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心結
夜幕降臨,沒有了陽光困擾的清彥,從車裡走下,看著愛染和五虎退,用著近乎是變魔術的手法,將他坐了半天的牛車拆卸開後又重新組裝,變成了一間足以供清彥在野外居住的小屋。
這兩位短刀拚接時都出現了殘影,在清彥看來,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他的麵前就出現了之前居住的小院一角。
換他來倒是也可以做到,然而需要的時間有多長……
清彥在心中估算了一下,估計等他拚好,也就到了第二天的早上,他可以扛著傘再把這房子拆開拚成車,重新出發。
——不能這麼想。
嘴角抽了兩下,清彥覺得再這麼下去,他大概就要真的走上“自己是個廢物”的路無法回頭上。
事實上,我能夠做的有很多不是嗎?
比如用月光織成一張看不見的細密的網,以清彥為中心輕輕淺淺的向周圍蕩去,掃去了三人身上沾染的塵土,順便將一些藏在了暗處發出悉悉索索聲音的蚊蟲驅除。
五虎退準備去拿驅蟲香的動作一頓,他不是普通人,自然能夠看到那拂過了領口衣擺的月光,這其中所隱含著的體貼與善意,讓短刀忍不住露出了一抹靦腆的笑。
清彥大人……果然還是沒有變。
這麼想著,五虎退和愛染對視一眼,兩人決定見好就收,不在審神者的麵前停留太久。清彥看著他們把收尾工作搞定,挑著不起眼的角落燃起了香後,一副馬上要離開的架勢。
清彥眉心一跳,叫住了他們,“等一下,你們兩個要去哪裡?”
“誒?”五虎退驚訝了一瞬,看了看身後那黑黜黜的森林,乖巧的回答,“我們兩個準備去彆處呆著。”
這個彆處,指的肯定不是什麼眼前那舒適又貼心的可變形小屋,兩位付喪神大概率會挑個足夠寬敞的樹枝,靜靜的守在那裡,等著第二天的清晨來臨。
清彥:“……”
雖然這是針對自己之前所說的話,應該出現的正確反應,可是真落在了耳朵裡時,聽上去怎麼會如此的不動聽?
仿佛瞬間變成了不給奶牛吃草,還要用鞭子抽打著對方努力產奶的黑心奶廠主。
來自審神者的沉默讓五虎退有了不好的聯想,他錯以為清彥臉上那泛起的不滿是衝著他們而來,連忙解釋了一句,“非常抱歉清彥大人,我們不是故意要出來打擾您……隻是,隻是……”
他實在是看不下去。
這就好比作為父親的人,在看到女兒領著男朋友上門的第一反應是把這未來的女婿用掃帚打出去——對於付喪神們來說,他們錦衣玉食了這麼多年的審神者,又怎麼舍得對方吃苦?
就算這是審神者所期盼的,那,至少讓這苦不那麼難以入口。
“不用去彆處了,就在這裡。”
清彥甩了下袖子,指了指付喪神拚出的小屋。
“那您呢?”愛染國俊耿直的問道,“清彥大人,您要是覺得這樣會委屈到我和退的話,不如就讓我們兩個在這裡守著您。”
喂。
五虎退從後麵輕輕的拽了下愛染的衣擺,示意他說話不要這麼直白:萬一把清彥大人惹怒了怎麼辦?
就這樣一點點的增長在清彥大人麵前出現的時間,讓對方慢慢習慣付喪神的存在不好嗎?為什麼一上來就要搞這麼直接?
你們這些婆媽到了一個驚人地步的才是煩得要命。
愛染早就看不慣其他付喪神們那躊躇又猶豫的作態,在他看來,審神者本來就不是什麼斤斤計較的人,做錯事了主動向對方承認,大家把事情說開不就完了。
非要自己在旁邊獨自彆扭,猜測著清彥心中的想法,用著各種自以為在對他好的方式,不斷消磨著兩邊之間的信任。
紅發短刀這過於坦然的態度,讓清彥在驚訝了刹那後,又覺得這般的直接相處起來更為自在。
他點點頭,示意付喪神隨意,告訴他們自己要去附近的小溪逛一逛後徑自離開。
五虎退看到了清彥那瘦削高挑的背影,略顯焦急,在他的心目中,清彥依舊是需要保護的對象,怎麼能讓他一個人去彆的地方。
“你就乖乖的坐在這裡不要動。”
愛染把五虎退摁在了升起的火堆旁,自顧自的從隱藏在車底的儲物櫃裡拿出了用以烹飪食物的小鍋和速食麵,他原本是想著磕兩顆藥研做好的營養丸了事,但在發現了清彥態度的微小轉變後,他突然不想這麼小心翼翼了。
“你是要紅燒牛肉,還是清燉土雞?”
