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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賊船 三合一

電光火石間, 抱廈寂靜了一秒。

周圍響起此起彼伏的啪嗒聲,那是飾物接連掉落的聲音。宮女們或是驚訝或是驚喜,放下手中活計, 齊齊福身道:“奴婢給小爺請安!”

芹玉卻是經曆了彆人沒有的心理波動。驚喜沒有, 更多的是驚嚇與驚慌——

她的瞳孔驟然收縮,雙手僵硬地附在身前,憑借強大的意誌才堪堪壓下了痙攣反應, 霎那間心亂如麻。

這個時辰,小爺如何會悄無聲息出現在這裡?

回想那句“你在做什麼”, 芹玉呼吸一窒,他又看到了多少,是否發現了自己的隱秘動作?

一切太過猝不及防,芹玉差些露了餡。可她畢竟沉穩慣了,很快調整好呼吸,強自鎮定麵對弘晏的打量, 心狂跳而麵不改色, 與其餘宮女一樣垂下眼簾, 不敢直視主子。

掌事嬤嬤不過出去了一會兒, 誰知小爺竟是回了宮,還徑直來到抱廈裡邊, 這個他平日從未涉足的地方。

嬤嬤見此措手不及, 心下忐忑, 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問道:“芹玉可有逾矩之處?”

芹玉雖得了她的看重, 但孰輕孰重,嬤嬤分得很清楚。小爺是她們精心伺候的主子,若小爺不喜歡,換下芹玉又何妨?

弘晏倒沒發現芹玉的小動作, 他不過剛到而已。

擺擺手製止嬤嬤的話,認真打量麵前的清秀宮女,弘晏沒從她的臉上發現心虛,於是沉吟幾秒,開口道:“她叫芹玉?芹玉沒有逾矩的地方。”

凝重的氣氛一掃而空,嬤嬤大鬆了一口氣。

芹玉心中大石緩緩落地,微微俯身,露出一個恭謹的笑來,“謝小爺……”

話音未落,弘晏忽然打斷了她,目光有些冷:“來人,先搜查芹玉的住處,查完搜身,彆讓證據長腿跑了,小院容不下吃裡扒外的人。”

不過五歲的三頭身,圓圓臉嗓音稚嫩,卻說出這樣的話,聽著很是違和,可抱廈眾人實在不敢玩笑對待。

一石激起千層浪,頓時一片嘩然!

三喜站在後頭,聞言臉色大變,趕忙應是,狠狠剮了芹玉一眼,像要把她淩遲了一般。臨門領著搜房的人馬去了,那廂,皇上賜下的灰衣侍從不知從哪冒了出來,乾淨利落地拱了拱手,繼而望向管事嬤嬤幽冷道:“住處,指路。”

管事嬤嬤身子一軟,不再抱有僥幸,忙說:“東邊廂房的第三間……”

芹玉清秀的臉唰的變白,直直跪了下來,張張嘴想要辯駁什麼,嗓子卻如堵塞一般,隻能發出一道氣音。

鋪天蓋地的不可置信,以及震驚、絕望接連上湧,怎麼會?

她做得這般隱秘,小爺怎麼會知曉?!好似明明白白知道她的心思,一寸寸扒開她的皮,讓她再也無所遁形!

芹玉再也維持不住鎮定了。她白著臉跪在地上,還抱著最後一絲希望,隻要屋裡搜不出來,再幸運地躲過搜身,她還是清清白白的二等宮女。

她的使命還沒有完成……

弘晏讓人搬了小板凳坐著,事無巨細地叮囑灰衣侍從,卻也輕飄飄打破她的希望,“櫃門右上角,紅木鑿出的縫隙裡。按我說的去做。”

芹玉眼前一黑,灰衣侍衛再次拱了拱手,轉瞬消失不見.

抱廈鬨出的動靜極大,又是毓慶宮寶貝疙瘩的住處,正院關注得很,轉眼鬨到了太子與太子妃跟前。

太子辦差歸來,也不紮根書房了,安頓好兒子便去正院用了些膳食。太子妃端坐一旁含笑看著,夫妻時不時說上幾句,氣氛十分和樂寧靜。

大清習俗本為一日兩頓,宮中飲食向來是禦膳房供應。可弘晏自小就是三餐,皇上遷就孫兒,專給毓慶宮設了廚房,五年來,連帶著太子太子妃也變了習慣。

全嬤嬤嘴角帶笑,候在簾外欣慰得不得了,主子熬過那段艱難時候,如今總算變得順心了。

感慨萬千之時,弘晏身旁的三喜由宮人領著匆匆趕來,稚氣未脫的臉上滿是怒意。全嬤嬤見此咯噔一下,壓低聲音問:“這是怎麼了?”

“抱廈裡頭的芹玉……一千兩以及一根金釵……”三喜低聲說著,全嬤嬤霎時沒了笑容。

伺候小爺輕忽不得,就算灑掃奴才也要經過層層篩選,何況負責衣飾的二等宮女?太子爺太子妃對此分外上心,可嚴密防範至此,竟還是出了吃裡扒外的東西!

芹玉這個名字,全嬤嬤有著隱約印象。辦事踏實,性格沉穩,也不是包衣世家出身,如何會做出這等貪慕虛榮,偷藏銀票的事?

一千兩不是小數目,光憑二等宮女的月例,萬萬攢不下來。若是有人重金收買,指使她暗害小爺……

全嬤嬤悚然一驚,生生製住上報的步伐,低聲問三喜:“可有搜身?”

三喜搖搖頭,為難地說:“芹玉反抗太過激烈,又是女子,掌事嬤嬤製不住她。”

全嬤嬤沉著臉不說話,轉身進去了。

太子妃正為弘晏繡著瓜皮小帽,加絨加厚,以供冬日穿戴。太子大致說了說辦差諸事,尤其是弘晏掙下的功勞,聽得太子妃杏眼彎彎,笑得很是溫柔。

簾外忽然傳來動靜,太子微微不悅,抬眼望去,聽完全嬤嬤的稟報,卻是鳳眼一淩,驟然起了身。

太子妃放下小帽,厲聲道:“領一隊粗使嬤嬤過去,本宮倒要看看,她身上都藏了些什麼!”.

