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以來,越翎總是入夜之後在外奔波。他身無分文,還得向岑雪鴻先申請二十兩工錢用以花銷。岑雪鴻大手一揮,給了他一張一百兩的銀票。
越翎的愈合速度,再一次給了岑雪鴻小小的震撼。他第二天就能走路,到第四天,已經與平日裡無異。岑雪鴻卻總是暗暗懷疑,他究竟是真的好了,還是隻是已經習慣了時時忍受疼痛。
四天裡,岑雪鴻也沒閒著。檀梨讓家仆悄悄地帶了幾箱醫書古籍送來,讓她在其中找天女目閃蝶的記載。惹得玉郎都問,這裡究竟是旋紫苑坊,還是卡羅納卡蘭家的懸星學院?
不僅如此,岑雪鴻也沒讓玉郎閒著,一見他有空,便纏著他要學櫟文。
夜間,旋紫苑坊做生意,玉郎要去招待客人。一整夜的風流倜儻、觥籌交錯之後,困得七葷八素,竟還要教學生讀櫟文古籍。
這學生還不是一般的書呆子。玉郎偶爾被纏得崩潰,當初答應檀梨幫忙的時候,可不知道還有這樣的情狀在等著自己。
“我看我這旋紫苑坊的魁首也不要當了,不如收拾收拾,去檀梨大人家學院做老師吧。”玉郎指著坐在房間裡的越翎問岑雪鴻,“這有一個閒人,櫟文比我好,中洲話也順溜,為什麼不讓他教?!”
越翎眨巴著眼睛望著玉郎。
似乎在說:可不是我不教啊。
岑雪鴻一本正經地說:“我們是中洲人學習櫟文,和他先會櫟文再說中洲話的,不一樣。於情於理,還是玉先生教我,最為合適。”
岑雪鴻倒了一杯茶,雙手奉上,朝玉郎行了一個禮。
又是“玉先生”,又是拜師禮,風月場上一貫拿捏彆人的玉郎,也被岑雪鴻這一套給吃住了。
不過,他也看得清楚。
這二人之間不知道鬨了什麼彆扭,郎雖有意,神女無情。
自己隻是無端被卷入的罷了。他一貫懶得管閒事,成天揣著明白,看話本似的看著這倆人。
岑雪鴻學得也快,四天的時間,已經能磕磕絆絆地說一些櫟語、認一些櫟文字了。
就這樣一晃,到了聖女選拔大典當日。
分野城中,上至官府,下至百姓,皆休沐以預備大典。
綾羅坊中的繡娘們,用各色鳥羽、彩線製成彩羽衣,花樣足有九十九種,象征著九十九位鳥靈。麵具坊的師傅們也夜以繼日地雕刻、彩繪,製作“九十九相”。
旋紫苑坊難得清閒。
岑雪鴻與玉郎圍在桌前,一同讀櫟文的醫書古籍,把玉郎讀得昏昏欲睡。正好越翎從集市上回來,把兩件彩羽衣和兩副麵具放在榻上。
“這是你的,我給你挑了青羽雁,”越翎指著青色的羽衣與鳥靈麵具,意有所指地道,“雪鴻。”
岑雪鴻知道他是說的是青羽雁,卻還是為這親昵的稱呼心顫了一下。
“你的呢?”
岑雪鴻垂下眼睫,若無其事地問。
玉郎在一側噙著笑望著二人,但笑不語。
“這是我的。”
越翎展開另一件赤金羽衣,一隻赤金色的小雀也正好從他懷中飛出來,炫耀似地在岑雪鴻麵前撲騰著翅膀。
“太白!”岑雪鴻驚喜道,“你去哪裡了!”
“去古莩塔家之前我把它放走了,這兩天一直在分野城周邊找它,才找到。”越翎說。
越翎拿著的麵具,與麵前的太白有著一樣的羽冠和細喙。無疑,越翎選的“九十九相”正是金練鵲。
岑雪鴻看了看兩件羽衣,又望著玉郎,問:“玉先生你不去嗎?”
玉郎打著嗬欠說:“我又不是櫟族人,他們選聖女和我有什麼關係。好不容易休息一天,我要卯足了勁兒睡上六個時辰。”
說完,他把桌上的醫書合上,揮了揮手,走到裡間去了。
岑雪鴻與越翎麵麵相覷。
越翎泰然自若:“穿上吧。我們也準備出門了。”
岑雪鴻披上青羽衣,麵具卻是第一次戴,弄了半晌也不得其法。
越翎順手接過麵具,耐心為她調節。岑雪鴻抬頭,從她的角度望去,少年低著頭,此刻天光晦暗,他的神情卻認真,像是在做著天地間一等一的要事。
她想起了在南梨城的小巷裡第一次遇到越翎,他擎著她的手腕,用鋒利刀刃抵著她的頸側。比之初見的時候,少年收起了尖牙利爪,斂去銳利的鋒芒,竟散發著不可思議的溫馴與柔和。
像是一頭認了主的狼崽,貼著她的腿,緊緊地依偎著。
“可以了。”越翎把麵具扣在岑雪鴻的腦門上,又說,“在櫟族的傳說裡,大雁是從北地來的信使。”
“金練鵲呢?”岑雪鴻問。
越翎笑了笑。
“是情人。”
“……”岑雪鴻旋身就走,“好好和你說話,你又誆人。”
“我沒有!”越翎笑意更甚,“我說的是真的,不信你問太白。對吧?太白。”
太白停落在岑雪鴻掌心裡,歪著腦袋望著她,時不時啄她兩下。
越翎出去牽馬。驕矜自持的駿馬青霜在旋紫苑坊關了好幾天,終於有機會出門了,不由得昂首闊步。
“來吧。”
越翎隻牽著青霜,讓岑雪鴻獨騎。
落日茜色的餘暉灑儘分野城,仿若一地流金,又像是一地鮮血。
上弦月高高掛在寂寞塔之上。
……
日暮時分,全城的百姓都已經陸陸續續地聚集在了寂寞塔和賽波兒祭台之外。除了正對著賽波兒祭台為王與貴族設的觀禮席,有王宮的侍衛把守,整個大典上都未設任何警戒。
毗紗王與王後、盧闍王子皆著華衣,端坐於最高一層的觀禮席上。
“辛苦你了,息露。”盧闍王子對席下的息露說,“你父親抱病,這是你第一次在大典上擔任王宮的侍衛長吧。”
息露正在猛吃供奉於觀禮席上的新鮮瓜果,突然聽見盧闍王子喚他,僵硬地轉過身笑道:“是……是呢。”
座上,將會繼承整個分野城的蘇赫達那·盧闍麵目柔和,輕言細語,長相卻是一位再平庸不過的王子。
棕發褐眸,與雎神血脈沒有半點關係。
盧闍王子招手喚息露到身邊,息露愣愣地過去了。
盧闍王子便拿了一條絲帕,親手為他擦了擦嘴角沾上的映日果的碎屑。
息露趕緊叩首道:“殿下,不敢當……”
“有什麼不敢當的?”盧闍王子淡淡道,“息氏是蘇赫達那最忠誠的臣子。你父親病了,往後,整個分野城中,唯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