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毛衣這事,皇上同太子持有一樣的態度,卻沒有過多擔心。他親自啟蒙的乖孫,萬不可能沉溺其中,不過一時玩樂而已。
隻弘晏看重胤禛這個知己,讓皇上覺得酸。
這親手製成的毛衣,也該有他的份吧?.
毓慶宮。
弘晏陪太子妃用完午膳,神神秘秘遞上了一個精美盒子。太子妃怎麼也沒有想到,裡頭竟是一件毛衣,做工精致,手感軟絨,是她從未見過的樣式,碎花點綴淺藍,看一眼就喜歡上了。
全嬤嬤笑得見牙不見眼,心底直誇小爺孝順,還在一旁湊趣道:“繡娘的手可真靈巧。”
太子妃驚喜地點頭。
弘晏:“……”
“額娘,這是我親手織的,”他很是委屈,“繡娘的手沒有兒子靈巧。”
霎那間,全嬤嬤呆住了。
太子妃也是一愣,低頭看了看毛衣,又抬頭看了看兒子,動動嘴唇說不出話。那廂,弘晏已經開始講述他的學習經驗和心路曆程,眼看著就要拐到針法上去,太子妃聽得恍恍惚惚,半晌終於接受了現實——
她兒子是個女紅天才。
這事超出了太子妃的預期,給她沉穩平和的心境一個出乎意料的驚喜。實際是驚大於喜,畢竟元寶還小,要是愛上針繡,熬壞了眼睛用壞了手,或是不願上學讀書了,該怎麼好?
母親總是顧慮得更多。
太子妃拉來弘晏的手仔細瞧,見上頭白白嫩嫩沒有針眼,微鬆了一口氣。
她是女子,更懂得針線活的繁雜,還沒來得及表達擔憂,弘晏像是知道額娘心裡所想,笑眯眯地,將太子的霸道要求重複了一遍,“統共還有三件,兒子就收手了。物以稀為貴,我才不吃虧。”
說話的瞬間,他若有所悟,原來這就是出道即巔峰的滋味。
太子妃被兒子逗笑了,心裡頭緊張儘去,剩下滿滿的驕傲與欣然。她捧著毛衣愛不釋手,不禁埋怨起轉暖的天氣,為何就不是寒冬了?
放眼皇家,哪家小子會如弘晏這般貼心?彆說皇家,整個京城都找不出第二個。她真想同妯娌說上一說,可是不能,得忍著。光是一想,太子妃渾身都熨帖起來,笑意盈盈,露出頰邊兩道梨渦。
見她如此,弘晏也笑,瑞鳳眼閃爍著點點微光。少頃,他小聲道:“額娘,我去演武場逛一逛。”
太子妃溫柔答應,就聽弘晏繼續問:“去歲兒子生辰,汗瑪法賞下的小弓呢?”
“放在前院庫房,鑰匙在王懷那兒。”太子妃微微一怔,問他,“拿弓做什麼?”
弘晏抿唇一笑:“我就瞧一瞧。”.
弘晏身邊的灰衣侍從存在感極低,緊跟主子片刻不離。皇上命他們保護長孫,是保護不是監視,故而長孫的行蹤不需同皇上彙報,一心一意儘本職便好。
他們的武力值不用多說,醫術毒術會上一些,箭法更是嫻熟。一聽主子召喚,說要觀摩箭術,他們欣然應下,從庫房挑了兩把大弓,轉瞬到了演武場。
隻腦袋裡有些疑惑,從織毛衣到箭術,主子的興趣轉變也太快了些。
毓慶宮庫房裡的弓,隨便一把都是珍品。二人交錯而立,執手搭箭瞄準靶心,一瞬間恍若刀劍出鞘,寒光凜冽,看得弘晏入了迷。
射箭與馭馬不同,考驗的更多是手上功夫。
重心保持的情況下,比較精度,穩度,準度,還有手指的靈活度,尤其是活靶,容不得半點僵硬出現。
至於臂力,他還小,使的是輕巧的小弓,尚且用不著顧慮。隻需吃得了苦,紮得了馬步,加上【慈母手中線】的饋贈,這不是送上門的福利?
機會都是人創造的,沒有做不到,隻有想不到。
係統能力不用白不用,弘晏冥思苦想許久,終於恍悟了。
織毛衣的天才,準頭都不會差.
半個時辰之後。
日頭高掛卻不刺人,照得人暖洋洋的。灰衣侍從練得酣暢淋漓,不忘為弘晏細細講解,並且糾正主子的開弓姿勢。
初學者最缺的就是一個‘穩’字。隻要手臂不打晃,手腕不挪移,準度自然而然便會提升,兩者相輔相成。
弘晏沉靜地點點頭,表示理解。
他的手指很穩,至於手臂,沒法子,超出係統能力的範圍了。
弘晏還沒有開始習武,對箭術更是一竅不通。在灰衣侍從的指導下,他那拉弓的姿勢,從晃晃悠悠變得搖搖擺擺;手臂上上下下,帶動箭尖左左右右地挪動,直至挪出殘影,連帶著侍衛的眼珠子都轉不動了!
弘晏的手肘酸麻,手臂實在維持不住穩度,更彆說繃成一條緊緊的直線,渾身上下唯有一個字,累。
隻有穩,才能準嗎?
弘晏嚴肅了麵色,盯著不遠處的靶心,箭尖依舊打著晃,那蓄勢待發的模樣,看得灰衣侍從緊張起來。
他們已然調整了靶心的距離與高度,現在看來,還是有些遠。
也是,小爺畢竟初學,是他們錯估了。
侍從剛要上前阻止,就在此時,弘晏閉上眼,複又睜開。
耳邊傳來風吹的聲音,他凝視遠處的草靶,驟然找到了織毛衣時,那股玄之又玄的感覺。穿針引線,找到落點,就是這個時候!
在旁觀者看來,無比隨意的站姿,無比隨意的一箭,咻的一下——
居然正中紅心。
嗯?正中紅心??