自弘晏明確指出贓物位置,芹玉整個人癱軟了下來,心理防線搖搖欲墜。

她又懼又恐,看著弘晏就像看一個怪物。

等搜完住處,銀票金釵摔在她的麵前,證據確鑿無可抵賴,芹玉麵色灰敗,不再辯駁,像是認了命一般。

可搜身這一環節,需遣退眾多奴才,芹玉的力氣又出奇的大,惹得嬤嬤宮女狼狽不堪、惱怒萬分,終是沒有得手。

弘晏搬了板凳坐在院裡,雙手托腮若有所思,不一會兒,太子攜太子妃雙雙趕來,身後浩浩蕩蕩,見元寶渾身完好無損,臉色這才好轉了些。

“阿瑪,額娘。”弘晏乖乖叫人。

“彆怕,額娘在呢。”太子妃摸摸他的腦袋柔聲安撫,繼而淡淡道,“搜身。”

全嬤嬤使了個眼色,率先進了門,五大三粗的婆子一窩蜂湧進抱廈,將動靜掩在簾子裡。

太子牽起弘晏的手,安撫似的捏了捏,怒意褪去後,心下略微有了數。他知曉兒子對於‘抄家’的天賦,許是發現了大額銀兩的不對勁,收受賄賂的婢女這才暴露。

就像書房那回發現他袖口的貓膩,抓包抓得他毫無反抗之力。枉他還聽信元寶的話,暗罵索額圖那麼多天,不該,實在不該。

不到片刻,裡頭的反抗聲漸漸歇了。

全嬤嬤鐵青著臉掀開簾,左手拎著魚紋香囊,右手捏著一包紅色粉末,顏色似血般鮮豔,還沁著淺淺的香氣。

太子妃遠遠盯著粉末,眼神驟然一暗。太子扶著她,抑住滿腔怒火:“請太醫!”

灰衣侍衛乾完活計便隱在弘晏身後,很沒有存在感。他們對視一眼,皆看到對方眼底的凝重,其中一人上前道:“太子爺,太子妃,奴才對藥物有些研究,未免損耗過多香氣,奴才請求即刻查驗。”

太子知道他們的底細,當即準了。時間不等人,焉知這玩意兒放久了,對福晉元寶有無傷害?

灰衣侍衛接過粉末,先行嗅聞,然後打開看了看。越瞧越是嚴肅,他小心地伸手搓撚,蘸了粉末一嘗,接著拿起香囊,用指腹磨了半天內壁,放在鼻下繼續嗅聞。

最終,他把兩樣東西擱在地上,低聲說:“回主子的話,粉末乃是紅花研磨而成,研磨之前浸透了麝香。其中摻雜另一味藥,奴才從前聞過,若是天長日久地佩戴,功效……就不僅僅作用於女子了。”

話音落下,院裡忽然沒了聲。

太子妃杏眼微閉,紅花,麝香,都是使人流產的禁物,‘功效不僅僅作用於女子’,意為男子也會有生育的困難。

健壯的青年或許不受影響,可五歲的幼兒呢?如果佩戴至成年,豈不要絕了子嗣?

元寶壞了身子,她也不明不白地落了胎,幕後之人一箭雙雕,真是好計策。

全嬤嬤臉色變了,何柱兒臉色變了,太子更是勃然大怒。不提福晉的身孕,弘晏身為他的嫡長子,皇上的嫡長孫,若是中了毒計,哪裡還有前程可言?!

幸而上天庇佑,若是讓芹玉得了逞……太子不禁後怕,冷汗漸漸爬滿脊背,半晌,怒聲道:“押下去拷問,不拘什麼刑罰。何柱兒,你親自帶人去查,銀票和金釵的來處都給孤查明白了!”

太子妃失神一瞬,極快恢複了常態,輕聲說:“抱廈的人,全都審問一遍。爺,是臣妾的疏忽,毓慶宮安逸太久,也該好好清理了。”

“不怨你。給你們主子煮碗安胎藥來!”太子怒過之後恢複平靜,穩穩扶住太子妃的同時,有條不紊地安排事務。

大宮女茯苓急急應是,滿院一時陷入忙碌,弘晏倒成了最為空閒的那一個。

他扯了扯太子的衣襟,又踮腳抱了抱太子妃,仰頭安慰道:“阿瑪額娘彆怕,這叫偷雞不成蝕把米,有真龍護佑,我可是百邪不侵的。”

弘晏使勁撒嬌賣乖,可算讓太子妃露出一個笑模樣。

“是!我們元寶百邪不侵,有大福運在。”她溫柔地說.

與此同時,阿哥所。

四阿哥成了四貝勒,即將出宮開府,也將領來皇上給的安家銀。工部早早畫好了圖紙,呈給幾位封爵的阿哥瞧,看看有什麼修改的地方,四阿哥與四福晉商議過後,改了幾處布景,賜了格格李氏一個單獨小院,不必與其餘侍妾住在一塊。

畢竟是大格格與二阿哥的生母,四阿哥不會虧待李氏,即便知道李文璧的所作所為,也沒有過多遷怒。

李文璧早在前年,外放地方做了知府。四阿哥嚴於律己,更是眼裡揉不得沙的性格,故而李文璧在京老老實實,更不敢憑借四阿哥的關係作威作福。

可天高皇帝遠,外放之後,李文璧仗著外孫是皇孫,貪汙受賄,剝削百姓,並上了大貝勒的黑名單,此次查抄如何也逃不掉;四阿哥與八阿哥商議過後,派去押解的侍衛已在路上了。

胤禛用膳之時,和福晉烏拉那拉氏稍稍提了一提,神色明顯有些冷淡。四福晉膝下有弘暉,且極得四阿哥的敬重,日子過得溫和安穩,聞言夾筷的手一頓,歎道:“若是李格格求情……”

“大是大非麵前,她拎得清。大格格與弘昀也不需這樣的外祖。”胤禛道。

後院裡邊,李格格算是除福晉之外的第一人,生的兩個孩子都給了她養,月例供給算得上豐厚。前幾日還有風聲傳出,說貝勒爺開府之後,定是要把李格格提為側福晉,這樣一來,獻殷勤的下人就更多了。

四福晉冷眼看著,並不發話,畢竟李氏生育有功,遲早要提的。可今兒來了這麼一出……她微微笑了笑,李氏拎得清?

這濾鏡都有十米厚了,她有預感,自家爺馬上要步太子的後塵。

二嫂同她說過,當年太子爺被瘋魔的李佳氏嚇得夠嗆,都有心理陰影了。她隻求李格格厲害些,最好也嚇出爺的心理陰影,這樣才皆大歡喜嘛。

四福晉暗暗祈禱,哪知說曹操曹操到,外頭忽然傳來嘈雜聲,過了片刻,有人前來稟報:“爺,福晉,李格格求見。”

四阿哥皺了皺眉,放下碗筷,“這個時辰,過來做什麼?讓她回……”

誰知四福晉溫婉一笑,頭一回搶了他的話:“來趟也怪累的,請李格格進來罷。”

四阿哥默默看她一眼,在蘇培盛為難的目光下擺擺手,就當默認了。

得知爺允了她的求見,李格格心裡一鬆,嬌美麵龐刹那落下了眼淚。她款步而入,梨花帶雨跪在了地上,緊接著輕輕仰脖,展示出白皙麵龐最美的弧度,哭道:“求爺救救妾的阿瑪,救救妾的阿瑪。大格格與弘昀不能沒了外祖啊!”

