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李德全實在忍不住,發出一道撲哧氣音,接著打了自己一巴掌,趕忙跪下請罪:“奴才失儀,還請皇上恕罪!”
皇上擺手讓他起來,也沒和他計較。繼而板起臉教訓弘晏:“計策成功,卻尚有疏漏之處。嗩呐一出,聽見的不止明珠一人,冤有頭債有主,又何苦牽連那些後宅女眷,以及鄰裡人家?”
皇上對器樂有些研究,指點道:“不如改造管口,改進收音,在明珠耳旁吹奏,也不會波及他人。”
不等弘晏回話,皇上繼續道:“再有,明珠身為朝中老臣,被逼至此實在不甚體麵,此為疏漏之二。可在出行之時捎上太醫,以顯浩蕩皇恩;如若他人問起,你就說是宮中派下,為忠臣調理身體而來。”
這樣一來,即便明珠暈倒,也萬萬無人生疑,他們豔羨都來不及。
皇上分析完漏洞,微微一笑,教他為人處世的道理:“處事可以鋒芒畢露,卻要考慮好退路。元寶年紀小,如今尚且無妨,可再大一些呢?”
弘晏愣住了。
他神色震撼。
這一席話,稱得上醍醐灌頂,片刻,弘晏鄭重道:“孫兒謹遵汗瑪法教誨。”
“如此甚好,”皇上欣慰頷首,招來李德全道,“把朕給太子的賞賜拿來,元寶也該回毓慶宮了。”.
毓慶宮中,太子稀奇地瞅著兒子,“這是怎麼了?”
支支吾吾不敢開口,這副情態倒是少見。
弘晏動了動唇,半晌轉身出去,視死如歸抱了賞賜進來,小聲說:“……汗瑪法賜給您的。”
太子聞言頗為驚喜,掀開遮掩著的紅布,定睛一看——
如假包換的禦賜牌匾,上寫“寶刀未老”四字,還蓋了皇印。
弘晏乾乾一笑:“汗瑪法還說,要您掛在書房正中央,就當……就當是給儲君的激勵了!”
26. 圖謀 一更
話音一落, 弘晏有幸見到了太子的川劇變臉。
他那豐神俊秀、氣度雍容、朝野內外讚譽有加的阿瑪,一張臉慢慢沒了笑意,生生忍住變僵的趨勢, 把那‘寶刀未老’接了過來。
如今太子萬分肯定, 弘晏造匾這事,汗阿瑪知道了。至於知道多少,他也不用問, 誰叫簡親王得了‘雄姿英發’,和寶刀未老還挺襯。
可他老嗎??
孤如今風華正茂, 英俊過人,比老大年輕了太多太多!
太子簡直不敢相信,皇上知道真相也就罷了,元寶的大鍋,為何要扣在他的身上。思來想去唯有遷怒二字,胤礽頓時委屈了, 他再也不是汗阿瑪最愛的崽, 皇上怎能有了孫子忘了兒呢。
想起書房空白雅致的掛牆, 太子心痛萬分, 顫著嗓音問:“皇上還說了些什麼?”
“汗瑪法賜下牌匾,還說、還說要看您的覺悟。”聞言, 弘晏愧疚地抹抹眼睛, “阿瑪, 都是我拖累了您。不過不用怕, 兒子已在禦前認罪,說欺君與您毫無關係,皇上明察秋毫,還對我笑了呢。”
太子:“……”
太子打了個哆嗦, 實在無法預料那副場景。他幽幽望了兒子一眼,終是按捺住手拿雞毛撣子的念頭,半晌開口:“何柱兒,讓人好好掛上,掛在正中央,掛好了隨孤去乾清宮請罪。”
出門前,他仿佛不經意地問:“皇上沒提起過老四?”
弘晏暗鬆一口氣,想了想小聲說:“您可以請四叔前來觀賞,效果也沒什麼區彆。”
太子額間冒出一根青筋,並沒有被安慰到。
這兒子,不能要了!.
乾清宮,太子一掀衣袍跪了下去,表情沉重,誠懇萬分地請罪。
皇上高深莫測地看著他,而後慈和一笑,叫了起,“朕的題字如何?可有進步?”
“……風骨遒勁,筆力深厚,是兒臣達不到的境界。”太子一連被祖孫兩人噎到,心道汗阿瑪不會是和元寶學的吧,怎麼越來越喜歡諷刺於他?
聞言,皇上伸手點點他,這小子的臉皮也鍛煉出來了。
“保成啊,”他也沒有嚴懲的意思,畢竟一個‘寶刀未老’就夠了。接著語重心長道:“元寶主意大,催債當得首功,可做阿瑪的也得規勸,不能讓他胡鬨不是。”
皇上不輕不重敲打了幾句,中心思想隻有一個:吃白飯不可取。
弘晏衝鋒陷陣,知己在一旁加油威懾,連後加入的叔叔也開始發光發熱,親爹怎好在一旁看熱鬨?全天下人都看著!
一旁的李德全兩眼放空,太子恍恍惚惚,汗阿瑪的怨念原來是這個。
說教那麼久,皇上終於大發慈悲放過了兒子,不吝誇獎道:“除了亂用題字,這事辦得好。辦差勤勉,友愛兄弟,未有徇私之舉,衡臣當值的時候,還同朕含蓄提起,說儲君如此,當是朝臣之幸。”
人人都知太子厚待外家赫舍裡氏,此回催債卻一視同仁,得了朝野無數稱讚。還有皇長孫殿下,小小年紀顯露人前,生生打了那些不懷好意的臉;震驚之下,他們皆說長孫承父之誌,有父之風,連帶著毓慶宮收獲了一大堆好感。
皇上知道這些,含笑瞧著,更沒有打壓的意思。
如今這話一出,算得上極重的肯定,太子自小到大,頭一回受到皇父全方位的褒揚,還說他是‘朝臣之幸’!
心跳漸漸加速,太子忘卻了委屈,激動與熱意一股腦上湧,眼眶微微紅了。元寶真是孤的福星,他深吸一口氣,就要跪拜下去——
皇上冷不丁道:“十萬兩沒了以後,太子妃給了多少私房?”
太子的滿腔動容嗆在胸膛,頓時變得不上不下:“……”
皇上一笑,親昵地說:“身為儲君以身作則,切勿胡亂花費,勤儉節約才是正理。存錢作元寶娶親用,豈不一舉兩得?”.
