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開懷 二更
家宴男女分席, 席位與禦座有著一段距離。不出片刻,宴席正式開始,禦膳如流水般端上, 太後年紀大了, 眯著眼望去,皇子蟒袍層層疊疊,分不清哪個是哪個, 唯有太子的杏黃很是醒目。
弘晏年紀小,理所當然要被叔叔們遮掩, 太後沒看見乖乖重孫,也沒有懷疑什麼。她樂嗬嗬一笑,轉頭同皇上道:“保成這回立功,能夠獨當一麵,稱得上最好的賀禮,哀家總算寬心了。”
皇上放下酒盞, 心道保成立功靠的是誰, 皇額娘怕是不清楚。他今兒心情好, 含笑點了點頭, 右下首的惠妃一瞧,心間酸澀了起來, 皇上隻惦記太子一家, 其餘人都是根草。
沒有認錯大宮女方才的手勢, 惠妃垂下眼, 眼裡流光一閃而過,繼而溫婉開口:“若說功勞,皇長孫更是青出於藍,不僅如此, 對皇上與太後的孝心,那叫一個難能可鑒,太子妃實在教導有方。”
這個時候,特意提起皇長孫,在座妃嬪若有所覺,悄悄往下首瞧去。
宜妃左看右看沒找著弘晏的身影,卻見九阿哥十阿哥坐了小十六的位置,襯得小十五懵懂的臉龐醒目得很,霎時氣不打一處來,臭小子還有沒有規矩了?
太後眼神不好,皇上的鳳目卻是雪亮,按理說,那兒應是元寶的位置,怎麼沒人了?
皇上不動聲色瞥了眼太子,又瞥了眼太子妃,見兒子遠不如兒媳淡然,不自覺評估起來,這養氣功夫,還應好好練練。
不就是耽誤了宴席,有什麼慌張的?朕還會訓斥元寶不成?
太子妃盲目信任兒子,想必弘晏是給皇上準備‘驚喜’去了,還沒來得及回來。聞言淺淺一笑,不急不緩道:“惠妃娘娘謬讚,娘娘教導大貝勒更是有方,臣妾遠遠不如。”
誰不知道大貝勒最近的倒黴事?惠妃碰了個軟釘子,笑容頓時變得勉強,但她還真不敢在太子妃麵前擺長輩的譜,於是把話題扯到賀禮上麵,烘托得氣氛火熱了起來。
德嬪坐在三妃後頭,隻覺四麵八方投來的目光帶刺,讓她如芒在背,不自在極了。她沒底氣摻和惠妃的話,隻好掐了把自己,漸漸沉下心來,就盼著十四精心準備的賀禮打動皇上,爭得頭籌。
同時又有隱秘的痛快,皇長孫見天標榜孝順,如今連皇上的萬壽都敢缺席,膽大包天至此,真當紫禁城是他來去自如的家?
大阿哥的席位與太子相鄰,見此憋了笑,本想諷上太子一句,想了想,終是忍了下去。除了看笑話的,心懷惡意的,不知情者都為弘晏捏了一把汗,如此重要的場合,元寶/侄兒彆掉鏈子才好。
皇上左等右等,依舊沒等到心心念念的乖孫,隻好按住遺憾,擺擺手,宣布進入下一個環節。
李德全也在心裡嘀咕,小爺人呢?
見皇上如此,隻好祛除雜念,一甩拂塵高聲道:“進獻壽禮,賀皇上喜——”
按照順序,頭一個便是太子。都說夫妻一體,太子妃的心意也在其中,賀禮不是高價購來的珍品,而是二人親手製作的茶具。
一整套燒製的青瓷,賣相不是很好,卻讓皇上微微頷首,露出一個笑。
“兒臣的手藝不好,還望汗阿瑪將就著看。”太子不再去想弘晏的行蹤,起身拱手,俊朗的臉龐一片濡慕,“汗阿瑪從前教導兒臣,說‘紙上得來終覺淺’,這回親自實踐,兒子才知燒製泥胚的苦。天底下,沒有一行是容易的,知道何為民生,才能為民生計。”
皇上望著太子,似出神了片刻,回過神來欣慰道:“你能這麼想,是百姓的福氣,也是朕的福氣。”
話間含義讓一半人變了臉色,尤其是惠妃,還有排他身後的大阿哥,藏在桌底下的手竟是顫抖了起來。
太子這一手,襯得大阿哥的賀禮黯然失色,讓人覺得高僧開光的和田玉佛像不過如此。接下來的進獻皆是中規中矩,四五七八幾人無意與二哥搶風頭,三阿哥即便有意,名家名畫還是差了一些,遠沒有親手所製的青瓷來得‘巧’。
九阿哥十阿哥磨磨蹭蹭地上來,皇上也知道這倆是個什麼德行,笑罵了幾句,惹得宜妃瞪了又瞪。接下來的十二十三尚且靦腆,即便拿不出什麼貴重的東西,一片心意仍讓人動容,皇上溫言鼓勵過後,兩人的眼睛亮晶晶的,閃爍著喜悅。
十五阿哥今年五歲,奶嬤嬤領著上前磕頭,嘴裡再說幾句吉祥話,就當圓滿賀壽了。在他之前,十四阿哥的賀禮卻是讓人驚了一驚——一頭毛色斑斕的半大老虎!
半大老虎比不得成年的凶性,可放在十歲孩子的身上,簡直了不得。如此場合,獻禮絕不敢作假,沐浴在德嬪欣喜的眼神裡,十四阿哥昂然拱手:“回汗阿瑪的話,前日不用讀書,兒子閒來無事前往後山獵場,哪想碰上了這般好運氣。”
自皇長孫出生以來,十四阿哥沉寂太久了。此番進獻除了太子,當屬他第一,皇上忍不住道了聲好,讓人當場賜下賞賜,稱讚道:“十四勇武不凡,當屬未來的巴圖魯!”
連太子都忍不住微微點頭。
德嬪死死掐住掌心,閉了閉眼,無儘的驕傲上湧,額娘的十四……
就在這時,外頭忽然傳來一陣磕巴的通報聲:“皇、皇長孫進獻壽禮——”
刹那間,十四阿哥的笑容沒了。
所有人扭頭望去,就見一隻滾動的巨大禮盒緩緩而來,金黃得閃瞎人眼,在無數雙驚愕的眼神下,緩緩停在了空曠殿內,皇上跟前。
有人低低驚呼了起來,這禮盒光憑體型,竟是完勝十四的半大老虎!