哭得楚楚可憐,極有美感,且極惹人憐惜,胤禛的俊臉卻是越來越黑,越來越黑,最後黑如鍋底。

四福晉憋住笑,輕咳一聲,溫和道:“彆哭了,快起來。有什麼委屈,爺會給你做主,哭著不是讓人心疼麼。”

李格格充耳不聞,隻繼續梨花帶雨地哭,漸漸帶了真情實感。

父親遭受苦難,做兒女的哪能袖手旁觀?有貝勒爺撐腰,福晉暗裡使壞也無甚作用!

他同福晉說了短暫的話,這才多久,李氏就得知了消息。想到此處,胤禛的臉色愈發黑沉,耳邊嗡嗡傳來不斷的聲音:“……定罪者其心可誅,大格格與弘昀不能沒了外祖啊爺!”

四阿哥久久不語,李格格終是察覺到不對勁了。

她的哭聲噎了一噎,怯怯抬頭望去,下一瞬,四阿哥一拍膳桌,怒極而笑,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哭夠了?哭夠就閉嘴。定罪的是爺,抓捕李文璧的,也是爺親自派的人,怎麼,你要誅了我?”

廳堂靜悄悄的,李氏愣住了。她的臉色定格在慘白上,驟然變得六神無主,怎麼會這樣?

不等她出言辯解,胤禛卻是受夠了。太陽穴突突突地跳,他伸手指向外頭:“給我滾回去禁足,朝廷什麼時候處死李文璧,你便什麼時候解禁。大格格與弘昀搬去小院,由奶嬤嬤照料,蘇培盛,聽見沒有?讓她們把李氏抬走!”

四阿哥處在盛怒之中,氣勢極為恐怖,蘇培盛鵪鶉似的點點頭,飛速叫了伺候李格格的宮人,小聲吩咐:“速度快點,力度大點,彆毛手毛腳的。說你呢,德行!”

四福晉憋了全程,憋到李格格哭天搶地被扶了出去,終是忍不住用手遮臉,撲哧了一聲。

四阿哥怒火浮在胸腔,頓時變得不上不下的,半晌出聲問:“福晉,你笑什麼?”

四福晉放下手,麵龐溫婉極了:“我笑爺英明神武,不斷追隨太子爺的腳步,皇上若是瞧見,定會誇讚於您的。”

胤禛:“……”.

當晚,乾清宮。

“金釵是小李佳格格身邊婢女的物件,銀票出自內務府,粉末卻是宮外流入,芹玉嘴硬得很,太子爺問不出什麼,就把人送去了慎刑司。奴才按皇上吩咐,找了幾個審訊好手,把她祖宗八代都掏了出來,最終發現了這個。”李德全躬身稟報,雙手奉上一張畫押。

皇上接過一瞧,緩緩念道:“宮中線人依舊不明,長姐嫁與廣儲司大管事……家裡藏了暗門的那個?”

“正是。”李德全低聲說。

五個大管事全部賜死,家裡人也不乾淨,涉事的一個也沒逃掉,其中也包括芹玉的長姐。芹玉正是長姐帶大的,在毓慶宮當值也少不了姐夫的運作,長姐死後,她就一心想著報仇。

皇上微微一笑:“真是姐妹情深哪。”

李德全不敢說話,皇上又問:“小李佳氏,養了胤礽的長女?”

“是,大格格生母為大李佳氏。奴才前去毓慶宮的時候,小李佳格格說她是冤枉的,聽著情真意切,”李德全客觀地說,“至於那根金釵,婢女說是芹玉偷盜,審訊也是這個結果,如今倒也撲朔迷離了。”

“哪有那麼多撲朔迷離,全處理了就好。大格格七歲了,能夠獨自起居,挪出去之後,太子妃還需多加照拂,畢竟是元寶的長姐。”皇上撫了撫腰間佩玉,輕描淡寫地道,“小李佳氏罰俸禁足,婢女罰入辛者庫,至於芹玉,誅九族。”

李德全心下一凜,對此結果毫不意外,聞言低低應了是。

小李佳氏主謀的可能性極低,說白了勢力不夠。這金釵銀票粉末,各有來源各不相同,她自個有了養女,害小爺有什麼好處?

想起毓慶宮來人時,皇上的震怒之態,李德全至今心有餘悸。

他有多久沒見過了?

更讓他心驚肉跳的在後頭——

“給朕盯緊惠妃的動向,還有德嬪。”皇上放下佩玉,大步往寢殿走,聲音透過禦簾若有若現,“後宅陰私,再沒有人比她們懂了。”.

時辰已然很晚了。

毓慶宮中,小李佳氏哭天搶地,求完太子妃求太子,卻終是沒有逃過禁足的命運。

“汗阿瑪的口諭,本宮不敢違背。”太子妃坐在上首靜靜望著她,忽然道:“你儘心養著大格格,可是得罪過什麼人?”

話語微微帶著引誘,小李佳氏就如絕望之中抓住稻草,忽而眼睛一亮。

她連滾帶爬上了前,扯住太子妃的袍角,急聲道:“爺,太子妃,奴婢一直守著本分不敢逾矩,至於得罪的,唯有一個李佳氏!奴婢定是給她陷害的,求二位給奴婢做主,求二位給奴婢做主!”

這話讓人聽著,像是沒有真憑實據胡亂攀扯,太子妃沉吟半晌,卻直直望向了太子。

太子坐在她的左手邊,鳳眼沉沉,即便不耐煩聽到這些,也對小李佳氏的話信了一二。

又有福晉這般看著,他不知為何有些坐立不安,回想起李佳氏的瘋狀就覺驚嚇。說他遷怒也好,隨心也罷,反正命令下達,誰也不能違抗,於是拍板道:“既如此,李佳氏跟著一道禁足……”

太子妃柔聲補充一句:“臣妾生怕李佳妹妹禁足得不舒服,身邊伺候的人,都換了為好。換上身強力壯的,也耐她打罵不是?”

太子一想有理,更對李佳氏生了厭惡。原以為她改過自新,卻依舊恣睢弄性,這個禁足很有必要,他眼不見心不煩。

太子妃三言兩語,扯下了暫無涉案、‘乾乾淨淨’的李佳氏,小李佳氏心如擂鼓,再也生不出其它念頭,隻想仰天大笑三聲。

她的直覺告訴自己,定是李佳氏那賤人害的她!

那賤人如何有這般隱秘的手段了?

既然她不好過,李佳氏也彆想好過,小李佳氏伏在地上哽咽謝恩:“謝過太子爺,謝過太子妃娘娘!奴婢這就自領禁足,還望……還望太子妃多多照拂大格格。”

太子妃溫和頷首,允諾道:“本宮是大格格的嫡額娘,你且放心。”.