另一邊,延禧宮中。
若要探望良貴人,八阿哥須向惠妃請安,得了首肯才行。惠妃待他一向親厚,衣食方麵經常招人過問,惹得大阿哥時不時醋上一醋,說額娘從來偏心八弟,自個就是山上的草,破簍裡撿來的。
每每這時,延禧宮總是歡聲笑語,惠妃笑得前仰後合,直說胤禔是討債的。八阿哥也跟著笑,一邊露出愧疚的神色,望著母子倆一片和樂,插不進外人。
胤禩兩歲時候,就學會了察言觀色。在惠額娘麵前討巧賣乖,跟屁蟲似的追著大哥走,餓了渴了也不哭鬨,生怕額娘會心疼。
漸漸的,八阿哥養成一副謙遜氣度,與其餘皇子截然不同。因著一副好脾氣,讀書時候得了九阿哥與十阿哥的親近,還有宜妃偶爾的照拂,如此一來,惠妃對他更為上心,緊接著嚴懲了奴大欺主的奶嬤嬤。
直到今歲,胤禩年僅十七同哥哥一道封爵,同大阿哥一道辦事,朝臣也開始正視這位出身不高,顯山不露水的貝勒爺,良貴人衛氏那兒,惠妃不拘他的探望,還提了偏殿的份例。
今兒卻有不同。八阿哥直直跪在殿前,惠妃凝望他許久,歎了口氣:“你啊你,怎的學起老四了。”
胤禛大義滅親滅了德勝,德嬪至此一蹶不振,惠妃看笑話看了許久,卻萬萬沒有想到風水輪流轉,這事能發生在她的身上。
老八跟隨太子討債,竟討到納蘭府去了!
得知消息,惠妃一口氣沒喘上來。胤禔不慎給太子送去幫手,已經成了闔宮的笑話,如今幫手轉把刀鋒對向自己人,真是,真是……
翅膀硬了,就這麼想自立門戶,以軍令狀投靠太子了?!
惠妃心裡悶悶的疼,瞧向八阿哥的目光尖銳,再也沒了從前的親切。
殿外涼風凜冽吹來,八阿哥沒有辯解,隻跪在那兒低聲說:“惠額娘,汗阿瑪有令,兒子不敢不從,也不能不從。”
驀然間,氣氛緩和了些。
惠妃隻知查抄的命令,卻不知催債的命令,聞言出神了好一會兒,拉著他的手叫他起身:“好孩子,是額娘錯怪了你。”
聲音溫和,笑意卻是浮於表麵。八阿哥恍若未見那審視的目光,誠惶誠恐地連連請罪,恭謹地連宮女嬤嬤都不忍了起來,心想皇命難違,八阿哥也是身不由己。
惠妃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但心頭疙瘩還是牢固地紮了根。明珠庫房的銀兩,都是為胤禔拉攏下屬之用,如今又是還債又是捐贈的,還剩幾個銀?
她是對奪嫡沒有信心,可終究存有幾分希冀,忽然來個當頭一棒,誰受得了。
聽說皇長孫站在府前吹嗩呐,驚動了鄰裡,逼得明珠不得不請他進去,一個時辰之後請了大夫——莫不是被氣暈了?
惠妃也要被氣暈了。這般勝之不武,皇上半點表示也沒有,實在偏心!
她疲憊地揉揉眉眼,不再看與弘晏‘狼狽為奸’的八阿哥,放平心氣道:“良貴人這幾日清減許多,想來是擔心你的緣故,去瞧瞧吧。”
此番事了,胤禔不能失去親近的兄弟,她得利用衛氏好好籌謀.
偏殿,良貴人一見兒子,露出分外驚喜的笑容:“今兒辦完差事了?”
她是碧玉型的美人,眉眼精致如畫一般,年輕時候冠絕後宮,而今未到四十,容貌依舊,鬢間已生白發。
“辦完了。”胤禩笑著回答。
他瞧得明明白白,額娘雖藏好了愁容,麵龐卻仍有殘留。他什麼也沒問,隻濡慕地與良貴人說著話,話裡行間讓她放心,惠額娘並沒有遷怒自己。
“內務府有沒有送來新的衣料?有沒有慢待於您?”他接著問詢。
良貴人就笑:“你成了貝勒爺,她們見我都得恭恭敬敬,哪敢慢待呢。”
不多時,惠妃身邊的嬤嬤便過來催促,說貝勒爺該離宮了。
八阿哥閉了閉眼,複又睜開,握著良貴人的手道:“額娘,您放心,兒子定讓你過上此生無憂的好日子。”
這回的功勞不夠,就等下回;下回的功勞不夠,就等下下回。用積攢的功勞換額娘的嬪位,若汗阿瑪不應,他便舍了臉麵央求二哥……
他以為二哥高高在上,實則不是;他以為二哥會因大哥忌憚於他,實則沒有。萬幸有了弘晏侄兒,有了兩日相處,否則他機關算儘,永遠不會發現這條出路。
做不成君子,被人戳脊梁骨又何妨?.
這廂,太子再一次斷了金錢來源,私房錢竟成了弘晏的老婆本,回了書房,他麵無表情望著‘寶刀未老’四個字,兀自傷感,心思在打不打兒子中反複橫跳。
汗阿瑪誇他是個好儲君,可從古至今,有他這麼窮這麼慘的儲君嗎?
片刻,太子恍然大悟,幸而福晉懷了身孕,是該再生一個了。
那廂,四阿哥複盤這兩日的辦差行動,滿足抄家的同時,忽然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感。
最近實在忙碌,顧不上德嬪那邊,胤禛隻好讓福晉送點吃食用物,繼而風風火火來到毓慶宮,見了太子便壓低聲音:“二哥,八弟能力卓絕,話術不凡,我實在欣賞。可在弟弟看來,其言有所圖謀,不得不防。”
太子心下一凜,四弟做事向來一板一眼,不是背後說小話的人。如此鄭重其事,莫非發現了什麼?
太子顧不得傷春悲秋了,鳳眼分外銳利,“你說。”
四阿哥繃緊麵頰,一字一句道:“定是圖謀弘晏的知己之位,想要與我爭上一爭!”
太子:“…………”
半晌,他指了指書房的掛牆,“看到了嗎?”
胤禛抬眼一看,隻見寶刀未老四字,明晃晃地迎入眼簾。沒等他出聲,太子嗬嗬一笑:“汗阿瑪讓你彆想太多,回家和福晉生十個八個孩子。去吧!時候不等人。”
27. 困擾 二更
四阿哥頭一回被趕出毓慶宮, 抿著唇回到阿哥所,耳廓有些發紅。他也沒心思去書房坐著,轉道去了正院, 四福晉正抱著弘暉哄睡, 清秀的麵龐一片溫柔。
自從帶著侄兒辦差,四阿哥來正院的頻率直線上升。時常與四福晉說話,多數時候逗弘暉玩兒, 那一片慈父心連蘇培盛都吃了一驚,爺居然還同奶嬤嬤搶活乾!