他拿出了泡麵和礦泉水,還有一盒未開封的午餐肉,問著滿臉震驚的五虎退。
“你這是在做什麼?”五虎退簡直搞不懂小夥伴的腦袋裡都裝了些什麼,“清彥大人又不能吃這些,你……”
你是不是腦子壞掉了!
五虎退的性格讓他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清彥大人吃不了,但是我們能吃不是嗎?”
愛染給出的回答無懈可擊,他明白五虎退的意思,審神者吃不了正常食物後,他們這樣的做法,無異於是在提醒清彥兩邊之間的不同,是在往對方的心上紮刀。
可換個角度去看,越是計較著這些不同的地方,不就相當於用著更為直接的方式在提醒清彥,他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人了嗎?
身邊隻有五虎退一個付喪神,愛染總算能把心裡那憋了許久的鬱氣吐出。
他和螢丸專門討論過這事,討論的結果就是不要把審神者當成易碎品來看,態度不需要改變,一如既往就好。奈何本丸的大多數刀劍都是站在小心謹慎的位置上,不願意主動踏出這麼一步。
或者對他們而言,此時的任何變化,都有可能將清彥推得更遠。
比起更遠,還是維持現狀更重要——看到其他的同伴抱著這樣軟弱無力的想法,愛染氣得頭疼,恨不得把他們每一個都拎到訓練場上好好的揍上一頓,看能不能把他們那不知道什麼時候灌進去的水給打出來。
朋友們,拿出你們當時乾翻時政的勇氣來啊。
戰場上那以一敵百都不帶慫的模樣,換成如今的伏低做小,我都替你們覺得胃疼。
“那你不說的話,就紅燒牛肉了。”
愛染給了五虎退選擇的時間,在倒數完最後一秒後,他直接取出了自己喜歡的味道,淡定的將鍋架起,等著水燒開後把麵扔進去。
這宛如疾風驟雨一般的速度讓五虎退根本反應不過來。
他還在想著萬一清彥這時候回來要怎麼解釋,就覺得肩膀一陣巨痛,是愛染拍在了上麵。
“聽。”
他指了指清彥離去的方向,示意五虎退平穩心境後仔細傾聽,“然後去感受。”
付喪神是和清彥簽訂過契約的,這麼說是有些玄學的成分在裡麵,但有些時候,他們確實能夠通過這份契約,察覺到清彥的真實心情。
“呼”,仿佛有一陣涼風吹過,五虎退那紛雜繁複的內心摹地平靜了下來。
他閉上了雙眼,最先感受到的是近處火堆燃燒時的輕微劈啪聲,火苗舔舐著鍋底,將熱度傳到了水裡,很快就攢起了一層細密的水泡;感知向外延伸,附近沒有了蚊蟲,林中安靜得不可思議。
可這麼一來,遠處的“嘩啦”水聲便明顯了起來。
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撥弄著水麵,帶起了大片的水花,激起了溪流裡那些找好了安眠場所的水生動物,有魚搖擺著魚鰭,躲避著眼前的障礙物,最後卻被一層看不清的網給裹住,提至了半空。
五虎退的腦海裡浮現出了那魚張開嘴奮力呼吸的模樣。
然後一聲幾乎聽不見的“啪”聲閃過,被敲暈的魚在空中被刮去了鱗片劃開了肚子,剮去了無法食用的腮後,又被扔進一出清澈的水裡洗淨。
他有些難以置信的睜開了眼,看著愛染半天無法言語。
“魚,那條魚……”
“聽清楚了嗎?”
愛染答非所問,“清彥大人他其實沒有你們想象中那麼在意——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剛從時政逃出去時,也在尋找食物和住處上吃了不少的苦。”
那時的付喪神就像是此時的清彥,當衣食住行全部被彆人包辦了後,他們在無意識間就變成了生活中的廢物,就連給同伴包紮傷口都得現學。
“但那個時候的我們,心中有著對於時政追殺的警惕和擔憂,可更多的,是來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所感受到的好奇與暢快。”
“我們當時討論的最多的是什麼,你還能想起來嗎?”