三喜與臨門使出了吃奶的勁兒推,終於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們氣喘籲籲地磕了個頭,道:“小爺設計的盒蓋,還請、還請皇上親手打開。”
太子站起了身,四阿哥站起了身,九阿哥伸長脖子向前望去,恨不能把眼睛貼在禦座上。
這是個什麼玩意?
他也算見多識廣,可這樣的壽禮,實在是前所未有,聞所未聞!
太後一聽是弘晏準備的,上下打量麵前的龐然大物,驚奇地叫了聲:“皇帝……”
皇上又何嘗見過這樣的禮物?
加上親手打開這個步驟,滿足感與新鮮感夾雜在一塊,皇上登基多年,少有這樣的好奇心。他忍不住應了一聲好,滿臉笑容地上前幾步,垂下頭,定睛望去。
金黃的盒蓋上,居然縫了一朵粉色的蝴蝶結。
皇上一愣,模模糊糊地想,朕和這顏色不搭吧?
皇上沒有再猶豫,雙手用力一提,盒蓋終是緩緩掀開,下一瞬,他驀然睜大了眼——
眾目睽睽之下,一個巨大的、圓滾滾的“壽”字冒了出來,紅彤彤喜洋洋,頂端嵌著一張熟悉的圓臉蛋。
大殿驟然變得寂靜,太子端著的酒盞啪嗒一聲掉到地上。
他們眼睜睜望著“壽”字成了精,打了個晃又站穩,繼而艱難地拱起雙手,說起了吉祥話:“孫兒祝汗瑪法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德全下巴都要脫臼了。皇上依舊怔愣著,笑容卻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最後朗聲大笑,摸了摸“壽”的尖尖角,連連道:“好!好!”
眼角竟是帶了絲絲濕潤。
皇上許久沒有這樣開懷了。
弘晏也跟著笑,手腳笨拙地動了動,忽而臉色一變,惹得皇上緊張起來,扒在禮盒邊緣問他:“怎麼了?”
話音一落,太子吸了一口涼氣,滿大殿都緊張地望去。
弘晏:“……”
他真的不想說,可是不能不說。
“孫兒……”弘晏乾巴巴地笑,“孫兒爬不出來了。”
32. 招惹 一更(捉蟲)
不是腿胖尺寸不對, 而是禮盒太深,玩具服太重,一時間抬不起勁兒, 想爬爬不出來。弘晏隻覺臉麵都在今日丟光了, 當初設計禮盒的時候,怎麼就忘了在側邊鑿個洞呢??
皇上:“……”
這是朕萬萬沒有想到的。
弘晏說這話時,聲音不響, 唯有臨近之人聽見,卻因吸引了全場的目光, 沒法翻篇糊弄過去。譬如九阿哥脖子伸得老長,神色震撼得不得了;也譬如他的太子爹,又喜又憂百味陳雜,有些手癢,還擔心兒子遇上了事兒,想要上前相幫。
皇上欣喜過後便是感動, 感動過後在心裡想, 他怎能讓乖孫沒了麵子, 大庭廣眾讓人圍觀。
故而重重一咳, 遮掩道:“來,汗瑪法抱你出來。待裡麵許久了吧?”
說著傾過身去, 微微蹲下, 雙手用力一拔——
沒拔動。
弘晏與他麵麵相覷, 片刻小聲提醒:“汗瑪法, 這個東西很重的。”
皇上:“…………”
李德全在一旁聽了全程,嘴角一抽一抽的,心道我的萬歲爺,您可千萬悠著點兒。弘晏好心好意, 皇上頓時不服氣了,心道朕還沒老呢,氣沉丹田,眼神逐漸變得銳利——
他拔。
這回拔動了!
弘晏無處安放的腿兒在半空中撲騰,很快落了地,企鵝似的晃了一圈,堪堪穩住了重心。眾人的眼神隨著他晃,終於看清了玩具服的全貌,還真是一個有手有腳的壽字,紅得耀眼,萌得小心肝顫顫,霎那間,數不儘的羨慕嫉妒往太子身上湧去。
皇上都上手抱了,誰在萬壽節拔得頭籌,還用多說?
在場之人全都在想,這主意太妙了。
還以為長孫恃寵而驕忘記赴宴,誰知恰恰相反,他既聰慧又省心,使得皇上龍顏大悅,連帶著太子受益匪淺。這怎麼就不是自家的,怎麼就便宜了太子呢?
還有為人所不理解的、執著“知己”的四阿哥胤禛,同樣收到了小眼神。裡頭有恍然,有讚同,居然還有豔羨,胤禛唇角一翹,脊背挺得直直的,隻覺揚眉吐氣,看得四福晉眉心狂跳,半晌無言。
德嬪望著祖孫和樂融融的一幕,心口一抽一抽得疼,恨不能暈厥過去。
這小子天生就是來攪局的,朝老四溫憲伸出魔爪還不夠,竟還破壞了十四的大好前程,吸走了皇上的有限注目。他定是故意的!
十四的神色亦是陰霾萬分,那廂,弘晏站得穩穩的,真情實意地說:“汗瑪法神威蓋世,臂力超群,連我阿瑪都比不上。”
趁著太子離得遠,弘晏毫無心理負擔,哄得皇上哈哈大笑。太子妃隱隱聽見了他的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杏眼不自覺地流出溫柔,半晌,後座的三福晉壓低聲音道:“我也真想抱上一抱。”
這話引來了四福晉與五福晉的讚同,誰不想呢?
太後年紀大了,更受不得可愛風,等皇上終於舍得放開弘晏,忙不迭地召他過去。她拉著弘晏仔細地瞧,笑得合不攏嘴,伸手揉了揉字兒尖尖,慈愛道:“元寶熱不熱?累不累?累就脫了,皇帝已經知曉元寶的心意。”
弘晏搖搖頭,初春的天氣尚且不熱,他這麼折騰,隻出了一滴兩滴汗水。
皇上太後的欣悅笑容,十裡外都能瞧見,九阿哥坐在小十六的位置上,伸長脖子咋舌不已,今晚風頭都被大侄兒奪光了!