殊不知胤禛眼饞弘晏, 更眼饞弘晏的‘天賦’,決定從小培養嫡長子,讓弘暉成為堂兄那樣誌向遠大、意圖肅清吏治的好孩子。
弘暉得了阿瑪喜歡,四福晉隻有高興的份,笑容見天的多了起來。加上前日李格格禁足至今,距失寵也差不離, 四阿哥好像忘記這號人似的, 隻過問大格格與弘昀, 後院也不常去了, 夫妻倆的感情肉眼可見變得親密,少了幾分生疏。
四福晉哄睡兒子, 見四阿哥耳廓紅紅的, 頓時覺得稀奇。兩人去了梢間說話, 四福晉問:“爺不是有要事?怎麼一會就回來了。”
胤禛清清嗓子, 道:“同二哥談完差事,爺就回來了。”
四福晉不疑有他,笑著說起另一件事:“弘暉前些日子低燒,我去求了求二嫂, 說要幾件侄兒用過的東西,給弘暉添福。二嫂今兒送了幾件小衣裳,是弘晏穿過的,定能保佑弘暉身強體壯,遠離病痛。”
“你做得好。”四阿哥很是讚同的模樣。嫡子有恙無異於剜他的心,有元寶的福運照耀,弘暉定能健健康康的長大,隨哥哥一道立功去。
說起這事,胤禛終於想起了什麼,低聲道:“弘晏有乳名伴身,自小到大沒生過病,弘暉卻沒有,福晉你看……”
四福晉立即恍然,思來想去覺得很對。
都說賤名好養活,皇家也沒到這個地步,不必取什麼狗剩,狗蛋的名兒,壓一壓八字,朗朗上口即可。例如弘晏的元寶寓意極好,又不失可愛,四福晉覺得可行。
“既如此,”她溫婉抬眸,期盼道,“弘暉的乳名,爺來取吧。”
胤禛想叫人遞字典來,最後忍住了。
寓意上佳,朗朗上口,同元寶一脈相承。他眼睛一亮,試探著問:“熊寶如何?”
四福晉:“……”
爺給弘昀取的大名,不是很正常麼。
四福晉很是後悔,委婉勸說:“弘暉長大之後,怕是不喜……”
哪知四阿哥越想越覺合適,拍板道:“就叫熊寶了。長得跟熊一般健壯,不正是福晉的期盼,也是爺的期盼?”
什麼寶刀未老,二哥真乃胡言亂語。他不需要十個八個嫡子,熊寶一個頂倆!
胤禛認定的事兒,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四福晉恨不能時光倒流給自己一巴掌,也好過弘暉頂著這名字長大。
熊寶元寶,這能一樣嗎??
她勉強一笑,心痛道:“爺,你高興就好。”.
毓慶宮中,弘晏再再再一次保住了自己的屁股。
不知四叔替他分擔了阿瑪好大一部分怒火,弘晏溜達去了額娘的院子用膳,那廂,太子妃正指揮宮人搬運什麼東西。
“額娘在做什麼?”弘晏問。
“皇上的壽辰將至,宮宴也該籌辦了。”太子妃摸了摸他的腦袋,笑問,“元寶準備好壽禮沒有?”
弘晏一愣,汗瑪法的壽辰到了?
時間好似一晃而過,眨眼到了三月中,他成日想著抄家抄家,還沒來得及準備。想到此處,弘晏的圓臉嚴肅起來,多虧額娘提醒,否則汗瑪法賜他個‘老年健忘’怎麼辦?
那可真是丟人丟到了準噶爾。
萬壽節即將來臨,太子妃因著掌管宮務,從昨日起肉眼可見地忙碌起來。後宮的佟佳貴妃、惠宜榮三妃協理宮權,亦是不得空閒,成日處理些繁雜瑣事,故而惠妃的脾氣遠不如往日平和,也是有緣由的。
彆說她們了,年長的皇阿哥同樣焦頭爛額,暫且顧不上萬壽的事。
三阿哥勤勉是勤勉,可始終不得其法,簡直再也不想看到禮部的卷宗;五七兩個磨磨蹭蹭,小心翼翼,不敢挑破其中貓膩,看得宜妃成嬪兩位娘娘血壓升高,恨不能抽他們幾個大嘴巴子。
真是出息!
太子與老四一騎絕塵,拉的仇恨遠超水平線,怕個什麼?朝廷還能少你一口飯吃?
至於大阿哥,莫名有了玄學的味道。他完成的好,又不好,尤其是禦前惹出的笑話,把八阿哥扔進‘敵營’,結果抄了明珠的老巢,後宮嬪妃聽說過後,都笑瘋了。
每每初一十五去往慈寧宮請安,必有一個倒黴蛋。上一個倒黴蛋是德嬪,如今成了惠妃,這讓德嬪很是鬆了一口氣,嘴角的燎泡消了,也漸漸恢複了平日心態,順著台階收下四阿哥送來的吃食用物。
對於太子與胤禛來說,皇上布置的差事大體完成,催債事業步入尾聲,如今隻缺一眾朝廷重臣,如佟國維,馬齊等人的欠銀。
另一方麵,有了皇上密旨,戶部牽連的貪官陸陸續續被押解上京,京城也完成了一波清洗,蛀蟲都被抄了家。此事引得朝野震動,有人誇有人貶,卻是無人質疑帝王,想來都是皇阿哥的主意。
一來太子無人敢誹,二來八貝勒沒有那份凶狠氣質,於是聞風喪膽的名號冠在了四貝勒頭上,說他是“抄家閻王”。
得知綽號的胤禛:“……”
他才二十一,怎麼就成閻王了。
四阿哥很是鬱悶,與之相反,太子卻是開懷不已。如今他們正去佟府的路上,弘晏聽聞鬆了一口氣,幸好大夥有意無意忽略了他,沒將“抄家小閻王”扣在他頭上。
說起來,這也賴他自個的未雨綢繆。
知道弘晏抄家天賦的嫌疑人,全都進了大獄;另一半還債的,被他與八阿哥哄得不知東南西北,守口如瓶不敢宣揚。
吃瓜的朝臣唯獨知道皇長孫立下功勞,至於多大的功勞,卻也不甚了解。
至於知道實情的唯一受害者明珠,他不要麵子的嗎??.