三喜下巴都要掉了,實在不能理解眼前的一幕,就主子那歪歪斜斜的姿勢,歪歪斜斜的手臂,是如何誤打誤撞、陰差陽錯完成目標的?!
灰衣侍從也不能理解,那震驚無比的眼神告訴旁人,此題已超綱。
其中一人不信邪地遞上第二支,望著弘晏屏息凝神。依舊隨意的一箭,依舊正中紅心,刹那間,演武場陷入一片寂靜。
場外,李德全倒吸一口涼氣,這可真是了不得。
什麼織毛衣,小爺明明是在練箭,這樣準的落點,這樣傲人的天賦,真是,真是……聞所未聞。
皇上身著玄色常服,專注無比地望著場內,望著弘晏一人。鳳目銳利,看似波瀾不驚,隻弘晏射出第二箭的時候,皇上背在身後的手,隱隱有些顫抖。
朕的乖孫,是個箭術天才!
37. 露餡 一更
也是李德全倒吸冷氣的動靜大了些, 弘晏放下小弓朝外望去,圓圓臉蛋驚訝又驚喜:“汗瑪法。”
眾人霎時反應過來,嘩啦啦跪了一片, 磕頭道:“奴才給皇上請安——”
皇上如此悄無聲息地來到毓慶宮, 還是頭一回!
皇上擺擺手,“都起來吧,不必鬨出大動靜。”說罷瞧向弘晏, 慈和笑道,“午後閒來無事, 朕便來看看元寶,哪想發現了如此驚喜。”
李德全心想,哪裡閒來無事,奏折多著呢,您還不是醋了四貝勒。這話憋在心裡,萬萬不敢說出來, 他跟著點點頭, 笑容滿麵, 臉上幾乎笑出了褶子。
弘晏在長輩麵前一副模樣, 始終銘記乖巧的職責,唯有幾次露餡的時候。聞言不好意思極了, 蹬蹬蹬地跑過來, 眼睛彎彎地道:“孫兒當不得汗瑪法的‘驚喜’, 今兒頭一次練, 姿勢都沒學會呢。”
說起這個,在場之人又是一驚。
小爺還沒有過武學師傅,未紮馬步就有這樣的準頭,唯有天賦二字可以形容, 皇上又是驚喜又是欣慰,安撫道:“不急!慢慢來。朕撥給你的侍從,箭術都是數一數二的,等明歲進了無逸齋,元寶就能先人一步了。”
皇上很是高興,親自替弘晏整了整衣襟,牽著他在演武場慢慢走,傳授自己練箭的經驗。皇上幼年登基,屆時又有鼇拜之禍,自我要求很是嚴格,像是弓馬騎射,不論寒暑從不落下,去歲西山圍獵,更是開弓射下了巨鹿。
弘晏聽得很是仔細,皇上最後道:“練多了,穩度就會上去。不用急著求成,穩紮穩打,打下基礎才是正理。”
說著揉了揉他的腦袋,像是隨意一問,“朕聽聞胤禛得了一件毛衣,是元寶親手所織?”
這可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弘晏麵不改色心不跳,自覺開始講述他的壓軸理論,繼而指了指遠處的小弓,“練箭才是重心,至於織毛衣,一件給阿瑪,一件給烏庫瑪嬤,還有一件給您,孫兒就收手了。”
又笑眯眯地說:“針繡與練箭有著相通之處。前者也有大效用,是它鍛煉了孫兒的直覺。”
這下,皇上恍悟了。
不用弘晏解釋,皇上自發給他補上了理由。原來織毛衣是為了練箭,為了鍛煉直覺與準頭!
他倒寧肯元寶玩樂。心裡漫上驕傲與動容,這孩子,太過勤奮刻苦,怎麼就不懂得鬆快呢?
……
回程路上,轎輦行在長長的宮道裡。皇上問李德全:“都聽明白了?”
李德全忙說:“聽明白了。既如此,中傷小爺的流言……”
他們親眼目睹阿哥練箭,流言不攻自破,再也用不著擔憂,怕也不必采取嚴酷手段封口了。織毛衣好啊,孝心勤勉兩不誤,要不是李德全生了雙糙手,他也想上手試試了!
皇上微微一笑:“就按你想的辦。”.
夕陽漸落,很快到了傍晚,太子與四阿哥下衙之時,謠言已不再是謠言。
聽聞何柱兒稟報,太子一頭霧水,片刻才弄明白其中關竅。
這織毛衣,怎麼又同練箭扯上關係了?
練箭的事兒另說,毓慶宮不是整治了一回,怎的出了這麼大的紕漏?
太子麵色微凝,似是想到了什麼,轉頭睨了胤禛一眼。
胤禛眉心緊皺,冷色蔓延至整張麵龐。他萬分愧疚地拱手:“此乃弟弟的過失!院裡出了不乾淨的東西,牽累了弘晏侄兒,都是弟弟監管不力,還望二哥恕罪。”
不過是暖春穿毛衣,被太子一排擠,他便在毓慶宮裹得嚴嚴實實,要說四處炫耀,四阿哥還真沒有。除了在阿哥所放鬆了些……
話說回來,在自家院裡放鬆,豈不是天經地義?
兜頭來了一場無妄之災,胤禛也冤。太子沒有怨怪的意思,隻拍了拍他的肩,低聲道:“院子也該好好整頓了。萬不能心存僥幸,弘暉才剛滿周歲。”
一席話說得胤禛手腳冰涼,不敢再有片刻耽誤,快步朝乾西五所行去,眼底藏著深深的厲色。
太子眺望他的背影,半晌,沉聲問何柱兒:“你說,永和宮那頭,四弟可下得去手?”
其間含義惹得何柱兒一個咯噔,張張嘴說不出話,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四貝勒嫉惡如仇,分外較真,雖離不開母子天性,但奴才以為,付出都是雙向的。”
這叫愛之欲其生,你對他好,他就還你加倍的好。若對他不好,就算關係割舍不斷,這份情誼也會漸漸淡去,最終化為虛無。
說不定還會轉化為恨。
太子若有所思,道:“說的不錯,回宮罷。”
當下查明流言的源頭,是第一要緊事.
