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著最遠處的幾座仙殿道:“那後麵是族中長輩的住處。隻有家主,以及幾位至今留住在本家的德高望重的長輩可以住在那裡。平日裡,若無要事,普通弟子一律不得出入。”
繼續往前走,走過一處大花園,門禁森嚴,雖看不見底,但能隱約看見裡麵有幾個層層疊疊的小殿,簡潔卻雅致,頗有意境。
雲沐道:“這裡是內門弟子的住處,九歲以上依然被準許留在本家的弟子可以住在這裡。現在大概住有二十人,出入需要特殊的身份牌。每個人都有單獨的院舍,雖不像射箭場那麼大,但可以進行一定的射藝練習,不會被打擾。”
又繼續走,到靠近外圍的地方,房舍就簡單了許多。
雖然畢竟是在雲鶴世家內,住屋的外觀仍然十分體麵雅致,但看得出裡麵住了很多人,隱約能聽得到孩童的吵鬨聲。
尋瑜他們經過的時候,正好看到幾個統一穿著月白色弓射服的五六歲孩童,背著孩童用的小木弓從院子裡你追我趕地跑出來。
他們見到雲沐慌亂地停住腳步,恭敬地鞠躬行禮道:“見過雲沐師叔!”
雲沐正色,說:“走慢點,注意儀態,在府中不要隨意奔跑。”
“是。”
小孩子們紛紛應答。
但其中有個膽子稍微大點的女孩子,衣服似乎不大合身,她一邊拉不斷往下掉的外衫領子,以及被帶下去的木弓,一邊著急地大聲道:“可是再不跑的話,我們上午日課就要遲到了!遲到又要罰一百箭!雲沐師叔,我走了啊!”
說著,急吼吼地就要走。
雲沐隻得道:“那快去吧,還是慢點跑。”
他話音未落,這群孩子已經連成串地跑了。
這麼小的翼族幼童大多還沒學會飛,但跑得卻很快,像是一群小猴子。
雲沐見狀,搖了搖頭。
尋瑜倒是意外地瞧了他一眼,說:“你在這裡,已經是師叔了?”
雲沐赧然道:“我特殊一些。我父親與鶴將軍同輩,是鶴將軍的師弟。如今雲鶴世家的講習師父,都已經是鶴將軍那一輩人當年的弟子,與我同輩。所以這些新進來的小弟子都管我叫師叔。其實其他與我年齡相仿的弟子,他們都還是叫師兄的。”
尋瑜“哦”了一聲,心裡卻想著,靈瑾和雲沐是同輩,這樣算來的話,如果鶴將軍當年沒有脫離雲鶴世家,這群小孩子隻怕也要管她叫師姑。
雲沐指指孩子們跑出來的小院子,說:“這裡就是外門弟子的住處,現在差不多有兩百多名小弟子住著,五個人一間小屋,共用小院、水井和其他日常用品。”
說完,他又指指對麵:“幼年弟子的射場就在對麵,射箭很方便。”
尋瑜順著他說的看去,果然看到那裡有個弓射場。
比一般射場規模要小很多,顯然是因為小孩子不需要太大的射程,但箭靶的位置很多,應該可以滿足很多孩童一起射箭。
即使是現在,尋瑜就能看見,裡麵有很多蘿卜頭大的鶴族小孩在那裡一箭接一箭練習,練得滿頭大汗。他們水平明顯比一般翼族孩童要高很多,一般翼族孩童至少要到七歲才會開始習箭,可是雲鶴家的人,從四歲就開始了,而五歲就要進本家。
尋瑜看那些小孩子射箭看得有些出神,不禁說:“靈瑾第一次摸弓,是五歲大的時候。”
雲沐難得聽到尋瑜說靈瑾小時候的事,立刻被他的話吸引了注意力。
尋瑜比劃了一下,道:“那個時候她隻有這麼高,很小一點點。她跟在我後麵,非要看我去乾什麼。
“那時我正和一些同齡人一起準備大學堂入學考的射藝考核。本來隻是讓她在旁邊看的,但是她看我們射箭的時候,不自覺地做出了模仿動作,其他人就起哄,非要讓瑾兒也射箭試試看,還把我退下不用的木弓給她用。
“瑾兒是小型翼族,本來隻是鬨著玩的,誰知她第一次射箭,就差點中了靶心。”
說到這裡,尋瑜彎唇,淺淺笑了下。
雲沐聽到這裡,也略有詫異。
靈瑾在五歲時開始習弓,如果在雲鶴世家,那算晚了,但第一次摸弓就差點射中靶心,這可不得了,絕沒幾個人做得到,包括他自己。
更何況,他用得還是尋瑜少君退下去的舊木弓,一聽就知道不合靈瑾的身手。
說到這裡,雲沐又想起來,尋瑜的名字,他當年就聽說過。
尋瑜曾經是八歲用靈弓,與雲沐用靈弓的年齡差不多。但在雲鶴世家以外,翼族大多是七八歲習弓,這麼算來的話,尋瑜當時恐怕用木弓才幾個月。而同樣是**歲,他卻已經修習五年了,還已經是雲鶴世家這一輩中最有天賦的。
而這時,尋瑜卻開口道:“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射箭居然還有本能一說。不需要有人強調射藝在翼族的地位,也不需要意識到小型翼族和大型翼族有任何不同,她隻是天生得想要射箭。難不成……雲鶴一族的人,都有這種本能嗎?”
