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朝焦急地尋遍了大半個縣城,根本找不到薑暮。
在他放下筆記本的那一刻,所有不好的預感都朝他奔赴而來。
他遽然想起薑暮曾說的那句話:如果有一天,不想讓彆人知道的事,能用不會讓彆人知道的辦法解決就好了。
同樣一句話,換了一種情境去感受,似乎完全變了味兒。
他想起薑暮桌堂裡那兩本書,《刑事犯罪》和《刑法》,想起她劃上重點的章節——沒有一個案件是沒有留下痕跡的——張朝心慌的感覺便更加清晰、凜冽、焦灼。希望與絕望之間,有成千上萬的恐懼奔赴而來。
張朝告訴自己冷靜一點,事情還不至於那麼糟糕。
可預感是個可恨的東西,它什麼都不用做,就能使人坐立不安,使人發瘋,使人心力交瘁、望眼欲穿。
最無能為力的是你要清醒地看著喜歡的人一步步走進深淵。
……
一陣更狂躁的風崛地而起,大柳樹要被連根拔起似的搖晃著。
胡同裡,張朝失魂落魄地往家屬樓走去。
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背影,藍色校服如同一隻巨大的口袋,在沙塵中鼓舞。
他竭力呼喚她的名字,聲音鏗鏘有力,穿透薑暮單薄的身體。
他的胸脯鼓鼓的,仿佛喊得越用力,那個身影便越能夠被桎梏住,便不會輕易脫離他的視野。
少女渾身一震,她回頭,便見張朝朝她飛奔而來,姿態如一頭嘶吼咆哮的花斑小獵豹。
他跑到她身邊,渾身像散架了一樣,攤靠在青磚牆上喘息。
“放學怎麼不等我?”他問,伸手抹了抹臉上浮著的一層黃土。
他就這樣,以如此狼狽的姿勢清晰地、準確地衝刺到了她心底的防線。
“你去哪了?你去土裡打滾了嗎?”她噗哧一笑。
那雙眸子蘊藏著清幽的水波,柔軟卻緒滿力量,排山倒海一般,撞擊張朝的心臟。
她那瑩瑩笑意昭示著——一切都是他想多了。
他這才悠悠從剛剛的恐懼以及失魂落魄中醒來,長舒了口氣。
“我去哪了,你說呢?”張朝不爽,像是在看一個笨蛋似的發泄著自己的不滿。
他那麼努力地找她,她卻在這裡安然無恙地看他笑話,真是糟糕透了。
不過也挺好。也幸好。
“我去圖書館還書了。”薑暮故作輕鬆地撒謊。
張朝怔住,原來是這樣。
“你找我要做什麼?”薑暮問,目光與他相觸。
他還在仔細打量她,她與往常沒什麼不同,眸中還是那麼風平浪靜,再次讓人覺得一切擔憂都是多此一舉。
隻是張朝不知道,同樣是十五歲的年紀,麵前這個女孩卻早已練就了驚人的壓製力,她最擅長粉飾太平。
張朝倒是愣住了,他找她要做什麼,他也沒有想好。但看這力拔山兮的風,看這風雨欲來的雲,看這滿腹心事的女孩,他靈機一動,突然抓起她的手,“走,趁著有風。”
“乾嘛去?”她好奇。
他隻顧著領她往學校跑。
學校這個時候已經空蕩了,值班大爺正準備鎖門。
張朝去車棚挑了輛自行車,推著就走。
“是你的車嗎?”薑暮可不願意做壞事。
張朝道,“就騎一圈,又不是不還回來,你怕什麼。”
薑暮被張朝拽上後座,他蹬起踏板,左搖右晃幾下,平穩地上路。
瀝青路通往小雙山,一路逆風,張朝騎得無筆艱難。
薑暮攥著張朝的背心下擺,好幾次想開口說話,都被風噎了回去。隻得默默欣賞路邊的小黃花搖晃著腦袋。以及路上的匆匆行人,他們都揪著領口,將口鼻捂在衣服下喘息,低頭奔跑,慌張淩亂,自顧不暇。
沒有人注意到兩個孩子,一個在前邊奮力蹬車,眼裡充滿興奮和期待,一個在後邊眯著眼睛抵抗暴風,將所有心事掩藏。
這一天的傍晚,是老照片一樣的焦黃色,值得被永遠珍藏。
他們騎過半山腰,抵達最艱難的那個斜坡,張朝大腿肌肉已經酸痛膨脹,開始劇抖,但根本無法阻止少年。
他突然調轉車頭,在薑暮還沒反應過來的情況下,車子刷地俯衝下去,借著風,借著陡峭的坡度,一路翱翔。
“嗚嗷——”他張開手臂,以迎接天空的姿勢。
少女的下巴從他腋下鑽出,雪亮的眼睛直視前方那驚人的坡度,又緊張,又害怕,又興奮。
張朝迎著風大吼:“讓暴風來的更猛烈些吧。”
快到轉彎地帶,緊接著是又一個下坡,自行車幾乎是被甩飛過去的。
薑暮立時攥緊他的腰腹,尖叫起來,喊聲從張朝後背、腋下、懷裡穿出去,在山穀裡回蕩。她想,前麵即便是個斷崖,他們也要飛過去。
張朝大聲笑出來。
狂風根本阻擋不了他們,什麼也阻擋不了他們。
她的靈魂和柔體分離了,在一次次急轉、飛躍、向下衝刺的過程中,靈魂因追趕不上柔體,而飛向了天空。
如果她曾經因為隻有一隻翅膀而忘記過飛翔,那現在,另一隻翅膀就是他給的。她的朋友,張朝。
……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抵達山腳下,一段新奇的旅程便結束了,像是一場大夢。