禍從天降,偏院的廂房裡頭,李佳氏不可置信地起了身,“你說什麼?”

有德嬪娘娘的幫扶,她的計劃堪稱天衣無縫,找了小李佳氏那個替罪羊,既能斷了弘晏繼承皇位的可能,又能墮了瓜爾佳氏的骨肉,讓她痛不欲生。

準備了這麼久,計劃一朝敗露,她已是五內俱焚,至今沒有想明白香囊是怎麼被發現的。

被人察覺是天意,李佳氏隻得感歎那賤人的運氣好,剩下的唯有僥幸,德嬪娘娘的手段高絕,沒有讓人查到她的頭上。僥幸之後便是欣喜,扯下小李佳氏也好,如此一來,她就能重新撫養大格格,與她的女兒團聚了。

李佳氏已經許久沒有生過期盼了。她滿是欣喜地等待,誰知等來了禁足的命令,太子爺不僅突兀禁了她的足,甚至撤換了身邊的宮人!

為什麼?憑什麼?

期盼破碎,目光所至都成了荒謬的虛影,李佳氏跌坐在地,形貌姣好的臉龐滿是猙獰,憑什麼呢。

傳旨的何柱兒笑眯眯的,對她的灰白麵色、絕望眼神視而不見,轉而向後招招手。霎那間,一個膀大腰圓的嬤嬤,還有四個孔武有力的宮女魚貫而入,朝李佳氏齊齊露出一個核善的笑容:

“格格,奴婢們來伺候您了!”

李佳氏嘴唇顫抖,終究受不住刺激,白眼一翻暈了過去.

德嬪今夜沒有睡著。

前些日子,溫憲公主非但沒有幫她脫困,反而站在胤禛與弘晏那邊,反過來勸她還債。望著純善天真,口口聲聲說‘對不住四哥’的女兒,德嬪差點犯了心絞痛,顫聲讓溫憲出去,聞了好半天紅花油才有所緩解,可心頭重創卻是怎麼也恢複不了的。

她定要讓兔崽子付出代價,不拘是何手段。德嬪差些按捺不住,幸而有嬤嬤提醒,毓慶宮還有個投效於她的李佳氏,以及主動找上烏雅家的暗棋。

李佳氏是顆好用的棋子,用之有出其不意之效,德嬪終於沉下心來,利用李佳氏布了一個長遠的局。

這個局天長日久才能生效,但她有的是耐心,誰叫香囊日日都要佩戴,而檢查香囊的芹玉,與弘晏有著血海深仇,無需銀子便能收為己用。

烏雅家的勢力十不存一,卻驟然迎來這樣的驚喜,德嬪思來想去遞話拒絕,轉身讓綠蕪換上灑掃宮女的裝束,悄悄與之接觸。

芹玉從未見過綠蕪,更不知這是德嬪娘娘的貼身婢女,就算失敗也牽連不到她。話是這麼說,德嬪卻是極為確信芹玉能夠得手——

浸了粉末的香囊,幼童隻需戴上一年,便再也沒有生育的能力。香囊用舊了,就換下一個,隻要芹玉不倒,弘晏就永遠沒了登上皇位的資格!

到那時,皇上就算再不舍得,也得放棄嫡孫,她的十四重新有了出頭的機會,一切都還來得及。讓皇長孫得意一時又何妨?

德嬪自降位以來,夜夜輾轉反側,不得安眠,此計倒能安撫她那焦灼的心。哪知今晚毓慶宮有了大動靜,連帶著慎刑司那邊燈火通明,稍稍一打聽,說是有個叫芹玉的賤婢謀害長孫未遂,被皇上誅了九族。

滿腔心血付之東流,德嬪閉了閉眼,將指甲深深掐入手心,帶來陣陣疼痛。

綠蕪候在榻邊,實在不忍見到主子這般神色,低低帶著哭腔喊:“娘娘……”

“你退下。”德嬪深吸一口氣,道,“本宮該歇息了。”

那廂,延禧宮中,惠妃同樣沒有睡著。

她的神色帶著可惜,披著寢衣起了身:“怎麼就被發現了?枉費本宮這番心力,還白花了一千兩銀。”

“娘娘,給芹玉的一千兩雖多,就當給她安葬費了。”大宮女蓮兒點上燭火,安慰主子道:“永和宮那才叫枉費心力,不知該有多麼惱怒呢。”

“你說的是。”惠妃輕笑一聲,譏諷道,“德嬪倒是聰明,隻那李佳氏,真是愚不可及。以為計劃萬無一失,竟還想著用金釵嫁禍他人,如此錯漏百出的技倆,若沒有本宮替她掃乾淨首尾,如今進慎刑司的,就是這個蠢貨了!”

蓮兒附和道:“可不是?”

主仆倆聊了一會,惠妃叫人熄滅燭火,重新躺了下去。

她早就思慮過,計劃能成最好,不成,她也吃不了太多虧。隻是終究有著遺憾,惠妃輕輕歎了口氣,閉上眼。

弘晏的運氣,怎的就這麼好?.

毓慶宮中,弘晏打了個噴嚏,半夢半醒地睜開眼,眸光漸漸清明。

守夜的三喜聽到動靜,連忙爬起身走到榻邊,掀開紗簾擔憂問道:“小爺莫不是魘著了?可要起夜?”

“沒有,不用。”弘晏小聲回答,“你也累了一天了,彆守了,去歇息吧。”

三喜再三問詢,終是放下心來,垂下簾子,輕手輕腳地離開。

月色灑入窗楹,隻餘一抹探入床榻,弘晏趁著清醒,琢磨起香囊的事兒。

以往事例全證明了,狗賊係統從不會出錯,包括今日的芹玉。突然收了一千兩賄賂,想想就有貓膩,既然是他院裡伺候的,目的當然是害他。

跟著四叔八叔跑了一下午,回宮正準備休息,可抱廈的標記可醒目了,他還能怎麼辦?

當然是肅清蛀蟲,還毓慶宮一個安寧。

紅花、麝香這些後宅陰私,真是讓他大開眼界,弘晏這般想著,動了動唇,發出一個氣音:“……延禧宮。”

係統能力大致能夠定位行賄之人,譬如第一回‘行賄’阿瑪的,他清楚知道是索額圖。但若是多人行賄,銀票夾雜在一處,那就無能為力了,他也沒有這個閒心去數,譬如明珠藏銀的府庫。

給芹玉銀票的唯有一人,弘晏大致感受一番,是延禧宮正殿沒錯。

延禧宮的主位是惠妃,與他八竿子打不著關係,她能把手伸得這麼長?又是賄賂又是下毒的,有這手段不早當上皇後了,還用得著熬資曆?