那廂,十四重新回到了座位上,半垂著眼,無人看清他的表情。十三不會再如以往那般捧著他、安慰他,十阿哥有意無意地瞧他一眼,搖了搖頭,拉著哥哥們拚酒去了。
“來,好容易有了機會,八哥可彆讓著我。”十阿哥憨厚地笑,手上功夫極快地斟滿了烈酒,遞到八阿哥嘴邊。
八阿哥年紀尚輕,甚少飲酒,實在拂不過弟弟的好意,隻好一口悶了,清俊麵頰泛起紅暈。
另一邊的太子卻被酒盞包圍,先是四阿哥敬酒,隨後三阿哥起哄著讓他喝,話間蘊藏恭賀與豔羨,“二哥生了個好兒子。我家弘晴若有弘晏一半機靈,今後也用不著我愁,二哥二嫂是如何教養的?同弟弟好好說說,千萬彆藏私……”.
太子酒量不賴,可一來太過高興,二來兄弟們那豔羨的小眼神讓他受用,特彆是老大那副模樣,酸味都要漫出殿外,卻隻能不情不願地給他敬酒,那滋味怎是一個‘爽’可以概括的!
好小子,後發製人連十四都比過了,實在給他長臉。
諸多因素疊加,太子一不留神就喝多了,再也想不起教訓兒子的事,被何柱兒攙扶著回到毓慶宮。
弘晏還在皇上那兒,皇上舍不得讓人回來。太子妃沒什麼不放心的,元寶在乾清宮住了多回,早就熟門熟路,當務之急是照料身後的醉鬼。
於是叫人煮了醒酒湯,哄著太子灌了下去,又哄著他洗漱沐浴,拿出了十萬分的耐心。
太子酒品好,喝醉了不瘋不鬨,半闔著眼,麵龐在昏暗燭光下顯得俊美至極,讓人心跳都漏了一拍。半晌,他喃喃了一句:“福晉,元寶呢?元寶去哪了?”
太子妃湊近了聽,隻覺當下的太子與‘壽精’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抿唇笑道:“元寶被皇上留了,爺不必擔憂。”
哪知醒酒湯需要一段時間起效,太子怔愣了一會兒,道:“汗阿瑪有兒子,同孤搶什麼搶?孤也要住乾清宮去。”
說著一骨碌站起身,身披單薄中衣往外行去,太子妃一時阻止不及:“……”
幸而前院有侍衛把守,這要真讓他辦成了,毓慶宮的臉麵也丟完了。
何柱兒在外頭守夜,就見身穿中衣的主子遊魂似的飄來,嚇得嗝了一聲,戰戰兢兢魂飛天外,牙齒打顫道:“太子爺、爺?”
“孤不是你爺爺,彆胡亂認親。”太子口齒清晰地回了句,不緊不慢地朝外走,終是走到簾外回廊處——
外頭更深露重,冷風堪比殺傷力武器,呼嘯著一吹,再濃的酒意也清醒了。
太子打了個寒戰,飛快地往裡撤退,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終於記起自己做了什麼智障事。
見他終是清醒,太子妃忍住笑意,揶揄道:“爺去了乾清宮一趟,舍得回來了?可曾看見元寶入睡?”
太子:“……”
“孤在外頭轉了一圈,”太子強自鎮定,給自己挽尊,“沒見著元寶的影子。”
在心底狠狠記了一筆,下回定要給老三幾個灌回去,想逃,沒門.
弘晏不知他爹心心念念惦記自己,更不知今兒成了宮中風雲人物,引得叔伯們爭相談論,特彆是九阿哥,震撼之後簡直心癢癢,大侄子太過合他的胃口。
瞧那小腦瓜子,聰明又新奇,這不就是翻版的自己麼?
大侄子的知己之位,他誌在必得!
一想到勝券在握的四哥輸得一敗塗地,轉而變了臉色、暗自痛哭的場景,胤禟就激動不已,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第二天掛著兩個大黑眼圈去往無逸齋讀書。
十阿哥一瞧,在心底嘖嘖兩下,湊上前小聲勸說:“九哥啊,避火圖看多了傷身,九嫂還沒進門呢,咱要注意身體。”
“……”
九阿哥嗬嗬一笑,給他一個大腦瓜子,“齷齪!”
十阿哥滿心不解,誰齷齪了?
一晚上精神萎靡,還能怎麼著?
為顧及九哥的麵子,十阿哥滿口好好好,背誦的時候腦袋一點一點,比胤禟還不專心。眾兄弟裡頭,就屬他倆最不上進,寫的策論隨意無比,師傅們提醒沒用,告狀沒用,隻能無奈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做沒看見。
畢竟他倆不用繼承皇位,日後吃喝不愁,皇上親口發話說‘愛咋咋地,不用逼太緊’,若太子爺這副德行,他們便要以頭撞柱,無顏麵見列祖列宗了!
幸好,幸好啊。太子是位賢明的儲君,文武雙全出類拔萃,長孫殿下亦是聰明伶俐,孝心可嘉,眼瞧著有青出於藍勝於藍的架勢。
昨兒萬壽過後,小爺彩衣娛親的事跡傳遍京城,無數漢臣當場哽咽,感動得眼含淚水,隻覺人生圓滿。都說百善孝為先,長孫今年五歲,便有了明君之相,未來有望,未來有望啊。
明歲,小爺是不是要去無逸齋讀書了?
想到此處,他們的心思沸騰起來,特彆翰林院的各位老大人,暗自估量過後,開始互相較勁。還有厭倦官場、一心想要辭官歸隱的刑部尚書王大人,窩在家中琢磨了幾日,生了一個極好的主意。
他的學問,在文風鼎盛的江南都是拔尖的。若成了長孫的漢學師傅,順道鞭策他那不上進的徒弟,一舉兩得,豈不樂哉?
王大人暗自下定決心,一掃萬事萬物不入於心的厭世姿態,開始積極上朝,積極辦公。
皇上悄悄觀察許久,左想右想覺得不對勁,這日放下朱筆,朝李德全問道:“朕最近沒招惹他吧?”