胤禛就這麼被誤會著,扣上一頂黑漆漆的大鍋。太子很是欣慰,心道這才是同甘共苦,孤得了‘寶刀未老’,你也不能落下。
八阿哥坐在一旁,成為弘晏魔爪之下罕見的幸存者,忽而有些心底發涼。
弘晏朝他露出一個甜甜的笑,胤禩心頭一軟,同樣回了溫和的笑容,胤禛見此渾身一凜,漸漸蹙起眉心,朝太子使了個眼色。
太子:“……”老四這是抄家抄過頭了,腦子出了問題?
馬車轉眼到了佟府。
與納蘭府的風聲鶴唳不同,佟府正門大開,管家熱情之至地迎了他們進去,殷勤笑道:“我們老爺正在前廳候著貴人呢。”
太子微微挑眉,心下有所猜測。果不其然,到了前廳,佟國維身穿補服,手捧一隻木匣,顫巍巍行了一個大禮。
“延誤還款,是臣之罪,”佟國維歉聲說,“還望太子爺,貝勒爺以及長孫殿下寬恕奴才。”
天知道,佟國維要被氣死了。
昨兒納蘭府又是還銀又是捐贈,他悔不當初,腦中唯有一句“明珠狗賊誤我”。不管小爺用了什麼手段,明珠還不是服了軟?!
多好的爭奪皇恩的機會,眼睜睜從指縫間溜走。自從簡親王府還了銀,慢慢的,佟國維察覺到了不對勁,還在猶豫間,促使他猶豫的罪魁禍首,率先倒下了。
他總算回過味來,咯噔一下心道不好。得知消息已是傍晚,當日重開庫房萬萬來不及,隻能拖延至第二日,可第二日也晚了!
太子爺已然上了門。
佟國維一向城府深,唯獨這回氣得不輕,為了挽回印象,唯有放低身段再三致歉,讓眾阿哥看在國戚的份上,在皇上麵前多說幾句佟佳氏的好話。
像他這麼識時務的重臣,太子還是第一次見。心思一轉,胤礽立馬明白了其中貓膩,莫非明珠從中作梗?
太子笑臉相迎,態度親切,並沒有怪罪的意思,讓佟國維心弦一鬆。
猶豫再三,他終是壓低聲音:“恕奴才逾矩,實在困擾多日,想要問問太子爺與四貝勒。不僅僅是奴才,馬齊大人,富敦大人也是一樣的,這、這四貝勒的知己……到底是誰?”
要不是這突然冒出的知己,致使索額圖行徑失常,他們能被明珠忽悠,能謹慎到這個地步嗎?!
倏然間,太子沉默了,四阿哥也沉默了。
隻四阿哥沉默得更深更久,沉默得如同一座石雕。
八阿哥難得生出瘋狂的好奇心,豎起耳朵抓心撓肺,忽然間,身邊傳來一道動容的稚嫩嗓音——
“佟大人,”弘晏雙手捧心,瑞鳳眼亮晶晶的,“四叔的知己,是我呀!”
28. 炫耀 一更
此話一出, 佟國維唬了一跳,連忙低頭看向弘晏,霎那間, 前廳一陣可怕的寂靜。
方才太子做主, 弘晏認真旁聽,維持一副背景板的模樣,哪知背景板也有轉正的一日, 瞧瞧,四叔的知己, 說的不就是他麼。
大聲應答的同時,他生出了些許疑惑。佟大人口中的知己,怎麼像幕後黑手一般,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心思陰險操縱全局?
他可沒有這能耐。
疑惑沒多久,弘晏漸漸恍然, 佟大人怕是被人帶進坑裡, 故而袖手旁觀, 想著明哲保身, 推遲還債了吧。
佟國維的驚詫實在太過明顯,麵色變了又變, 看他這副神情, 弘晏想得到, 太子他們如何會想不到。
胤礽又想笑又想醋, 繼而歎了口氣,心道知己這事瞞不住了。四阿哥依舊如一座雕塑,八阿哥望了眼胤禛,又望了眼弘晏, 謙謙氣度消散無蹤,神色那叫一個豐富多彩,知己?
四哥與弘晏侄兒??
聽著很是荒唐,可事實就是這樣。
八阿哥不可置信,佟國維心態崩了。他的手抖啊抖的,半晌停不下來,“這……這……”
長孫定是在誆他!
弘晏生怕老人家出事兒,體貼萬分地道:“佟大人先緩緩,再找張椅子坐。這知己難尋,年齡差大的多了去了,您也彆看不起忘年交,何況我同四叔相差十六歲,還算不上忘年交呢。四叔,你說是不是?”
胤禛動了動眼珠子,終於有了些許反應,不再如那石化的雕像,“……是。”
因著孝懿皇後的緣故,佟國維為了避嫌,甚少與四阿哥接觸,以防皇上誤會佟家居心不良。但即便接觸少,他也知曉四阿哥的信譽度極高,一板一眼從不騙人,算是皇子之中最為較真的那一個。
皇長孫可以說童言無忌,可四貝勒一旦承認,絕對無假。
佟國維眼前一黑,搖搖欲墜,隻覺前日小心籌謀的自己就是個笑話。什麼明哲保身,靜觀其變,好你個納蘭明珠!
意圖摧毀皇上江山的,難不成還是皇長孫本人?!
原本佟佳氏可以取代赫舍裡氏拔得頭籌,現在倒好,因著一念之差,他硬生生掐掉了皇上的賞識。
他這又是何苦?
佟國維血壓升高,恨不能打死明珠那坑人玩意,半晌深吸一口氣,壓下怒意拱手道:“小爺明鑒,奴才萬萬沒有看不起忘年交。奴才這是感念叔侄之情,由衷為您與四貝勒歡喜。”
這話說得很是巧妙,既捧了弘晏又捧了胤禛,可偏偏太子不高興了。
什麼叔侄之情?
你把孤至於何地?
他不高興,佟大人卻是沒看出來,他那一身察言觀色的功夫全往四阿哥身上去了。也虧佟國維神色謙卑,沒有仗著孝康皇後與孝懿皇後擺皇上親舅舅的譜,有他儘力圓場,胤禛終於脫去尷尬之情,神色漸漸自如起來。
弘晏自催債以來,就沒見過佟大人這般識趣的,暗暗豎起一個大拇指,殊不知佟大人心裡的苦。
圓滿完成了第一站任務,還旁敲側擊得出了重臣推延之因,弘晏若有所思地出了門。那廂,佟國維再三致歉,等目送貴人們上了馬車,臉色驀然變得又青又紫,又紅又綠,似打翻了油鹽醬醋混成的調色盤。
佟大人為官多年,早就養出一身儒雅氣度,管家從未見過這般咬牙切齒的模樣,小心地叫了聲:“老爺?”