她又何必苦心幫助大伯奪嫡,乾脆拎來所有後宮嬪妃,一個一個喂鶴頂紅,既省事又高效,多好。

幕後主使唯有惠妃一人,弘晏對此持懷疑態度。但顯而易見,她想害他,這點毋庸置疑。

害人者人恒害之,隻是惠妃的手長,他的手短,暫且伸不進延禧宮。要是同汗瑪法實話實說,說孫兒感應到您的妃嬪要害我,汗瑪法還不把他打出花來?

弘晏沉思許久,頗有些苦惱。

倏然間,瑞鳳眼亮了亮,惠妃不行,這不還有個大伯,還有個明珠麼。

大伯沒了八叔,已經夠慘了。那就換個人,明珠逍遙那麼久,貪的銀兩欠的債務還沒還,正是完美的人選,何況這些銀子,都在為阿瑪的奪嫡路增加障礙,實在留不得。

按阿瑪與四叔的說法,是要把明珠留到最後,用大勢逼迫於他。可如今的大勢也差不多了,真正算得上困難的,不就還有佟大人,富察大人,以及安郡王等一眾頑固勳貴?孰先孰後,還真沒多少區彆!

時不待我,我不待人呀。

弘晏打定主意,安心閉上眼,香甜地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是休沐日,可辦差的腳步尚未停止。

四阿哥早早到了毓慶宮,身後跟著不常來的八阿哥,前院大管事王懷一見兩人,忙不迭將他們迎進書房。

“二位爺喝盞茶。太子爺稍後就到,昨兒安置晚了些……”

昨兒毓慶宮很不安寧,他們也略有耳聞。八阿哥坐在一旁尚有些拘謹,四阿哥卻是仔細問詢,得知陰謀全是針對弘晏去的,心下一緊,霎時坐不住了。

八阿哥聽著也是一驚,憑借二嫂治家的手段,幕後之人竟能把手伸到侄兒身上,這是謀劃了多久,又起著怎樣的心思?

如今的胤禩,尚是一個渴望立功的小青年,心願便是讓額娘過上好日子,沒有那麼多的彎彎繞繞。對於不甚相熟的弘晏,八阿哥原先有讚賞,有羨慕,畢竟長孫的聰慧與受寵,算得上人人皆知。

可相處了短短半日,他竟無法抑製地生出喜愛,一度懷疑大哥為何會與五歲侄兒計較——

弘晏長得好,乖乖巧巧懂禮貌,小嘴甜得抹蜜一般,誰不喜歡?小小年紀立下大功,才不是大哥說的‘蹭功勞’,他與未來福晉的嫡子,就該照著這個模板生!

且弘晏還幫了他一把,讓他有了立功的機會,八阿哥都在心裡記著。故而得知昨晚的變故,他清澈的眼底浮現擔憂。

“二位爺實在不必憂慮,那賤婢沒得逞。”王懷一邊沏茶一邊道,“太子妃將奴才們都篩查了一遍,生異心的都送回了內務府,就是再有,也掀不起風浪了。”

王懷沏完茶躬身告退,一刻鐘後,太子大步踏入書房,麵色如常,身後跟著個小尾巴。

弘晏甜甜地打招呼:“四叔,八叔,早上好。”

四阿哥見他精神充沛,頓時鬆了口氣,麵色柔和地頷首。八阿哥頭一回被侄兒問好,堪稱受寵若驚,心下又酸又軟,不自覺地露出笑來。

八阿哥的眼睛不是純粹的丹鳳狀,略微有些圓,笑起來麵龐很是清俊,太子腳步一頓,霎時不得勁了。

他剛剛還在驕傲,驕傲元寶年紀雖小,卻有著強大心臟、天生氣度,沒被芹玉那賤婢嚇到,可這問好是怎麼回事?

早先隻有老四就罷了,如今還多了個老八,福都給這倆享完了,他呢?

太子心裡頭酸酸的,活似喝了八缸子醋,可對麵全然沒有接到二哥的訊息。

對麵兩位爺,一位在打量‘知己’,一位在心裡感動,過了片刻亦是抬頭望向侄兒。弘晏被瞅得汗毛倒豎,心道你們不會忘了正事吧,他爹要拿刀砍人了。

弘晏很有求生欲,於是給自己救了場,建議道:“阿瑪和兩位叔叔商議,我旁聽就好。”

有他的話,書房那詭異的氛圍總算回歸正軌。

四阿哥八阿哥收斂了笑意,開始嚴肅地同太子商討正事。弘晏托腮聽得很是認真,時不時拎起茶壺,給他們添一盞茶,以防喉間乾渴。

過了大約一個時辰,查抄的差事暫且告一段落。

八阿哥愛極了這樣的相處,沒有你爭我奪,不用提心吊膽,即便有些不舍,卻也隻能起身拱手:“弟弟謝過二哥,四哥。此回都賴二位哥哥的提攜,還有弘……”

弘晏眨眨眼,委屈地開口:“八叔,你的任務還沒完成。汗瑪法讓您與四叔一道催債,您忘了嗎?”

太子被茶水一嗆,四阿哥猛地一噎,八阿哥停下話頭,圓鳳眼漸漸睜大,“有……有嗎?”

“有的。”弘晏極為肯定道,“不信您同我進宮問問?”

八阿哥猶豫了。

弘晏又說:“催債,多好的立功機會!我們也是有秘密武器的,遠比查抄更多。您放心,這活兒簡單的很,累不著人。”上了賊船還想下來,做夢。

太子與四阿哥:“……”

勸說者實是舌燦蓮花,冷靜與渴望不斷撕扯,八阿哥終是一咬牙,忍住激蕩答應道:“好。”.

自從去了簡親王府一趟,弘晏就當上了催債領頭人。

今兒的目標當是剩下的親王郡王,很快,馬車停在了宮門口。皇阿哥換上常服,卻見弘晏主仆背著大包小包,何柱兒蘇培盛也被拎去當了苦力,包裹都要遮住眼簾了。

八阿哥滿是不解,四阿哥一臉超脫。太子看得嘴角抽搐:“東西怎麼又多了?”

弘晏笑眯眯的不說話,太子點點他,也就隨他去了。

車夫恰由兩名灰衣侍衛充當,車廂很是寬敞,加上八阿哥主仆綽綽有餘。趕路趕到一半,弘晏忽然道:“阿瑪,咱們彆給明珠留臉麵了。”

這話沒頭沒尾的,車廂裡坐著的人,全升起了不好的預感。

等軲轆轆的車轅聲停下,太子掀簾一看,府前印著龍飛鳳舞三個大字——

“納蘭府”

四阿哥早有心理準備,見此淡定如初;八阿哥卻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嘴唇微顫,麵色一片空白。

弘晏下了馬車,轉眼望見八阿哥的空白麵色,於是拉起他的手,叮囑說:“八叔彆怕,我護著你。”

八阿哥:“…………”

他這是怕嗎?

他這是打到大哥的老巢來了!!