李德全絞儘腦汁,想了半天賠笑道:“沒招惹的。”
“不過逼他借了三十兩銀,那是五年前的事。”皇上在殿內來回踱步,麵色凝重,“當年那副淡然模樣,唬得朕有些怕……難不成現在想明白了,準備發作了?”
33. 慈母 一更
一聽這話, 李德全下意識拔高了對王士禛的敬畏之情,心道這麼多年來,能讓皇上仔細揣摩心理的, 也就王大人一個了。
憑著良心, 李德全忍不住為他說了句好話:“奴才覺著,王大人不是小肚雞腸的人。或許是遇上什麼好事,又或許……忽然有所頓悟, 發現了皇上的英明神武,從而對您死心塌地, 都是有可能的。”
皇上一想也是,人都是會變的嘛。轉而不再糾結這個問題,讓人傳老大、老三、老五老七進來,太子一行已經做出成果,也該聽一聽他們的進度了.
乾清宮裡,大阿哥的臉有些漲紅。
汗阿瑪雖然沒有給出期限, 但在太子遠勝他們的情形下, 若清查的時間超過一個月, 他也沒臉待在這了。朝會之上, 汗阿瑪還親口認定八弟的差事‘已然結束’,故而如今他沒了幫手, 效率明顯慢了下來, 與幾個弟弟站在一處, 像是公開處刑一般。
三阿哥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單打獨鬥, 選的又是貓膩較少的禮部,即便有些後悔,進度卻也不慢。他逐字逐句地斟酌彙報,生怕在禦前留下壞印象。
至於剩下的五阿哥七阿哥, 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完全不想同哥哥們爭,成了進度最落後的那個。皇上看著他們,半眯著眼睛笑了笑,同胤祺道:“日子過得挺滋潤,還養起王八來了。”
迎著眾人驚愕的眼神,五阿哥膝蓋一軟跪了下去,臉上燒的慌。
他塔喇氏說到做到,偏要把王八當兒子養,還說動她‘兒子’就和他拚命,他能怎麼辦?一氣之下搶了王八養在書房。
現在想來真是魔怔,竟還被汗阿瑪知道了!
五阿哥囁嚅幾句,不敢辯解什麼,七阿哥站在一旁,隻覺後脖冷颼颼,果不其然,很快就輪到了他。
皇上點了點胤祐:“皇城根下的老大爺都沒你悠閒,見天的看戲呢?”
倒黴蛋們隱隱覺得有哪裡變了。
汗阿瑪從前甚少罵人,更彆說暗裡諷刺,態度多數是平靜的,能讓你捉摸半日,自己嚇壞自己。如今動嘴多了,直叫人麵紅耳赤,無法反駁,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有句話叫殺雞儆猴,如此情境之下,大阿哥三阿哥雙雙低下了頭,呼吸放輕,頓覺難熬。
難捱的寂靜猶如折磨,一聲聲敲在他們心上。半晌,皇上大發慈悲開了口:“最後留你們三日,該查的查,該上報的上報,有多少算多少,彆想著瞞朕。否則……”
否則後頭跟著什麼,誰也不知道。唯有未知更讓人恐懼,加上忽然來臨的短暫期限,讓他們打了個哆嗦,心道壞了。
大阿哥低垂著頭,拱手聽命的同時咬緊牙關。太子收繳的一千多萬銀兩,硬生生拉高了汗阿瑪的期待,也磨低了他的耐心,三日,三日能查出多少東西?
皇上卻是不在意他們的想法,哼笑一聲:“退下吧。”.
對於八阿哥來說,此番立功是為大喜,卻也沒有徹底拂去憂慮。
跟著二哥四哥,辦差速度太快太快,他還來不及為額娘謀得嬪位,一切就結束了。也是他錯估了形勢,白白丟開大好機會,汗阿瑪既已宣布獎賞,破格讓他上朝參政,他又怎能大言不慚地要求更多?
他的底氣還不夠,胤禩告訴自己不能急。一切有了好的開端,惠妃的態度重新軟和下來,畢竟此事已告一段落,如今的大貝勒,已經不是剛剛封爵的大貝勒了。
同樣,明珠漸漸沉寂了下來。
對於太子來說,被兒子帶飛的經曆很是新奇。鍛煉了一副大心臟,氣度有了質的升華,除卻時不時的手癢,時不時被皇上敲打,過程堪稱爽快至極,酣暢淋漓。
他竟莫名其妙地鞏固了儲位,打擊了競爭對手,還扭轉了赫舍裡氏的形象,太子迄今有些恍惚,這些,不會都是元寶算好的吧。
念頭短暫地一晃而過,太子沒去細想。
讓他欣慰的是,自過了萬壽節,弘晏像是恢複從前的乖巧,再也沒有搞什麼牌匾嗩呐,唯有乾清宮毓慶宮兩頭跑。《禮記》換成了《遊記》,太子絲毫不在意,隻要沒有苦讀就好。
更妙的是,沒了辦差的借口,四弟八弟與元寶相處的時機變少了。
除了九弟近來行蹤鬼祟、不太正常,太子隻覺生活美好,花兒在笑,偶爾與福晉散散步,共同期待元寶的弟弟妹妹,日子那叫一個美滋滋。
可弘晏沒覺得美滋滋。
首先,早起的習慣養成便改不掉,想睡懶覺都不得勁兒;其次,有了【抄家我在行】,成日肅貪抄家忙忙碌碌,他已許久沒有惦念煙雨樓與烤羊肉了。
多麼可怕的腐蝕力呀,可以腐蝕人的夢想。
最後——
今兒是月拋係統更新的一天,也是憂慮之源。
沒了二選一新手大禮包,狗賊會給他匹配什麼坑爹的能力?