短短一日時間,四阿哥的毛衣風靡宮中,皇長孫親手所織這個傳言,更為毛衣添上一層神秘色彩。
弘晏最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九阿哥想要套近乎卻不得其法,若是殷勤萬分地同太子搭話,誰也瞧得出貓膩。
乍然聽聞此事,胤禟嘖嘖一聲,大侄子對知己真是好哪。
感歎過後,腦中靈光一閃,這不就是機會嗎?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十阿哥瘋狂搖頭不願意去,九阿哥隻得一咬牙,小腿打著擺子,單獨敲上四阿哥的院門。
此時院內風雨欲來,見過毛衣的宮人,正一個一個地被審問。時機不湊巧,被迎進門的胤禟恰恰對上四哥的冷臉,即便胤禛放緩了麵色,他還是打了個哆嗦,結巴道:“四四四四四……哥!”
胤禛:“……”
胤禟肖似宜妃,長得頗為俊麗,這副模樣有些辣眼睛。
愛犬狗毛被剃,把九弟狠狠揍了一頓,那都是幼時的往事。除了不常來往,他待九阿哥就是普通的兄長心態,於是耐心問道:“什麼事?”
九阿哥心裡冷哼,搶你知己的好事。
腿兒稍稍不打擺了,他不好意思地謙遜道:“四哥,我能瞧一瞧你新得的毛衣麼?聽說與時興的做法大不一樣,弟弟對款式有些好奇。”
九阿哥平日喜歡稀奇古怪的玩意,特彆是西洋傳來的新東西,故而四阿哥沒有多加懷疑,隻心情有些一言難儘。
這般大剌剌地開口,還真不見外。糾結過後,胤禛同意給他瞧自己的‘寶貝’,畢竟九弟已經上門,做哥哥的不好拒絕。
……
與太子一樣,九阿哥被黃色表情嘲諷了一臉。
他的麵色一片空白,瞅了眼板正嚴肅的胤禛,又瞅了眼暖和厚實的毛衣,弘晏這是認真的?
胤禟憋住笑,仔細打量片刻,飄飄然地回了住處。不一會兒,書房傳來一陣爆笑,九阿哥斷斷續續,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大侄子真是個妙人!
好容易收起笑,胤禟抽出一張白紙,按記憶描圖勾勒,不一會兒,等比例的毛衣圖案躍然紙上,樣式分毫不差,就連胸前笑臉也是一樣。
胤禟標好尺寸,捏著圖紙陷入沉思。
隨手一摸,便知毛衣的保暖功效,簡直到了令人驚歎的程度。還有套頭的款式與織法,他從未見過,最重要的一點——大侄子是如何做到使羊毛服帖,半點不刺人的?
因為羊毛的特性,一到寒風刺骨的冬日,宗室勳貴寧穿絹綢披大氅,也不願裹上羊絨。民間百姓更青睞棉花,既保暖又好製,故而羊毛價賤,往往不經處理全部焚燒,賣不了幾個錢;除卻宮裡繡娘所必要的各色絨球,羊毛真不常見了。
九阿哥試過棉花做出的衣裳。棉衣相比絹綢保暖許多,但同弘晏織出的毛衣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如何也比不過。
隻要染上鮮豔的顏色,加上皇長孫這個噱頭,高門大戶絕對動心,且毛衣價格低,還比棉製品舒適保暖,不愁百姓買不起。
如若推廣實在困難,隻需汗阿瑪帶頭穿一穿。上行下效,困難不就解決了?
九阿哥沉思半晌,漸漸激動了起來。毛衣老少皆宜,不論貴賤,若是做成一門生意,蘊含的商機大有可為!
想到此處,胤禟奮筆疾書,心道大侄子真是我的福星。他比老四機靈,比老四能乾,要是弘晏同他合作,這知己之位,還有胤禛什麼事兒?
老四能賺錢?能做大生意?
除了抄家唬人,他什麼也不會。
說服大侄子的計劃書,今晚便趕製出來!.
暮色逐漸深沉,繁星高掛,彎月動人,明兒是個好晴天。
夜空乾淨如洗,能讓人忘卻煩惱,享受靜謐,可永和宮卻是一片兵荒馬亂,宮女的哭喊聲隱約越過宮牆,“娘娘,娘娘!”
皇上今晚沒有翻牌,卻駕臨了永和宮正殿,德嬪是驚喜的。哪知皇上大步而來,神色莫測,摔了一本薄薄的冊子在地上,道:“烏雅氏,你瞧瞧。”
烏雅氏?
德嬪咯噔一下,溫婉的笑容漸隱,心裡有了不好的預感。
撿起冊子慢慢翻閱,她的手指開始顫抖,臉色越來越蒼白,像是渾身失了力氣。她不可置信地開口:“皇上!您……”
您竟然派人監視我?
皇上冷笑一聲,對結果絲毫不感到意外,連話都不想說了。
李德全候在一旁,見此恭敬笑道:“娘娘老實的時候,是保護;娘娘不老實的時候,是監視。端看娘娘怎麼想了,您說是不是?”
38. 深情 二更
李德全的笑容和語氣, 都讓人感到恐懼。
竟用“老實”來形容膝下有子的嬪位娘娘,在場之人無不感受到風雨欲來的氣息,若沒有皇上的首肯, 一介奴才哪敢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德嬪像是一下被抽乾了心氣, 重重跌在了榻上。一顆心又痛又悔,焦灼得像是火燒,繼而生出強烈的慌張。
皇上會如何處置她?
皇上這般寵愛長孫, 重視太子……不,不會的, 她的大兒子封了貝勒,女兒即將出嫁,小兒子尚未成年卻英勇有加,皇上總會顧及一二的。
何況弘晏半點損傷都沒有,反倒賺了勤奮練箭的名聲,最後吃虧的還是她!