24. 氣暈 《您走好嘞》

今兒是休沐。往日這個時辰, 納蘭府總是熱熱鬨鬨的,一眾同僚或賞花飲茶,或品鑒詩詞, 端的是格調風雅, 十分快活。

但昨兒查抄一事,終是漸漸發酵,最後震動全京城, 惹得朝臣們全無心思休憩,尤其是明珠大人, 得知前因後果之後,差些一口氣沒喘上來。

大貝勒最好的幫手與擁躉,被他錯手推給了對麵,深入敵營立功去了!

其中驟然有皇長孫的搗亂,可若貝勒爺不犯渾,能落到這個境地嗎?

八阿哥年僅十七, 辦事卻分外細致, 老成持重, 連他都覺欣賞。他走之後, 文書誰看,漏洞誰找, 就憑貝勒爺一人?

明珠氣笑了, 氣過之後便是恨鐵不成鋼, 八阿哥的立場絕不會變, 卻也有被拉攏的風險,貝勒爺萬不可輕忽。

太子那頭,眼看著國債就要討完了。離間的計謀未成,簡親王府竟是服了軟, 大張旗鼓送去五十萬銀,佟國維幾個老狐狸怕是坐不住了。

就算再忌憚那個‘知己’,哪有切身利益來得重要。從眾從眾,若是眾人都還了債,他們絕不會袖手旁觀。

心中浮現大勢已去的無奈,明珠至今也沒搞懂,太子與四貝勒的催債為何那麼順利,就如得天相助一般。

難不成真是天命?

歎了口氣,心知很快就要輪到自己,花園裡,明珠神色凝重,望著池塘沉思半晌。如今的破局之法,算來算去……

“老爺,老爺!”門房忽然慌慌張張地跑來,在管家不悅的眼神中縮了縮脖子,壯著膽說,“有個男孩兒敲了正門,自稱是討債的,身後跟著一群青年人,個個氣勢不凡,嚇人的很!奴才不敢擅自做主,故而前來稟報老爺。”

沒等管家大聲訓斥,明珠麵色一沉,擺擺手製止了他。

緩緩吐出一口氣,明珠閉目道:“就說家中無人,老夫訪友去了,還請貴客改日再來。”.

納蘭府外。

八阿哥那恍恍惚惚的模樣,連一向寡言的胤禛都不忍了。伸手拍了拍胤禩的肩,他開口安慰:“八弟,第一次總會艱難些,熬過了就好。”

畢竟習慣成自然,指不定還會愛上抄家呢。

胤禩:“……謝四哥。”

太子忍笑睨了弘晏一眼,很快,門房氣喘籲籲地跑了出來:“各位爺,實在是對不住!”

等他滿麵歉意說完理由,四阿哥霎時冷了臉。

太子微微挑眉,八阿哥原本心存忐忑,可聽見這番話,眉頭輕輕皺了起來。

訪友,他們心知肚明這是假的。但他們還真不能破門而入,一來不占理,而來不占情,若是強闖重臣府邸,必會遭到禦史彈劾,從而壞了皇家名聲。

弘晏卻如早就料到此事一般,慢吞吞地問:“明珠大人不在,幾位少爺呢?”

“少爺們也訪友去了,”門房賠笑說,“這位小爺,您不若改日再來?”

“來趟也怪累的,不必了。”弘晏微微搖頭,指揮道,“蘇培盛,把最上頭的包裹拿來,阿瑪,四叔八叔,你們往後退上幾步。”

迎著八阿哥不解的眼神,蘇培盛乖乖遞了過去。太子眼角一抽,最終還是按照兒子的‘指示’,拉著胤禩胤禛向後走。

門房眼睜睜地看他拆開花花綠綠的布,拎起一個做工精致,一看就頗為昂貴的——

迷你版嗩呐。

弘晏雙手握著嗩呐,蓄力完畢之後,激昂地吹了起來!

那是一首悲壯的樂曲。

聲音嘹亮,響徹雲霄,真是聽者落淚,聞者哀傷,驚起簷上停靠的飛鳥,驚得門房一屁股坐在地上,耳朵都被震聾了。

他離弘晏最近,遭受了毫無阻擋的衝擊波,故而神色呆滯無比,像是失去了魂魄。

太子與四阿哥稍稍好些,卻也打了個哆嗦,神色一片空白;八阿哥明明站得很遠,卻同門房的反應差不了多少,隻覺受到了心靈的洗滌,整個人都升華了。

我是誰?我在哪?

門房兩眼發直說不出話,連喊停都開不了口。統共有兩三分鐘時間,像是過去一個世紀,弘晏滿意地收起嗩呐,揉揉腮幫子,道:“怪累的。”

他問門房:“好聽嗎?”

門房沒說話。

弘晏又問:“想不想知道曲兒的名字?”

門房恍惚點點頭。

弘晏一拍手:“您走好嘞。”

門房:“…………”

“你們大人訪友去了,不急。我有的是時間,先把曲兒練熟再說,至於上門,什麼時候都可以的嘛。”弘晏友好一笑,拎起迷你小嗩呐,準備吹奏下一首。

“小爺,小爺!”門房痛哭流涕抱住他的腿,“奴才馬上進去,奴才馬上進去!您定要等等奴才!”說著連滾帶爬衝了進去,活似背後有鬼在追。

不過片刻,他恭恭敬敬打開正門,接著恭恭敬敬把一行人迎了進去,顫顫解釋說:“我們大人剛從側門回來。”

弘晏一副驚喜的模樣,感慨道:“好巧。”

門房抹了把冷汗,喃喃說:“巧,巧。”

見他至今還是神誌不清,皇阿哥們:“……”.

一手嗩呐惹得納蘭府人仰馬翻,明珠亦是渾身巨震。

得知吹奏者正是上門催債的皇長孫,那首曲子名叫《您走好嘞》,明珠一瞬間血壓飆升,堪堪忍了下來。

哪想長孫還欲繼續‘練習’,他那一張臉綠了又青,隻得憋著口氣,迫不得已請了貴人進府。

世上竟有這般不講理的操作,這是正經人想出的主意?!