弘晏實在不敢高估係統的良心。
匹配是隨機的,並沒有規律可言,大清早開始,他的眼皮就跳個不停。
一會兒想,【治河高手】也不錯,小花園的池水是該治治;一會兒又想,他這手短腿短的三頭身,一下河就得被衝走,成了有史以來頭一回治河失蹤的皇長孫,找都找不著。
就差虔誠地拜上一拜,保佑菩薩保佑自己,來個普通點的平凡點的能力,譬如養花弄草吃得多,他沒有求勝欲的。
毓慶宮有個小佛堂,隻太子妃忙於掌管宮務,這幾年不常去。若是突兀讓人清掃,難免引來懷疑,弘晏硬生生止住了出門的步伐,嚴肅著臉呆在房裡。
三喜很久沒見主子這副模樣了。
像是一個月前的重現,他心底咯噔一下,猶猶豫豫看向臨門,臨門也沒轍,隻好試探著問:“您可要玩些什麼?太子爺說了,好容易有了空閒,小爺絕不能想大人的事,也絕不能苦讀。”
弘晏謝過他爹的好意,三言兩語把宮人忽悠出了房門,說有要事思考。下一瞬,他的心臟微微一癢,像是什麼抽離了一般。
——【抄家我在行】,係統能力消失中。
弘晏沉下心,閉起眼睛,發現他對金銀的敏銳依舊存在,應是使用能力的饋贈。
清晰的數值沒有了,財寶的來源也沒有了,唯一剩下的隻有六感,簡而言之,是對貪官蛀蟲的六感。
弘晏眉梢一動,暗道這玩意還是有可取之處的。
誇讚的念頭剛剛浮現,霎那間,腦海深處傳來一道熟悉的電子音:“叮!係統能力【慈母手中線】,持有者瓜爾佳·容臻已綁定,使用時長一個月,不可解綁。”
“月拋能力啟動中。”
弘晏徹底愣住了。
慈、慈母手中線??
他以為自己活在夢裡,誰知電子音“善解人意”重複了一遍,留給宿主足夠的震撼時間。
弘晏:“…………”
很好,還是慈母手中線,他沒耳背,也沒聽錯。
弘晏麵無表情撐起自己的腮幫子。
隱約知道係統離譜,沒想到能這麼離譜。容臻是他額娘,也就是當今太子妃的閨名……
這般能力,放在額娘身上毫不違和。問題是,他,一個五歲的男孩子,給誰當慈母呢??
弘晏伸出小手瞧了瞧,手指嫩嫩,又白又短。
就是這雙手,在電子音落下的一瞬間,好似被賦予了靈活的力量。讓人有了一種錯覺,刺繡簡簡單單,織毛衣更是天才,針線落下的準頭,稱得上百分百。
弘晏怎麼也想不通,他要這係統能力有何用。
辭去皇孫身份當繡娘,還是臨行盼著遊子歸家?
還不如治河高手呢!!.
一個時辰之後。
弘晏淡定地尋來三喜,淡定地吩咐道:“你悄悄的,去抱廈拿個針線簍子,還有幾卷毛線球,千萬彆被嬤嬤發現了。”
人都有好奇心,沒了生存的威脅,好奇心就會被逐步加大,簡而言之就是閒的。
自我安慰了許久,弘晏終於想通了。雖然不知【慈母手中線】的用意,但係統能力不用白不用,羊毛都送到你手中了,怎能不薅它?
隻要不被人察覺就好,他先試上一試,試完了就扔掉.
更換月拋能力的第一天,除了請安用膳,弘晏待在寢臥沒出來。
更換月拋能力的第二天,他連房門都不出了,更彆說皇上的乾清宮。
……
太子近來很是忙碌。催債告一段落之後,延後的常事堆積如山,大多需要他拿主意,故而這幾天,太子忙得腳不沾地,與幕僚商議到很晚很晚。
一個不留神,他已三日沒見寶貝兒子了。扔下手中狼毫,太子揉了揉眉心,問一旁伺候的何柱兒:“元寶有沒有聽孤的話,難不成還在苦讀?”
何柱兒有些支支吾吾。
太子霎時起了疑心,鳳眼變得迫人,何柱兒連忙賠笑:“回太子爺的話,小爺沒有苦讀。”
太子氣息緩和了不少,微微露出一抹笑,卻聽何柱兒結巴道:“小爺……小爺學會了織毛衣,手藝可好了。”
太子:??
34. 笑臉 二更
太子懷疑自己聽岔了。
本來有些慵懶的坐姿唰一下坐直, 微微抬高聲音道:“你說什麼?”
何柱兒就知道主子會這麼問。
要不是抱廈裡的毛線球‘失竊’得太嚴重,惹得小宮女人心惶惶,以為鬨了鬼;要不是他恰好撞見三喜那小子鬼鬼祟祟, 小爺學會織毛衣這事, 怕真能瞞過去。
發現三喜之後,繼而被弘晏閃閃的鳳眼瞧著,何柱兒也是左右為難。
終是下定決心, 若太子爺忙於事務不問起,他就當不知道, 若是問起……也要替元寶阿哥說好話不是?
‘手藝可好了’,還真不是何柱兒胡謅。短短幾日學得有模有樣,唯有天才兩字可以概括,就像小爺昨兒織的那件,針腳細密還保暖,一摸手感絨絨的, 半點也不膈人, 說句大不敬的, 他可想當場套上試試!
主子出聲的一瞬間, 何柱兒內心波瀾壯闊。他肅然了神色,躬身重複一遍:“小爺近來在學織毛衣, 織得可好了。”
太子:“……”
太子隻覺魔幻照進現實, 同樣以為自己活在夢裡。
織毛衣, 這不是女子的針線活, 元寶一個五歲的男娃娃……?
他蹭地站起身,麵色恍恍惚惚,半晌低聲問:“福晉可曾知曉?這事除了你,還有誰知道?”
何柱兒自然明白其中關竅, 忙不迭說道:“太子妃以為阿哥讀書呢,全嬤嬤每回過去,都沒有發現貓膩。除了小爺親近之人,整個毓慶宮也唯有奴才知道了。”
按理說,針線和積木拚圖一樣,皆為打發時間的玩具,隻不過被大眾定義了性彆而已。小爺年紀小,忽然生了興趣,搗鼓這些隻為玩樂,他們很能理解;可心懷叵測之人絕不會這麼想,他們不吝以最大的惡意揣摩。
皇長孫身份貴重,若有不好的謠言傳出,何柱兒就算萬死也難辭其咎了!
太子頷首,神情放鬆了一些:“做得不錯。”
繼而細細叮囑了幾句,保密工作要做好,千萬不能掉以輕心。何柱兒心頭大石落了地,太子爺看樣子沒生氣,很好,順利熬過了這一關。
卻聽太子狀似不經意地問:“元寶織的毛衣,都送誰了?”