顫抖的目光落在冊子上, 猶如看著洪水猛獸一般。上頭所記, 是暗中人手對她的監視, 把她暗藏的麵皮扒得一乾二淨、明明白白, 包括前日著人散播謠言的舉動。
德嬪猛地閉上眼,一行清淚滾滾留下。
她不再為自己求饒, 跪在地上哽咽道:“嬪妾犯了錯事, 嬪妾都認了。嬪妾隻是一時鬼迷心竅, 任由皇上責罰, 隻是胤禛,十四還有溫憲幾個,他們,他們都大了……”
皇子如有犯下大錯的額娘, 連帶著他們也被看不起。這是溫憲即將嫁入佟家的檔口,要忽然鬨出醜聞,佟家難道就不膈應?
李德全在心底哎喲一聲,德嬪娘娘到底不笨,知曉觸到了皇上的逆鱗,以退為進求饒來著。
若是從前麼……頂多禁足幾月,風波過了,寵愛沒了,還有阿哥公主作為最後的底牌。隻是娘娘料錯了,現在的皇上,已經不是從前寬仁的皇上了。
德嬪匍匐在地,展現一副順從姿態,一邊急速思考著,皇上應不會再降她的位分。要麼禁足警告,要麼撤掉月例,隻需熬過這一劫,她安安分分地養大十四……
哪知皇上轉了轉玉扳指,忽然道:“胤禎懂事了,離了額娘也無妨。”
德嬪壓抑的抽噎霎時一靜,大殿落針可聞。
“傳朕口諭,德嬪烏雅氏身患重疾,太醫束手無策,故挪至景祺閣修養,因有傳播之風險,禁止他人探視。”
皇上歎了一聲,嗓音滿含沉痛,“朕怕是再也見不得她一麵,李德全!務必請個醫術精湛的太醫,並數個貼心勤快的宮婢,好好照顧娘娘。正是親近之人看護不力,才惹得娘娘著涼,繼而引發重病,她們也該進辛者庫好好反省了。”
皇上話中的景祺閣,正是北邊清幽的小殿,與冷宮也差不離;最後那句‘她們’,指的是大宮女還有德嬪的貼身嬤嬤。
這話乍聽沒什麼問題,反而讓人感懷皇上對德嬪的體貼,可要知道內情的人聽見,那就是諷刺中的諷刺,怕是能笑破肚皮。
李德全始料未及皇上的操作,這比他想象的還要厲害,簡直是一勞永逸——
從今天起,再不用擔心德嬪生幺蛾子了!
震驚過後,對皇上的敬仰之情滔滔不絕,李德全忙不迭地應了,轉瞬變成苦瓜臉,一抹眼睛吼道:“還愣著乾什麼?沒見德嬪娘娘危在旦夕,快去請太醫!!”
跟著大總管的小太監立即作鳥獸散,嘴裡哭喊“德嬪娘娘不好啦”“皇上您千萬要振作”,不到片刻,永和宮的動靜驚醒了整個紫禁城。
全後宮都知道德嬪不好了。
……
大宮女綠蕪沒有逃過辛者庫的命運,一下就被侍衛拖出大殿,李德全使了個眼神,他們微不可見地點頭,拖著綠蕪,往慎刑司的方向走了。
德嬪眼睜睜看著皇上一秒入戲,顛倒黑白,硬生生給自己安上‘仁慈關懷’的標簽,實在受不了雷劈似的打擊,白眼一翻,徹底暈了過去。
一旁,李德全悲戚無比地喊:“娘娘,娘娘——”
有大總管帶頭,鴨子叫此起彼伏,皇上被震得耳朵疼,沉痛的表情差點維持不下去。
烏雅氏即便身患重疾,也算活著。
他從牙縫擠出一句話:“哭喪呢?力度給朕收一收。”.
消息傳來,胤禛一下從被窩起了身:“你說什麼?”
四福晉也沒了睡意,一張白淨麵龐訝然又擔憂,可真切的擔憂又有幾分,卻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蘇培盛小跑而來,氣還在喘,聞言惶惶然重複一遍,“德嬪娘娘著了涼,繼而身患重疾,說是有傳、傳播的風險,皇上一連召了四五個太醫……”
四福晉一愣,著急道:“怎麼會這樣。”繼而披上外衣,掀開錦被,“我去瞧瞧額娘。”
四阿哥一把按住了她,低聲道:“有傳播的風險,不要命了?如今情勢,去也是添亂,何況有汗阿瑪坐鎮,你我也能放心一些。”
燭火朦朧,照出胤禛晦暗的神色,四福晉借機瞧去,心裡咯噔一下,爺這反應……很不對勁。
憂慮是有,卻看不分明,像是被另外的情緒衝淡,壓抑著,就要衝破牢籠。
遇上什麼事了?
難不成與今兒的謠言有關?
四阿哥擺擺手,讓她不要多想,轉而閉起眼睛,仰頭躺了下去。
嘴邊露出一個諷笑,夾雜澀然苦意,額娘啊額娘…….
永和宮的動靜太大太大,傳到毓慶宮的時候,太子的神色有些奇異。
似驚訝,又似毫不意外,唯一剩下的念頭是:汗阿瑪還挺豁得出去。
太子妃聽聞動靜,跟著起了身,就聽太子吩咐何柱兒:“撤下人手,不必查了。”
何柱兒應了是,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一時間,寢臥隻留淺淺的呼吸聲。
“是德嬪?”太子妃沉靜地問。
太子握了握她的手,低聲道:“你懷著身孕,莫要動氣。”
太子妃微微揚眉,淺笑道:“三個月了,不礙事的。汗阿瑪惦記孫兒,今兒還來毓慶宮瞧了瞧,有他護著元寶,臣妾大可放心。”
說起這個,太子很是遺憾。汗阿瑪出手太快,襯得他這個阿瑪沒有發揮,還錯過了元寶的首回練箭,令人扼腕。
那出人意料的準頭,原來是織毛衣練就的,太子頭一次聽說都驚呆了,是他太過狹隘,還是寶貝兒子太過天才?驚呆之餘有些愧疚,枉他還是元寶親爹,竟誤會他一心玩樂,實在該打。
難不成無逸齋也要改規矩,皇家子弟練習騎射,入門功課就是織毛衣……
沒過多久,太子便淡定下來。聯想催債之時弘晏的精彩表現,兩者竟是有著相似之處,不能以常人的思維揣摩。
當你懂了天才,離癡傻也不遠了。
“……爺?”