佟國維沒說話。
知己這回事,不是臣子可以置喙的,可他實在想不明白。
什麼知己,抄家的知己嗎?
“你去打探一番,納蘭府有沒有主人在,明珠是否走親訪友去了。”即將風化成沙的佟國維冷聲道,“他若在,即刻備轎,老夫定要上門叨擾叨擾!”.
今兒催債的第二站,富察·馬齊的府邸。
同樣的流程,同樣的歉然,同樣的請罪,馬齊就如佟國維的翻版,甚至猶有過之。
八阿哥眼睜睜看著朝中重臣謙卑相迎,千般動作透出悔不當初,他:“……”
他逐漸變得麻木,罪魁禍首還真當得起這四個字,厲害程度堪與弘晏侄兒相媲美了。
太子沒覺得罪魁禍首有多厲害,不禁為大清未來生出深深的擔憂。在他身旁,四阿哥板著臉嚴肅以待,生怕馬齊提出與佟國維同樣的問題。
哪知遞交欠銀的一瞬間,弘晏眨眨眼,誠摯無比道:“馬齊大人,四叔的知己是我呀!”
啪嗒一聲,裝滿銀票的木匣落在了地上。
馬齊的長須止不住抖動,下一刻,就聽皇長孫笑眯眯地問四貝勒:“四叔,你說是不是?”
沐浴在無數雙探照燈裡,四阿哥的腳趾蜷了蜷。
半晌,四阿哥艱難開口:“是。”
馬齊:?!.
走出富察府,還有百花齊放的將軍府,尚書府,提督府……
不出一日,全京城知道了四貝勒的知己是誰。
每到一站,總是弘晏先聲奪人,積極為各位重臣解決困擾,解答四叔的神秘知己是謂何人,到最後,改良完畢的迷你嗩呐與牌匾都沒用上。
直至回宮時分,不僅僅八阿哥麻木了,太子沉默了,四阿哥的臉頰更是發紅。
紅色雖不明顯,但麵頰遠比耳廓引人注目,故而沒多久,全紫禁城同樣知道了他的知己是誰。
據說當日,納蘭府前車水馬龍,來往重臣絡繹不絕,可偏偏就是那麼不巧,明珠大人外出公乾去了,去的還是遙遠的盛京城。
各位大人撲了個空,卻也不走,反而心平氣和與門房談天,把後者的祖宗八代都問了出來。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看熱鬨的百姓也說不清楚,他們唯有在心裡感歎,明珠大人的同僚緣,可真是好呐!
百姓們最多好奇一會兒,宮中卻大不一樣。
嬤嬤在慈寧宮一說,太後頓時來了興致,樂嗬嗬道:“知己?胤禛同元寶?”
“正是。”嬤嬤笑道,“宮裡頭都傳遍了,說叔侄不愧是叔侄,喜好也是一脈相承的,此回辦差,少不了‘知己’的功勞。”
小輩感情好,太後很是樂意,叔侄倆不論哪個,都是孝順的好孩子。說起來,她也有好些日子沒見乖乖曾孫了,於是忙不迭地問:“皇上交代的差事,他們哪時候辦好?也不知元寶瘦了沒有,那忙碌勁兒,哀家想想就心疼。”
“皇瑪嬤,您放心好了。聽說二哥、四哥還有八哥解決了國庫欠銀,是最快的那個,”溫憲公主從側殿出來,抿嘴溫柔地笑,“元寶不日就可以向您請安了。”
太後點點頭,頗有些驚奇地看她,聽九兒的語氣,何時與弘晏這麼熟稔了?
溫憲像是明白太後的疑問,羞澀地垂下眼:“四哥與元寶心有靈犀,成為知己再天經地義不過。我要不是女兒身,也想爭一爭這知己之位呢。”
太後:“……”.
慈寧宮一片歡笑,永和宮恰恰相反。
十四阿哥似是聽見笑話一般,請安之時同德嬪學舌:“四哥同太子家的弘晏?絕無可能。還有四哥那抄家的諢名,十三很是崇拜的模樣,兒子實在不忍說他。”
德嬪聽不得抄家二字,更聽不得胤禛與抄家混合在一處。她不知自己造了什麼孽,女兒被蠱惑也就罷了,如今倒好,冷硬心腸的老四竟同那小子成了知己!
也不嫌鬨出大笑話。
她的神色說不上好,嘴唇微微發顫,十四聲音漸弱,表情漸漸變得難看:“額娘,難不成是真的?”
德嬪閉了閉眼,沒說話。
十四咬著牙,卻是氣紅了眼眶:“四哥寧願提攜八竿子打不著的外人,也不願提攜兒子,額娘,他是我一母同胞的親兄長嗎?”
憑借四哥天大的功勞,向汗阿瑪求個恩典,允他一塊辦差去,汗阿瑪如何會不同意?!
胤禎是德嬪的心頭寶,見兒子如此,她心如痛絞,不知不覺落下淚來:“你四哥成日與太子一處,哪還顧得著我們娘倆。舅舅流放,額娘降位,都賴的誰?他隻認孝懿皇後,十四,額娘日後唯有靠你了。”
十四通紅著眼,用力點點頭,不過十歲的孩子,眼底不再純真。
既然老四不認他做弟弟,他也就當沒這個哥哥。
不過早生幾年罷了,有什麼好矜傲的?總有一日,總有一日……
德嬪用帕子擦了擦淚,轉而笑道:“不說這些了。萬壽節將至,正是我兒難逢的時機,獻給皇上的壽禮,額娘定要好好籌謀。”.
夕陽西下,四阿哥與八阿哥回了乾西五所。
三阿哥焦頭爛額泡在禮部,五阿哥七阿哥活都不乾了,早早回宮守株待兔。遠遠見到人影,胤祺用肘子推了推胤祐,壓低聲音道:“來了。”
四哥難得一見的窘態,他們如何也不能錯過,畢竟差事不會長腿,胤禛社死可是百年難遇。
兩人藏好位置,偷偷抬眼瞅去,卻見八弟渾身透著麻木,至於四哥……
四哥臉紅沒錯,怎麼還笑了??
五阿哥嚇得不行,像是見了恐怖故事,差點軟了腿兒;七阿哥也沒有好到哪裡去,扶著牆戰戰兢兢,生怕四哥發現自己,母族戴佳氏從而遭了殃。
不遠處,胤禛淺淺發紅的臉上,揚起一副似擊敗宿命對手的驕傲笑容。
“八弟,”他瞥了眼身旁的胤禩,低聲說,“哥哥的事,全京城都知道了。”
八阿哥還未從麻木中回神,一時間有些茫然。
四哥的事?什麼事?