五虎退的眼神複雜,他的思緒被愛染的話帶去了十多年之前——不是對於時政的仇恨,也不是對於傷口痛楚的抱怨。
他們是如此期待著未來,暢想著自由後能夠做到的事;他們的心飛到了不可思議的高度,能夠將整個世界都囊括進去。
“現在的清彥大人就是這樣。”
愛染把鍋從火上移開,分出了一半的麵條倒進了碗裡遞給了五虎退,“所以……”
“所以什麼?”五虎退下意識的追問。
“一會兒的烤魚,你想吃什麼味的。”
愛染認真的問他。
.
清彥正在試著捕魚。
不管是藤原家的小院還是本丸都不曾缺了有魚的池塘,前者的魚在真朱從天而降後瞬間死亡,費了清彥不少的力,才全部都埋在了屋後的軟土裡;後者的魚則是被喂得肥肥胖胖。
隻要有人灑下一把食,這些胖魚們就會你爭我搶,製作出一副拍下來可以充作“轉發這條錦鯉收獲一年好運”的熱鬨圖片。
但家養的魚再怎麼活潑,也比野生的魚類少了幾分靈動。
至少在本丸想要釣一條魚,對清彥來說易如反掌,他甚至都懷疑是不是有付喪神偷偷潛進了水裡,把魚主動掛在了他的鉤上。
等釣的次數多了,清彥就明白,他那高超的釣魚技巧,純粹是因為本丸的魚太傻,根本不怕人。隻要有吃的在眼前,哪管食物後麵是不是有鉤子。
所以,在拍了半天的水都抓不到一條魚的清彥,理所當然的用了外掛月光。
編織出能夠圈住一條魚的網對清彥來說沒有一點難度,這可比濾去蚊蟲的網輕鬆太多,他甚至可以將這柔軟的線編成鋒利的刀,給魚開膛破肚,像燭台切那樣,將之料理成可以烹飪的模樣。
清彥沒有抓太多,一個付喪神一條。
做完這些後,他在溪邊找了塊足夠寬敞且平坦的青石坐了上去,沒有在意自己那被溪水打濕的衣擺,還趁著周圍沒有人看著自己,踢了踢悅動的水花。
他那顆因為各種煩心事而躁動的心,很是突然的就平靜了下來。
——是我太自大了。
審視著這一段時間的自己,清彥給出了客觀的評價,他原本是拒絕著審神者這個和付喪神相對而言處於上級的關係,還特意讓刀劍們在稱呼上進行分彆……可從結果來看,他到底是變成了“審神者”。
所以才會覺得憤怒,覺得自己被背叛……
但如果跳脫出處於支配位置的身份去看,他與付喪神,應該是互惠互利的兩邊。
清彥的身體需要細心的照看,他清楚的知道為了讓自己變得健康,刀劍們付出了多大的努力:燭台切他們翻看著各類食譜,自學著營養學的相關知識,隻為讓他每頓飯多吃上幾口。
藥研挑燈夜讀,把自己和其他的付喪神當成了試驗品,用他們試出了能夠對清彥的病狀起著些許作用的藥物。
還有博多他們,在不同的城鎮間奔波轉移,讓月輝商行遍地開花。
——來自於刀劍的回報,遠遠超出了清彥自認為的微小付出。
他不是什麼狼心狗肺心冷如石的人,付喪神的點滴關懷他都看在了眼裡,也被關懷中的溫暖所影響到——在不知不覺中,清彥把刀劍當成了自己人。
人在對著親近之人時要求會更為的苛刻。
陌生人的一句不經意的關心可能會被惦記了許久,提起後就覺得頗為感動;可來自親近之人的關懷,一旦沒有達到想象中的那個高度,就會自顧自的埋怨起對方沒有把自己放在心裡。
或許還會生起氣來,覺得他們可以做得更好,可為什麼卻做不到。
站在旁觀者的角度,清彥想要送自己一句話——矯情是病,得治。
“好人隻要做了一件壞事,就會被人怨憤;壞人浪子回頭,卻會被人稱讚……”
清彥找到了自己生氣的源頭,他給付喪神設定的標準太高了,遠遠超過了應該有的程度。
他以為空白兄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要比付喪神更為靠前,所以才會在空說,如果他遇到同樣的情況會選擇給自己吃藥時,感覺不到一絲的憤怒。
——為什麼不會憤怒?