“嗯。”下床吹滅燭火,太子溫聲說,“睡吧,時辰不早了。”.
翌日,上午。
今兒是無逸齋放假的日子,毓慶宮迎來了兩位稀客。九阿哥特意算了算時間,這時候朝會基本結束,大侄子也應該起了,於是給宜妃請安過後,拉著十阿哥一道,厚著臉皮敲響毓慶宮的大門。
太子上朝未歸,太子妃卻剛剛從慈寧宮歸來。一聽前院的稟報,她笑吟吟地:“弘晏在演武場,讓王懷請兩位爺過去。”
元寶有個特質,很是吸引幾位叔叔,如今她已見怪不怪,且樂見其成了。
……
弘晏設計完太子的毛衣,已經上手織了一半,織著織著靈感爆棚,想要找找練箭的感覺。
係統能力會消失不見,打下的基礎卻屬於自己,誰也偷不走。弘晏想了想,既然產生了興趣,就得堅持下去,至於放鬆玩兒,下回再說。
一個月而已,如白駒過隙,唰一下就過去了。
九阿哥十阿哥尋來的時候,弘晏正在紮馬步。
看著像是紮了許久,圓臉蛋有些泛紅,一聲“大侄子”霎時卡在喉嚨裡,九阿哥人都傻了。
他五歲的時候,招貓逗狗淘氣得很,在剃老四家的狗毛!
十阿哥人也傻了,半晌找回聲音,捅了捅身旁的九哥,“為今之計,如何讓大侄子感興趣?”
說不定人家誌不在毛衣,瞧瞧這刻苦勁兒,太太太勤奮,沉迷箭術無可自拔。
九阿哥也急,絞儘腦汁想辦法。第一印象很重要,得想個有趣的開場白,吸引弘晏的注意力才好。
半晌,胤禟眼睛一亮,想到了昨晚震撼無比的八卦,壓低聲音道:“大侄子——”
弘晏微微一愣,扭頭看向身側,九叔?
九阿哥笑得很是燦爛,配上一雙顧盼神飛的桃花眼,真真是賞心悅目。下一瞬,那賞心悅目的嘴唇上下一碰,“弘晏想不想知道,你汗瑪法最愛的人是誰?”
汗瑪法,最愛的人。
這兩個詞組合在一起,弘晏眼睛亮閃閃的,馬步也不紮了,轉眼跑到九阿哥跟前。
胤禟十分滿意,也不賣關子,揮手退下伺候的人,聲情並茂地開始講述:“皇上的心,全在德嬪身上。一連召見五個太醫,忍痛下了挪宮命令,悲戚之情十裡外都能瞧見……”
他們背對演武場入口,十阿哥聽得津津有味,忽然如同見了鬼般——
他的肩膀,搭上了一隻手。
那隻手屬於太子,一旁站著退朝之後,欲看乖孫練箭的皇上。皇上的麵色黑如鍋底,黑得隱隱泛青,隻覺早膳在胃裡翻滾。
他的心,全在德嬪身上??!
逆子!!
39. 熱心 一更
隨著太子的手撤下, 十阿哥往後望了一眼,霎時渾身僵硬。
完蛋。
他結結巴巴道:“汗、汗汗阿瑪……”
九阿哥卻是渾然不知,順著他的話說下去, 微微歎息:“對, 汗阿瑪藏的深,真心隻給了一人。”
弘晏聽得全神貫注,時不時點一點頭, 九叔這個故事,編得很不錯。
太子:“……”
太子不敢瞧皇上的臉色了。他心生憐憫, 實在看不下去,心道九弟若是折在毓慶宮,也有孤的責任,真是無妄之災。
於是重重一咳,以彰顯自個的存在感。
咳嗽如驚雷般響徹耳畔,九阿哥嚇了一大跳, 差些原地起蹦;弘晏也是一驚, 叔侄倆齊齊扭頭, 映入眼簾的, 是兩張熟悉無比,也威嚴無比的麵龐。
隻一個憐憫, 一個陰沉, 皇上死死盯著胤禟, 滿臉風雨欲來。
李德全不忍直視, 我的九爺哎,這話要讓宜妃娘娘聽見,她也不願救您。
九阿哥十六年的人生裡,沒遭過這樣的滑鐵盧。編排八卦被正主聽見, 還是掌握生殺大權的親爹,刹那間魂兒都飛了,恍恍惚惚,撲通一聲跪下請安:“二哥,汗汗汗、汗阿瑪。”
十阿哥立馬跟著跪下,後脖子縮了起來。
皇上頭一次忽略了乖孫,指著胤禟的手都在哆嗦,怒罵道:“你好大的膽。朕的心在德嬪身上?朕悲戚?趕快去太醫院治腦子!讀書不讀,策論不寫,還跑到侄兒身邊嚼舌,朕怎麼就同宜妃生了你這混賬?一顆打人的心,全在你胤禟身上!”
火力凶猛而集中,九阿哥被噴得狗血淋頭,一時間臉色空白反應遲鈍,半點也想不出求情的話。
至於計劃書,更是好好藏在衣襟裡,可憐地不見天日。
十阿哥幸運地逃過一劫,弘晏站在一旁,也沒有被遷怒。他終於懂了,九叔是幸運E,剛好撞在汗瑪法的槍.口上,頓時有些唏噓,又有一丟丟慚愧。
為了編好故事,九叔也不容易。
那廂,皇上罵夠了,冷笑一聲,準備上手:“來人啊,上雞毛撣子——”今天他非得好好治治老九不可!
弘晏一聽,這不行,九叔的屁股不得開花?