胤禛微微一笑:“弘晏的知己,是我。”
胤禩:“…………嗯。”
29. 禮物 二更
八阿哥與四阿哥的院子並不相鄰, 平日裡相處不多,等胤禛娶親上朝,不再去往無逸齋讀書, 兩人的交集就更少了。
此回一起辦差, 對於胤禩來說,是頗為新奇的體驗。萬萬沒想到彆人口中嚴肅較真的四哥是這樣的四哥,像是……像是同他宣誓主權似的!
這是怕他爭奪弘晏的知己之位?
八阿哥半晌無言, 眼睜睜望著胤禛滿意離去,眼神透著點點無奈, 點點麻木。過了片刻,他輕飄飄地回了院子,並沒有注意到遠處牆根貼著的衣角,以及驚恐萬分的兩位哥哥。
五阿哥長出一口氣,濃眉大眼的麵龐沒了緊張,露出絲絲憨實, 他道:“四哥越來越唬人了。”
七阿哥從牆根閃出, 身手靈敏極了, 半點看不出患有足疾, 聞言認同道:“可不是?”
眾皇子裡頭,唯有他倆立誌做個閒散王爺, 本就有著共同語言, 這回趕鴨子上架查清國庫, 更是建立了革命的友誼。五阿哥就笑:“不如去哥哥家裡喝杯茶?”
七阿哥心裡一個咯噔, 趕忙道:“五嫂近來不是心情不好麼?改日,改日。”
要是撞見尷尬的場景,五哥的麵子往哪擱?
想起五福晉他塔喇氏,胤祺臉色一青, 這母老虎,凶名都傳到外頭去了。
額娘常常罵他慢待福晉,沒有給福晉該有的尊榮,可問題是他想給,人家不想要啊!.
“尊榮?”五福晉一抬眼,把案幾拍得啪啪作響,“你讓劉佳氏的兒子養在我跟前,這叫尊榮?就該讓天下人看看,五貝勒生不出嫡子,是如何抬高庶子的身份,如何榨乾福晉價值的!”
“你,你……”五阿哥氣得差些厥過去,伸手指著她道,“他塔喇氏,你彆血口噴人!什麼叫榨乾價值?你是弘昇的嫡額娘,他養在你跟前,到底是誰的好處?!”
還說他生不出嫡子,這可真是顛倒黑白,沒了天理了。要不是福晉這性子,嚼菜幫都比她有味兒,正院能四年沒個動靜?
五福晉冷笑一聲,也不辯解,隻道:“你瞧瞧太子,瞧瞧四哥,最後瞧瞧自己。弘晏居嫡居長,又是太子的兒子,皇上多喜歡?”
“不說弘晏,長孫身份貴重,連你都比不上。就說弘暉好了,皇上親自賜名,周歲之時賞下一粒金鎖,四嫂即刻就給弘暉掛了上去。”
她那眼神展現得明明白白,弘昇兩歲了,皇上可曾有過半點表示?
皇上愛重太子,眾阿哥就必得愛重福晉,大福晉生下弘昱之前,大阿哥不讓妾侍生孩子,為的什麼,人人心裡清楚。聽說李格格犯了四阿哥的忌諱,弘昀被挪出親娘的院子,不也沒讓四嫂照看嗎?
嗬嗬,唯獨爺是個棒槌,寶貝劉佳氏寶貝得不得了。
二嫂還有四嫂,誰都受過妾侍的苦。她是不盼著苦儘甘來了,胤祺愛咋咋地,不來她院裡,還想把庶子充作嫡子教養,真是美的他!
等等就從河裡撈個王八,精心照料細心嗬護,氣死胤祺這玩意兒。
五阿哥原本氣得渾身哆嗦,聽完這席話,驟然沉默了。
他忽然發覺,福晉還是有可取之處的。其中含義,胤祺越想越是心驚,若他以後成了親王郡王,汗阿瑪不會不給冊封世子吧?
太子和弘晏,可都是嫡子。三哥有弘晴,四哥有弘暉,七弟妹剛進門沒多久……就剩他一人了。
半晌,五阿哥訕訕道:“福晉,你也彆氣。咱不提弘昇了,爺今晚歇在正院,爺誠心給你賠罪,如何?”
五福晉拿剪子撥了撥燭芯,笑了:“爺,妾身今晚不得空,得黑燈瞎火去池裡撈王八,趕快出門左拐,劉佳氏正盼著您呢。”
五阿哥的臉綠了.
這廂雞飛狗跳的不安寧,另一頭,八阿哥的院子裡,九阿哥十阿哥下了學,忙不迭地前去尋他:“八哥!”
一見他們那興奮的模樣,八阿哥就明白了。
九弟與四哥有‘陳年舊怨’在,幼時作死被狠狠教訓了一頓,從此見四哥就像老鼠見了貓似的,明明害怕,還要忍不住招惹。十弟與九弟孟不離焦焦不離孟,哪裡有熱鬨就往哪裡湊,他們想來打探消息,胤禩半點也不意外。
九阿哥胤禟欣喜得不得了,壓低聲音問他:“聽說老四同大侄兒成了知己,全京城都知道了,此事為真?”
十阿哥跟著點頭,小眼睛閃爍著滿滿的求知欲,以及幸災樂禍。
八阿哥沉默一會兒,道:“確實是真的。”
胤禟一拍大腿,捂起肚子準備大笑,八阿哥一言難儘地瞥他一眼,歎了口氣:“四哥樂在其中,意圖捍衛知己的地位,絲毫不在意他人看法,你笑也沒有用。”
九阿哥的笑聲戛然而止,十阿哥不可置信道:“老四的腦子壞了?”
“叫四哥,什麼老四。”八阿哥肅然了臉,耐心道,“四哥與弘晏相處極好,連汗阿瑪也是認同的,怎麼就腦子壞了?這話要讓四哥聽見,誰都保不住你。”
十阿哥下意識地摸了摸後脖頸,那兒涼颼颼的,冷風吹來有些瘮得慌。
他老實應了,九阿哥氣焰跟著弱下來,卻還很不服氣:“四哥都是老男人了,哪裡懂五歲孩子的喜好?”
說著,胤禟眼睛一亮,一把抓住胤俄的手:“老十,倘若我把知己之位奪了過來——”
胤俄反抓回去,語氣昂揚:“四哥就得無可奈何地跳腳了!”