聽著像是隨口一提,何柱兒也沒多想,笑著道:“成品統共沒幾件,小爺隻是自個玩一玩。”
太子嗯了一聲,俊臉很是莫測,半晌重新執起狼毫,開始處理積壓的事務。
一刻鐘之內,書寫速度有些凝滯,太子勾起一個弧度不甚明顯的笑容,心道老四啊老四,知己之位也該讓賢了。
乾西五所到毓慶宮的遙遠距離,終究導致了一場悲劇——
你知道元寶織毛衣麼?.
遠在自家正院的四阿哥打了個噴嚏。
這不冷不熱正正好的天氣,忽然打起噴嚏,惹來一旁四福晉的擔憂:“爺莫不是著涼了?”
胤禛琢磨著,沒有啊。
昨兒宿在福晉處,錦被蓋的牢牢的,甚至有些薄汗,這個噴嚏的確有些突兀。他也沒多想,抱起弘暉掂了掂,安撫道:“爺的騎射雖不拔尖,身體卻是一等一的,福晉莫怕。”
自從抄家過了癮,一展胸中抱負,四阿哥的心情一直很好。也是麵容冷肅慣了,自內而外的變化雖不明顯,親近之人卻能感受出來,譬如四福晉,譬如蘇培盛。
現下弘暉醒著,眼睛黑葡萄似的眨啊眨,被胤禛抱在懷裡,嘴裡嘟囔喚著‘阿瑪’,滿臉都是快樂。
弘暉說話早,伶俐勁兒誰都看得出來,日後定是聰明的孩子。四福晉滿麵溫柔地看著這一幕,想要叫聲兒子的名字,半晌卡在喉嚨裡:“……”
四阿哥自然而然地說了出來:“熊寶叫一句額娘聽聽?”
角落裡的蘇培盛閉了閉眼,一晃腦袋,然後堅強地睜開。
弘暉卻是十分聽話,軟軟喚了聲額娘,四福晉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隻好‘哎’了一聲,在心底安慰自己,聽多了也就習慣了。
夫妻倆逗弄了好一會,片刻後,四阿哥低聲開口:“汗阿瑪不日便要巡視塞外,許是奉太後出行。”
去歲皇上沒有東巡,四福晉早就有所猜測,聞言也不吃驚,隻問:“爺要隨行麼?”
“按照以往慣例,留太子監國,這回……我也說不準。”四阿哥想了想,不確定道。
清查國庫的風波還沒過去,但此番清查,就是汗阿瑪對吏治的嚴厲敲打。許是被下了通牒,大哥三哥、五弟七弟都發了狠,也不管得不得罪人了,昨兒遞上了三本薄薄名冊,裡頭記的全是違法亂紀、膽大包天的貪官,想必不日就會押解進京,接受刑部與大理寺的宣判。
至於秋後問斬,定是要等汗阿瑪回程再議,這事還早著,不急。
胤禛的不確定,就是不確定皇上會不會捎上太子。
二哥辦事辦得漂亮極了,同汗阿瑪的關係好似更加親密,若汗阿瑪體恤,給二哥一個恩典,留京的朝臣鵪鶉一般,鬨不出什麼幺蛾子。何況整治剛過,有親王重臣坐鎮,京城怕是一片祥和,用不著擔心。
從另一角度想,汗阿瑪定得捎上弘晏,弘晏若去,二嫂也要跟著去。難不成獨留二哥一人,淒淒冷冷獨守衙門?
妻兒都跑了,這是何等慘劇!
胤禛頓覺唏噓,心道二哥也不容易,人人隻知監國的風光,不懂監國背後的苦啊。
“二哥若去,爺大概率也是去的。”四阿哥笑道,“爺去了,福晉可要跟著去?”
四福晉心動了一瞬,轉而搖搖頭,摸了摸兒子的臉頰:“弘暉還小,離不得額娘照料。等他大些,我再和爺一道欣賞塞外風光,那會也沒了牽掛。”
四阿哥一想也是,輕輕一歎,握住她的手:“辛苦你了。”
難得的柔情,令四福晉有些動容,爺真的跟從前不一樣了。
“再等上四年。等弘暉五歲了,學習完畢肅貪的技巧,”四阿哥微微一笑,勾勒出未來的美好藍圖,“福晉便能放心出遊,管他鬨出什麼禍,回府打一頓便是。”
四福晉的感動僵在嘴角。
四福晉:…………?.
弘晏越是織毛衣,越是覺得針繡文化博大精深。
在沒有任務催促的情況下,這等活計不僅悠閒自在,還有極強的沉浸感與成就感。親眼看著成品製出,猶如創造一個小世界,小世界的構成由你決定,不論是落針的地點,順序,還是勾線技巧,刺繡技藝,稱得上千變萬化,卻也有跡可循。
躁動之人可以靜心,淺浮之人可以鍛誌,老少皆宜,不分男女。
短短幾天,由不熟練到熟練,弘晏終於織成一件滿意作品——
一件奶白色的套頭毛衣,仿照現代樣式,胸前繡了一張黃色笑臉。笑臉大大的,上下弧線翹得很高,老遠就能體會到青春與歡樂,讓人情不自禁勾起笑容。
織了那麼多天,小短手依舊白白嫩嫩,半點針眼也無,弘晏忽然發覺了【手中線】的好,至於【慈母】兩個字,被他自然而然忽略了過去。
毛衣是成人男式,不適合獻給太子妃,弘晏決定送給近來忙碌的太子,接著努力練習女款。
可翻來覆去左看右看,弘晏沉默了,這笑臉……也太歡樂了些,好似不太適合他爹。
送給太子的笑臉圖案,一定是含蓄的,矜持的,一如高貴的儲君氣度,否則威嚴何在?
罷,等他下下件再來。
不期然想到合適的人選,弘晏眼睛一亮,今兒頭一回出了房門,附耳讓三喜過來:“找個好看的盒子,送往……”
三喜欲言又止,終是聽從主子的命令,屁顛屁顛地去了.