十六的人了,來年就要娶親,他由己度人,於是搶話道:“汗瑪法,毓慶宮沒有雞毛撣子。”
語氣小心翼翼,很是真誠。
皇上麵色緩和下來,狐疑望向一旁的太子,太子:“…………嗯。”
何柱兒緊繃的弦一鬆,忙不迭跟著點頭,皇上隻得遺憾按捺住念想,朝九阿哥嗬嗬一笑,整天想著什麼風月話本,還是太閒。
“大字一百張,有關吏治的策論五篇,限時三日,給朕滾回去寫。”話音一落,九阿哥的麵容一寸寸龜裂,這還沒完,皇上轉眼吩咐十阿哥,“盯著點胤禟。若他偷懶找代筆,塞外你也不必去了,福晉更不必娶,打一輩子光棍也不錯。”
十阿哥:?!
他嚇壞了,恨不能拍胸脯發誓,一定盯好九哥,吃喝拉撒都寸步不離。下一瞬,兩人未等勾搭大侄子就被趕了回去,站在毓慶宮的大門前,風一吹很是淒涼。
九阿哥心都碎了,悔恨道:“爺今兒出門沒看黃曆。”
回應他的,是十阿哥撕心裂肺、十萬火急的催促:“九哥,該寫策論了!!”.
德嬪忽然間生了‘重疾’,忽然間挪出永和宮修養,撇去皇上出人意料的反應,要用常理解釋,依舊存有少許疑點。
譬如什麼病如此凶猛,半日便來勢洶洶?為何不封永和宮正殿,反而挪到景祺閣修養?
在李德全模糊重點、太醫統一口徑的情形下,更多的妃嬪將注意力放在皇上的‘關懷’上頭,唯有少數聰明人,隱隱約約察覺到了什麼。但懷疑歸懷疑,沒有人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上趕著接觸傳染,八條命也不夠賠的。
大總管清理了正殿所有的痕跡,還單獨帶走了貼身伺候德嬪的人,難不成是……出痘?
後宮謠言滿天飛,隻不過主角成了德嬪。四貝勒朝後提出探望,被皇上駁回,隨即沉默不再開口;剩下反應最大的,當屬十四阿哥了。
他們這些沒有成年的阿哥,消息渠道有限,往日有德嬪保駕護航,不至於兩眼一抹黑,而今卻是六神無主,天崩地裂。
德嬪出了事,十四第二天早上才聽說,粥碗‘啪’地一聲四分五裂,他一腳踹開報信的奴才,還未變聲的清亮嗓音滿是恐慌:“額娘病了?!”
不等小太監爬起身,十四立即道:“爺去看看額娘。”
“主子,可不能!”小太監死死抱住他的腿,哆哆嗦嗦道,“娘娘得的是重病,有傳播的可能……”
十四的腳步遲疑一瞬,眼眶通紅,喃喃道:“就算是重病,汗阿瑪怎會不顧額娘的尊榮?景祺閣偏僻,吃的穿的定沒有永和宮好,若那些狗奴才不儘心,讓額娘受了委屈,我卻不知道!”
“走,尋四哥去。”十四深吸一口氣,憋住即將洶湧而出的淚水,拔腿就走。
小太監阻止不及,急得紅了臉:“四貝勒下了朝,定要去往衙門辦公,爺——”
“四哥不在,四嫂難道不在?”十四阿哥瞥他一眼,讓小太監如墜冰窟,生生定在了原地。
“再聒噪,爺割了你的舌頭。”.
還真給小太監說中了,四阿哥心裡煩悶,即便差事解決得差不多,用不著他操勞,下朝之後,依舊一頭紮進刑部審訊貪官去了。
隻剩四福晉一個女眷不好招待,十四阿哥勉強一笑,垂眼道:“四嫂自去照顧弘暉,弟弟隻需在前廳等待,畢竟額娘的事拖不得。”
他都這麼說了,四福晉再勸豈不是不孝?隻好叫人擺上茶水點心,一邊溫聲安撫:“十四弟莫憂,你四哥同樣著急,早朝之後去乾清宮請見,端看汗阿瑪允不允。”
十四像是有了希冀,低低道了聲“謝四嫂”,端著茶盞不說話了。
四福晉喚來前院宮人,讓他們好好照看,繼而吩咐左右,去廚房多提一份加葷午膳,在前廳駐足了一會兒,輕歎一聲,轉身朝後院走去。
出門的一瞬間,神情微微淡了下來。
皇上的口諭,豈能朝令夕改?一次求情,尚且沒什麼;若有第二次第三次,惹人生厭,得不償失。
皇恩是有定數的,皇阿哥也不例外,除了太子,誰都沒有這個底氣。十四弟不願自己揮霍,就指望哥哥來,這副聰明勁兒,爺卻沒學到半分,兩人相差太遠太遠了.
今兒皇上再一次心血來潮,駕臨毓慶宮,卻險些氣出病來。九阿哥十阿哥灰溜溜地走遠,皇上黑著臉回宮之後,太子觀看兒子練箭的主意也不成了。
弘晏得知如此勁爆的八卦,起先聽故事一般,半晌,嗅出了非同尋常的氣息。想起三喜怒氣衝衝前來稟報的,什麼“沉溺脂粉”,空穴來風的謠言,他恍悟了。
或許設計毒香囊的幕後之人,也有看他不順眼的德嬪娘娘。
這恨意來得無憑無據,不是天降大鍋是什麼?
莫名背了深情人設的汗瑪法,慘。
……弘晏老後悔了,他剛才不應該心生憐憫,救下九叔的屁股。這簡直是活該,代入一想,隔夜飯都得吐出來!!
敏銳覺察到“巡視塞外”這個詞兒,弘晏沉思片刻,想問問隨行名單。但還是將它拋之腦後,悄悄問太子道:“四叔去刑部衙門了?”