——因為不夠在乎。
清彥聽到了自己心裡的答案。
也許他其實也沒有那麼的憤怒和絕望,隻是他期盼著付喪神能夠做得更好,達成皆大歡喜的結局,但可惜的是,這些人沒有達標。
再加上他們那躲閃的態度,將錯誤全部攬在自己身上的作態,更是激發了清彥心中的憤懣——你們不是說要好好的保護我嗎?就是這樣做的嗎!
“……好幼稚,不,是弱智。”
清彥把臉埋在了手心裡,喃喃自語,聲音裡是無邊的羞憤,“我這段時間都做了什麼……?”
明明知道一個解釋就能說清的事,他硬是撐著不開口;明明也沒有那麼的生氣,卻裝出了絕對不原諒的姿態。
更彆提今天那獨自一人出發,什麼都不帶,意氣風發想要頭鐵闖蕩的一幕……
——這分明是在慪氣啊!
清彥想要給自己一巴掌,用它和愚蠢的自己告彆,不過他很快就找到了甩鍋的方式,把這些彆扭的行為,全部都歸結到突然長大身心不能適應上麵。
雖然前後都是我自己在犯蠢,但是犯蠢的是過去的我,不是此時此刻的藤原清彥。
衝著自己嗬嗬兩聲,清彥提著用月光線穿過的魚,朝著林中亮起的那片火光走去。他看到了匆忙站起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手裡麵碗的五虎退,意識到自己這些天的神經表現,給付喪神們造成了多大的心理陰影。
“沒關係,你們吃就好。”
清彥微微一笑,把手裡的魚遞給了愛染,“已經收拾乾淨了,是按照燭台切慣常用的手法,應該沒什麼大問題。”
“那您要進餐嗎?”
愛染國俊利落的站起,他拿出了藥研給每一位付喪神都準備好的真空采血管,很是淡定的問著清彥,宛如審神者的食譜是血液是極為正常的一件事。
“不用,我現在不餓。”
清彥搖頭,用月光在兩棵樹之間織出了一張吊床,斜斜的躺上去後,一條腿點在了地上,慢悠悠的晃動。透過頭上的斑駁樹隙,他看到了溫柔的圓月與那稍顯黯淡的星光。
五虎退對情緒的感知相當敏銳,在他看來,隻是去抓了兩條魚回來的審神者,有了驚人的變化。之前的清彥就像是差一點火苗就能炸開的木桶,可現在的他,就像是從頭頂灑下的月光一般溫柔。
我就說沒事的吧。
愛染衝著五虎退擠眼睛,把兩條魚用樹枝穿起後塞進了同伴的手裡,理直氣壯的告訴他,麵是自己煮的,那烤魚就得五虎退來。
“你要加辣椒粉嗎?”
晃著手裡的小瓶,愛染的聲音是卸下重擔的輕鬆愉悅,“黑胡椒也可以,調料準備得很全,你想要什麼口味都行。”
“我自己來就好。”
五虎退偏過頭去看清彥,對方那長長的繡著精美暗紋的衣擺在地上滑動,塵土與溪水帶來的潮濕混合,變成了大片的臟汙。
偏偏清彥像是沒有察覺到一般,還在那裡晃悠。
“去吧。”
愛染推了把五虎退,順勢從短刀的手裡把烤魚接了過來,“我記得車裡麵放著幾件衣服,你拿來讓清彥大人換上好了。”
“我……”五虎退躊躇片刻。
“大膽一點,你現在可是粟田口的臉麵,必須要撐住。”愛染的嘴裡滿是歪理,“要是亂在這裡的話,一定比你勇敢。”
這句話刺激到了五虎退。
他“謔”的站起,朝著小木屋快步走去,帶起了一陣風。他取出了一件嶄新的外套,黑底上繡著寬闊的銀河,個彆地方還用了透明的晶石點綴,火光在晶石那光滑的表麵跳動,華美得不可思議。
“清彥大人……”五虎退給自己打著氣,“我來幫您換衣服。”
他指著那臟了的衣角說道。
清彥那點在地上的長腿停頓了一下,翻身坐起,“你們是什麼時候把這些東西準備好的。”
“嗯?”五虎退愣了幾秒,“很久以前……一期哥他們說您的身體總有一天會好起來,您一直在看各類遊記,肯定不會永遠的呆在小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