傍晚,太子終於處理好堆積的事務,緩緩吐出一口氣。
本想去尋兒子,旁敲側擊問一問毛衣的事,外頭忽然傳來奏報,說第一批蛀蟲抵達京城,其中便有李氏的父親李文璧;皇上交由太子爺與四貝勒全權處置,四貝勒得到消息,此時已在毓慶宮外等候。
太子忙說:“請四弟進來。”
片刻後,兄弟倆相對而坐,太子忽然發現胤禛的衣著竟與往日不同。
外衫微微敞著,與他平日嚴謹的穿著大相徑庭,裡頭裹著一件……奶白毛衣?
太子心下狐疑,心道天氣已經轉暖,毛衣怕是不合適吧。
四阿哥見二哥的眼神老往衣襟瞟,頓時恍然。他不好意思地一笑,換了個坐姿,展露出胸前那完完整整的黃色表情。
彎彎的眉毛,兩個黑點作眼睛,皿字形的嘴邊還繡了紅暈。
太子猝不及防,被那笑容嘲諷了一臉!
他麵色空白:“…………”
耳邊傳來胤禛壓低的聲音:“二哥,這是元寶送予弟弟的禮物,你覺得如何?”
35. 謠言 一更
太子從來沒有覺得老四這麼欠打過。
一來, 元寶送的第一件毛衣不是他的;二來,乾西五所到毓慶宮的距離竟沒有造成悲劇,反而搭建了喜劇的橋梁。
配上前襟嘲諷的壞笑, 他連議事都不想議了, 心頭那叫一個怒火中燒,忽然間,像是一盆涼水潑下, 給火盆降了降溫,太子盯著圖案, 恍悟了。
或許,是他沒有領悟兒子的用意。
冷臉人士就該多多關懷,這表情的殺傷力,要是穿在他身上……
被套麻袋是肯定的,指不定還要缺胳膊少腿。
若有所思片刻,他說:“四弟, 元寶的手藝很好。”
太子這副態度, 讓四阿哥覺得不對勁。難不成他預估錯誤了, 二哥手中沒有毛衣?侄兒頭一個惦記的就是自己?
套頭毛衣不僅製式新穎, 還很是暖和,他不過想同二哥分享喜悅, 順道問幾個問題。
天知道三喜送上門的時候, 他有多麼感動, 就連侄兒什麼時候對織毛衣生了興趣, 他也忘了問。這樣的手藝,絕不可能一蹴而就,難道侄兒抄家的時候就練上了?
震驚之下,四阿哥忘卻原本的來意, 有些坐立不安,就聽太子繼續道:“這幅圖案,很襯你。元寶的意思,四弟想必知道的,如此誠懇的勸誡,上麵的笑容若不學著點兒,怎對得起知己的艱辛?”
太子意味深長:“人衣合一才是正理。”
語速不急不緩,四阿哥卻是噎住了。
人衣合一,學著點圖案的笑容?
他是喜歡上麵刺繡的,一看便是用了心,看久了能讓人情不自禁微笑起來,誰知二哥的反應非同一般。四阿哥運用貧瘠的想象力,想象一番自己壞笑的模樣……
他默默掩起前襟,輕咳一聲,道:“二哥,時辰不早,該辦正事了。”
太子扳回一局,微微一笑,心間暢快,卻還是有些不得勁。
最終不動聲色地應了:“好。”.
太子氣勢洶洶前往小院的時候,弘晏恰恰完成了太子妃的款式。
淺藍色係,靜謐又溫柔,其上綴了點點碎花,讓人聯想到清澈池塘中的倒影。哪知他爹忽然來臨,像是要揍人一般,弘晏唬了一跳,這是知道了?
但阿瑪的反應也太大了些。織毛衣也是玩樂,他可聽話了,沒有抱書苦讀!
小手拿著長長的粗針,還來不及藏到隱秘處,等太子提起四阿哥的笑臉圖案,弘晏愣了愣神。
藍顏禍水萬萬沒想到修羅場到來的如此之快。
等太子瞧見淺藍色的碎花毛衣,當即似有所悟,渾身的酸味兒彌漫至整個臥房,就這麼靜靜盯著兒子,似笑非笑道:“是為你額娘織的?”
何柱兒站在外頭,聽見此話,同三喜麵麵相覷,為小主子捏了一把冷汗。
電光火石間,弘晏開口了。
“兒子怎麼會忘記阿瑪?”他真誠地說,“您有所不知,優秀的歌舞節目一向排在最後,織毛衣也不例外。重要的都是壓軸,就像您和汗瑪法,還有烏庫瑪嬤,至於四叔……兒子早早看出了,那幅笑臉不適合您。”
他給自己辯解道:“不僅不符您的身份,且會引來諸多注目,阿瑪是天底下最好的阿瑪,我這不是舍不得嗎。”
也不知哪句使得太子恍然,他的臉色由陰轉晴,緩聲道:“原來如此。”
弘晏乖巧地點點頭。
太子不知信沒信他的話,笑吟吟地,揉了揉兒子的臉頰:“孤的毛衣是何樣式?”
“阿瑪的毛衣是最為高貴的毛衣,誰也比不上,”弘晏信誓旦旦地道,“您等著就是了。”
太子唇邊的笑容翹得更為明顯。
就當弘晏以為自己逃過一劫,微微鬆了口氣的時候,太子開了口:“就依著你的話,頂多再織三件,玩過以後不許再玩。雖是白日,卻也傷手傷眼睛,要讓你額娘知道,豈不心疼?”
接著不容置疑地定下規矩,譬如織毛衣的速度限製,譬如半天隻能玩一個時辰,說罷繼續道:“孤讓何柱兒盯著你,免得陽奉陰違。”
弘晏傻眼了。
剛剛培養出的一點小愛好,就這麼被扼殺搖籃之中,他睜大眼睛問:“阿瑪,為什麼?”
其間理由多了去了,太子想了想,挑了最有力度的那一個:“孤不高興。”
弘晏:“……”
很好,這個理由無法反駁。弘晏委委屈屈地應了,目送太子心滿意足地離去,片刻恢複常態,伸出雙手,瞧了瞧自己白嫩的指節。
適應多日,不得不說,【慈母手中線】很是好用,弘晏便也不再計較名字,畢竟慈母隻是個前綴罷了。
難不成他送出一件毛衣,就要多一個好大兒?
想象的場景太過可怖,弘晏搖搖頭,把畫麵從腦海驅逐出去。
他沉思半晌,這般沉穩的手勁,從不繡歪的準頭,除了織毛衣,是時候開發新功能了.