太子點頭,還來不及問上一句,弘晏便一陣風似的跑遠了。
看樣子是要出宮。
太子的臉呱唧一下拉長,何柱兒在一旁小聲提醒:“太子爺,高貴無比的毛衣!聽說小爺織了一半了呢。”
“……”太子拉直的嘴角揚起,讚賞地看他一眼,做得好,保持下去。
孤得脫離平凡人的境界,擁有海納百川的胸襟.
出了小院,弘晏讓灰衣侍從備輛馬車來。
正是午膳時分,刑部官員們依舊忙碌,草草吃了精心準備的府中外賣,用敬佩的眼神望著伏案工作的四貝勒。
他一人處理的貪腐案卷,比得上四人的總和,雖說臉色嚇人了些,氣質凜冽了些,卻讓他們覺得可親,覺得可愛。也有人心想,貝勒爺太拚了喲,累壞了身子可咋辦?
兩刻鐘後,一輛軲轆馬車停在衙門前方。不等小吏上前問詢,灰衣侍從掏出一道令牌,他們趕忙行禮,恭敬退到一旁,看向弘晏的眼神,隱隱含著激動。
於是官員們忽然瞧見一個俊男孩兒,背著手踏入門檻,小小年紀氣度不凡,大方不怯,左右梭巡著什麼。
找到四貝勒,他眼睛一亮:“四叔!”
四阿哥卻是震驚了。他蹭一下起身,就聽弘晏安撫說:“男兒流血不流淚,要是忍不住,就靠著我哭一會兒。”
“我在呢,肩膀很寬。”
語氣軟軟,竟有了慈愛的味道,一眾大臣目瞪口呆,詭異的視線落在四阿哥身上。
胤禛:“…………”.
胤禛再也不煩悶了。
弘晏托腮看他辦事,等到太陽落山,高高興興護送知己回阿哥所,哪知在前廳遇上了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已是等得不耐煩,忽見四哥領著弘晏一道進來,嘴角帶笑,眼神溫柔。
他何時見過胤禛這樣的表情?霎時不得勁了。
這還是他認識的四哥嗎?
心間不愉,麵上就帶出了一些,待他說明來意,眼眶逐漸濕潤,卻一下被弘晏搶了話——
熱心市民弘晏最見不得彆人遇到困難,他熱情萬分地出主意:
“十四叔,這個好辦!用不著勞煩四叔,侄兒幫您解決。既然擔心,不如去景祺閣陪伴德嬪娘娘?母子情深感天動地,侄兒幫您同汗瑪法說,汗瑪法可疼我了!”
40. 高貴 二更
十四阿哥喉嚨一堵, 臉色青青白白,眼淚霎時不流了。
熱心市民的建議帶動了火熱的氣氛,好似聽著很有道理, 卻讓他的心冰冰涼涼, 無法抑製湧起一股慌張。
十四說不出話,手指貼在身側,緊緊攥了起來。弘晏最得汗阿瑪的寵愛, 是眾所皆知的事,這話要讓他怎麼回?
母子情深感天動地, 如果不去景祺閣陪伴額娘,豈不是不孝?!
他年幼,弘晏比他更年幼。胤禎頭一次體會到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望著大侄子的三頭身材,頓生一股無力之感。他沒法和這小子計較,萬一弘晏當了真, 真的鬨到汗阿瑪麵前……
十四阿哥垂下眼, 嘴唇張張合合, 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不必了, 怎好勞煩侄兒。”
弘晏眨眨眼,可惜道:“不勞煩的, 比求助四叔方便多了, 十四叔可要再考慮考慮?”
十四阿哥:“……”
弘晏一番話語, 將他求助胤禛的後路堵住, 十四深吸一口氣,氣血在心間翻騰,隻覺諷刺得很。
不愧是老四傾心相護的知己,仗著年紀使心機, 把人迷得不知東南西北,竟連額娘的安危也拋之腦後!
這還有沒有天理了?!
他覺得煎熬,離譜,憤怒,一刻也待不下去,草草拱了拱手,轉身就要離開。四阿哥斂起笑容,默不作聲看著這一幕,沒有責怪弘晏的意思,隻最後叫住他道:“十四弟,清晨我同汗阿瑪提了額娘。”
十四的腳步一頓,耳邊繼續傳來沉穩的聲音:“汗阿瑪斥了我,因著病情之故,不許任何人探望,說我要是為了額娘好,便讓她好好靜養。十四弟若不信,大可親自求見,想必得到的,也是一模一樣的答案。”
四阿哥沒說的是,皇上不僅不允,且態度令人心驚,帶有些許打量的意味。雖說很快緩了神色,但胤禛卻是知道,汗阿瑪在觀察,在評估。
觀察他是否心有怨恨,評估他是否對毓慶宮生出隔閡,畢竟他們父子心知肚明,弘晏三番兩次遇上事兒,同德嬪脫不了乾係。
一旦有太子不利,對長孫不利的苗頭,皇上便會毫不猶豫地棄用他!
皇父皇父,先是君,才是父。
知道太多,也是一種痛苦。他雷厲風行,已然查明正院那吃裡扒外的眼線,正是德嬪的人,自他娶親始,月月向永和宮彙報後院的消息。要是從前,胤禛怕走不出自責的漩渦,可是如今……
自處置德勝以來,他的心已經變硬了。
渴求的母親的愛,並不是無可替代,也可以用另一種方式溫暖。兄弟情誼,叔侄情誼,近在咫尺可擁入懷,何況福晉在他身旁,孩子們也在。
大丈夫立於世,若不能輔佐二哥,還天下清平吏治,又有何臉麵來這一遭?
——這一切的產生,源於弘晏前往衙門尋他的瞬間。
那一刻,背在胤禛身上的枷鎖不見了.
四阿哥這話說得心平氣和,十四敏銳地察覺到了些許不同。
這人即使有千般缺陷,卻從不會說謊,十四阿哥霎時泄了氣,胡亂地一抹臉,拖著沉重的步伐拱手告辭。
卻沒有去往乾清宮的意思。
背影透著不甘,四福晉站在簾外,隱約聽到屋內傳來的對話:
“四叔,又想哭了嗎?侄兒肩膀借你。”
“……沒有的事!”