隨後八阿哥的到來,又給了他重重一擊。此時此刻,明珠勉強擠出一抹笑,一一給貴客沏茶,最後輪到胤禩,他有些欲言又止。

八阿哥張了張嘴,眼底浮現絲絲尷尬,弘晏善解人意地插話說:“這是汗瑪法的命令,八叔哪能違背呢?八叔可難了。”

明珠聞言一個咯噔,卻不敢抱怨皇上的決定,隻好拱手應道:“是,是。”

話題結束,前廳驟然變得寂靜。

太子已從嗩呐聲中緩了過來,他悠悠地抿了口茶,也不說話,含笑打量著明珠。

還是四阿哥率先開了口:“今兒來意,想必納蘭大人心知肚明。”

四阿哥的意思,明珠哪裡會不清楚。到底是站在大阿哥身後的權臣,他恭敬笑了笑,把萬般情緒壓了下去,道:“自然是知道的。”

“國庫欠銀,奴才怎敢不還,”明珠斟酌著說,“隻是暫且拿不出現銀罷了。四貝勒有所不知,就在五日前,北疆鬨了小旱,奴才為布施水糧,耗費府裡諸多銀兩……”

這事,明珠倒是沒說謊。

趁著這個檔口慈善,目的有待商榷,花費卻是實打實的,流水一查便知。太子見他如此篤定的模樣,在心底哼笑一聲,餘光瞥向何柱兒手裡尚未開封的包裹,而後極快地收了回來。

弘晏像是與阿瑪心有靈犀似的,甜甜一笑,製止了明珠的話頭:“賑災花了十萬兩,還有五十萬四千五百七十二兩擺在庫房。不提手下人的孝敬,明珠大人輕輕鬆鬆能夠還上,難不成欠國庫的,比五十萬兩還多?”

這可真是平地起驚雷,把明珠的裡子麵子全都弄沒了。

八阿哥知曉納蘭府欠了三十萬整,聞言奇異地望向明珠,就像看著拿錢不還的老賴;後者笑容慢慢變得勉強,心中掀起驚濤駭浪,雙手顫抖了起來。

他將把守庫房之人全換了一遍,確信再也沒了疏漏,既如此,十萬兩賑災銀是怎麼被發現的?

“小爺,”明珠儘量和藹一笑,垂死掙紮道,“此等隱秘,奴才不知您是從哪打探的。奴才儘心儘力侍奉皇上,從不做虧心之事,且納蘭一族忠君愛國,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汗瑪法自然知道您的忠心,這點毋庸置疑。”弘晏一邊吹捧,一邊接過何柱兒手中的包裹,先拆一個,再拆一個,最後拆盲盒似的擺在地上,吸引了所有目光。

從左到右,一共四個牌匾。前兩個紅底金字,刻著“治世能臣”“兩袖清風”,後兩個黑底白字,刻著“國之蛀蟲”“臭名遠揚”,看著還挺對稱,很有風骨美感。

明珠為官多年,怎會不認得皇上的字跡?他不自覺後退一步,麵色五彩紛呈,“這,這……”

八阿哥目瞪口呆,遠不如兩位哥哥一樣淡定。他眼睜睜看著侄兒如同超市大甩賣一般,推銷著開了口:“反正都是禦賜,兩紅兩黑無甚區彆,同色選一贈一,端看您喜歡了。”

明珠:“……”

明珠隻覺犯了心絞痛,妄圖找出弘晏的漏洞,可翻來覆去打量千百遍,牌匾仍是皇上的字跡,做不得假。

世上怎會有如此荒謬之事?

見他半晌沒有做出選擇,弘晏遺憾地掏出嗩呐,道:“明珠大人既不願還銀,也不願把孝敬所得捐贈國庫,那我隻好練一練小曲,為阿瑪助興了。”

說罷,弘晏的語氣開始激昂:“四叔為我打節拍,八叔記得站遠些。阿瑪,來,親自給明珠大人掛上黑匾,正堂一個府前一個,一個也不落下!”

這廂,腮幫子剛剛湊上管口,那廂,四阿哥鄭重頷首,太子捋起衣袖。

明珠眼前一黑:“還,我還!”.

一個時辰之後。

還款以及捐贈全都清點完畢,弘晏感動地說:“汗瑪法定會記得您的高風亮節。”

明珠腳下紮了根似的,動也不動一下。

弘晏半點也不介意,叫人收好兩塊黑匾,繼而飛快解開最後的包裹,塞到明珠手裡。

那是一本詩集,裝訂粗糙,看著像是初稿,封麵寫著《清官集》。

不等明珠翻動,弘晏笑眯眯的:“前一百首署了名,是其餘大人的真實寫照。至於後兩百首,全都是您的,想挑哪首挑哪首,選好了同我說,千萬彆客氣。”

明珠僵硬翻開,發現裡頭全是讚揚清正廉潔的詩篇,似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血壓繼續升高,他的手抖啊抖的,不小心蹭上了正文,弘晏眼睛一亮,恍然道:“原來您喜歡這個。”

輕巧地奪過詩集,他從衣襟掏出一支迷你狼毫,並一罐磨好的迷你墨汁。

在詩旁署下“納蘭明珠”四個字,弘晏沉思片刻,一筆一劃加上序言——

‘附:明珠是我朝最為清廉的官員,沒有之一。’

寫罷,獻寶似的擺在明珠眼前,悄悄問他:“您看如何?”

明珠:“…………”

今日目標超額完成,弘晏收拾包裹滿意離開,八阿哥不知今夕何夕,腳步飄飄墜在後頭。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悲呼:“老爺!來人啊,老爺暈倒了,快請大夫——”

25. 教誨 真品vs贗品

管家的悲喊還沒結束, 貼身隨從悚然一驚,焦急地圓場道:“胡說些什麼?大人忠於皇上,這是喜極而暈!快叫大夫!”

喜極而暈……

弘晏停下腳步, 回頭看了一眼, 純良開口:“阿瑪,不若我們為明珠大人請個太醫?”

太子圍觀了兒子的整場操作,不得不承認元寶是天縱奇才, 聞言忍住上揚的嘴角,體貼道:“罷了, 孤怕他承受不住。”

“阿瑪說的是。”弘晏恍然大悟,小圓臉笑眯眯的,繼而望向兩位叔叔,“時辰不早了,我們快些走吧。還有幾位親王郡王沒有上門,四叔八叔, 可彆放過這些功勞呀。”

父子倆一唱一和, 說得八阿哥暈陶陶的, 尚未從刺激中緩過神, 下意識跟著弘晏的腳步走了。

四阿哥平靜地應了一聲,心頭卻是波瀾壯闊。

即便免疫了各式各樣的牌匾, 他還是受到了震撼。明珠何德何能, 得到元寶如此儘心的招待, 手段一個接一個的招呼, 最後暈了過去。

想到此處,絲絲痛快上湧,誰讓你欠銀不還呢。

“接下來去哪兒?”胤禛問。

“康親王府。康親王年少有為,此行定會順利無比的。”弘晏胸有成竹地說.

八阿哥糊裡糊塗上了賊船, 然後下不去了。

事實正如弘晏描述的那樣,康親王椿泰謙遜將他們迎入府中,不敢有絲毫怠慢。椿泰年僅十五繼承王位,在宗室裡頭不夠硬氣,更不敢交惡眾位皇阿哥,少年郎臉皮薄,乾脆利落地奉上銀票,那份實誠勁兒,使得太子很是欣賞。

康親王自小習武,英姿勃勃,弘晏覺得“國之英才”的牌匾很襯他。這下倒好,康親王驚喜得紅了眼眶,還債繼而變得心甘情願,他堅定地許下誓言:

“椿泰日後定然嚴於律己,爭立功勞,不讓皇上看錯了人!”