“不僅僅是跳腳,”胤禟深吸一口氣,陷入無儘想象,“長夜漫漫,他獨自一人,眼眸含淚,黯然傷神。”
八阿哥:“…………”
你擱這演苦情話本呢。
胤禩覺得九弟十弟的謀劃絕不可能成功,正準備好言相勸,誰知胤禟越想越是激動,拉著胤俄一溜煙地跑走了,說是要回房製定妙計,一舉攻陷弘晏侄兒的心,還讓八哥替他保密。
八阿哥挽留不住,愣了許久的神。
他不過跟隨二哥辦了幾日的差,為何身邊人全不正常了?.
弘晏不知道他成了萬人迷禍水,即將引發兄弟相爭的慘劇,他正埋頭苦思萬壽節的賀禮。
一要彆出心裁,二要討人喜歡,像什麼手抄佛經,玉像壽圖,太過常見,想來是不成的。
按理說他年紀小,不必單獨列席,由太子代送即可,但弘晏覺得,祖父待他好,他也得待祖父好。
額娘說了,他的賀禮不能少。問題是皇上執掌天下,富有四海,什麼也不缺,以他目前的積蓄,送不出什麼好東西,豈不是惹人笑話?
弘晏絞儘腦汁想不出來,於是悄悄遣了臨門去往乾清宮,叫他借著夜色掩護,問一問李大總管。
李德全剛伺候皇上歇息,聞言差些沒噎著,這賀禮難尋不假,小爺卻是頭一個問皇上喜好的。
皇上最喜歡什麼?
他想都不用想,笑眯眯地道:“皇上喜歡元寶阿哥,至於其餘的,奴才實在不知。”
李德全沒有誆騙徒弟,說的是實話,每到壽辰,皇上不過瞧個樂子,賀禮不重要,重要的是送禮人。
至於心誠,誰的心敢不誠?
臨門趁著夜色回宮,完完整整將話複述了一遍,弘晏沉思半晌,終是下定決心,開始讓人量尺寸。
三圍,體重,身高,記錄得詳細萬分,無一遺漏,看得侍從眼花繚亂,腦袋冒出無數個問號。
“主子,這是做什麼?”三喜忍不住開口。
弘晏罕見地有些羞恥,半晌哼哧道:“我……我送我自己。”
30. 彩衣 一更
轉眼到了第二日。
太子早早起身, 換上朝服去了乾清門,臨行之前叮囑弘晏院裡的宮人,今日不必辦差, 讓阿哥多睡一會兒, 宮人們諾諾應是。
今兒有極為重要的大朝會,特彆在整頓國庫這個檔口,人人正著臉色, 嚴陣以待。朝會不期然出現了一個倒黴蛋,受到禦史的猛烈彈劾——
倒黴蛋正是元寶阿哥的知己, 胤禛。
一個說四貝勒抄家的手段太過嚴苛,另一個說四貝勒沒學到皇上的半分寬仁。還有痛心疾首說他帶壞了皇長孫殿下,身為未來國本,怎可沉迷嚴刑峻法與抄家?!
彈劾這些,也有含蓄的意思在,誰叫四貝勒身後站著太子。有人意在隱晦勸諫, 太子爺當立身持正, 旁觀為妙, 何苦摻和金銀一事, 惹上一身腥。
背鍋的四阿哥臉都青了,太子忍著笑意, 低低咳了一聲。
收到暗示的索額圖當即跨步而出, 義正辭嚴道:“此言差矣。四貝勒懲治的, 無一例外是國之蛀蟲, 難道他們不該罰?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大清律法就是這麼製定的,你若要怪, 就怪老祖宗好了!”
這話一針見血,讓人生生噎住,也讓剛剛回京的明珠麵色微變,心臟開始絞痛。
索額圖無愧於他的滾刀肉稱號,望向發話的禦史,語氣咄咄逼人:“你莫不是嫉妒四貝勒成了長孫的知己,故意胡扯中傷罷?”
禦史:“……”
禦史一口血憋在喉嚨裡,他嫉妒??
一聽此話,大阿哥也要吐血了。八弟投身敵營一去不回,還得了汗阿瑪的命令,把舅舅的銀兩訛了十之六七,沒過幾日,太子居然把差事做完了!
完成得儘善儘美,少有漏洞,速度比他快了一大截;弘晏那小子,更是扮豬吃老虎,使勁兒坑他。
煩心事全撞在一塊,胤禔想要同明珠傾訴,明珠卻出了遠門,於是大阿哥的脾氣肉眼可見變得暴躁,尤其聽不得“還債”“知己”幾個字。
昨夜胤禔輾轉反側,在心裡不住焦急,汗阿瑪會給胤礽什麼獎賞?既完成了差事,八弟能否回來幫他?
大阿哥提著心上朝,緊接著四弟被彈劾,高興還不到一秒,情緒嘩啦啦地急轉直下,變成了氣怒。
更讓他恐慌的在後頭——
病愈的簡親王、裕親王、康親王等一眾宗室,你一言我一語,接連反駁禦史的話。他們若是聯名上書,就算皇上也要顧忌幾分,不出多時,禦史灰溜溜地宣告敗退,滿朝上下,再也沒了攻訐四阿哥的人。
大阿哥見此,心裡一個咯噔,他們明明沒了銀兩,怎的還幫起催債人了?!
胤禛莫名其妙脫離了“險境”,不得不說人造牌匾占了大部分因素,想到此處,他的神色有些動容,又有些恍惚。
下一瞬,朝會風雲變幻,忽然換了一個彈劾的對象,也換了一個彈劾的人。
又一位禦史顏色一肅,拱手出列道:“皇上,臣要彈劾納蘭明珠,謠言惑眾,不敬儲君,其心可誅!”
一石激起千層浪,陸陸續續有人站了出來,都是些分量極重的勳貴大臣,還有暴脾氣的將軍吹胡子瞪眼,恨不得把明珠後背瞪出個窟窿。
不敬儲君是個萬金油借口,至於謠言,也沒人說出個所以然,可如此聲勢浩大的聲討,算得上前所未有,十分罕見。
朝會頓時騷動了起來,明珠麵頰僵硬,灰黑如爐底的顏色,終究沒為自己辯解。
這要如何辯解?
幸而拿不出證據,他還沒有陷入絕境,否則真要把人得罪光了!
索額圖難得有如此舒暢的一日,好似眾人都與他站在同樣的立場,神色那叫一個意氣風發。太子含笑瞧了眼大阿哥,風水輪流轉,被指桑罵槐的滋味可好?