雲沐一頓,還沒想好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這時,隻聽不遠處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孩童嚎哭聲,哭聲之響,貫徹雲霄。
尋瑜微愣,問:“怎麼了?”
雲沐卻立刻反應了過來,歉疚道:“讓少君見笑了,應該是剛剛開始學習射箭的本家孩童。”
因為那聲音離得不遠,兩人走了沒幾步,就看到了哭聲的廬山真麵目。
隻見那是個四歲大的鶴族男孩,還沒有穿統一的弟子服,個子比那些背弓的弟子中個子最小的還要小。
雲沐和尋瑜走過去的,那男孩正一把將小木弓摔在地上,然後箭筒也整個兒砸到地上,大哭道:“我不要射箭!我不要射箭了!我死都不要射箭!”
在他身邊,是一個雲鶴世家的成年女子。
她端然鶴立,婷婷如青竹,見那個孩童哭鬨,她隻是一言不發,靜靜地垂眸看著。
“娘,我不要射箭了!不要再讓我射箭了好不好,我真的不想射箭了!除了射箭讓我做什麼都可以!啊啊啊!我不要,不要射箭了!”
男孩哭著哭著,嘗試去抱母親的大腿。
他將自己的手臂和手心舉起來給女子看,說:“娘,你看,出了好多血,手也磨破了,一直站著,一直拉弓,手臂和腿也好痛,嗚嗚……”
其實不止是手臂。
新手學射箭,一開始要彈皮筋弓,正常練習量打到幾下還好,不會覺得很痛。但是雲鶴世家的修煉非常嚴格,要彈數百下、上千下,拉到最滿的皮筋不斷打到手臂上,到後麵就出了血痕。
換成真弓以後,靈植纖維做成的弦乍一碰就像鋼絲一般堅硬,不斷地素引,就會在掌心裡留下深深的痕跡;如果開弓射箭,弓弦會打到胸口、打到臉,射箭的次數越多,在熟練的過程中,留下的傷口也越多。
男孩說著說著,高聲哭嚎就變成了低低的啜泣,他的眼淚跟下雨一樣落下來,他不斷擦著,很快滿臉狼藉。
他問:“娘,你跟爹爹求求情好不好,我想休息一天,隻要一天就可以了。”
然而,當他伸手去抱母親的時候,那清高的女子一言不發,一把推開了他。
孩子哭著再度抱上去,母親再度推開。
再抱,再推開。
他以為自己可以和更年幼時一樣,肆意對父母撒嬌,可是這一次卻事與願違。
終於,在不知多少次嘗試之後,男孩的哭聲漸漸小了。
然後,他抽噎起來,自己將弓和箭撿了起來。
他將箭筒背到身上,小心翼翼地去牽母親的手,低聲道:“娘……”
這一回,那女子回握了他的手,然後淡淡地笑了。
她溫柔地說:“乖孩子,走吧,今天還有六十五箭。等你爹回來,知道你一日功課都沒有落下,定會誇獎你。”
男孩淚痕還沒乾,他垂頭喪氣,但聽到母親用輕柔語調說的話後,臉上又漸漸浮現出期望來。
他點了點頭,擦乾眼淚,跟著母親走了。
雲沐見這件事安然落幕,似是微微放鬆了些。
他舒了口氣,有些感慨地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他今年十六歲,一轉眼,從四歲到十六歲,他已經習了十二年的箭,手上留下的痕跡越來越深。萬幸早已結了繭子,射箭已經很少再感到痛了。
尋瑜看著那對母子離開的身影,淺淺皺了下眉頭,問:“這是……?”
雲沐笑了笑,答:“如少君所見,就算在雲鶴世家,也不是人人生來都喜歡射箭的。像靈瑾那樣的,其實是少數,大多數孩子一開始都不太樂意,要靠打的。”
但他稍微停頓了一下,又說道:“不過,這隻是最初,到後來就好了。等到五歲統一進入本家的時候,通常都習慣了。然後等到長大,他們就會明白父母當初的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