八阿哥:“……”

原來如此,大哥敗的不冤。

椿泰和雅爾江阿一樣,是前日大阿哥宴請的宗室之一。八阿哥眼睜睜看著自個的離間計失敗,表情難以言喻,緊接著有些心虛,特彆是椿泰那奇怪的眼神望來,他提心吊膽,緊張萬分,保佑千萬彆漏了餡。

幸好椿泰不是個嘴碎的,胤禩幸運地逃過了一劫。等催債催到下一站,胤禩生怕哥哥侄兒發現什麼,褪去一副恍惚的態度,忽然變得積極起來——

勸說頑固分子安郡王的時候,八阿哥搶在最前,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那叫一個舌燦蓮花,弘晏還來不及掏出牌匾讓人選,一切就結束了。

四阿哥不敢相信,隨後打心眼裡佩服!

安郡王是個混不吝,不要臉麵又極為難纏,仗著阿瑪嶽樂的遺澤日日蹦躂,蹦躂得太子都覺煩躁,於是把他劃為重點老賴名單,排在倒數第二位,僅次於納蘭明珠。

八阿哥卻是不急不緩,笑臉相迎,推心置腹地同他談天,含蓄吹捧,同時誇大辦差的難處。

胤禩大致解釋了催債原因,暗示自己處境艱難,最後扯起親戚大旗,搖頭歎道:“若不是走投無路,我怎好勞煩郡王。”

句句搔到安郡王的癢處,讓他油然而生一股憐憫的情緒,皇上強令八貝勒跟隨太子,可真是可憐呐。

他還奇了怪,八貝勒不是同大貝勒宴請過他麼?怎麼投身敵營,出爾反爾地上門來了。

聽完理由,安郡王的神色從惱怒變得緩和。撇開皇命不說,他與八貝勒的確是親戚,未來八福晉可是背靠安郡王府的!

這麼一來,他和八貝勒緊緊連在一塊,幫貝勒爺立功,不也是幫了外甥女,幫了安郡王府?

安郡王覺得八阿哥不容易,心頭的憐憫愈濃。他把自己放在了長輩的位置,拍拍胸脯,豪氣萬千道:“不過是十八萬兩,湊湊就出來了,哪還用得著貝勒爺如此憂心?來人,開庫房——”

八阿哥露出一個感激的笑容,一旁看戲的太子驟然沉默了。

這場景,怎麼這麼熟悉呢。

弘晏忽然覺得,自己與八叔有著數不儘的相似之處。瞧瞧,上賊船的小白菜多自覺多主動,不用他拿著鞭子催,自個就把事情辦完了。

他手腳麻利地把包裹掛回三喜身上,心中感動的同時,坐在凳上開始沉思。

還沒用上簡親王的介紹信,躺贏的感覺,真好。

八叔定是被他的嗩呐聲感化,故而決定‘棄暗從明’,日後得多吹吹才行!.

時辰漸漸流逝,日頭漸漸高照。叔侄幾人草草用了些午膳,也不在乎精細程度,東奔西走忙活一下午,終是解決了所有宗室的欠債。

親王郡王總要麵子,加上八阿哥開掛似的話術,還有花樣繁多的人造牌匾,催債之路所向披靡,全無敗績。賜字都是什麼‘威風八麵’‘神采英拔’,唯二例外的裕親王與恭親王,各得了一塊“朕之手足”,那可真是老淚縱橫,感恩涕零!

即便裕親王世子保泰再不情願,還對八阿哥生出些許意見,見到那塊匾,隻能瞠目結舌閉上嘴,一個勁地謝恩。

老王爺望向太子的目光隱含欣慰,連連叮囑說,讓他好好為皇上分憂。太子心虛地應了,再一次後悔起來。

兩位王叔與汗阿瑪的情分極深,這要是兜不住,他能有好果子吃?

望了望胤禛,又望了望胤禩,太子心下稍安,回宮路上終於恢複了淡定。還沒淡定多久,麵前冒出個大總管李德全,他朝弘晏殷勤笑道:“皇上召見,小爺快隨奴才去吧。”

這個時候,這個地點,很難不讓人生出懷疑。太子忙說:“孤正要向汗阿瑪複命,不如孤也同去。”

聽說明珠被氣暈了,皇上老懷大慰,想召小爺問問其中細節,卻暫且不想見到糟心兒子,誰叫那題字太過離譜。李德全不說話,隻彎腰賠笑,太子微微遺憾,捏了把弘晏的臉蛋,“去吧。”

八阿哥今晨忙碌,回了宮便要往延禧宮請安,此時站在一旁,腦中浮現明珠與大阿哥的臉,他放在身側的手指蜷了蜷,笑容漸淡。

李德全像是想起了什麼,忽然道:“八貝勒今兒的行程,是皇上準了的。”

沒頭沒尾這麼一句,卻叫太子神色微頓,四阿哥琢磨過後,眼底浮現絲絲欣喜。八阿哥繃緊的心弦一鬆,原來侄兒沒說謊,汗阿瑪真的允了他。

弘晏卻與他們的反應截然不同。

大事不好!他隨口扯的大旗,汗瑪法知道了!.

乾清宮。

皇上坐著,弘晏站著。祖孫倆大眼對小眼,就這麼對望許久,久到弘晏的眼睛酸了,皇上還在堅持。

這時候,拚的就是心理戰。弘晏眨眨眼,又眨眨眼,卻見皇上還是八風不動,終於換了個姿勢,解開腰間沉甸甸的布袋,伸手就要探入——

皇上眼角一抽,“慢著,不許在這吹!”

“……”半晌,弘晏困惑了,“您知道裡頭是何物?”

皇上一笑,悠悠地回:“明珠府前的動靜,三條街都聽得見,朕能不知道?”

“可動靜再大,也吹不進乾清宮來。”弘晏實話實說。

李德全差點沒厥過去,小爺怎的還刨根問底了?

皇上噎了噎,見乖孫實在好奇得很,於是朝他招招手,沒好氣的道:“站那麼遠做什麼,怕朕吃了你?過來。”

弘晏這才露出甜甜的笑,挪了幾步上前去,悄悄拽住皇上的衣角。

緊接著,臉蛋兒被揉了又揉,力道輕輕的,掌心老繭帶來陣陣癢意。皇上揉夠了,心也滿足了,讓弘晏靠在自己的膝頭,開口問道:“明珠府上,元寶都乾了些什麼?”

祖父有令,弘晏哪敢不從?他聲情並茂地還原當時場景,細節分毫不落,隻略去了贈匾這一個環節,“明珠大人都喜極而暈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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