明珠殫精竭慮為的什麼,大人們心知肚明,對大貝勒的印象蹭蹭跌落,認定他是一個撥弄是非,暗裡使壞的非君子,連太子爺的毫毛都比不上。
都說有對比才有襯托,太子整頓國庫,手段嚴苛,好像、好像也算不上事了。
周身傳來似有若無的打量,大阿哥一口氣差些沒喘上來,陣陣眩暈上湧。不多時,皇上終於緩聲開口,結束這一場鬨劇:“好了。”
“彈劾一事延後再議,還望眾卿家遞折陳述,冤枉不得。”皇上微微一笑,朗聲道,“朕這裡還有一份敘功折子,李德全,念。”
奏折太子所撰,詳細闡述了總的辦差成果,更有為四阿哥、八阿哥與皇長孫請功,字裡行間不吝誇讚。
不等朝臣有所反應,皇上繼續道:“都說內舉不避親,太子行事坦蕩,所敘為實,充盈國庫共計一千四百二十萬兩,大善!”
此話一出,大阿哥臉色劇變,果不其然,皇上把太子一組歸為首功,賞珍品馬褂,金錁綬帶,不僅長孫,八阿哥也得了賞。
八阿哥抑住激動的神色,眼眶竟是淺淺紅了。皇上允他當差吏部,不必再回無逸齋讀書,有二哥鼎力相助,他終於入了汗阿瑪的眼!
賞完太子等人,皇上不輕不重地誇了句大阿哥,說他“不錯”,至於賞賜,什麼也沒有。
其中區彆,任誰都看得出來。胤禔腳下生根站在原地,仿佛聽見陣陣竊笑聲,明珠閉了閉眼,大勢已去,大勢已去啊。
經此一役,貝勒爺的威信大減,納蘭氏更沒了存銀。想要扳倒太子,十年之內,怕是絕無可能了…….
另一邊,毓慶宮的小院裡。
天氣和暢,臥房寂靜萬分,散發著令人舒適的氣息,弘晏準時準點睜開了眼。
辦差多日,他已習慣了早睡早起的作息,大清的‘早睡’擱在後世,稱得上養生局中的養生局,加上晌午的回籠覺,孩童的睡眠也儘夠了。
催債催完了,內務府也查完了,棘手差事步入尾聲,弘晏終於嘗到了休息的美妙滋味,睫毛一翹一翹的,摟著錦被躺在床上發呆。
按理說,這是他夢寐以求的生活,但弘晏翻來覆去換了無數種睡姿,還是沒有醞釀出睡意,頂著紅紅的印子爬了起來。
穿衣洗漱,去額娘處用完早膳,弘晏開始準備“我送我自己”。
讓人打著太子妃的名義,去內務府要了幾塊木板,厚薄都有,接著按照自己的尺寸,打磨成恰好能夠容納他的、巨大的禮物盒。盒底板厚一些,釘上幾個簡陋木輪,可以推著緩慢移動,四周鑿開無數透氣孔,最後蓋上盒蓋,算是大功告成。
因為工程量小,算不上繁雜,無需借用宮外的老工匠,院裡伺候的都被抓了壯丁,叮叮當當的聲音響了半天。太子妃中途遣人來問,得知這是元寶準備的壽禮,當即放下了心,臉龐帶笑,瞧著很是欣慰。
禮盒還需外包裝,弘晏吩咐宮女扯了金黃色的布匹,布料無需珍貴,裁剪完畢之後,仔仔細細給禮盒包上。
下一步驟,縫一個大紅色的、繁體的“壽”字,無需計較細節,展現大致形狀就好。整體胖乎乎的,裡頭用棉絮填充,猶如現代的等身玩具服,隻頂端留下一個放臉的圓窟窿,兩邊縫空露出手腳,中間可以塞下弘晏的小身體。
形容稍顯複雜,手藝卻很簡單,對於四五個巧手宮女來說,一人一個部分,按照尺寸製成並不是什麼難事。
她們效率飛快,當天傍晚弘晏就試上了。圓圓臉嵌在玩具服裡,手腳笨拙地動了動,走起路來猶如肥胖的企鵝,那抹紅色晃眼得很,看呆了一眾宮人!
“壽”字居然成了精,三喜活了十幾年,頭一回見到這樣的場景。一雙眼瞪得老大老大,他咽了咽口水,喃喃道:“誰也比不過主子的奇思。”
小爺的壽禮一出,皇上若不龍顏大悅,他把頭擰下來當球踢!
臨門站在一旁,神情同樣震撼。震撼著震撼著,就見主子忽然倒了下去,手腳朝天,像隻烏龜似的撲騰:“……”
他們頓時傻了眼。
弘晏尚未掌握好平衡,左腳絆右腳倒了下去,麵色呆滯一瞬,很快恢複如常。他淡定地仰視屋簷,安慰自己道,彩衣娛親,沒什麼好丟人的。
換做以前,就算他有萬般娛親的手段也無處施展,兩相對比,他賺大了。
弘晏成功安慰住自己,右手撲騰了一下:“扶我起來!”.
兩日之後,便是萬壽節。
宮內宮外喜氣洋洋,太子妃早早出了毓慶宮,與貴妃她們一道布置家宴。家宴設在乾清宮,是後妃皇嗣少有的團聚日子,特彆是賀禮這個環節,人人都想奪得頭籌,以爭皇恩。
上午,由文武百官進獻壽禮,皇上於太和殿接見朝臣,午宴隨後設在保和殿。
忙碌了一日,好不容易鬆快下來,皇上換上明黃常服,乘著轎輦慢悠悠去往乾清宮,不禁生出些許期待,聽說元寶準備了賀禮,是為何物?
太子本要捎上弘晏,父子倆一道前往,左尋右尋卻不見兒子的人影,還是全嬤嬤前來稟報說,小爺為了搗鼓驚喜,率先赴宴了。
驚喜?什麼驚喜?
太子心裡一鼓,轉念一想,元寶主意再多,也沒法玩出祝壽的花樣,遂放寬了心。
與此同時。
九阿哥好不容易從宜妃處打探出弘晏的席位,處於皇子席的末尾,與十五阿哥十六阿哥相鄰。
小十六前幾日受了風寒,故而不能出席,於是九阿哥拉上十阿哥一起,趁著周圍稀稀落落,一屁股占了弘晏左手邊的“專座”,準備與大侄子套套近乎。
四阿哥見此眉心一皺,終是沒有說些什麼。一刻鐘過去,太子來了,兩刻鐘過去,妃嬪到得整整齊齊,再一刻鐘過去,皇上與太後接連駕臨。
宴席即將開始,太子不由瞅向後頭,沒人。
四阿哥八阿哥扭頭望去,不禁憂慮起來,沒聽說弘晏告了假,莫非發生了什麼事?
九阿哥逐漸變得坐立不安,生出與哥哥一模一樣的疑問——
大侄子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