既然已做了皇帝,何必,何必……”
若不是為了他報仇,若沒有夷陵之戰,或許不必留下這樣一個飄搖的季漢。
但大哥叫住他,兄弟二人對視的瞬間,關羽又倏爾明白。
如果大哥不是這樣的人,原也沒有他們三人,或許也不會有季漢。
“先回新野軍營再說後話吧。”
不知不覺,他們已經在路邊蒼樹下待了良久,足有半個多時辰。
當然,比起十六年來,又太短了。
劉備依舊是穩得住的主心骨。
他做出了決定:先回去,正好路上整一整心境。
之後再細聽一聽……那一個他們都不在了後的季漢,是什麼模樣。
當然,還是五個人隻有四匹馬。
薑離能把兩隻大箱子和她的小碗收來收去,但她可變不出一匹馬來。
“來——”
這會子劉備看這孩子,實在是很有看自己崽的親近:薑離的滿臉真誠待看重之人掏心掏肺就很像他嘛!當然,更要緊的是,這孩子對他們季漢的一腔真心,帶來的兩箱無與倫比的珍貴寶藏。
劉備如是想:這就像光武帝出征,天降隕石;而他拜訪軍師回來,天降送寶之童——這都是一樣的嘛!(秀兒:?)
於是劉備下意識伸手,準備跟剛才一樣,把孩子撈上馬一起回去。
然而,撈了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