爺的聲音有些惱羞成怒,四福晉撲哧一笑,笑著笑著,用帕子拭了拭眼角。
半晌,胤禛牽著弘晏的手出來,見著福晉有些意外,聲線也意外的低沉柔和:“十四沒了額娘照料,隻剩爺這個親兄長,能顧著,便多顧著些。他領情最好,隻那些冰和炭,都緊著自己用;若不領情,也不必上趕著。”
四福晉訝異一瞬,笑盈盈地應了.
弘晏飛奔去尋知己這個舉動,打翻了幾缸醋壇子。
太子的自我調節能力直線上升,且有毛衣吊在眼前,尚能保持淡定;皇上卻是黑著臉,翻開巡視塞外的隨扈名單,添了胤禛的名字,又用一道杠杠劃掉了。
都是氣朕的逆子!
李德全:“…………”
不是,這,皇上出氣的法子,還真挺彆致哈。
時間流逝得飛快,塞外之行漸漸臨近,宮裡頭發生了一件大事。德嬪重病的風波漸漸消弭,宜妃娘娘卻是忽然發飆,莫名其妙開始揍兒子了。
倒黴蛋正是九阿哥胤禟。
他一母同胞的親哥苦苦相勸也沒勸住,反而遭到殃及,宜妃揚起馬鞭就要往胤祺身上抽:“和你弟弟一樣,個個都要氣死本宮。辦差唯唯諾諾,回府來了威風,天天和福晉吵架,能的你!養個王八當兒子,還養出滋味來了,有本事生個嫡子叫王八,本宮還真沒意見!”
五阿哥被罵得灰頭土臉,不敢吭聲,隻得乾乾一笑。死道友不死貧道,九弟,哥哥撤了。
擋箭牌沒了,九阿哥直麵馬鞭衝擊。
宜妃一雙桃花眼瞪成了杏眼,長長歎了一口氣:“背地裡編排你汗阿瑪的情史,還能好端端站在這兒,是你的幸運,也是額娘的不幸。”
胤禟:“……”
宜妃真是恨鐵不成鋼,年輕時候論寵愛,誰能蓋得過她?就算當下,皇上極少往後宮去,她依舊是最得聖恩的那個。
還深情給了德嬪一人,嗬嗬,皇上做戲都看不出來?
你額娘我還在呢。
生了個眼瞎玩意兒,宜妃真是後悔不迭,“太醫瞧不出來,隻盼草原有治眼睛的秘方,不拘好的壞的,全都拿來用上。”
此番出行,宜妃也在隨駕之列,為侍奉太後,也為十阿哥瞧瞧未來福晉。
皇上同她說過,老十的福晉姓博爾濟吉特氏,人選卻未定下,溫僖貴妃不在了,她身為半個額娘,就得替他好好籌謀。
姓氏沒得選,這不還有長相性格,夫妻總要合得來才是。
宜妃忽然變為慈愛的眼神,結合她的話語,九阿哥深深打了個哆嗦。
策論好不容易寫完,卻還被汗阿瑪臭罵一頓;如今額娘又要隨行塞外,想都不用想,定會全程盯著他。
老四留守京城,這很好。可太子竟在隨行之列,二哥對儒學那叫一個精通,能允弘晏同他做生意?
胤禟心頭火燒火燎的,摸摸衣襟裡的寶貝計劃書,終於體味到牛郎織女的苦。
什麼時候才能和大侄子深夜暢聊?
蒼天大地,玉皇老爺,賜我劃破銀河的力量吧.
九阿哥從翊坤宮逃出生天,那一瘸一拐的慘狀,皇上看在眼裡,並不阻止,還對李德全道:“宜妃這叫真正的識大體。”語氣很是欣慰。
一個高興,皇上賞下了豐厚的賞賜,並同太後樂嗬嗬地提了一提。
太後剛剛得了弘晏所織的毛衣,笑容滿麵愛不釋手,恨不得跳過夏秋兩季,立馬進入冬天,故而注意力不在皇上話間,心不在焉點點頭,“嗯,嗯……打得好,宜妃該賞。”
於是賞賜又嘩啦啦地湧進翊坤宮,還有一句太後金言,“打得好”。
九阿哥流下了悔恨的淚水,十阿哥人都傻了。頭一次見九哥被整個紫禁城排擠,不得不說,他還挺樂嗬,晚上躲在被窩裡偷偷笑。
笑完之後給予胤禟愛的關懷,“咱不怕,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不就是毛衣?英才都要經曆艱難困苦的!”
說起毛衣,皇上手中那件,那可真叫精致絕倫。大麵積運用明黃的顏色,兩麵各繡了一條五爪金龍,龍眼如燈,栩栩如生,好似下一秒能活過來遨遊。
太後的毛衣不逞多讓,素白淺綠交織,顯得雅致又端和,上頭繡了太後最喜歡的,科爾沁草原的模樣。
弘晏雖沒見過,但一望無際的寬闊綠地,低頭吃草的牛羊,五彩斑斕的帳篷……並不難想象。
收到如此貼心的禮物,太後當場紅了眼眶,摟著弘晏心肝肉地喊,恨不得給他摘星星摘月亮,連自小養大的五阿哥都得退射一席之地。皇上在一旁笑,空氣流淌著脈脈溫情。
當下,皇上陪著太後吃茶,餘光瞥見太後膝上的毛衣,忽然想起一個盤旋已久的疑問。
保成也有一件,卻從未在長輩麵前提過,藏著掖著許久了。難不成他的那件更精美?怕把朕的攀比下去?
皇上當即傳達口諭,叫太子帶上毛衣,立刻去慈寧宮一趟。
……
皇命難違,太子僵著臉,老老實實遞上了兒子的愛心毛衣。
模樣精美,手感綿軟,不比皇上太後的差。整體顏色乃是矜貴的淺藍,隻左前方繡了“高”,右前方繡了“貴”,玄黑小字高貴無比,散發著神秘的氣息。
皇上一眼被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