四阿哥莫名覺得,自己被排擠了。
與二哥商量議事的時候,時不時被含蓄地刺上一句,還不允許在毓慶宮穿毛衣;要穿也行,進書房必須脫下,說是天熱為他著想。
太子的態度依舊親切十足,笑容無可指摘,胤禛左瞧右瞧沒有發現貓膩,隻好不確定地想,二哥排擠自己,大概率是錯覺。
四阿哥尚且年輕,卻已跟著太子多年,合作的默契已被培養出來,二人埋頭辦差的效率很快。一項項事務有條不紊地安排過去,直到提審李文璧這日,看清那副痛哭流涕的醜惡嘴臉,四阿哥麵色鐵青,隻覺一陣反胃。
京城裡邊裝得好極了,外放這才原形畢露,這樣活該千刀萬剮的貪官,竟與他有著密切關聯……
他還是大格格與弘昀的外祖父!
回想禁足的李氏,這些天鬨了不少幺蛾子,生生把最後的情分折騰光了,四阿哥的臉色更臭,不願承認從前的自己瞎了眼。
隨行官員見四貝勒依法處置,半點也沒有徇私,不禁生出無儘的敬仰之意。行在胤禛的左手邊,太子忽然搖了搖頭,低聲感慨道:“後院那個李格格,四弟竟寵得下去,真是勇氣可嘉,孤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啊。”
說著長長一歎,神色萬分欽佩。
如一把刀插在心上,四阿哥:“…………”.
毓慶宮自香囊事件發生後,太子妃大力整治了一頓,而今鐵桶似的刀槍不入,除卻皇上,誰的手也伸不進來。
李佳格格被膀大腰圓的嬤嬤看管,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再也無法聯係上永和宮的德嬪,耳邊傳來長孫在萬壽節大出風頭的事跡,氣得咬牙切齒,心急如焚卻毫無破局之法。
李佳氏猶如末路困獸,延禧宮的惠妃卻是沉寂下來。
胤禔的差事已了,針對皇長孫也無濟於事,何況打探不出毓慶宮的消息,再怎麼籌劃不過是無用功。來日方長,當務之急便是挽回胤禔的恩寵,用良貴人牽製胤禩,否則本末倒置,明珠的心血全付之東流了。
遑論宮外,納蘭氏驟然跌入低穀,家族情勢很是嚴峻,更容不得她行半點錯。
另一邊,認定十四被搶了風頭,德嬪近來恨得滴血,無可奈何之下,卻忽然迎來了轉機。
毓慶宮手伸不進,四阿哥的後院卻有她的眼線,待在四福晉身邊。從前她風頭正盛的時候,有源源不斷的消息傳來,因而對胤禛後院了如指掌;而今失勢了,眼線像是徹底脫離掌控,忘了她這個真正的主子。
德嬪無法,隻得眼不見心不煩,如今的她連懲戒叛徒都做不到。
誰知昨兒眼線‘複活’,忽然傳出一個大消息,德嬪驚愕之下,在殿內來回走動。
老四身上的毛衣,是弘晏的手筆?!
這要是真的,這要是真的…….
一日後,乾清宮。
皇上擱下朱筆,神色不辨喜怒。
他沉聲問:“你說什麼?”
李德全打了個哆嗦,小心翼翼道:“不知哪個不要命的胡謅,後宮私下都傳遍了,說皇長孫殿下沉溺脂粉,喜好刺繡,還、還給四貝勒織了毛衣!”
皇上好半晌反應過來,竟是笑了一聲:“什麼話都敢亂傳,真是不要命了。你去查流言的源頭,該告誡的告誡,該封口的封口,半天之內,朕要看到結果。”
李德全趕忙應了,張了張嘴,終是不敢欺瞞主子:“皇上,其他為假,隻小爺給四貝勒織的毛、毛衣,是真的。”
皇上愣住了。
什麼意思?
元寶真給胤禛織了毛衣?
——朕沒有??
李德全預料到皇上對於謠言的震怒,脊背慢慢地佝僂下去,屏息靜氣等待命令。這回的流言不是兒戲,若傳到宮外,壞了眾人對長孫的印象……
幾乎是當機立斷的,皇上淡淡道:“把知情的都給朕處置了,嘴碎的不留活口。”
李德全大吃一驚,背脊劇顫。
皇上對小爺的愛護,真是前所未有,竟舍棄了一貫的寬仁!這樣一來,鍘刀落下,謠言必將平複得無聲無息,掀不起半點風浪。
誰會和自己的性命過不去?
李德全低聲應是。也不知緊張還是惶恐,腦袋忽然搭錯了弦,他小心問道:“太子爺與四貝勒……也要處置?”
皇上一頓,奇異的目光瞧向李德全,半晌沉吟道:“你這個主意,不錯。”
36. 天才 二更
一個知情不報, 把消息瞞得死死的;一個竟得了元寶親手織的毛衣,忙著炫耀從而走漏風聲。皇上冷哼一聲,他們創造爛攤子, 最後解決的還不是朕?
胤礽胤禛, 磨練不夠,都還年輕了些。
這回巡視塞外,老四就不必跟著了, 畢竟弘暉還小,拋下嫡子像什麼話?
皇上玩笑似的一答, 卻讓李德全兩眼一黑,終於反應過來。
方才禿嚕了嘴,壞了。
他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正欲掌自個的臉,皇上看著他,擺擺手道:“好了, 彆跪著了。去查流言的源頭, 不許放過, 也不許有錯漏……”
說著皇上頓了頓, 雙目一眯:“朕上回讓你盯著惠妃德嬪,如何了。”
李德全一驚, 又是恍然, 是了, 此等陰損手段, 基本同後宮脫不了乾係。
“下頭都是三日一報,前些日子,他們回稟一切正常,隻德嬪娘娘有些躁鬱, 摔了許多宮中瓷器。”李德全輕聲說,“至於這三日的情景,奴才今晚才能得知。”
皇上微微頷首,讓他注意著些,忽然問道:“太子可在毓慶宮?”
李德全恭敬地回:“太子爺同四貝勒去了衙門,正忙著提審。”
“既如此,朕去看看元寶。”皇上疊起奏折,笑道,“不必讓人迎駕,也不必大張旗鼓,否則就不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